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幸运。”瓦莱丽说,“你在用胰岛素呢。”“没什么反应啊。”“哦,会有反应的。我也用过。等你有反应时告诉我一声。”但是我似乎从未有任何反应。我只是变得越来越胖。妈妈给我买的略嫌肥大的新衣服,已经被我挤得满满的了。当我往下凝视我圆圆的肚子和肥肥的屁股时,我就想,谢天谢地,吉尼亚夫人没看见我现在这副模样,因为我瞧上去活像临产的孕妇。第十五章(3)2009-11-24 16:48 “你见过我的伤疤吗?”瓦莱丽撩开黑色的刘海,指着前额2边2块颜色淡淡的疤痕,仿佛有一阵她额头上曾长出角来,后来被割去了似的。我们,就我们俩,跟着运动治疗专家在精神病院的花园里散步。如今我越来越经常地获得到户外散步的权利。他们从来没让诺里斯小姐出来过。瓦莱丽说诺里斯小姐不该呆在开普兰楼里,应该呆在给更严重的病人住的韦麦克楼里。“你知道这些伤疤是怎么回事吗?”瓦莱丽又问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动过脑白质切除手术。”我惊奇不已地瞧着瓦莱丽,第一次意识到她永远都那么沉静,仿佛大理石塑造一般。“你感觉怎样?”“挺好。我再也不是一肚子怨气了,现在挪到开普兰来了。现在只要有护士陪伴,我就可以进城,可以逛商店,还可以去看电影。”“出院以后你打算干什么?”“哦,我可没打算出去,”瓦莱丽哈哈笑了起来,“我喜欢这儿。”“搬家了!”“干吗要搬?”护士自顾自地把抽屉打开又关上,把壁橱里的东西全取出来,把我的衣服叠好,放进黑色手提箱里。我想他们终于要把我搬进韦麦克楼里了。“哪儿啊,你只是搬到这楼的正面去,”护士欢欢喜喜地说,“你会喜欢的。那儿阳光充足多了。”当我们走进大厅,我看见诺里斯小姐也在搬迁。一个护士,跟我的护士一样年轻快乐,正站在诺里斯小姐房间的门道里,帮她穿上一件紫红色外套,衣领窄窄的,是松鼠皮做的。我曾经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守在诺里斯小姐的床边,不肯让任何活动分了我的心,管他是工作疗法,或散步,或羽毛球赛,还是每周放映一次的电影——我喜欢这些电影,可诺里斯小姐从来不去。我这样像母鸡抱窝似的枯坐着,只是为了琢磨诺里斯小姐嘴唇那2道苍白而无言的曲线。我想,要是她开口说话,那该有多么激动人心,我会拔腿奔到大厅里,把这消息宣布给护士听。我会因为鼓励诺里斯小姐受到称赞,没准儿还会赢得去城里逛商店,看电影的权利,这样我出逃的机会就更有把握了。但是,尽管我日夜守候,诺里斯小姐始终没说过一个字。“你搬到到哪儿呀?”现在我问她。护士碰了一下诺里斯小姐的手肘,她像个脚下装有轮子的洋娃娃一样,蓦地动了一下。“她搬到韦麦克去,”我的护士压低声音对我说:“很遗憾,她不像你,能搬到更好的地方。”我目送诺里斯小姐离去,她举起一只脚,再提起另一只脚,跨过大门槛上横亘的那条隐形栅栏。“给你一个惊喜,”护士把我安置在大楼前翼一个阳光充足,可以俯视绿莹莹的高尔夫球场的房间里,然后说:“今天刚来一个你认识的人。”“我认识的一个人?”护士笑了。“别那样看我。不是警察。”见我缄默不语,她接着说:“她说你们是老朋友啦。就住在隔壁。干吗不去看看她呢?”我想护士一定是在开玩笑,要是我去敲邻室的门,不会有人应门的;我走进去,就会瞧见诺里斯小姐躺在床上,穿着她那件紫红色的松鼠皮领外套,一张嘴就像玫瑰花苞一般绽放在她花瓶一般静默的身体上。但我还是走去敲了邻室的门。“请进!”一个快活的声音喊道。我将门打开一道缝,往房间里瞅瞅。一个姑娘坐在窗前,穿着马裤,样子像马一般魁梧。她抬起头来,露出一脸的笑容。