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心蜡烛啊。”露临出门还不忘再嘱咐老妈子们一声。第二天下午孩子们的礼物在圣诞树下拆开。他们并不习惯得到礼物,每年也只有旧历年有红包,给亲戚磕头,亲些的得十块钱,疏些的得四块钱。老妈子们让他们把压岁钱搁在枕头底下睡一晚,然后就存进了银行账户,再也不看见了。这时他们坐在满地的盒子、包装纸、细刨花里,兴奋的知觉麻木了。打杂的又拿进了一个篮子来,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狗。“你们要给它取什么名字?”露问道,“随便什么都可以,是你们的狗。”中国人给狗取名字不外乎小花、小黄、来富。琵琶却决定要叫它威廉,是陵的众多英文名里不用了的。小狗有黄色班点,耳朵不大看得见。姐弟俩带着小狗躺在地毯上看英文童书上的插画,英文还看不懂。书上的树宝塔似的绿裙展开来,吊着凤梨和银蓟。西方特为孩子们创造的魔法世界欢喜得她不知如何是好。而且她还享受着中国的奢华。有几家亲戚与露很亲热,不是“认养”了她就是陵。她一下子多了三个千妈,旧历年送她钱,每回去都还带糖果回来。自己的母亲依旧是最好的,很像是神仙教母,比一般人的母亲都要好,她很得意有这样的不同。有天她母亲父亲却在午餐时吵了起来。两人一天中只有这个时候会碰面。“我是回来帮你管家的,不是帮你还债的。”“这笔钱我不付。”“我不会再帮你垫钱了。”“看看这个。又没人生病,还会有医院的账单。”“谁像你?医生说你打的吗啡够毒死一匹马了,要你上医院还得找人来押着去。”“这笔钱我不付。看看这些账单,一个人又不是衣服架子。”“你就会留着钱塞狗洞,从来就不花在正途上。”“我没钱。你要付,自己付。”“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榨干她,没有钱看她还能上哪。”何干一听拉高了嗓门,早把孩子们带到法式落地窗外。琵琶不愿走。餐桌是个狡猾的机器,突然不动了,前一向一直好好的,修理起来当然不用一分钟。珊瑚姑姑不就还默默吃她的饭,佟干也一样立在她背后摇着蒲扇?她习惯了父亲母亲总是唱反调。记忆里总是只有在吵架的时候才看见他们两个一块。珊瑚跟陵、她自己也知道是当他们的缓冲器,她也喜欢那样。两人仍是高声。也许是没什么,他们只是见面就吵。洋台上明亮而热。红砖柱之间垂着绿漆竹帘子,阳光筛下来,蝉噪声也筛了进来。“在这儿玩。”何干低声道,靠着阑干看着他们骑上三轮脚踏车。两人绕着圈慢慢骑着。洋台不够大,姐弟俩一会儿擦身而过,看也不看一眼。屋里的声音还是很大,露像留声机,冷淡的重叠着榆溪的暴吼拍桌,可是琵琶听不出他们在吵什么。恐怖之中地板下突然空了,踏板一往下落,就软软的往下陷。她又经过弟弟一次,也不看他。两人都知道新房子完了。始终都知道不会持久。“你姑姑跟我要搬走了。”一个星期之后露向琵琶说。她拿着一根橙色棍子擦指甲油,坐在小黄檀木梳妆台前面,镜子可以摺叠放平,也是她的嫁妆。“我们要搬进公寓,你可以来看我们。你父亲跟我要离婚了。”离婚对琵琶是个新玩意。初始的畏惧褪去后,她立刻就接受了。家里有人离婚,跟家里有汽车或出了个科学家一样现代化。“几年以前想离婚根本不可能,”她母亲在说,“可是时代变了。将来我会告诉你你父亲跟我的事,等你能懂得的时候。我们小时候亲事就说定了,我不愿意,可是你外婆对我哭,说不嫁的话坏了家里的名声。你舅舅已经让她失望了,说我总要给她争口气,我不忍心伤她的心,可是她也已经过世这么多年了。事情到今天的地步,还是我走最好。希望你父亲以后遇见合适的人。”“这样很好。”琵琶不等问就先说。震了震,知道离婚是绝对正确的,虽然这表示新生活也没有了。露却愣了愣,默然了一会,寻找锉指甲刀。“你跟弟弟跟着你们父亲过。我不能带着你们,我马上就要走。横竖他也不肯让你们跟我,儿子当然不放,女儿也不肯。”琵琶也觉得自然是跟着老妈子和他们父亲过,从没想过去跟着她母亲。可以就好了!跟着母亲到英国,到法国,到阿尔卑斯的雪地,到灯光闪烁的圣诞树森林。这念头像一道白光,门一关上就不见了。多想也无益。“这不能怪你父亲。不是他的错。我常想他要是娶了别人,感情很好,他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我们不要紧。”琵琶道,也学母亲一样勇敢。“你现在唯一要想的就是用功念书。要他送你去上学得力争,话说回来,在家念书可以省时省力,早点上大学。我倒不担心你弟弟,就他这一个儿子,总不能不给他受教育。”露和珊瑚搬进公寓,公寓仍在装潢,油漆工、木匠、电工、家具工来来去去。倒像新婚,不像离婚。琵琶去住一天,看得眼花缭乱。什么样的屋子她都喜欢,可是独独偏爱公寓。露与榆溪仍到律师处见面,还是没有结果。榆溪坚决不签字。“我们沈家从来没有离婚的事,叫我拿什么脸去见列祖列宗?无论怎么样也不能由我开这个风气,不行。”只要能把婚姻维持下去,有名无实他也同意。倒不怕会戴绿帽子,他了解自己的妻子。娶到这样的妻子是天大的福气。可是他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我们沈家从来没有离婚的事。”毫无希望的会面拖下去。“我一直等你戒掉吗啡。”露道,“把你完完整整的还给你们沈家,我也能问心无愧走开。