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报答珠珠,同时,既还跷脚长根的席,又替尤、古二人接风,胡雪岩使用妙珠的称呼,对妙珍说:“珍姐,今天应该我‘做花头’,请你备个‘双台’。菜跟酒都要好!”说着,取了张五十两的银票,放在桌上。妙珍无论如何不肯收,又说用不了这么多钱,推让再四,胡雪岩只能收回,另外给了二十两银子的赏钱,娘姨、大姐、相帮一齐来谢赏,个个笑逐颜开。于是,“胡老爷是第一号好客人”这句话,马上传开去了。* * *到得朱家,胡雪岩就感到不寻常,不请自来的不止尤五和古应春,另外还有五个人,都是中年,个个衣冠楚楚,但神态间总掩不住江湖豪气,倒叫他识不透是何路数。等尤五一一引见,才约略听出来,都是苏、松、太一带提得起名头的第一等人物。其中有个人管胡雪岩叫“小爷叔”,不用说,是尤五的师兄弟。有了这个“底子”在心里,胡雪岩应酬寒暄就很投机了。然而此辈来意如何,煞费猜疑,因而找个机会,将尤五邀到一边,细问究竟。“我们白来一趟,不过倒是白来的好,要用得着我们的力量,事情就不妙了!”尤五微笑着说了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然后表明来意,他是前天回松江的,王有龄托办的事,此刻无暇细说,一到松江就得到消息,说跷脚长根将有不利于胡雪岩和俞武成的举动,松江老大颇为关心,与尤五商议,邀了这批人,赶来徘解,如果排解不成,说不定就要“动手”,因此,松江老大亲自在调兵遣将,还有大批人马在待命。“老大爷这么待我,真正感激不尽。”胡雪岩是真的感动,“事情弄好了!”“我也是一到就听说了。小爷叔,你真行!跷脚长根是有名疙瘩难弄的人,居然让你摆平。不过,我想,我们此来,替你助助阵也是好的。”“一点都不错。老实说,我打听过跷脚长根的为人,十分之中,还有两三分不大靠得住,有你们几位的面子压一压,那就十足保险了!”“好的!我出面来请客。”“今天晚上是我的,大家吃花酒。明天中午算你出面,你看在这里好不好?”“也只有借朱老大的地方才合适。不过..”尤五迟疑着,仿佛有句话不便出口似地。“五哥,有话你尽管说。”胡雪岩倒真想不出尤五跟自己的关系,还有什么话碍口,因而充满了好奇心,“我们的交情,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小爷叔,我先告个罪。说来说去,你总在‘门槛’外头..”原来为此!胡雪岩抢过来说,“你不用说了。我知道。我理当回避。”能谅解最好。尤五觉得交情已够,无需解释,便又提到另外一件事:“老古是昨天到我那里的,他也有许多话要跟你说,听说洋人已经服帖了。我去陪客人,把他调出来跟你来谈。”古应春带来了极好的消息,洋人终于软化了,决定出高价买丝。照古应春的算法,这一笔生意,可以赚十八万银子,问胡雪岩卖不卖?“怎么不卖?”胡雪岩很高兴地说,“不要说十八万银子,就是赚八万银子,我也要卖了!生意要慢慢做,长线放远鹞。而且,说老实话,我手上的事情太多,不清理不得了!”“卖是卖,洋人有个条件,要订三年的约,以后的丝都归他一个人买。”“这也可以,就是价钱上,年年不同,怎么算法?”“这当然到时候再议。他保证我们有钱赚。”古应春说,“大致是照外洋报价,扣除他的赚头,就是实价。”“这恐怕不妥当吧!这样变成包他有钱赚了。”胡雪岩说,“你想想看,如果外洋丝价一落,扣除了他的赚头,不够我们的成本,怎么办?”“是的。我也想到了。不过,说来说去,‘千来万来,赔本不来’,中外都是一样的。如果外洋丝价落,他不收,别人当然也不收。我再说一句,洋人做生意,跟我们不同,他们做生意,讲究培养来源,所以亦决不会要求过分。