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在提出“还思想于思想者”这一命题的九十年代初,周作人的选择,正是一些知识分子所需要借鉴的,所谓“岗位意识”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提出的,而我当时对此是缺乏警觉的。尽管“还思想于思想者”的命题,对于我自己,不会,也没有导致对现实的逃离,如前所说,我即使站在边缘位置,也是在关心、思考时代的中心话题,这是由我以及我们这一代人的特殊经历所决定的,但作为一个普遍性命题,笼统地不加分析地强调“还思想于思想者”,就可能给淡漠现实的知识分子提供口实:这也是必须正视的。关于思想与行动的关系问题 九十年代中期以后的问题和我的矛盾另一方面,强调知识分子的理论创造和批判功能,是完全必要的,如我在前面几讲中一再提到的,理论创造力与批判力不足,一直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两大问题,这是有负知识分子职责的。但如果因此而忽略或者没有充分重视直接参与社会实际的实践型知识分子的意义和作用,也会产生偏颇。如前所说,八十年代初,我们曾片面强调实践和实践型知识分子,后来又走到另一个极端。特别是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后期,以至到了今天,远离现实生活,脱离脚下土地,沉湎于知识名利场和小圈子,自恋、自怜、自闭、自我表演、自我玩弄,几乎成了一种知识分子病。从整个中国的社会变革的大局来看,这个问题就更加严重。知识分子和民众的隔绝,知识分子和实际社会的隔绝,已经成了一个社会问题。我们今天所谓“自由主义者”和“新左派”,吵得昏天黑地,社会根本不予理睬,就是因为都是“空谈”,与社会无关。我的选择是偏于进行理论的创造和思想的批判,因而必须关注现实,但又要保持一定的距离。这当然有局限,但却是适合我的,包括我的精神气质:总体上看,我是一个思想型,而非实践型的知识分子。这就是我的问题:我意识到知识分子参与社会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但我自己做不到。不能把社会实际运作理想化和浪漫化。这也是鲁迅的一个经验。鲁迅在1927年底在《关于知识阶级》里说了那番话以后,他自己就真的投入了社会实际,与反抗国民党统治的共产党合作。今天有些人居然说,这是鲁迅的一个错误选择。我真不知道这是从何说起。在国民党白色恐怖下,这是需要非凡勇气的,我就做不到。而更难能可贵的是,鲁迅一方面参与共产党领导的社会实际运动,一方面又依然保持着他的清醒和批判态度。这是有别于同时期的太阳社、创造社的知识分子的,他们一旦和工农社会实践运动相结合,就将其理想化,绝对化,神圣化,完全放弃了知识分子自身的独立批判性。这其实就是当年鲁迅和太阳社、创造社知识分子论战的实质。鲁迅自己也因此陷入了深刻的矛盾与痛苦中:一方面,要参与、支持社会反抗运动,因此而承受着各方面的巨大压力——如前所说,时至今日,这还是鲁迅的一大“罪状”;另一方面,他又要坚持知识分子,一个思想者的独立批判立场,因而发现运动的很多问题,而且发现了以后,还要进行斗争,这又要承受来自“自己人”的同样巨大的压力。但一面斗争,一面还要支持,因为这是当时唯一反抗国民党统治的运动。在鲁迅这里,可以说是把思想与行动,理想、信仰与实际社会运动,思想者与实践者之间的复杂万端的纠缠关系,推到了极端。关于思想与行动的关系问题 采取多种方式建立思想与行动、实践的有机联系(1)鲁迅和其他先驱者的经验对于我们无疑是非常重要的。问题是,今天我们究竟怎么做,如何处理思想与行动的关系。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我们首先要确立一个大前提:知识分子不能脱离社会现实,不能放弃应有的社会责任,必须关怀现实,和实际生活,和脚下的土地、土地上的人民,保持精神的联系,必须参与社会变革,建立思想与行动、实践的有机联系。在这样的大前提下,通过什么途径,以什么方式,建立怎样的联系,是可以,而且应该有多种选择的。一种是从现实问题出发,进行理论思考研究,为社会改革铸造理论思想武器,为社会提供根本性的价值理想。这样一类理论家型的知识分子,其理论创造的抽象程度越高,从表面看来似乎远离现实,其实是和现实的更深层面、更高层次上的结合。这样的知识分子的意义和价值不可低估。今天的中国,这样的知识分子还没有出现,但却是我们今天这个价值失落的时代所迫切需要的:时代正呼唤着真正的理论家。第二类是我在前文所提出的以批判作为和现实主要联系方式与极限的批判型知识分子。他们与现实的联系,自然比较引人注目,但也自有其限度。第三类是直接参与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实践,以及不同形式的实际社会工作的行动型、实践型的知识分子。不可忽视的还有专家型的知识分子。他们主要从事专业知识的生产、积淀、传授、传播。而他们的专业知识有的与现实生活联系密切,有的则是间接的,更为隐蔽、曲折的,看似无关却有关。尤其是他们中有的知识分子在主观上是以远离现实,躲进象牙塔作为自己的选择。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赞成这种象牙塔选择。但我觉得有一些人,他就关在房间中做研究,不问窗外事,只要他是认真的严肃的努力、创造,尽管有缺陷,但仍然有他的不可替代的价值,这样的选择,也应该得到尊重。我们要建立的是多元的思想、学术的生态平衡。其实,说到底,我们这里所说的所有的选择,在自有其价值,因而有其存在理由的同时,都有其局限,都存在着走到极端就会落入的陷阱。我们今天讨论的这些问题,我的思考到现在还没有结束,我的思想有些混乱,可以听得出有些前后矛盾,也就是说还没有完全理清楚,说出来只是为供同学们的思考作参考。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就来做课堂讨论吧。请大家提问或发表意见。发言者一:谢谢钱先生的讲课。我觉得你很诚实,你做不到的你敢承认,这是非常难得的。你说你愿意站在边缘,害怕处在中心位置,怕被群众情绪影响,怕辩论,这就证明你本身的思想还没想透,自己还不坚定。因为一个真正掌握真理的人,不管什么人,哪怕全体的人都反对他,也不怕。因为他相信,真理与他同在。钱:你说得很对。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非常软弱的知识分子,有一种内在的软弱。我有洁癖,这是知识分子的一个毛病,就是害怕在争论中被别人泼脏水。鲁迅就不怕,他不轻易和别人论争,但如果觉得非争不可,就勇往直前,也不怕泼脏水。而我却顾虑重重。有时候就是你说的,自己没有把问题想清楚,不敢随便去讲。你说真正掌握真理的人,是无所畏惧的,也许是这样吧。我年轻的时候,甚至在八十年代的时候,总觉得自己手里有点真理,什么都敢说。现在,也许是经历多了,年纪大了,或者更准确地说,越来越看清自己了,就怀疑起来了,经常问自己:这样想对吗?这样做对吗?这么说,自己做得到吗?哪怕是对的,自己做不到,就不敢去要求别人。自己都没把握的事情,到处去鼓吹,在我看来,这是犯罪。这就使自己常常显得比较胆怯,不敢随便说话。还有一点,也让我胆怯。现在这个社会,特别是思想文化界,老是要你站队,要你表态,旗帜鲜明地表明态度和立场:你赞成什么,反对什么,你拥护,还是不拥护?两军对垒中,你站在哪一边?而我的考虑却比较复杂。首先我不大相信人们信誓旦旦地说的话,他说得越坚定,我越怀疑,总觉得背后可能有陷阱,就不敢轻易表态。我对“不是白,就是黑;不是对,就是错”这一类“两军对垒”的二元对立的思维、说话方式,也很怀疑。对于争得你死我活的双方,我常常觉得他们各自在某些方面都有点道理,我都赞成;而在另外一些方面,又都没有道理,我都不赞成。这就使自己的态度很暧昧,无法明确表态。如果把心里的话,全都说出来,就是这也不赞成,那也不赞成,这儿有问题,那儿也有问题,都很可疑。我的立场,就在这种种怀疑之中,我只会说“不对”,要问我“应该如何”,“怎样才对”,我也说不清楚。我知道,这都是“哈姆雷特思维”在作怪:思虑越多,说话越犹豫,行动就更犹豫。最近就有位年轻的批评家批评我,说我对金庸的评价,态度暧昧。我知道,拥金派与反金派立场都非常坚定:一方就是说金庸好,无论怎么攻击,都说金庸好;另一方就是反金庸,怎么说也反。而我,却是折中派。我觉得金庸有他的价值,但似乎没有说的那么好,但要全盘否定金庸,我又觉得不对。我的立场就是不坚定,也不勇敢地捍卫自己的意见,对那位年青批评家的批评,我就不回应。我的文章发表了,意见说出来了,就完了。不管别人怎么批评,都不回应。批评得对,心领就是;有的批评,心不以为然,也不辩驳,就采取这么一种躲避的态度。我承认,这是洁癖,就是想保持一个真实的自我,最大限度地减少伤害的自我。关于思想与行动的关系问题 采取多种方式建立思想与行动、实践的有机联系(2)这里也存在一个矛盾:要完全保持一个真实的自我,大概只有把自己密封起来,这又是我所不愿意的;在公众面前的自我,总免不了要变形。我的态度的暧昧,什么都是,什么都不是,形象就容易模糊。一个时候,两军对垒的双方,都以为你是同道,同时又觉得你说的话不够劲,没有达到他们希望的样子。另一个时候,又都认为你是他们的反对者,于是你就从双方争取的对象变成一致打击的对象。这些年我在中国思想文化界的命运,就是如此。我之所以有这么多的矛盾,大概就是你所说的,我不是真理的掌握者,只是一个真理的探索者,一个充满困惑,甚至常常无可奈何的真理探索者。发言者二:您提到自己面临一个选择时,马上想到前面有一个什么陷阱。我想这反映了您的一种自我反对倾向。我的问题是,当您选择了走进鲁迅先生的时候,你有没有意识到前面陷阱的存在呢?钱:这个问题提得很尖锐,问到了我和鲁迅的关系。鲁迅对我,确实有非同小可的意义。记得摩罗曾经说过,我们都是“无赖之徒”,就是说,我们失去了信仰,就没有了可以仰赖、可以依靠的东西。我这样的人,不信上帝,那么靠什么呢?坦白地说,我靠着鲁迅,鲁迅是我的思想的基本源泉,精神的基本依靠。但我又清楚地知道,鲁迅不是上帝,鲁迅并不可靠。他连导师都不肯当,他自己都处在探索中,自身充满了矛盾、困惑,怎么靠?但我又几乎别无选择,所以说,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既然明知不可靠,为什么还要靠呢?我的理由也很简单:第一,鲁迅思想是深扎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的,既面对着他的时代的现实,又有很大的超前性,因此,他对于我们,又是“现在式”的存在,我们在现实中遇到问题,感到困惑,可以和他进行对话、交流,并总能够获得启示。其二,正因为他不自命导师,他就不会束缚我,反而会促使,甚至逼迫我独立思考。这是一个可以信赖的,能够不断提供精神资源的长者、先驱,简单说,靠着他,我放心,心里踏实。尽管我知道,他不能解决我所有的问题,说到底,最终还得靠自己。我同时也清楚地知道,这样的选择,本身也就意味着一种局限。所以有人说,钱理群“走在鲁迅的阴影下”。我从不回避:我的任务就是“讲鲁迅,接着鲁迅往下讲”,我自认为这是一个很大的价值,同时,也是一个很大的局限。当然,我也希望自己能成为鲁迅的对手。鲁迅一生的最大遗憾,就是没有遇到真正的对手,能真正击中他要害的对手。研究的最高水准、最高目的,就是成为自己研究对象的对手,能够超越对象的对手。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有没有超越其上的思想、文学的力量。我自认没有这样的能力、水平和境界。而且这不是个人的问题,某种程度上,这是历史的局限、时代的局限。发言者三:您反复强调知识分子应面对中国的现实问题。最近许多人都在谈三农问题,您是怎样面对中国的农村问题的?钱:最近,我读了李昌平的《我向总理说实话》,看了心里实在难过。我首先反省自己:我们这些人确实是在象牙塔里呆惯了,对现实太隔膜也太冷漠了。我相信李昌平只不过向我们提供了一部分农村的真实,就已经让人震惊了。现在大家都来谈三农问题,说明中国知识分子开始关心现实,开始意识到自己与中国现实,与农村脱离的问题。这是很好的。但是我又有点警惕,我担心这里是否有新的炒作,是否有做戏的可能?是真的都在关心吗?有许多知识分子又在开药方了。开出的一些药方我觉得可疑,比如有人说农村的出路是土地的自由买卖。对这样的高论,我实在有些不放心。中国农民就剩这么一点土地了,当然进城打工了,脱离了土地,但打工不成还可以回去,还有退路。这是中国农民比下岗职工好的地方,下岗职工一下岗,什么也没有了。农民实在不行,还有土地。如果土地可以买卖,一买卖就变成兼并了。而谁去兼并呢?还是有钱者,农村的高利贷者,权力者们,这将给中国的农民带来什么呢?……我坦率地承认,我不了解中国的农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为中国的农民做什么事,当然,我会努力地去寻找这样的途径,在我未找到之前,我宁愿沉默。我总觉得空洞地表示对三农问题的关注,多少有点做戏的嫌疑。所以我现在不太想谈三农问题。关于思想与行动的关系问题 采取多种方式建立思想与行动、实践的有机联系(3)发言者四:老师在课堂上讲了许多痛苦。但我想,一个人可以阳光地活着,这不更好吗?钱:我所说的是“丰富的痛苦”。我当年在上大学时读过一本俄国的剧作,题目就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智慧的痛苦》,意思是说,真正的思考和智慧,一定是和精神的痛苦相伴随的,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是代价,也是价值:思考与智慧的痛苦,是丰富的,它给你的是生命的充实感。因此,我常说,我因思考而痛苦,但我从未感到空虚,我每天都为新的探索、新的发现而兴奋不已。这也是一种快乐,一种为思考、智慧的阳光所照耀的生活。当然,这是我这样知识分子的选择。人们完全可以选择另外一种不那么沉重的,更为轻松的,更偏重于物质享受与精神的愉悦的生活。那也很好。但要有一个前提:你的快乐是通过自己的诚实的劳动得来的,不能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不能靠掠夺别人伤害别人来换取你的快乐。