“埃斯特!”她喘着气叫道,仿佛她才跑了很长很长路,刚刚停下来。“见到你可太好了。他们告诉我说你在这儿。”“琼?”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然后又是困惑又是难以置信地再叫了一声,“琼!”琼喜笑颜开,露出她那大大的,亮闪闪的牙齿;这牙齿是她的,错不了。“真是我,我料到你会大吃一惊。”第十六章(1)2009-11-24 17:19 琼的房间里,壁橱,五斗橱,桌,椅,雪白的印有一个大大的蓝色字母C(C是原文中开普兰楼的缩写)的毯子,一切仿佛是我房间的镜中影像。我猛然间想到,没准儿琼听说了我的所在之处,就假装疯了,在精神病院订了个房间;她这么做不过是想跟我开个玩笑。这就可以解释她为什么告诉护士说她是我的朋友。其实我和琼并不熟识,2人之间保持着一种冷冷的距离。“你怎么来的?”我蜷缩在琼的床上问道。“我读到关于你的报道。”琼说。“什么?”“我读到关于你的报道,就跑了。”“你说什么呀?”我语调平板地问。“是这样。”琼往那种精神病院那种摩擦轧光印花棉布扶手椅里靠靠,说:“我找了份暑期工,给个兄弟会分会的头儿干活,就像共济会那一类的组织,你知道,但不是共济会。我感觉糟透了。我得了拇囊肿,简直走不了路——到最后几天我穿不了鞋,只好穿橡皮靴上班,你可以想象那叫我有多么沮丧......”我琢磨要么琼真是疯了——穿橡皮靴子去上班——要么她是想试试我疯到了什么程度,会不会一股脑儿地相信她的话。何况只有上年纪的人才会得什么指囊肿。我决定佯装认定她疯了,决定顺着她,由她说去吧。“不穿鞋,我可从来吃不消,”我似笑非笑地说:“当时你疼的厉害吗?”“厉害极了。我老板呢——他刚跟老婆分居,他不能立即就打离婚,因为那违背兄弟会的章程——我老板每隔一会儿就按铃叫我,而我每动一动,脚就疼得要命,可我刚在桌前坐下,铃又响了,他又有什么心里话要一吐为快......”“你干吗不辞职呢?”“哦,辞啦,算是辞了吧。我请了病假。我不出门。我不见人。我把电话放在抽屉里,不听.......”“后来,我的私人医生把我送到一家大医院找一位精神科大夫。预约就诊的时间是12点,我心情糟糕透顶。终于,12点半的时候,一个接待员出来告诉我大夫起吃中饭了,问我愿不愿意等,我说行。”“他回来了吗?”要是琼的故事纯属捏造,那也太错综复杂了,但我由着她,瞧她怎么收场。“哦,回来了。跟你实说吧,当时我打算自杀。我说:‘要是看这个大夫没用,就一了百了吧。’嗯,接待员领我穿过一条长长的厅道,快要走到门口时,她转过身来多我说:‘有几个学生跟大夫在一起,你不介意吧?’我能说什么?‘哦,没关系。’我说。我走进去,发现有9双眼睛紧紧盯着我。9双!18只眼睛”“怎么说呢?要是接待员告诉我诊疗室里会有9个人,我会当场扭头就走。可我已近进了房间,干什么都太迟了。那天呢,我碰巧穿了一件裘皮大衣......”“在8月?”“哦,是那种又冷又潮的天气,我想,这是我头一回见一位精神病医生——你知道。好吧,这位精神病医生在我跟他说话时一个劲儿地瞟我那件裘皮大衣,我也完全看得出来,当我要求按学生价治疗费打折而不是付全费时,他是这么想的。我可以看见他眼睛里的美元符号。嗯,我不记得我跟她说了什么,大概是关于拇囊肿,电话藏在抽屉里,我想自杀等等的情况吧。然后他请我出去时,他要跟学生谈论我的病情。当他把我叫回去,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什么?”“他把手交叉在胸前,瞧着我,说:‘吉琳小姐,我们觉得团体治疗法对你会有帮助。’”“团体治疗法?”我想我的说话声听上去一定像在回音室一样虚假,但是琼压根儿没注意。“他就是那么说的。