我想,我们这方面的顾虑,亦可以跟他谈。总而言之,守住互利两个字,合约一定谈得拢。不晓得你什么时候到上海去?”“我的事,大部分要在上海办,不过,杭州不能不去,七姐的事也要紧。”“喔!”古应春问,“五哥没有限你谈过?”“谈什么?没有!”“五哥跟王雪公老实说了,结这门干亲,是借重他的名望,好叫我们那位老族长服帖。王雪公很体谅,他说,既然如此,不妨先提亲事,现在天气也热,不必劳动七姐。秋凉办喜事,他抽空来吃喜酒,再补认亲的礼节。如呆他不能来,就让我送七姐去,回门带认亲,一事两便。”“好极了!雪公既有这话,恭敬不如从命,我暂时不必回杭州,办完了跷脚长根的事,由苏州回上海。”胡雪岩又问:“老裘怎么办?”“预定今天从上海动身。俞老的那位少君,我也见着了,少年老成,人很妥当。松江一带,五哥已经关照过了,必定一路顺风,你放心好了。”由于这一连串诸事顺利的好消息,胡雪岩的心境开朗,兴致大好,决定大大地请一次客。另外挑日子已不可能,就拿这晚上的宴会扩大,这件事交给刘不才去办,他跟杨凤毛、朱老大商议,将当地与漕帮有渊源的人,统统请到。又顾虑到跷脚长根当着尤五他们这班远客,不便高踞首座,而又不宜委屈他做个陪客,特地向胡雪岩说明,将跷脚长根也当作主人,发帖子拿他列在前面,这样也就算很捧他了。尴尬的是到了傍晚,嘉宾云集,总数不下四十,主人之一的跷脚长根始终不曾露面。胡雪岩一个人八面周旋,未免吃力,而心里犹自不断嘀咕,更觉得不是滋味。“珍姐!”胡雪岩悄悄问妙珍,“长根到底到哪里去了?你总有点数吧?”“我也猜不透。一早有他一个弟兄来叫,背人谈了一会就走了,临走什么话都没有留下。我看,”妙珍倒很有决断,“不便让客人久等,就开席吧!”于是筵开四席,推让多时,方始坐定。刘不才早就有了准备,将同里的“名花”列成一张单子,在席间传观,有熟识愿意招呼的,便拿笔做个记号,然后飞笺催花,莺莺燕燕,陆续而至,有熟客的自然去就熟客,没有熟客的,由刘不才看情形撮合。一时丝竹歌喉,接踵而起,前门轿马后门船,热闹非凡。这番豪举,吸引了无数路人,驻足探望,纷纷探询,是哪位阔客有此手面,等听说是跷脚长根做主人,便有人诧异,不知道他何以忽然有此阔绰的场面。还有个诧异的人,就是跷脚长根自己,一见妙珍那里如此热闹,倒有些不便乱闯,进门拉住一个相帮问道:“是什么人在这里请客?”“咦!李七爷,你这话问得可要叫人好笑?不是我自己跟胡老爷一起请客吗?”跷脚长根明白了,是胡雪岩替他做面子,于是先不进大厅,由备弄绕到后面,把妙珍找了来,细细一问,才知究竟。“对不起,对不起!”跷脚长根走到厅上,握拳作了个罗圈揖,”我做主人的迟到,失礼之至。没有什么说,罚我三杯。”说着,便端起胡雪岩面前的酒杯,连着干了三杯,然后看行辈大小,到席前一一招呼。那番应酬,相当漂亮周到。盛筵已毕,接着便拉开台子豪赌,安排好了客人,跷脚长根将胡雪岩拉到一边,用埋怨的口气,说道:“老胡,有件事你做得不对了。差点出大乱子!”“怎么?”“你从上海起运洋枪,也该先跟我说一声!”“喔!喔!”胡雪岩急忙认锗:“这是我疏忽。对不起,对不起!”“我今天一早才晓得,忙到下午才算摆平。”于是,跷脚长根透露了他部下的情形,两千七百多人,并非个个都肯听他的指挥,有一批人态势不稳,只是他以大压小,暂时制服着。及至跷脚长根翻然变计,化干戈为玉帛,那一批人便有反他的意思,而且预备依照原定计划硬夺裘丰言所押运的那一船洋枪。幸好,事机不密,为跷脚长根的一个心腹探明究竟,星夜赶来同里,这天一清早将他从妙珍的香衾中唤了起来,赶到青浦与嘉定交界之处,才算截住了那批人。“截是截住了,费了好大的手脚。那船洋枪,已过金山卫,有松江老大的人在,不要紧了。不过..”