顺便再说一点:你们听我的课,听我不断地叙说知识分子的精神痛苦,这也可能造成某种误解。我刚从韩国回来,就遇到一件事,可以说是一个笑话吧:一位初次见面的韩国朋友,他对我说:“钱先生,我以前通过读你的著作来想象你,总觉得你一定是愁眉苦脸的,瘦骨伶仃的,整天生活在痛苦中的人。没想到生活中的你,竟是一个开朗、乐观,经常放声大笑的胖子,简直就像一尊弥勒佛!”这道理很简单:人是立体的,书本、课堂上所显示的,只是人的精神面貌的某一侧面,仅根据人在特定场合的言说来对一个人作出判断,往往会造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片面性。发言者五:老师讲知识分子问题,但有一个方面似乎没有涉及,就是知识分子和国家的关系的问题。我很想听听老师在这方面的看法。钱:这个问题很大,也很重要,以后或许有机会来详细讨论。这里简单谈两点。我这个人对权力,也包括国家权力都有点警惕,这当然是片面的,不能一般地否定国家权力。但对国家主义的警惕却是有必要的。将国家作为一个绝对物,无条件地鼓吹国家至上,这方面我们是有沉痛的历史教训的。另一方面,现在还没有到“世界大同”的时候,生活在现实时空下的知识分子,不能完全没有爱国主义情怀和民族国家意识。不能用全球化来否定民族的独立和国家利益,对国际霸权主义也要保持一定的警惕。当然,也要警惕极端民族主义:它是很容易被国家主义者所利用的。发言者六:钱先生,你刚才谈到了上帝。在我看来,中国上古的贤哲们,和上帝关系还是很好的。黄帝、文王、武王、孔子、老子,对上天理解非常透,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不是没有上帝,只是缺少上帝的化身,也就是耶稣。我不明白,为什么钱教授您说执意不相信上帝呢?钱: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很多基督教徒都拿我做传教对象,总觉得我有可能信基督教。发言者七:那位同学每回在公共场合,都要宣传宗教。我觉得不好,我想对那位同学说,每个人都有不信仰宗教的自由,不要强迫别人。钱:我还是来回答他所提出的问题吧。我是一个经验主义者,我这一生中许多惨痛经验使我很难接受任何具体的宗教。第一个经验是,我没有办法使上帝成为我心中的上帝。在我的感觉中,上帝始终是他者,而我绝不会把自己交给任何一个他者,这是我们这一代的惨痛经验:就是因为轻易地把自己无条件地交给他者,我们上了许多当。当然,我知道,在真正的基督教徒那里,上帝不是他者,而是存在于自己心中,但我感觉不到,做不到这一点,我就没有办法把自己交给上帝。这是一个理由。第二,就是我上过太多太多的自称自命的“圣徒”的当,因此,我对圣徒有先天的反感,所有的宣传我都觉得可疑,尽管我知道这样的怀疑也应该怀疑,但我无法排除自己的疑心,就只能这样了。但我愿意有宗教情怀,对宗教文化也很感兴趣,就是无法皈依任何具体的宗教,成为宗教徒。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的选择。宗教问题就如刚才那位同学所说的,有信的自由,也有不信的自由,大家可以讨论。今天就到这里为止。自然人性论与个人主义问题 自然人性论问题(1)八十年代所面临的问题:革命禁欲主义这两个问题实际上都牵涉到人性问题。为什么在八十年代会成为主导性的话题呢?这跟人们的文革经验直接相关。如前一讲所谈到的,当时主导的人性观的最大的特点,一是强调人的非动物化,二是强调人的非个人化。非动物化就是把人所有的欲望都看成是罪恶,所以要最大限度地克制人的欲望;非个人化则强调人是集体的,要将个人的东西压抑到最大限度,这实际上是一种所谓的“革命禁欲主义”,它在文革时期发展到顶端。文革有两个影响最大的口号,一个是“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一个是“狠斗私字一闪念”,甚至将这种观念仪式化了,叫做“早请示,晚汇报”,每天请示、汇报的内容就是面对着毛主席像,“狠斗私字一闪念”,报告、忏悔这一天自己曾经有过的“私心杂念”,成为一种仪式就标志着对人的个人欲望的压抑,已经深入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实际这样的忏悔不是始自文革,我记得在念大学的时候,反右运动以后,曾有运动,也是要求将个人的隐私,最隐蔽的东西坦白出来,以示忠诚。非个人化,不允许有私欲,也不允许有隐私,只要求人将最个人化的东西全部暴露。这样的运动后来发展到非常荒谬的地步,你说得越丑陋,越耸人听闻,越光荣。这也是有传统的,延安后期有一个“抢救运动”,谁坦白自己是特务,就给谁戴大红花、骑大马,而且开小灶,请他吃特别伙食。我有一个中学同学,平时虚荣心就比较强,喜欢出风头。上了大学以后,在交心中,看到别人都在坦白,得到表扬,而他没有什么可坦白的,反倒弄得灰头灰脸。为了制造“轰动新闻”,他脑子一热,就去坦白:“我曾经有过一闪念:想暗杀毛主席!”显然是编出来的。当天表扬了他,第二天就抓了起来,为这件事吃了几十年官司,怎么也说不清楚。事情虽然荒唐,却很能说明问题的本质:所有这些“非动物化,非个人化”的人性论,以及相关的这些运动、仪式,都是制造精神迷乱,但它打着的却是美好的旗号。在文革结束之后,我们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种达到了荒诞程度的,近于可怕的所谓革命的禁欲主义。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们开始思考,如何将这个现实话题变成一个理论问题,于是就有了“人性论”的讨论:“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就在这样的背景下,“五四”所提出的“自然人性论”就引起了八十年代的学术界,特别是我这样搞现代文学的学者的关注。八十年代对“五四自然人性论”的阐释“五四”时期的自然人性论是针对传统宋明理学“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念提出来的。也就是说,“五四”面对的是中国传统禁欲主义,而如前所说,八十年代我们面对的是革命禁欲主义,所以两个时代所面对的问题确有相似之处。关于“五四自然人性论”的研究,在我的学术著作里主要集中在两篇文章:一篇收在《周作人论》里,叫《性心理研究与自然人性的追求》;另一篇《话说周氏兄弟》中讨论周氏兄弟的妇女观和儿童观时,也提到了自然人性论。“五四”时期周作人有一篇很有名的文章,题目叫《人的文学》。首先讨论“人”,强调人是一种动物,但又不是一般的动物,而是一种进化的动物,一种有精神性的动物。因此,人有肉与灵,神性和兽性两个方面。首先,人是以动物的生活为生存基础,作为基础的是人的本能的欲望,是人的兽性。比如爱情,首先是生理上的吸引,爱情的基础是人的本能的性欲。但人既然是精神性的动物,那么,人的爱情,就不仅是生理上的吸引,还包括情感、人格的牵引。在周作人这些“五四”先驱者看来,人的动物性和精神性,肉和灵,是可以统一的。人有自然的本能,也有超越本能的理性,这两个方面都属于人的本性。凡人的自然欲求均不能阻挡而只能疏通,要让人的本能欲望自然发泄,但同时人也有精神追求,人有情与理两个方面,有情欲也有理性,理性会自然地约束人的情欲,二者可以达到一种平衡。应让人的这两个方面,兽性与神性,本能欲望和精神理性,都自然地发展,在发展过程中,自会形成相互的补充、制约,达到自然的平衡,而不要人为地去干预:这就是“自然人性论”。自然人性论与个人主义问题 自然人性论问题(2)在八十年代我们阐释“五四”时期的“自然人”的时候有几个重点:首先是强调对人的自然本能的肯定,要批判“性不净”思想。鲁迅家乡就有一个习惯,人挑水桶,第一桶是可以用的,第二桶是不可用的,为什么呢?因为人在挑水的时候屁股可能会撞到第二桶水,因此是不干净的。所以周作人写过《上下身》,说人的观念中以为以肚脐眼为分界,肚脐眼之上都是美的,肚脐眼之下都是丑恶的。“性不净观”是怎么产生的?周作人认为它其实是一种人的蛮性的残留,是一种原始迷信的残留。古代的人本能地认为植物的生长和人的繁衍之间有一种神秘联系。所以在原始人的观念中,夫妻在田野里性交能使五谷丰收,但是如果是非法的野合就可能使庄稼欠收,在未婚制度下会导致人口质量的下降,进而影响植物的生长。因此,男女间的私人问题在原始社会就成了公共问题,“五四”时期的“性不净观”就是这种原始蛮性的残留,要给予批判。当时有一个著名的命题就是:人的一切生命的本能都是美的、善的,都应该予以满足。这就赋予了人的本能的欲望以一种善的、美的品质。这应该是一种破天荒的观念。周作人从人的本能是美而善的一点出发,提出他要为荡妇辩护。传统观念认为荡妇是最不好的,传统观念里对女性有两个说法,一个是“荡妇”,一个是“圣母”,女人要当圣母而不要当荡妇,圣母就是指女人履行她繁衍的职责,而荡妇则是指女性满足她本能的欲望。在传?一流信息监控拦截系统 一流信息监控拦截系统提醒您:很抱歉,由于您提交的内容中或访问的内容中含有系统不允许的关键词或者您的IP受到了访问限制,本次操作无效,系统已记录您的IP及您提交的所有数据。请注意,不要提交任何违反国家规定的内容!本次拦截的相关信息为:裸体行巳ぁ!痹谇康餍缘母鋈嘶投杂谛缘目砣萏鹊谋澈螅挂刈潘杂谌诵匀醯阌Ω每砣莸墓鄣恪K担骸拔易钛岫衲切┳砸晕廖薰В喟兹绺胱樱怨セ鞅鹑宋熘暗娜嗣恰!彼等诵缘娜醯闶怯Ω帽辉碌摹P熘灸褪且桓鲆蛭园鹦淮蟛ǖ娜耍茏魅耸窍不缎熘灸Φ模敌熘灸φ飧鋈巳酚泻芏嗳钡悖钡阋仓换崛萌司醯盟砂?自然人性论与个人主义问题 自然人性论问题(3)我们在八十年代就强调了“五四”时期的自然人性论的这几个方面。强调人的本能欲望,强调对人在性问题上的宽容态度,强调性和文学的关系,等等。但我对周作人的观点也提出了一个批评。因为周作人是主张在人的纵欲和性欲之间要有一个适当的平衡,他强调反对禁欲主义不能走到纵欲主义的另一个极端,在我的著作里对他的这个观点提出了批评。我认为他这样的观点其实是中庸之道。从表面看起来,一方面不反对人的自然情欲,一方面又主张节制。这看起来是很好的,但是中庸之道是在自然情欲和理性都未得到充分发展的情况下人为地将二者合而为一,从表面看起来毫无偏颇,避免了片面性,是一种成熟的表现,但实际上是一种早熟甚至残缺不全。我认为搞中庸会使得两者都不能充分发挥,反而弄了个不伦不类。自然人性论与个人主义问题 九十年代遭遇的尴尬这就是八十年代我们对自然人性论研究的概况。但是历史发展是无情的。今天再来看那时的研究,就发现了某种尴尬:当年为荡妇辩护,今天荡妇已经成了光荣;当年肯定人的自然本能,今天变成了人欲横流;当年对禁欲主义的批判,今天发展成了纵欲主义;当年对人的非动物性的批判,今天发展成了人的动物化。记得鲁迅曾说过:“倘以表现最普通的人性的文学为至高,则表现最普遍的动物性——营养,呼吸,运动,生殖——的文学,或者除去‘运动’,表现生物性的文学,必当更在其上。”(《“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现在,真的出现了“表现生物性的文学”,而且也打着“表现最普遍的人性为至高”的旗号:历史真的会嘲弄人。自然人性论与个人主义问题 纵欲主义与禁欲主义的结合而我们要追问的是,这样的思想、文化、文学现象的社会基础是什么?这样一种欲望泛滥的根源在哪里呢?我以为它还是存在于九十年代以来的社会结构当中。钱权交易演变为钱权色交易,败坏了整个民族的风气,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出现了纵欲主义。在今天,禁欲主义和纵欲主义是同时存在的。如果你们看了《我向总理说实话》,就会发现有些农民靠男的打工、女的卖淫来生活,所以纵欲主义的背后暗藏了很多悲惨的东西。同时还有那些底层民众,在基本生活没有得到保障的情况下,不可能有正常的婚姻、家庭生活,性压抑依然是严重存在的。对“自然人性论”的历史与现实的具体分析认清这一点,非常重要。它提醒我们:在对八十年代所进行的“自然人性论”的介绍、传播与讨论进行反思时,要有一个历史与现实的具体的分析态度。我以为至少要作三方面的分析:一要看到:它所面对的是文革时期达于极致的革命禁欲主义,它是从这样的问题意识出发的,因此具有历史的合理性。二是要正视:它也因此遮蔽了一些问题,比如强调人的本能欲求的合理性,批判人的“非动物化”的倾向,却对人的“非动物性”,即其“精神性”方面有所忽略以至遮蔽,对所要批判的“人的‘非动物化’”倾向中的某些合理因素缺乏具体分析,而采取了笼统否定的态度,这样的理论的片面与偏颇对后来的向“动物性”方面的发展,是有影响的。因此,今天有必要来进行反思。但这样的反思,却不能走到对“自然人性论”的全盘否定的极端——这就是我要强调的第三方面的分析:不仅要看到它的历史合理性,也要看到它的现实合理性:尽管如前所说,纵欲主义已成为社会的主要病害,思想、文化上的主要倾向,但禁欲主义的存在,就决定了自然人性论所具有的启蒙、批判的功能依然存在。我们不能总在“欲望至上”与“精神至上”两个极端间来回摇摆,我们可以随着问题意识的变换,有不同的强调侧面,变换我们的言说重心,但一定要防止“一种倾向掩盖另一种倾向”,对自己在特定语境与问题意识下的言说,保持一种清醒,警惕其可能形成的某种新的遮蔽。这样,就可以把自己的言说相对化:一方面,要有自信,相信它是有意义和价值的,否则就不用说了,但另一方面,又要有自省和自警,看到其有限性,承认其限度。这其实就是赋予自己的言说以某种开放性:它不是自我封闭的,而是有着不断吸取、开拓新的思想资源,自我调整、发展的更大空间。自然人性论与个人主义问题 回到钟摆的中点,追求动态的平衡这里,我还想回过头来思考中国传统的中庸之道的价值,其中就有一个问题:如何看待我当年对周作人的批评?今天上课前,我重读了周作人的《生活之艺术》。这篇文章写于“五四”之后,是对“五四”的反思。今天我们在八十年代之后对八十年代进行反思,也能认识到他的反思的意义和价值。他说:“中国人的生活方式现在只是两个极端:非禁欲即是纵欲”,“二者互相反动,各益增长,而其结果则是同样的污糟”,要么无自由,要么无节制,而“无自由,无节制,一切在礼教的面具底下实行迫压与放恣,实在所谓礼者早已消灭无存了”。因此,周作人提出,要恢复“本来的礼”,提倡一种合理的生活方式。他说:“动物那样的,自然地简易地生活,是其一法;把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微妙地美地生活,又是一法:二者之外,别无道路。”