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了一箱酒,一共十瓶。咱们每人喝了三瓶。那第十瓶跑哪里去了?”以沙现在站都站不稳了。 我也差不多这个熊样。“第十瓶跑哪里去了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瓶酒该谁喝。”我气喘吁吁地往冰桶走去,与此同时以沙也把魔爪迅速地扎进桶里。当我们一块抓起酒瓶的时候,冰水溅了一地。相持十秒之后,以沙把手松开。 “你喝吧,兄弟。没有你,我什么事都成不了。” 第四章 抵达帕雷克?吉的住宅时大概是晚上八点。自报家门后,守在正门的两名武装保安才让我们进去。房子的入口处装饰有精心制作的蓝果丽地画 ,还有很多灯饰和鲜花。 “看,这集会很不错吧。”比托?麻麻在门口迎接我们,“先吃饭,然后才是演讲。”说着,他拿过来一个做祈祷用的碟子,在我们额头上分别点了一颗小红点。他告诉我们,帕雷克?吉要在晚饭后发言。 我们都坐到一个无比宽大的餐桌旁边。古吉拉特邦的一个盛宴,光是素食小吃,就没有哪样是缺的。虽然这里不会有酒,但各种果汁一应俱全,只要你想得到,这里就会有。参加这样一个大聚会,你会悔恨自己没有多长一个胃。我拿了一块耆那教匹萨,然后打量着这个十分宽敞的客厅。大概有五十个客人列席,他们身上穿的,非白即黄。帕雷克?吉就缠了一条金黄色的托蒂腰布,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搭配得恰到好处。以沙就显得格格不入了,因为他身上套着的是一件黑色T恤,印着金属乐队的骷髅图案。除了我们几个,他们的头发不是发白了便是掉光了,现场就像一个婚礼派对,但只有神父受到邀约。这些人手上都不会空着,不是一杆三叉戟,就是一串金刚珠,或者一本经书。 以沙和我交换了下眼神,怀疑我们是不是来错了地方。 欧米跟一小撮人攀谈,当中两个光头穿白的,一个光头穿黄的,还有一个头发已经斑白了的,也是这么一身黄。他一一对他们施摸脚礼 ,也一一得到了他们的祝福。我在想,要是欧米以后经常接触的就是这类人,他肯定是我们印度被赐福最多的人物之一。 “这些吃的还对你们两位大爷的胃口吧?”欧米折回到我们身边来。古吉拉特邦的食物一向都很美味,但人们还是忍不住一次次重申这个事实。以沙分了些耆那教点心给欧米。第20节:三个傻瓜(16) “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我漫无目的地问了一句。 “这很容易看出来,”欧米说,“你看,穿黄的呢,都是城里的祭司或者别的神职人员,穿白的呢,都是些搞政治的。哎,你为什么在吃我的点心?” “我不喜欢吃中国的玩意儿。”以沙说道,“那帕雷克?吉是什么来头?” “哦,他说自己是个引导者。”欧米答道,“也有可能是他在谦虚。但实际上,他是寺院信托基金机构的主席。那些政客跟他特别熟络。” “那看来他神道政道都吃得开,江湖人称政客祭司。”我推演了一下。 “你多少给点尊重行不?还有,你今天穿了件什么衣服来啊,以沙?” 帕雷克?吉款款走到客厅中央的时候,大家都静了下来。他随身带着一个红色的天鹅绒坐垫,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他让大家在地毯上就坐。就像一大群鱼一样,哗的一下,就分出了黄白两个阵营。 “靠,那咱俩该坐哪边?”以沙转身过来问我。我穿的是一件蓝色T恤,同样找不到归属地。比托?麻麻使劲扯着欧米的手肘,让我们都坐到黄营里。穿着明显不搭调的衣服,我们两个扎在那里就像是丑小鸭故事中的丑角。比托?麻麻走过来,给我们带来了三条金黄色的围巾,好让我们遮遮丑。 “干嘛?