跷脚长根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胡雪岩感激而不安,“李七哥,”他改了称呼,“你帮了我这个大忙,现在你自己有为难之处,该我出力。你说,只要我力量用得上,无不从命。”跷脚长根想了好一会,毅然说道:“你老兄与众不同,我就跟你说实话吧,那批人为头的是我一个‘同参’的徒弟,让我‘做’掉了..”胡雪岩什么事都敢做,什么事都不在乎,只有听见这话,脸色一变,不由得抢着问道:“怎么?你拿他杀掉了?”跷脚长根脸色凝重地点点头。“那么,”胡雪岩失声而言:“他家不要找你算帐?”“照江湖上的规矩,我做得不算错,他不听话,而且这件事关系太大,事情又紧急,我这样做,没有人可以说我不对。不过,公是公,私是私,为了家门的规矩,我不能不做掉他,论到私情,他的后事我不能不料理。”“喔,喔,我懂了,我懂了!好比诸葛亮斩马谡,他‘家有八旬老母’,你不能不管。”胡雪岩略停一下,直截了当地问道:“李七哥,你是不是要铜钱用?”“是的。一面是抚恤,一面有些人嘴里不敢说,心里不肯跟我,我想不如打发掉的好。”“对!这样做倒也干净。”胡雪岩问道:“你要多少?万把银子我现成,再多也有,不过要隔个两三天。”“够了,够了!两千银子抚恤,打发走路的十两银子一个,大概有三百多人,你借我五千银子好了。”说着,他一跷一拐地走到窗前,取出写局票用的笔砚,很吃力地写了一张借据,字迹歪歪斜斜,措词却很得体:“今借到胡雪岩兄名下纹银五千两整。彼此至好,无保无息,约期三个月归清。特立笔据存照。”下面具名是“李长根”。他在写借据的当儿,胡雪岩已去寻着刘不才,准备好了银数,等回进来,跷脚长根递过那张借据,胡雪岩看都不看,就在蜡烛火上点燃烧掉,“李七哥,我那个合伙做生意的好朋友古应春告诉我,我在丝上赚了一票。自己人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他将一叠银票递了过去:“你分一万银子的红。”“这,这..”一向精明强干长于词令的跷脚长根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李七哥!交朋友的日子长得很。”胡雪岩拍拍他的背,微笑着走了。这一夜尽欢而散。送走了客人,胡雪岩要用现银开销,妙珍不肯收,因为跷脚长根已有话关照,都归他算。妙珍又说,头钱打了两百多两银子,她亦不好意思再要客人有何花费。胡雪岩只得由她。于是摆上消夜,团团一桌,胡雪岩扶起筷子,先就说了一句:“早点散吧!”“散?”跷脚长根问道:“今天不住在这里?”于是妙珍也劝他留宿,而胡雪岩因有事要连夜赶办,执意不从。妙珠的脸色便不好看了,托词头痛,告个罪离席而去。“这未免煞风景了!”古应春说,“老胡,何苦?”胡雪岩不响,站起身来,去看妙珠,进房就发现她一个人坐要梳妆台前面抹眼泪。“怎么样?”他走过去,扶着她的肩,用服软的声音说道:“是生我的气?”“没有!”妙珠摇摇头。“那么,好端端,淌什么眼泪?”“是我自己心里有感触。”妙珠不胜幽怨地,“生来命苦,吃这碗断命饭!”胡雪岩觉得有些搭不上话,想了想,取出二百两银票塞到她手里说:“明天下午我就回苏州了。这给你买点东西吃。”“我不要!”妙珠将银票往外一推,冷冷答道:“我卖笑不卖眼泪。”这句气话的情分就深了,胡雪岩愣在那里,好半天作声不得。“你请吧!不是说半夜里还有要紧事要办?”“我不骗你。”他改变了办法:“这样,我就在你这里办。你这里有信纸没有?”“间壁就是笺纸店,敲开门来也不要紧。”“那就是了。你叫人去买点顶好的信笺、信封,再沏一壶浓茶,我跟古老爷要商量写信。”胡雪岩又郑重地告诫:“是机密信,所以我先要回家写,此刻在你这里写,你听见了什么,千万不可以说出去。”