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雪岩反对,认为庄家赢了钱该继续往下推,让下风有个翻本的机会。刘不才这一阵子跟胡雪岩朝夕相处,默契更深,听他这一说,立即会意,当时便改了宗旨,不以赢钱为目的。赌钱想赢不容易,想输不难,不过刘不才就是输钱,也要使点手段,潜注默察,哪个大输,哪个小赢,——了然于胸,然后运用大牌九配牌的巧妙,斟酌情形,该放的放,该紧的紧,调剂盈虚,很快地使得十之七八都翻本出了赢钱。自己结一结帐,输了三千银子,便笑嘻嘻地站起身“推位让国”。这三千银子输得跷手长根的手下,皆大欢喜,一致称赞他是第一等的赌客。接下来跷脚长根椎庄,照规矩,他一个做头脑的,跟他手下赌,必得送几文,一千银子很快地输光。胡雪岩想输些钱给他,却不知怎样才输得掉?“怎么?”跷脚长根不明他的用意,看着胡雪岩问道:“不下手玩玩?”“我对此道外行。”胡雪岩微笑着答道,“再看一看!”跷脚长根不知是忽发豪兴,还是别有作用,突然提高了声音,看着胡雪岩说道:“老兄,我们赌一记,怎么样?”“好!”胡雪岩答得也很爽脆,“奉陪。”然后又问:“是不是对赌?”对赌就没有庄家、下风之分,跷脚长根在场面上也很漂亮,很快地答道:“自然是对赌,两不吃亏。怎么赌法,你说!”所谓“怎么赌法”是问赌多少银子,胡雪岩有意答非所问他说:“赌一颗真心!”这话出口,旁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一看胡雪岩,再看看跷脚长根,只见他一愣,双眼不住眨着,仿佛深感困惑似地,接着笑容满面地答道:“对,对!赌一颗真心!老兄,我不会输给你。”这意思是他亦有一颗真心,然而这话也在可信、可疑之间,借机喻意,当不得真,胡雪岩自己把话拉了转来:“我是说笑话。你我连俞大哥在内,待朋友哪个不是真心。何用再赌?来,来!赌钱,赌钱!”他看着刘不才说,“三爷,借一万银子给我。”等刘不才数了一万两银票,交了过去,胡雪岩顺手就摆在天门上。于是跷脚长根又叫贵生把那个护书拿来,朝桌子中间一放,表示等见了输赢再结算,但在赌场中,这是个狂傲的举动,有着以大压小的意味,俞武成看着很不舒服,忍不住就说了句:“我也赌一记!”真所谓“光棍一点就透”,跷脚长根赶紧一面伸手去取护书,一面赔笑说道:“俞师父出手,我就不敢接了。回头你老人家推几方给我们来打。”这是打俞武成的招呼,自是一笑置之,跷脚长根也不敢再有什么出格的花样,规规矩矩理了一叠银票,放在手边;然后问道:“赌大的,还是小的?”“小的爽快!”跷脚长根便将副乌木牌九,一阵乱抹,随手捡了两副,拿起骰子说道:“单进双出。”骰子撒出去,打了个五点,这是单进,他把外面的那副牌收进来,顺手一番,真正“两瞪眼”了!是十蹩十。胡雪岩不想赢他一万银子。他的赌不精。对赌徒的心情却很了解,有时输钱是小事,一口气输不起。特别是跷脚长根此时的境况,不用打听,就可猜想得到,势穷力蹙,已到了挺而走险的地步,一万银子究竟不是小数目,一名兵勇的饷银是一两五钱到二两银子,他手下二千七百人,如果改编成官军,发三个月的恩饷,还不到一万银子,就这样一举手之间输掉了,替他想想,心里也不是味道!有钱输倒还罢了,看样子是输不起的,一输就更得动歪脑筋,等于逼他“上梁山”。这样电闪一般转着念头,手下就极快,当大家还为跷脚长根错愕嗟叹之际,他已把两张牌,抢到了手里。