过去我就算不是你的贤内助,帮你把健康找回来至少也稍补我的罪愆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很对不起你。”她还是头一次这么说。榆溪心一灰,同意了。往后半个钟头两人同沐浴在悲喜交加之中。下次见面预备要签字了,榆溪却又反悔。沈家从来没有离婚的事。英国律师向露说:“气得我真想打他。”租界上是英国律师占便宜,他总算威吓榆溪签了字。“妈要走了。”露同琵琶说,“姑姑会留下。”“姑姑不走?”“她不走。你可以过来看她,也可以写信给我。”她母亲的东西全摆出来预备理行李,开店一样琳琅满目,委实难感觉到离愁。启航到法国那天,琵琶与陵跟着露的亲戚朋友去送行,参观过她的舱房,绕了一圈甲板,在红白条纹大伞下坐了下来,点了桔子水喝。国柱一家子带了水果篮来,露打开来让大家都吃。“可别都吃完了。”国柱的太太吩咐孩子们。“来,先擦一擦。”露道,“没有水可洗,也不能削皮,就拿手帕擦,用点力。”“哪费那个事!”国柱道,“街上买来就吃,也吃不死,嘿嘿!”“等真病了,后悔就来不及了。”露说。“人吃五谷杂粮的,谁能不生病?我们中国人最行的,就是拖着病长命百岁。”“拜托你别说什么‘我们中国人’,有人还是讲卫生的。”“嗳呀,我们这个老爷,”他太太道,“要他洗澡比给小娃子剪头发还难。”“多洗澡伤原气的。”国柱说。“你的原气——整个就是消化不良。”露说。“这一对姐弟,到了一块老是这样么?”雪渔太太问国柱太太。她笑道:“他是因为姑奶奶要走了,心里不痛快。”“珊瑚可落了单了。”雪渔太太胖胖的胳膊揽住了珊瑚的腰,“我来看你,跟你做伴。”“好啊。”雪渔太太又搂住了露的腰,三人像小女孩似的并肩而站。“再见面也不知道哪年哪月了。”“在中国舒舒服服的住着偏不要,偏爱到外头去自己刷地煮饭。”国柱嘟囔着。“上回也是,我倒顶喜欢的。”露道。“一个人你就不介意做这些事。”珊瑚道。“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年青自由。”露道。“哼,你们两个!”国柱道,“崇洋媚外。”“也还是比你要爱国一点。”珊瑚道。“我们爱国,所以见不得它不够好不够强。”露道。“你根本是见不得它。”国柱说。露道:“你们这些人都是不到外国去,到了外国就知道了,讲起中国跟中国人来,再怎么礼貌也给人瞧不起。”“哪个叫你去的?还不是自找的。”露不理琵琶与陵。有人跟前她总这样,对国柱的孩子却好,是人人喜爱的姑姑。今天谁也没同琵琶和陵说话。国柱、他太太、雪渔太太只是笑着招呼,就掉过了脸。离了婚的母子,也不知该说什么,不看见过这种情况。他们也都同榆溪一样,家里从来没有离婚的事。琵琶跟着表姐去参观烟囱、舰桥、救生艇,一走远一点就给叫回来。黄澄澄的水面上银色鳞片一样的阳光,一片逐着一片。挨着河太近,温暖的空气弄得她头疼。这是杨家的宴会,她和弟弟不得不出席,虽然并不真需要他们。好容易,站到码头上,所有人都挥手,只有琵琶与陵抬头微笑。挥手未免太轻佻鲁莽了。在家里,又搬家了,搬回衡堂里,这次房子比较现代。离婚的事一字不提。榆溪的脾气倒是比先前好。西方坠入地平线下,只留下了威廉这条狗。没有了花园追着狗玩,就到衡堂里追。渐渐也明白了,虽然心痛,小狗待琵琶与陵和街坊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跟着他们跑,因为精神昂扬,不是因为他们喊它。晚上拴在过道,半希望能变成一只看门狗。老妈子们不肯让狗上楼,榆溪不准狗进餐室。琵琶与陵从来不吃零嘴,三餐间也没有东西喂它。喂威廉的差事落到佟干头上,照露的吩咐给它生猪肝,老妈子们嫌糟蹋粮食,可是没有公开批评。“别过来,狗在吃饭。”何干警告道,“毛脸畜牲随时都可能转头不认人。”厨子抱怨猪肝贵,改喂剩饭泡菜汁。“还不是照吃不误。”老妈子们说。威廉老在厨房等吃的。厨子老吴又骂又踢,还是总见它在脚边绕。琵琶觉得丢脸,喊它出来,它总不听。它倒是总不离开厨子老吴。厨子高头大马,圆脸,金鱼眼布满了红丝,肮脏的白围裙下渐渐的坟了起来,更像屠夫。“死狗,再不闪开,老子剥了你的皮,红烧了吃。”他说。打杂的笑道:“真红烧可香了,油滋滋的,也够大。”“狗肉真有说的那么好吃?”佟干问道。“听说乡下的草狗有股子山羊的膻气。”打杂的说。“狗肉不会,没听人家说是香肉哩。”厨子道,“招牌上都这么写的,有的馆子小摊子就专卖香肉。”“那是在旧城里。这里是租界,吃狗肉犯法。”打杂的说。“管他犯不犯法,老子就煮了你,你等着。”厨子向狗说。“嗳,都说狗肉闻起来比别的肉都要香。”何干说。“是啊,治绦虫就是用这法子。把人绑起来,面前搁碗狗肉,热腾腾的。”打杂的道,“他够不着,拼命往前挣,口水直流,末了肚子里的绦虫再也受不了了,从他嘴里爬出来,掉进碗里。”每次厨子老吴扬言要宰了狗,佣人就一阵的取笑讨论,跟请先生一样成了说不厌的笑话。琵琶只有装作不听见。有天早上狗不见了。琵琶与陵屋子找遍了,还到衡堂里去找,老妈子们也帮着找。下午佟干轻声笑着说:“厨子送走了,送到虹口去了。”漫不经心的口气,还是略显得懊恼,难为情。琵琶冲下楼去找厨子理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狗丢了,没那条狗我的事就够多了。”他说。“它老往外跑。”