“你放心!我听都不听。”于是胡雪岩将古应春留了下来,就拿妙珠的梳妆台当书桌,她倒是心口如一,备好了纸笔茶水,关照娘姨、大姐都去睡觉,然后自己也避了到套房里。“老古,”胡雪岩坐在床沿上低声说道:“直到今天晚上,长根回来,这件招抚的大事,才算定局。我把前后经过,详详细细说给你听,请你替我写封信给何学台,明天一早交给老周专送。”“你不是马上就要到苏州去了,当面谈倒不好?”“情形不稳,事未定局,不好留什么笔迹。照现在的样子,一个要有个正式的书面,才显得郑重。而况,何学使还要跟营务处去谈,口头传话,或许误会意思,不如写在纸上,明明白白,不会弄错。”这一封长信写完,自鸣钟正打三下。夏至前后,正是昼最长、夜最短的时候,看窗外曙色隐隐,夜深如水,想来妙珠的好梦正酣,胡雪岩不忍唤醒她,便跟古应春商量,两个人睡一张大床。“这又何必?”古应春笑道:“放着‘软玉温香’,不去‘拥满怀’,未免暴殄天物。自然是我用小床,你们用大床。”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动了心,便改了主意,”你一个人睡大床吧!”他说,“我跟她去挤一挤。”“挤有挤的味道。随便你。”说着,古应春便解衣上床了。胡雪岩悄悄推开套房的门,只见残焰犹在,罗帐半垂,妙珠裹着一幅夹被,面朝里睡,微有鼾声。他蹑手蹑脚地走了进去,轻轻关好了门,卸衣灭灯,摸到床上,跟妙珠并头睡下。他不想惊动她,但心却静不下来,只为了她头上的一串珠兰,此物最宜枕上,沾染妇人的发脂而香味愈透,浓郁媚冶,令人心荡。胡雪岩挤在这张小床上,忽然想到当时在老张那条“无锡快”上,与阿珠纠缠的光景,余味醰醰中,不免惆惘,越发心潮起伏,无法平帖。不知不觉的转身反侧,吵醒了妙珠,睡梦里头忽然发觉有个男人在自己身边,自然一惊,她仿佛着魔似的,倏然抬起半身,双手环抱,眼睛睁得好大地斜视着。“是你!”她透口气,“吓我一大跳。”“你倒不说吓我一跳。”胡雪岩失笑了。“真正是,鬼头鬼脑!”妙珠嗔道:“为啥要这样子偷偷摸摸?”“偷偷摸摸才有趣。”胡雪岩伸手一拉,把她拉得又重新睡下,“我本来不想吵醒你,实在是睡不着。”“古老爷呢?”“他在大床上,也是刚睡下。”“恐怕还不曾睡着,声音轻一点。”妙珠又问:“信写好了?”“自然写好了才睡。”“写给谁的?”“写到苏州去的。”“你不是要回苏州了吗?为啥还要写信?照这样说,你还住两天?”这一连串的问句中,留他的意思,表露无遗。胡雪岩心想,如果说了实话,又惹她不快,因而使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也没有定规。”于是妙珠便问胡雪岩家里的情形。由于她是闲谈解闷的语气,胡雪岩便不作戒备,老母在堂,一妻一妾,还没有儿子等等,都老实告诉了她。“刘三爷是极精明、极能干的人,想来你那位‘湖州太太’也厉害得很!”“一点不厉害。真正阿弥陀佛的好人。”“这是你的福气!”“谢谢你!”胡雪岩带些得意的笑着,“我的福气还不错。”“也是你那位湖州太太的福气。”“这倒不见得。”“嫁着你胡老爷这样又能干、又体贴的人,过的是不愁吃、不愁穿的你心日子。你胡老爷人缘又好,走到哪里都是热热闹闹,风风光光。这还不叫福气?”“我这个人好说话时很好说话,难弄的时候也很难弄。”“我倒看不出来。”妙珠紧接着说,“照我看,你最随和不过。”“随和也有随和的坏处,外头容易七搭八搭,气量小的会气煞。”“男人家有出息的,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妙珠忽然问道,“你有了湖州太太,总还有上海太太、苏州太太?”“那倒还没有。”