场面上是胡雪岩占尽了优势,跷脚长根已经认输,将那一万银票推到了他的面前,脸色自不免有些尴尬。其余的人则都将视线集中在胡雪岩的两张牌上,心急的人,并且喊道:“先翻一张!”胡雪岩正拇指在上,中指在下,慢慢摸着牌,感觉再迟钝的人也摸得出来,是张地牌,这张牌决不能翻,因为一翻就赢定了跷脚长根。他决计不理旁人的怂恿关切,只管自己做作,摸到第二张牌,先是一怔,然后皱眉,继之以摇头,将两张牌,往未理的乱牌中一推,顺手收回了自己的银票。“怎么样?”跷脚长根一面问,一面取了胡雪岩的牌去摸。“丁七蹩!”胡雪岩懒懒地答道:“和气!”怎会是“丁七蹩”?跷脚长根不信,细细从中指的感觉上去分辩,明明是张“二六”,有这张牌就决没有“蹩十”,再取另外一张来摸,才知道十点倒也是十点,只不过是一副地罡。“难得和气!”他说:“和气最好!赌过了,好朋友只赌一次,不好赌第二次。谢谢俞师父了,叨扰,叨扰!”“时候还早嘛!再玩一息?”“不玩了。”跷脚长根答道:“相聚的日子还长。等胡老兄从苏州回来,我们再叙。”等他一走,俞武成悄悄问胡雪岩:“你到底是副什么牌,我不相信你连蹩十都吃不了它!”“是副地罡。”胡雪岩说,“我看他的境况也不大好,于心不忍。”“你倒真舍得!铜钱掼在水里还听个响声,你一万两银子就这样阴干了?”其词若有憾焉,其实是故意这样讥嘲,胡雪岩一时辨不清他的意思,唯有报之以一笑。“老胡,怪不得我老娘都佩服你!”俞武成这时才说了他的想法,“现在,你交情是放出去了!要看跷脚是人,还是畜生?是人,当然不会做出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是畜生,我们就当他一条毒蛇打,要打在七寸上!死不足惜。”“我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说,“这一来,我们就是下了辣手”。只怪他自己不好,不但我们自己心里不会难过,就是有人替他出头,‘四方台子八方理’,我们也可以把话摆在台面上来讲。”“一点都不错!你对江湖上的过节,熟透,真不晓得你是哪里学来的?”胡雪岩笑笑答道:“闲话少说,我明天一早就走,大概三、五天就回来。这里都拜托大哥了。”第五天上,胡雪岩如他自己所预定的期限,回到了同里,周一鸣是跟他一起来的。一到便调兵遣将,周一鸣和杨凤毛守住运河两头的卡子,朱老大打接应,刘不才串清客,陪着胡雪岩和俞武成去赴那场“鸿门宴”。等布置停当,跷脚长根的贴子也送到了,日期是在两天以后,所以不一到就请,理由是妙珍家的厨子,整治一桌水陆杂陈的盛宴,需要两天的工夫。当然,谈正事归谈正事,送贴子的当天,跷脚长根专程来讨消息。跷脚长根随身带一个蓝布包裹,不知包着什么东西?客人不说,主人也不便问,说过几句闲话,随即问起此行的结果。“四个月的恩饷..”四个月的恩饷,跷脚长根可以保为四品的武官,驻区此刻不能预定,但一定会调到他处。胡雪岩说了这三个主要条件,留神观察跷脚长根的态度,倒要看看他用些什么话来敷衍。“既然要投过来,好坏都说不得了。有你老兄在,决不会叫我们兄弟吃亏,我就谨遵台命了。”说着,跷脚长根亲自解开蓝布包裹,里面是一叠旧簿子,封面上写着四个大字:“同心一德”。“这是花名册。我就只有这一份,时间局促,来不及誊清,只好请你看底册了。”胡雪岩和俞武成相顾愕然,竟不知跷脚长根是何用意?