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不可!大人,这不比福州到上海,坐海轮两天工夫就可能到,遇有缓急之时,我无论如何接济得上。西北万里之外,冰天雪地之中,那时大人乏粮缺食,呼应不灵,岂不是急死了也没用?”“说得是,说得是!我正就是这个意思。雪岩,这笔饷,非先筹出来不可,筹不足一年,至少也要半年之内不虞匮乏才好。”“只要有了确实可靠的‘的饷’,排前补后,我无论如何是要效劳的。”接着,胡雪岩又分析西征军饷,所以绝不能稍有不继的缘故。在别的省份,一时青黄不接,有厘税可以指拨,有钱粮可以划提,或者有关税可以暂时周转,至不济还有邻省可以通融。西北地瘠民贫,无可腾挪,邻省则只有山西可作缓急之恃,但亦有限,而且交通不便,现银提解,往往亦需个把月的工夫。所以万一青黄不接,饥卒哗变,必成不可收拾之势。这个看法,亦在左宗棠深恩熟虑的预计之中。因而完全同意胡雪岩的主张,应该先筹好分文不短、一天不延的“的饷”,也就是各省应该协解的“甘饷。”谈到这一层上头,左宗棠便很得意于自己的先见了,如果不是撵走了他的“亲家”郭嵩焘,便顶多只有福建、浙江两个地盘,而如今却有富庶的广东在内。要筹的饷,自然先从之三省算起。三省之中,又必先从福建开始。福建本来每月协济带来的浙军军饱四万两,闽海关每月协济一万两。从入闽作战收功以来,协浙的四万两,改为协济甘肃,现在自是顺理成章归左宗棠了。至一海关的一万两,已改为接济船厂经费,此事是他所首创,不能出尔反尔,这一万两只得放弃。其次是浙江。当杨岳斌接任陕甘总督,负西征全责时,曾国藩曾经代为出面筹饷,派定浙江每月协解两万。上年十月间左宗棠带兵到广东,“就食于粤”的计划既已实现,在胡雪岩的侧面催促之下,不得不守减除浙江负担的诺言。在浙江等于每月多了十四万银子,马新贻是很顾大局的人,自请增拨甘饷三万两,每月共计五万银子。“浙江总算对得起我,马谷山为人亦很漂亮,每月五万银子协饷,实在不能算少了,不过,”左宗棠停了一下说:“有两笔款子,在浙江本来是要支出的,我拿过来并不增加浙江的负担,你看如何?”“这要看原来是给什么地方?”“一笔是答应支持船厂的造船经费,每月一万两。现在设厂船,全由福建关锐、厘金提拨,这一万两不妨改为甘饷。”这是变相增加福建负担的办法。胡雪岩心里好笑,左宗棠的算盘,有时比市侩还精,但只要不累浙江,他没有不赞成之理。因而点点头说:“这一层,我想马中丞决不会反对。”“另一笔协济曾相的马队,也是一万两。照我想,也该归我。雪岩,你想想其中的道理。”“曾相从前自己定过,江苏协济甘饷,每月三万,听说每月解不足。大人是不是想拿浙江的这一万两,划抵江苏应解的甘饷?”“是呀!算起来于曾无损,为什么不能划帐?”就事论事,何得谓之“于曾无损”?胡雪岩本想劝他,犯不上为这一万两银子,惹得曾国藩心中不快。转念又想。若是这样开口一劝,左宗棠又一定大骂曾国藩,正事便无法谈得下去,因而将到口的话又缩了回去。这下来就要算广东的接济了。广东的甘饷,本来只定一万,造船经费也是一万,仿照浙江的例子协甘,共是两万。左宗棠意思、希望增加一倍,与福建一样,每月四万。“这一定办得到的。”胡雪岩说,“蒋中丞是大人一手提拔,于公于私,都应该尽心。事不宜迟,大人马上就要写信。”“这倒无所谓,反正蒋芗泉不能不买我的面子,现在就可以打入预算之内。”“福建四万,浙江七万,广东四万,另加江海关三万,目前可收的确数十八万,一年才两百十六万。差得很多。““当然还有。户部所议,应该协甘饷的省份,还有七省。江西、湖北、河南三省,等我这次出关路过的时候,当面跟他们接头,江苏、河南、四川、山东四省的甘饷,只有到了陕西再说。我想,通扯计算,一年两百四十万银子,无论如何是有的。”“那,我就替大人先筹一半。”胡雪岩若无其事他说。“一半?”左宗棠怕是自己没有听清楚,特意钉一句:“一半就是一百二十万银子。”“是,一百二十万。”胡雪岩说:“我替大人筹好了带走。”“这,”左宗棠竟不知怎么说才好了,“你哪里去筹这么一笔巨数?”“我有办法。当然,这个办法,要大人批准。等我筹划好了。再跟大人面禀。”左宗棠不便再追关问。他虽有些将信将疑,却是信多于疑,再想到胡雪岩所作的承诺,无一不曾实现,也就释然、欣然了。“大人什么时候动身,什么时候出关?”“我想十一月初动身,沿途跟各省督抚谈公事,走得慢些,总要年底才能到京。”