如果我们的公寓是一个小小的世界,那么当我快12岁时,我们家里四口人几乎各自住在完全不同的世界,各自锁着门独来独往,互不干涉。当时我担心我们再也不会像原来一样团聚在一起了。我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外面:和朋友们一起闲逛,在超市和加油站里。莉莎的房间一直紧闭着,她经常听音乐。父亲在我们家附近闲逛,母亲则交了一个新朋友做伴-雷纳德·莫恩。雷纳德·莫恩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经常占用我们全家很难得的相聚时间。他瘦得只剩皮包骨,秃着头,眼睛向外凸,他曾经得过精神病,经常吃些五颜六色的药丸。一天他和母亲在一家酒吧相识,在发现了他们对男人的品位相同后,便成为了好朋友。渐渐地,他和母亲把我们的厨房变成了泄愤会所、吸烟室或者那些瘾君子们常常说的快活馆。每当救济金发放时,他们就会聚在一起:父亲负责出去购买毒品,母亲和雷纳德·莫恩则坐在厨房里,探讨着人生并为吸毒做准备工作。他们会这样持续大约两个星期的时间(母亲和雷纳德的救济金放在一起购买毒品),直到他们眼周布满黑眼圈、分文不剩。我、父母亲和莉莎经常在雷纳德背后取笑他,我想我们没人喜欢他,甚至连母亲也如此。他说话的声音颤巍巍的,总是过分关注自己,学生们很讨厌他(他是一位老师),他很不受欢迎。但父母不会根据自己的喜好去做事,相反,他们会根据毒品来作决定。雷纳德来的次数越多,钱就花得越多,他们快活的次数就越多。当我和父亲晚上一起散步时,父亲会模仿他的声音,学着他走路的姿势来逗我玩。我也经常模仿着他的声音来逗父母:“噢……珍妮,噢……生活真艰难,噢……如果不是因为孩子,珍妮,我会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噢,这些可恶的小东西……”正文 家庭解散(2)除此之外我还经常听他谈论其他的事情。“珍妮,他们真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边说边吸着烟。“噢,雷纳德,住嘴。”母亲虚弱地回答。母亲通常只会这样简单地回复他的话。我认为是他的钱让母亲保持安静,但我却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母亲总是坐在那里喝着酒,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并且很不在乎他对我们的语言攻击。或许我能忍受他那令人作呕的态度,但有一件事我是永远无法忍受的-在他和母亲的交谈中,我偷听到他和母亲一样也有艾滋病。我很后悔偷听他们说话,我感到我需要逃避他们,需要逃避母亲。这样的话题往往在他们快活完后冷静下来时才开始。福哇手机電子書整理“珍妮,我的心在怦怦跳。珍妮,请抓住我的手。”母亲已经很久没有抓过我的手,最后一次拥抱是在她告诉我她的病情后,但是听完他的话,母亲却总会抓起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紧紧握在一起。“珍妮,我真的不想生病,我们迟早都会病倒,但或许至少我们不会老死。不,珍妮,我们不会病倒的,谢谢上帝。”每当他们谈论此事时,我都是离他们两三米远,躺在沙发上紧紧地捂着耳朵。但我还是能闻到他们那酸酸的啤酒味,能看到他们在屋子里烟雾缭绕的样子,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噢,珍妮,在某些方面这也是好事。40岁前的美好年华我们也都享受过了。”“我知道,雷纳德。这是件好事,我们永远不会衰老。”正文 家庭解散(3)最后,我终于再也无法忍受我眼前的一切-在闪烁的荧光灯下,他们赤裸着胳膊,用针头注射海洛因,他们的皮肤就像葡萄一样脆弱,他们的鲜血在注射器里进进出出。屋子里到处都是他们的血斑,墙上、衬衣上、糖罐上,满屋都是。最糟糕的是,看着他们在某一个地方重复注射,结果这个地方开始变黑,黑得发亮,最后肿了起来。母亲不断地寻找新的地方注射,甚至是脚背和脚趾之间。我实在无法忍受这一切了,我累了,我每天就盼望着出去逃离眼前的一切。每次父母亲出去,我都不想和他们在一起,也从来不向他们解释原因。