看那册子,油腻垢污,拿在手里都有些厌恶,翻开来看,里面涂涂改改,有些地方注一个“逃”字,有些地方注一个“亡”字,有些地方注着“改归某队”,是真实不虚的底册。“好极,好极!”胡雪岩只好当他确有诚意,“这份底册,我借用两天,请几个人分开来赶抄。”“不用你老兄费心,里面有些变动的情形,别人弄不清楚,我派人来抄。不过,”跷脚长根看着朱老大说:“我预备派三个人来,要在府上打扰两天。”这好像是更进一步表现了诚意,当朱家是他自己办机密事务的地方。俞武成不等主人开口,便代为应允:“小事,小事!尽管请过来。”“谢谢!就这样说了。今天我还有点事,不打搅了,后天下午,早点过来,还有许多事要请教。”等跷脚长根一走,胡雪岩大为紧张,也大为兴奋,将俞武成拉到一边,悄悄问道:“大哥,你看怎么样?这家伙,不像是耍花样?”“是啊!我也有点想不憧。他把底册都拿了来了,竟像是真有这回事!我想,”俞武成说:“不如托老周再去摸一摸底看。”“对!”于是,周一鸣受命去打听跷脚长根的真实意向,如果真的愿意就抚,则前后的态度大不相同,何以有此突然的大变化?要找出能够令人满意的解释来,方可使人信其为真。周一鸣的消息不曾来,苏州却有了信息,何桂清用专差送了一封信给胡雪岩,说是由江苏营务处得来的消息,青浦、嘉定之间,不断有一股一股的“匪徒”在移动,携带武器,行迹诡秘,自称是由各地集中,听候官方点验。深怕这是借机蠢动,请胡雪岩赶紧打探明白,是不是确有其事。如果并无其事,则将出动清军兜剿。信尾特别赘了一句:“此事关系重大,务望火速回示。”这轻飘飘的一封八行,在胡雪岩感觉中,仿佛肩上压下一副沉重的担子。地方的安危,跷脚长根的祸福,以及何桂清的前程,都系于他一句话中,说一声:是预备点验,不是别有用心,则清军自然撤围,但万一跷脚长根乘机作乱,则追究责任,岂仅何桂清不得了,自己亦有脑袋搬家的可能。倘或答说:情况不明,难作判断,则清军便可能围剿,有如杀降,自己在场面上如何交代,还在其次,身上等于背了一笔血债,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得下去?跟俞武成商量的结果,只有这样答复:已经遵谕开始调查,真相未明之前,请何桂清转告营务处,按兵不动,加意防范。这是搪塞眼前,究竟真相如何,亟待澄清,周一鸣却又不知到哪里去了?胡雪岩心想,形势像炉子上烘着一罐火药,随时可以爆发,这罐火药不早早设法拿开,令人片刻难安。因而当机立断,决定了一个开门见山的的办法。这天晚上打听到,跷脚长根歇在妙珍那里,胡雪岩请朱老大派了个人引导,径造妙珍香阁。这是不速之客,跷脚长根深感意外。内心紧张,表面却甚闲豫,胡雪岩先打量妙珍,貌不甚美,但长身玉立,身段极好,而且花信年华,正是风尘女子中最妙的那段年岁。至于谈吐应酬,现见得气度不凡,配了跷脚长根那样一个草莽英豪,他倒替她觉得可惜。等摆出碟子来小酌,胡雪岩才看一看妙珍问跷脚长根:“有封信,想给你看。”“喔,”跷脚长根会意了,“请到这边来。”一引引入妙珍的卧室,请胡雪岩坐在妆台边,跷脚长根自己坐在床沿上,俯身相就,静候问话。“我听你一句活,你说怎么样,我就怎么样答复前途。”胡雪岩一面说,一面把信递了过去。看完了信,跷脚长根的脸色显得很不安,静静想了一会儿答道:“老兄,你看我是什么意思?”这话问得很分量,胡雪岩很慎重地答道:“如果我不相信,我就不拿这封信给你看了。”