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的,身上脚底粘了出来呢?这是闲话。 且说那日诸名士题园之后,雪岩甚是得意。因那镜槛造的有趣。想起隋朝的迷楼来,心里实在羡慕的很。一日,想到住宅里的楼屋原来是走马楼,处处都通的,地方曲折又多,也不亚子迷楼风景。便叫各位姨太太一律搬上楼去住了。却把儿女的房户都搬过来,住了平地院子。主意定了,便开下单子来给各房看,是写得列列清楚:红芸院给大小姐和二小姐住凝香院给三小姐和四小姐住澄碧轩给五小姐住安吉院给二房住春晖院给二房两位小姐住古香院给二房大少爷和二少爷住后面藏翠轩给二房三位小少爷住对薇轩给三房和一位小姐住左边带青山馆给三房两位少爷住碧梧院给四房住绮红轩给小姐住静绿轩给本房大少爷住红药山房给本房二少爷和三少爷住这个条子一下,各房丫头便都擎着条子,各自分头去照此施行不提。 且说那各楼原有匾额题名,极容易记认的。雪岩恐那地处有宽窄,路途有远近,各房势必争霸宽处,因也派下一单道:红芸院之软尘楼给戴姨太太住凭香院之梦香楼给太太住澄碧轩之麝月楼给宋娘子住安吉院之百狮楼仍太太住春晖院之花影楼给朱姨太太住古香院之攀桂楼给倪姨太太住藏翠轩之玉笙楼给兰姨太太住对薇轩之醉春楼给顾姨太太住带青山馆之扑翠楼给周姨太太住碧梧院之秋声楼给福建姨太太住绮红轩之听莺楼给苏州姨太太住静绿轩之琴梦楼给小扬州住红药山房之宝香楼给大扬州住因这一番分派,有分教:十三楼阁花成队,一万金铃护不牢。第八回 德律风传儿女话 侵晨雪请高堂安 却说胡雪岩把诸姨搬上走马楼住下,自己便和穿花蝴蝶似的,东眠西食,几至没一刻儿空闲。 过了几日,因这楼上再没有岔路可以抄近走的,譬如要到梦香楼去,却定要走过软尘楼,要到麝月楼又定要走过梦香楼。 自己虽是雨露均匀的,无奈这些女儿家总免不了一些醋意。因想了几日,又想出个好法子。仿那洋人的法子,用一座大德律风摆在正院楼上,却用十三枝电线通向各房。那便只要自己认定德律风的门子,该给那房知道,便对那一个风门讲一句。该唤她来,她自然便来。或唤她在那一座楼上等他,便知道了到那座楼上去。定了主意,便立刻专人去请外国人打样,着洋匠做去。 果然是有钱的好处,不上一个月,竟已置备妥当,便向各楼通了电线。试验之下,实是灵便,不但可以传话过去,并且可以传回话转来。谁的声音,竟是谁的声音,也不曾变了一点儿。雪岩自是得意。 这日正是十二月下旬天气,雪岩把正楼打扫干净,居中摆下座极大的圆桌。这桌子中心却特为挖空了,用一架占铜的宫熏补在中间。四围设下十四个座儿。每一个座儿旁边都有一架宫薰、一盆子大梅椿。又四角排列下四架立台。这立台又是比众不同,下座是古铜铸成一只三脚蟾,从背上插起一支铜杆,是做成夔龙样子,把尾子弯将转来,挂下一张明角灯球,下面坠着七八两重猩猩红金丝大穗,便觉古雅异常。又用四座大着衣镜屏做了围屏。正中敞梁上挂下一座十五副的水法塔灯。到上灯时节,楼窗四面一齐点上五色磁壳的檐灯。楼里面各灯点上,映入镜屏里面,真觉月宫里也没这样的好看景致。 雪岩上来,便叫丫头们把德律风的十二扇风门打开,先打了报钟过去。