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我的照片跟死去的女孩那张黑乎乎的照片放在一起比较。真像,嘴啊,鼻子啊,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眼睛。快照里的眼睛是睁开的,而报纸照片里的眼睛却是紧闭的。但是我知道,要是将死去的女孩的眼皮拨开,那双眼就会像快照里的那对眼睛一样死气沉沉地看着我,眼眶乌黑,眼神空洞。我将快照塞回手袋里。“看好那边大楼上的钟,在这张公园长凳上在晒5分钟太阳,”我对自己说:“然后就去找个地方干吧。”各种说话声在我耳畔响起,我的小小合唱队。你对工作没有兴趣吗,埃斯特?知道吗,埃斯特,你那种思维方式绝对是神经质。要那样的话,你准一事无成;要那样的话,你准一事无成;要那样的话,你准一事无成。有一次,在一个炎热的夏夜,我花了一个小时跟一个汗毛浓密,样子像猿人的耶鲁大学法律系学生亲嘴,因为他长得太丑了,我为他感到难过。亲完了嘴,他说:“我给你归了类啦,宝贝儿。你到40岁就会成为一个假正经。”“桥柔造作!”学院里教创作课的教授在我的一篇题为《伟大的周末》的短篇小说上龙飞凤舞地题写道。我不知道“矫揉造作”是什么意思,就去查字典。矫揉造作,做作,假。要那样的话,你准一事无成。我已经有21个晚上没有睡着了。我想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一定是影子,千千万万个影子,或移来动去,或僵守一方。衣柜的抽屉里,壁柜里,衣箱里有影子,屋宇,树木,石头底下有影子,人们的眼睛和微笑背后有影子,在地球处于黑夜的一面,影子绵亘千里万里。我低头看我右小腿肚上有2条肉色的邦迪胶布组成的十字。那天上午,我开始动手了。我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将浴缸放满温水,然后取出一片“吉列”牌刀片。人们曾问一位古老的罗马哲学家还是别的什么人,他希望怎么死法,他说他愿意在温水浴中割开他的血管。我想,这容易,躺在浴缸里,瞧着从我手腕里开出的鲜红的花朵,一朵又一朵,绽放在清澈的水中,直到我没入水中,沉沉睡去,水面荡漾着绚丽夺目的罂粟般的花朵。但是,正当我要动手时,手腕上的皮肤看起来煞白煞白,柔弱无助,我怎么都下不了手。我想切断的东西似乎并不在那皮肤里,也不在那根在我大拇指下扑扑跳动的纤细的蓝色血管里,而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埋得更深,更秘密的什么地方,实在是难以企及。只需2个动作。一只手腕,然后另一只手腕。3个动作吧,如果算上把刀片从一只手转移到另一只手上。然后我就跨进浴缸,躺下。我在药柜跟前晃来晃去。假使我动手时瞧着镜子,(药柜通常挂在洗脸池的上方,柜门上镶有镜子。)那就会像是在瞧小说或话剧里的什么人。然而,镜子里的那个人手足瘫软,傻了,简直什么事也干不成。我转念一想,也许我该割出点儿血来练练身手,于是我坐在浴缸边上,将右脚踝骨搁在左腿膝盖上。我举起拿着刀片的右手,让它像铡刀一般自己落到腿肚子上去。什么感觉也没有。然后,我感到一阵细微的,深深地颤栗,刀口处一道鲜红的血溢了出来。血聚在一起,颜色变深了,像一枚果子,然后顺着脚踝流下,流进我黑色漆皮皮鞋里。我正想迈腿跨入浴缸时,意识到自己这一折腾耗去了大半个上午的时间,在我玩完之前,也许妈妈已经回家发现我了。于是,我包扎包扎伤口,收拾起我的“吉列”牌刀片,乘37路公共汽车去了波士顿。“对不起,宝贝儿,没地铁去鹿岛监狱,那监狱是在一座岛上。”“不,不是在岛上,以前是在岛上,后来用泥土填了海,现如今它跟大陆连上了。”“没地铁。”“我必须赶到那儿。”“咳,”售票处的胖子透过铁窗瞧着我,“别哭。