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真狠。”何干也说。“看她现在怎么办,瘦得就剩一把骨头,浑身都是针眼。”葵花说,“只有姑爷当她是宝。”楼下仍忙着理行李。行李只理了几个钟头,几辆塌车却堆得高高的拉出大门,箱笼、家具、包袱、电扇、塞得鼓涨的枕头套、草草拿报纸包的包裹、塞满了什物的痰盂和字纸篓。老妈子们挤在楼上窗口看。“哪来这些东西?”口里啧啧的响,又是皱眉又是笑。“我要看。”琵琶说。何干把她举到窗口。“我也要看。”陵说。秦干也把他抱了起来。又出来一辆大车,堆得小山似的,苦力在前面拉,车后还有人推,摇摇晃晃走了。后面又一辆。“不是说只能带他们自己的东西?”佟干起了疑心。“他们房里的都是他们的东西。”葵花说。他们默默看着底下,紧贴着黯淡的窗子玻璃,下午时间灰濛濛的。大车仍是一辆接一辆。“哪来这些东西?”葵花喃喃自语,摸不着头脑,脸上不再挂着笑。又出来了一辆车。看着看着,心也掏空了似的。过后几个星期,秦干忽然辞工了。她说年纪大了,想回家去。主意一定,一天都等不得,归心似箭。沈家也要搬到南边,到上海跟露和珊瑚会合。露回来了,有条件,离开天津,以免新房子的老太太不待见她。上海和秦干的老家南京隔得不远,跟着走可以省一笔路费,可是她还是自己买了火车票。“嗳,陵少爷,”葵花说,“秦干要走了,不回来了。你不难过?不想她?”陵不言语。秦干说:“是啊,秦干走了。再没人凶你了,没人叫你别跑怕跌跤,叫你别吃怕生病。你会像大孩子,自己照应自己。要听话。秦干不在你跟前了。”“秦干走了,等你娶亲再回来。”何干跟陵说,想缓和生离死别的气氛,编织出阿妈最欢喜的梦想,“等你讨了媳妇,秦干再回来跟你住。”秦干不作声。行李都拿到楼下了,黄包车也在等着。她一个转身跟琵琶说话。“我走了,小姐。你要照应弟弟,他比你小。”泪水刺痛了琵琶的眼睛,洪水似的滚滚落下,因为发现无论什么事都有完的时候。“还是小姐好,”葵花说,“又不是带她的,还哭得这样。看陵少爷。”半是取笑,“一滴眼泪也没流,一句话也没有,真是铁石心肠。”秦干不作声,扭头草草和老妈子们道别,小脚蹬蹬的下了楼。老妈子们跟在后面,凄凄惶惶似的,送她出了屋子。八“到上海去喽!到上海去喽!”老妈子们说。房间都空了,家具先上了船。新房子送了水果篮来饯行。琵琶慢慢吃一个石榴,吃完了在只剩床架的床下用核做兵摆阵。拿鲜红招牌纸当秦淮河,学着《三国演义》慢慢的渡江包抄埋伏。光线还够,倒是头一次看见床底下的灰尘。拆光了的房间给她一种平静的满足感。她不觉得是离开这里,而是要到什么地方去,随便哪里都好。她在这里很快乐,老妈子们也没有上头管着,可以毫无顾忌的扬声叫喊。下雨天房顶上喊着帮忙收衣服:“下雨了,何大妈!”一声递一声,直喊到楼下来,“下雨了,秦大妈!”打雷,老妈子们说:“雷公老爷在拖麻将桌子了。”临行前一晚,打地铺睡觉,两个孩子睡在中间,何干佟干一边一个。很觉异样,像露宿在外,熟悉的脸却贴得那么近,天花板有天空那么高,头上的灯光特别遥远黯淡。“到上海去喽!欢不欢喜,小姐?”佟干问道,“陵少爷呢?”琵琶不答,只在枕上和陵相视而笑。看着他椭圆的大眼睛,她恨不得隔着被窝搂紧了他压碎他,他脆薄得像苏打饼干。上了船两个老妈子带着两个孩子住一间舱房,葵花同志远厨子老吴坐三等舱。榆溪带着长子先走了。琵琶没见过海,天津虽然是对外商埠,其实不靠海。在白漆金属盒里过日子完全两样,除了遥远的海天什么也没有。