不一刻,那十三处的钟都陆续先后回报转来。因便打话过去,请各姨到来共宴。一刻百狮楼的回电转来,说有事,恕停一会子来席。随后各姨回电。都说来了。 稍过片刻,早见软尘楼的戴姨太太和梦香楼的螺蛳太太,都用两个小丫头扶着,款步而来雪岩一见,先笑道:“有了这德律风,可便当的多了,也省了丫头们跑的落乱。”戴姨太太尚未开口,螺蛳笑道:“刚才那报钟猛可地响将起来,倒把我吓了一跳呢!”正说着,麝月楼宋娘子和花影楼朱姨太太、攀桂楼倪姨太太、玉笙楼兰姨太太、醉春楼顾姨太太、扑翠楼周姨太太陆续俱到。落后秋声楼福建姨太太、琴梦搂小扬州姨太太、宝香楼人扬州姨太太等,也都到齐。一式都穿的大毛四出风的粉红平金花的袄裤,都不着裙子。 原来胡雪岩有一个脾气,他生平最厌恶的是裙子。他说一个女人穿了裙子。便像了半截美人了。所以除他老太太之外,自太太起,以至丫头婆子,都是不穿裙子的。到现在杭州女人多不着裙子,还是他开的风气呢。再加这几位姨太太的莲钩,都是缠得穷工绝技的,缠得小而又小,但用裤脚笼着,露出-点水红菱似的鞋尖儿,果是令人魂销。 以先的服式,原是各房从早晨去老太太院子里请安的时候,预先着丫头们去各房约齐。螺蛳爱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戴什么花样钗环,大家便都跟着她穿戴。 如今有了德律风,但见螺蛳穿戴起了什么,便有丫头打话向各房通知。所以今日十几位姨娘都穿了一样颜色的袄裤,头上都戴枝累金丝的衔珠风钗。每人带四个丫头,一个捧着锦绣的坐褥,一个捧着白银的脚炉,一个掌着羊角风灯,都有红字着楼名,一个提着镂金烟袋,一串儿走来。灯光下只见珠翠腾辉,锦绣耀目,一个个部生得粉装玉琢,黛绿脂红也分不出谁好谁歹。 雪岩见诸姨俱已到齐,因太太未到,俱不敢入席。不得已再用德律风打话过去。回电转来,却竟因有小恙,已自睡了。 雪岩知道她意思,恐怕有她在座,使诸姨不便畅乐的缘故,也就由她去了。那诸位姨太太见说太太有恙,便要前去问安。经雪岩阻止了,便各派一个丫头前去问安。这里便自安排序次,团团坐下。一时珍馐错杂,水陆俱陈,真个是花香人语,满室皆春。 雪岩饮到半醺,也就情不自禁。或与这个凭肩,或与那个调笑。螺蛳略稳重了些,雪岩便拂然不悦道:“今儿太太不来。大家该潇洒些,怎么妳倒装起太太的形景来?”这一句话讲出大家便众眼成城的看她脸色。螺蛳本不是自己要装体面,被雪岩这么一讲,不禁满脸通红起来。待分白一句,却又恐反恼了雪岩;待不说,又觉委曲。生怕合席因了自己不欢,便忍着气推醉起来,一语不发的竟自回梦香楼去了。雪岩待喊人去追回来问她,经戴、朱、倪三姨劝住,雪岩方才罢了。丫头们忙送上酒来,诸姨都引逗着雪岩猜枚,才把螺蛳的气忘了,依旧欢饮。 直至自鸣钟打了十下,雪岩方始尽欢而起。诸姨也便一齐站起,一个个都望他同回房去。不道雪岩已自沉醉,却随手靠在偶儿肩上,教他扶着。各姨知道是仍回梦香楼住去的,便和应试的举子见榜上没名的一般,一个个把头垂下,没了兴采。 偶儿扶着雪岩,便早有梦香楼的丫头,打起红绸软宕提灯,在前引导。各姨便落后随行,各自归楼睡去。 