你想想,我想自杀,却去跟一大帮陌生人谈论自杀的问题,何况他们大多数人的情况并不比我好上多少......”“那是发疯嘛,”我不由自主地卷入谈话,“简直没有人道。”“我就是那么说的。我径直回家,给大夫写了一封信。我写了一封措辞优美的信,说像他那样的人无权从事帮助病人的事业......”“他回信了吗?”“不知道。我就是那天读到关于你的报道的。”“什么报道呀?”“哦,”琼说,“关于警方怎么认为你已死亡什么的。我有一大堆剪报,放在什么地方啦。”她喘息着站起身来,我闻到一股浓烈的马味儿,这味儿刺痛了我的鼻子。琼曾经是每年一届的学院运动会赛马比赛冠军。我怀疑她是不是一直睡在马棚里。琼在她打开的箱子里一阵乱翻,找出一小沓剪报。“喏,瞧瞧吧。”第一张剪报上是一张放大的照片,一位姑娘,描得黑黑的眼睛,黑嘴唇张开,露出一丝笑容。我真想不起来这张妖冶的照片是在哪儿拍的,直到我瞧见布卢明代尔百货公司的耳环和项链,它们在明亮的强光照射下,光芒直反射到照片以外,好像仿制的星星。奖学金女生失踪,母亲焦虑万分照片下面的报道说,该生于8月17日离家失踪,身穿绿裙白衣,在家留下字条说去散步,要走很远的路。报道说,当格林伍德小姐午夜尚未归家时,她母亲就向镇警察局报了警。第二章剪报上刊登了妈妈,弟弟和我聚在后院微笑的合影。我也记不起是谁给我们拍的照片,直到我瞧见我穿着粗蓝布工装裤和白帆布球鞋,才忆起有一年夏天我给人摘菠菜,穿的就是这身衣服。然后,在一个炎热的下午,渡渡.康威路过我家,给我们拍了几张家庭合影。格林伍德夫人要求登载这张照片,那上面说,希望借此鼓励女儿回家。安眠药不翼而飞,担忧姑娘带走!一张黑乎乎的照片,是午夜拍的吧,十几个圆脸的人在一座树林里。我觉得队尾有些人瞧上去模样古怪,个子小的异乎寻常,后来我才发现这些不是人,是狗。警方动用警犬搜索失踪少女,警官比尔.亨得利说,情形不容乐观。发现少女,仍然活着最后一张照片是警察将一条长长的卷成一卷的毯子抬起,送到救护车车厢里,毯子卷软绵绵的,一头露出一个卷心菜般全然变形的人的脑袋。报道描述妈妈怎么到地窖洗涤一星期的衣物,突然间听见从一个闲置不用的洞窟里传来微弱的呻吟声......我将剪报摊放在雪白的床罩上。“你拿着吧,”琼说,“你应该把它们贴在一个本子里。”我折起剪报,塞进兜里。“我读了关于你的报道,”琼继续说,“不是关于怎么找到你的,而是之前发生的一切,我就把我所有的钱凑在一起,搭第一班飞机去了纽约。”“为什么去纽约?”“哦,我想在纽约自杀要容易一些吧。”“你干了什么?”琼羞怯地露齿一笑,伸出双手,手心向上。在她手腕雪白的肌肤上,2条淡红色的粗大的伤痕像一条微型山脉,横亘在双手手腕上。“你怎么干的?”我第一次感到琼和我之间也许有些共同语言。“我用拳头砸在同屋的窗户上。”“什么同屋?”“以前学院里的同屋。当时她在纽约工作,我想不出其他可呆的地方,而且我的钱快用完了,所以只好去跟她住在一起。我父母发现了我在那儿——她给他们写信说我行为反常——父亲立即就乘飞机来了,把我领了回去。”“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我肯定地说。琼用她那明亮的卵石一般灰色的眼睛审视了我一下。“我想是吧,”她说,“你不是吗?”查看文章第十六章(2)2009-11-25 11:58 晚饭后,我睡着了。我被叫喊声吵醒。巴尼斯特夫人,巴尼斯特夫人,巴尼斯特夫人,巴尼斯特夫人。等我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正用双手怕打床架,大声嚷嚷。夜间值班护士巴尼斯特夫人机敏歪斜的身影闯入视野。“来来来,我们可不想你把这个给砸坏了。”她解开我的手表。