你的什么人呆在那儿,亲爱的,是亲戚吗?”在斯科莱广场地下人工照明的昏暗之中,人们推推搡搡地,跌跌撞撞地从我身旁经过,行色匆匆地赶乘弯弯曲曲的地道里轰轰隆隆开进开出的火车。我可以感觉到泪水从我眯紧的眼睛里夺眶而出。“是我父亲。”胖子瞧了一下售票室墙上的一张挂图。“这么着吧,”他说:“你搭那边那列火车到东方山庄下车,然后跳上一辆车身写有‘海角’的公共汽车。”他对我咧开嘴笑了笑,补充道:“那路车径直送你到监狱大门口。”“嘿,说你呢!”一个穿蓝色制服的年轻人从他的岗亭那儿招手。我也向他招手,继续往前走。“嘿,说你呢!”我停下脚步,慢慢踱到岗亭跟前。岗亭像个半圆形的起居室,踞与荒凉的沙地之上。“嘿,你不能再往前走了。那是监狱禁地,外人不得入内。”“我还以为只要呆在潮线以内的地方,”我说:“尽可以沿着海滩走呢。”那家伙想了一下。然后他说:“这片海滩不行。”他有一张讨人喜欢,充满青春气息的脸。“你这地方真不赖,”我说:“好像一幢小房子。”他回头往房间瞥了一眼,房间里铺着一块编织地毯,挂着擦扎光印花棉布窗帘。他微微一笑。“咱还有咖啡壶呢。”“我以前在这儿附近住过。”“别逗啦。我就是这镇里土生土长的。”我目光越过沙滩,看见停车场和上了门的大门,越过大门瞧见一条窄路,直通昔日的海岛,路的2边是大海。监狱的红砖房子看起来挺像样,宛若一座海滨学院的校舍。在左边绿草如茵的山坡上,我可以看见一些移动的小白点和稍大一些的粉红点。我问看守那是什么,他说:“猪,还有鸡。”我想,要是我原本一直在这座古老的镇上生活,我也许在学校就会遇见这位监狱看守,嫁给他,现在已经生了一大群小家伙了。带着一群小孩,猪,鸡生活在海边,穿我外祖母说的耐洗的那种裙子,坐在铺着鲜亮的亚麻油地毡的厨房里,手臂粗壮,一壶接一壶地煮咖啡喝——挺美的日子。第十二章(3)2009-11-18 16:40 “怎么样才能进监狱呢?”“领一张通行证。”“不,怎么才能被关进监狱?”“哦,”看守哈哈笑了起来,“去偷辆车吧,或者抢劫一家商店。”“这儿关杀人犯吗?”“不,杀人犯关在大的州监狱里。”“监狱里还有什么人?”“嗯,入冬的第一天,我们就从波士顿抓来一批老家伙。他们从窗口往外扔砖头,然后被逮住,到这儿来过冬,不用受冻,又管饱,周末还可以打打篮球。”“挺美。”“要是你喜欢这样,就挺美。”看守说。我道声再见,转身离去,只回头瞥了一眼。看守仍然站在他的观察哨的门道上,当我回转身时,他抬手敬了个礼。我坐着的那根圆木头死沉死沉的,有一股焦油味。居高临下的山顶上有一座水塔,粗壮的灰色塔柱下,沙洲蜿蜒伸向大海。潮头高的时候,沙洲便完全没入水中。那片沙洲我记得十分真切。在它潮线内的弯道里生存着一种特殊的贝类,在海滩的其他地方是找不着的。这种贝类的壳很厚很滑,大小跟大拇指关节差不多,一般是白色的,也有一些是水红色或桃红色的,样子很像一种中等大小的海螺。“妈妈,那个女孩子还坐在那儿呢!”我懒懒地抬起头来,瞧见一个身材瘦削,目光锐利的女人,身着红色短裤和红白相间的圆点三角背心,正将一个稚气十足,满身是沙的小孩子从海边拽走。我从来没料到海滩上会挤满了度暑假的人们。在我阔别的这10年中,海角平坦的沙地上冒出了一幢又一幢花里胡哨的棚屋,有蓝色的,有粉红色的,还有浅绿色的,仿佛一地味道寡淡的蘑菇。银色的螺旋桨式飞机和状似雪茄烟的软式飞艇为喷气式飞机取代,这些飞机在海湾对面的机场起飞时声音震天,轰隆隆地掠过这些棚屋的屋顶。我是海滩上唯一穿裙子和高跟鞋的女孩,我猛然想到我肯定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一开始我把漆皮皮鞋穿在脚上,后来就脱掉了,因为鞋子老是陷进沙地里去。一想到我死了以后,我的皮鞋搁在那根银色的圆木上,鞋尖正对着大海,仿佛一种灵魂指南针,我就感到十分快意。我摸了一下手袋里的那盒刀片。然后我想,我可真蠢。我是有刀片,可是没有温水浴呀。