却说雪岩扶醉走到梦香楼来。才进门,便闻见一股浓香渗入鼻管,把酒醒了一半。入门,见满楼灯火齐明,暖腾腾地打着熏炉。房门口早自两个贴身的丫头可儿、伶儿,把软帘卷得高高的伺候着。偶儿扶到房门口,便换了伶儿扶入房内。 雪岩打眼向地下一望,见螺蛳不在,上面大床上却垂下了红帐。 旁边矮凳上摆着一对大红平金缎的小鞋儿,并那猿俐狲的膝裤等件。衣架上搭着刚才那件平金粉红缎的袄儿。心里便知道是早经睡了,因便叫丫头们替自己宽了大衣。可儿忙送上一盏参汤,雪岩饮了,便自进床去睡。 伶儿便自熄了各处挂灯,回房睡下。不多刻,天己明了。 再朦胧一会,已是满窗日影。听备衖里的各房丫头来未去去的脚步声,真个和走马一般,便自起来。早有三等丫头听见,替他送脸汤水进来。伶儿披了衣服,站在地上,觉得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尖冷异常,因向玻璃窗外一望。原来那满窗刷亮的,却不是日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的大雪。望下去,只见高高下下的飞檐画甍,都变做粉装玉琢的了。看了一会,心里觉得开爽了许多,因便向靠窗梳妆台上坐下。小丫头进来,替她打散绾发,梳洗起来。 却好门帘动处,偶儿进来。伶儿看她已是梳洗过了,粉团儿似的一张脸,却被风吹冻的红春春。脑后拖着一条红线扎根的大辫,添着一挂大红散线的辫须。头上戴一顶白绣团鹤翻檐小帽,额上缀一颗钻花,脑后缀着一块羊脂玉压须,压着一穗大红散线帽须。身上穿着一件大红花绣小袖袄儿,罩一件元色四出风大毛背心。下面大红花绣裤儿,笼着一双宝蓝平金的纤鞋,却真小的可爱。手里捧着一个银丝竹节手炉儿,含着笑叫冷进来。 怜儿打量了一眼道:“大早起来,哪里吹了风来?”偶儿摇摇首道:“没下楼去呢。”伶儿因问太太起来了没有?偶儿又摇首道:“睡着呢,没有声息。”一面说,一面便站立伶儿背后,看小丫头绛桃替她梳头。那绛桃却因头发是冷的,手里握着,早把指尖儿都冻僵,待挽那头时,便再挽不好。见偶儿站在旁边,更自乱了手脚。偶儿看不过,把手炉儿向桌上一放道:“走开,不中用的蠢才!”绛桃只得把头发递给她手里,站开一步。偶儿把头发重新打散,用梳子通了两下,便用油拓子润做一绺,随手拈根扎根子扎起根来。带眼见伶儿正把自己放下的那个手炉子捧来摆在膝上,却把一双纤手在炉盖上翻来覆去的烘。 偶儿一面扎着,一面道:“姐姐,我要请教妳一句话儿,咱们太太敢有个姑娘在外面?”伶儿道:“谁说的?”偶儿道:“本来我也不知道,前儿我听我弟弟瑞儿讲,说这位姑娘小名叫做什么吴美儿。说和太太是多年不见面的了,想进府里来望望,又嫌不好造次。想着太太出府去的时候,到她那里转转去呢。我说太太也没这些心思,所以没敢回上去。”伶儿道:“这个便回回也不值什么。”偶儿因便不语,替她扎好根,把那一绺腻发,从稍子起,一套一套的卷在手上,一气儿套上根子去,用支簪儿别了,便随手向四围掀了一转,因对绛桃道:“怎么我便一梳就梳好呢?”绛桃不敢多说,见偶儿已走去,向妆台侧首坐下,便自上来替伶儿簪戴首饰。 