“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巴尼斯特夫人脸上立刻堆起笑容:“你有反应了。”“反应?”“对。感觉怎么样?”“很怪。轻飘飘的。”巴尼斯特夫人帮助我坐起来。“现在你要好起来了。很快就会好起来。想喝热牛奶吗?”“想。”巴尼斯特夫人将牛奶杯凑在我唇前,我一边用舌头舔着热乎乎的牛奶,一边咕咚咕咚往下咽,津津有味,宛若婴孩吮吸母亲的乳汁。“巴尼斯特夫人告诉我你有了反应。”诺兰大夫坐在窗前的扶手椅里,拿出一只小小的火柴盒。这跟我藏在浴衣褶缝里的火柴盒一摸一样,刹那间我纳闷是不是护士发现了褶缝里的火柴盒,然后不声不响地把它交还给诺兰大夫。诺兰大夫在火柴盒边上哧地划亮一根火柴,一团炽热的黄色火焰跳跃闪烁,我瞧着她把火焰喂进香烟里。“巴尼斯特夫人说你感觉好一些了。”“有那么一阵子是好些。现在又是老样子了。”“我给你带来个消息。”我等待着。现在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我也不知道我这样做了多少天——我都倚在娱乐室的帆布躺椅里,用白毯子裹着身体,装模作样地在那里读书。我隐隐约约觉得诺兰大夫是在给我几天宽限,然后她会说戈登大夫曾经说过的话:“很遗憾,你的病情似乎没有好转,我想你最好接受休克疗法......”“嗯,你不知道是什么消息吗?”“什么消息?”我干巴巴地说,戒备起来。“在一段时间里,你不会再有访客了。”我惊讶地凝视诺兰大夫。“啊,太好了。”“我想这会使你高兴的。”她莞尔一笑。我的目光移向五斗橱旁边的废纸篓,诺兰大夫也朝那儿看去。一打长杆玫瑰的血红色花苞从废纸篓里露出头来。那天下午妈妈来看我。妈妈只是一长串探视者名单中的一个——其中一个是我从前的一位雇主,一位基督教科学派(19世纪后半期出现的基督教派别,认为疾病与罪一样,都出自人的必死意识,必须依靠上帝的永恒意识才能治愈。)信徒,她跟我一起到草坪上去散了会儿步。她说,《圣经》说到大地雾气上腾(语出《圣经》创世纪2章4至6节:创造天地的来历,在耶和华上帝造天地的日子,乃是这样:野地还没有草木,田间的蔬菜还没有长起来,因为耶和华上帝还没有降雨在地上,也没有人耕地,但有雾气上腾,滋润遍地。),这雾气指的就是错觉;我的整个问题在于我迷信这团雾气,只要我不再迷信雾气,雾气就会烟消云散,我便会看到其实我一直是很健康的。另一位探视者是我中学的英语老师,他来教我玩拼字游戏,因为他认为这个游戏也许会唤起我以往对文字的兴趣。还有菲洛梅娜.吉尼亚夫人,她对于医生的治疗一点儿也不满意,并对他们不断地表示她的遗憾。我真是痛恨这些探视。每当我在我的娱乐室或房间里坐定,就会有个笑眯眯的护士冒出来,宣布说有人来探视我。又一次,他们竟然把我们一位论派牧师给带来了,那个人我可是从来都不太喜欢。从探视开始到结束,他的神情都紧张得不得了;我可以看得出来他认为我疯疯癫癫,因为我告诉他我相信地狱,我认定像我这样的人,不肯像其他人那样相信人死后会有各样遭遇,在死去之前就得过地狱般的生活,好补上我们死后不用遭的那份罪。我痛恨这些探视,因为我老觉着这些来访者总是把现在这长了一头野草似的乱发的我跟过去的我以及他们寄予希望的我相比较,我知道他们离去时全都不知所措。我想,要是他们不来烦我,我也许能有些安宁。妈妈是访客中最糟糕的一个。她从不责备我,老是摆出一副悲痛欲绝的神情,一个劲儿哀求我告诉她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她说她认准医生们认为她做错了什么,因为他们询问了许多关于她如何训练我大小便的问题,其实我很小就训练有素,从来没给她添过乱。那天下午妈妈给我带来了玫瑰花。