打杂的道,“我们都没闲着,谁能成天追着一只狗?”“那只狗这一向是玩野了。”何干道。“佟干说是你把它送到虹口了!”“我没有。谁有那个闲工夫?”。她不过这么说说,怕你跑到街上去找。”何干道,“你可不准到街上去乱走。”“是厨子提了。”琵琶哭了起来。“吓咦!”何干噤吓她。“我只知道今天早上狗不在厨房里,我可一点也不想它。”厨子说。“它自己会回来。”何干跟琵琶说。“只要不先让电车撞死。”厨子说。他们知道她不能为了母亲送的狗去烦她父亲。当天狗没回来。隔天她还在等,并不抱希望。下午她到里间去从窗户眺望,老妈子们的东西都搁在这里。一束香插在搪磁漱盂里,搁在窗台上。末端的褐色细棍从未拆包的粉红包装纸里露出来。我要点香祷告,她心里想,说不定还来得及阻止狗被吃掉。到处找不着火柴。老妈子时时刻刻都警告她不能玩火柴。划火柴这么危险的事只能交给老妈子们。她惦记着下楼去,拿客室的烟灰缸里的火柴,又疑心自己划不划得着。总是可以祷告。不然那些没钱买香的呢?老天总不会也不理不睬吧。她抬头望着屋顶上白茫茫的天空。阴天,惨淡的下午,变冷了。老天像是渴望烟的样子。还是去拿火柴的好。可是她顶怕会闯祸失火。还是祷告吧。又不愿意考验老天爷的能耐,末了发现什么也没有,没有玉皇大帝,没有神仙,没有佛祖,没有鬼魂,没有轮回转世。她的两手蠢蠢欲动,想从白茫茫的天上把秘密抠出来。好容易忍住了,一手握住那束香,抬头默念,简短清晰,更有机会飞进天庭去:“不管谁坐在上头,拜托让我的狗威廉回家,拜托别让它给吃了。”反复的念,眼圈红了。在窗台前又站了一会才出去。不会有用的。没有人听见,她知道。连焚香的味道都没有,吸引不了玉皇大帝的注意。晚上醒过来,听见门外有狗吠。睡在旁边的何干也醒了。“是不是威廉?”琵琶问道。“是别人家的狗。怎么叫得这么厉害?”“说不定是威廉。下去看看。”“这么晚了我可不下去。”何干悻悻然道,“楼下有男人。”“那我下去。”“唉哎嗳!”极惊诧的声口。整个屋子都睡了,在黄暗的灯光下走楼梯,委实是难以想像。男女有别的观念像宵禁。琵琶躺到枕头上,还是想下楼去。狗吠个不停。“要是威廉回来了呢?”“是我们家的狗早开门放进来了,不会让它乱叫吵醒大家。”琵琶竖耳倾听,待信不信的。“睡了。知道几点钟了么?”何干低声威吓,仿佛邪恶的钟点是个埋伏的食人魔,可能会听见。琵琶担着心事睡着了。第二天人人说是附近人家的狗。好两个月过去了,她也深信天上没有神可以求告,佟干却又懊恼的笑道:“那条狗回来了,在后门叫了一整晚。厨子气死了,花了一块钱雇黄包车来,送到杨树浦去了,说那儿都是工厂。这次总算摆脱它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十三新年新希望,离婚后也总是痛下决心。榆溪买了架打字机、打孔机器、卡其色钢制书桌与文件柜,搁在吸烟室一隅,烟铺的对面。订阅《福星》杂志,研究新车图片小册子,买了一辆车,请了一个汽车夫。榆溪懂英文,也懂点德文,在亲戚间也是出了名的满腹经纶。他小时候科举就废了,清朝气数将尽前的最后几个改革。都说读古书虽然是死路一条,还是能修身养性。骨子里是没有人能相信中国五六百年来延揽人才的制度会说废就废,预备着它卷土重来得好,况且也没有别的办法来教育男孩子。外国语只是备用,正途出身不可得,也总能给他弄到个外交职务。清朝垮了,官做得再大也还是贰臣。可而今离婚后重新开始,榆溪倒慎重思索起找差事了。喝了一肚子的墨水,能卖给谁?是可以教书,薪水少地位低。还是有不少学校愿意请没有学位的老师。还是到银行做事,让人呼来喝去。他沉思良久,也向别人请益。末了在一家英国人开的不动产公司找到了差事。每天坐自己的汽车去上班,回家来午饭,抽几筒大烟,下午再去。没有薪水,全看买卖的抽成。他一幢屋子也没卖出,后来也不上班了。到底还是无所事事最上算。样样都费钱,纳堂子里的姑娘做妾,与朋友来往,偶而小赌,毒品的刺激。他这一生做的事,好也罢坏也罢,都只让他更拮据。他只拿打字机写过一两封商业书信,就再也没用过。有天琵琶在一张纸上打了满满一页的早安。“胡闹!”他恼怒的说,半是笑,匆匆把纸张抽掉。琵琶爱极了打孔机器,在纸上打了许多孔,打出花样来,做镂空纸纱玩。她常进来。他的房间仍是整日开着电灯,蓝雾氤氲,倒是少了从前的那种阴森。烟铺上堆满了小报,叫蚊子报。他像笼中的困兽,在房间里踱个不停,一面大声的背书。背完一段就吹口哨,声音促促的,不成调子。琵琶觉得他是寂寞的。她听见珊瑚说起他在不动产公司的办公桌。琵琶那时哈哈笑,姑姑口里的她父亲什么都好笑。可是在家里就觉得异样,替他难过。他似乎喜欢她进来,看他的报纸。她搜索枯肠,找出话来告诉他,好笑奇怪的事情,他喜欢的事情。离婚后他就不和杨家来往,倒不阻止琵琶去杨家。“舅舅的姨太太真挑嘴,除了虾什么都不吃。”她告诉他。“是么?”他有兴趣的说,又回头去曼声吹口哨。琵琶倒庆幸他没追问,她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下文。他把何干叫来替他剪脚趾甲,结婚以前的习惯一直不改。何干站在当地谈讲一会,大都是说起老太太在世的时候。何干倒是很乐于回忆。可是他嗤道:“你老是出了点芝麻大的事就吓死了,养媳妇就是养媳妇。”他从小就喜欢取笑她是养媳妇。美其名是养个媳妇,却是养个奴才,供住供穿,却挨打挨饿,受她未来丈夫的欺凌,经常还被他奸淫。