我又不是……”我对欧米表示抗议。 “嘘……围着就是了。”欧米说完了就教我们怎样把它缠到脖子上。 帕雷克?吉端坐在他那个让我垂涎三尺的坐垫上。现在的客厅,针掉下来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以沙扳了下手指关节,欧米立马严肃地瞪了他一眼。除了我以外,所有人都把眼睛闭上了。当他们用梵文吟唱圣歌的时候,我就四周张望着。一分钟后圣歌唱完,帕雷克?吉开始了他的演讲。 “各位教友,非常欢迎你们。你们的到来,让这座房子蓬荜生辉。首先,我要特别欢迎来自新德西普寺院的朋友们,他们现在就坐在我的右手边。过去的一个多月,他们就待在阿约提亚市做志愿者。让我们向他们鞠躬致意,以求得到祝福。” 于是大家都朝着那六个穿着一身黄、拿着三叉戟的人鞠了一躬。 帕雷克?吉接着说:“今天,我们还有几位年轻人莅临现场。这都是我们急需招募的生力军。在此感谢比托?麻麻,这都是你的功劳。比托为我党扑心扑命,明年的大选,他将辅助我们的候选人哈斯穆克?吉。” 大家都点着头,把充满笑意的目光投射到我们身上。我们也赶紧回礼。 “教友们,印度教信仰教我们忍辱负重,而我们也确实历经了诸多坎坷。所以,今天我们要讨论的话题是,‘要经受多少苦难才算到头?一个印度教教徒到什么时候才能摆脱痛苦?’” 在场的每个人都在点头称是。盘腿坐了那么久,我的膝盖相当难受。我在思考的是,我是不是应该立马摆脱这些痛苦,到外面散步去。 “我们的经书告诉我们,不要去伤害别人。”帕雷克?吉说道,“经书又教育我们,要认可所有的信仰,就算那些信仰并不认可我们的信仰。经书还教导我们要有耐性与毅力。几千年前,我们的智者就想到了这些绝妙的价值观,这些价值观直到今天仍然令人信服。而现在,就由你们这些优秀的人才把这些信仰传播到社会上去。”帕雷克?吉做了个手势,指着在场的神职人员,这些神职人员见状便摇了摇头。 “同时,这些经书还告诉我们,不可容忍不公平的存在。薄伽梵歌中,神让阿朱那打了一场圣战。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也该如此,对这些不公的行为,必须奋力回击。至于什么时候回击,这就是我们需要考虑的。” 人群开始沸腾起来。虽然我觉得整个聚会有些过火了——包括那个红坐垫,它也舒服得过火了——但我还是得承认,帕雷克?吉的逻辑实在无懈可击。 “就在当下,我再一次看到了不公。印度教教徒被要求妥协让步,被要求无条件地接受,被要求承担不该承担的苦痛。印度教教徒希望能够重建一个神殿。这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神殿,而是我们最最崇敬的其中一位神灵降生的神殿。但他们就连这点都不允许。就算我们承诺把那里的清真寺恭恭敬敬地迁到不远的地方,也还是不行,这简直是不可理喻。我们想把他们的坏事供出来,又遭到镇压。难道这还有什么公正吗?难道我们就该忍气吞声吗?我已经老了,这世界我可真看不明白了。”第21节:三个傻瓜(17) 以沙对我耳语道:“这就是政治啊,兄弟。赤裸裸的政治啊。” 帕雷克?吉继续说道:“这个国家归谁管,我不想掺和。因为饥寒交迫的印度教教徒已经习惯了被他人统治——穆斯林管了七百年,英国人又管了两百五十年。我们现在已经独立了,但我们的教徒并没有很好地维护自己的权益。让我痛心的是,我们根本就没有被人平等地对待过。那些人自称世俗主义,但他们偏偏只会优待穆斯林。而我们只求一个公平对待,就被认为是跟社会对着干。最冷酷无情的恐怖分子就是这些穆斯林,但是他们诬蔑说,我们才是强硬路线分子。每天晚上饿着肚子睡觉的小孩当中,印度教教徒就多过那些穆斯林,但他们仍旧认为穆斯林才是受到压迫的群体。” 帕雷克?