我开始厌倦他们,我经常偷偷地走出去,在福特汉姆大道漫无目的地走着。有时我沿着路边的垃圾桶寻找商店遗弃的衣服。我的背包里经常装满了一些破损的衣服。有时我一个人一直在外面待到天亮。有一次,当我看见父亲匆忙地走在福特汉姆大道时,我竟然没有和他打招呼。和他打招呼会让我伤心,不和他打招呼也会让我伤心。有时学校的孩子们会取笑我的穿着,也有很多时候我故意逃学,大清早就到超市和收银员一起站在一边,看着超市经理开门营业。我经常悄无声息地经过学校,就像水穿过渔网一样不留痕迹。我所接受的教育主要来自超市,还有父亲从图书馆里借来从没还回去的书本。只要我参加最后几周的课程并按时参加考试,我都会顺利地通过考试,一级一级地往上升。逃学,在布朗克斯和曼哈顿大街闲逛,我做这一切或许就是为了在人群中聆听他们交谈和争吵的声音,以及我最喜欢的欢笑声。尽管我经常担心劝学人员的追踪,但我想为了这些还是值得冒险的。我就是要去感受在我周围的这些活生生的人和事。为了这些,我选择逃课,我选择离开家。有时,里克和丹尼也会逃课出来和我做伴。我们坐着4号火车,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有了他们的陪伴,我们就会做出一些冒险的事情。我们撬开列车广播员房间的门,用里面的扬声器大声地喊道:“三明治和饮料在最后一节车厢,欢迎大家前往就餐。”我们在列车上进行各种恶作剧让自己开心。正文 家庭解散(4)当坐火车往回走时,我看见成群的穿着校服的学生,又感到有些孤单和失落,我担心错过了学校里的课程而落伍。社工的突然家访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就像有一次科尔夫人的突然家访一样。那个月她两次来到我们的公寓。母亲在我到家之前就让她进了家门。当我到家时,她们正交谈着。我走进客厅时,她往往会第一个说话:“很高兴见到你,伊丽莎白,今天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接到了皮布尔斯小姐的电话,她告诉我自从你上次承诺过按时上学后,她已经近一个星期没有看到你了。今天我到你家里来是想听听你是如何为自己解释的。伊丽莎白,你为什么经常不去学校上学?”她说话时,交叉着双腿,双手放在膝盖上,身上散发出紫丁香般的香水味。她的问题让我吃惊,我想她的问题在某些方面说得通,但在某些方面又说不通。她应该早些过来问我母亲这些问题:为什么你要吸毒?为什么你家里的冰箱是空的?为什么你不考虑自己的两个女儿和你自己未来的生活而染上艾滋病?她就应该问这些问题。可是,她并没有问,她只将矛头直指向我。我望着母亲,她弯着腰坐在椅子上半睁着眼:“莉丝,我也没办法,你需要上学,你必须去上学。”这时科尔夫人用她带着金戒指的手指轻拍着咖啡桌:“过来坐,伊丽莎白。”我讨厌她叫我伊丽莎白,我更讨厌她以一种命令的口气和我说话。“伊丽莎白,你应该去上学,如果你不去上学我会把你带走,就这么简单。你妈妈告诉我,她送你上学但你一直不愿意去。你需要改变一下你自己。你和你的姐姐应该帮助妈妈打扫打扫房间。告诉莉莎,这是我说的。你们的房子一团糟,像猪圈一样,让人恶心。”当她说“让人恶心时”,我看见她得意地微笑着,这能让她感受到自己的权威,看来科尔夫人很满意她这次权威之行。“我真不知道你在这里怎么生活得下去。你已经长大了,你可以做些事情了。”正文 家庭解散(5)我很不喜欢她的措词和口气,还有她的态度。我想她就是我和里克要捉弄的对象。“我想你不会喜欢我带你去的地方的。让我告诉你,如果你不打扫你自己的家,你将会打扫我带你去的地方。那里的女孩会让人打扫厕所,她们还很暴力。如果你不去上学的话,我就要带你去那里了。去上学还是去那儿,你自己决定!”她严厉地对我说。我知道她很喜欢这样的感觉,就像其他社工一样,他们都喜欢严厉和发号施令。我深感愤怒,但我还是尽力地保持镇静,尤其是当科尔夫人说出最后一句话时。“你知道吗?伊丽莎白,如果我真的想带你走,我今天就能带你走,而且我随便哪天都能把你带走。记住,我就是想尽力对你好些。”科尔夫人走出我家时,母亲已经躺下了,用枕头盖着她的头。那时已经快下午3点了,莉莎一会儿就会回来。母亲在枕头底下迷糊地对我说话时,我把我卧室的门紧紧地关上了。“莉丝,你今天去超市打工了吗?