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其他几个学生当然会不高兴,他们会觉得我对阿里特别偏心。”以沙补充道。 “小孩子而已,不用担心太多。”我说道。我想知道的是,我究竟还得跟他在一起待多久,还有就是,他妈的我怎么就感到那么心虚? “是啊。但有些学生就是特别,不是吗?”以沙咯咯地笑了起来。有那么十亿分之一秒,我觉得他是在旁敲侧击地跟我开玩笑。不,现在咱们谈的是阿里。我可没什么特别的学生。第38节:三个傻瓜(34) “那是。好了,我得走了。老妈接了个婚礼订单,生意挺大的,我得帮个忙。” 捏着这个黄金借口,我一阵风似的逃出了他的视野。我的头也在嗡嗡作响,就跟那些电子一样,在欧米家寺院中的大理石雕像里面,转个没完没了。 ★ 去法律公园的那天,她穿了一件缀有刺绣的白色莎瓦尔卡米兹。她那橙红色的杜帕塔围巾末梢上还系了个小铜铃,每动一下手都会叮咚作响。显然,她特意打扮了一番。她的双唇发散着光泽,我忍不住一个劲地盯着看。 “这是润唇膏。我涂得太多了?”她有些难为情,还用手指在唇上擦了擦。她的上唇右边有一颗痣,不留心看都发现不了。我把自己的视线狠狠地拽开,把焦点固定到街上的汽车上。绝对、绝对不能再看她的脸了。我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 “书店就在这儿。”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我说道。 纳兰普拉的大学书店把整个城市的抢劫犯都集中到了一起。几乎所有的顾客都是一副缺乏睡眠的死相,情绪激昂的学生怎么学都学不够那些量子物理学以及微积分。这里没有统计学的书出售,但我还是坚信,那些把工程学以及医学的入学考试资料给扫荡完的家伙,一定都光顾过这家店。 人到中年的店主透过眼镜片打量着薇迪娅。这个月可能都没有哪个顾客比她更好看的了。要准备医科入学考试的学生,不大会往嘴上抹润唇膏。 “呃哼,打扰一下。”就在店主上上下下鉴赏薇迪娅的时候,我出面打了个招呼。 “戈温德小朋友,见到你真是高兴。”他说道。年纪大些的人就是有一个好处,只要把你当做他们的孩子来叫唤,他们身上那些荒淫纵欲的恶名就可以被刷掉。自从我在毕业考中捞了个满分,他就知道我的大名了。因为在报纸采访中,我推荐了他这家店。随后他把剪报摆出来展览了两年时间,而我买书则能随时享受七五折优惠。 “你这儿有L.G.韦德的《有机化学》吗?”我问道。要不是为了避免谈到薇迪娅,我会跟他好好地闲聊一下。事实上,他看一眼薇迪娅我都不乐意。 “哎,有的。”店主应道。我生硬唐突的态度让他吃了一惊。 “化学书,封面有红球白球的那个。”他对着五个员工中的一个吼道。 “这本书挺不错的。”我拍了拍封面,然后把书递给薇迪娅,“其他的有机化学参考书有太多东西要背。这本就讲解一些基本原理。” 薇迪娅用手拎着书。她的指甲油红艳艳的,跟封面上的那个原子一样。 “翻一下,看看你喜不喜欢。”我说道。 她随便翻了几页。店主扬了扬眉毛,向我打听这个小女生。看到了吧,这就是为什么纵然艾哈迈达巴德是多元化的,但人们还是觉得它只不过是个小城镇——你只消留意一下本地人的思维方式就行了。 “她是我的学生,我在做家教呢。”我压低声音回答道。我必须满足他的好奇心,以免搞得他的余生都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他听后点点头,表示认可。明明就是我们的私事,这些老人家怎么那么喜欢插一只脚进来?反过来,他就算要跟三个老奶奶一块约会,我们都懒得管。 “如果你觉得不错,那我就要这个了。”她把书大致翻了一下。 “那就行。至于物理书,瑞斯尼克和哈里德的你读过没?” “哦,我在朋友家里见过一次。但是,光翻一下那个目录就让我头大。这对我来说难度太大了点。” “什么叫做‘难度太大了点’?这是你的必修课啊,必须要学好。”我变得严肃起来。 “他们就不出一些指南或者要点么?”