胡雪岩说,“一时也遇不着中意的人。”妙珠恨不得凑过脸去说一声:你看我怎么样?但这样毛遂自荐,一则老不起这张面皮,二则也怕他看轻了自己,只好忍着。但转念一想,放着自己这样的人才,哪一样比别人差?他竟说“遇不着中意的人”,倒着实有点不服气。“那么,”她问,“要怎样的人,你才算中意呢?”胡雪岩听出因头来了,答话便很谨慎,“这很难说,”他有意闪避,“情人眼里出西施,没有定规的。”这一来,妙珠就说不下去了,总不能这样质问:难道我不是你的情人?这话就问得出来,也乏味。自己这佯一片痴心待他,而他真当自己路柳墙花,随折随弃,真是叫人寒心。念头转到这里,顿觉有无限难诉的委屈,心头凄楚,眼眶随即发热,眼泪滚滚而下。两个人是贴着脸的,虽然眼睛都朝着帐顶,他看不见她哭,但热泪下流,沾着胡雪岩的右颊,不能没有感觉,转脸一看,大惊问道:“咦!你又哭了!为什么?”“我有心事。你不晓得!”“又是触动什么心境了?”“我在想,珍姐倒快有归宿了,李七爷跟她说,这次招安做了官,要好好做人,干一番事业,预备把珍姐接了回去。我们姐妹相差一岁,自小到现在没有分开过。从今以后,她归她,我归我,想想可要伤心?”“原来为的姐妹情深。”胡雪岩笑道:“我倒有个主意,何不你跟你姐姐一起嫁了李七爷?”这句话说坏了,妙珠的眼泪,倾江倒海一般,身子一蹦,面朝里边,拉起夹被蒙着头,“嗬嗬”地哭出声来。胡雪岩悔恨莫及,同时也有些昏头搭脑地弄不明白,一句笑话,何至于惹得她如此?当然,这时不暇细思,只有好言解释,继以赔罪,只求她住了哭声。哭声不但不止,且有变本加厉之势,结果,门上有了响声,古应春被惊醒了,来探问究竟。“你听!”胡雪岩推着她说,“拿人家吵醒了。”妙珠不理,心里倒巴不得有个第三者从中排解,好事方始有望,所以反哭得更起劲了。“你真是,‘越扶越醉’!”胡雪岩无奈,只好起床去开了门。“怎么回事?”古应春踏进来问说,同时仔细看着胡雪岩的脸色,是啼笑皆非的神情。“哪晓得怎么回事?讲话讲得好好地,忽然说舍不得她姐姐从良,伤起心来。”最后一句话不曾说完,妙珠将被一掀,恨恨他说:“你死没良心!”然后又将头转了过去,掩面而啼。这是有意抛出一个疑团,好让古应春去追问,果然,他中了她的计。“小爷叔,你有啥地方得罪妙珠了?拿你恨得这样子,真叫人不懂!”“你不懂,我也不懂。”胡雪岩唯有装傻,而且不希望古应春介入,所以接着便做了个送客出门的姿态,将身子往旁边一挪,手一扬,“天快亮了,请上床去吧,睡不了多少时候了。”听这一说,妙珠的哭声突然提高,仿佛第三者一走,她就孤立无援,有冤难诉似地,于是古应春踌躇了。“到底为什么?”“她要跟我,又不肯好好谈。弄这‘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一套,你说好笑不好笑?”古应春大感意外,不假思索他说了句:“这是好事啊!”“好事多磨!总也要慢慢儿谈,慢慢儿磨,才可以谈得拢。”胡雪岩打个呵欠,又催他走:“你请吧,我也要睡了。”等古应春一走,妙珠的哭声也停住了,因为胡雪岩已有表示,她便等着他来谈。谁知他一口将灯吹熄,上了床却不开口。事情成了僵局,妙珠又羞又恼,而且初次领略到胡雪岩的手段,真个因爱成仇,心思拨不转,拼命往牛角尖里去钻。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做人乏味,再看胡雪岩时,鼾声大起,这一下更把她的心思迟到了绝路上,悄悄起床,流着眼泪,找了根带子出来,端张椅子到床脚,在床顶栏杆上,将圈套结好,头一伸上了吊。胡雪岩的鼾声是假的,有意冷落妙珠;好逃避纠缠,她起来从他身上跨过下了地,他都知道,只不知道她下了地做些什么,只觉得床突然一震,不由得眼开了眼,一望之下,吓得心胆俱裂,跳起身来,赤脚下了地,将妙珠的下半身一抱,往上一耸,那个圈套总算卸掉了。