“咳,”何干抗声道,“我头发都白了,孙子都大了,还是养媳妇?”“那你胆子那么小?你到死都还是养媳妇。”“真的么?何干是养媳妇?”琵琶很是愕然。何干年岁大了话也多了,还是绝口不提年青时候的事,永远只提她一个寡妇辛苦拉拔大两个幼小孩子。“嗳,还有什么法子?我们母子三个人跟在收庄稼的人后头,捡落在地下的玉米穗子。有时候我也纺些苎麻。女儿好,晚上帮我织,才八岁大。我看她困得直点头,头撞上了窗子,我就叫她去睡,我一个人纺到天亮,可是有时候连油灯也点不起。有一次真的没吃的了,带着孩子到他们大伯伯家借半升米,给他说了半天,低着头,眼泪往下掉。”“他说你什么?”琵琶问。“就是说哩。”她似乎不知怎么说。“说什么啊?”“说这说那的,老说穷都怪你自己,后来还是量了米让我们带回去了。半升米吃不了多久。怎么办呢?亏得这个周大妈帮我找了这份差事,她以前就在沈家干活。我舍不得孩子,哭啊。”她的儿子富臣还是上城来找事。四十岁的人了,苍老又憔悴,两条胳膊垂在身旁站在榆溪面前,看着就像是根深红色茎梗。榆溪躺在烟铺上,解释现在这年头到处都难,工作难找。住了约摸三个星期,何干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回去了。“富臣又来要钱了。”琵琶告诉珊瑚。她觉得富臣是最坏的儿子,虽然其他的老妈子也都把大半的工钱往家里寄。仿佛没有人能靠种地生活了,都是靠老妈子们在城里帮工维持下去的。“何干给他找了个差事。”珊瑚道,“他这下可野了。喝,那时候他可多机灵,花头也多。”“什么差事?”“不记得了,看在何干的面子上才不追究,就是他一定得走。”“富臣以前就野么?”琵琶跟何干说。“那是年青时候的事了,现在好了。”何干说,半眨眨眼,作保一样。“这如今年纪大了,知道好歹了。”照例老妈子们隔几年可以回乡下一次。何干终于决定回去,坐了好两天火车,到通州换独轮车到县城,再走五里路回村子。“我也要去。”琵琶说。她想看看在老妈子们背后的陌生凄惨的地方,像世界末日一样的荒地。“嗳,”何干道,“哪能去?乡下苦啊。”“我要看。”“乡下有什么好看的?”“我要睡在茅草屋里。”一时间何干非常害怕,怕她真要跟去了。她又换上了软和的交涉口吻。“乡下人过得苦,款待不起你,老爷就会说怎么把小姐饿坏了,都已经这么瘦了。”何干去了两个月回来了,瘦多了,也晒得红而亮,带了他们特产的大芝麻饼,硬绷绷的,像风干鳄鱼皮一样一片片的,咬一口,吃到里头的枣泥,味道很不错。她常提到老太太,老太太的赏识是她这一生的顶点,提升了她当阿妈的头,委她照顾两代的沈家人。“痛就说。”她帮琵琶梳头。“不痛。”“老太太也说我手轻。”又一次“老太太说我心细,现在记性差了。”她在抽屉里找琵琶的袜带。抽屉里的东西都拿手巾包好,别上别针,一次拆开一小包,再摺好,别上别针。过年她蒸枣糕,是老太太传下来的口味。三寸高的褐色方块,枣泥拌糯米面,碎核桃脂油馅,印出万寿花样,托在小片粽叶上。榆溪只爱吃这样甜食,琵琶也极喜欢,就可惜只有过年吃得到。离婚后第一次过年,榆溪没提买花果来布置屋子,也没人想提醒他。到了除夕才想起来,给了琵琶十块,道:“去买蜡梅。”她摸不着头脑,从来没有买过东西。她出去了,问何干。街底有家花店。她坚持不要人陪,买了一大束黄蜡梅,小小的圆花瓣像蜡做的,付了一块一,抬回家来,跟抬棵小树一样。十块钱让她觉得很重要,找的钱带回来还给父亲更让她欢喜,单为这就过了个好年。比平常更像她的家。吃饭时榆溪帮她夹菜到碗里。宠坏女儿不要紧,横竖将来是别人家的人。儿子就得严加管教。要他跑腿,榆溪老是连名带姓的喊他“沈陵!”严厉中带着取笑。他总是第一个吃完,绕着餐桌兜圈子,曼声背着奏章。走过去伸手揉乱琵琶的头发,叫她:“秃子。”琵琶笑笑,不知道为什么叫她秃子。她头发非常多,还不像她有个表姐夏天生疮疖,剃过光头。从来没想到过他是叫她Toots(年轻姑娘)。她可以感觉到他对钱不凑手的恐惧。一点一点流失,比当年挥霍无度时还恐怖。平时要钱付钢琴学费,总站在烟铺五尺远,以前背书的位置。“哼。”他咕噜着再装一筒大烟,等抽完了,又在满床的报纸里翻找。“我倒想知道你把我的书弄哪儿了。书都让你吃了,连个尸骨也没留下,凭空消失了。”好容易看他坐起来,从丝锦背心口袋里掏出钱包来。王发老是没办法从他那里拿到房屋税的钱,背着他悻悻然道:“总是拖,钱搁在身上多握两天也是好的。”何干为了琵琶与陵的皮鞋和她自己的工钱向榆溪讨钱,还是高兴的说:“现在知道省了,败子回头金不换哩!”榆溪这一向跑交易所,赚了点钱。在穷愁潦倒的亲戚间多了个长袖善舞的名声,突然成为难得的择偶对象。端午节他带琵琶到一个姑奶奶家。“也该学学了。”他附耳跟她说。她的个子又窜高了,不尴不尬的。可是很喜欢这次上亲戚家,似乎特别受欢迎。有个未出嫁的表姑带她到里间去说话,让她父亲在前面陪姑奶奶谈讲。她让琵琶坐在挂着床帐的床上,也在她身旁坐下,握住她两只手,羞涩的笑,像是想不起说什么。她的年纪不上三十,身材微丰,长得倒不难看,几个妹妹倒比她先嫁了。有一个凑巧走过,笑望着床上牵手坐着的两个人。“你们两个真投缘。”不理睬她。“在家里做什么?”她终于问琵琶。“跟着先生读书。”“弟弟小吧,你几岁了?”“十二了。”“在家里还做什么?”“练琴画画。”“多用功啊。”她笑望进琵琶的眼里,手握得更紧,羡慕似的。琵琶觉得是为了她自己的生活枯燥的原故,这么一大家子人挤在破旧的屋子里。