“到京?”胡雪岩不解地问,“上谕不是关照,直接出关?”“这哪里是上头的意思?无非有些人挟天子以令诸侯。他们怕我进京找麻烦,我偏要去讨他们的厌,动身之前,奏请联合会见。想来两宫太后决不至于拦我。”左宗棠停了一下又说:“至于出关的日期,现在还不能预定。最早也得在明年春天。”“那还有三、四个月的工夫。大人出关以前,这一百二十万一定可以筹足,至于眼前要用,二三十万银字,我还调度得动。”“那大好了!雪岩,我希望你旱早筹划停当,好让我放心。”这又何消左宗棠说得?胡雪岩亦希望早早能够定局。无奈自己心里所打的一个主意,虽有八成把握,到底银子不曾到手,俗语说的“煮熟了鸭子飞掉了”,自是言过其实,但凡事一涉银钱,既有成议。到最后一刻变卦,亦是常有之事。一百二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西征大业成败和左宗棠封爵以后能不能人阁拜相的关键都系于此,关系真个不轻。倘或功败垂成,如何交代?”兴念及此,胡雪岩深深失悔,何以会忘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之戒?如今既不能打退堂鼓,就得全力以赴加紧进行。* * * *这是提醒胡雪岩该作打算了。他精神抖擞地答说:“只要广东能听大人的话,事情就好办了。我在想,将来大人出奏,请办船厂,像这样的大事,朝廷一定寄谕沿海各省督抚,各抒所见。福建、浙江不用说,如果广东奏复,力赞其成。大人的声势就可观“正是!我必得拿广东拉到手,就是这个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这面,两江何敢跟我为难?”“两江亦不敢公开为难,必是在分摊经费上头做文章。说到办船厂一的经费,由海关洋税项下抽拨,是天经地义的事。北洋的津海关,暂且不提,南洋的海关,包括广东在内,一共五大关:上海的江海关、广州的粤海关、福建的闽海关跟厦门关,我们浙江的宁波关。将来分摊经费,闽、厦两关以外,粤海关肯支持,就是一关占其三,浙江归大人管辖,马中丞亦不能不买这个面子。这一来,两江方面莫非好说江海关一毛不拔?”“对了!你的打算合憎合理,其间举足重轻的关键,就在广东。雪岩,我想这样,你把我这个抄本带回去,参照当年购船成例,好好斟酌,写个详细节略来,至于什么时候出奏,要等时机。照我想,总要广东有了着落,才能出奏。”“是的。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说,“好在时间从容得很,一方面我先跟德克碑他们商量,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经费的来源。至于筹备之件大事,先要用些款子,归我想办法来垫。”“好极!就这么办。不过,雪岩,江海关是精华所在,总不能让李少荃一直把持在那里!你好好想个法子,多挖他一点出来!”“法子有。不过,”胡雪岩摇摇头,“最好不用那个法子!”“为什么?”“用那个法子要挨骂。”“这你先不必管。请说,是何法子?”“可以跟洋人借债。”胡雪岩说。“借债要担保。江海关如说目前无款可拔,那么总有可拨的时候。我们就指着江海关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数,作为还洋债的款,这就是担保。不过,天朝大国,向洋人借债,一定有人不以为在。那批都老爷群起而攻,可是件吃不消的事。”这番话说得左宗棠发愣,接着站起身来踱了好一会方步,最后拿起已交在胡雪岩手里的“抄本”,翻到一页,指着说道:“你看看这一段。”指的是恭亲王所上奏折中的一段,据李泰国向恭王面称:“中国如欲用银,伊能代向外国商人借银一千万两,分年带利归还。”可是恭王又下结论:“其请借银一千万两之说,中国亦断无此办法。”“大人请看,”胡雪岩指着那句话说:“朝中决不准借洋债。”“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说到这里,左宗棠突然将话锋扯了开去,“雪岩,你要记住一件事,办大事最要紧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说出个道理来并不难,拿恭王的这个奏折来说,当时因为中国买船,而事事要听洋人的主张,朝中颇有人不以为然,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才说中国断无借洋债的办法。