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顺”,颇为左宗棠所器重。看到湖中,极粗的缆绳系着一条小火轮,已经升火待发。胡雪岩亦随众参观,正在指点讲解时,左宗棠已经出帐,在文武官员肃立站班的行列中,缓缓穿过,直到湖边站定,喊一声:“请胡大人!”胡雪岩被唤了过去,行完礼,首先道歉:“没有早来伺候。”又笑着说:“曾中堂、李中丞都讲究洋务,讲究坚甲利兵,现在都要落在大人后头了。”这句话恭维得左宗棠心花大开,“我就是要他们看看!”他摸着花白短髭点头,“所以我特意要请你来看,只有你懂得我的用意。”胡雪岩不敢再接口,因为随口恭维,无甚关系,一往深处去谈,不知道左宗棠到底有什么主意,而且他自己对此道亦还不甚了解,不如暂且藏拙为妙。好在此刻亦不是深谈的时候,主要的是要看。一声令下,那条形式简陋的小火轮,发出“卜卜卜”的响声,激起船尾好大一片水花,但机器声时断时续,就象衰迈的老年人咳嗽那样,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这时在湖边屏息注视的官员、士兵、百姓,不下上万之多,都为那条只响不动的小火轮捏把汗,唯恐它动不了。四名负责制造的机器匠,更是满头大汗,不断地在舱中钻进钻出,忙了好半天,终于听得机器声音响亮了起来,而且节奏匀净,然后蓦地里往前一冲。胡雪岩情不自禁地说了句:“谢天谢地,动了!、动是动了,却走不快,蹒蹒跚跚,勉强拖动而已。费了有两刻钟的工夫,在湖面上兜了个圈子,驶回原处。承办的一名候补知府,领着戴了红缨帽的机器匠来交差。脸色很深沉的左宗棠,仍旧吩咐,赏机器匠每人二十两银子。大家看左宗棠不甚满意,都觉得意兴阑珊,胡雪岩也是如此,站班送走了左宗棠,急急赶回城去忙自己的公私事务。哪知到得傍晚,左宗棠又派了戈什哈持着名片来请,说的是:“大帅要等胡大人到了才开饭。”到了行辕,很意外地发现两位客卿都在,此外就是一个姓蔡的通事。胡雪岩先见左宗棠,然后与德克碑、日意格行礼,彼此一揖,相将人席。左宗棠虽是主人,仍据首座,左右两洋将,胡雪岩下首相陪,蔡通事就跟戈什哈一样,只有站立在左宗棠身后的份儿了。“办洋务要请教洋人。”左宗棠对胡雪岩说:“我请德参将与日税务司下船看过,说仿制的式样,大致不差,讥器能够管用,就很难为他们了。不过,要走得快,得用西洋的轮机。德参将正好有本制船的图册,你不妨看看。”“是!”胡雪岩试探着问:“大人的意思是..”“你先听听他们的说法。”左宗棠答非所问,然后略略回头,嘱咐蔡通事:“你问他们,我想造轮船机器,他们能不能代雇洋匠?”于是蔡通事用法语传译。德克碑与日意格立即作答,一个讲过另一个讲,舌头打卷,既快且急,显得十分起劲。“回大帅的话,”蔡通事说道:“德参将与日税务司说,不但可以代雇洋匠,而且愿意代办材料,设厂监造。如果大人有意,现在全浙军务告竣,德参将打算退伍回国,专门为大人奔走这件事。”“喔!”左宗棠点点头,向胡雪岩深深看了一眼。胡雪岩会意,随即向两位洋客提出一连串的问询,最着重的是经费。德克碑与日意格亦只知大概,并不能有问必答。不过洋人倒是守着中国“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古训,决不模棱两可地敷衍。因此以胡雪岩的头脑,根据已知的确实数字,引伸推比,亦能获知全盘的概算。这一顿饭吃到起更方散。左宗棠送走洋客,留下胡雪岩,邀到签押房里坐定,第一句话就说:“雪岩,我想自己造兵轮。”