“生活的艺术即在禁欲与纵欲的调和”,“欢乐与节制二者并存,且不相反而实相成”。他还说,中国传统的中庸之道强调“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教育就是教人“率性”而行,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他说这就是礼的核心。今天回过头来看,中国传统的中庸之道,它所强调的“禁欲和纵欲之间的平衡、调和”,是有它的价值的,特别在我们今天总结历史的经验教训,试图寻求人性的健全合理发展,建设一种新的比较健全的生活的时候,它对我们应该是有很大的启示意义的。但我要说的是,这是一种理想的状态,它的现实实现,必然是一个充满矛盾的、动态的过程,因此,必然出现鲁迅说的“偏至”,而且只有有了“偏至”,才会使某一侧面充分地展开、发展,即所谓“矫枉必须过正”;在这个意义上,我当年批评周作人,说将“平衡、调和”绝对化,任何一个侧面都未得充分发展,过分、过早地讲调和,追求静态的绝对的平衡,就会形成“早熟”现象,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我的批评又是片面的,因为我没有同时强调,“偏至”状态只是追求人性健全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不能将其凝固化、理想化,我们追求的是人性(人的动物性与精神性)的“动态的平衡”,因此,对“偏至”状态,是需要不断突破、不断调整的,不然,就会出现我们前面所说的状态:不是“欲望至上”,就是“精神至上”,在两个“偏至”中来回摆动。这样的教训我们实在太多了:我们需要回到“中点”上来,但又不将其绝对化,而要追求“动态的平衡”,即“不平衡中的平衡”。以上所讲,不仅是对我们这里讨论的人性问题认识的总结,或许还有更广泛的意义。自然人性论与个人主义问题 个人主义问题(1)我讲的第二个问题是关于个人主义的思考,这也涉及到如何看待“人的个人性、群体性的关系”问题,也是“人性”问题思考的一个部分。二十世纪初鲁迅提出的问题:个人和国家、中国和世界的关系问题这个问题,早在二十世纪初,鲁迅就提出来了。他说,当时知识分子中最流行的观点有二,一说人是“世界人”,一说人是“国民”。现在,一百年过去了,到了二十一世纪初,当下的中国对于人的认识,好像也还是这样两种观点:不是“世界主义”(现在叫“全球主义”),就是“民族主义”。但鲁迅当年却对这两种最时髦的“人论”,提出了质疑,他发现,无论“国民”,还是“世界人”,都是群体概念,缺少个人概念,也就是说,只有“群体的人”,而无“个体的人”。鲁迅因此提出要用“个”的概念来对抗“类”的概念:这是鲁迅思想发展起点上的一个基本观点,在八十年代,又引起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强烈共鸣。我们先来讨论鲁迅在二十世纪初,提出这样的“个”的概念的时代背景:其实是要回应当时的知识分子在思考中国和自身在新世纪发展道路时,必须面对的两个问题:一是如何处理“个人”和“国家”的关系;一是如何看待和处理“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今天我们已经看得很清楚:这两大“问题意识”是贯穿整个二十世纪的,而且一直贯穿到今天。鲁迅在问题一出现的时候,就敏锐地抓住了,这确实有眼光。而且他对问题的思考又不同于大多数人。强调“人是国民”,这是典型的民族主义思想,发展到极端就是国家主义。当时最流行的观点就是为了国家的利益应牺牲个人利益、个人自由,孙中山就是热心鼓吹者之一,以后的政治家、政治领袖,也都鼓吹“国家至上”。尽管不断有人(鲁迅就是其中的一位)质疑这种观点,但国家至上始终占主流地位。这当然不是偶然的:它牵涉到中国所走的现代化道路。中国是个后发国家,始终有一种赶超情结,要赶超就要进行最大限度的社会动员,这就要依靠着国家的强权,将人民最大限度地组织化,就是人们常说的“集中力量办大事,搞大规模的建设”,这就需要限制个人的自由,鲁迅说:“强有力不许人民有自由思想,因为这能使能力分散”(《关于知识阶级》),就是看透了其间的矛盾。这样一条以“富国强兵”为目标的国家主义的现代化道路,就决定了国家主义必然成为现代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晚清以降莫不如此。对这样的主流意识形态的质疑,在其产生时,即二十世纪初就有了,但比较集中的批判是“五四”时期。“五四”当然有明显的爱国主义倾向,但人们却忽视了“五四”对国家主义的批判。陈独秀就提出“我们应不应当爱国”的问题。他提醒要警惕有人利用国家主义来迫使人们无条件放弃个人幸福,他说片面强调爱国主义容易陷入非理性,容易被利用。我们还是回到二十世纪初鲁迅所面临的问题上来。当时许多人都强调“世界人”,这是对前面说的“中国”与“世界”的关系问题的回应。这样的“世界”眼光当然是对以“中国”为“天下”中心的传统观念的一个大突破,但问题是在二十世纪初的维新派眼里,“世界”就是“西方”,他们讲要做“世界人”,就是要向西方靠拢,“言非西方之理弗道,事非西方之术弗行”(《文化偏至论》)。鲁迅要质疑的正是这样的“世界”观,和对西方的盲从态度。因此,鲁迅提出“个”的概念,正是对以上两种主流意识形态的反抗:一方面,在“个人与国家”关系问题上,强调个人的独立性与主体性;一方面,在“中国”与“世界”的关系上,强调中国自身的独立性与主体性。而他的“个”的概念的核心,就是强调“个体精神自由”,主张“(中国)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文化偏至论》)。这样一条“首在立人”而“立国”,强调以人的个体精神自由为前提、基础的现代化道路,显然是和前述占主导地位的富国强兵的国家主义现代化道路相对立,而和“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精神相一致的:强调个体生命的独立、自主、自由,这就是“五四”时期的“个人主义”的基本含义。自然人性论与个人主义问题 个人主义问题(2)八十年代面临的问题:非个人化和中华中心主义的极端形态鲁迅在二十世纪初所提出的“个”的概念,“立人”的思想,以及“五四”的“个人主义”,“个性解放”,在三十年代以后,就逐渐地边缘化了,占主流地位的,始终是国家主义的思潮。但到了八十年代,却突然引发强烈的回响,一时成为思想、文化、学术、教育……的中心话题,可以说是深入人心,深刻地影响了一代人。这样的爆发,当然不是偶然的。从思想、文化、意识形态的发展的角度说,这是在文革时期,国家主义发挥到了极限的一个必然反弹。一方面,国家利益、集体利益被推到“至上”的极端地位,要求个人无条件地绝对服从与牺牲——强调的是国家、集体利益的绝对一致,并最后落实为绝对服从,对个人利益和个性的彻底抹煞,从而将人的“非个人化”推于极致。另一方面,又强调“中国是世界革命的中心”,把民族主义的极端形态,传统的“中华中心主义”推向极致。我们这一代在八十年代进入学术界时,所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如何从‘非个人化’的极端形态,从‘中华中心主义’的民族主义的极端形态的精神束缚中解放出来”的问题。在八十年代我认准了两个批判对象:一是封建专制主义,一是中华中心主义。这是我对自己以及我们那一代的痛苦经验教训的一个基本总结,包含了我一个基本认识:我认定“封建专制主义”与“中华中心主义”是我们民族的两大痼疾顽症,阻碍国家走向健全发展之路。中华中心主义、民族主义,国际、国内问题的交织我对“中华中心主义”的警惕和批判。我在1995年《关于民族主义思潮的访谈录》(文收《压在心上的坟》),1997年《话说周氏兄弟》里,都反复谈到要警惕有人在民族主义的旗帜下贩卖大中华中心主义。我是这样说的:“我觉得当前中国正弥漫着一种很可怕很糟糕的民族主义情绪。一种是保古主义,一种是兽性爱国主义。”我提到了由著名的知识分子提出,风行一时的“二十一世纪是中国的世纪”论,指出:中国经济刚恢复了“元气”,开始起飞,就这样“自我扩张”,实在是可笑又可怕的,这就是中国的国民性:贫弱的时候装“孙子”,强大了就要当“老子”。我特地选了当时一个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提出的一个“高论”,作批判的靶子:“进入九十年代,随着西式乌托邦梦的破裂以及一系列在西方遏制下的民族意识的本能的反应,民族情绪开始复兴。新一轮的民族主义有一种使命意识,因为中国是伟大的,必须在世界范围内有独特、非凡的发言权,中国应该成为新世纪的文明发源地,中国应该发挥示范效应,使世界走向更美好的明天。”在我看来,“所谓‘新一轮’者,是古已有之的中华中心主义与十年浩劫中喧嚣一时的‘世界革命中心与策源地’论的新版本”,因此发出这样的质问:“我们做了一个世纪的中华中心主义的梦,文化革命中这种使命意识达到了登峰造极,给我们的民族带来灾难才过去二十年,伤口未完全愈合,为何如此健忘?而且我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中国人不能以平等的姿态,作为世界大家庭中的普通一员,取得一份应该取得的自己的独立的发言权,偏要那么独特非凡。鲁迅曾说过一句很沉重的话。他说,中国人对于异族历来只有两种称呼,一种称它为禽兽,一种称它为皇上,从来没有称它为朋友。这新一轮的民族主义又把外国人看成是禽兽。但是,禽兽很容易变成圣上,主人很容易变成奴才,主奴是很容易互变的,要知道,既可以独特非凡地君临于他国之上,也就可以独特非凡地充当他国的附庸。”我还引述了鲁迅的一段话:“用笔和舌将奴隶之苦告诉大家,这是不错的。但要小心,不可使大家得出这样的结论,到底还不如我们自己式的,做自己人的奴才的”,并作了这样的提醒:在批评西方社会的弊病(这也是当时的一个时髦)时,“要警惕得出这样的结论:西方帝国主义这么坏,还是中国好。觉得当中国人的奴隶比当外国人的好,这种所谓‘爱国主义’的逻辑,很容易迷惑人”,就特别应该保持高度的警觉。——这是1997年说的话。现在又过去了五年,这些话好像还没有过时:这些年中国经济有了新的发展,大概又要做新的“大国”梦了吧。自然人性论与个人主义问题 个人主义问题(3)我们批评中华中心主义,另一方面我们能不能放弃民族主义?这其实是有历史教训的。周作人就是个例子。周作人为什么成了汉奸呢?很重要的原因是他的国家观念非常淡薄,日本提出亚细亚主义就引起他的共鸣。在这个问题上鲁迅其实是有所预感的,他在临死之前和周建人的谈话中谈到周作人,他注意到北方的教授发表救国宣言,周作人没有签名。鲁迅对此是理解的,因为在救国宣言上签名其实是一种表态,多少带有表演性质。在鲁迅、周作人这样的思想比较深沉的知识分子眼中,这种表演式的爱国主义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但鲁迅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还是签名好。”就是说还得有个态度,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的底线是不能越过的。周作人的悲剧在于他越过了这条底线。周作人的教训今天还是有意义的,尽管大家都在大谈“全球化”、“地球村”,但这毕竟不是“世界大同”,国家还存在,就有维护国家主权、国家利益的问题,就不能没有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这也是独立的知识分子必须坚守的立场。就是说,我们反对、批判国家主义,同时又是爱国主义者;我们反对、警惕中华中心主义,也要反对、批判国际霸权主义:我们反对的是“一切霸权”,不能有任何例外。我在这里想谈谈科索沃事件发生时我的矛盾心境。我写了一篇文章,题目叫《无法言说》。因为科索沃事件非常复杂,在事件当中中国各类知识分子的反应也引起像我这样的知识分子的非常复杂的感觉。首先,怎么看待北约的轰炸?北约轰炸的理由是南联盟对其境内的少数民族实行种族灭绝政策,但到现在我们还不了解到底有没有种族屠杀,如果有,国际干预是否需要?这就涉及到应该以人道主义还是以国家主权为第一原则的问题。在我看来,一定的国际干预是需要的。如果你的邻居在杀小孩,你该怎么办?是冲进去救还是站在旁边喊“不要杀不要杀”?我认为还是冲进去救比较合适,那冲进去是不是会妨碍到别人呢?不会!所以我的观点是允许干涉,现在世界一体化,国家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世界问题,所以国际干预在科索沃真的发生了屠杀的前提下是必要的,但有一个问题就是干预的程度有多大。如果你动用军事力量,伤及平民,那是不被容许的,当然我要声明我不管操作的,完全是思想家的立场,不是政治家的立场。有一条原则不能违背,那就是不能滥杀无辜。所以北约这样绕过联合国来采取军事行动,我认为是不对的。在北约轰炸的背后,确实隐藏着美国的霸权主义。冷战时期美苏对抗形成了一种相对的制约和平衡,而苏联的瓦解使美国拥有了绝对的权力,“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绝对的腐败”,我认为这种说法不仅适用于国内,也适用于国际社会。我有一个判断:北约轰炸南联盟意味着美国走向反面的开始,它以后发动伊拉克战争,使自己陷入更大困境,不是偶然的。所以面对美国的霸权的威胁,民族主义是不能被取消的。实际上美国和欧洲的许多真正的知识分子是批判霸权主义的,权力的绝对泛滥是最大的威胁,因此我认为当时中国学生和民众的抗议有它的正义性。我不同意一些知识分子把学生表达出来的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绪理解为一种极端的非理性的行为。另一方面也应该看到,在学生的抗议当中,确实包含很复杂的东西。当时我在北大,我发现和正义感同时存在的还有其他一些倾向。学生为什么对科索沃事件反应强烈呢?因为学生普遍有一种幻灭感。在这之前我们的教育培养了学生的亲美感,现在突然发现了美国的另一面,幻灭感就会导致极端的反弹。当时一个学生把北大校园里的大字报全部抄了下来,他也给了我一份,这是很宝贵的资料。