倘或当时军务并无把握,非借重洋人的坚甲利炮不可,那时就另有一套话说了,第一,洋人愿意借债给中国,是仰慕天朝,自愿助顺,第二,洋人放债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赖中国,一定可以肃清洪杨,光复东南财赋之区,将来有力量还债。你想想,那是多好听的话,朝廷岂有不欣然许诺之理?”这几句活,对胡雪岩来说,就是“学问”,心悦诚服地表示受教。而左宗棠就越谈越起劲了。“找再跟你讲讲办大事的秘诀。有句成语,叫做‘与其侍时,不如乘势’,许多看起来难办的大事,居然顺顺利利地办成了,就因为懂得乘势何谓势的缘故。雪岩,我倒考考你,你说与我听听,何谓势?”“这可是考倒我了。”胡雪岩笑道:“还是请大人教导吧!”“有些事,我要跟你请教,有些事我倒是当仁不让,可以教教你。谈到势,要看人、看事,还要看时。人之势者,势力,也就是小人势利之势。当初我几乎遭不测之祸,就因为湖广总督的官文的势力,比湖南巡抚骆秉章来得大,朝中自然听他的。他要参我,容易得很。”“是的。同样一件事,原是要看什么人说。”“也要看说的是什么事?”左宗棠接口,“以当今大事来说,军务重于一切,而军务所急,肃清长毛余孽,又是首要,所以我为别的事说话,不一定有力量,要谈入闽剿匪,就一定会听我的。你信不信?”“怎么不信?信,信!”“我想你一定信得过。以我现在的身分,说话是够力量了,论事则还要看是什么事?在什么时候开口?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言听计从。说迟了自误,说早了无用。”左宗棠笑道:“譬如撵我那位亲家,现在就还不到时候。”“是的。”胡雪岩脱口说道,“要打到福建、广东交界的地方,才是时候。”左宗棠大笑。笑完了正色答道:“办船厂一事,要等军务告竣,筹议海防,那才是一件大事。但也要看时机。不过,我们必得自己的预备,才不会坐失时机。你懂我的意思了吧?”胡雪岩不但懂他的意思,而且心领神会,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远。结合大局,左宗棠的勋名前程,和他自己的事业与利益,了解了一件事:左宗棠非漂漂亮亮地打胜仗不可!这是一个没有东西可以代替的关键。由于这个了解,他决定了为左宗棠办事的优先顺序,不过。这当然先要征得同意,因而这样说道:“大人的雄心壮志,我都能体会得到,到什么时候该办什么事,我亦大致有数,事先会得预备。如今我要请问大人的是,这趟带兵剿匪,最着重的是什么?”这句话将左宗棠问住了,想了一会儿答道:“自然是饷!”“饷,我可以想法子垫。不过,并不是非我不可,各处协饷、能源源报解,保必我来垫借,多吃利息?”“啊,我懂你的话了。”左宗棠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坚而器不利,则能守而不能攻。我要西洋精良兵器,多多益善。雪岩;这非你不可!”“是!愚见正是如此。”胡雪岩欣慰地答说:“我替大人办事,第一是采办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嘱咐,我自会留意。至于炮弹子药,更不在话已决不让前方短缺。第二是饷,分内该拨的数目,不管浙江藩库迟拨早拨,我总替大人预备好。至于额外用款,数目不大,当然随时都有,如果数目太大,最好请大人预先嘱咐一声,免得惜手不及。此外办船厂之类,凡是大人交代过的,我都会一样一样办到,请大人不必留心,不必催,我总不误时机就是。”“好极了!”左宗棠愉悦异常,“汉高成功,功在萧何。我们就这样说了,你尽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担待。”善后赈抚左宗棠曾称赞胡雪岩“人虽出于商贾,却有豪侠之概。”并列举说:“前次浙江时,曾出死力相救。上年入浙,渠办赈抚,亦实有功桑梓。”杭州光复后,胡雪岩已是地方名绅,军政各方无不仰其辅佐,胡也自觉责任重大,做起事来一丝不苟。杭州的祸福,都在芗翁手里,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气,将来就省一分气力。