她跟珊瑚说起到姑奶奶家的事。“他们是想把你三表姑嫁给你父亲。”珊瑚笑道。她没想过父亲会再婚。这时才明白到姑奶奶家引起的骚动,顿时觉得自己身价高了,有人争着巴结,但也有点皇皇然。“他们现在说你父亲可说尽好话了。脾气又好,又有学问,又稳重,还越来越能干了。”“爸爸喜欢三表姑么?”“不知道。”他喜欢女人瘦。琵琶想到她母亲和老七。三表姑的旗袍宽松松的,底下似乎很丰满。我愿意她做我的后母吗?她的人不坏,不太聪明。琵琶隐约希望她父亲能娶她,又不知道是不是真心想要。她不喜欢去想有后母的事。榆溪让琵琶定期去看珊瑚,陵不跟着去。儿子是宝,是做父亲一个人的。珊瑚和露仍是一体,虽然露不在这儿。还有个更现成的理由,姑姑本来就该见侄女的时候比侄子多。珊瑚买了汽车,学开车,旁边坐着波兰汽车夫,随时预备接手。一身崭新的高腰洋服非常的时髦,下摆及地,开高衩,衬托出腿和胸。她有一件米黄丝锦镶褐色海豹皮大衣,公寓也都是深浅不一的褐色与立体派艺术,琵琶觉得不似人间。她尤其喜欢七巧板桌,三角形、平行四边形,都靠一条腿站着。“这些是仿的七巧板。”珊瑚道,取出旧的拼图给琵琶看,七块黄檀木片装在黄檀木盒里。“看,可以拼出许多花样来,梅花、鱼、风筝、空心方块、走路的人。想让桌子变个样子,只要先拿这些拼图试。”“是姑姑想到的?”“是啊。这里的东西大部分是你母亲的主意,只有这张桌子是我想出来的。”她母亲的照片立在书桌上,相框可以反转,翻过来就是珊瑚的照片。露从相片里往外看,双眉下眼窝深,V字领上一张V字脸,深褐色的衣服衬得嘴唇很红艳。“来给你母亲写封信。”珊瑚道。开始琵琶还很雀跃,说不定能告诉母亲她的感觉,一直没能说出口的话。可是立刻便发现随便说什么都会招出一顿教训。提起发生过的趣事,或是她有兴趣的事,露也总用蜘蛛似的一笔小字,写满整整一页,让人透不过气来,警告她一切可能的坏处,要不就是“我不喜欢你笑别人。别学你父亲,总对别人嗤之以鼻,开些没意思的玩笑……”她母亲的信其实文如其人,可是还是两样。不过电影上的“意识”是要用美貌时髦的演员来表达的。琵琶选最安全的路,什么也不告诉,只重复说些她母亲的训示。她用心练琴,多吃水果,一面写一面喝茶。“嗳呀,滴了一滴茶在上面了!”她哀叫道。“你妈看了还当是一滴眼泪。”珊瑚取笑道。“我去再抄一遍。”“行,用不着再抄。我看看,只有这个字糊了点。”“我情愿再抄一遍。”“行了,不用抄了。”“还是再抄一遍的好。我情愿再抄一遍!”哭着写信给母亲!想起来就发窘,宁可抄一整本书也不肯让她母亲这么想。只费一张纸,还有一整本簿子可以画画。珊瑚去接电话,坐在穿堂,草草记下号码。她也从交易所赚钱,女人最聪明的赚钱办法。她跟新朋友聊天,不是女掮客就是老字号商家的太太,投机赚钱来维持优渥的生活。沈家人没有一个像她一样融入上海。电话到末了,她说的是国语,声音压得低,只听,很少开口。琵琶不去听。她给训练得没了好奇心,也感觉她母亲姑姑不介意她在旁边也是为了这原故。她们就不这么信任她弟弟。她甚至不纳闷姑姑都在电话上同谁讲这么久,总是哑着喉咙说话,显得可怜巴巴。在珊瑚家遇见明哥哥,也从不疑心是跟他讲电话。明哥哥是罗侯爷的儿子,侯爷夫人带大的。到家里来过又跟她母亲姑姑出去吃茶跳舞的表哥里头,明哥哥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他清瘦安静,比她高不了多少。“明真喜欢跳舞。”珊瑚说。“明哥哥喜欢跳舞?”琵琶诧异道。“是啊,他上舞厅跟女孩子跳舞,就因为喜欢跳舞。”露向珊瑚说。“现在有钱做别的事了。”珊瑚咕噜了一句,两人都笑。“明哥哥跟舞厅的女孩子跳舞?”琵琶喊道。他一个人来找珊瑚,琵琶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讶然发现他是珊瑚的朋友。“明哥哥来了。”珊瑚跟她说,那天她留下来吃饭,珊瑚觉得有必要解释:“是你雪渔表舅爷的官司,我在帮他的忙。”琵琶一直没见过明哥哥的父亲。要是知道是侯爵,她一定更好奇,可是她母亲姑姑不喜欢提头衔,不民主。琵琶只知道侯爵的房子何干记得,在南京。另一幢屋子是相府,其实是同一家人,搬到了上海,只是琵琶始终没想通。“官司?”她尽量露出关切的样子。“挪用公款。他在船运局。”珊瑚悻悻的嘟囔,猛然扭过头。琵琶觉得雪渔表舅爷就跟新房子的六爷一样,也官居高位。“他们在告他么?”她问道。“把他抓起来了,钱是公家的。”琵琶换上了难过的神色,可是珊瑚立刻就打破了坐牢的影像:“他现在在医院里,病了。”“喔,那还好。”“他是真有病。”琵琶又换上了难过的表情。“我们在想办法让他出来,因为这些事情拖多久都有可能。”珊瑚道,略带迟疑,仿佛跟孩子说这些有点傻气。“他是给人坑害了。”她咕噜一声,“都是周尔春捣的鬼。”也不知是谁,琵琶只管点头。姑姑会帮忙救人并不奇怪,姑姑就是这么有侠气。“问题在怎么把亏空的钱给填上。”“很大笔钱吗?”“他哪次不是大手笔。”珊瑚说,无奈的笑笑。明哥哥晚饭后来了,跑了一整天。珊瑚绞了个热手巾把子,送上杯冰茶,坐在洋台上,像满身征尘的兵勇这才松弛下来,气力总算恢复了,方才说起这一天的忙乱,见过了律师等等,也见到了爸爸。声音很低,端着茶杯正襟危坐,并不看谁。一提起“爸爸”,这两个字特别轻柔迷潆,而且两眼直视前方,仿佛两个字悬在空气中散发着虹光。