其中有一张大字报提出要变“经济建设为中心”为“以打仗为中心”,在国际上要与俄罗斯结为联盟、大幅提高军费……这是典型的对外的极端民族主义和对内的极端法西斯主义——我也正是从科索沃事件的国内反应中,看到了我们所面临的问题的复杂性:人道主义与民族主义,人权与主权的矛盾,正当的民族主义、爱国主义与极端民族主义、法西斯主义的交织,反霸权主义与盲目排外的混杂,国际问题和国内问题的交错,等等。自然人性论与个人主义问题 个人主义问题(4)最后,战争结束了,天下太平了,我读鲁迅的《野草》,读得惊心动魄:“一切鬼魂们的叫唤无不低微,然有秩序,与火焰的怒吼,油的沸腾,钢叉的震颤相和鸣,造成醉心的大乐,布告三界:地下太平。”(《失掉的好地狱》)我这样写道:“这世界大概就要在这不死不活的状态之中维持下去了。在这太平声中,还有几人能记得科索沃事件中牺牲的平民,那死尸的血痕,听见母亲深夜的哭泣?”——这其实也就是我们今天讨论的问题:人们总是用“国家”、“民族”、“世界”、“人类”这些大词,“类”的概念,掩盖了历史的真正承担者,这些“普通百姓”的“个体”生命的真实的痛苦。我们也因此理解了鲁迅在一百年前强调“个”的概念的深意。自然人性论与个人主义问题 八十年代对二十世纪初鲁迅问题的遮蔽,对西方现代化模式的膜拜我们现在再回到八十年代的语境中去。同学们如果作细心的考察,就可以发现,在八十年代,在我们对鲁迅在二十世纪初提出的“个”的概念,以及“五四个人主义”思想作出积极的回应的同时,我们却忽视了鲁迅同时期对维新派对西方的盲从态度的批评,形成了某种遮蔽。这当然不是偶然的疏忽,恰恰暴露了我们的问题:在八十年代,我们的“世界”观,实际上是承接了世纪初的维新派的思想,把“世界”等同于“西方”,而且也是“言非西方之理弗道,事非西方之术弗行”。那时我们确实有一个简单的想法:“现代化就是西方化”,我们要走的现代化道路就是“英美的路”。这里也有个沉重的教训:五十年代我们说要“走俄国的路”,“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到八十年代我们又说“走英美的路”,“美国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要走“自己的路”呢?当然,这里也有一个理论的问题:到底有没有“普世价值”?如何看待这样的“普世价值”和西方的关系?五六十年代,我读大学的时候,有一个非常响亮的口号:叫作“兴无灭资”,就是要“大兴无产阶级思想,大灭资产阶级思想”。而什么是资产阶级思想呢?记得我的大学毕业鉴定中有一条:“有比较系统的资产阶级的自由、民主、人道、博爱的观念”,后面还有一句:“不过经过教育,本人认识比较深刻。”有趣的是这个修饰语“资产阶级”,这就意味着把“自由、民主、人道、博爱”这些观念都统统奉送给了资产阶级。而“自由、民主、人道、博爱”其实是普世性的,是人类文明的结晶,并不是资产阶级所专有、独有。对此,应该作两个方面的理解:既然这是西方文明的一个贡献,那么,向英美等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先进经验学习,就是非常重要的,哪怕它们曾经侵略过我们。顺便说一句:这也是鲁迅终身坚持的一个基本立场,他有一个重要观点,就是要向侵略者学习,他之所以要反对中华中心主义,就是因为它是一种盲目的民族自大,阻碍中国向世界,也包括西方世界开放。但另一方面,学习英美等西方国家的先进经验,吸取西方文明所贡献的普世价值,并不等于就要“全盘西化”。这里有三个问题:一是不能把西方文化理想化、绝对化,制造“西方神话”,形成“西方中心主义”的西方文化崇拜——我们要反对一切文化神话、文化崇拜,一切中心论。搞中华文化神话,文化崇拜,中华中心主义不行;搞西方文化神话,文化崇拜,西方中心主义,也不行。其二,再先进的经验,即使是普世价值,也不能“照搬”,而必须和自己的国情相结合,有一个本土化的问题。其三,不能因此而否认、放弃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事实上,人类文明是世界各民族共同创造的,我们重视英美文明的贡献,却不能因此而忽视,以至否认英美之外的其他西方国家文明,以及东方文明,也包括中华文明的贡献。我们说的普世性的观念、价值,应该包括东方文明、中华文明中所积淀的普世性价值观念。以此来观照我们八十年代的“世界”观,就不难看出,我们把世界等同于西方,只认同西方文明中的普世价值,主张“现代化就是美国化”,这背后是有两个问题的,一是应该构建怎样的“世界图景”?一是如何在全球化的当今世界,既最广泛地吸取人类文明的一切成果,又保持自身思想与文化上的独立性?而当时我们那种将西方世界“唯一化”的世界图景,不仅是鲁迅在世纪初就批判过的维新派的世界观的再现,而且也是“五四”时期的世界图景的一个倒退。同学们可以去翻一翻《中国新文学大系》的“史料卷”,里面有“五四”时期翻译作品的“总目”,尽管资料并不全,但仍可以看出,当时的翻译视野是相当广阔的,所囊括的国家、民族计有:欧洲的俄国、法国、德国、英国、意大利、希腊、西班牙、瑞典、挪威、丹麦、比利时、荷兰、匈牙利、波兰,亚洲的日本、印度、波斯、犹太(族),非洲的南非等。特别注重的是俄国和“被压迫民族的文学”。周作人在《北大的支路》一文里,特意提到北京大学“添设德法俄日各文学系,创办研究所”,专门开班教授朝鲜、蒙古语,以为这“实在是很有意义,值得注意的事”。他强调,讲“西方文化”,“只根据英美一两国现状而立论,未免有点笼统”,并提醒人们更要注意希腊文化、印度文化、阿拉伯文化和日本文化的介绍与研究:这都显示了一种开阔的、多元的世界文化视野和图景。相形之下,八十年代我们自称要“走向世界”,而我们的世界图景却是这样的狭窄,我们的世界想象又是如此的单一!最早向我们发出警示的,是我的导师王瑶先生。我在很多场合都提到王瑶先生和我的一次谈话,他问我,你们讲“二十世纪世界”,为什么不讲社会主义国家和民族独立解放运动?可见你们的“世界”无非是“西方世界”。这真是一针见血之论:我们对社会主义和民族独立解放运动的忽视,显然和我们对“西方现代化”模式的膜拜有关;“世界”想象的背后,是一个现代化道路的选择问题。但我对这个问题,真正有体悟,并开始新的思考,却要到九十年代中后期,那时候我才认识到前面所提到的“重构世界图景”与“重建思想、文化独立性”这两大问题的重要性和迫切性。而到了新世纪,更是意识到了:在继续广泛地吸取世界文明成果,包括以“民主、自由、人道、博爱”为核心的普世价值(对这一点我是一直坚持,从未发生动摇)的同时,最重要的是,要直面“中国问题”,重视“二十世纪中国经验”,以及东方、亚洲经验,并从中国国情出发,进行新的实验和创造,以寻求中国自己的现代化道路,并进行新的理论总结与创造,以为人类文明提供新的资源。——关于这方面的思考和实践,涉及的问题比较多,以后或许可以另作详细讨论,这里就只出一个题目吧。自然人性论与个人主义问题 划清“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的界线在八十年代,我们对鲁迅二十世纪初的思想的遮蔽,还有一个方面,也很值得注意。鲁迅在《文化偏至论》里,特地提醒说,不能将“个人”的概念理解为“害人利己之义”,那将是一个极大的“迷误”。到了三十年代,他又对“咀嚼着身边小小的悲欢,而且就看这小悲欢为世界”的“有意低徊,顾影自恋之态”提出婉转的批评(《〈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但鲁迅的这些提醒和批评,在八十年代却没有进入我的视野,可以说是视而不见;直到2001年我在上“和鲁迅相遇”课,重读鲁迅著作时,才引起注意和思考,并因此对鲁迅“个”、“己”的概念有了新的体认,在指出鲁迅的“个”、“己”是“真实的、具体的人,而不是普遍的、观念的人;是个别的、个体的人,而不是群体的人”,是强调“人的自主性”,即“摆脱了对‘他者’的依赖关系,不依附任何其他力量,彻底走出了被他者奴役的状态,从而进入了生命的自由状态”的同时,又有了这样的补充阐释:“鲁迅‘个’的观念的第二个含义是常常被人们忽略的。鲁迅讲的‘己’、‘我’并不是人们常说的利己主义的‘己’,不只是看到眼前利益的、目光短浅、心胸狭隘的‘己’”,于是,就引用了《文化偏至论》的这句话,并且说:“鲁迅讲的‘个人’与‘己’,是有着非常宽阔的胸襟的大写的‘人’,是和他人、万物相通的”,“鲁迅自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感到‘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真可谓‘心事浩茫连广宇’,也就是说,整个人类,整个生命,以至整个宇宙都和他息息相通”,所以他说,“博大的诗人”是必定“感得全人间事,而同时又领会天国之极乐和地狱之大苦恼的精神”,“看到别个捉去被杀”,“是比自己更苦恼”的。这就是说,“鲁迅的个体生命自由观,是包含着一种(‘推己而及人,推人而及己’的)博爱精神,一种佛教所说的大悲悯情怀的。他所讲的个体精神自由是一个非常大的生命境界”。——这样的新的理解与阐释,显然和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的政治、经济、社会的变化,及其引起的思想、文化,以至伦理、道德观念的变化,直接相关,是由时代产生的“新的问题意识”激发下的新的感悟和新的思考。在这样的新情势下,划清“个人主义”和“利己主义”的界限,更全面、科学地确立“个人”的意义,“个人”与“他者”的关系,就成了一个迫切的学术与教育的课题。自然人性论与个人主义问题 建立更合理的“个人”和“他者”的关系一方面,我们必须反抗利己主义事实上的支配性影响,在“个人主义”的理念中注入“人道主义”的理念和情怀,强调人的群体性,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各个个体生命之间的相关、相通与互助,提倡对一切生命(特别是弱势群体的生命)的关爱,在共同发展与自由中获得自我生命的发展与自由;另一方面,我们同时要警惕各种伪态,依然坚持八十年代所强调的人的个体性、主体性,坚持鲁迅的“立人”理想,自觉追求摆脱一切依附关系的人的个体精神自由与独立自主性。也就是说,我们对八十年代的“个人主义”理念,既要看到它的局限和可能产生的遮蔽和曲解,因此要有发展,又要看到它今天依然具有的现实意义,因此又要有所坚持。由此而建立起更加合理健全的“个人”与“他者”的关系:在这方面,我依然相信“五四”时期所倡导的“自他两利”的伦理观(参看鲁迅:《我之节烈观》)。最后的话题:关于大学教育与 北大传统我们这门课,讲到现在,已经接近尾声了:大概还剩下三次讲课的时间,原来预定要讲的有些内容恐怕讲不了了。而这是我在北大,在大学正式讲台上,最后一次讲课,所以要利用最后的时间,说一说我最想对北大学生讲的话。那么,就谈谈我对大学教育的理解和期待,我对北大传统的理解和期待。其实这些年我也陆续写了不少这两个方面的文章,如《重新确立教育的终极目标》、《校园风景中的永恒》、《不容抹煞的思想遗产》、《北大百年:光荣与耻辱》、《现代文学与现代教育关系之考察》、《追求文、理的融通》、《关于研究生教育的思考》、《沉潜十年》(以上收《学魂重铸》);《想起了七十六年前的纪念》、《漫说北京大学与五四新文化运动》、《教育史上的一件往事》(收《六十劫语》);《周氏兄弟和北大精神》(收《压在心上的坟》),《北京大学教授的不同选择——以鲁迅和胡适为中心》(《与鲁迅相遇》之一讲),等等。同学们有兴趣可以找来读,这里只能就其中的主要观点,梳理出几个问题,大略地谈一谈。最后的话题:关于大学教育与 第一个问题:关于大学的理念教育原点的追问(1)我开始思考与介入教育问题,大学教育和中小学教育问题,大概是在北大百年校庆前后。记得1988年,我曾经接受过一个记者关于中小学语文教育的采访,这也是我介入语文教育改革的开始,没有想到,这一开口,就陷进去了,惹出了许多麻烦,也有许多故事,今天就不讲了,关于我对中小学基础教育的看法,以后有机会再专门谈。不过,我那次谈话,倒没有就语文谈语文,而是一开始就提出了一个大问题——“现在的问题不仅仅是中小学的问题,也不仅仅是大学的问题,而是整个国家教育的问题。其最根本的问题就是教育的精神价值的失落。如果要解决这个问题,首先要追问,追问到教育的原点上,追问到前提性的问题上。这就是说,我们办教育是干什么的?大学是干什么?中学是干什么?小学是干什么?如果这些问题不解决,其他枝节问题就没法讲清楚。”(《重新确立教育的终极目标》)这就是说,我对中国教育问题的关注与思考,首先抓住的是教育的“精神价值的失落”的问题。这个问题又连接着两个更大的全局问题:教育精神价值的失落,不是孤立的,它是和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社会整体性精神价值失落相联系的;而教育的精神价值的失落的深层原因,直接与教育体制问题相关,教育体制问题又是和整个体制问题相关联的。而我们当时所能做的,就是提出教育的理念问题,进行教育原点的追问,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要进行教育思想的启蒙,重新恢复或建立现代大学教育的理念。历史的起点:蔡元培校长的教育思想及其命运既然要进行教育原点的追问,那就必须追溯到现代大学教育的起点。因此,我首先进行的是对我们北大蔡元培校长的教育思想的考察。大家知道蔡先生是中华民国第一任教育总长,这是推翻封建专制王朝建立现代国家以后的第一任教育主管,他的教育主张与行动,自然引人注目。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开全国临时教育会议,以作为“全国教育改革的起点”,今天我们讲教育改革,其实就是从蔡元培先生那时开始的。他当时教育改革的目标是要变“君主政治时代”的教育为“现代民主政治时代”的教育。蔡先生在开幕式上即指出,君主时代的教育的最大特点与弊端就在于,引国民“迁就于君主或政府之主义”,使受教育者“皆富于服从心、保守心,易受政府驾驭”。因此,蔡先生所要进行的教育改革,其基本目的,就是要使受教育者,进而使国民从服从君主、政府……的奴役状态中解放出来,获得作为独立个体的精神自由与解放。在他看来,这是现代民主政治时代的教育和君主政治时代的教育的根本区别所在。为实现这样的教育的根本转变,蔡先生采取了两项改革措施,可以说选择了两个突破口,一是废除前清学堂管理通则中有关“拜孔子仪式”的规定,这显然是要打破神圣不可侵犯的孔子偶像,以根本结束“定于一尊”的思想控制,这在当时确实是一个革命性的举措。