我是商人。在商言商,讲究公平交易,俗话说礼尚往来,也无非讲究一个公平。弟兄们拚性命夺回了杭州,劳苦功高,朝廷虽有奖赏,地方上没有点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对不起弟兄了。雪翁你这一万石米,岂止是雪中送炭?简直是大旱甘霖!当务之急,自然是振兴市面,市面要兴旺,全靠有人肯来做生意。做生意的人胆子小,如果大人有办法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到杭州来,市面就会兴旺,百姓有了生路,公家的厘金税收,亦会增加。于公于私,都有莫大的好处。要荒了的田地有生气,办法很简单,三个字:不骚扰!胡雪岩先以浙江士绅的身分,向蒋益澧道谢,然后淡到东南兵燹,杭州受祸最深。接下来便是为蒋益澧打算,而由恭维开始。蒋益澧字芗泉,所以胡雪岩称之为“芗翁”,他说,“芗翁立这样一场大功,将来更上层楼,巡抚两浙,是指日可待的事。”“不见得,我亦不敢存这个妄想。”蒋益澧说:“曾九帅有个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马上任,我还是要拿‘手本’见他。”浙江巡抚是曾国荃,一直未曾到任,现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蒋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从勋名、关系来说,要想取曾国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但是胡雪岩另有看法:“曾九帅是大将,金陵攻了下来,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处。至于浙江巡抚一席,看亦止于目前遥领,将来不会到任的。芗翁,你不要泄气!”“噢?”蒋益澧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请教,何以见得曾九帅将来不会到任?”“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帅跟浙江素无渊源,人地生疏,不大相宜,第二,曾大帅为人谦虚,也最肯替人设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来的,他决不旨让他老弟来分左大人的地盘。”“啊,啊!”蒋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见得很透彻。”“照我看,将来浙江全省,特别是省城里的善后事宜,要靠芗翁一手主持。”胡雪岩停了一下,看蒋益澧是聚精会神地倾听的神态,知道进育的时机已到,便用手势加强了语气,很恳切他说:“杭州的祸福,都在芗翁手里,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气,将来就省一分气力!”“说得是,说得是!”蒋益澧搓着手,微显焦灼地,“请雪翁指教,只要能保存元气,我无有不尽力的!”“芗翁有这样的话,真正是杭州的救星。”胡雪岩站起来就请了个安:“我给芗翁道谢!”“真不敢当!”蒋益澧急忙回礼,同时拍着胸说,“雪翁,你请说,保存劫后元气,应该从哪里着手?”“请恕我直言,芗翁只怕未必知道,各营弟兄,还难免有骚扰百姓的情形。”“这..”胡雪岩知道他有些为难。清军打仗,为求克敌致胜,少不得想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老古话,预先许下赏赐,但筹饷筹粮,尚且困难,哪里还筹得出一笔巨款可作犒赏之用。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许,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内,可以不守两条军法:禁止抢劫与奸淫。蒋益澧可能亦曾有过这样许诺,这时候要他出告示禁止,变成主将食言,将来就难带兵了。因此,胡雪岩抢着打断了他的话:“芗翁,我还有下情上禀。”“言重,言重!”