她直接把我批评的成分给过滤掉了。 “看那些书都是走捷径而已。它们只能解决一些确定的问题。但是,你必须自己先弄懂这些概念和基本原理。” 店主把瑞斯尼克和哈里德的书给我找了出来。书的封面净是橙色和黑色,配色极为呆板,而且还装神弄鬼地画得如此惊悚,这估计算得上物理课本的独家本领了。第39节:三个傻瓜(35) “我肯定看不懂这本书。不过要是你想买的话,那就买好了。”薇迪娅同意我的选择。 “当然要买,不过你不至于读不懂。对了,阿叔,M.L.柯汉纳的数学课本你们有么?” 他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当然咯,谁让我叫他阿叔呢,不过,总要有个人唱唱白脸,否则他都要忘记自己贵庚了。 “数学,柯汉纳。”店主大声喊道。他的员工拖出了一本黄黑相间的书。这部书肥厚臃肿,要是瑞斯尼克和哈里德的书算得上小鬼的话,M.L.柯汉纳的书就得是阎王了。我从来没有见过比它还要厚的书,厚也就算了,每一页还非要塞满全世界最刁钻古怪的难题。亏它的作者还取了个无比亲切的名字:M.L.柯汉纳,他怎么就狠得下心,要对我们祖国的花朵下这样的毒手? “这是什么呀?”薇迪娅以为凭她区区一个左手就能把书提起来,那真是太不自量力了。于是她识相地把右手也搭上去,书终于能跟地面拉开六英寸的距离。“哇,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啊?这哪是书?简直是杀人凶器。” “这本书很全的,什么内容都有。”我边说边用右手手指测量这本书的厚度,发现四根指头根本不够用。 她把手伸到我的手上面,帮我一块丈量。 “六,这有我的六根指头那么厚呢。”她轻轻地说道。 我把手移开,否则阿叔的眉毛又要扬起来了,当然,防火防盗防大叔,最煞风景的就是,他也把爪子搭过来一起量。 “这不用担心,你只不过是要应付医科入学考试,到时只要看其中的几个主题就行。”我要消除她的恐惧。 付了钱,我们走出书店。 我们走在纳兰普拉大街上。这里离我的新店也就两百米左右,我特有去看一眼的冲动。 “待会儿还有什么节目?”她问道。 “没什么节目,咱们回家吧。”我盯着汽车回答。 “你简直就是一个大闷罐。”她说道。 “什么?”这我可得问个清楚。 “牛奶小窝就在拐角那边。我饿了。”她避而不答。 “我饿死了。说真的,一头牛我都吃得下。”她把手按在胃上面。可以看到她戴了三枚戒指,款式各有不同,但都嵌有一枚小小的石子,五颜六色的。 我在牛奶小窝里挑了个最隐蔽的位置。我们那个小区总是谣言满天飞,虽然说他们也不会光顾这么一家年轻人喜好的小店,但是行走江湖,还是要多留一个心眼。要是有哪个供应商看到我在牛奶小窝,就会认定我跟艾哈迈达巴德的时尚年轻人无异,这样的话,我进板球的价格可就没那么低了。 其实我也觉得挺饿的。只是说到装模作样,我真是拍马也赶不上面前这位影后。她要了一份牛奶小窝的招牌比萨,这比萨也就是把厨房里所有能找到的配料一股脑儿堆在一起罢了。碟子里盛着的都是素食,艾哈迈达巴德人就是好这口。 “这些书看起来很深奥哎。”她指着塑料袋说道。 “这是理科硕士的书。”我说道。 她也把眉毛扬了起来:“有没有人可以跟我解释下,在这个国家,怎么一个十七岁的学生也要看这些理科硕士的书?” 我只是耸耸肩膀。对于懒成这种德性的学生,我也懒得作答了。 比萨送上来后,我们张嘴的目的就只是进食,而不是说话了。我注视着她。她的头发系紧了,这样就不会碰到比萨,或者蹭上芝士。她的杜帕塔围巾就放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我觉得女孩子的作用就是大,万一大家找不到话题了,你只要好好盯着她看,同样不会感到无聊。 薇迪娅把目光移到了一边,因为她发现就在不远处的那张桌子上,有两个男孩的眼神正往她身上聚焦。这一点儿也不稀奇,因为她的出现正好填补了牛奶小窝里美女的空白。为什么好看的女生会那么少呢?