“留在我葬礼上用吧。”我说。妈妈的脸皱起来,看上去她要哭了。“埃斯特,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啦?”“不记得。”我猜想也许是情人节。“是你的生日呀。”就是那时候我将玫瑰花塞进了废纸篓。“她这么干无聊透顶。”我对诺兰大夫说。诺兰大夫点点头。她似乎懂得我的意思。“我恨她。”我说。准备领受一切打击。然而,诺兰大夫只是对我微笑,仿佛有什么事让她非常非常满意,然后说:“我想你是的。”第十七章(1)2009-11-25 12:19 “今天你运气来啦。”年轻的护士端走我的早餐托盘,剩下我一个人裹在白毯子里,像个坐在甲板上呼吸海上空气的旅客。“什么运气?”“嗯,我没把握你现在该不该知道,今天,你要迁到贝尔沙兹(原文为BELSIZE,意为“大小如钟”)楼去。”护士怀着期待之情瞧着我。“贝尔沙兹,”我说,“不可能吧。”“为什么不可能?”“我还不行。还没多少起色呢。”“哪儿的话,你很有起色。别操心啦,要是你没有起色,他们是不会让你搬迁的。”护士离开后,我试图解开诺兰大夫这一举动之谜。她是想证明什么呢?我还是老样子。一切都是老样子。贝尔沙兹是最好的一幢楼,人们从贝尔沙兹返回工作,返回学校,回家。琼会在贝尔沙兹楼,琼和她的物理课本,她的高尔夫球棍,她的羽毛球拍,还有她那气喘吁吁的说话声。琼标志着我和行将痊愈的人们之间的鸿沟。自从离开开普兰楼,我一直透过精神病院的葡萄藤跟踪着她的进展。琼得到散步的权利,琼得到上街购物的权利,琼得到进城的权利。我将所有关于琼的消息都聚拢一块,成为小小的,令我心里不是滋味的一堆,虽然当我听说这些消息时都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琼是过去的我的精华部分的光彩夺目的翻版,专门设计来尾随我,折磨我。也许我去贝尔沙兹时,琼已经出院了。到贝尔沙兹以后我至少可以摆脱休克治疗法。在开普兰,许多女人接受休克治疗法。我能认出这些女人,因为她们不跟我们同时拿到早点;我们在房间里用早餐时,她们去接受休克疗法,然后,像小孩似的,由护士带领着默默无言地到娱乐室去吃早点。每天早晨,一听到护士送早餐来的敲门声,我便感到通体上下莫大的放松,因为我知道那一天我已幸免于难。我真不明白,既然诺兰大夫自己从未体验过休克疗法,她怎么知道病人在休克治疗的过程中入睡了呢?她怎么知道当病人看起来像是在睡觉时,他的内心不是一直在体验蓝色电闪和怪声呢?从大厅的一端传来钢琴声。晚餐时我静静地坐着,听住在贝尔沙兹的女人们闲聊。她们全都穿戴入时,脸上精心描画,有几个是已婚女人。有人去城里购物了,有人外出访友了,回来在晚餐桌上她们你一句我一句起劲地聊这些私人的笑料。“我要给杰克打电话,”一个名叫蒂蒂的女人说,“可又怕他不在家。但我知道往哪儿打能找到他,他准在,不会错。”跟我同桌的一位矮小活跃的金发女人哈哈大笑起来。“我今天差一点跟洛林大夫搞上啦。”她睁大原本就目光炯炯的蓝眼睛,像个小洋娃娃,“我才不在乎老西珀折价换一个新款式呢。”在餐厅的另一头,琼正胃口奇好地狼吞虎咽午餐肉和焙西红柿。她跟这些女人似乎非常亲近,待我却相当冷漠,带有一点轻蔑,好像跟一个她不太认识,低人一等的人打交道似的。晚餐后我立刻就上了床,但就在这时,我听见了钢琴的声音,我想象琼,蒂蒂,那个名叫洛贝尔的金发女人,还有其他女人背着我在起居室说东道西,拿我取笑的情景。她们会说在贝尔沙兹有我这样的人有多扫兴,我该呆在韦麦克才是。我决定去堵上她们的臭嘴。我将毯子松垮垮地披在肩上,像披一条大披肩,然后沿着大厅往那灯火明亮的一片欢声笑语之处信步走去。