她惊喜交集,看着何干把一袋书吊在金属墙面的钩子上,摸着又冰又粗糙,像树皮,很难相信是金属。终于在小床上躺下来,她心满意足的读着《三国演义》,已经不知道读了多少次。船上的茶房送饭来,把墙上的小桌子拉下来,她和老妈子们吃吃笑个不停。茶房姓张,前一向在新房子做事,转荐到海船上来,赚的钱多。船上的茶房都走私。何干说是“带货”。新房子想要什么新鲜便宜的东西也很方便。老张什么都带得。前一向他会从烟台送几个四尺高的篓子,装满了海棠果。佣人吃得腮颊都酸了。上了他的船,他更是老往他们的舱房送热水,给他们泡茶洗手,立在舱门口谈天。肩上甩条布,黑袄祷,身材魁梧,一张脸像个油亮的红苹果。“明天就过黑水洋了。后天过绿水洋。”“黑水洋真的是黑的么?”琵琶问道。“真是黑的。”琵琶却看出他脸上闪过一丝犹豫。“那绿水洋真的是绿的么?”“嗳,真是绿的。”“很绿么?”很球很球。她发现颜色总是各说各的,没个准。她就老嫌颜色总是不够,色块应该大量的堆上去。她想让颜色更强烈,所以穿绿褂子配上大红背心。“红配绿,看不足。”葵花那时就这么说。隔天琵琶又换了紫褂子配大红背心,更加喜欢。两种颜色冲撞,看得人眼花缭乱。可是葵花取笑她:“红配紫,一泡屎。”一片黑的漆黑绿的碧绿的海是超乎想像的,她趴在舷窗边,唯恐错过了。何干要她躺下,到了再叫她。琵琶不放心,而且又不像佟干晕船,不犯着躺下。她抓着佟干的手肘,摇摇摆摆走向洗手间。“靠着我。”她快活的说,感觉到山一样的重量,迎面而来的摇晃,她们俩会像洋铁筒里的骰子一样乱甩。“嗳唷,小姐,这哪行。”佟干虚弱的笑道,想扶着墙走,却东倒西歪,怕跌在她身上。黑水洋虽然不是墨黑的,倒也够黑了。乘客都倚着阑干看。半个钟头左右,黄海又变成了灰黄色。有一段黑黄两种颜色并流,界线分明。绿水洋则是鲜绿色,水面有泡沫。和她想像中两样,总觉得失望。靠了岸大家会合。坐汽车和黄包车都不合适,末了志远找了两辆马车来。老妈子们各带一个孩子坐敞篷马车,其他人押着行李坐黄包车。离了码头才知道这一向马车成了稀罕物,开汽车的人嫌慢等不及,黄包车车夫也少不得挖苦几句。琵琶同何干并坐,何干两腿夹着藤篮。马车的油布篷卷着没放下,箱笼绑在车顶上,头不能向后靠。近午的阳光很强,琵琶的棉布袄袴像羊毛一样扎人。粉红袄袴上飞着大大的蓝蝴蝶。这套衣裳是何干买料子为她做的。琵琶很喜欢,虽然总显得侉气,像乡下的孩子。前溜海太长,得仰着头看。原来这就是上海,她心里想。码头边的街道两边是简陋歪斜的棚屋。两边宽敞的大马路一路往外伸,在强光中变白,褪了色。她用力看,却看不出个所以然。她来了,来住着,这就够了。人们看着她一身新衣服,她很是得意。马车走得太慢,像游街。她弟弟的马车从后头跑上来,四个人神气的挥手微笑。凯旋入境走了两个钟头,黄包车早到了。马车衡堂里停不下,太窄了。车夫进去了,志远跟着回来,还带了一个新的打杂的。三人动手卸行李。老妈子们带琵琶和陵跟着他们从后门进去。衡堂里紧挨着一溜小门,一式一样。“就是这儿?”佟干说,略有些愕然。何干倒没表示什么。“嗳,就是这儿。”志远笑道,肩上扛着箱子,老鼠脸上有微微的变化。他们穿过阴暗的厨房,进了小小的客厅。阳光照在新的红漆梁木上。“我喜欢这儿。”琵琶说。“嗳,屋子不大,可是挺好。”何干说。“上海屋子都像这样。”志远谎称,出去搬行李。有煮牛奶的味道。帮榆溪管家的新来的底下人关掉了煤油炉,倒出牛奶给两个孩子喝。“留给老爷吧。”何干说,“我们等开饭。”