大自然明明知道男人喜欢看美女,为什么进化论就不会让女人们都往这个方向演变? 她掏出手机查看有没有新的短信。其实这大可不必,每次她收到一条短信,这手机都会比火警报警器还要吵。随后她卷好衣服袖子,拿起一块比萨。她用手指撩起一些已经掉下去的芝士,然后抹到比萨上。终于,她咬了一口。第40节:三个傻瓜(36) “呃,怎么了?”还是她打破僵局,“科学以外的话题咱们是不是都不能谈?” “当然不是啦。”我应道。我恼怒地瞪了蹬那张桌子的男孩,不过他们可没把一星半点的注意力分到我身上。 “咱们之间又没有代沟。大家可以做朋友嘛,对吧?”她说道。 “这个,”我说道,“有点难,不是吗?” “有点难?那你说个原因。” “我可以给你说四个原因——第一,我是你的老师。第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妹妹。第三,你比我要年轻。还有,第四,你是个女生。” 一说完我就觉得自己够傻帽的,说个原因还要列上几点,列上几点还非要硬邦邦的,大哥,你可不是在开机关枪啊。这就是为什么书呆子没办法打动女孩子,连话都不会说,你还想哄谁呢? 她在笑我,而不是和我一起笑。 “不好意思,我不该列那么几条。我想问题时就是忍不住数一二三四。”我说道。 她又笑了,“起码这说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你之前是有想过的。也就是说,你是想过要跟我做朋友的。” 我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开个玩笑。”她说着,一边轻拍我的手。她平时要慰藉人就做这个动作。对正常人来说,这会很受用,但我现在是个有心病的人,被一个女人这样触摸之后,唤起的冲动要多于得到的镇静。我现在急切想要的,就是再一次好好地看看她的脸。然而,我无比坚定的目光却只敢落在比萨身上。 “跟你说句认真话,你该有个后备朋友才行。”她说道。 “后备什么?” “你、以沙还有欧米实在太熟了。似乎你们还是条精子的时候就打过照面一样。” 我多少有点目瞪口呆,她竟然对我说“精子”。我一直觉得薇迪娅就该是以沙的小妹妹,只懂得跟布娃娃玩。她是在哪里学会说这些东西的? “失礼失礼。我想说的是,以沙跟欧米是你最好的朋友。但要是你想发发牢骚……唉,想要讲几句他们的坏话时,你找谁说去?” “我没必要去讲我朋友的坏话啊。”我说道。 “算了吧,他们很完美吗?” “没有人是完美的。” “就拿我跟嘉丽玛说吧。我们的关系就非常亲密,一天要说上两次话。但有时候她会无视我,或者说话的时候把我当成一个傻乎乎的乡下小女生。我特别讨厌这点,但她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 “然后呢?”我问道。女孩子说话就是喜欢绕圈子,跟一个代数问题一样,非要走好几步才能得出结果。 “然后就是,我把这些话跟你讲了,把这些情绪发泄掉了,就像刚才那样,现在我感觉好多了。这样,我就能原谅她了。所以,就算她跟我的关系特别好,你也能够当我的后备朋友。” 要是她在数学上花的心机有这么多,当个外科医生还不是小菜一碟?不过,要让薇迪娅细致分析人际关系的话,她能够侃上几个小时,但要让她请出大神M.L.柯汉纳来救命呢,她就不积极了。 “哎,说嘛,你要抱怨最好的朋友的话,你会找谁呢?” “我这些朋友还是我生意上的伙伴,所以这就复杂了。”我停了一下继续说道,“有些时候,我觉得他们不太明白做生意是怎么一回事。或者说,他们也不是不懂,但就是不能理解我放在生意上的心血。” 她点点头。我就是爱看她点头。只有这一次,有个人为我极度热衷的事情点了头。 “怎么说?”她鼓励我说下去。 在消灭最后几片匹萨的过程中,我把之前的事情全盘托出。我跟她谈我们的店铺,谈我是怎样打理大小事务的,还说我如何通过增添数学和板球的辅导,把生意一点点做大。