伶儿把手炉递给偶儿烘了,自己拿帕子拍一拍衣兜,便把帕子缩在袖里,因向偶儿道:“妳瞧瞧去,太太醒了没有?回来不要老太太那里请安的人齐了,独太太不到。”偶儿道:“早呢,怕什么!”伶儿道:“那么你试到老太太那里张张,瞧去看是时候了不是?”偶儿点首,略勾留了一会,便仍捧着手炉子出来。竟穿过软尘楼后楼,向穿楼里扶梯下来,便是红芸院后轩的左首。顺便到前院来给大小姐和二小姐请安,却都尚睡未起。 刚待转身,见一个小丫头从后面跟将出来,把自己的衣服一扯。偶儿回头,看是二小姐身边文杏,因道:“做什么?” 文杏却含着一眶眼泪,一声儿不语,只扯着她走。偶儿不懂,只得依着她扯去。直到澄碧轩旁边花墙夹道,才站住,回身向偶儿道:“姐姐,妳想可有这样的事?把我们小姐委曲到这样一个地步!”偶儿骇异道:“谁敢委屈了妳小姐来?妳告诉我,我给妳告诉老爷去。”文杏道:“原是老爷委曲了她,还告诉谁去呢!”偶儿笑道:“这就没得说了。到底为什么事,老爷便会委曲了她?妳讲我听。”文杏道:“妳想瞧,老爷便有了这五位小姐和三位少爷,哪一位小姐和少爷不是老爷亲养的?怎么便也要分出个高低来?大小姐许给了陈家,是好好的门第;三小姐许给了上海郁家,也是个有名望的;四小姐许给了顾家,也是清高的宅第;五小姐是小呢,不讲她。论理大小姐许给了,就论该咱们小姐了。偏又把两个好人家去跳档儿许给了那两位小姐。如今却把个当铺子里的小郎儿来给咱们定了亲事。姐姐妳瞧,咱们这么样一个人家,这么样一个小姐,怎么有出这样一个猥灶猫的二姑爷来呢?”说着竟自哭了。 偶儿也觉奇怪,因道:“这是几时的话?妳可不要听差了呢!”文杏道:“哪里会听差来!妳们一径子蹲在楼上,自然不知道。便是前儿,红也缠了,因那小郎儿家穷,绷不起场面,所以就悄悄的过了礼,不举动。原是那当里的朝奉王六先生做了大宾呢。”偶儿道:“那么可也古怪,想来这小郎儿总有一着好处在呢,不然老爷那里肯?”文杏道:“有什么好处呢?听人说,老爷不过见他会吃。因前儿同桌,见他一下子搬下了五六大碗干饭,老爷便爱上了他,竟一口子把个咱们小姐许了。这可不是那里来的冤枉呢!”说着又咽泣不已。 偶儿也没得什么说了,半晌道:“好罢,事情已是木已成舟的了,便妳哭死也不中用。倒是妳好好的慰慰二小姐,把些故事讲给她听,和那王三小姐把彩球儿抛着了化子身上,后来这化子竟会做了皇帝。可知一个人总不是一眼望得到底的。明儿那小郎儿中了状元,那时妳小姐可不快心呢!妳去,回来我来讲给她听,教她不要把自己身子懊恼坏了。”文杏点首道:“小姐自昨儿和前儿,都整整的哭了一夜。看照这样,可不要哭死了!当真妳来劝劝她才是。”偶儿点首,便自丢下文杏,竟回向红芸院的夹道里出来,到老太太住的正院里来。 进门见照厅上还没什人,两面抄手游廊上挂着许多的鸟笼,都有鸟儿在那里加食添水。阶下两三个婆子,在那里扫雪。向正院里面一望,兀自垂着帘子,里外面统静的鸦雀无声,知道尚不是请安时候。 原来胡府规矩,每日早晨,合府大小男妇都要到老太太这里来请安的。大约总在九十点钟时候,老太太起来,梳洗将毕,合府自雪岩一辈起,以至下一辈孙男孙女,俱络绎到齐,先在两廊下静候。