“老爷一早就出去了,不喝这个。”“老爷好吗?”“很好。”答得太快了,声音也低了。默然了一会,何干赶紧快心的插口说:“这么早就起来了。”“是啊,一大早就出门了。”他咕噜了一声,不想解释老爷晚上没回来。“他一向起得早。”何干得意的说。不犯着指明了抽大烟的人是难得早起的。“七点就起来了。”他也喃喃附和。“每天早上还喝杯奶。”“牛奶解毒最好了。”“老爷很知道照应自己。”牛奶太烫,喝不得,打了鸡蛋,成了一片金黄。琵琶小心啜着边上的牛奶泡沫。榆溪回来了,微有些醺醺然。见了他们似乎很欢喜,却带着点压抑的兴奋,一壁跟何干说话,一壁在客厅里踱方步,走得很快。“等会儿带他们到大爷家去。先拜自己亲戚。杨家不急。今天下午就去。”一句一顿,确定她听懂了,“再到小公馆去。”“是。大太太还不知道小公馆的事?”“不知道。”他微摇了摇头,怯怯的笑笑。“吉祥的儿子一定也大了,大太太还不知道?”“知道就坏了。”他冷嗤,一侧身又踱起方步来。“一点也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头又动了动,眨眼强调,“她以为吉祥嫁给了一个家具商做继室,汽车夫是媒人。他们还弄了个人来给太太磕头道谢昵。”“嗳呀,我们只知道大爷收了吉祥做姨太太,其他的都不知道。”“到大房可别乱说话。”他瞅了眼孩子。。知道。什么也不会说。”她带着琵琶和陵到大爷的旧灰泥房子去。谨池是榆溪的异母兄长,榆溪珊瑚的生母是他的继母,分家之前一直住在一块。琵琶不知道就是为了躲避大爷大妈才举家迁往天津的,现在又为了躲避新房子迁回上海。有个胖得都圆了的女人在楼梯口等着。“总算来了。嗳,长大了!嗳,老何,你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变。”一头乌云低低压着额头,她带路到客厅,移动像座小山,步履艰难。“嗳,太太好?珊瑚小姐好?什么时候回来?”句末扬声,高亢刺耳,显然不想知道,也不指望会告诉她真话。“说是快了。我们不知道,大太太。”单是提到这一对叛走的姑嫂她就有气。亏得送上茶来了,她消了气,同何干说些这边的家常。“王家搬到芜湖了。吉祥嫁人了,夫家开了爿家具店。”“真有福气。”“我也是这么说。这丫头算是一步登天了。放她嫁人也是积德。人是汽车夫的同乡,我见过。我要吉祥偷偷看看,她也愿意。死了老婆。真要挑起来,人家也可能嫌她是丫头出身的。我给她送了点嫁妆,毕竟跟了我那么些年了。”“是啊,她刚来的时候小着呢。”“生儿子了。前一向我就想给她找人家,可是使惯了的人,少了又不方便。”脸上暴躁的线条说话时柔和了,踌躇的神气。她起身,缓缓跋涉到另一边的写字桌,掀起玻璃垫,拿了张照片,递给何干都还似举棋不定,怕跟底下人太亲热了。“这是她跟孩子。”赧然一笑,“在南京,说是特为照的照片寄来的。”“她当然感激大太太,大太太对她太好了。”“这丫头有良心,倒是不能不夸奖两句。孩子顶胖的吧?”“真是个胖小子。吉祥的气色也好。”她将照片还给大太太,没给孩子们看。大太太顺手又拿给他们看。“记不记得吉祥?”“不记得。”琵琶说。“上海的事一点也记不得了吧?”“年纪太小了。”何干说。“琵琶大些。你是在这儿出生的知不知道?在我们这老房子里。”“是啊。陵少爷就不是了,他在医院生的。”“叫小爷来。”大太太跟她的阿妈咕噜,“请先生给他放个假。”一会儿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笑着进来了。