蒋益澧怕他还有不中听的话说出来,搞得彼此尴尬,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责备,自是义正辞严。我唯有惭愧而已。”不说整饬军纪.只道惭愧,这话表面客气,暗中却已表示不受责备。胡雪岩听他的语气,越觉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较聪明的做法,而且话也不妨说得率直些。“芗翁知道的,我是商人。在商言商,讲究公平交易,俗语说的礼尚往来,也无非讲究一个公平。弟兄们拼性命夺回了杭州城。劳苦功高,朝廷虽有奖赏,地方上没有点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对不起弟兄了。”蒋益澧听他这段话,颇为困扰,前面的话,说得很俗气,而后面又说得很客气,到底主旨何在?要细想一想,才好答话。他心里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厉害,应付不得法,朋友变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于是他细想了一下,终于弄明白了胡雪岩的意思,谦虚地答道:“雪翁太夸奖了。为朝廷证战、分所当为,哪里有什么功劳可言?”“芗翁这话才真是太客气了,彼此一见如故,我就宣言了。”胡雪岩从从容容他说:“敝处是出了名的所谓‘杭铁头’。很知道好歹,官军有功,理当犒劳。不过,这两年几度激战,眼下早已十室九空,实在没有啥好劳军的。好在杭州士绅逃难在外的,还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联络得到。如今我斗胆做个主,决定凑十万两银子,送到芗翁这里来,请代为谢谢弟兄们。”这话让蒋益澧很难回答,颇有却之不恭,受之不可之感。因为胡雪岩的意思是很显然的,十万两银子买个“秋毫无犯”,这就是他所说“公平交易”、“礼尚往来”。只是十万两银子听上去是个巨数,几万人一分,所有有限,能不能“摆得平”,大成疑问。见他踌躇的神气,胡雪岩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问一句:“莫非嫌少?”未免太不客气,如果自动增加,又显得讨价还价地小气相。考虑下来,只有侧面再许他一点好处。“至于对芗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筹划..”“不,不!”蒋益澧打断他的话,“不要把我算在里头。等局势稍为平定了,贵省士绅写京信的时候,能够说一句我蒋某人对得起浙江,就承情不尽了。”“那何消说得?芗翁,你对得起浙江,浙江也一定对得起你!”“好,这话痛快!”蒋益澧毅然决然他说:“雪翁的厚爱,我就代弟兄们一并致谢了。”接着便喊一声:“来啊!请刘大老爷!”“刘大老爷”举人出身,捐的州县班子,蒋益澧倚为智囊,也当他是文案委员。请了他来,是要商议出告示,整饬军纪,严禁骚扰。这是蒋益澧的事,胡雪岩可以不管,他现在要动脑筋的是,如何实践自己的诺言,将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解交藩库,供蒋益澧分赏弟兄?一想到藩库,胡雪岩心中灵光一闪,仿佛暗夜迷路而发现了灯光一样,虽然一闪即灭,但他确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错觉,一定能够找出一条路来。果然,息心静虑想了一会,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蒋益澧与他的智囊谈得告一段落时,开口问道:“芗翁的粮台在哪里?”“浙江的总粮台,跟着左大帅在余杭,我有个小粮台在瓶窑。喏,”蒋益澧指着小张说,“他也是管粮台的委员。”“那么,藩库呢?”“藩库?”蒋益澧笑道,“藩司衙门都还不知道在不在,哪里谈得到藩库?”“藩库掌一省的收支,顶顶要紧,要尽快恢复起来。藩库的牌子一挂出去,自有解款的人上门。不然,就好像俗语说,‘提着猪砂,寻不着庙门’,岂不耽误库收?”蒋益澧也不知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人来解款?