“胡雪岩吓一跳,“这谈何容易?”他说,“造一个船厂,没有五十万银子下不来,造一条兵轮总也得二三十万银子,也不能为造一条兵轮设个船厂。不说多,算造十条,就是两三百万。闽浙两省,加上两江,也未见得有这个力量。”“不错!不过,你不要急,等我说完,你就知道我的打算不二办得通,而且非如此打算不可。雪岩,”“左宗棠顾盼自喜地说,“李少荃的学问,是从阅历中来的,不过这几年的事,他点翰林,不过靠一部《诗经》熟。我做学问的时候,只怕他文章还没有完篇。说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我从道光十九年起,就下过功夫..”这年林则徐在广东查毁鸦片,英国军舰犯境,爆发了鸦片战争,也就是这一年,陶澍病殁在两江总督任上,左宗棠迁居陶家,代为照料一切,得能遍读印心石屋的遗书,凡唐宋以来,史传、别录、小说,以及入清以后的志乘、载记、官私文书,吩是有关海国故事的,无不涉猎。所以谈到“汪洋大海中的艨艟巨舶”,他不算全然外行。“如今洋人的火轮兵船,于古无征,不过举一反三,道理是一样的。海船不可行于江河,不然必致搁浅。可笑的是,衮衮诸公,连这点浅近的道理都不懂,以致为洋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说起来,李少荃的洋务,懂得实在也有限。”这番话在胡雪岩听来,没头没脑,无从捉摸,他跟左宗棠的关系,已到熟不拘礼的程度,当即老实问道:“大人指的是哪件事?”“不就是咸丰末年跟英国买兵轮那件事吗?”“喔,我想起来了,是有那么一回事。当时杭州被围,后来杭州失守,我在宁波生一场大病,一切都隔膜了,只知有这样一件事,对来龙去脉,完全不清楚。”“我很清楚。这重公案的始未经过,我细看过全部奏折。可以约略跟你说个大概,是英国人李泰国与赫德捣鬼,英国代办中号火轮三只,小号火轮四只,船价讲定六十五万银子,李泰国擅作主张,一加再加,加到一百零七万银子。至于火轮到后,轮上官兵薪饷、煤炭杂用,每个月要用十万银子。这还不算,火轮上的官兵,都要由英国人管带..”“我打句岔,”胡雪岩截断了话问:“这为了什么?”“喏,你看看这个就知道了。”左宗棠真是有心人,已将前几年购买英国兵轮的有关上丰谕与奏折,抄辑成册,这时随手翻开一篇,递给胡雪岩,让他自己去细看。这一篇抄的是同治二年五月间,总理各国事务大臣恭亲王及文祥等人会衔的奏折,一开头就说:“窃臣等前以贼氛不靖,力求制胜之方,因拟购买外洋炮船,以为剿贼之资,于咸丰十一年五月间专折奏明,奉上谕:“东南贼势蓦延,果能购买外洋炮船,剿贼必可得力,实于大局有益。”等因,钦此,遵即咨行各该督抚。旋据两江督臣曾国藩复奏,“购买外洋炮船为今日救时第一要务。”读到这里,就不必再往下看了。胡雪岩说道:“如用于剿贼,只需能航行长江的小炮艇,何至于要花到一百万银子?”“就是这话罗!衮衮诸公聩聩不明,于此可见。你再看这一篇!”左宗棠指给胡雪岩看的是,同治二年八月下旬曾国荃的一道奏折,说的是:查前年廷旨购办轮船七号,不惜巨资,幸而有成,闻皆将到海口矣!惟近见总理衙门与洋人李泰国商定往复,除轮船实价百万之外,所用西人兵士每月口粮七万余两,每年大率不下百万两,俱于海关支扣。窃计国家帑藏空虚,倏而岁增巨款,度支将益不给。当始议购买之时,原以用中国人力,可以指挥自如,且其时长江梗塞,正欲借此巨器,以平巨寇。