妙珠的气刚要闭过去,上了圈套,后悔嫌迟,那一刹那,只觉得世间样样可爱,人人可亲,所以此时遇救,把胡雪岩的薄情都抛在九霄云外,一片心中,除了感激,还是感激,趁势抱往他的头,“哇”地一声大哭而特哭。这一下,不但惊醒了古应春,也惊动了妙珍和前后院的闲人,纷纷赶来探望,但心存顾忌,只在窗前门外,探头探脑,窃窃私议,只有妙珍排闼直入,但见妙珠伏在床上抽噎不止,胡雪岩穿一身白洋布小褂裤,赤着脚坐在那里,样子相当窘迫。她只有向站在一边,仿佛遭遇了绝大难题,不知如何应付的古应春探问:“古老爷,到底为了啥?是不是妙珠得罪了胡老爷?”古应春不答,只将嘴一努,视线上扬,她顺着他的眼风看过去,才发觉朱漆床栏杆上,束着一条白绸带子,莫非妙珠曾寻死觅活来着?心里疑惑,却怎么样也问不出口来,因为这太不可思议了。这时的胡雪岩,心里异常矛盾,异常难过,但也异常清醒,为了应付可能会有的麻烦,他觉得非先在理上占稳了地步不可。于是他沉着脸说:“珍姐,我有句话要请教你。彼此初会,但有李七爷的关系在那里,大家都不算外人,我到同里来作客,妙珠要害我吃一场人命官司,我真不懂,为啥要这样子跟我过不去?”这几句话,不但说得妙珍大为惶恐,连古应春都觉得太过分了,所以抢着说道:“小爷叔,话不好这样子说..”“我说得并不错。”胡雪岩有意装出不服气的神情,“你倒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她一口气不来,害我无缘无故打这场人命官司,是可以开得玩笑的事吗?”妙珍至今还只明白了一半。她实在不懂妙珠为何要上吊,为何上吊又不死?只是听胡雪岩这样发话,衷心感觉歉疚,便只好这样说,“胡老爷,我想总是妙珠得罪了你,你千万不要生气,等我来问她,回头给胡老爷磕头赔罪。”“好!”胡雪岩趋势站了起来,“你问问她!问她看看,我哪里亏待了她?前后不过三天的工夫,哪里来的深仇大恨,要这样子害我!”在床上的妙珠,既感愧悔,又感委屈,哭得越发伤心。古应春倒起了一片怜惜之心,但还弄不明白胡雪岩的意思,不便说什么,只陪着他走到外面。“小爷叔!为啥会搞得她要上吊?到底你说了什么话,叫她如此伤心?”“轻点,轻点!”胡雪岩埋怨他说,“你要帮着我‘唱双簧’才对,怎么开出口来,总是帮人家说话?”古应春报以苦笑,然后自语似他说了句:“长根怎么不露面,我去找他来。”胡雪岩不响,这是默许的表示,古应春便开门走到外面,闲人甚多,见他的面都避了开去,古应春也不理他们,一直寻到妙珍所住的那座院落。“李七爷呢?”他问一个娘姨。“昨天没有住在这里。当夜就回盛泽去了。不过中午就要回来的。”于是古应春只好折回原处,只见妙珍正在跟胡雪岩说话,发现他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投以期待的眼光,仿佛都要向他求援似地。“古老爷,要请你说句公道话。”妙珍一开口便是受了委屈的语气,“我妹子眼界高,从来没有啥客人是她看得上眼的,今天为了胡老爷,连命都不要了!只看这一层,胡老爷也该有句话。”“慢来,慢来!”古应春听她话中略有负气的味道,所以先出以安抚的态度,“有话慢慢儿谈,你请过来,怎么回事,先说给我听。”妙珍听他这样说,便跟着古应春走到一边,简单扼要地提出要求,妙珠已自誓非胡雪岩不嫁,而胡雪岩一口拒绝,似乎没有转圜的余地。希望古应春主持公道。这公道如何主持?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说,他对胡雪岩只有谏劝,听不听在人家。