珊瑚问话也是轻言悄语,琵琶却不觉得是有事情瞒着她。他们讲的事她完全听不懂。他在讲刚才去见某人受到冷遇,一面说一面噗嗤噗嗤笑,说到最可笑处,突然拉高了嗓门。琵琶倒不知道明哥哥有幽默感。她喜欢这样坐在黑暗中听他们说话。八层楼底下汽车呼啸而过,背后是半明半暗的寂静公寓。他们是最高尚最可靠的两个人。两人不疾不徐的谈着,话题广泛,像走在漫漫长途上,看不到尽头。“都说没有柏拉图式的恋爱。”末一句引的英文,中文没有这个说法。“什么叫柏拉图式?”琵琶问道。“就是男女做朋友而不恋爱。”珊瑚道。“喔。那一定有。”“喔?”珊瑚道,“你怎么知道?”“一定有哩。”“你见过来着?”“是啊,像姑姑和明哥哥就是的。”两人都没言语。琵琶倒觉得茫然,懊悔说错了话,却也不怎么担心,姑姑和明哥哥不会介意的。静默了一会,他们又开口,空气也没有变。时间晚了。琵琶才怕姑姑会叫她回家,姑姑就掉转脸来说:“你爸爸要结婚了。”“是么?”她忙笑着说。在家里她父亲不管做什么都是好笑的。“跟谁结婚?”明哥哥压低声音,心虚似的。珊瑚也含糊漫应道:“唐五小姐。河南唐家的。”“也是亲戚?”他咕哝了一声。“真要叙起来,我们都是亲戚。”后母就像个高达没有面目的东西,完全遮掩了琵琶的视线。仿佛在马路上一个转弯,迎面一堵高墙,狠狠打了你一个嘴巴子,榨干了胸膛里的空气。秦干老说后母的故事。有一个拿芦花来给继子做冬衣,看着是又厚又暖,却一点也不保暖。“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她是这么念诵的。实生活里没有这种事,琵琶这么告诉自己。“她要就在眼前,我就把她从洋台上推下去。”这念头清晰彻亮的像听见说出来。她很生气。她的快乐是这样的少,家不像家,父亲不像父亲,可是连这么渺小的一点点也留不住。“说定了吗?”明哥哥问道。“定了吧。”两人都含糊说话,觉得窘。“是秋鹤的姐姐做的媒。听说已经一齐打了几回麻将了。”顿了顿,又向琵琶道:“横竖对你没有影响。你十三了,再过几年就长大了,弟弟也是,你们两个都不是小孩子了。你爸爸再娶也许是好事。”“是啊。”琵琶说。“你见过这个唐五小姐?”明哥哥问珊瑚。“没见过。”“不知道长得怎么样。”“唐家的女儿都不是美人胚,不过听说这一个最漂亮,倒是也抽大烟。”“那好,”他笑道,“表叔倒不寂寞了。”“是啊,他们两个应该合得来。”“她多大年纪了?”“三十。”声口变硬,“跟我一样年纪。”明哥哥不作声。珊瑚岔了开去,说些轻快的事。琵琶提醒自己离开之前要一直高高兴兴的。十四沈秋鹤是少数几个珊瑚当朋友的亲戚,有时也来看她。他的身量高壮,长衫飘飘,戴玳瑁眼镜。是个儒雅画家,只送不卖,连润笔也不收。就是好女色,时时对女人示爱。同是沈家人,又是表兄妹,他就不避嫌疑,上下摩挲珊瑚光裸的胳膊。也许是以为她自然是融合了旧礼教与现代思想,倒让她对近来的堕落不好意思。“听说令兄要结婚了。”他道。“明知故问。不是令姐撮合的吗?”他是穷亲戚,靠两个嫁出去的姐姐接济,看她们的脸色,提起她们两个就委顿了下来。“我一点也不知道。”举起一只手左右乱摆,头也跟着摇。“家姐的事我一点关系也没有。”露与珊瑚同进同出,给榆溪做媒也等于对不起珊瑚。不适应离婚这种事,他仍是把露看作分隔两地的妻子。“你认识唐五小姐,觉得她怎么样?”他耸肩,不肯轻易松口。“你自己不也见过。”“就前天见了一面。她怎么会梳个发髻?看着真老气。”“她就是老气横秋,尖酸刻薄又婆婆妈妈。”“榆溪这次倒还像话,找了个年纪相当,门第相当,习性相当的——”“习性相当倒是真的。”秋鹤嗤笑道,虽然他自己也抽大烟。“唐家人可不讨人喜欢。每一个都是从鼻子里说话,瓮声瓮气的。人口又那么多——二十七个兄弟吧?——真像阿里巴巴与四十大盗。”“十一个儿子十六个女儿,通共二十七个。”“倒像一窝崽子。”“四个姨太太一个太太,每个人也不过生了五个。”他指明。“是不算多。”立时同意,提醒自己秋鹤的姨太太也跟大太太一样多产。他自己拿自己的两份家的好几张嘴打趣讥刺倒无所谓,别人来说就是另一回事了。秋鹤吸了口烟。“我那两个好事的姐姐一股子热心肠,我不想插手。我倒是想,都是亲戚,谁也不能避着谁。将来要是怎么样,见了面,做媒的不难为情么?”她听得出话里有因。“怎么?”她笑问道,“你觉得他们两个会怎么样?”“他到底知道多少?”“嗳,原来是为这个。他跟我说过了,他不介意。”“好,他知道就好。”他粗声道。珊瑚知道娶进门的妻子不是处子是很严重的事,有辱列祖列宗,因为妻子死后在祠堂里也有一席之地。可是又拿贞洁来做文章,还是使她刺心。“也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间来跟我说这个。”她仍笑道,“他来我这儿,抽着雪茄兜圈子,说结婚前要搬家。忽然就说:‘我知道她从前的事,我不介意。我自己也不是一张白纸。’我倒不知道他也有思想前进的一面。”秋鹤摇头摆手。“令兄的事我早就不深究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人约定情死么?”秋鹤重重叹口气。“她父亲不答应她嫁给表哥,嫌他穷。两人还是偷偷见面,末了决定要双双殉情。她表哥临时反悔,她倒是服毒了。他吓坏了,通知她家里,到旅馆去找她。”“事情闹穿了可不是玩的。”珊瑚忍不住吃吃笑。“出了院她父亲就把她关了起来,丢给她一条绳一把刀,逼着她寻死。