自今夏故克九洑洲,仰仗皇上威福,江路已通,江边之城,仅金陵省会,尚未恢复,然长江水师,帆樯如林,与陆军通力合作,一经合围,定可克期扫荡。臣窃见轮船经过长江,每遇沙诸回互,或趋避不及,时有胶浅之虞。盖江路狭窄,非若大海之得以施展如意。譬犹健儿持长矛于短巷之中,左右前后,必多窒碍,其势之使然也,平时一线直行,犹且如此,临阵之际,何能盘旋往复,尽其所长?是大江之用轮船,非特势力少逊,究亦有术穷之时。今会其入江,实有不借彼战攻之力,若顿诸海口,则又安闲无所事事。看到这里,亦可以掩卷了。购造大轮船,非是为了剿匪,当曾国荃上此奏折时,金陵将次台围,苏州亦正由李鸿章猛攻之中,大功之成,已有把握,曾国荃自然不想有人来分他的功。而况他所作的譬喻,如“健儿持长矛于短巷之中,左右前后,必多窒碍”,衡诸海轮行江的实况亦甚贴切。朝廷正以李泰国狡诈,难以与谋,得此一奏,当然会毅然决然地打消此议。“然而,今昔异势,”左宗棠说:“福建沿海,非兵轮不足固疆圉、御外敌。雪岩,你以为如何?”“是!大人见得远。”胡雪岩答说,“督抚担当方面军务,如今内乱将平,外患不可不防。倘或外人由闽浙海面进犯,守土之责,全在大人。如果不作远图,虽不至于闹出叶大人在广东的那种笑话来,可也伤了大人的英名。”所谓“叶大人”是指“不战不和不守,不死不降不走”,客死在印度的两广总督叶名琛。拿他作比,稍觉不伦,但就事论事,却是前车可鉴。左宗棠很起劲地说:“你说得一点不错!益见得我责无旁贷,雪岩,我决计要办船厂。”“只要经费有着,当然应该办。”“经费不必愁。当初购船,是由各海关分摊,如今当然仍照旧章,不过,闽浙两海关,格外要出力。”“那是一定的。不过..”胡雪岩沉吟着不再说下去了。左宗棠知道,遇到这种情形,便是胡雪岩深感为难,不便明说的表示,可是他也知道,到头来,难题在胡雪岩也一定会解消。最要紧的是,让他无所顾忌,畅所欲言。因此,他出以闲豫的神态,“不必急,我们慢慢谈。事情是势在必行,时间却不可限。”他神秘地一笑,“等我这趟出兵以后,局面就完全掌握在我手里了,要紧要慢,收发由心。”这最后两句话,颇为费解,就连胡雪岩这样机警的人,也不能不观色察言,细细去咀嚼其中的意味。看到左宗棠那种成竹在胸,而又诡谲莫测的神态,胡雪岩陡然会意,所谓“要紧要慢,收发由心”,是指入闽作战的军务而言。换句话说,太平军余部,他不但自信,必可肃清,并且肃清的日子,是远是近,亦有充分的把握,要远就远,要近就近。这远近之间,完全要看他是怎么样一个打算?勤劳王事,急于立功,自是穷追猛打,克日可以肃清,倘或太平军余部有可以利用之处,譬如借口匪势猖獗,要饷要兵,那就必然“养寇自重”了。想到这里,就得先了解左宗棠的打算;“大人,”他问,“预备在福建做几年?”“问得好!”左宗棠有莫逆于心之乐,然后反问一句:“你看我应该在福建做几年?”“如果大人决心办船厂,当然要多做几年。”“我也是这么想。”“做法呢?”胡雪岩问,“总不能一直打长毛吧?”“当然,当然!釜底游魂,不堪一击,迁延日久,损我的威名。不过,也不必马到成功。”说到这里,左宗棠拈髭沉思,脸上的笑容尽敛,好久才点点头说:“你知道的,广东这个地盘非拿过来不可,兵事久暂,只看我那位亲家是不是见机?他肯急流勇退,我乐得早日克敌致果,不然就得多费些饷了。你懂我的意思吗?”“懂!”胡雪岩说,“我就是要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才可以为大人打算。”“那么,如今你是明白了?”这是提醒胡雪岩该作打算了。