各人都有丫头挟带着皮马椅褥。诸姨先到正楼及百狮楼、梦香楼请安,下楼顺向各房问好,至此一同会集。一律坐用绣褥交椅。下一辈便是红皮交椅,比雪岩坐的略低下五六寸光景。等老太太梳洗毕,坐出正院中炕,便有八个大丫头八字儿排立两旁。另有六个大丫头出来,一齐打起正中的三幅帘子。却准上面双龙捧日的那座大自鸣钟打了十一下,于是两廊下候着一班儿辈,都鹭序鸳班的上去,分两排请安毕,八字分开站住。各人带的交椅,都就一字斩齐的铺排下了。总是老太太开口问些雪岩外面的事务,又问些螺蛳的家务事情,以下如苏州,兰、闽等诸姨,是一无话分的。 这是什么缘故?因胡府一家内外家政事务,全是螺蛳一人一手,掌理得井井有条,所以请安的时候,总是她有话问些。 你说这合府里的人敢不要趋奉着她?便是她房里的丫头出来,也是不同。所以别人再不敢一早到正院里来偷望一眼。只偶儿,一则是螺蛳宠爱着当做干女儿,二则又是老太太又常赐珍宝物件与她的?自是占人一步。此刻他看时候尚早,便不进院去,径从照厅的中门里款步出来。见园门开着,心想这园改造过了,我倒没来走一趟。此刻打量没人,因便信步走人园门里来。因这一番,有分教:镜槛藏花春有影,玉楼映雪月无痕。第九回 掷果误投怀王爷涎脸 看花齐拍手公子开心 却说偶儿散步走入芝园,一看果然好个景象。只见桥横玉带,庭绕珠栏,那高高下下的花木,都变了万枝琼树,一座大假山也成了冰岩雪山献,一派的雪光,耀得眼光都酸了。心里想道:这好的地方,怎么也不请太太来逛逛,可不埋灭了景物? 因见去延碧堂的石桥旁两株梅花开得极盛,便想去折一枝来。 无奈那桥上铺满了一寸光景的雪,走不过去。 呆看了一会,忽想:“这个雪,原是天上落下,干干净净的,便踹过去,也搅不坏鞋子,怕什么呢?”想着,便一手提了手炉子,一手扶着栏杆,款步走去。那栏杆上的雪,本来是粉薄的,扶着还不觉冷。偏那石桥上雪,厚的足有一寸,一脚踹下去,早把她的一钩纤笋陷的没了影儿。欲待不走过去,又舍不得那梅花。便蹙着眉儿,不顾好歹的踹了七八步,便走过了桥去。 看那梅花真开的可爱,却被雪压着,垂下枝来,似有意待人来折它似的。因便把手炉子放在树根雪地下,把手来折这梅条。才用手一攀,那梅梢上的雪,早和粉团儿似的满头满脸打将下来。忙别转脸儿,挨着冷,拗了一枝在手。回身用帕子拍去了身上的雪花,去提那手炉子时,见那一块玉似的雪地,却漾了一个大窟窿,不禁吃吃地暗自好笑。 待望延碧堂的石台上走去,只见前路茫茫,一白无际,几无插足之地。看还是绿暗瑶厢近些,便踏雪径向延碧堂右边石栏上绕来。走上石砌,便向卷篷下站住。低头看那双鞋儿,已和凌波的罗袜一般,早把脚尖儿冻的疼了。便暗自埋怨,想把鞋儿脱下来烘烘干,又怕这里有人撞来,走不去。便打定主意,忍着冻,提了手炉,执着梅花,转过延碧堂后,向锁春院走来。 进门一看,见没有人,便入左边房内,看有现成铺设着一张美人榻子,并立着一面大着衣镜。因先自照看,见自己的脸儿白娇红艳得和梅花相似。顾影自怜了一会,便向美人榻上坐下,将梅花放在枕边,就把那双小鞋儿褪下来,向手炉儿上烘了,便盘膝儿坐着,等它燥来。 