亲戚劝了下来,可是从此不见天日。她父亲直到过世也不肯见她一面。”“那个表哥怎么了?”“几年前结婚了。”“我最想不通她怎么会吸上大烟,可没听过没出嫁的小姐抽大烟的。”“事发以后才抽上的,解闷吧,横是嫁不掉了。可没有多少人有令兄的雅量。抽上了大烟当然就更没人要了。”“他倒是喜欢。他想找个也抽大烟的太太,不想再让人瞧不起,应该就是这个原故。”“我是弄不懂他。”世纪交换的年代出生的中国人常被说成是谷子,在磨坊里碾压,被东西双方拉扯。榆溪却不然,为了他自己的便利,时而守旧时而摩登,也乐于购买舶来品。他的书桌上有一尊拿破仑石像,也能援引叔本华对女人的评论。讲究养生,每天喝牛奶,煮得热腾腾的。还爱买汽车,换过一辆又一辆。教育子女倒相信中国的古书,也比较省。“上学校就知道学着要钱。”他说。至于说上学校是为将来投资,以他本身为例,他知道钱是留在身边的好,别指望能赚回来。大学学位是沉重的负担。出洋归国的留学生总不愁找不到事做,可是榆溪却不屑。“顶着个地质学硕士学位的人回来了在财政部做个小职员,还不是得找关系。”新生活展开的前夕,他陡然眷恋起旧情,想搬回他们在上海住过的第一幢屋子里。在那里他母亲过世,他迎娶露,琵琶诞生。他不觉得新娘会在意。那个地段贬值,房租也不贵。房子隔壁的一块地仍是珊瑚的,她建了两条小衡堂。他带唐五小姐看过,早年某个大班盖的大宅院,外国式样,红砖墙,长车道,网球场荒废了,只有一间浴室。婚礼也一样不铺张,在某个曾经是最时髦现今早已落伍的旅馆举行。礼服幛纱花束都是照相馆租来的。榆溪穿了蓝袍,外罩黑礼服。琵琶与陵在大厅的茶点桌之间徘徊。大红丝锦帷幛覆着墙壁,亲戚送的礼贴着金纸剪出的大大的喜字,要不就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花好月圆”。婚礼举行了,琵琶倒不觉得反感。后母的面还没见过,她也不急。后母有什么?她连父亲都不怕。她特为想让陵知道她完全无动于衷,甚至还觉得父亲再婚很好玩。可是一遇见亲戚,便心中不自在。“嗳。”和她寒暄的表姑会露出鬼祟的笑,似乎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觉得自己是喜筵中的鬼。后来惊呼一声:“你的胳膊是怎么了?”“碰的。”琵琶快心的说。“啧啧啧,怎么碰的?”“我正跑着,跌了一跤。”表姑不能问“没事吧?”或是“没跌断骨头吧?”怕晦气。“啧啧啧啧!”又是连声咋舌,上下端相白色的吊臂带,露出带笑的怪相。婚礼上戴孝的白。怎么没人告诉她?珊瑚忙着张罗客人,只匆匆看了琵琶一眼,半笑半皱眉。“今天不吊着带子也行。”“我不敢。”“你这样成了负伤的士兵了。”琵琶很欢喜得到注意。人们好奇的看着她,必定是猜她是谁,断了胳膊还来,想必是近亲。乐队奏起了结婚进行曲,她退后贴着墙站。新郎的女儿可不能挤到前面去直瞪瞪钉着新娘子。陵早不知躲哪了,可能是羞于与触目的吊臂带为伍。她倒愿意没他在旁边,一对苦命孤儿似的。“看得见么?要不要站到椅子上?”有个女孩问,拉了把椅子靠着墙。“看得见,谢谢。”谁要站在椅子上看后母!“你叫琵琶是吧?”“嗳。”她看着年纪比她大的女孩。身量矮小,手脚挤得慌,一张脸太大,给电烫的头发圈住了,倒像是总挂着笑。“我们是表姐妹。”她道。琵琶的表姐妹多了,再一个也不意外。“你叫什么?”“柳絮。”是那个把雪花比拟成柳絮的女诗人,“你的胳膊怎么了?”“跌跤了。”“你上哪个学校?”“在家里请先生。你上学校么?”“嗳,”她忙道,“在家请先生好,学得多。”柳絮爬上了椅子,忙着拉扯旗袍在膝上的开衩,四下扫了一圈,怕有人会说她。又爬了下来。“上前面去,我想看荣姑姑。”琵琶没奈何,只得跟着,拨开人群,挤到前排。“你姑姑在哪?”她轻笑道:“新娘就是我姑姑。”“喔。”琵琶吓了一跳,只是笑笑,表示世故,新的亲戚并不使她尴尬。“我不知道。”“现在我们是表姐妹了。”“是啊。”琵琶也回以一笑。柳絮朝她妹妹招手。琵琶让位置给她们,退到第二排。知道后母是这些绝对正常的女孩子的姑姑,使她安心不少。婚礼也跟她参加过的婚礼一样。新娘跟一般穿西式嫁衣的中国新娘一样,脸遮在幛纱后面。她并没去看立在前面等待的父亲,出现在公共场合让她紧张。台上的证婚人各个发表了演说。主婚人也说了话。介绍人也说了。印章盖好了,戒子交换过。新人离开,榆溪碰巧走在琵琶这边,她忍不住看见他难为情的将新剪发的头微微偏开,躲离新娘。当时她并不觉得好笑。但凡见到他别扭的时候,她的感官总是裹上了厚厚的棉,不受震惊冲击。可是事前事后就像个天大的笑话,她父亲竟然会行“文明婚礼”,与旧式婚礼全然相反,又是伴娘又是婚戒的,只少了一顶高帽子。宾客吃茶,新人忙着照相。琵琶跟两个新的表姐坐一桌。“我哥哥在那儿。”柳絮站起来拦住一个经过的年青人,“过来。”她道,“这是琵琶。”她哥哥点个头,把她的椅子往外拉,柳絮一坐下,坐了个空。她从地上爬起来,掸掸旗袍,转过身看后面是不是弄脏了。有人笑了出来。她红了脸,怒瞪他。“就会欺负人。走开走开,不要你在这里。”她喃喃嗔道,偷看他一眼,看他的反应。不敢再多说。吃了茶宾客又到一家旧馆子吃喜筵。琵琶还是同表姐一桌,她们让她挺称心的。应酬她们,让她觉得自己很有手腕,而且也喜欢她们,虽然她们是后母的侄女。她父亲结婚是他的事,与她不相干。跑堂的对着通到下边厨房的管子唱出菜名,划拳的隔桌吆喝,她跟着表姐一齐笑。