“这是大哥哥,”她说,“不认识了吧?”寒暄已毕,她喃喃问他:“你爹在书房里?”“不知道。”他们让琵琶想起了新房子,也不知是什么原故。是在人前讲悄悄话的那种神秘的态度,不管是母子还是姨太太和佣人,都是面无表情咕噜几句,由嘴角流出几句话,像帮会的兄弟和当家的商议什么。一个老妈子带何干和孩子们到大爷的书房。大爷矮胖结实,留了两撇椒盐色小胡,戴无边眼镜,锦缎瓜皮帽。有点雌鸡喉咙,轻声叽叽喳喳、絮絮叨叨的问道:“他们怎么样?路上好?念书了?房子还可以吧?缺什么?少什么跟大妈要去。”问完了又把他们推给他太太张罗。告辞回家是坐汽车送回去的。“去过小公馆了?”汽车夫问道。“没去过。”何干笑道。“我带你们去,不远。”小公馆并不是熠熠烁烁的新玩具屋,只有几间房。特为端出规矩人家的样貌。母子二人之外只有两三个老妈子,三层楼却能分布均匀。二手家具倒是有居家过日子的味道,也不排拒亲戚上门,表示小公馆并不是见不得天日。年青的姨太太约摸三十岁,模样沉稳踏实,满脸的雀班,只薄施脂粉,头发挽个髻,溜海稀稀疏疏的。黑色轧别丁袄袴倒是像老板娘。“刚才是她么?”琵琶低声问道,扯了扯何干的袄子。何干忙笑着解释道:。大太太拿姨奶奶跟孩子的照片给我们看,我都吓死了。”吉祥窘笑道:“是老爷教送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大爷是高兴,老来得子,谁不欢喜?”“将来太太知道,准定生气。”吉祥笑道。“有了小少爷就两样了。”“我们太太可不是。”“她多欢喜,说孩子真是个胖小子。”“知道了就不欢喜了。何大妈,你口风紧我才跟你说这话。老爷答应我不跟太太住,我才肯的。”“放心吧,姨奶奶,你有福气。”“什么福气!有福气还做丫头?”“姨奶奶客气,打小就懂规矩。”琵琶和陵跟四岁大的可爱男孩子玩,他叫驹,跟他哥哥骏一样都是马字辈的。吉祥让他们留下吃饭,又叫了黄包车送他们回家。九隔天何干带他们上杨家,他们母亲的娘家。他们的国柱舅舅是他们母亲的弟弟。谨池大爷的大小公馆都井然有序,杨家却吵吵闹闹。绝对是最好玩的地方。琵琶和陵像失散多年的孩子终于归乡了,在外吃了许多苦头,需要好好弥补。秦干虽然杨家长杨家短,真来了还是百闻不如一见。拦门躺着几只褐色大狗,像破旧的门垫,耳朵披在地上。杨家没有人喜欢狗,也不知狗是怎么来的,整个地上都是狗腥气。也不是看门狗,陌生人来了也一点不反应。“嗳呀!看这只狗!”一个表姐喊了起来,踩了地上一摊尿,拿狗当抹布,将鞋在狗背上擦来擦去。“张福!看这一摊尿。”老佣人拖着脚拿着扫帚来了,嘴里嘟嘟囔囔的,又去拿拖把。杨家的佣人都是服侍过上一代的老人。国柱只弄了几个新人进来,一个汽车夫,一个发动汽车的小车夫,一个保镖,大家管他叫胖子,前一向是巡捕,现在仍是巡捕的打扮,黑色软昵帽低低压着眉毛,黑长袍底下藏着枪,鼓蓬蓬的。国柱到哪里都带着胖子,还觉得是绑匪眼中的肥羊,其实家产都败光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子。现在他多半待在家里,同太太在烟榻上对卧,就像榆溪和老七。国柱太太抽完大烟坐起来,将琵琶和陵拉过去。“过来点,让舅母抱抱。嗳呀,舅母多心疼啊!何大妈,你不知道我有多不放心,就要叫人去接了,就要叫人去接了,就只怕你家老爷生气,反倒害了姐弟俩。多亏了有你照应,何大妈。”