看看窗外面一对孔雀,在那踱来踱去的,侧着头只是看她。 见榻几上有一盆子香橼摆着,因随手捡了一枚儿,照准那只看她的孔雀打去。猛听啊吓的一声便不响,忙从榻上站起来看时,却不是孔雀叫,是一个人捧着脸儿,在游廊上站着揉痛。偶儿慌了,忙问:“谁吃我错打了?”那人听说,把手放开回转头来看时,偶儿不禁吃了一跳。原来那人不是别个,便是大家叫他甥王爷的便是。 他因爱这一对孔雀,不时走来看他。今儿进来,可巧吃偶儿打了这一下。正待发作,瞥回头见是偶儿,便把一腔火丢向爪洼国去了,因笑嗔道:“好嘛,谁教妳到这里来玩的?”说着已走进房。偶儿穿鞋不迭,便笑跪在榻儿上磕头央告。甥王爷看她可爱,便一榻儿坐将下来,一把搂住道:“妳往常做得那么样规矩,今儿可在我手里!老实向我说,妳大早起到这里来,和谁睡着?”偶儿被他这样一说,不禁急的脸红道:“王爷也会得取笑儿,回来不要给人听见了,当是真呢。”甥王爷笑道:“真假我不问,快把嘴来,同外国人的亲呢亲呢罢了。” 正在玩笑之际,忽前面有人唤香官。偶儿忙推开他道:“快,大少爷来了。”甥王爷怕真有人进来看见不雅相,便放了偶儿,笑嗔道:“好,妳不依我,回来我和妳算帐!”偶儿红了脸不理。一面忙穿上鞋儿,站下地来。对镜子理理发鬓,把帽子整了整。自觉满脸都是羞红,热灼的了不得。因仍把梅花拿在手里,笼了手炉出来。却见甥王爷尚在前面游廊,同着一个老婆子向延碧堂走去。便站住一步,让他两人远去。便从延碧堂后面,转向绿暗瑶厢里出来。 却好在游廊上与那刚才同着甥王爷走的那婆子撞着。近前一看,却是大扬州房里的婆子,叫倪嫂的。见她穿着一件元色羊皮背心,下面宝蓝裤儿,乌蓬头鞋,高插一技金耳挖,却把两只手都叉在背心里面,俏角角的走来。看见偶儿,因问道:“姐儿,妳看见了香官没有?”偶儿摇首说:“我没瞧见,妳问他什么?”倪嫂见问,因向四下一看,见没人,因低声道:“刚才老爷在吾们太太那开会,妳们太太说,要替老太太做生日了,着吾喊大爷去来,吩咐他话。吾到得大爷住的那个带青山馆去说,那批丫头子也不知道作什的,概吾玩,说:‘大爷鞋子是在床前,那人却不知道那快去口留。’吾可不能这样的回上面去呢,我所以来找他。却满园子喊转,也没得。这是什么讲究?”偶儿笑笑不语。 倪嫂又四下看了一看,伸手握着偶儿的手道:“妳可真个不知道吗?吾告诉妳来,可不要对人家讲去。吾听他们说,大爷合四太太房里的胡嫂有得交情呢。妳可听得说没有?”偶儿不禁缩脖子一笑,吐吐舌道:“哎吓,咄咄!丑死人了。可真有这事吗?”倪嫂道:“怎么不真?他天天这个样,晚晨睡觉,把双鞋子摆在床边,他人便到对过那个亭子上去,干这个把戏去了。”偶儿只一味的憨笑,不置一语。倪嫂又笑道:“姐儿,妳看吾比那胡嫂怎样?”偶儿忍不住嗤的笑了,怕她厌烦,便一手甩脱了,夺路走去。 刚走出园门,迎面见香官从对面宅门里带着两个小厮出来。 头上戴一顶拉虎皮帽,上面缀一颗大红绒球,面前缀一粒桂圆大的珠子。身上着一件蜜黄开气袍。罩着一件天青团鹤四方大毛出风马褂,脚下登一双薄底靴儿。越显得面如傅粉,目似点漆。偶儿忙上前请个安道:“老爷适在宝香楼等爷呢。”香官点首道:“我去过了。”