一群表侄由罗明带领,到新人的桌子敬酒。新娘换了一件酱紫旗袍,长发溜光的全往后,挽个低而扁的髻,插了朵丝锦大红玫瑰。跟着榆溪挨桌向长辈敬酒,满脸是笑,肩膀单薄,长耳环晃来晃去,端着锡酒壶,倒比较像旗人,侧脸轮廓倒是鲜明,从头至脚却是扁平的。一张苍白的长方脸,长方的大眼睛荧荧然。他们并不到琵琶这桌来,都是些小辈。每到一桌都有人灌酒。珊瑚看他们过来了,站起来,一人送上一杯酒。“喝个一双,”她道,“我再陪一杯。”榆溪道:“我陪你喝一杯,她的酒量不好。”“好体贴的丈夫。”罗侯爷夫人道,“已经护着人家了。”“嗳呀,再喝一杯喝不坏你娇滴滴的新娘子。”又有人说。“赏个脸,赏个脸吧!”珊瑚喊道。新娘忙笑道:“我是真不行了。”还是榆溪打圆场:“就一杯,下不为例。”“我陪你喝一杯。”秋鹤在隔桌朝珊瑚举杯,“我知道你还能喝。”两人都干杯,一亮杯底。珊瑚参加婚礼总是兴高采烈,才不显得自己的前途黯淡。经常是她领头闹,热活场子。今晚她半是为怀想露的婚礼与她自己的青春而饮。喜筵后,琵琶与陵同坐她的汽车到榆溪的屋子。侯爷夫人也同他们一块去闹新房。琵琶的新表姐没来。闹新房没有小一辈的份,让他们看见长一辈的作弄房事不成体统。有些人家谁都可以来闹新房,有时闹上个三天。“三朝无大小。”沈家唐家的规矩大。侯爷夫人在幽黑的汽车里说:“我真不想来,可是秋鹤的姐姐直撺掇着要大伙来。”车里净是酒味。“我反正躲不了,我该张罗客人。”珊瑚说。“我本来是不来的,偏让他们钉住了,说是少了我没趣。”侯爷夫人道。“你不来哪行,你可躲不了。”珊瑚断然道,打断了话头。侯爷夫人这么说只是表明她并不是倒向了新娘一面,不忠于露。可是她这人就是爱热闹。“说句老实话,新娘子太老了没意思,闹不起来。”她声音半低,嗤笑道。“不但是老,还老气横秋,像是结过好几次婚了,说说笑笑的。”珊瑚道。“我也是这个意思。闹她有什么意思?人家根本就不害臊。”“倒是,新娘越年青越害臊越好。”“倒还是榆溪怪难为情的。”“他倒是想要人闹。”“这就奇了,闹榆溪一点意思也没有。”“我们坐一会就可以走了。”寂静片刻后,侯爷夫人这才想起两个孩子也在。“嗳,琵琶。”她说,没了下文,跟在婚礼一样,想不起能说什么。“嗳,明天你就有见面礼了。”她又说,“还没见过面吧?”“没有。”琵琶说。“两个孩子怎么叫她?”侯爷夫人掉转脸来问珊瑚。“叫她娘。”“亏得可以叫妈也可以叫娘,就是绕得人头晕眼花。”侯爷夫人喃喃道,又吃吃傻笑。以前没有离婚,后母总在生母过世后进门,没有称呼上的问题。“是媒人出的主意。”“媒人考虑得倒是周到。”“我看是不会有见面礼的,这一向能省则省。”“他们不是照老规矩么?像闹新房。”“不花钱的才照老规矩。”别的汽车先到达了,红砖门廊灯火通明。“新娘回来了?”珊瑚一头上台阶一头问道。“新娘回来了。”一个缠足的大个子妇人答道,立在台阶上眯着眼笑。琵琶没见过她,一时间还以为走错了屋子。胖妇人带客人进屋,吸烟室敞着门,特为结婚重新布置了,烟榻罩着布,摆了垫子,烟盘收走了。琵琶与陵回自己房里。“我不用进去吧?”琵琶问何干,对闹新房倒有些好奇。何干微摇头,眼睛闪了下,不算眨眼。“那个老妈子是谁?”“是潘大妈,太太的陪房。”忙着送琵琶上床睡觉,还得忙进忙出,回应新来的阿妈的呼救声,机敏又快心的样子。琵琶知道何干脸上是笑,心里却发烦。新太太进门就会有全新的规矩。隔天早上潘妈拿心形洋铁盒装了喜糖来给琵琶和陵。还有许多分送给所有亲戚的孩子。“这些小盒子真别致。”何干道,“以前都是绣荷包装喜糖,盒子更好。”“麻烦少。”潘妈道,“喜糖送来就是装在盒子里了,省得再往荷包里装。”琵琶吃了几个,剩下的都给了何干。“这盒子倒方便,装个小东西。”何干说。“那你就留着吧。”琵琶与陵直到午餐时间才见到新娘子,在餐室等他们下来吃饭。老妈子们预备好了一张小红毯。两个人磕头,依何干教的喃喃叫娘。“嗳哟。”新娘子发出礼貌的惊讶呼声,身子向前探着点,伸出手来像要拦住他们。就跟向先生磕头一样,琵琶心里想,做个样子。这如今她大了,知道并不存什么意义。她笑着磕头,觉得脸皮厚了,尽量慢着点。站起来后又向榆溪磕头,喃喃说:“恭喜爸爸。”榆溪略欠了欠身。然后是仆佣进来行礼,先是男人半跪行礼,再是女人请安。大家坐下来吃饭。荣珠夹了鸡肉放进琵琶和陵的碟子里。榆溪说话她只含笑以对,说的都是亲戚,偶而打喉咙深处嗯一声。午饭后新婚夫妇出门。琵琶溜进了客室。预备有客来,搁了几盆菊花,此外仍像是天津的旧房子,赤凤团花地毯,王发摆设的褐色家具,熟悉的空屋子味,不算是尘灰吊子味,却微带着鸡毛掸的气味,而且弥漫着重重的寂静,少了大钟滴答声,别处也能听见这寂静。房间使她悲伤,可是她喜欢这里。她拿桌上的糖果吃。陵进来了,瞪大眼睛笑着,意味着“怎么回事?”“好吃,就只有这些。”她拎着蓝玻璃纸包的大粒巧格力糖的鱼尾巴。四个玻璃盘里的糖果陵都拿了,显得平均些没动过。可是只有巧格力糖好吃。两人费力咬着中央的坚果,吃了一嘴的果仁,觉得受了贿赂。陵不看她的眼睛,知道视线相遇她或许会露出讥诮的笑。他们听见有人进来,并不转头,羞于人赃俱获。潘妈进来了,脸颊红润润的,小脚扛着一座山。“吃吧,多着昵。”看见桌上的蓝玻璃纸忙说道。两人又吃了一会,才不显得心虚。潘妈拿了个大罐子进来,再装上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