同时又提出要确立新的“教育宗旨”,从根本的教育理念、教育目的上解决问题。这当然也抓住了要害。蔡先生提出了“五大教育”并举的方针,即:一、道德主义教育;二、军国民主义教育;三、实利主义的教育;四、世界观教育;五、美感教育。这五大教育的提出,可以说是蔡先生对中国,以至世界教育所面临的问题的一个回应。蔡先生曾明确提出,要破除中外教育思想中的“二弊”:“一曰极端之国民教育”,“二曰极端之实利教育”。前者既是中国封建传统的,又是“近世(西方)帝国主义”的教育,这种“极端之国民教育”实质上是国家主义的教育,是将教育与受教育者都依附于政治与国家的强权意志,使人成为国家政治机器的工具,是反科学、反民主、反自由、反人道的强权教育。而后者,按蔡先生分析,则是“当今物质文明之当王,拜金主义之盛行”的产物,其特点是:“以致用之科学为足尽教育之能事,而摒斥修养心性之功者”,是集中体现了西方工业文明之弊端,使教育和受教育者依附于市场的实用主义的商业化教育,其目的是使人成为商业机器的工具。这两者貌似两个极端,有着不同的社会背景,但在教育的依附性和教育对象的工具化这两个基本点上,却是一致的。这正是蔡先生所要拒绝的。最后的话题:关于大学教育与 第一个问题:关于大学的理念教育原点的追问(2)但蔡先生在反对和警惕“极端之国民教育”和“极端之实利教育”的同时,又清醒地看到,特别是在中国这样的贫穷、落后的国家,“国民教育”与“实利教育”的必要。他提醒人们必须正视这样的中国现实:“我国地宝不发,实业界之组织尚幼稚,人民失业者至多,而国甚贫。而实利主义之教育,固也当务之急也。”在他看来,培养实用人才,以适应国家建设的需要,这也是教育的任务,对于中国这样的落后国家而言,或许是具有某种迫切性的。这样,既要适应现实,实行“国民教育”和“实利教育”,又要避免走向“极端”,而导致教育根本价值和目标的失落,这正是蔡先生,以及中国现代教育所面临而又必须解决的问题。蔡先生的“五大教育”的思想,即是试图解决这一中国现代教育的难题所做的最初尝试。大家知道蔡先生深受康德哲学的影响,他根据康德哲学关于“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的划分,把教育也分两个层面:现象世界的教育与实体世界的教育。在他的设计里,所谓“军国民主义”,相当于今天说的“体育”;“实利主义”,相当于今天说的“智育”;“道德主义”,相当于今天说的“德育”:这三大教育都属于“现象世界的教育”,是立足于“现象世界”,即我们通常说的“此岸世界”,是服从于现实的国家的需要,是为实现国家的独立、富裕、民主、平等,追求现世的幸福这样的一个政治目的服务的。这样的“现象世界的教育”,是隶属于政治的,国家本位的,形而下的,经验的,相对的,偏于“术”的。但蔡先生又强调,同时还需要,或者说更加需要有“超轶(现实)政治之教育”,即“实体世界”(我们通常所说的“彼岸世界”)的教育。他因此提倡“世界观教育”和“美育教育”两大教育,其着眼点,是人的个体生命的自由全面的发展,是要培养学生的终极关怀,信仰、人格、情操、思想的独立,精神的自由,个性的发展,创造力的开发。完全不同于智育、德育、体育等现象世界的教育,它是超越政治的,人的个体精神本位的,形而上的,超验的,偏于“道”的。在蔡先生的教育思想中,这样的“世界观教育”才是教育的终极目标。——顺便说一句,蔡先生倡导的“世界观教育”和我们今天所进行的“世界观教育”是有着质的不同的,我们的世界观教育是“德育教育”的一部分,蔡先生的世界观教育关注的是彼岸的、终极性的信仰,是具有某种宗教性的,但他又认为,宗教具有某种独断性、排他性,有可能形成新的专制,因此,他提出“以美育代替宗教”,以超越利害关系的、具有普遍性的美育来陶冶人的性情,培养高尚的情操,焕发人的内在的创造精神。概括地说,在蔡先生的教育思想体系里,此岸现象世界的德、智、体教育和彼岸实体世界的世界观、美育教育,相互矛盾,又相互补充、制约,构成了一个有机整体,现代教育就实现在这二者的张力中,因而两个方面,都是缺一不可的。而世界观教育、美育教育又是更带根本性的。正是从这样的教育理念出发,蔡先生给“什么是教育”下了这样的定义:“教育者,养成人格之事业也。使仅为灌输知识、练习技能之作用,而不贯之以理想,则是机械之教育,非所以施于人类也。”同时,蔡先生又把高等教育分为两类,一类是培养实用型的专门人才,他称之为“专科”;而他所强调的“大学”,是“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不可视养成资格之所,亦不可视为贩卖知识之所,学者当有研究学问之兴趣,尤当养成学问家之人格”。所以他提出大学必须“偏重文、理两科”,并且在《大学令》中规定:“设法、商等科不设文科者,不得为大学;设医、工、农等科而不设理科者,不得为大学。”他因此强调“文、理交融”,认为“终极价值体系”之“重建”是大学责无旁贷的任务。蔡先生后来在回忆他的《大学令》里的制度设计时说:“但此制迄未实行。”这就说到了蔡先生的教育思想在中国现实中的命运:尽管人们以蔡先生为中国现代教育之父,但他的教育思想却从未完整地实行过。甚至可以说从一开始就被阉割了:前面说到的第一次全国临时教育会议,蔡先生提出的两个提案都遭到了很大的挫折。关于“废除拜孔子的仪式”案,出席会议的议员认为,若将此案明白公布,恐引起社会无谓之风潮,只需在学校管理规程中删去,此议案因此不予成立。蔡先生提出的“五大教育”宗旨,会议最后审查的决议却是:“注重道德教育,以国家为中心,而以实利教育与军国民教育辅之。至美育一层,议加入中小学校、师范学校教师,俾加注意。”后议长又加入“世界观”三字付表决,赞成者少数。美育教育简单地变成中小学音乐课、美术课,也就在实际上被消解了。这就意味着,蔡先生教育思想中最核心的“世界观教育”和“美育教育”,被拦腰砍去了!最后的话题:关于大学教育与 第一个问题:关于大学的理念教育原点的追问(3)因此,中国的现代教育从其起点上就是一个半截子的教育。这又意味着什么呢?蔡先生有一个明确的说明:“专制时代(兼立宪而含专制性质者言之),教育循政府方针以标准教育,常为纯粹之隶属政治者。共和时代,教育家得以立于人民之地位以定标准,乃有超轶政治之教育。”这就是说,如果教育只剩下下半截,局限于“国家本位”的“隶属于政治”的教育(如前所说,这样的教育是有必要、有意义的),而削去上半截,取消“超轶于政治”的“人的个体生命发展本位”的教育,教育就不能从根本上与专制时代的教育划清界限,也就谈不上“共和时代”的“现代教育”,根本失去现代教育的终极目标、精神价值。这样的教育思想在起点上的阉割,对中国现代教育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又是致命的。可以看出,中国的现代教育始终没有摆脱蔡先生所警戒的“极端之国民教育”和“极端之实利教育”,也即国家主义的教育和商业化教育的两大阴影。这当然不是偶然的。蔡先生曾谈及中国民族、国民党政府“见小利,急近功”,少有超越性思维及对人的生命的根本关怀,因此,总是囿于国家发展的眼前的功利需要和商业的利益,而不能理解和接受终极性的超功利,着眼于受教育对象长远发展的教育的本性与本质,从而一再导致教育的终极目标和精神价值的失落。我们今天面临的问题1998年北大百年校庆前后,关心中国教育的人们所深感忧虑的,也是这一时期我所写的文章的重心所在。首先质疑的,是一以贯之的为利益服务的教育观和“为市场服务,培养市场所需要的人才”的新教育观。我将这样的教育观指导下的人才观作了这样的概括——“这将是怎样的一种人才呢?他们有一种很强的能力,能够正确无误、准确无偏差地理解‘他者’(在学校里是老师、校长,在考试中是考官,以后在社会上就是上级、长官、老板)的意图、要求;自觉地压抑自己的不同于‘他者’要求的一切想法,然后正确、准确、周密地,甚至是机械、死板地贯彻执行,所谓一切‘照章(规定,社会规范)办事’,做到恰当而有效率,并且能够以明确、准确、逻辑性很强而又简洁的语言文字,作出总结,并及时向‘他者’汇报。这样的人才,正是循规蹈矩的标准化、规范化的官员、技术人员与职员。他们能够提供现代国家与公司所要求的效率,其优越性是明显的,但其人格局限也同样明显:一无思想,二无个人创造力、情感力和想象力,不过是能干的和有用的工具。”(《“往哪里去?”》)不可否认,这样的人才观,反映了现代教育的一个悖论:一方面,它确实需要培养有能力有效率的专门的实用人才(包括技术官员),但同时它又存在着使人工具化、奴隶化的陷阱和危险。如我们在前面所讨论的,蔡先生也曾遇到过既需要“国民教育”和“实利教育”,又要防止其走向“极端”的困惑,他所提出的“五育并举”的思想就是企图在满足不同层次的要求的教育之间取得某种平衡。而现在所提出的“新教育观”与“新人才观”,这就必然和当年蔡先生等先驱者的教育理想、理念,背道而驰,并且越走越远了。于是,就有了这样的思考:一方面,“今天有些教育者竟把教育对象,特别是喜欢独立思考的学生,视为‘不安定因素’,严加防范,千方百计将其强迫纳入既定的秩序,‘思想者’竟成了‘有问题者’,岂非咄咄怪事”(《想起了七十六年前的纪念》);另一方面,是“实利主义的教育”发展到极端,“大学里的人文精神的严重失落,早已是掩盖不了的事实。许多大学早已成了‘养成资格之所’,学位、职称成了不少师生唯一追求、奋斗的目标,‘做官、致富’早就成为学生上大学、家长培养子女上大学的公开的目的,能够向学生贩卖点货真价实的知识,已算是好教师,贩卖知识假货的滥竽充数者越来越多。连蔡先生亲自养育的北大在‘实利主义’教育的巨大压力下,也越来越向‘专科化’的方向发展。各级领导忙于创收,忙于接待吃喝,机构的商业化、官僚化的结果是很少有人真正地(而不是形式主义地)关心科研与教学,最后,不可避免地导致了科研和教学的大幅度滑坡”(《校园风景中的永恒》)。最后的话题:关于大学教育与 第一个问题:关于大学的理念教育原点的追问(4)关于大学教育的两大功能的思考但我们并没有因此停止思考。在大学理念问题上,我的思考集中在一点:大学教育在民族精神、民族文化发展中应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具有什么功能?这也是从一个特定的角度来讨论:“大学是干什么的?”积淀与传承,大学的坚守精神首先,大学教育担负着民族文化与人类文明的积淀和传承的任务。这又包含相互依存的两个侧面,一是知识的传授,也就是将思想文化转化为知识,并将其轨范化和体制化;一是精神的传递。就拿我们现代文学这门学科来说,它是有一个形成和发展的过程的。它建立的基础,首先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创的中国新文学的思想、文化、创作的实践。这样的实践发展到一定程度,就要转化、提升为知识、学术,成为一种精神资源,进入大学课堂,成为一门学科。也就是说,学科的形成就是将思想、文化的实践成果转化为知识,成为体系化、规范化的学术与精神资源的过程。这样的体系化、规范化的知识、学术和精神资源,作为一门课程进入课堂,就成为一种教育资源,通过教师的传授与学生的学习,一代又一代地传递下去。可以说,现代文学就是通过中小学的语文教育,以及大学里的我们这门学科的教学进入传统,并在民族心灵上扎根的。而同学们到大学里来,目的也很明确,就是要通过一门门的课程的学习,在教师的指导下,最广泛地读书,获取知识,吸取最广泛的精神资源,用民族文化和人类文明所创造的一切精神财富武装自己,不仅学得专业知识,更为自己一生的精神成长打好底子,同时将民族文化和人类文明的基本经验和精神传统继承与发扬下去。大学的这样一种“民族文化与人类文明的积淀和传承”的功能与作用,就决定了大学的“保守性”特质。长期以来,我们不加分析地把“保守”作为一个贬义词来使用,仿佛保守就意味着落后、守旧,因而就是愚昧,等等。这背后有一个“新比旧好,越新越好”的观念,其实是大可质疑的。从知识发展的角度来说,是必须先有学习,继承,借鉴,积累,而且在学习的初期,还有一个模仿,重复前人的过程,没有“旧知”的积淀,绝不可能出“新知”。从精神发展的角度,就更是要有坚守,有些基本的东西是不能动的。其实,“保守”也就是“坚守”。从这一层面说,大学在民族、国家、社会的总体结构中,是一个民族文化传统、民族精神的象征,是坚守、保守文化传统、民族精神的堡垒。在这个意义上,大学精神就是“坚守(保守)精神”。大学诚然不能脱离现实,但又必须和世风流俗保持一定的距离,即所谓远离尘嚣,保持干净、冷静与清醒:它不但不能随波逐流,更不能对歪风恶俗推波助澜,而且应该起到社会清洁剂、清醒剂、中流砥柱的作用。尤其是在民族危难和社会失范的时期,大学的这样的坚守精神就显得特别的重要。而我们现在所生活的,就是这样的社会失范的时代。但也正是在我们这个时代里,实用主义、虚无主义,正是腐蚀着中国社会风气和教育的两大思潮。其在教育领域的表现和恶果,就是知识的实用化(拒绝一切和实用无关的知识)和精神的无操守(拒绝一切精神的追求与坚守)。质疑与创新,永远的批判和创造精神大学的作用、功能还有第二个方面,即要对社会发展的既定形态,对已有的文化、知识体系,以至人类本身,作不断地反省、质疑与批判,并进行思想文化学术的新的创造;不仅要回答现实生活所提出的各种思想理论问题,更要回答未来中国以及人类发展的更根本的问题,思考看似与现实无关,却是更带原创性的所谓纯理论(包括自然科学理论)的问题,以为民族、国家、人类社会的发展与变革,提供新的精神资源,提供新的思维,新的想象力与创造力。这是大学功能中的“革命性”的方面。这同时也就决定了大学在关注社会和思想、文化的现实形态的同时,又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如一位学者所说,大学应和“现状”(社会、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学术……的现状)保持本质上的张力关系,保持某种怀疑的、批判的态势,这才有新的创造的可能。——没有批判(质疑和否定)就不会有创造(立新、建设),而批判的目的正是为了创造。至少说应该有一部分大学里的教授和学者自觉地处于社会、学术的边缘位置,以保持思想与学术的独立性、超越性、彻底性与超前性,以及本质上的批判性与创造性。大学里对学生的培养和训练,一个重要方面,就是要培养学生的逆向思维的能力,怀疑、批判的精神,不拘一格的想象力,独立创造的精神与能力。大学的基本精神就是鲁迅所说的“永远不满足现状的,永远的批判和创造精神”。