偶儿道:“那么倪嫂还在园子里找呢,爷这会子到哪儿去?”香官笑道:“妳干妳的法,管我什么!” 偶儿便低下头,待自走去,却被香官一手拦着道:“妳恼了吗?”偶儿抬起头,见他满脸都堆着笑容,因道:“我末,哪里敢恼爷呢!”香官因顺手把脸上抚了一下。不防那两个小厮,都一片儿喊声“噎好”。偶儿不禁满脸都红了,从香官胁下夺路奔入宅门去了。香官因笑着回首看看两个小厮,笑嗔道:“怎么在家里也这样的胡闹起来?”那两个小厮都只缩着脖子,格格的笑。香官便不再讲,放步向甬道上出来。 到大厅斗门口,略站一站。那两个小猴儿,早哼么哈六的喊伺候出去。香官随后出来,见两旁的管家都站班伺候着了,一排儿上来打千请安。香官略一点首,因问马备了没有。那些管家一叠声应道:“备下了。”香官便不再问,紧步儿走出大门。天井里早有两个马夫,夹带着一个雪花儿马等着。香官一跃而上。马夫送上鞭子。香官把踏凳一扇,那马儿便得得地走去。那两个小厮也忙各上了马,随后赶去不提。 却说雪岩等一干人从老太太那里请安下来,便都约在园里大假山上赏雪。早有丫头们上去,把冷香院及芸锦堂、影怜院等处都铺设定了,打起地炉。随后雪岩及诸姨并三房六口子及甥王爷俱到,便一齐挤在荟锦堂里。早乌压压的满地都站了人,幸而椅座尚多,便各依次坐下。于是先计议,老太太的生日当如何做式。大家也都没什主意。还是螺蛳说:“老太太有了年纪,理当替老太太做些功德。不如做堂水陆大斋。再当此隆冬天气,施舍些米的为是。”雪岩说好。甥王爷却说:“舍米果然是好,当我来替你们拨发。但老太太大庆,亲戚家知道,总要来贺喜的。也得设个寿坛,唱几本戏,才像个样儿。”雪岩道:“这也不错。”螺蛳道:“那么我已着香官去云栖吩咐设坛去了怎么呢?”甥王爷道:“那么便在云栖唱七天戏,设七个寿堂,开七天贺,也没有什么。”螺蛳未应。雪岩道:“就这样也很好。”因问三个兄弟意见如何?那三位本来也不十分管事,都说甚好。子是便照此定了主意。一面吩咐外面去定戏班,一面请甥王爷去酌量办米施舍。这里便大开筵宴,一齐坐下席来,且暂按下。因这番举动,有分教:且上园亭开雪宴,预传鼓吹到云栖。第十回 摆体面连朝奉差委 剃眉毛拼命来哄堂 却说那日雪岩在荟锦堂赏雪宴后,连日无话。 那甥王爷奉了舍米的差委,便在云栖山门外立下一厂,着香官监视。又于本府左近设立了一厂,命蔡蓉庄和冯凝监视。 又向湖墅设一厂,命魏实甫监视。又江干设一厂,命程监视。 自己却得了个总理的名目。其实也不曾理得什么事,倒作成了那个魏实甫,自从湖墅设局起后,把米施舍一半,变卖一半,早弄下了好几个钱,因便装潢门弟,招留奴婢起来。那一派气象,竟与对门借冠服的翁莲生家相埒了。 一日,正在厂里监视粜米施舍,有两三个汉子争多嫌少的闹嚷不清,势将和粜米的人扭打拢了。实甫因挺身出来弹压道:“什么事?便胡闹的这样!”厂里的人道:“他两个前儿来,说是一家有五口子,讨了五斗米一个去。昨儿又来,却改了个姓,说家里有着八口子。他们没察出,又给了他八斗一个。谁料他今儿又来,说家里有十口子了,定要掮一担子米去。被我们看破就是前儿来谎米的人,因此不肯给他。他在这里硬要呢。爷在这里,请爷作主。”