他精神抖擞地答说:“只要广东能听大人的话,事情就好办了。我在想,将来大人出奏,请办船厂,象这样的大事,朝廷一定寄谕沿海各省督抚,各抒所见。福建、浙江不用说,如果广东奏复,力赞其成。大人的声势就可观了。”“正是!我必得拿广东拉到手,就是这个道理。南洋沿海有三省站在我这面,两江何敢跟我为难。”“两江亦不敢公升为难,必是在分摊经费上头做文章。说到办船厂的经费,由海关洋税项下抽拨,是天经地义的事。北洋的律海关,暂且不提,南洋的海关,包括广东在内,一共五大关:上海的江海关、广州的粤海关、福建的闽海关跟厦门关、我们浙江的宁波关。将来分摊经费,闽、厦两关以外,粤海关肯支持,就是五关占其三,浙江归大人管辖,马中丞亦不能不买这个面子。这一来,两江方面莫非好说江海关一毛不拔?”“对了!你的打算合情合理,其间举足重轻的关键,就在广乐。雪岩,我想这样,你把我这个抄本带回去,参照当年购船成例,好好斟酌,写个详细节略来,至于什么时候出奏,要等时机。照我想,总要广东有了着落,才能出奏。”“是的。我也是这么想。”胡雪岩说,“好在时间从容得很,一方面我先跟德克碑他们商量,一方面大致算一算经费的来源。至于筹备这件大事,先要用些款子,归我想办法来垫。”“好极!就这么办。不过,雪岩,江海关是精华所在,总不能让李少荃一直把持在那里!你好好想个法子,多挖他一点出来!”“法子有。不过,”胡雪岩摇摇头,“最好不用那个法子!”“为什么?”“用那个法子要挨骂。”“这你先不必管。请说,是何法子?”“可以跟洋人借债。”胡雪岩说,“借债要担保。江海关如说目前无款可拨,那么总有可拨的时候。我们就指着江海关某年某年收入的多少成数,作为还洋债的款,这就是担保。不过,天朝大国。向洋人借债,一定有人不以为然。那批都老爷群起而攻,可是件吃不消的事。”这番话说得左宗棠发愣,接着站起身来踱了好一会方步,最后拿起已交在胡雪岩手里的“抄本”,翻到一页,指着说道:“你看看这一段!”指的是恭亲王所上奏折中的一段,据李泰国向恭王面称:“中国如欲用银,伊能代向外国商人借银一千万两,分年带利归还。”可是恭王又下结论:“其请借银一千万两之说,中国亦断无此办法。”“大人请看,”胡雪岩指着那句话说:“朝中决不准借洋债。”“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说到这里,左宗棠突然将话锋扯了开去,“雪岩,你要记住一件事,办大事最要紧的是拿主意!主意一拿定,要说出个道理来并不难,拿恭工的这个奏折来说,当时因为中国买船,而事事要听洋人的主张,朝中颇有人不以为然,恭王已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才说中国断无借洋债的办法。倘或当时军务并无把握,非借重洋人的坚甲利炮不可,那时就另有一套话说了,第一,洋人愿意借债给中国,是仰慕天朝,自愿助顺,第二,洋人放债不怕放倒,正表示信赖中国,一定可以肃清洪杨,光复东南财赋之区,将来有力量还债。你想想,那是多好听的话,朝廷岂有不欣然许诺之理?”这几句话,对胡雪岩来说,就是“学问”,心悦诚服地表示受教。而左宗棠亦就越谈越起劲了。“我再跟你讲讲办大事的秘诀。有句成语,叫做‘与其待时,不如乘势’,许多看起来难办的大事,居然顺顺利利得地办成了,就因为懂得乘势的缘故。何谓势?雪岩,我倒考考你,你说与我听听,何谓势?”“这可是考倒我了。”胡雪岩笑道:“还是请大人教导吧!”“有些事,我要跟你请教,有些事我倒是当仁不让,可以教教你。