吉停下来喝了杯水:“他们跟我说,帕雷克?吉啊,你怎么就认识那么多的政客呢?我说,我只不过是神的仆人。我不想参加政治活动。但是,作为一个印度教教徒,我想争取公正,就必须参与到国家的运行管理中去。还有什么别的方式比参政更有用呢?所以,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我一半是黄的,一半是白的——我愿意听从诸位的使唤。” 听众群里微微响起了一阵掌声,欧米也在拍着巴掌。以沙和我吃得太多,反应都要比别人慢半拍。 “当然,希望还是有的。这个希望就来自于——古吉拉特邦。我们这个邦的商人,在街上随便抓都有一大把。你们完全可以数出商人的一百个不是,但是你们不能否定的一点是,他们看现实比一般人看得透。商人知道每一个要素是怎样叠加的,知道世界是怎样运行的。我们不能容忍虚伪以及不公。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不能推选虚伪的世俗主义政党。我们跟这些世俗主义者不同,我们一点儿也不虚伪。要是我们有朝一日反击了,那只是因为这些痛苦,我们已经受够了!” 这会儿听众全都致以极为热烈的掌声。我趁着这个机会赶紧溜到帕雷克?吉家宅的花园,然后坐在了雕刻着繁复花纹的秋千上。帕雷克?吉在屋里的演讲还有十分钟之久,我反正乐得耳根清净。我仰望着星空,思忖着天鹅绒坐垫上的这个人。这个人相当奇特,我既被他吸引着,又对他抱有恶感。在他的身上,竟然同时存在着超凡的魅力以及荒谬的心智。 在帕雷克?吉的演讲之后,人们念了几遍曼特罗以示结束,最后则由普杰来的祭司领唱了两首祈祷歌。以沙出来后说道:“你在这儿啊。” “我们可以回家了吗?”我应道。 ★ 周二晚上七点钟,我如约来到以沙安的家里。薇迪娅就坐在她的书桌旁。跟同龄的女孩子没什么差别,她的闺房非常典型——特别干净,特别可爱,特别粉嫩。到处都是玩具,墙上贴满了海报,上面写着一些诸如“凡事我做主”的陈腔滥调。我坐在椅子上。她棕色的眼睛全神贯注地集中在我身上。我忍不住要留意她,发现她的脸蛋已经褪却了孩提时代的稚嫩,渐渐有了美人坯子的味道。 “先问一下,你最擅长数学的哪一部分呢?” “我也不太清楚。”她答道。 “代数吗?” “不是。” “那几何怎样?” “一般吧。” “微积分呢?” 她的眉毛往上颤了下,似乎我提到的是一部恐怖电影。 “怎么了?”微积分是我的大爱,但她竟然无动于衷,我心里颇为不爽。 “说真的,我对数学没什么兴趣。” “嗯嗯,”我一边说,一边寻思着怎么摆出一个凡事都深思熟虑的教授范儿,“你对数学没多少兴趣,还是你有些地方学不好,所以到现在还没开始对它感兴趣?你要知道,数学还是挺好玩的。” “好玩?”她满脸的厌恶与排斥。 “是啊。” 她把身子坐直了,摇摇头说:“那我还是先把自己的情况跟你说清楚吧。我对数学是讨厌到极点的。对我来说,见到它就像见到那些恶心的蟑螂、蜥蜴一样。我很讨厌这一科,想到就要吐,它搞得我烦死了。要是让我在电击跟数学考试中二选一,我肯定选电击。听说在拉贾斯坦邦,很多人想拿点水都要走上两英里路。我要是不用学这一科,走那么远的路我也乐意,每天走都行。这数学简直就是人类发明的最糟糕的东西。你说这帮人吃饱饭想什么去了?觉得语言太容易了,就要编出这些看着就让人害怕的符号,然后用它们去吓唬一代又一代的小孩?谁在乎究竟西塔角的正弦跟余弦有什么不同啊?谁想知道立方和的展开式是什么啊?”第22节:三个傻瓜(18) “哇,反应还挺大的嘛。”我勉强插了句话,张得老大的嘴巴就是合不拢。 “还有,你竟然说它好玩?如果这都算好玩的话,那拔牙也是好玩的了,电脑中病毒也是好玩的了,就连打狂犬病疫苗都是好玩的了。 “我想你走的刚好是一条错路。” “噢噢噢,你别来这一套。