只觉得胡雪岩的忠告极有道理,藩库应该赶快恢复。可是该如何恢复,应派什么人管库办事?却是茫无所知。于是胡雪岩为他讲解钱庄代理公库的例规与好处。阜康从前代理浙江藩库,如今仍愿效力,不过以前人欠欠人犹待清理,为了划清界限起见,他想另立一爿钱庄,叫做“阜丰”。“阜丰就是阜康,不过多挂一块招牌。外面有区分,内部是一样的,叫阜丰,叫阜康都可以。芗翁!”胡雪岩说,“我这样做法,完全是为了公家,阜康收进旧欠,解交阜丰,也就是解交芗翁。至于以前藩库欠人家的,看情形该付的付,该缓的缓,急公缓私,岂非大有伸缩的余地?”“好,好!准定委托雪翁。”蒋益澧大为欣喜,“阜丰也好,阜康山好,我只认雪翁。”“既蒙委任,我一定尽心尽力。”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应该解缴的十万银子,我去筹划,看目前在杭州能凑多少现银?不足之数归我垫,为了省事,我想划一笔帐,这一来粮台、藩库彼此方便。”“这,这笔帐怎么划法?”“是这样,譬如说现在能凑出一半现银,我就先解了上来,另外一半,我打一张票子交到粮台,随时可以在我上海的阜丰兑现。倘或交通不便,一时不能去提现,那也不要紧,阜丰代理藩库,一切代垫,就等于缴了现银,藩库跟粮台划一笔帐就可以了。垫多少扣多少,按月结帐。”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蒋益澧只觉得振振有词,到底这笔帐怎么算,还得要细想一想,才能明白。想是想明白了,却有疑问:“藩库的收入呢?是不是先还你的垫款?”“这,怎么可以?”胡雪岩的身子蓦然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不断摇头,似乎觉得他所问的这句话,大出乎常情似的。光是这一个动作,就使得蒋益澧死心塌地了。他觉得胡雪岩不但诚实,而且心好,真能拿别人的利害当自己的祸福。不过太好了反不易使人相信,他深怕是自己有所误会,还是问清楚的好。“雪翁,”他很谨慎地措词,“你的意思是,在你开始粮台的银票数目之内,你替藩库代垫,就算是你陆续兑现,至于藩库的收入,你还是照缴。是不是这话?”“是!就是这话。”胡雪岩紧接着说,“哪怕划帐已经清楚了,旱丰既然代理浙江藩库,当然要顾浙江藩司的面子,还是照垫不误。”这一下,蒋益澧不但倾倒,简直有些感激了,拱拱手说,“一切仰仗雪翁、就请宝号代理藩库,要不要备公事给老兄?”“芗翁是朝廷的监司大员,说出一句话,自然算数,有没有公事,在我都是无所谓的。不过,为了取信于人,阜丰代理藩库,要请一张告示。”“那方便得很!我马上叫他们办。”“我也马上叫他们连夜预备,明天就拿告示贴出去。不过,”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什么款该付,什么款不该付,实在不该付,阜丰听命而行。请芗翁给个暗号,以便遵循。”“给个暗号?”蒋益澧搔搔头,显得很为难似地。这倒是小张比他内行了,“大人!”他是“做此官,行此礼”,将“大人”二字叫得非常亲切自然,等蒋益澧转脸相看时,他才又往下说:“做当家人很难,有时候要粮与饷,明知道不能给,却又不便驳,只好批示照发,粮台上也当然遵办。但实在无银无饷,就只好婉言情商。胡观察的意思,就是怕大人为难,先约定暗号。知道了大人的意思,就好想办法敷衍了。”“啊,啊!”蒋益澧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一直就为这件事伤脑筋。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况是欠了他们的饷,你说,拿了‘印领’来叫我批,我好不批照发吗?批归批,粮台上受得了、受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结果呢,往往该给的没有给,不该给的,倒领了去了,粮台不知有多少回跟我诉苦,甚至跳脚。我亦无可奈何。现在有这样一个‘好人’我做,‘坏人’别人去做的办法,那是太好了。该用什么暗号,请雪翁吩咐。”“不敢当!”胡雪岩答道,“暗号要常常变换,才不会让入识透。现在我先定个简单的办法,芗翁具衔只批一个‘澧’字,阜丰全数照付,写台甫‘益澧’二字,付一半,若是尊姓大名一起写在上头,就是‘不准’的意思,阜丰自会想办法搪塞。”