谈到势,要看人、看事,还要看时。人之势者,势力,也就是小人势利之势。当初我几乎遭不测之祸,就因为湖广总督的官文的势力,比湖南巡抚骆秉章来得大,朝中自然听他的。他要参我,容易得很。”“是的。同样一件事,原是要看什么人说。”“也要看说的是什么事?”左宗棠接口,“以当今大事来说,军务重于一切,而军务所急,肃清长毛余孽,又是首要,所以我为别的事说话,不一定有力量,要谈入闽剿匪,就一定会听我的。你信不信?”“怎么不信?信,信!”“我想你一定信得过。以我现在的身分,说话是够力量了,论事则还要看是什么事?在什么时候开口?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言听计从。说迟了自误,说早了无用。”左宗棠笑道:“譬如撵我那位亲家,现在就还不到时候。”“是的。”胡雪岩脱口说道,“要打到福建、广东交界的地方才是时候。”左宗棠大笑。笑完了正色答道:“办船厂一事,要等军务告竣,筹议海防,那才是一件大事。但也要看时机。不过,我们必得自己有预备,才不会坐失时机。你懂我的意思了吧?”胡雪岩不但懂他的意思,而且心领神会,比左宗棠想得更深更远。结合大局,左宗棠的勋名前程,和他自己的事业与利益,了解了一件事:左宗棠非漂漂亮亮地打胜仗不可!这是一个没有东西可以代替的关键。由于这个了解,他决定了为左宗棠办事的优先顺序,不过。这当然先要征得同意,因而这样说道:“大人的雄心壮志,我都能体会得到,到什么时候该办什么事,我亦大致有数,事先会得预备。如今我要请问大人的是,这趟带兵剿匪,最着重的是什么?”这句话将左宗棠问住了,想了一会答道:“自然是饷!”“饷我可以想法子垫。不过,并不是非我不可,各处协饷,能够源源报解,何必我来垫借,多吃利息?”“啊,我懂你的话了。”左宗棠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兵坚而器不利,则能守而不能攻。我要西洋精良兵器,多多益善。雪岩,这非你不可!”“是!愚见正是如此。”胡雪岩欣慰地答说:“我替大人办事,第一是采办西洋兵器,不必大人嘱咐,我自会留意。至于炮弹子药,更不在话下,决不让前方短缺。第二是饷,分内该拨的数目,不管浙江藩库迟拨早拨,我总替大人预备好。至于额外用款,数目不大,当然随时都有,如果数目大大,最好请大人预先嘱咐一声,免得措手不及。此外办船厂之类,凡是大人交代过的,我都会一样一样办到,请大人不必费心,不必催,我总不误时机就是。”“好极了!”左宗棠愉悦异常,“汉高成功,功在萧何。我们就这样说了,你尽管放手去做,一切有我担待。”十左宗棠在同治三年十月底,交卸了兼署浙江巡抚的职司,在杭州全城文武官员鸣炮恭送之下,启程入闽督师。在此以前,援闽之师分三路出发。西路以帮办福建军务浙江按察使刘典所部新军八千人为主力,会同记名按察使王德傍的两千五百人,由江西建昌入汀州,中路记名提督黄少春,副将刘明灯两部共四千六百人,由浙江衢州,经福建浦城、建宁入延平,东路由署理浙江提督高连升会同候祉知府魏光邴,领兵四千五百人,过钱塘江由宁波乘轮船,循海道至福州登陆。这三路军队的目标,都是闽南李世贤驻厦门之西的漳州,丁大洋在福建、广东、江西三省交界的武平,而汪海洋则在闽南的东西之间流动。左宗棠的打算是,决不能让他们出海,由北、西、东三面收紧,压迫太平军南撤。福建之南就是广东。两广总督毛鸿宾与广东巡抚郭嵩焘,见此光景,心知不妙。