她说话的声口像新房子的老太太,也是拖着调子,哭诉似的,只是她憔悴归憔悴,仍是美人,更有女演员的资格。她瘦削却好看的丈夫话不多,一次也不问姐弟俩读了什么书。几个女儿都围在身边,靠着他的大腿。“嗯,爸爸?嗯?好不好?嗯?”推啊搡啊,闹脾气似的乱扭,他全不理会。“够了,够了,”他说,“给我捶捶背,唉,背痛死了。”两排小拳头上上下下捶着他的腿,仍是不停哼着嗯着,比先更大胆。得不到答复就动手打他。“嗳唷!嗳唷!”他叫唤起来,“打死了。嗳唷,别打了。受不了了。这次真打死了,真打死了。”女孩子们哈哈笑,捶得更使劲。“去是不去?起不起来?”“好,好,饶了我,让我起来。”“又什么事?”他太太问道,不怎么想知道。国柱咕噜了句:“看电影。”一听见这话,女孩子们欢呼一声,跑回房去换衣服。一会又回来,看她们母亲还在换衣服化妆,就磨着她,催她快点。琵琶和陵从头至尾都挂着好玩的笑容,似乎事不关己,听见一起去,倒也露出摸不着头脑的样子。一群人全都挨挨挤挤坐进了黑色老汽车后座,放倒了椅子。小车夫摇动曲柄发动了汽车,跳上车和保镖坐前座。汽车顺利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却不动了。曲柄再摇也发动不了。两个车夫里里外外忙着,通力合作得再好也不济事。汽车夫下车将车头盖打开,敲敲打打引擎,又发动一次,试了一次又一次。“要胖子下车,”女孩子们说,“他太胖了,都是他害的。”国柱不言语,胖子也巍然不动,软呢帽下露出来的肉摺子青青的一片发碴。两个车夫一个摇曲柄一个推车,找了不少路人来帮着推,男人男孩子喜欢摸汽车,顺带赚点外快。琵琶察觉一波波的力量从车子后面涌上来,转头一看,后车窗长出了密丛丛的胳膊森林,偷偷希望汽车向前滑动磨掉胖子这个阻碍。她真讨厌他。她尽量减轻自己的重量,坐着不敢往后靠,撑持着身体,不敢出力,怕又成了拖累。后车窗里笑嘻嘻的脸孔突然欢声大嚷,汽车发动了。人群给丢下了,也就不知道他们的胜利是短命的。第二次抛锚,琵琶心里一沉,知道赶不上电影了。等赶到了,票房也关了。有一次再去又迟了半个钟头。单是坐汽车上戏院就是一场赌博,比一切的电影都要悬疑刺激。琵琶总嫌到舅舅家的次数不够多。有次她父亲带她去。榆溪和小舅子倒是感情不错。以前在上海常一块上城里玩。国柱对姐姐一去四年倒是护着她。传统上女儿嫁出去了,娘家还是得担干系。榆溪倒不为这事怪他,两人有知己之情。“令姐可有消息?”榆溪讥刺的问道。“就是上次—封信,什么时候的事了?你们搬来以前。”“没提什么时候动身?”“没有。最近收不收到信?”“没有。”“那两个人,还是别催的好。依我看,你的手腕再圆滑一点,也不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你倒会说风凉话。令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别怪我,帮着她的可是令妹,不是我。我都不知道帮你遮掩了多少回。我老婆可没跑。”“谁不知道你老婆脾气好?少卖弄了。”“我们也吵。她要是够聪明,没抽上大烟,也早出洋了。”“少没良心了,这么漂亮的老婆,这么一个良伴,还陪你抽大烟呢。”榆溪也同国柱的太太打情骂俏,她的愚钝给了他胆子。她正忙着抽今天的第一筒烟,傍晚六点钟。从床上移到烟榻上,她在一边躺下,绿色丝锦开衩旗袍,同色的祷子,喇叭祷脚。发髻毛了,几丝头发拖在毫无血色的雕像一样的脸上。绯红的小嘴含着大烟枪,榆溪想起了抽大烟的女人的黄笑话。