“那太好了!”蒋益澧拍着手说:“‘听君一席话,胜做十年官’。”宾主相视大笑,真有莫逆于心之感。交情到此,胡雪岩觉得有些事,大可不必保留了,因为向小张使个眼色,只轻轻说了一个字:“米!”然后微一努嘴。小张也是玲球剔透的一颗心,察言辨色,完全领会,斜欠着身子,当即开口向蒋益澧说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禀,那几百石米,已经请张千总跟胡观察的令亲在起卸了。暂时存仓,听候支用。这几百百米,我先前未说来源,如今应该说明了,就是胡观察运来的。数目远不止这些。”“喔,有多少?”蒋益澧异常关切他说。“总有上万石。”胡雪岩说道:“这批米,我是专为接济官军与杭州百姓的。照道理说,应该解缴芗翁,才是正办。不过,我也有些苦衷,好不好请芗翁赏我一个面子,这批米算是暂时责成我保管,等我见了左制军,横竖还是要交给芗翁来作主分派的。只不过日子晚一两天而已。”蒋益澧大出意外。军兴以来,特别是浙江,饿死人不足为奇,如今忽有一万石米出现,真如从天而降,怎不令人惊喜交集。“雪翁你这一万石米,岂止雪中送炭?简直是大旱甘霖!这样,我一面派兵保护,就请张委员从中联络襄助,一面我派妥当的人,送老兄到余杭去见左大帅。不过,我希望老兄速去速回,这里还有多少大事,要请老兄帮忙。”“是!我尽快赶回来。”“那么,老兄预备什么时候动身?今天晚上总来不及了吧?”“是的!明天一早动身。”蒋益澧点点头,随即又找中军,又找文案,将该为胡雪岩做的事,一一分派停当。护送他到余杭的军官,派的是一名都司,姓何,是蒋益澧的表亲,也是他的心腹。于是胡雪岩殷殷向何都司道谢,很敷衍了一番,约定第二天一早在小张家相会,陪同出发。于是先到张家暂息,将善后应办的大事,以及要求蒋益澧支持的事项,写了个大概,方始应邀赴宴。相见欢然,蒋益澧当面递了委札,胡雪岩便从身上掏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上面写的是:“善后急要事项”,一共七条:第一,掩埋尸体,限半个月完竣。大兵之后大疫,此不仅为安亡魂,亦防疫病。第二,办理施粥,以半年为期。公家拨给米粮,交地方公正绅士监督办理。第三,凡粮食、衣着、砖瓦、木料等民生必需品类,招商贩运,免除厘税,以广招徕。第四,访查殉难忠烈,采访事迹,奏请建立昭忠祠。第五,为战乱所害的妇女,访查其家,派妥人送回。第六,春耕关乎今年秋冬生计,应尽全力筹办。第七,恢复书院,优待士子。“应该,应该!”蒋益澧说,“我无不同意。至于要人,或者要下委札,动公事,请雪翁告诉我,只要力之所及,一定如命。”“多谢芗翁成全浙江百姓。不过眼前有件事,无论如何要请萝翁格外支持。”胡雪岩率直说道:“弟兄们的纪律一定要维持。”蒋益澧脸一红,他也知道他部下的纪律不好,不过,他亦有所辩解:“说实话,弟兄们亦是饿得久了..”“芗翁,”胡雪岩打断他的话说,“饷,我负责,军纪,请芗翁负责。”蒋益澧心想,胡雪岩现在直接可以见左宗棠,而且据说言听计从,倘或拿此事跟上面一说,再交下来,面子就不好看了。既然如此,不如自己下决心来办。于是他决定了两个办法:一是出告示重申军纪,违者就地正法,二是他从第二天开始,整天坐镇杭州城中心的官巷口,亲自执行军法。这一来,纪律果然好得多了。善后事宜,亦就比较容易着手,只是苦了胡雪岩,一天睡不到三个时辰,身上掉了好几斤的肉,不过始终精神奕奕,毫无倦容。左宗棠是三月初二到省城的,一下了轿,约见的第一个人就是胡雪岩。“惨得很!”左宗棠脸上很少有那样沮丧的颜色,“军兴以来,我也到过好些地方,从没有见过杭州这样惨的!以前杭州有多少人?”“八十一万。”胡雪岩答说。“现在呢?”“七万多。”“七万多?”左宗棠嗟叹着,忽然抬眼问道:“雪翁,不说八万,不说六万,独说七万多,请问何所据而去然?”“这是大概的估计。不过,亦不是空口瞎说。”胡雪岩答道:“是从各处施粥广、平祟处发出的“筹子’算出来的。”“好极!”左宗棠甚为嘉许,“雪翁真正才大心细。照你看,现在办善后,当务之急是哪几样?”“当务之急,自然是振兴市面,市面要兴旺,全靠有人肯来做生意,做生意的人胆子小,如果大人肩办法让他们放心大胆地到杭州来,市面就会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