我的意思是你现在有钱吗?我现在真的很需要5美元。”“没有,妈妈,我今天没有钱。”母亲开始大声地哭起来。我躺在我的床上看着天花板,思绪万千。那天晚上,雷纳德带着支票来到了我家。他、父亲和母亲又在一起快活了几个小时。从我的房间里,我听到他们在厨房里不断发出的嘈杂声。我实在难以入睡,不久我就打电话将里克和丹尼叫了出来,准备整晚出去闲逛,或者溜进电影院看一整晚的“免费”电影。正当我穿上毛衣准备出门时,雷纳德和母亲的对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他们正轻声地讨论着某人,这个人是母亲在酒吧里认识的,最近已经开始交往,大家都叫他布里克。“我不知道该怎么做,雷纳德。他很听我的话,你知道吗,我很喜欢听我话的男人。我们在一起很开心,你知道吗?”正文 家庭解散(6)“噢,珍妮,别让那些让你快活的男人从身边溜走。那些有事业的男人会更成熟些。大胆地去找他吧,你值得拥有对你更好的人。”当时我真想把雷纳德从我家扔出去。他是个两面派,当着父亲的面时他笑眯眯的,但当父亲不在时,他又叫母亲去找其他的男人。我仔细地偷听他们交谈的细节:那个叫布里克的男人在她身上花钱很大方,而且从不吸毒,偶尔才喝酒,就算喝酒也是为了缓解压力。我越听越觉得布里克是个真实存在的人,就在我们身边,正威胁着父亲,正破坏着我们的家庭。布里克收入不错,在曼哈顿的一家画廊里当保安。母亲吹嘘着说他原来是海军,他有自己的宽敞的一居室,他住的社区比我们的社区好多了,他还是单身。我看着我们的公寓,当我不在家时家里变得更糟糕,到处都是空啤酒瓶,烟蒂满地都是。在雷纳德的帮助下,父母每个月有两个半星期的时间都在吸毒,不停地吸毒。我渐渐地放弃了自己在家中所扮演的警卫角色,让事情任意发展。这时,父亲吹着哨子从前门走了进来。母亲和雷纳德立即安静了起来。我打开卧室的门,边咳嗽边大步走进了客厅。母亲从门把手上取出皮带对着父亲说:“皮特,稍等会儿。”我张开嘴正准备对她说些什么,但马上又将话收了回去。我大声地咳嗽着,母亲似乎像没听到一样,她看了一眼我接着对父亲说:“皮特,我第一个来。”自她两年前被诊断出艾滋病后,我们之间似乎有了隔阂。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有关母亲的状况,我相信母亲也没有和莉莎说过她得病的事。这就像我们之间保守着一个肮脏的秘密,这个秘密让她害怕我。在一起时,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父亲让母亲第一个快活,接着是雷纳德,最后是父亲,他和往常一样,一般一个人跑到浴室里快活去。正文 家庭解散(7)母亲告诉我她的病情后,我整日惊恐不安。和母亲在一起意味着和艾滋病在一起;和母亲在一起意味着我每次都要面对即将失去母亲的事实。我很难接受眼前的一切,痛苦万分。我背起背包准备出门。雷纳德从厨房大声喊着:“噢,上帝,珍妮,我的心跳真快。抓住我的手,抓住我的手。”听着这些话,我的心一阵阵地刺痛,我大步向门口走去。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我遇到了布里克。那天母亲让我逃学,带着我来到了他工作的画廊,我们3个人一起吃了顿午饭,他请的客。当我们走出地铁站时,母亲急躁不安地问我:“莉丝,我看起来怎么样?我穿的这件毛衣好看吗?”那天,她穿着一件V字形的毛衣和低腰裤,并且一天都没喝酒或吸毒。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穿得这么干净整洁。“是的,不错,妈妈你看起来真的很不错。你为什么这么在乎他对你的看法呢?我才不管他在想什么呢。”“我在乎,小南瓜,我喜欢他。”她的话让我感到震惊。“你妈妈喜欢上了别的男人,我很多年都没这种感觉了。”她紧张地笑着对我说,就像是在试探我一样。我知道是我让她感到紧张。莉莎和父亲不在家,我花了整整大半个上午的时间,说服母亲带我一起去见布里克。路上,我一直希望母亲能牵着我的手,能和我说话,能为我提一些建议,能分享她的生活经验。但母亲在路上一直不停地谈论着他,说他有事业、稳定、可靠,是个值得信赖的男人。我当时想:我会好好地让布里克出丑,让母亲看到他的缺点,看到自己想法的错误,这样我们的家庭就有拯救的希望了。