左宗棠如果迫敌入粤,则援闽之师,随之而至,会形成太平军与“友军”交困的窘境,所以非常着急。可是由两员副将方耀、卓兴所率领的粤军,不过八千之众,福建延建邵道康国器,虽是广东人,新统一军,亦多粤籍,却不能算粤军,因为是左宗棠的部下,并不听命于广东大吏。毛鸿宾与郭嵩焘迫不得已,一面派方耀、卓兴入闽会剿,明阻太平军,暗挡左宗棠,一面打算奏请起用守镇江的名将冯子材督办东江军务,自求振作。当援闽之师未到以前,福建陆路提督林文察已与李世贤接过仗。林文察是台湾彰化人,咸丰八年以助饷剿淡水之战,授职游击,做了武官,他所统率的台勇擅用火器,慓悍善战,助林文察当到总兵,获得“巴图鲁”的名号。王有龄被困杭州时,曾奉命援浙,而阻于衢州,以后归左宗棠节制,很立了些战功,补实为福建福宁镇总兵,不久招升为福建陆路提督,随即提兵回台,在他家乡镇压起义。起义军的首领,是原籍漳州龙溪的戴潮春,他是白莲教的人,在彰化名义上办团练,实际上与太平军取得着联系。咸同之交,浙江失控,在福建的清军,多调闽北浙南,戴潮春认为是起事的好机会,三月间由林戆晟在大墩起事,五天以后,占领彰化,台湾兵备道孔昭慈被杀。戴潮春称“东王”,“南王”是林戆晟,此外还有“西王”与“北王”。下面的官职有“大国师”、“左右丞相”、“六部尚书”等等。这个场面,由于东南战局正在紧要关头,朝廷只应粮道丁日腔的力请,派了六百人去攻剿,因而局势得以维持一时。及至同治二年秋天,左宗棠控制浙江,已有把握,才派林文察回台,号召旧部,福建巡抚徐宗干,亦派久官台湾的丁日健领兵赴援,并授为台湾兵备道,督办全台军务。于是到了十一月初,夺回彰化,继攻下斗六。到了年底,戴潮春被俘于张厝庄、林戆晟战死于四块厝,局面可以算是稳定下来了。不过打垮义军余部,亦很费力,尤其是当李世贤占领漳州以后,戴潮春的余部准备接应会合,图谋再举。左宗棠深恐李世贤、汪海洋等人出海,正就是为此。林文察见此光景,深感为难,一方面要防止死灰复燃,放不得手,另一方面以福建陆路提督为一省最高武官的地位,对于攻克漳州、汀州等地,责无旁贷。仔细考虑下来,还是应该回福建,因为能够消灭李世贤,彰化的义军便失去凭借与指望,不战而自溃。打定主意,仓卒内渡,同船只带了两百亲兵,他与李世贤交过手不止一次,不敢轻敌,原意到了福建,先作部署,然后出击。哪知李世贤早有准备,在万松关设下埋伏,专等他入网。而林文察则又改变了主意。因为他自感兵力孤单,一路收容了许多散兵游勇,杂凑成军,如果粮饷充裕、时间从容,而又有得力的帮手,当然可以将此辈渐渐练成劲旅,否则就只有利用他们急于追求出路,或者怀忿报仇的心理,淬砺士气,作背城借一之计。林文察老子兵事,默察情势,认为不得不速战速决,拖下去徒耗粮饷,且难部勒,将不战自溃。本来左宗棠的檄令,是责成他“力保泉厦”,这是很难的任务,因为漳州以东,直到厦门、泉州,地势平衍,易攻难守,而况彼此兵力众寡悬殊。就方略讲,应该以攻为守,就利害关系来看,以少攻多,虽然吃力,但与其守而败,不如攻而败。因此,在十月初便由泉厦而进,在万松关上扎营。万松关又名万松岭,在漳州以东二十五里的凤凰山上,为由泉厦渡江入漳的孔道,扎营刚定,李世贤派一队人马来攻,用意在试探虚实。哪知副将惠寿不中用,竟让太平军踩了营盘,林文察迫不得已,退扎叫做玉洲的地方,隔了两天出队攻击,小胜而回。就在这时候又接到左宗棠的札子,指示他“深沟高垒,勿浪战求胜,俟浙军到后,协力规复漳州”。林文察这时不能不听命了,驻营在万松岭上,静候援军,另由水师总兵曾玉明,在九龙江近海澄县地方的海口镇,结扎水营,以为犄角之势。