我可不是在走什么路。我简直就是跟这数学住在一块,要跟它妥协,还要跟它打架。这么多年来,这破关系麻麻烦烦地就是断不了。读了十二年的书,哪一天可以不用学数学?其他人做噩梦就梦到怪兽什么的,我的噩梦就光是考数学去了。我知道你数学能够考100分,而且你就是喜欢这一科。但是你得知道,对于全世界大部分的学生来说,数学只会是——” 她停下来吸了口气。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就想赶紧起身跑掉。我何德何能可以驯服这么一头凶猛的野兽啊? “是什么?” “鸡皮疙瘩呗。你看,我都已经起鸡皮疙瘩了。”她说着,把卡米兹长袍的袖子捋到了手肘处。我估计她皮肤上这些粉色的小点是因为心理作用冒出来的,而并不是因为数学。 我同样留意到她纤细的手臂。她的肤色很浅,所以能隐约看到皮下的三道血管。她手上的纹理很深,生命线特别长。她的手指因为纤瘦,所以也显得格外细长。手指甲的外围,仔细涂了一层闪闪发亮的银白色指甲油。这些打扮,女人是怎么想出来的呢? “怎么了?”我的目光在她手臂上停留的时间太长了些,她忽然就冒出了这一句。 我噌地一下把课本翻开。 “没什么。我来这只是为了教好你数学,而不是让你喜欢上它。我听说你想当个医生。” “我想到孟买那边读大学。” “什么?” “我不想待在艾哈迈达巴德。但是我爸妈肯定不答应。除非,当然咯,读一些比较受人尊敬的学科,像医学或者工程学,那样就可以出去了。但是读工程学还是得学数学,简直让人作呕,这个专业肯定要不得。医学就是我的唯一出路了。但是要读这个专业还得先过了医科入学考试和……” 我意识到薇迪娅一说起话来就会没完没了。在这边我只能待一个小时,现在看来,要把课上完,难度绝对不亚于赤脚登珠穆朗玛峰。我必须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了。 “好吧,现在你先说一下,想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只要不讲方程式,从哪里开始都可以。” “我看过你的医科入学考试教程了。相对来说,有好些地方挺容易拿分的。” 我打开医科入学考试指导书,把相关内容指给她看。 “看这里,概率,”我接着说,“这个跟排列组合就占了数学考试的百分之二十五。统计学占了百分之十。压根儿就不用考方程式,那咱们就从这里开始,怎么样?” “行啊。”她边说边拿出一本崭新的练习本,还在一旁整齐地摆上两支笔。她把概率那一章节的首页摊开,看样子就像是全印度最勤奋的学生一样。但是,很有可能也是最蠢的一个。 “概率,”我开始上课,“实在是最有意思的部分。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完全可以利用这些知识来解决日常生活中的问题。” “比如说呢?” “比如说什么?” “你能利用这些东西解决什么日常生活中的问题啊?”她边问边把一缕头发拨到一边。 “好,你已经开始进入状态了。等我想一想。”我东张西望,想找到一个简单的例子。我看到她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粉红色的床单叠得相当仔细。对面的墙上贴着一些明星海报——西城男孩,后街男孩,还有赫里尼克?罗斯汉的。挨着海报的是一堆贺卡,整面墙上都挂满了,“看到这些贺卡了吗?” “我过生日时学校那些朋友送的。我两个月前过的生日。” 这些没用的信息我就直接无视掉:“那里有二十张贺卡。虽然大部分都是黑白的,但还是有几张彩色的。你数一下彩色的有多少张?” “彩色的有五张。”她扫了一眼这些贺卡,用眼睛问“然后呢?”。第23节:三个傻瓜(19) “非常好,五张。