我考虑去租个房间。在这种夏日度假胜地一定有寄宿公寓的。但是我没有行李。这会引起怀疑。再者,公寓里老是有人等着要用浴室的。还没等我干完跨进浴缸,就会有人来咚咚咚砸门了。停栖在沙洲尾端的木桩上的海鸥发出猫一般喵喵的叫声。然后它们一个挨一个振翅飞起,展开它们灰扑扑的外衣,在我的头顶上盘旋,叫唤。“喂,夫人,您最好别坐在那儿,要涨潮了。”小男孩蹲在几英尺以外的地方。他捡起一枚紫色的卵石抛进水中。海水发出一记响亮的扑通声,把石头吞没了。然后他到处乱扒,我听见干石头当啷当啷的撞击声,好像硬币一样。他用一块扁平的石头往暗绿色的水面打了一个水漂,石头在水面上弹了7次,然后消失在海里。“你怎么不回家?”我问。小男孩又用一块重些的石头往水面打了一个水漂。这次石头只蹦了2次就沉下去了。“不想回。”“你妈妈在找你呢。”“她没找。”他的口气听起来带着点忧虑。“你要是回家,我给你吃糖。”小男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点儿。“什么糖?”我不用往手袋里瞧,里面只有花生壳。“我给你钱去买糖果吃。”“亚瑟!”沙洲上真的走来一个女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嘴里毫无疑问在骂骂咧咧,因为在清脆紧迫的呼唤之间,她的嘴唇在一上一下地翕动。“亚瑟!”她用一只手遮在眼睛上,仿佛这可以帮助他在这渐浓渐重的滨海暮色中辨出我们的身影。我可以察觉到男孩母亲的吸引力越来越大,而他对糖果的兴趣锐减。他开始装出跟我素不相识的样子,踢了几脚石头,似乎在寻觅什么,然后便离去了。我打了一个寒颤。石块踩在我的光脚下,显得沉重而冰冷。我思念起放在海滩上的黑鞋。一阵海浪像手一般缩了回去,然后又伸过来,触到了我的一只脚。这浸透一切的湿气似乎直接来自海底。在那儿,瞎眼的白皮鱼依靠自身发出的光在极地的酷寒中游来游去。我看见那里遍地都是鲨鱼的牙齿及鲸鱼的耳骨,好似墓碑一般。我等待着,仿佛大海能为我做主似的。又一阵浪头打在我的脚上,吐出一地白沫,一股寒气攫住我的脚踝,痛得钻心。一阵胆怯袭来,我的肉体不由得从这样一种死亡面前退缩了。我收拾起我的手袋,踩着冰冷的石头回到我的鞋子在紫罗兰色的迟暮之中守候祝祷的地方。第十三章(1)2009-11-18 17:30 “当然啦,他妈妈把他给杀了。”我的目光落在乔蒂希望我认识的这个男孩子的嘴上。他嘴唇厚厚的,粉红色,浅黄色的柔顺发丝下一张孩子气的脸半遮半现。他名叫加尔(加尔原文为Cal,与加利福尼亚缩写一样。)我想这一定是什么名字的缩写,但是我想不出到底是什么,除非是加利福尼亚。“你怎么肯定她把他给杀了?”我问。据说加尔是十分聪明机智的。乔蒂在电话上说他乖巧伶俐,我会喜欢他的。我不知道要是我还是原来的我,我会不会喜欢上他。这真的很难说。“没错,起先她是说不不不,可后来她又说行。”“可她后来又说不不。”在隔着沼泽地与林恩(马萨诸塞州一城市,位于波士顿以北。)遥遥相望的一片脏兮兮的沙滩上,我和加尔并肩躺在一条有橙色和绿色条纹图案的浴巾上。乔蒂和马克——乔蒂定了情的男朋友——正在游泳,加尔不想游泳,他想聊天,我们便讨论起一部话剧来。在话剧中,一位年轻人发觉自己染上了一种脑疾,起因是年轻人的父亲曾跟些不干净的女人鬼混过。这位年轻人的脑子日渐软化,最后他完全失去理智,他妈妈正在跟人争论要不要把他杀了。我怀疑妈妈曾给乔蒂打过电话,恳求她带我出来走走,这样我就不会拉上百叶窗整天闷坐在房间里。一开始我不肯出来,因为我想乔蒂会注意到我身上的变化,任何人只要长了眼睛就会看出我压根儿没脑子。然而,在驱车往北,继而又往东的一路上,乔蒂一会儿开玩笑,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叽叽喳喳地讲个没完,似乎毫不介意我仅以几句“哎呀”,“天哪”,“怎么会”作答。