那以后,我听蒂蒂在大钢琴上乓乓乓地弹奏了几首她自己谱写的歌曲,其他女人则围成一圈一边打桥牌一边聊天,就像在学院宿舍里一样,只是她们大多数人都比大学生年长10岁。其中有一个高大的灰发女人,叫什么沙凡琪(原文为SAVAGE,意为“野蛮人”)夫人,嗓音低沉而带有回音,像个男低音,她曾在瓦萨学院(一所女子高等学府,位于纽约州南部波基普西市,建于1861年,率先提倡音乐和体育课)受过训练。我一眼就看出她是个交际场上的老手,因为她总是在议论初涉社交的姑娘们的事儿。她似乎有两三个女儿,那一年,她们全要粉墨登场,打入社交圈,只是她自己进了疯人院,把她们的登场晚会搅得一团糟。蒂蒂弹奏了一首她称之为《送牛奶者》的曲子,大家都说她应该发表这支曲子,会引起轰动的。开始,她在琴键上弹奏一种调儿,像是送奶者在吹口哨,然后有2种旋律融合在一起。“真好听。”我搭讪说。琼倚在钢琴一角,正在翻阅新一期的时装杂志。蒂蒂抬起头对她莞尔一笑,似乎2人有什么秘密心照不宣。“哦,埃斯特,”琼扬起杂志说,“这不是你吗?”蒂蒂停止了弹奏。“让我瞧瞧,”她拿过杂志,瞅一眼琼手指着的那一页,然后回头瞥了我一眼。“哦,不是,”蒂蒂说,“绝对不是。”她又看一眼杂志,再看看我。“不可能!”“哦,可这就是埃斯特,对不对,埃斯特?”琼说。洛贝尔和沙凡琪夫人磨蹭着凑上前来,我假装知道她们在争论什么,也跟着走向钢琴边。杂志照片上一个身穿不知什么布料的白色无肩带晚礼服的姑娘,笑得合不拢嘴,周围围了一群弯着腰的小伙子。那姑娘手擎一杯透明的饮料,目光越过我的肩膀,似乎在凝视我身后靠左边一点儿的什么东西。我后颈上感到一丝轻微的呼吸。我把身子一转。是夜间值班护士,穿着她那柔软的胶底鞋,所以进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别逗啦,”她说,“真是你吗?”“不,不是我。琼看错了,是别人。”“哎呀,你就招了吧!”蒂蒂叫喊道。但我佯装没有听见,走了开去。然后洛贝尔哀求护士补个空缺打4人桥牌,我拖了一把椅子在一旁观战,虽然我对桥牌一窍不通。在学院时我没有时间学,不像那些家境富裕的姑娘,她们全学会了。我盯着纸牌上那些国王,杰克,王后等等的平板的面孔,听护士讲她艰辛的人生。“你们这些女人们不会知道打两份工是什么滋味儿,”她说,“晚上我到这儿来,看护你们......”洛贝尔咯咯笑了起来:“哦,我们多乖啊。你也知道我们是这儿最听话的。”“哦,你们是挺不赖。”护士拿出一包绿薄荷口香糖分给大家,然后自己剥开糖外面包的锡纸,露出粉红色的口香糖片,“你们都挺好。可是州立医院里的那帮呆子真叫我愁死了。”“你在2个地方干活?”我突然间起了兴趣,问道。“没错。”护士直直地盯了我一眼,我可以看出来她认为我不该住在贝尔沙兹,“你绝对不会喜欢住在另外的那个地方的,简女士。”我觉得奇怪,护士明明知道我的名字,却管我叫什么简女士。“为什么?”我又问。“哦,那儿可不像这儿这么好。这儿是个正儿八经的乡村俱乐部。那儿呢,什么条件都没有。没工作疗法,没散步......”“怎么连散步都没有?”“雇——员——不——足呗。”护士抢先发了一张得分牌,洛贝尔哼了一声。护士又说:“说真的,女士们,等我凑够给自己买辆车的钱,我就不干啦。”“你也不在这儿干啦?”琼刨根问底地问。“当然啦。那以后我只看护私人病人。要是我突发奇想......”我不再听下去了。我觉得,护士一定是受了什么人指使,来向我透露我可能有的下场。要么我就表现出一点儿起色,要么我就堕落下去,像颗熊熊燃烧,继而烧成灰烬的星星,从贝尔沙兹坠到开普兰,再从开普兰坠到韦麦克,最后,诺兰大夫和吉尼亚夫人都把我放弃了,我就摔进一墙之隔的州立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