跷脚长根点点头,表示满意:“好的!我晓得你为难,该怎么办,请你吩咐。”“言重,言重!”胡雪岩想了想答道:“也难怪官军!实在时世太乱,不能不防,弄出误会来,说句实话,总是我们吃亏。所以,我想不如等一等,到有了点验的日子,大家再来,官军就不会疑心了。”“是!”跷脚长根说:“吃酒去!”走到外间,他立刻找了贵生来,嘱咐他连夜派人,分头通知部下,各回原处。这样明快的处置,胡雪岩也深感满意。喝酒闲谈之际,由于撤除了内心的戒备,两个人越谈越设机,胡雪岩不待周一鸣来回报,就已知道了跷脚长根改变态度。愿意就抚的原因,当然,这是出于他的自叙。一言以蔽之,是为了胡雪岩的态度。那副牌九的“高抬贵手”,当然是促成跷脚长根改变态度的主要原因,但不是唯一原因。他认为胡雪岩讲江湖义气讲得“上路”,固然心服,而真正地使他能够信任的,还是胡雪岩的才干。讲义气也要有个讲法,同生共死算是最义气的了,但同年同月同日的同死,究竟不如一起吃酒吃肉的同生来得有味道。跷脚长根很坦白地表示,他就是相信胡雪岩有让他吃酒吃肉的本事。这番推心置腹的话,自然令胡雪岩有意外的感动,不过他向来的处世之道是,人家越尊敬他,他越替人着想,所以一再谦虚,认为跷脚长根“够朋友”,给他这么一个面子。同时又极力推崇俞武成,让跷脚长根清楚地感觉到,能尊敬俞武成,则比尊敬他更能使他高兴。这一番小酌,吃到深更半夜,俞武成却有些不放心,特为派朱老大来探,托词苏州有连夜送到的信,要请他回去看。到家相见,彼此说明经过,俞武成便越发对他刮目相看了。第二天一早,周一鸣带来的消息,与跷脚长根自己所说的,大致相仿,而他,此刻又有了新的任务。在苏州那方面,胡雪岩的布置是七分防备,三分招抚,现在防备不需要了,关卡上所设的暗桩,应该撤回,而招抚的准备工作,只做了三分是不够的,必得立刻替跷脚长根去安排,特意先派周一鸣去见何桂清,报个信息,他自己打算在这晚上赴宴以后,连夜回苏州去料理。春秋策土胡雪岩人虽出于商贾,却有豪侠之概。他对人情世故了解得通透,而且长袖善舞,手腕活络。他本江湖俗人,但行事不俗,所以每每能被读书人赏识,称他有春秋战国策士味道。从他说服高人嵇鹤龄一节,也可看出胡雪岩在处理问题上,手段过人。有本事也还要有骨气。“恃才傲物”四个字,里边有好多学问。傲是傲他所看不起的人,如果明明比他高明不肯承认,眼睛长在额角上,目空一切,这样的人不是“傲”是“狂”.不但不值得佩服,而且要替他担心。有才干的人,总是有脾气的,不过脾气不会在家里发,在家里像只老虎,在外头像只“煨灶猫”,这种是最没出息的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平素藏而不露,在危难之际挺多面出。大展才智,才是中用之人,其所以隐忍不发。不愿为你效命,畏你未以心相交,引为知己罢了。第三天一早,胡雪岩穿起的袍褂,戴上水晶顶子的大帽,坐上轿子,由高升“执贴”,径自来拜嵇鹤龄。他住的是租来的房子,式微的巨族,房屋破旧,但格局甚大,里面住着六、七户人家屋主连门房都租了出去,黯旧的粉墙上写着“陈记苏广成衣”六个大字。高升便上去问讯:“陈老板,请问嵇老爷可是住在这里?”“嵇老爷还是纪老爷?”姓陈的裁缝问,嵇跟纪念不清楚,听来是一个音。“嵇鹤龄老爷。”“我不晓得他们的名字。可是喜欢骂人的那样嵇老爷?”“这我就不晓得了。”