我们在海滩的公共烤肉架上烤热狗。我留心观察乔蒂,马科,加尔是怎么烤的,然后我居然也能将我的热狗烤得恰到火候,既没把热狗烤焦了,也没把它掉进火里去——我就担心出这样的事。然后,趁他们不注意,我把热狗埋进沙里了。吃完以后,乔蒂和马克手拉着手冲进大海里去,我又躺了回去,瞪眼望天,加尔则没完没了地谈论这部话剧。我之所以仍然记得这部话剧,只是因为戏里有个疯子;我读过的所有有关疯子的东西都留在脑子里了,其他一切全飞到了九霄云外。“可是,重要的是那个‘行’,”加尔说:“最终她还是归结到‘行’。”我把头抬起来,眯起眼睛向那蔚蓝色的海面望去——海面像一只蔚蓝色的盘子,盘子边沿脏呼呼的。一块硕大的灰色礁石,圆圆的,在块石嶙峋的海岬外一英里的水面冒出头来,活像一只鸡蛋的上半部。“她是要用什么去杀死他的?我忘啦。”“吗啡粉。”“你说,美国有吗啡粉吗?”加尔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应该没有吧。听起来老早就过时了。”我转身趴在浴巾上,眯起眼睛往另一个方向——林恩那边——望了过去。从烤肉架的炭火和炽热的公路上冉冉升腾的热气中形成一层光亮而透明的雾霭,就像透过一层清澈的水帘,我可以分辨出汽油罐,工厂烟囱,油井架和桥梁的灰蒙蒙的空中轮廓。看上去可真是乱七八糟。我重又仰天躺着,装出一副随随便便的口气问道:“要是你想自杀的话,你会怎么干呢?”加尔似乎乐了起来:“我常常想到这个问题。我会用一杆枪,来个脑袋开花。”我失望了。男人就是这样,用枪结束自己。我简直没有摸枪的机会。即使有,我也压根儿不知道往我身上哪部分开枪。我曾经在报纸上读到过关于人们用枪自尽的报道,他们只打中一根关键的神经,成了瘫痪,或者把脸炸开了花,被外科医生或者某种奇迹救了,一下子死不了了。使用强似乎要冒极大的风险。“用什么枪呢?”“我父亲的猎枪。他的枪总是上满子弹的。哪一天,我只消走进他的书房,然后,”加尔用一根手指顶着他的太阳穴,做了了一个滑稽的鬼脸,结束道,“喀哒!”他瞪圆了浅灰色的眼睛瞧着我。“你父亲住在波士顿附近吗?”我懒洋洋地问道。“不,在克里克顿(位于英格兰东南部,北海一港口城市。)他是英国人。”乔蒂和马克2人手牵着手奔来,浑身淌着海水,像2只相亲相爱的小狗一般抖落身上的水珠。我想这儿人太多了,就站了起来,假装打了个哈欠。“我想游泳去。”跟乔蒂,马克和加尔呆在一起,我越来越觉得压抑,就像有块木头闷闷地压在钢琴琴弦上似的。我担心我随时可能崩溃,开始喋喋不休地唠叨,说我怎么看不进书,怎么写不了东西,说我整整一个月没合过眼却居然没有因筋疲力竭倒地死掉,说我准是唯一一个做到这一点的人。似乎有一股烟正从我的神经里升腾而起,恰似从烤肉架和饱受太阳炙烤的公路上冉冉升起的那股烟气。这整个景致——沙滩,海角,大海和礁石——都在我的眼前微微颤动,仿佛舞台上的背景幕布。我不知道在空中的哪一个分界点上,这天空愚不可及,假模假式的蓝色会变成黑色。“你也去游泳吧,加尔。”乔蒂戏谑地轻轻推了加尔一把。“奥——”加尔把脸埋在浴巾里,“太冷啦。”我向海水走去。不知怎的,在一望无际,不留任何阴影的正午的阳光中,海水看起来和蔼可亲,热烈地欢迎我的到来。我想,淹死准是最仁慈的一种死法,而烧死是最残酷的。巴迪.威拉德带我去看玻璃品里的胎儿,据他说有些长了腮。他们曾经历过一个类似鱼类的阶段。一阵小小的浮满垃圾的浪头——尽是些糖果纸啦,橙子皮啦,海草啦——涌过我的脚面。我听见身后沙地上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加尔来了。“我们游到礁石那儿去吧。”我指着礁石说。“你疯啦?有一英里呢。”“怎么,”我说:“你是胆小鬼吗?”加尔拽住我的胳膊肘,把我推进海水中。当水深至腰部时,他把我往水里按。