它和前述“坚守精神”相反相成,构成了“大学精神之魂”。最后的话题:关于大学教育与 第一个问题:关于大学的理念教育原点的追问(5)应该看到,当下我们正处在一个价值崩溃和混乱的时代,不仅我们每一个人,而且整个中国与世界都面临着一个“价值理想,以至信仰的重建,文化重建”的任务。大学理应充分发挥自己的批判和创造功能,回应这样的历史性的要求。据我的观察,中国的大学生、研究生中出现了一批(当然不是全部)“做戏的虚无党”,前面所说的实用主义、实利主义与虚无主义已经渗透其灵魂,他们很懂得如何配合,做各种表演,同时利用体制的力量,最大限度地从中获取自己的利益。一切关心中国教育和中国社会未来发展的人们必须对此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和估计。问题更在于,它是得到知识分子的主动、半主动的配合的。这乃是因为这样的要求,是有相应的制度保证的。这是有一整套评价标准、竞争机制和操作程序的,如职称的评定与竞争,学科带头人、人才工程的成员的评定与竞争,硕士点、博士点、重点学科、学术基地的评定与竞争,不同级别的科研项目的评定和竞争,不同级别的评奖的评定和竞争,等等。同学们都是大学中人,这其间的种种弊端,以至丑闻,都耳熟能详。最初是为获得基本生存条件,不得不入,而一旦从中获得好处,就会由无止境的利益冲动和欲望所驱动,入其中而得其乐,进而乐不思返,放弃了学术与精神的坚守、批判和创造,自动、半自动地抛弃大学精神和知识分子的职责与良知。——这就是我们正在上演,还会长期演下去“大学失精神”的悲剧,而许多场合已经变成闹剧了。我们现在就大学功能与作用问题作两点小结。在相互矛盾、补充与制约中实现大学教育的生态平衡首先,这些年,我们一直在谈“创建第一流大学”,其实在我看来,真正的第一流的大学,就是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大学的两大功能,在民族和国家的思想文化结构里,同时担负着“学术、文化、精神的堡垒”和“新学术、新思想、新文化的发源地”的双重重任的。在现代大学史上,“五四”时期的北京大学和抗战时期的西南联大都起到了这样的作用。当然,我们也要看到,大学功能的这两个方面,总的说来,自然是统一的,而且是相互渗透,很难截然分开的。但也存在某些紧张关系。如前所说,要完成思想、文化、学术的积淀和传承,在一定程度上,需要将思想、文化转化为知识、学术,并将其规范化和体制化;而新思想、新文化、新学术的创造,又是对既成的、被体制化的思想、文化、学术提出质疑与批判为前提的。这样的“规范化、体制化”和“对规范、体制的突破”的双重要求,就构成了大学与学院学术的内在紧张。大学教育实际上就是在这两者的张力中进行的,是在相互矛盾和制约、相互补充中达到某种平衡,获得比较健全的发展。事实上,大学教授是自然分为两种类型的,一些教授是学问家,对传统极其熟悉,如数家珍,虽然可能创造力有所欠缺,但能够很好地起到知识的积淀和传递的作用,这样的教授是绝对不能少的。但同时会有另一批教授,他不断对现有知识体系进行质疑,同时也试图进行新的创造,自立新说,尽管并不成熟,但却打开了一个新的思路,这样的教授也是不可少的。作为学生,听这两类教授的课可能会有不同的感受:前者一般很有秩序,非常条理,合乎规范而有系统,有时略嫌枯燥,缺少创意;后者思想活跃,充满活力,很能引发思考,但不太规范,合理性和荒诞性并存。学生们正可以从这两类教授的相互比较与补充中,学到比一种类型、一个模式的教学更多的东西。这两类教授彼此之间有时也会互有批评,前者常说后者不严谨,没学问,后者老说前者知识陈旧,缺乏活力。其实正是说明了互补的必要。当然,校园里的教授也不都是我们这里所说的这么极端,更大量的可能是复合型的,但也都会有鲜明的个性,不同的治学方法、教学风格。我经常说,校园的林子里什么鸟都该有,不能让学生只听一种鸟鸣,这样才能保持大学里的“学术生态平衡”。最后的话题:关于大学教育与 第二个问题:关于北大的传统(1)这个问题也是北大百周年校庆前后提出来的。我这里还保留着一个学生社团的一份刊物。时间是在1997年,重要的是这些北大学子发出了这样的痛心的反省和热切的呼唤:“今天的北大,今天的北大青年似乎一下子推去了身上沉甸甸的责任,我们功利实用,我们胸无大志,我们冷漠,我们丧失了太多北大年轻人特有的品质,真正精粹的品质”,“时事社就是在这样的危机的环境下诞生的。一群依旧充满理想,一群依旧心怀天下,一群有着热血与责任感的青年聚集在一起。他们只是想让人知道,北大的青年依旧把自己和整个社会接连在一起,依旧用一双双年轻热情的眼睛关注着民族的命运,依旧全身心地为这个国家的前途而思考”,“时事社为你,为北大,为中国撑起一方理想主义的天空,让你听到真北大的声音,让你感受到多少年来鼓舞了一代又一代青年的真北大的精神!”尽管在百年校庆前后,在北大确实发动了一个以“寻找蔡校长,寻找北大真声音”为中心的民间纪念活动,师生们自编《蔡元培》话剧并上演,又举行了多场蔡校长教育思想的报告会,并最后汇集出版了《校园风景中的永恒》一书,但这些声音,很快就被时尚淹没了,这篇时事社编辑部的文章,后来我收入了《走近北大》(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却没有任何反响。现在是2002年,距离1997年,又过了五年的时光。我们今天再来谈北大传统,它能得到北大学子的心灵的响应吗?我还是从历史说起,从我们的蔡校长说起。“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据一位外国学者分析,蔡先生对北大的期待,存在着矛盾的两个方面:一方面,他期待北大成为“献身学术研究和自我修养的一个封闭的圣地”,与社会隔绝,静心做学问。——我们在前面谈到大学的两大功能,也谈到了大学必须和社会现状和世俗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样才能使大学真正富有坚守精神与批判、创造精神。但这样的坚守、批判与创造,又无不是对现实问题的回应,也就必然要有现实关怀作为其前提。蔡先生更是期待大学(特别是北京大学)能够担负起“指导社会”的作用,即蔡先生所说,“教育指导社会,而非随逐社会也”。因此,他支持北大的老师办《新青年》,学生办《新潮》,通过现代传媒把北大校园里的思想传播到社会中去。他还提倡平民教育,鼓励学生走出校门,对平民进行宣传、教育。他想通过这些方式,把北大的校园文化转化为社会文化。这背后的理念就是知识分子应该对国家和社会发挥指导作用。在蔡先生看来,这正是中国的“清流传统”:“往昔昏浊之世,必有一部分之清流,与敝俗奋斗,如东汉之党人,南宋之道学,明季之东林。”这就是说,作为北大校长,蔡先生既想把校门关起来,成为一个封闭的学术圣地,又想打开校门去影响社会。他的初衷是希望这种影响限制在思想、文化、学术范围内,期待北大仅仅成为思想、文化、学术中心,最好不要干预政治。但思想学术和政治有时就很难区分,想把影响限制在思想学术的范围,和政治拉开距离,这在中国现实中几乎是不可能的。到最关键的时刻,连蔡先生自己都要发动学生去干预政治。据现在看到的材料,1919年5月2日深夜,外交部长秘密派人告诉蔡先生,说北洋政府已经决定在巴黎和约上签字,情况万分紧急,蔡先生只得发动学生上街游行:可以说“五四学生爱国运动”这把火就是蔡先生点起来的。这也就使蔡先生陷入极度矛盾中。所以,当被捕学生一旦被释放,他就立刻提出“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重申“以研究学问为第一责任”,“使大学为最高文化中心”,并告诫学生:“诸生唤醒国民之任务,至矣,尽矣,无以复加矣”,万不可为“参加大多数国民政治运动之故而绝对牺牲”自己的学业,要求学生回到课堂埋头读书。而学生的回答却是:“奈何生居中国,感于国难,遂迫而牺牲神圣学术之光明,以从事爱国运动”,在学生看来,国难当头,热血青年不可能“两耳不闻窗外事”。——这大概就是校长和学生在认识和选择上的错位吧。最后的话题:关于大学教育与 第二个问题:关于北大的传统(2)这里所谓“读书”与“救国”之间的两难选择,在某种程度上是反映了教育和政治之间的复杂关系的。胡适一语点破了在中国现实境域中矛盾的焦点所在:“凡在变态的社会与国家内,政治太腐败了,而无代表民意的机关存在着;那么,干预政治的责任必然落在青年学生身上了”,“如果在常态的社会和国家内,国家政治,非常清明,且有各种代表民意的机关存在着,青年学生就无需干预政治了,政治的责任就要落在一般中年人的身上了”(《五四运动纪念》)。北大历史上的辉煌1917年至1919年间,蔡元培校长领导下的北大,作为独立知识分子的自由集合体,成为“五四”运动(它包括新文化运动与学生爱国运动两个部分)的中心和发源地,开创了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的新的时代。记得美国著名的哲学家、教育家杜威对蔡先生有一个评价:“以一个校长的身份领导那个大学,并对那个民族、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除了蔡元培,恐怕还找不出第二个。”这同时可以视为对北大的评价:一所大学,能够对自己民族、国家的政治、思想、文化的发展,社会的变革,历史的进程产生直接与深远的影响,确实罕见,称之为“辉煌”是一点也不过分的。北大也因此确立了它在中国现代历史上,国家政治、思想、文化生活中,特别是国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最重要的是北大精神传统如何看待北大的光荣传统以及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如何继承、发扬传统,并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些问题,都是今天的北大学生,也就是在座的诸位所应该认真思考的。我只想强调一点:重要的,也是更应该牢牢地把握住的,是这些辉煌的历史瞬间所显现、所培育的北大精神传统。对这一精神传统,人们(包括北大人)有着不同的理解和阐释,这是很正常的。同时也就会有不同看法之间的争论,这也是正常的。对这些年流行的一些说法,我觉得就很有加以辨析的必要。比如有人说,北大的传统就是传播马克思主义的革命传统。有的人还说得更彻底:正因为如此,在马克思主义已经成为国家指导思想的今天,再谈北大的传统是“兼容并包”,不但没有必要,而且是有害的了。这种说法,似乎也有事实依据:确实在蔡先生所提倡的“兼容并包”的方针下,当时还被视为“洪水猛兽”的马克思主义才得以在北大传播,并影响到全国,这构成了北大传统的一个重要方面。但把北大传统只归结为“马克思主义的革命传统”,不仅会以偏概全,而且会遮蔽也是以北大为起源的其他思想传统。于是又有人鼓吹“北大的传统,就是自由主义的传统”,这似乎也有事实根据:以胡适为代表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在北大确实有深远的影响,但这同样是贬低,以至否定另外一些人,如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等知识分子对北大同样深远的影响为前提的,仍然是对北大“兼容并包”传统的一个阉割,而其背后的“争正统、建法统”的心态和意图,是更值得警惕的。还有人说,北大的“五四”传统就是“爱国传统”,我们所说的“五四”,其实是包括“五四”新文化运动和“五四”爱国学生运动两个方面的。学生运动中所提出的“外争国权,内惩国贼”口号,其爱国主义的立场自是相当鲜明,而新文化运动也显然存在“爱国救亡”的思想背景。但另一个事实却是不能忘记和抹煞的:“五四”先驱者还同时展开了对打着爱国主义旗号的国家主义思潮的批判。陈独秀甚至提出了“我们应不应该爱国”这样的问题来进行讨论,他指出,“爱国大部分是感情的产物,容易陷入‘盲动’”,“往往失去了理性”而被利用。他还写文章提醒国人,要拒绝借口国家利益至上而要求人民放弃“自由权利与幸福”,“供其牺牲”的蛊惑。正是出于对在爱国的口号下对人的自由与权利的剥夺的警惕,李大钊才着重提出:“我们应该承认爱人的运动比爱国的运动更重。”这对我们也是一个提醒:把“五四”传统、北大精神简单地归结为“爱国主义”,是有可能蕴含着某些危险的。还有一种说法,“五四”传统、北大精神就是“科学精神”。我在中文系的一次讲话中就指出,这也是一种阉割:“科学”与“民主”是“五四”传统、北大精神的两个不可分割的基本侧面。科学的发展必须以一定的民主为前提,而科学一旦与民主分离,就会产生极为严重的后果。鲁迅早就指出,电的发明,既可以用来造福人民,也可以作为残害人的生命的工具,给人类带来无穷的祸害。而民主一旦离开了科学理性精神,也同样会带来灾难。因此,我在中文系的讲话最后提醒说,在纪念“五四”,谈到北大精神时,会听到各式各样的说法,大家一定要坚持独立思考,最好自己去读一些原始材料,自己研究,自己辨别,得出自己的结论。最后的话题:关于大学教育与 第二个问题:关于北大的传统(3)现在谈谈我对北大精神的一个理解——当然,这是可以讨论的。在很多场合,我都把我所理解的北大精神,概括为八个字,即“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精神。这和人们通常说的“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独立人格”的北大传统,“科学与民主”的北大传统,在精神上一致的,它更是从我们前面所讨论的大学的两大功能出发,强调北大所开创的现代知识分子的基本品格。这首先是一种政治、社会、思想、文化的立场与态度——作为一个独立、自由的知识分子,怀着终极性的彼岸关怀和理想,对此岸现实政治、社会、体制、现行观念、价值体系……进行不断地批判,又为社会与思想文化的发展提出极富创造性与想象力的前瞻性的理想,从而成为鲁迅所说的“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同时,这也是一种学术的立场与态度——强调学术自身的独立性,追求作为学术研究的必要前提的个体的精神自由,坚持同样是创造性的学术活动前提的怀疑主义和批判精神(包括对自身的怀疑和批判)。因此,“独立、自由、批判、创造”,既是北大的思想、精神传统,也是北大的学术传统。——我这样讲,也是有感而发的。