我跟她讲以沙老给小孩打折扣的习惯简直气死人,而欧米只要碰到跟数学有关系的问题,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关联,也一定会死翘翘。最后,我告诉她我的梦想——走出旧城区,在一个有空调的商场里开一家新店。 “在纳兰普拉,”她问道,“开在这附近?”第41节:三个傻瓜(37) “是啊。”我答道。我感到自己的胸口已经扩大了四英寸。 她看到了我眼中的光亮,我则在她的眸子里找到了光亮的倒影。 “幸好你没有学什么工程学。虽说我以前觉得你就是那块料。”她说道。 “我真是不敢想象自己待在办公室里会是什么样子。再说了,要我撇下老妈还有她的生意,那是不可能的。” 这辈子我都没有跟谁如此交心地说那么多。这不太好,我在心里暗暗自责,顺带把那四个原因再默念一遍。念完后我拨弄了一下那堆书。 “不止跟我,你还得跟这些书交个朋友。”我说完便叫老板结账。 ★ “来了。”以沙安揿了供应商的门铃后,一个小女孩应了我们。我们要来搬几个板球拍回去,顺道把旧货拿来修一下。 塞拉——供应商潘迪特?吉十八岁的女儿——给我们开了门。 “爸爸正在换衣服,你们可以先到车库那边等一会儿。”她把潘迪特?吉的仓库钥匙给了我们。我们走进充当仓库的车库,坐在木凳子上。以沙猛地把待修的球拍甩在地板上。 潘迪特?吉运动用品批发店就坐落在埃利斯桥这边。店主居里拉?潘迪特?吉就在批发店附近找了个只有一室的房子住。五年前,他在克什米尔的一家大型球拍工厂难以为继,因为当地的激进分子把他赶出了家乡,他们当年给他的选择只有小命一条和大厂一间,显然,他只能选择前者。今时今日,他是艾哈迈达巴德的一个小小供应商,但是一家人都还活着,这就足以使他感到宽慰了。 “克什米尔人长得真好看。”我这么说估计不会招致反对。 “你对她有意思?”以沙咧着嘴笑了。 “白痴啊你。” “长得真好看,嗯?”以沙要开始嘲笑我了。 “戈温德兄弟,这么多顾客里就数你最好。”潘迪特?吉一到仓库就热情地打了个招呼,他刚冲完澡,整个人神清气爽的。他送给我们一些新鲜的杏仁。这让我觉得做生意的时候还是当买家好,走到哪都有人夹道欢迎。 “我们要六副球拍,还有这些,得修一下。”我说道。 “拿一打吧,戈温德兄弟。”他边说边去开一个木箱子,“印度跟澳大利亚的联赛就要开始了,到时这些货肯定好卖。” “旧城区可卖不动。”我说道。 他打开木箱子,取出一块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板球拍。他一拆开球拍,一股新鲜的柳木香味便溢了出来。很多时候,制造商为了让板球拍味道好闻,非要添加一些人造香料进去,但潘迪特?吉的货是真材实料,犯不着走那些旁门左道。 以沙检查了一下球拍,然后凑到箱子边,看看其他拍子有没有裂缝或是缺口之类的瑕疵。 “最好的货肯定要留给你啦,戈温德兄弟。”潘迪特?吉亲切地微笑着。 “那多少钱?”我问道。 “300卢比。” “开玩笑啊。” “这实价哦。”他拍胸口保证。 “250卢比。”我说道,“一口价。” “戈温德兄弟哟,现在日子不好过啊。我表兄拖家带口地从克什米尔过来了,他们现在穷得叮当响。一天没找到工作跟房子,我都得多喂五张嘴啊。” “他们都住在那个小房间里?”以沙的好奇心上来了。 “那有什么办法?他原本在斯利那加有幢小别墅,杏仁生意都做了五十年。但你看看现在是个什么世道,连自己的家乡都待不下去。”潘迪特?吉叹着气,从麻布袋里取出那些待修的板球拍。 做生意的时候,我从来不会让同情心占据上风。经过几轮讨价还价后,我杀到270卢比。“成交。”我把钱掏出来给他。现在我的买卖顶多是按千来算,但按十万或是千万来算的话,料想也就那么一回事。 潘迪特?吉接过钱,往仓库里的迷你神庙上蹭一下,然后才装进口袋。即便他在生活中遭遇了那么多的挫折与困厄,却仍然对自己所信仰的神抱有感恩之心与感激之情。我无法全然理解这些信徒所怀有的死心塌地的宗教信仰。也许,作为一个不可知论者,我已经错失了好多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