那我们假设一下,如果我把所有的贺卡都拿下来,装到袋子里。然后我从里面抽出一张贺卡,你说我抽到彩色贺卡的概率是多少呢?” “你干嘛要把我的贺卡装到袋子里呀?”她比较关心的是这一点。 “这只是假设而已。概率是多少呢?” “我不知道。” “那好,把这个问题弄通,概率学的基础知识你就掌握了。概率可以用这个公式来表示。”我一边说一边拿笔在纸上写着: 概率 = 你希望事情发生的次数 / 事情可以发生的次数 “怎么一个符号都没有的?”她提出问题。 “看到了吧,这就是为什么我跟你说概率很有意思。咱们来看一下分母。如果我从这袋子里的二十张贺卡中随意抽出一张,你说抽出不同的贺卡能有多少种情况? “呃……二十吗?” “是啊,当然是二十啦。不错嘛。” “嘁!”她有些轻蔑地回应。 我抑制住自己的怒火。我特意把问题降低了难度才问她,她倒鄙视起我来。这什么态度? “咱们继续看分子。我需要的是彩色贺卡。如果我随便抽一张的话有可能抽到多少种彩色贺卡?” “五种?” “对。那咱们现在把这些数字套到公式上。”我嘴在动着,手也没闲着。 概率 = 你希望事情发生的次数(5) / 事情可以发生的次数(20) 所以,概率 = 5 / 20 = 0.25 “这就算出来了。概率就是0.25,或者说25%。”说完后,我把笔放归桌子原处。她花了点时间,把我写的东西再看了一遍。 “这是不难,但是考试哪有这么简单啊?”看完后她说道。 “咱们一步步来嘛。一开始最重要的就是把基础概念给弄明白。再说,算完这道题,也没见你呕吐嘛。” 她的手机响了两次,我就被打断了两次。每次到床头柜取手机她都是急匆匆的,拿到了就坐在床沿上看短信。“我学校的朋友,十足一个傻妹。”看手机的时候她笑得还挺天真无邪。 我总是不做声,等着她坐回来。“可以了吧?咱们看下一题,”我说道,“假设我们有一个罐子,罐子里装着四颗红色的弹子和六颗蓝色的弹子。” 之后的半个小时我们又完成了三道题。“看到了吧,你一旦集中精神,这些问题都难不倒你。做得不错啊!”当她解决完一道题之后,我表扬了一下。 “你想要喝茶吗?”她对我的表扬完全置若罔闻。 “不用了,谢谢。我不是很喜欢喝茶。” “哦,我也是。我喜欢咖啡多一点。你喜欢喝咖啡吗?” “我喜欢概率,也希望你能培养点兴趣。咱们现在看下一道题吧?” 这时手机又响了起来,她把笔一扔就冲了过去。 “先别管它了。不要在我上课时发短信。”我说道。 “就一会儿……”她支吾着,打着字的手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你再不集中精神我就回去了。你都不知道为了帮你补习,有多少份家教我都没去做。” 面对如此强硬的语气,她赶紧乖乖地回到原位。我可不是什么好好先生,我不喜欢那些心猿意马的学生,尤其是那些对数学没有好感的。 “对不起。”她说道。 “咱们就一个小时,上完课之后随你怎么跟她们胡闹都行。” “我已经说了对不起。”她重新把笔拿起来,狠狠地摘掉笔帽。 第五章 “你。一定。要来。就现在。”这小孩每吐出三两个字就要吸一口气,“阿里。在……” “淡定点,帕拉斯。”以沙对这个气喘吁吁的小男孩说道。这小男孩从伯尔拉姆布尔市立学校一路奔到这里,坚持要我们跟他走。 “现在?现在才四点钟,哪有那么早关门的?”我说道。 “他现在不怎么打板球了,老去玩弹子。今天难得的,求你了,去吧,以沙大哥。” “那咱们就去呗。反正今天也没什么生意。”以沙一眨眼的工夫就把蹄子塞到了凉鞋里。 欧米也闪到了店外。我把钱箱锁好,让隔壁的花店老板帮忙留个神。第24节:三个傻瓜(20) 跨入无比熟悉的校园,我们看到约莫二十个男孩团团围着阿里。 “我现在不想打球。”从人群的中间传出了一个声音。 一个看起来营养不良的消瘦男孩坐在地上,用他的手遮住自己的脸。 “别这样,你看,以沙大哥都来看你打了。”帕拉斯拽了下阿里的手,跟其他男孩一样哄着他。 “我就是不喜欢打板球。一打板球我就头痛。”以沙嘴皮子在动,手却还是没有从脸上移开。 “我老听他们说起你。”以沙弯下腰,单膝着地,正好和阿里在一个高度说话。 阿里把手指叉开,好看看以沙的模样。他的眼珠子绿得惊人。 “嗨,我是以沙。我以前也是在这里读书的,读了十三年。还有就是,现在我在教人打球。”以沙说着,把手伸向阿里。 阿里端详着以沙的脸庞,不情不愿地跟他握了个手。 阿里的长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他年幼的身体看起来脆弱不堪,柔和得像女孩子一样。这孩子看起来就像是艺术天才或音乐神童,一点儿也不像板球运动员。 “他多大了?”我在那堆男孩子里找了个戴眼镜的问道。 “他在七年级C班。”小男孩吸了下鼻子,似乎是着凉了。 我在心里算了下,他顶多也就十二岁。 “他才转学到这里的,对吧?你知道他从哪里转来的吗?”我问道。 “他之前在沙赫布尔的宗教学校读书。他爸爸把他转到这里以后,每个投球手碰上他都会发现自己太水了。”他打了个喷嚏,鼻涕浪潮般拍过来时,我险险地避过。 以沙跟欧米陪着阿里,盘腿坐在地上。 “我打不了多长时间。我头痛。”阿里说道。 “不想打就不要勉强,别往心里去。”以沙说道,“咱们回去吧,欧米。” 以沙跟欧米站起来,抖了抖裤子上的灰。 “我可以打一轮,如果是你投球的话。”在我们转身要走的时候,阿里还是说话了。 “可以啊。”以沙轻轻松松地说。立马有小孩抛了一个球给他。 我们便往后退,腾出位置。其中几个小孩自发地当了外野手,欧米则做守门员。我站在投球手这边的球场上,充当裁判员。在击球区内的阿里死死地盯着投球手,肌肉有点扭曲。当以沙开始短距离助跑时,观众开始鼓掌。这我能理解,但我想不通的是,光看这么一个孱弱的大眼男孩打球,有什么好大惊小怪郑而重之的,那球拍一竖,都有他身高的三分之二了。 以沙的助跑是个假动作,因为他到我身边就停住了。一个成年人对战一个十二岁的小屁孩,太当一回事了就显得滑稽了。以沙的视线停留在那男孩身上,然后投出一个没什么难度的球。 球慢悠悠地晃到了半空,然后朝着击球线下落。“啪”的一声,阿里稳稳当当地挥动球拍,轻而易举地把球给击中了。球一下子飞得老高,以沙和我看着它在空中飞了三秒——6分! 以沙看着阿里,满是赞赏地点着头。阿里再次摆好击球姿势,脸上的各个部位都朝着中央挤去,虽说阳光是比较猛,但以沙没有好好给他投球才是惹怒他的重大原因。 这一回,以沙助跑用了八步。这个男孩水平挺高的,尽管看起来有点像女生,但还真是人不可貌相!被他猛地一击,这个中速的球照样窜得老高。又拿下6分。 现在以沙的笑容就不够自然了。阿里的球拍击中的不仅仅是一个小球,更是以沙的尊严。何况围观的男孩正不断地鼓掌。 再下一个球,以沙的助跑距离就扩到了十一步。以沙“嗬哟”了一声,球就被使劲地掷了出去。这个球冲着阿里的肩膀砸去。但他只是把脚一旋,像跳舞一样,球就被精准地击中了——又有6分到账! 三个球,都打出了6分的好成绩——看来以沙是被虐杀了。欧米虽然惊得呆掉了,但是还没忘记自己要守住三柱门。我想他只不过是试图掩饰自己的过激反应,毕竟以沙伤不起啊。 “他是个怪物。阿里是怪物,阿里就是怪物。”一个外野手在投球手以沙的右后野分散着阿里的注意力。第25节:三个傻瓜(21) “咱们打球,别管他。”以沙对阿里说完后,瞪了那个外野手一眼。 以沙把球往裤子上擦了三遍。他改变了握法,还来了几个给力的转体动作。这一次助跑的距离是最远的,力道也是最猛的。以沙用了全力,投出去的球速度极快。这般较真,以沙的挫败感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这下子小屁孩可要遭罪了。