不过,他也很困惑,胡雪岩为人最随和,这番好意,就是难接受,也该婉言辞谢,何以话锋硬得竟连妙珍也感到气愤了。“你等一下,让我先来问问我们小爷叔。”问到胡雪岩。他又有一番说词,认为妙珍的话,迹近要挟,同时事实上也无法相许,加以这几天身心交疲,不耐烦多作纠缠,所以干脆回绝。看起来胡雪岩也有些负气,但论道理,妙珍是骨肉连心,疼她妹子,说几句气话是可以原谅的。不过,胡雪岩身心交疲,肝火不免旺些,似乎也是情有可原,反正都是一时情绪不佳,事后自然相互谅解,旁人亦可以代为解释得清楚的。症结是在“事实上无法相许”这句话,不能不问。“小爷叔,你有啥难处,说来听听。”古应春问道,“可是我们那位婶娘那里说不通?”“正是!为了芙蓉,大打饥荒,至今还不曾摆平,我何苦又惹麻烦?”古应春想了一会说:“这总有办法可以弄妥当。最主要的是,你到底喜欢不喜欢妙珠?”这话叫胡雪岩就难回答了,既不愿作违心之论,也不肯公然承认,顾而言他他说:“还有一层,我这趟是带着芙蓉来的,当着她在这里,倒又弄上一个人!你想想,她心里是何滋味?再说,我对刘三爷也不好交代。”古应春旁观者清,听他这两句话,立刻了解了他的本心。他是喜欢妙珠的,杭州的那位太太,也不足为碍,只碍着芙蓉,一时做不成这件“好事”。“你说的是实话,我懂了。”古应春提出警告:“妙珠一片痴心,如果落空,说不定还会第二次的举动。好好的日子不过,弄件命债在身上,太划不来了。”“命债”二字,说得胡雪岩悚然一惊,极其不安,搓着手说:“世上真有那样傻的人,连性命都不要?”“说不定的!”古应春又正色说道:“她第一次真的上吊死了,倒也罢了,第二次出毛病,就是你见死不救,良心上一辈子不安。”胡雪岩几乎一夜不曾睡,又遭遇了这些惊吓烦恼,只觉得头痛欲裂,神思昏昏,于是老实告诉古应春,他必须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托他代为敷衍珍珠姐妹,一切都摆到下午再谈。要寻清静之处,自然还是朱老大家。到了那里,从后门人内,走到自己卧室,关照朱家派来词候他的佣工,谢绝访客,然后关紧房门,解衣上床。他实在是累了,着枕使即人梦,直到中午才起身。刘不才就在他外屋喝茶守候,听见响动,便来叩门,等胡雪岩开了门,他第一句就问:“怎么会险险乎闹出人命来?”经过一觉好睡,胡雪岩的情绪稳定了,脑筋也清楚了,不先答他的话,却问到古应春:“老古回来了没有?”“回来了。我就是听他说的。”“那么,俞老跟尤五他们也知道了,”“自然。”刘不才说,“大家都有点派你不是。”胡雪岩在心里说:别人都可以说我薄情,派我的不是,唯独你不能!这样想着,口中便问了出来:“你呢?”“我无所谓!你的事跟我不相干。”这表示胡雪岩果真要娶妙珠,他亦不会反对。将来如何,虽不可知,但总算去了一个小小的障碍,自是可令人安慰的。不过这件事到底是“闲事”,胡雪岩决定采取敷衍的态度,先拖着再说。眼前还有许多正经事要办,因而当机立断地作了决定:“你去收拾收拾行李吧!我们今天就回苏州,交代了长根的大事,赶紧回上海。”“今天走怕不行。”刘不才说:“我听尤五说,今天晚上他们要公请你。”“公请?”胡雪岩诧异:“为什么?”“总有话跟你说。此刻他们关起门来,不知在商量什么?”这让胡雪岩想起来了,急急问道:“长根来了没有?”“自然来了。”刘不才说,“他这两天最忙了。据说,一早到盛泽去了一趟,特地赶回来的。”胡雪岩点点头:“今天是他们帮里有事要谈,外人不便插足,我们也不必打搅他们,你把考古去找来,我们寻一处地方,一面吃饭,一面谈谈我们自己的事。”等把古应春找了来,他建议仍旧到妙珍那里去盘桓,因为她自知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