高升把一手所持的清香烛拿给他看,“刚刚死了太太的那位嵇老爷。”“不错,就是喜欢骂人的那个。他住在三厅东面那个院子。”“多谢,多谢!”高升向胡雪岩使个眼色,接着取根带来的纸媒,在裁缝案板上的熨斗里点燃了,往里就走。胡雪岩穿官服,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踱不来方楞折角的四方步,加以高升走得又快,他不能不紧紧跟着,所以顾不得官派,捞起下摆,大踏步赶了上去。穿过大厅,沿着夹弄,走到三厅,东面一座院落,门上钉着麻,一看不错,高升便开始唱戏了,接长了调子喊一声:“胡老爷拜!”一路高唱,一路往里直闯,到了灵堂前,吹旺纸媒,先点蜡烛后燃香。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嵇家弄得莫名其妙,有个跟班模样的老者问道:“老哥,贵上是那一位?”“敝上姓胡,特来拜嵇老爷!拜托你递一递贴子。”说着,高升从拜匣里取出一张“教愚弟胡光墉拜”的名贴递了过去。他们在里头在打交道,胡雪岩只在院子里门口等,过了一会,听见嵇家的跟班在说:“不敢当,不敢当!敝上说,跟胡老爷素昧平生,不敢请见,连贴子亦不敢领。”这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态度,是胡雪岩早就料到了的。他的步骤是,如果投贴而获嵇鹤龄延见,自然最好,否则就还有一步棋。此刻便是走这步棋的时候了,他不慌不忙地往里走去,直入灵堂,一言不发,从高升手里接过已点燃的线香,在灵前肃穆地往上一举,然后亲自去上香。等嵇家的跟班会过意来,连忙喊道:“真不敢当,真不敢当!”胡雪岩不理他,管自己恭恭敬敬地跪在拜垫上行礼。嵇家的跟班慌了手脚,顺手接过一个在看热闹的、胖胖的小姑娘的头一掀,硬捺着跪下。“快磕头回礼!”这时候嵇家上下都惊动了,等胡雪岩站起身来,只见五、六个孩子,有男有女,小到三、四岁,大到十四五岁,都围在四周,用好奇的眼光,注视着这位从未见过的客人。“大官!”嵇家的跟班,招呼年龄最大的那个男孩,“来给胡老爷磕头道谢。”就这时候嵇鹤龄出现了,“是哪位?”他一面掀起门帘,一面问。“这位想来就是嵇大哥了!”胡雪岩兜头一揖。嵇鹤龄还了礼,冷冷地问道:“我与足下素昧平生,何劳吊唁?”“草草不恭!我是奉王太守的委托,专诚来行个礼.”胡雪岩张两臂,看看自己身上,不好意思地笑着:”不瞒嵇大哥说,从捐了官以来,这套袍褂还是第一次穿。只因为初次拜访,不敢不具公服。”“言重,言重!不知足下光临,有何见教?”话是很客气,却不肯肃客入座,意思是立谈数语便要送客出门。不过他虽崖岸自高,他那班却很懂礼教,端了盖碗茶来,说一声:“请坐,用茶!”这一下嵇鹤龄不能不尽主人的道理了。等一坐下来,胡雪岩便是一顿恭维,兼道王道龄是如何仰慕。他的口才本就来得,这时又是刻意敷衍,俗语道得好:“干穿万穿,马屁不穿”,就怕拍得肉麻,因而几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胡雪岩就把嵇鹤龄的傲气减消了一半。“嵇大哥,还有点东西,王太守托我面交,完全是一点点敬意。”说着,他从靴页子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隔着茶几递了过去。嵇鹤龄不肯接,“内中何物呢?”