他在房里踱来踱去,说着话,一趟趟经过她穿着丝袜的脚,脚上趿着绣花鞋。躺着见客并不失礼,抽大烟的人有他们自己一套礼节。最后一口吸完了,国柱的太太这才开口。“带表妹下楼玩去。”她同第三个女儿说,她和琵琶同龄。琵琶不知道最喜欢哪个表姐妹,通常总是派最小的一个来陪她玩。两个大表姐也在楼下。客厅摆着张小供桌,系着藏红丝锦桌围。穹形玻璃屋顶下有尊小小的磁菩萨,钟一样盘坐着。像是暂时的摆设,就在房间正中央,进进出出都会踢到蒲团。摆在这里的时候也不短了,大红蜡烛都蒙上了一层灰。给琵琶另端上茶来的一个老妈子说:“嗳,我来磕个头。”她在桌前跪下,磕了个头,站起来走开了。“我也来磕一个。”琵琶的三表姐说。“我先磕。”二表姐说。“我帮你敲磬。”三表姐说。“我来敲。”琵琶说。“让表妹敲。”二表姐说。琵琶接过铜槌,立在桌边,敲了铜磬空空的球顶。磕一下就敲一次。小小闷闷的声音并不悦耳,倒像是要求肃静。敲第二声之前似乎该顿一顿。琵琶真想叫表姐们别磕得那么快,促促的动作像是羞于磕头。“要不要磕一个?”她们问她。“不要,我只想敲磬。”为了配合她,又磕了一遍。一个瞎眼的老妈子闻声而来,说:“我也来磕个头。桌子在哪?二小姐,扶我过去。三小姐。”谁也不搭理她。老妈子并不走开。她异常矮小,一身极破旧的蓝褂子。看着地下的眼睛半阖着,小长脸布满皱纹,脸色是脏脏的白色,和小脚上自己缝的白布袜一样。蹬着两只白色的蹄子,她扶着门,很有点旧式女子的风情。“大小姐。”她又喊,等着。扶墙摸壁走进来。“好了,我来搀你。”三表姐说。“嗳唷,谢谢你,三小姐。还是三小姐好。我总说三小姐良心好。”“来,走吧。”三表姐搀着她的胳膊,“到了。”老妈子小心翼翼跪下来,却跪在一只狗面前。三表姐笑弯了腰。“笨,”大表姐憎厌的说,“这是做什么?”老妈子嘴里嘀嘀咕咕的爬了起来,摸索着出去了。“她真讨厌,”三表姐说,“脏死了。”“她顶坏了,”二表姐说,“你当她眼睛看不见啊?专门偷香烟。”“她会抽烟?”琵琶诧道。后来她看见老妈子在穿堂里抽香烟,深深吸着烟,脸上那静静的凄楚变成了放纵的享乐。吞云吐雾之间,仰着下颏,两腮不动。瞎了的眼睛仿佛半闭着看着地下,讥诮的神色倒也吓人。女孩子们总是小心眼里转呀转的。“要张福买一磅椰子糖来。”二表姐跟三表姐说。“他不肯垫钱了。”“叫胖子去,他刚领工钱。”“不要,胖子顶坏了。”她说,眯细的眼睛闪着水光,牙齿咬得死紧。“再租点连环图画来。”“还要鸭肫肝。”“好。”“我去问厨子借钱。”“连环图画可以赊。”没多久最小的女儿回来了,把连环图画书和一纸袋的肫肝朝她们一丢。“还有椰子糖。”“这是半磅?”“嗳。”“到房里躺着看去。”大家躺到没整理的床上,每人拿本连环图画书。绉巴巴的大红花布棉被角上脏污了,摸着略带湿冷。租来的书脏脏的气味和鸭肫肝的味道混在一起。琵琶拿的是《火烧红莲寺》的第一册,说的是邪恶的和尚和有异能的人。三表姐愿意等她看完,好从头看起,自己拿了两个肫肝出去了。“舒服吗?”二表姐问琵琶。“舒服极了!”“你喜不喜欢我们这儿?”“喜欢极了。”“那就不要回去了,就住在这儿。”“那不行。”“怎么不行?就住下别走了。”不可能的。琵琶还是希望这幢奇妙的屋子能圆了她的梦。这里乱糟糟的人,乱糟糟的事,每分钟都既奇美又恐怖,满足了她一向的渴望。“姑爹下来了。”三表姐进来说。“快点,躲起来。”二表姐跳了起来,“找不着你就得他一个人走。”“躲到门后边。”大表姐忙笑着说,也兴头起来了。“琵琶呢?”