实甫因看着那两个汉子道:“那个不兴。便算米是该派舍给你们的,怎么你家里人一天便会多上这许多来?”那汉子哼了一声:“爷也替我少说罢了。咱们家里生来是几口子,正是几口子,咱浑家又没去开门养汉,哪里便一天会多上许多人来?”实甫道:“那我不管。你前儿已来要了这许多米,随你几口子,一天儿也吃不了。怎么今儿又来要米,这可不是胡闹吗?”那汉子道:“爷省吗,咱们要去的米是一家几口子一粒粒分着吃下肚子去的,不比似爷,拿了米去变了钱”正说着,满厂子讨米的人都哄然大笑起来。厂里人只面面相窥。 魏实甫哪里下得脸去,便气涨了,大叫道:“反了,反了,左右快给我拿下!”厂里人初犹不敢下手,当不得那汉子兀自挺撞不休,左右只得用权拿下,当场交与地保管押起来。这一下子不打紧,倒把满厂子讨米的人激变,呐一声喊,一拥而上,竟不由分说,把厂里的人不拘上下大小,抓起便打。有些乖巧的,却只顾尽量抢米,把一厂的米抢的净尽。魏实甫见势不对,忙乘间走了,待奔入城去告救。 到得胡家,便着管家入去通报。不一时雪岩出来。实甫抢先谢罪,并把刚才索米滋事的一番情节回明了。雪岩若无其事,说不妨事。一面教人拿名片去县里把人放了,一面教把甥王爷请来商酌其事。 一刻,甥王爷到来,雪岩接见。因问这几处厂里怎样。甥王爷道:“别的也没什么,只是这些讨米的人太贪心不足些。今儿去了,明儿又来,甚至一日来两三次的也有。强的得了米去还吃不了,拿去变钱,弱的却连一颗儿也吃不到口。便是这个,须得计议个妥善章程才是。”雪岩点首道:“这也不但此,便是司事吞吃的,我也打量着有了许多。那里有一半儿真散给穷民的!别的不问,便是蔡蓉庄一个儿,也舞的弊不少了。他前儿替我买的那些古画骨董,昨儿王六先生看见,说全是假的呢。” 魏实甫听了这话,犹如顶上打了个焦雷。待替蓉庄回护几句,一则见自己破绽,说也无益;二则恐搭一句牙,又疑到自己身上来。因便落得缄默。 雪岩又道:“便前儿那只鸭炉子,颜庵替我做下价,教芙明去买来的。哪里知道昨儿客来,我兴抖抖的喊人捧出来给他赏鉴,谁知道他才看一眼便还的,点点对对说是在惠泉山茶会里亲见颜庵拿五十吊钱买的。你说,怎么后来又会落在那什么赵怀宝和来柔卿的手里。这还不是舞弊么?好,他也占的我的钱。有了,你们对他讲,教他兄弟两个家里去享几年子小福去罢。这里厂里,便着程进来办理。所遗江干一厂,着乃鑫、乃鋆两个孩子办去罢。”这话一说出口,早有人飞报蔡蓉在、程马雚知道去了。 这里雪岩因笑问魏实甫道:“你瞧,我历来去留朋友的事件,办的公不公?”实甫只落得满口恭维,再也不敢多说一字。 雪岩忽记起一件事来,向实甫道:“我忘了一个大功的朋友。”实甫道:“敢是说尹芝先生吗?”雪岩道:“他倒和我信札常通的。就是前儿监假山工程把作的,那个叫什么捷三,那人现在哪里去了?”实甫道:“这便是郭连元,一月前已蒙东翁大先生恩荐,到左宫保大人营里去了。”雪岩拈须道:“喔,郭连元便是捷三,这就罢了。我先还当是两人呢。”还说:“连元已受抬举了,却没有好处到他呢。”说毕,呵呵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