他问。“不是银票。”胡雪岩爽爽快快的把他心中的疑惑揭破,接下来又加了一句:“几张无用的废纸。”这句话引起了嵇鹤龄的好奇心,撕开封套一看,里面一叠借据。有向钱庄借的,有裘丰言经手为他代借的,上面或者盖着“注销”的戳子,或者写着“作废”二字。不是“废纸”是什么呢?“这、这、这怎么说呢?”嵇鹤龄的枪法大乱,而尤其令他困惑的是,有人抬进来两只皮箱,他认得那是自己的东西,但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在当铺里。于是嵇鹤龄急急喊他那跟在箱子后面的跟班:“张贵!怎么回事?”上当铺的勾当,都归张贵经手,但是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出戏他不过看到前台的演出,后台的花样他看不见。线索是裘丰言那里来的,知道了嵇家常去求救的那家当铺就好办了。钱庄与当铺素有往来,刘庆生就认识那家当铺的徽州朝奉,一说替嵇老爷赎当,自然万分欢迎。但赎当要有当票,因而作了一个约定,由刘庆生将全部本息付讫,“当头”送到嵇家,凭票收货,否则原货取回。这是万无一夫的安排,当铺里自然乐从。因此,在胡雪岩跟嵇鹤龄打交道时,作为“配角”的高升也在“唱戏”,他把张贵悄悄拉一边,先请教了“贵姓”,然后说道:“张老哥,有点东西在门外,请你去看看。”门外是指定时间送到的两口皮箱。高升告诉他,本息都已付过,只凭当票就可取回票子。张贵跟了嵇鹤龄十几年,知道主人的脾气,但也因为跟得太久,不但感情上已混没了主仆的界限,而且嵇鹤龄的日常家用,都由他调度,等于是个“当家人”,别的都还好办,六个孩子的嘴非喂不可,所以对这两箱子衣服,决定自作主张把它领了下来,至多受主人几句埋怨,实惠总是实惠。“唉!”被请到一边,悄悄听完经过的嵇鹤龄,微顿着足叹气:“我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现在怎么办呢?”张贵不作声,心里在想:有钱,把赎当的本息归还人家,没有钱,那就只好领受人家的好意。不然,难道把东西丢掉?“好了,好了!”嵇鹤龄一横心,另作处置,挥手说道:“你不用管了。”“老爷!”张贵交代一句:“本息一共是二百三十三两六钱银子。”嵇鹤龄点点头,又去陪客,“仁兄大人,”他略带点气愤地说,“这是哪位的主意?高明之至!”“哪里,哪里!”胡雪岩用不安的声音,“无非王太守敬仰老兄略表敬意,你不必介怀!”“我如何能不介怀?”嵇鹤龄把声音提得高,“你们做这个圈套,硬叫我领这个情,拒之不可,受之不甘。真正是..”他总算把话到口边的“岂有此理”四个字咽了回去。他要发脾气,也在胡雪岩意料之中,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又作揖:“老兄,我领罪!是我出的主意,与王太守无干!说句实话,我倒不是为老兄,是为王太守,他深知老兄的耿介,想有所致意而不敢,为此愁眉不展,我蒙王太守不弃,视为患难之交,不能不替他分扰,因而想了这么一条唐突大贤的计策。总之,是我荒唐,我跟老兄请罪!”说到这里又是长揖到地。嵇鹤龄不知道这番措词雅驯的话、是经王有龄斟酌过的“戏辙儿”,只觉得他谈吐不俗,行事更不俗,像是熟读《战国策》的,倒不可小看了这个“铜钱眼里翻跟斗”的陌生人。