这样守到十月底,左宗棠还未进入福建境内,而先行出发的浙军,三路合围之势,将次形成。李世贤原来是在万松关以西设下埋伏,传候林文察入网,见他按兵不动,而浙军又已人闽,不能不急着打开一条出路,因而在十一月初三,发动突袭。突袭是分水陆两路进行。袭击水营的太平军,皆以烟煤擦脸,有意扮成狰狞可怖的样子,同时亦用作为“自己人”的识别,曾玉明的水师,猝不及防,除了用炮艇上的小炮轰击以外,其余各营,都垮了下来。在西面万松关上的林文察所部,本是越拖越坏的散兵游勇,听说后路被袭,未战先乱。副将惠寿,游击许忠标,压不住阵,只有溜之大吉,林文察却不肯逃,结果中枪毙命。渍散下来的乱兵,勉强集结在九龙江东岸,算是保障泉州门户。三月以后,左宗棠到了浦城,正式进入福建境界,预定就以此为行辕。行辕所收到的第一件战报,便是林文察兵败身亡。这不是马到成功的征兆。左宗棠大为不悦。在他看林文察是挫了浙军的锐气,也伤了他的威名,虽非死有余辜,却是决不可原谅的。因而出奏时,便不肯专叙此事,只用一个“督师行抵浦城,现筹剿办情形”的案由,在折子中斥责林文察不听调度,致有此失,幸亏高连升一军已由福州赶到闽南,泉厦可保无虞。至于林文察的恤典,申明另案奏请,但可想而知的,恤典不会优厚。不过局势很快地稳住了。左宗棠最担心的,就是李世贤向东南横战入海,所以只要高连升一军,能自福州南下,及时拦堵,先挡得一阵,等苏军郭松林、杨鼎勋领兵航海而来,控制腹地便有十足的把握了。为此,左宗棠定下东守北攻西压的策略,最先占领闽南偏北的龙岩,接着会同粤军方耀所部,攻占闽粤交界的永定。这两场胜仗才下来,士气大振,指挥更加灵活。左宗棠开始“迫敌入粤”,首先是由毗连江西的汀洲、连城一带,将汪海洋部下的太平军,往南逼向与广东交界的武平、上杭一带。其时援闽苏军已陆续到达,与浙军高连升、黄少春所部,划分防区,而以进取漳州为目标,苏军守漳州之南,浙劳守漳州之北。这一来,李世贤出海之路彻底被截断了。到了四月中旬,浙苏各军由南北同时出击,会攻漳州,到了四月二十一,攻陷漳州。可是李世贤却开西门而走,与汪海洋会师在一起了。当时的形势是东南方面泉、厦、漳沿海一带,兵力最厚,西北永定有七千余人防守,东北的漏洞,亦已及时防补,唯有西面最弱,左宗棠几乎毫无布置。西面就是广东的大埔、饶平一带,虽有粤军方耀防守,可是决非李世贤、汪海洋的对手,是谁都看得出来的。然则,左宗棠之意何居?明眼人自然看得出来。这个明眼人是远在京城里的军机章京领班许庚身,在五月十二那天,看到发下来的一个奏折,大为诧异,这个奏折是李鸿章所上,作用是在表功,所以案由是“援闽苏军,会合浙军分路进逼,于四月二十一日克复漳州府城”,奏报进攻情形中,有一句话说:“侍逆李世贤潜开西门而遁。”这与同时收到的左宗棠的战报,情况不符。左宗棠的奏折,案由是“进逼漳西大捷,现筹办理情形”。并未提到攻克漳州,更未谈到李世贤由漳州西门而遁,只说:李逆世贤经官军叠次击败,势日穷蹙,图由漳北小路绕犯安溪,以抄官军后路。其计未成,又图勾结同安土匪,内讧滋事,经郭松林抽带所部两营驰赴同安,会同道员曾宪德将西塘、上宅、符井各乡匪巢洗荡。”再看拜折的日期是四月二十六,拜折的地点是福建省城。福州离漳州不过两三日路程,二十一攻克漳州,在福州的左宗棠不应该到二十五还不知道。如果已经知道,二十六拜折何以下报捷?这是莫大的一个疑窦,但稍作参详,不难明白,左宗棠只为李世贤“漏网”,不肯报捷,先说他想“绕犯安溪”,又想“勾结同安土匪”,最后说由郭松林如何如何,是打算将李世贤“漏网”的责任,轻轻推到郭松林头上。