我浮了上来,拍打着海水,眼睛被咸水灼的生疼。身下的海水绿莹莹的,半透明,像一大块石英石。我游了起来,样子有点像狗爬式,脸正对着礁石。加尔游慢速的自由泳。不一会儿,他把头昂起来,开始踩水。“不行了。”他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好,你回去吧。”我想我要游下去,一直游到筋疲力竭,回不去了。我双脚打水向前游去,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怦怦地回响,仿佛一台马力不足的引擎。我存在我存在我存在。第十三章(2)2009-11-19 15:15 那天上午我试过自缢。妈妈一离家去上班,我就取下她的黄色浴衣上的丝带,在卧房琥珀色的阴影里打了个可以上下移动的活结。我费了好长时间打这个活结,因为我一向不擅长打结,压根儿不会打个像样的结。然后我四处寻找合适的地点好挂上丝带。问题是我们家的天花板不对头。天花板很低,灰泥抹得平平展展的,刷的雪白,瞧不见一根灯管或者一根木梁。我怀念起外祖母从前的宅第来,她把那房子卖了,先是搬来跟我们住,后来又搬去跟我小姨丽比住了。外祖母的宅第是按优美的19世纪风格建筑的,房间高大宽敞,有坚实的枝形吊灯架,有高高的壁橱,壁橱门上钉着结实的横档,还有人迹罕至的阁楼,阁楼里堆满了箱子,养鹦鹉的笼子,裁缝用的人体模特,屋顶的横梁有船骨那么厚实。那是一幢老房子,早已易主;我再不认识什么人有那样的房子了。我走来走去找不着一处可以绑上丝带的地方,脖子上挂着的丝带晃来晃去,像头黄猫的尾巴,最后我心灰意懒,坐到妈妈的床边上,试着拉紧丝带。每次我把丝带勒紧了,便感到耳朵里嗡嗡作响,血直涌到脸上来,我的手就没劲了,手上的劲儿一松,我又没事了。这下我看出来了,我的身体擅施各样小计,譬如说在关键时刻让手绵软无力,这些伎俩总能救它脱离虎口。要是都由我来说了算的话,顷刻之间我就呜呼哀哉了。要是都由我来说了算,我就用我所剩无几的心智给我的身体一个伏击,不然的话我就会被困在它那愚蠢的牢笼里,50年,神智尽失。而当人们发现我已经没了脑子——尽管妈妈守口如瓶,他们迟早会发现的——他们就会劝妈妈送我到精神病院去治疗。只不过我没治了。我从药店里买来几本论述异常心理学的简装书,将我的症状与书中描述的症状比较了一下,没错,我的症状与最无望的病症正相吻合。除了黄色小报以外,这些论述异常心理学的书是我唯一能读下去的的东西。看这情形,似乎给我留下了一条窄窄的透光口,好让我能对我的病情有足够的了解,去以适当的方式来了结一切。上吊失败以后,我想也许我不该自暴自弃,还是把自己交给医生算了。这时我想起了戈登大夫和他私立医院里的电击器械。一旦我被关起来,他们就可以把那东西用在我身上,没完没了。我想像妈妈,弟弟和朋友们会如何日复一日地探视我,希望我能有起色。然后,他们的探视会渐渐稀疏起来,然后他们会放弃一切希望。他们会老的。会忘掉我。他们也会日渐囊中羞涩。起先,他们会希望我能得到最好的照料,往戈登大夫那样的私立医院倾注他们所有的钱财。最后,钱财耗尽,我会转移到州立医院,跟数以百计的和我一样的人挤在地窖一只大笼子里。你越是治疗无望,他们就会把你藏得更深。加尔已经转过身,往岸边游去了。我瞧着他慢慢游到水面深其颈项的海区。在土黄色的沙地和靠近岸边的平伏的绿色波浪的衬托下,他的身子有一阵儿像条雪白的虫子被一分为二。然后,身子整个儿浮出了碧绿的水面,上了土黄色的沙地,消失在大海与蓝天之间或蠕动或闲荡的无数虫子中间。我手脚并用,在水中划拉踢蹬。蛋形礁石似乎并不比加尔和我在海岸上眺望时近了多少。然后我发觉没有必要游到礁石那么远,因为我的身体会把这段长距离当做借口,爬出水面,到阳光下去躺着,养精蓄锐,好在游回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