于是他的态度和缓了,还了礼拉着胡雪岩的手说:“来,来,我们好好谈一谈,”一看这情形,胡雪岩自觉嵇鹤龄已入掌握,不过此刻有两种不同的应付办法,如果只要他就范,替王有龄作一趟新城之行,事毕即了,彼此漠不相关,那很好办,就地敷衍他一番就行了。倘或想跟他做个朋友,也是为王有龄在官场中找个得力帮手,还须好好下一番功夫。转念之间,就有了抉择,他实在也很欣赏嵇鹤龄这样的人,所以提了建议,并且改了称呼,不称“老兄”称“鹤龄兄”。“我看这样,”他说,“鹤龄兄,我奉屈小酌,找个清凉的地方‘摆一碗’,你看怎么样?”日已将午,对这样一位来“示惠”的客人,嵇鹤龄原就想到,应该留客便饭,只是中馈乏人,孩子又多,家里实在不方便,不想胡雪岩有此提议,恰中下怀,因而欣然表示同意。“这身公服,可以不穿了!”胡雪岩看着身上,故意说道:“等我先回换了衣服再来。”“那何必呢?”嵇鹤龄马上接口,“天气还热得很,随便找件纱衫穿就行了。”接着就叫他的儿子:“大毛,把我挂在门背后的那件长衫拿来。”于是胡雪岩换了公服,穿上嵇鹤龄的一件实地纱长衫。到了这样可以“共衣”的程度,交情也就显得不同了。两个人没有穿马褂,一袭轻衫,潇潇洒洒地出了嵇家的院子。“鹤龄兄,你请先走一步,我跟他说几句话。”他是指高升,胡雪岩先夸奖了他几句,然后让他回去,转告王有龄,事情一定可以成功,请王有龄即刻到嵇家来拜访。“胡老爷!”高升低声问道,“你跟嵇老爷吃酒去了,我们老爷一来,不是扑个空吗?”“‘孔子拜阳货’,就是要扑空。”胡雪岩点破其中的奥妙:“你们老爷来拜了,嵇老爷当然要去回拜,这下有事不就可以长谈了吗?” “是的。胡老爷的脑筋真好!”高升笑着说,“我懂了,我懂了,你请。”出了大门,两个人都没有坐轿子。嵇家住在清波门,离“柳浪闻莺”不远,安步当车到了那里,在一家叫做“别有天”的馆子里落座。胡雪岩好整以暇地跟嵇鹤龄研究要什么菜,什么酒,那样子就像多年知好,常常在一起把杯小叙似地。“雪岩兄,”嵇鹤龄开门见山地问,“王太守真的认为新城那件案子,非我去不可?”“这个倒不大清楚。不过前天我听他在埋怨黄抚台。”胡雪岩喝口酒,闲闲地又说,“埋怨上头,派了这么多委员来,用得着的不多,倒不如只派嵇某人一位,那反倒没有话说。”“怎么叫没有话说?”“听他的口气,是指你老兄没有话说。如果委员只有你一位,他有什么借重的地方,我想你也不好推辞,现在有这么多人,偏偏一定说要请你去,这话他似乎不便出口。”“是啊!”嵇鹤龄说,“我也知道他的难处。”知道王有龄的难处又如何呢?胡雪岩心里这样在问,但不愿操之过急,紧钉着问,同时他也真的不急,因为嵇鹤龄的脾气,他几乎已完全摸到,只要能说动他,他比什么人的心还热。果然,嵇鹤龄接着又说:“这件事我当仁不让。不过,王太守要能听我的话。”胡雪岩也真会做作,“到底怎么回事?我还不十分清楚,这是公事,我最少说话。鹤龄兄。王太守跟我关系不同,想来你总也听说过。我们虽是初交,一见投缘,说句实话,我是高攀,只要你愿意交我这个朋友,我们交下去一定是顶好的朋友。为此,”他停了一下,装出毅然决然的神情:“我也不能不替你着想,交朋友不能‘治一经,损一经’,你说是不是?”“是的。”嵇鹤龄深深点头。“雪岩兄,不是我恭维你,阛阓中人,像你这样有春秋战国策士味道的,还真罕见。”这两句话,胡雪岩听不懂,反正只知道是恭维的话,谦逊总不错的,便拱拱手答道:“不敢,不敢!”“现在我要请问,你说‘不能不替我着想’,是如何想法?”