我们穿过马路来到了一座玻璃结构的细长大楼面前,从外面透过玻璃我能看到里面的画和雕刻艺术品。母亲推着我走进了一个员工通道。正文 家庭解散(8)“在展览期间,如果人们要进去,他们就得买门票。但别着急,有布里克在,我们能免费的。”她骄傲地对我说着。她对他描述得越仔细,我就越觉得她变得陌生。她找到了比我们更让她感兴趣的事情,这让我变得恐慌了起来。她从来没有像这样谈论过我和莉莎,她也从来没有为我在超市里的努力工作而感到过骄傲。当母亲熟练地穿过画廊的工作人员走向布里克时,我突然意识到母亲可能经常来画廊。布里克的头有点秃,不停地抽着烟,很少说话。从他看母亲的眼神,我就知道他很需要她。我不相信他,或许他和罗恩一样。我们来到了附近的一家餐厅吃饭,布里克让我随便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布里克抓住母亲的手,母亲则目不转睛、含情脉脉地盯着他。之前我从没发现母亲的注意力能集中这么久。他们在我面前大胆调着情。“我和莉丝说过你有一个很大的公寓,你自己一个人经常很寂寞。”他向她笑了笑说:“我还好,珍妮。”“噢,我知道你很孤单,布里克。莉丝,他和我说过他很孤单。”她边说边看着我,“你很孤单,布里克,你告诉过我的,不是吗?”她紧张地笑着说。母亲一直将手放在他那结实的大腿上,看着他们暧昧的样子,我十分失望,有一种遭到背叛的感觉。这么多年来,我只看见过父母接过两次吻,简短的两次吻。她和布里克暧昧的样子不仅是对父亲的背叛,还是对她自己的背叛。我坐立不安地看着他们,最后终于无法忍受了:“妈妈,我们现在能走了吗?”晚饭后,我和母亲陪着布里克回到了画廊,在那里他们深情地拥吻,依依不舍。随后,我们开始在画廊里闲逛,一路上,我没有看母亲一眼,母亲和我说话时我都假装没听见。“妈妈,对不起,我真的不想了解他。我对他不感兴趣。”我背对着她说,眼睛盯着一个木乃伊看着,“我知道他是你的朋友,但你不应该和他一起待这么长的时间,不是吗?”她愣了愣,沉默不语,接着她和旁边一个陌生人搭起话来。我们继续向前走着。正文 家庭解散(9)“他很快就下班了,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坐地铁回家。”我又转移话题问母亲:“妈妈,我们前面的这些象形文字很漂亮是吗?我在学校了学过一点儿,我还记得一些。你知道吗,有些象形文字是用来吓跑盗墓贼的。很恐怖,是吧?”“莉丝,我一直都想戒毒,现在我准备戒毒了。”“我知道,妈妈。我会尽最大努力帮你的。” 我温和地对母亲说。“你知道吗,小南瓜,这次我真的下决心戒毒了。我就是需要一个没有毒品的地方。你知道吗?”她的眼睛炯炯有神,脸色也好看了些,她好像真的一个星期都没吸毒了,就算去酒吧,也只是尝尝她最新喜欢上的酒。我想或许这次她真的下定决心了。“如果你要戒毒,就不要把毒品带回家。这很简单,如果你真的想戒的话。”我再次将头转开,对她说。“但你爸爸会将毒品带回家啊。看到他吸毒,我真的控制不住我自己。我一看见毒品就想吸。”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我从来就没听父亲说过戒毒的话。不过我当时唯一想说的就是:“我不想搬走,妈妈,我不想离开父亲。”“我只是想给你爸爸一个机会,如果他也戒毒了,我们就都不用搬走了。”她双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莉丝,你知道吗,我有病,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我要活着看着我的孩子们长大成人,所以……我们必须作出一些变化。”我转过身对着母亲,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母亲坐在我对面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是的,妈妈,但父亲可能也会戒毒的。”“他只是可能,莉丝。”其实我们都知道-没人相信他会戒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