至于左宗棠想“整”郭松林的缘故,亦可以推想得到。原来从林文察战死以后,福建陆路提督一缺便补了福山镇总兵的郭松林,虽为署任,总是升官,而如没有左宗棠的奏请苏军援闽,这个武装中最高职衔的提督,未见得轮得到郭松林。照左宗棠的想法,郭松林的升官,既由援闽而来,而所升的官,又是福建的缺分,则不论感恩图报,还是循名责实,都该照建制归隶他的部下。无如郭松林虽经福建巡抚徐宗干一再催促,始终不肯到任。以福建的武官在福建打仗,却自居于客将的地位,在左宗棠是颇难容忍的,只是当郭杨两军航海南来之前,李鸿章特为声明,郭松林不履任,他亦“不劝驾”。左宗棠曾经同意,此时不便出尔反尔!但又有所憾于郭松林,因而此时先作一个伏笔,一方面隐约其词地表示,追击李世贤是郭松林的责任,另一方面可以看将来的情况,果真“同安土匪”一时不易收拾,便可正式奏请将郭松林留在福建,以本省的提督办理本省的军务,天经地义,名正言顺,朝廷不能不准,李鸿章不能不放,郭松林不能不留。了然干左宗棠暗中的勾心斗角,再来看李鸿章的“援闽获胜,会克漳州府”一折,才会恍然大悟,除表功邀赏以外,还有预先为苏军留下卸责余地的作用。因为折中铺叙战况,对于郭杨两军的防区及部署,说得特别详细,一则谓:“东山在漳州城南十里,系通漳浦大路,郭松林以八营扼之,又十里为镇门,系东山、海澄、石码适中之地,杨鼎勋以五营扼之。海澄县为两军后路,有山径可通漳浦,复派三营分布县城以外,防贼抄袭。”再则谓:“总兵刘连捷、臬司王开榜在西北,提督高连升、黄少春等军在东路。自苏军扼扎东山,南路已断。”三则谓:“败逆向南靖一路纷逃,各营追剿数里,当会同高、黄等军,折回东南,将东关外放子桥、东岳库及附近南门新桥各贼垒一律荡平。”处处可以看出,郭杨两军无论防守还是攻击,都以担当漳州南面为主,东面其次,然而李世贤开西门而遁,责任谁属?不问可知。这样反复研判下来,许庚身认为左宗棠是在玩弄可怕的权术。从军兴以来,各省带兵大员,以驱敌出境为惯技,而左宗棠则似乎有意以邻为壑,包藏着什么祸心。此非早作纠正不可。因此,他向恭王与文祥等人,指陈利害,奏明两官太后,拟发“廷寄”,首先指出李鸿章已有奏报,攻克漳州,“侍逆李世贤潜开西门而遁”,接下来便说:“漳州虽经克复,而渠魁仍未授首,必将与汪逆合谋,计因复逞。现在东南两路局势既尚稳固,东北一路亦有刘明灯等联络扼守,而西面之漳浦、云霄、诏安、平和等城,均为贼踞,该逆心思由此路窜走,已无疑义。粤省饶平、大埔一带,虽有方耀等军防守,尚恐兵力不敷分布,左宗棠等仍当分拨劲旅,绕赴西路,会同粤军,迎头拦截,杜其窜越之路。”到此地步,左宗棠知道撵走郭嵩焘的时机成熟了。在此以前,他曾为蒋益澧下过一次伏笔,并用李鸿章作为陪衬,来提高蒋益澧的地位。这一伏笔,下在九月初,瑞麟与郭嵩焘交恶之时,而于“恳请收回节制三省各军成命”的奏折中,附带一提:“恐两广兵事,尚无已时,若得治军之才如李鸿章、蒋益澧其人,祸乱庶有豸乎!”意思是最好将李鸿章调为粤督,而以蒋益澧升任粤抚,这是隐约其词的试探,朝廷即令没有明显的反应,但将益澧可当方面之任的印象,却已在西宫太后与军机大臣的脑中留下了。此时当然还不能明保蒋益澧升调广东,是用夹片的方式,在“陈明广东兵事饷事”中,攻郭保蒋。首先就说:“广东一省兵事实足观,而饷事亦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