“你的心太热,自告奋勇要到新城一趟,王太守当然也有借重的意思。不过他的想法跟我一样,总是不生危险才好,如果没有万全之计,还是不去的好。倘或王太守谈到这件事,你有难处,尽管实说。”他加重语气又说:“千万千万不能冒险。这就是我替你着想的地方。”“承情之至。”嵇鹤龄很坦然地说:“这种事没有万全之计的,全在乎事前策划周详,临事随机应变。雪岩兄,你放心,我自保的办法,总是有的。”“可惜,新城是在山里,如果是水路码头我就可以保你的驾了。”“怎么呢?”嵇鹤龄问:“你跟水师营很熟?”“不是。”胡雪岩想了想,觉得不妨实说,“漕帮中我有人。”“那好极了!”嵇鹤龄已极其兴奋地,“我就想结识几个漕帮中人,烦你引见。”他接着又加了一句:“并无他意,只是向往这些人的行径,想印证一下《游侠列传》,看看今古有何不同?”《游侠列传》是个什么玩意?胡雪岩不知道,片刻之间,倒有两次听不懂他的话,心里不免难过,读的书到底太少了。不过不懂他能猜,看样子嵇鹤龄只是想结交这朋友,江湖上四海得很,朋友越多越好,介绍他跟郁四和尤五认识,决不嫌冒昧,所以他一口答应。“鹤龄兄”,他说,“我是‘空子’,就这年把当中,在水路上交了两个响当当的好朋友,一个在湖州、一个在松江。等你公事完了,我也从上海回来了,那时候我们一起到湖州去玩一趟,自然是扰王太守的,我跟你介绍一个姓郁的朋友。照你的性情,你们一定合得来。”“好极了!”嵇鹤龄欣然引杯,干了酒又问:“你什么时候动身到上海?”“本来前天就该走了。想想不能把王太守一个人丢在这里,所以上了船又下船。”“啊!这我又要浮一大白!”嵇鹤龄自己取壶斟满,一饮而尽,向胡雪岩照一照杯又说:“现在能够像你这样急人之难,古道热肠的,不多了。”这句话他听懂了,机变极快,应声答道:“至少还有一个,就是仁兄大人阁下。”说着,胡雪岩回敬了一杯,嵇鹤龄欣然接受,放下杯子,有着喜不自胜的神情:“雪岩兄,人生遇合,真正是佛家所说的‘因缘’两字,一点都强求不来。”“喝,原来‘姻缘’两字,是佛经上来的?”这一说,嵇鹤龄不免诧异,看他吐属不凡,何以连“因缘”的出典都会不知道呢?但他轻视的念头,在心中一闪即没,朋友投缘了,自会有许多忠恕的想法,他在想,胡雪岩虽是生意中人,没有读多少书,但并不俗气,而且在应酬交往中,学到了一口文雅的谈吐,居然在场面上能充得过去,也真个难能可贵了。他还没有听出胡雪岩说的“姻缘”,不是“因缘”,只接着发挥他的看法:“世俗都道得一个‘缘’字,其实有因才有缘。你我的性情,就是一个因,你晓得我吃软不吃硬,人穷志不穷的脾气,这样才会投缘。所以有人说的无缘,其实是无因,彼此志趣不合,性情不投,哪里会做得成朋友?”胡雪岩这才明白,他说的是因果之“因”,不是婚姻之“姻,心里越发不是味道,但也不必掩饰,“鹤龄兄,”他诚恳地说,“你跟我谈书上的道理,我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你尽管谈,我听听总是有益的。”这一说,益使嵇鹤龄觉得他坦率可爱,不过也因为他这一说,反倒不再引经据典,谈谈书上的道理了,“‘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炼达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