因为人们总把北大的思想传统与学术传统分割以至对立起来:前些年,人们只谈北大思想、精神传统,而忽略北大学术传统;这些年,包括在北大百年校庆期间,总有些人只谈北大学术传统,而避谈或极力淡化北大思想、精神传统,而所谈的“学术传统”也限于学风问题,而避谈其内在精神。这可能都会妨碍我们对北大精神的理解与继承。北大百年光荣与百年耻辱在北大的百年历史中,是有过惨痛的教训的。我说的是被称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从表面上看,北大也是文化大革命的“发源地”,但那张被毛泽东称为“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却是被操纵的。问题是,有那么多的北大人,如此狂热地卷入,并且在卷人过程中出现了大量的令人发指的暴行,从而构成了北大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这是不能回避的,也是应该认真总结经验教训的。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鲁迅说的,要在政治参与中注入科学的理性精神,坚持独立思考,怀疑、批判精神(包括自我怀疑和批判),民主意识,对个体精神自由的尊重和保护,也就是将我们前面所说的“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北大精神,真正贯彻到政治参与中。由此而引发出来的问题是:我们应该怎样看待和分析北大的历史,这也是北大百年校庆时争论的一个焦点。我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我们在回顾北大百年历史时,有意无意地回避了许多东西。我们高谈北大的光荣,却不敢触及同样惊心动魄的北大耻辱;我们一厢情愿地描绘了一个‘一路凯歌行进’的百年辉煌,却闭眼不承认前进路途中的坎坷、曲折、倒退与失误;我们用鲜花(有的竟是假制的纸花)与甜腻的歌唱掩盖了历史的血腥与污秽!而更无情的事实,还在于我们在片面描述,以至曲解、阉割历史时,实际上正是在掩盖现实北大的种种矛盾,诸多问题!”(《北大百年:光荣与耻辱》)我们说过,怀疑与批判精神是北大的一个传统;现在的问题是:这样的怀疑、批判是否适用于北大自身?我在当时引起很大反响的《想起了七十六年前的纪念》一文中所强调的,就是要把“校庆”变成一个“自我反省、批判”,而不是一味“歌功颂德”,自我陶醉。这样的讨论,也许太严肃了。那么,我们换一个话题:看看北大历史上最有名的两位文科教师,也是中国影响最大的知识分子胡适和鲁迅,对北大传统有什么看法,对北大学子有什么期待?胡适:做“为中国造历史,为文化开新纪元的学阀”我们先说胡适,看他在北大的两次演讲。在1920年北京大学开学典礼上,胡适明确地提出,北大要真正成为“新思潮的先驱”、“新文学的中心”,必须“从现在这种浅薄的‘传播’事业,回到一种‘提高’的研究工夫”。他说:“若有人骂北大不活动,不要管他;若有人骂北大不热心,不要管他。但若有人说北大的程度不高,学生的学问不好,学风不好,那才是真正的耻辱!我希望诸位要洗刷了它。我不希望北大来做那浅薄的‘普及’运动,我希望北大的同人一齐用全力向‘提高’这方面做功夫。研讨创造文化、学术及思想,惟有真提高才能真普及。”(《普及与提高》)最后的话题:关于大学教育与 第二个问题:关于北大的传统(4)1921年北大的开学典礼上,胡适又有一个讲话,谈到“年来因有种种的风潮,学校的生命几致不能维持,故考试不严,纪律也很难照顾得周到”,因此强调要“严格考试”和加强纪律。接着又针对“外界人说我们是学阀”,讲了这样一番话:“我想要做学阀,必须造成像军阀、财阀一样的可怕的有用的势力,能在人民的思想上发生重大的影响……所以我们一方面要做蔡校长所说的为知识而知识的精神,另一方面要造成有实力的为中国造历史,为文化开新纪元的学阀,这才是我们理想的目的。”(《在北大开学典礼上的讲话》)胡适对北大学生的期待,显然有两个重点:一是要以“为知识而知识”的精神,下“提高”的研究功夫,“创造文化、学术及思想”,为此,必须建立严格的制度与纪律,致力于学院化、体制化的建设工作。这样的努力和追求,就使得胡适成为中国现代学院派的最主要的代表,他是期待北大走向学院化的道路的。前面我们说到,蔡元培对北大的定位原来有两个方面,一是“献身学术研究个人修养的封闭的圣地”,一是“政治文化活动中心”,这构成了一个矛盾。现在胡适的主张,就是要取消后一个功能,希望北大远离政治,使北大成为纯粹的“研究学问的机关”,北大传统也主要的是一个学术传统——他依然强调学术的独立与自由。但胡适其意又不仅在学术,而是要通过学术造成一种“像军阀、财阀一样的可怕的有用的势力”,借学术“实力”来影响社会,“在人民思想上发生重大影响”,即为“天下师”,进而取得政治权力,为“国师”,“为中国造历史,为文化开新纪元”。所以他的远离政治,主要是远离民间反抗政治,而最终还是要进入国家政治体制,推行精英政治的。因此,他对北大学生的期待,不是一般的专家,而是有“势力”的“学阀”,而且有可能要当“领袖”,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培养“精英”,技术、文化精英和政治精英,而这两者又是可以转化的。鲁迅:不妨做“泥土”,北大应“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鲁迅没有对北大学生作过演讲。这和他在北大的地位有关:他不像胡适那样,处于北大的中心位置,有指导学生的责任;他只是讲一两点钟课的兼职讲师,一般不对北大说三道四,只是北大二十七周年校庆时,应学生会之约,写了篇《我观北大》。但鲁迅有几次在其他学校的演讲,寄语青年学子,也应该包括北大学生在内吧。一次是在北师大附中,题目叫《未有天才之前》,其中有这样一些话:“在座的诸君,料来也十之九愿有天才的产生罢”,但天才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的”,“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而“天才大半是天赋的;独有这培养天才的泥土,似乎大家都可以做。做土的功效,比要求天才还切近”;而“做土”也不容易,它要“扩大了精神,就是收纳新潮,脱离旧套,能够容纳,了解那将来产生的天才;又要不怕做小事业”;“泥土和天才比,当然是不足齿数的,然而不是坚苦卓绝者,也怕不容易做”。鲁迅的这段“寄语”有几点很可注意:其一,他并不否认“天才”,但他更关注的是使天才得以产生的,作为社会、文化根基的“民众”,这样的“平民”立场与眼光,显然不同于胡适的“精英”立场与眼光。其二,作为一个教育者,他在和青年讨论人生目标的选择的时候,更关注的是如何确立“大家都可以做”的更为“切近”的目标,而不是少数具有天赋的学生的选择。因此,他实际上是提醒年轻人要以“平常心”看待自己和人生,而不要陷于浪漫主义的英雄梦中。其三,鲁迅其实是把自己也摆了进去的,他给自己的定位,也是做“常人”、“俗人”,也即“泥土”,他绝没有胡适那样的做“国师”、“天下师”的情结,他甚至拒绝做年青人的“导师”。其四,但他并没有降低对青年人和自己的要求,他说的“泥土”是能够“收纳新潮,脱离旧套”的“泥土”,按我的理解也是具有“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精神的现代知识分子,同时还“不怕做小事业”,这是一个很高的目标,鲁迅称之为“坚苦卓绝者”,这也是一个很高的评价。最后的话题:关于大学教育与 第二个问题:关于北大的传统(5)1927年,鲁迅在中山大学开学典礼上有一个《致语》,讲到当时的大学生活:“现在,四近没有炮火,没有鞭笞,没有压制,于是也就没有反抗,没有革命”,学生们“在平静的空气中,度着探求学术的生活”。鲁迅提醒说:“但这平静的空气,必须为革命的精神所弥漫;这精神则如日光,永永放射,无远弗到。”否则,“中山大学也还是无意义。不过使国内添了许多好看的头衔”(《中山大学开学致语》)。鲁迅在这里把“革命”与“大学”、“学术”联系起来,是有着深刻意义的。他所说的“革命”,就是我们前面所分析的“永远不满足现状,永远的怀疑、批判、创造”的大学精神,也就是鲁迅所要强调,并提醒人们注意的是大学的革命性功能。鲁迅显然并不反对学生“在平静的空气中,度着探求学术的生活”,这样的“平静”本也是正常的学习与研究的必要条件,但鲁迅确实看到了“平静的空气”可能潜在的危险:一旦凝固下来,就会形成自我封闭,完全脱离了实际生活,失去了鲜活的思想的碰撞、冲击,校园里的师生就陷入了“无问题”也就“无思考”的状态,逐渐丧失了批判与创造的冲动与能力,导致精神的平庸和学术的萎缩和委琐,而所培养出来的人才,如果都是一些塞满了知识,精神却是畸形的所谓“专家”、“教授”,那确实“不过是国内添了许多好看的头衔”。这样的大学教育是“无意义”的。于是,我们也就懂得了鲁迅的“北大观”。鲁迅在他的《我观北大》的文章里,一开头就说,有人指他为“北大派”,他的回答是:“北大派么?就是北大派!怎么样呢?”——我想,在座的北大同学听了这话,会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鲁迅说:“我觉得北大也并不坏”,他珍惜的是,北大有一种精神。什么精神呢?鲁迅说了两句话:“第一,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第二,北大是常与黑暗势力抗战的,即使只有自己”。我们先看第二点。鲁迅举出的例子是:1923年和1925年,北大因为北洋军阀政府的教育总长在教育上倒行逆施,而先后两次宣布与教育部脱离关系,这就是“常与黑暗势力抗战”,也就是捍卫了我们在前面所说的,作为大学教育的生命线的“教育的独立性”,这确实极为难得,甚至是绝无仅有的。再看第一点:“北大是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这正是和鲁迅对大学的“革命”功能的强调相一致的。这里所说的“新的,改进的运动”,我理解应该包括两个方面,一要坚持思想、文化、学术上的不断的“新的,改进的”即新的批判与新的创造;二是要和“新的,改进的”社会、政治、思想、文化实际运动保持联系,以不断获取新的思想活力。而其中的一个关键,就是要坚持前面所说的,大学教育的另一条生命线:“思想、学术的自由”。我已经尽可能如实地把胡适与鲁迅对北大传统的理解,对北大学子的期待,介绍给诸位了。可以看出,他们的意见是不一致的,这其实是显示了两种类型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不同选择的,但他们也有一致之处,比如都强调思想与学术的自由,要创造“新文化”,等等。同学们作为今天的北大学子,对这两位老北大的师长的同和不同的期待,如何看待,作出怎样的回应,是你们自己的事。在认真的思考中,将形成每一个北大人自己的北大观,自己的北大期待,而这样的北大期待,某种程度上,也是一个自我期待,自我选择。最后的话题:关于大学教育与 第三个问题:我对北大的期待(1)不可回避的现实我想从现在喊得最响亮的一个口号说起:要把北大办成“世界第一流大学”,这已经成为北大的奋斗目标了。但在我看来,恰恰是应该质疑的。首先,这里所说的“世界”是一个什么概念?当年周作人写过一篇文章,叫《北大的支路》,说北大在“大家只知道尊重英文的时代”,“添设德法俄日各文学系”,以后又开设朝鲜、蒙古语班,这都是中国教育界、学术界的“重大事件”。为什么“重大”呢?因为它显示的是一个“兼容并包”的“大世界”观:不仅是美国,还有其他西方国家,更有东方世界。但以后的“世界”就变得越来越狭窄了。我五十年代上北大时,入学通知书上就写着:祝贺你考取了“东方莫斯科大学——北京大学”。那时候的“世界第一流大学”就是“莫斯科大学”,北大以此为奋斗目标,也进行了“一边倒”的教育改革,结果导致了北大自身传统的强制切断。现在历史似乎又在重演:据说这是一个“全球化就是美国化”的时代,美国的教育代表了世界一流水平和发展潮流,看来北大又要以成为“东方的哈佛大学”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了。这是十分危险的。这可能导致中国大学教育、北大教育独立自主性的丧失。强调中国教育的独立自主,当然不是拒绝接受外国的教育经验,但这里有三条线:一,必须是多元的吸取,而不能只限于某个单一的资源。二,必须吸取其“根柢”,即普适性的人类文明的结晶,而不是枝叶。事实上,我们这里反复讨论的“教育独立,思想、学术自由”的思想,就是蔡元培先生那一代人吸取了西方教育的经验,并和中国教育实践结合的一个结晶,它是具有普适性的。三,必须重视本国的教育资源。这不仅有中国古代的教育资源,更包括了中国现代教育百年的经验,其中就有我们这里讲的北大传统,我实在担心,如果我们用“大换血”的方式来进行“改革”,很可能把北大那一点老底子都“改”掉了。我这里随便举个例子,都说老北大治学有一股“散漫”之风,据说这就意味着“无效率”,不适应竞争社会的要求,必须改革。在我看来,这恰恰是北大之为北大,北大能出人才的原因之一。因为其背后不仅有着学术自由的理念,即放任学者按照自己的兴趣和性情,在没有任何外在干预与压力下,做自己的学问;而且也包含着对学术逻辑的深刻理解与尊重:学术(至少是人文科学)是不能急功近利,不能求速效,不能以数量计,不能“计划生产和组织”的,而且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个人的独立、自由的精神劳动。所谓“散漫”,看似漫不经心,其实是一种沉潜状态,是在淡泊名利、不急不躁的心态下,潜入生命和学术的深处,进行自由无羁的探讨和创造。这样做出来的学问,看似无用,却有大用,看似无效(率),其实有大效、真效。我在和一些外国学者与留学生的接触中了解到,他们中许多人都对北大看似松懈,实则给教师的学术研究留下较大的空间,比较充裕的时间的学术环境,以及我们师生之间亦师亦友的关系(这也是中国古代教育的传统),表示十分倾慕;据说在他们那里,在竞争的压力下,已很难按自己的意愿从容地做学问,师生之间的关系已经越来越商业化了。我们当然反对“干好干坏都一样”的大锅饭现象,需要有压力和竞争,但这必须是学术的压力和竞争,不能靠其他的压力和竞争,也不能简单地将商业竞争规则用于学术,以市场上的需求来要求和评价学术。