但只见他上前两步,猛地一击!球尽挑着高处飞,它飞到了界外,险些要砸到教室的玻璃上。 我笑了。我知道在这个时候不应该笑,但我还是笑了出来。看到咱们学校的板球冠军就这样被一个仅仅十二岁的小毛孩蹂躏,实在令人忍俊不住。最起码,我忍不住。实际上,也就只有我一个忍不住。 “你干嘛?”以沙一脸怒气,对我强烈谴责道。 “没什么。”我答道。 “他妈个鸟球跑哪里去了?” “他们到那边找去了。你要不要先在咱们店买一个啊,教练?”我略微揶揄了一下。 “闭嘴。”球又滚到以沙身边时,他对我小声说道。 以沙正要助跑的时候,阿里坐到了击球线上。 “怎么回事?”欧米是第一个跑到他身边的。 “我已经说过了,我头痛啊。我现在可以走了吗?”阿里极为稚嫩的声音差点就要跟眼泪一块出来了。 欧米看了看以沙和我。我只是耸了耸肩膀。 “我也已经说过了,对吧?怪物!”帕拉斯往我们这边跑来。 阿里站定了,“我能走了吧?” 我们点点头。阿里从自己的口袋中摸出几颗弹子,每一颗都跟他的眼睛一样亮闪闪的。他往外走的时候,手里就翻转着这些弹子。 ★ “这是没道理的。”以沙完成他早晨必做的五十个俯卧撑后来到我身边坐下,这时候我们都在银行的后院里。 欧米还没做完,他的目标通常都是一百个。 “喝点茶。”我把茶杯递给以沙。昨天,我最好的朋友在精神上受到了严重打击,而我所能做的,就是在厨房里给他泡一杯哥最拿手的温暖牌姜茶。 “不可能那么走运的,对吧?不可能。”以沙自问自答。 我对着被以沙忽视的一整碟饼干频频点头。我想知道的是,阿里的出现是否给这个家伙的胃口带来了永久性的创伤。当我转过身去的时候,以沙还在跟自己说着话。此时欧米已经在做仰卧起坐了,他竟然能够一边做运动,一边热情四射地拉开嗓门唱神猴哈奴曼的四十首诗歌。这么美好的晨间休憩——学生们上课后与我们开店前夹着的一小段时间——我实在喜欢得不得了。这样的时段,我可以拿来想想事情。这些日子以来,我就只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们的新店面。“现在已经存下了25000卢比,到年底要再赚上15000卢比。”我喃喃自语道,“只要能跟老板把定金杀到4万卢比,年底我们就能在纳兰普拉商场租下一家店了。” 我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这是你们店铺的钥匙,麻麻。我们现在就要搬到纳兰普拉商场去了,喏,就是那个有中央空调的大商场。”在我脑子里,这些做梦都在说的对白已经嘀咕上百遍了。给我三个月时间就好。我对自己拍了拍胸膛。 “你们居然把饼干都吃光了?”欧米练完肌肉,走到我们旁边。 “不好意思了,那你还要茶不?”我只能给他供应这个了。 欧米摇了摇头,打开一包牛奶就往嘴里送。跟我一样,这家伙也不怎么喝茶。而以沙一家人的血液里都掺着咖啡因。我又想到那天薇迪娅问我要不要茶喝。这傻不拉几的小女生,竟然敢“嘁”我。 “还在想着阿里么?”欧米对以沙说话的时候,擦了擦自己胡子上沾到的牛奶。 “他真的很厉害,兄弟。但就算我没有发挥出最高水平,也不至于烂成这样啊。他就这样,这样给……”以沙一下子语塞了。 “四次击球都得6分,是够厉害的!”欧米说道,“难怪他们都叫他怪物。”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怪物,我只知道他打得就是好。”以沙说道。第26节:三个傻瓜(22) “这些穆斯林小孩啊,兄弟,你根本就不知道……”欧米一边说,一边把剩下的牛奶倒进他的血盆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