在学术竞争方面,北大也有自己的经验。我在北大工作二十多年,就时刻感到来自学术和教学的压力和竞争,从不敢有半点松懈,而无需政治和经济的压力或诱惑。这里,实际上是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能不能用政治的逻辑、经济的逻辑来治理学校,指导教育改革?它将导致什么结果?现在,又在“创办世界一流大学”的口号下,用经济的逻辑,资本、市场的逻辑改造北大,使北大越来越商业化。而恰恰丢掉了思想的逻辑、学术的逻辑、教育的逻辑。正是在这体制化、官僚化、商业化的过程中,教育独立、思想与学术自由这大学教育的两大生命线,北大“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思想传统、学术传统,都受到了很大破坏。现在,我们所面临的,正是要用经济的力量、资本的逻辑来根本改造北大。这使得一切关心北大命运的人们不能不产生一种担忧:因为它正在奏效。我们也不能不像当年鲁迅那样,尖锐地提出“北大失精神”的问题。最后的话题:关于大学教育与 第三个问题:我对北大的期待(2)任何时候都不要抛弃“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北大精神我们都是普通的老师与学生,无力抵挡这一切。我们所能做的,也只是“坚守”,我们还要坚守思想的逻辑、学术的逻辑、教育的逻辑。因此,我对北大学子有两个期待。首先是任何时候都不要抛弃“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北大精神。这就是说,同学们可以有不同的选择,毕业后会走向不同的工作岗位,从事不同的事业,人生的道路也会有许多的变化,但有一点,应该是一致的,不变的,就是我们既为北大这块土地所养育,我们就永不抛弃“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北大精神。你或许从政,但你必须做一个具有“独立、自由”的思想,“批判、创造”精神的政治家、公务员,而不是谋求私利、随风转舵的政客和唯唯诺诺、无所事事的官僚。你或许经商,但你必须做一个具有“独立、自由”思想,“批判、创造”精神的企业家、经营者,而不是投机取巧、谋取暴利的奸商,无所作为的庸商。你或许治学、任教、从事新闻出版工作,你也必须做一个具有“独立、自由”的思想,“批判、创造”精神的学者、教师、编辑和记者,而不是出卖灵魂的帮闲、帮忙文人,混迹文坛学界的无用之人。当然,如何坚持“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北大精神,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机遇,也有不同的气质和才能,因此,其表现形式、发挥程度是不一样的。有的同学可能表现比较突出,发挥比较充分,成为一个杰出人才;更多的同学则尽职尽责,但也自有操守:有所为(创造),有所不为(怀疑、批判),更有独立、自由的思考与人格。这是我们作为“北大人”的底线,是不能轻言放弃的。我知道,要做到这一点,很难,很难,要坚持一辈子,就更难,更难。真要坚持“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北大精神,是要付出代价的,这是一条充满艰险的人生之路。我有时又想,我面对同学们,提出这样的期待,是不是过于理想化,甚至会害了大家?但我又真诚地相信,这是一条通往真实的人生、充实的人生之路,那充满“丰富的痛苦”的人生,才是真正有意义的。这是我一生的经历、经验告诉我的。记得我年轻时候读鲁迅的《“与幼者”》,他引述日本作家有岛武郎的一句话:“幼者呵!……上人生的旅路罢。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每回读到这里,我都非常的感动。今天,我在这里向诸位提出这样的期待,也是要告诉大家,这条路,“前途很远,也很暗”,但是,“不要怕。不怕的人们面前才有路”。——当然,我的期待,对诸位来说,只不过是人生选择中的一个参考意见;路怎么走,还是要自己选择的。而且,我还有第二个期待。目光永远向前,向下,立足中国的大地在1999年12月,我应北大学生会之约,写了篇短文:《新世纪寄语青年》,讲了两点意思。首先是:“新世纪呼唤着新的思维,新的批判力、想象力与创造性,呼唤着更加自由的精神空间,我们每一个人都应为之作出贡献。”——这包含了我的一个判断:新世纪(也就是我们现在已经进入了的二十一世纪)人类面临着“文化重建”的任务,又是一个知识大发展、大交融,全人类文明大碰撞、大交流、大融合的时代,这样的新世纪是特别呼唤批判、创造、自由的精神的,我之所以在前面如此强调不要抛弃北大精神,实际是着眼于这样一个新世纪发展的大趋势的,诸位作为一个新世纪的人才,如果抛弃了这样的精神,是有可能被这个大时代抛弃的。但我这篇短文的重点是表达这样一个意思——“不想预测新世纪将给这个世界,给中国,给我们带来什么。只是希望北大学子,也希望我自己,目光永远向前——要听得见‘前面的声音’的呼唤,不停地往前走;同时又目光向下——要立足于中国的大地,沉入民间,更关注人民的真实生活,自己也要做一个真实的普通人。”最后的话题:关于大学教育与 第三个问题:我对北大的期待(3)这里说“不想预测新世纪将给这个世界,给中国,给我们带来什么”,也是包含了我的一个判断的:二十一世纪,无论是世界,中国,以至我们自己,都会遇到非常复杂的、难以预测的情况,这将是一个既有大发展,又会有许多新的困惑,以至迷茫的时代。这就很容易产生“前方”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我们应该怎么办的问题。我今天也把这个问题提出来,和诸位讨论。当年鲁迅在他《野草》中的《过客》里,就讨论过这个问题。文章中的“小女孩”(或许就包括什么都还没有开始的在座的诸位)说:前方是“花园”,但这很可能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美丽的梦;“老人”(大概就是我这样的饱经风霜的一代人)说:前面是“坟”,这或许是反映了更根本的真实。问题是面对这样的前景的态度:“老人”宣布,他将“休息”,不再往前走;而鲁迅笔下的“过客”(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他自己)却在短暂的犹豫以后,表示:我不能“回转去”,也不能“休息”,因为“那前面的声音叫我走”,“我只得走!”——“过客”的这种“明知前面是坟而偏要走”的精神,是很有启发性的。这里所说的“声音”其实是自己内在生命的“绝对命令”,就是说,不管前面是什么,即使是“坟”,也绝不后退,绝不停留,绝不气馁,绝不放弃,要“走”,“往前走”,不断地探索,寻找,在似乎没有路的地方走出路来,“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故乡》)。我在这里郑重地把鲁迅的这一“过客精神”推荐给诸位,就是希望大家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无论什么情况下,即使是最困难,似乎绝望的时候,也不气馁,不放弃,“目光永远向前”,“不停地往前走”,保持积极向上,向前,在实践中不断探索的精神状态,这其实也就是鲁迅所说的“常为新的,改进的运动的先锋”的北大传统,在我们每一个北大学子身上的体现。我的“目光向下”的期待,则包含了我的一个隐忧。按蔡元培先生对大学结构的设计,北大应属于“研究型”大学,而不是“实用型”的大学(蔡先生称为“专科”)。我曾经说过,“北大首先要培养出一批为我们国家、民族,为学术发展提供新思维的思想家,鲁迅所期待的‘精神界之战士’;同时,北大所培养的各专业的专家、学者都必须是思想者,必须是永远不满足现状,永不停止思想探索的精神流浪汉”,“是本专业新的学术思想、新的研究领域和方向、新的技术和方法的开拓者”。因此“北大的教学和学术研究应更注重于基本的学理、基础的理论,应更具有原创性、开拓性与超前性,更注重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相互吸取和综合”。而现在的问题恰恰是北大放弃了自己研究型大学的优势,在所谓“适应市场需要”的口号下,向实用型的专科靠拢,不但造成了学校定位的混乱,而且极大地降低了学校教学、研究的水准与品位,距离前述培养高素质的具有思想与学术开拓性、原创性的精英人才的目标越来越远。而真正的民族思想文化学术的精英,他也必然是人类、民族良知的代表,社会公共利益的代表,必然有着强烈的社会关怀、底层关怀,他的目光是既向上也向下的,即所谓“脚踏大地,仰望星空”。蔡校长在就任第一天的演说中,就谆谆教导说:“诸君须抱定宗旨,为求学而来。入法学者,非为做官;入商科者,非为致富。”以后他又在许多场合反复强调一点:“大学为纯粹研究学问之机关,不可视为养成资格之所,亦不可视为贩卖知识之所。”而我们希望北大学子“目光向下——要立足于中国的大地,沉入民间,更关注人民的真实的生活,自己也做一个真实的普通人”,正是一个“立足点”的问题。在人们所说的“全球化”的时代(这是二十一世纪最基本的特点),立足点是一个大问题。在世界范围内,我们应立足于中国本土,然后才可能真正立足世界;在国内,我们应立足于民间、底层、普通百姓,那是国家、社会的根基,也是我们生命之根。所谓“目光向下”,就是要关注中国这块土地上的大多数人的生存状况,实实在在地为他们谋利益:这是我们做人的根本,也是做一个现代知识分子的根本。而强调“做一个真实的普通人”,则是要强调鲁迅所提倡的“泥土”精神,作为年轻人,既要有高远的理想,所谓“不想做将军的兵绝不是好兵”,也要以一个“平常心”,更要有“不怕做小事业”的精神,这对北大人或许是尤其重要的,如许多人都谈到的那样,北大学子很容易犯的毛病,就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其实不肯、不屑、不能做小事情的人,也是干不了大事情的。我们在前面讲的“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精神都是要落实到一件件的小事情上的。我对北大学子的两个期待,是相辅相成的,归结为一句话,就是前面讲的,“脚踏大地,仰望星空”。这是一个真的“人”的境界,也就是要做一个真正的“人”。最后的话题:关于大学教育与 第三个问题:我对北大的期待(4)以上这番话:关于大学教育,关于北大传统,关于我对北大学子的期待,都是一些“胡思乱想,胡说八道”,它很不切实际,也很不合时宜,同学们也未必同意。但都是我的心里话,已经憋了很久了。也算是我对北大的“告别词”吧。讲完了,我的使命就完成了。还有一点时间,讲最后一个问题——我与北大的关系最后的话题:关于大学教育与 最后一个问题:我与北大的关系(1)我是1956年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新闻专业的,那年,我十七岁,距今已经四十六年了。读到二年级,我们新闻专业和人民大学新闻系合并,1958年我就转到人大去了。尽管我是人民大学的毕业生,但我始终感到自己是北大的学生。大学毕业后,分到贵州安顺一所卫生学校教语文,业余时间读鲁迅,特别是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读鲁迅,慢慢地有了自己的一些想法,第一个念头,就是回到北大讲台上,向学生们讲述“我的鲁迅观”。这样一个梦想,支持着我度过了在贵州十八年艰苦的岁月。1978年,正是我离开北大二十年之后,我作为文革后第一批研究生,回到了北大。1981年留校任教,我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但后来整个中国知识界面临着新的选择,当时我就宣布自己的三大选择,叫“三不离开”:第一,不离开中国;第二,不离开北京大学,不离开北大的学生,这是我的根据地,我的精神家园;第三,不离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特别是鲁迅研究,这是我的阵地。这也可以算是我的三个坚守。正是这三大坚守支撑着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一路坚持下来,到了现在我最后又要离开北大的讲台。在这二十一年的北大讲学生涯中,除了讲现代文学之外,主要是讲鲁迅,我从1985年开始给1981级学生讲鲁迅,一直讲到现在,讲到今天,此刻。就是说北大有二十一届学生,几代北大人听过我讲鲁迅,这是我的北大讲学史中最大的光荣,最引以为豪的。在《心灵的探寻》(这是我第一次给北大学生讲鲁迅的讲稿)的再版序里,我这样写道:这是连续十几年的“虽有起伏,却从未间断过的心灵的交流,精神的对话”,这十几年“外部世界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啊,而在北大这里,却奇迹般地坚持了心的追求与精神的传递,贯通其间的正是鲁迅等先驱者开创的‘北大传统’”。我由而产生了三个“坚信”:“坚信鲁迅的力量:他活生生地存在于‘当代(中国与世界)’”;“坚信北大的力量:不管经历怎样的挫折,它永远是中国的精神圣地”;“坚信精神的力量,人性的力量:人之为人,总是要有超越物质的精神的追求”。我最后说,这是“北大学生启示我的这样的信念”,因此,我永远感激北大的学生,永远怀念北大的讲台。四年前,我为自己六十年的人生旅程,作了这样一个总结:“我的生命就这样与两个空间——贵州与北京大学,一个群体——中国的年青人,建立了血肉般的联系,而与后者联系的主要纽带则是鲁迅。由此构成了我的生命中的‘四大情结’:人生道路的支点,精神的后援,思想、灵感、想象力的源泉,学术的出发点与归属……都在里面了。”我在另一篇文章里也谈到,“我的精神基地有二:一是被人们称作‘精神圣殿’的北京大学,一是处于中国落后边远地区的贵州安顺”。我也在和“社会的顶尖与底层,学院与民间”都保持密切的精神联系中受益,这或许是我的人生之路与治学之路的一个基本经验。我因此常常吟诵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确实是太爱北大,太爱贵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