榆溪站在门口笑问道。“楼上,姑爹。”“躲在哪里?出来出来。”他喊道,两句话做一句讲。琵琶紧贴着墙躲在门后,心跳得很。她父亲的脚步声进了隔壁房间。“出来出来。”“真的,姑爹,她不在这儿。她在楼上。”他出房间到过道上,上了楼。二表姐在门口帮琵琶偷看。“这样不行。我知道哪里他找不到。”“哪里?”大表姐问道。“五楼。总不能到姨奶奶的房里找人。”三表姐从楼梯口招手。四下无人。二表姐用力拉着琵琶,一步跨两级跑上楼去,过了二楼呼吸不那么紧张了,仍拉着琵琶的手不放,又推着她一路跑到顶楼。把琵琶推到屏风后,说:“姨奶奶,可别声张。”说完自己又跑下楼去了。“玩躲猫猫?”姨奶奶吃吃笑道。琵琶动也不敢动。她只瞧见一眼,姨奶奶身材瘦小,眯细的眼睛,贝壳粉袄挎。家具也是同样的粉红色,琵琶觉得很时髦,可是白布屏风却像病院。顶楼这个大房间也像病院里的病房,悄然无声,跟屋子的其他地方完全两样。她听见姨奶奶走动,不知道做些什么。表姐们曾说:“我们不上去。她顶坏,老编谎,在爸爸面前歪派我们。谁也不想沾惹她。”多了个人在这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她不介意?她在屏风后站了很久。榆溪定是回家去了。这房子的法力奏效了。舅母不就老说要叫人去接她?就在这里等表姐们来带她,不犯着偷看露了形迹。脚步声上楼来了,姨奶奶吃吃笑着招呼:“请进,进来坐,姑老爷。”“我就要走了。琵琶呢?”“没见着。倒茶给姑老爷。”她吩咐老妈子。“喝过了。这上头倒宽敞,没上来过。”他绕着圈子喊:“出来出来。”他有点窘,但是也乐意参观她这香巢。他总是嘲笑小舅子怎会挑了这么一个姨太太,就跟别人也奇怪他怎么会看上老七一样。他和国柱以前常一起出去嫖,各弄了个堂子里的姑娘回家。他不明白国柱的日子过得这么荒唐,怎么还能像别人一样勉强维持下去。他自己的太太要回来了,却不与他同住,只说是回来管家带孩子。他自然是同意了。也不知国柱和他太太知道不知道,想想真觉得窝囊。最后还是姨奶奶不自在了,想到人言可畏,又一个个乌眼鸡似的。朝屏风喽了眼,歪个头。他懊恼的笑着把琵琶拉出来,带她下楼告别。父女俩坐黄包车回家,琵琶坐在他腿上。罕有的亲密让琵琶胆子大了起来。“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他嗤笑。“油炸麻雀似的。”“舅舅信佛么?”“不信吧,我倒没听说过。”他讶然道,“信佛的多半都是老太太和愚民。不过你舅舅也是不学无术。”“舅母信么?”“信佛么?不知道。也说不定。你舅母笨。”他笑道。“真的?”她很惊异,一个大人肯告诉孩子们这些话。也很开心,觉得跟她父亲从没这么亲近过。这一趟路太短了,黄包车一下就到了。她一点也不怀疑他说佛教是无知的迷信,她倒是顶喜欢客厅那张供桌。藏红丝锦桌围已褪成了西瓜红,蜡烛蒙上了灰尘,香炉冷清清的,可是不要紧。舅舅家的人显然当它是吃苦耐劳的东西,不需要张罗。供桌随处一摆,立刻就能上达天听。杨家那样穷困肮脏的地方尤其需要这么一个电报站。她曾想住下,却更爱自己的家。他们现在住的是衡堂房子,太小了,不够志远和葵花住,所以两口子到南京去投奔亲戚了。房子既暗又热,便宜的板壁,木板天花板,楼梯底下安着柜子。琵琶极爱深红色的油漆,看着像厚厚的几层。拿得到何干的缝衣针,她就用针戳破门上一个个的小泡,不然就用指甲。晚上和老妈子们坐在洋台,低头就看见隔壁的院子,一家人围坐着看一个小女孩彩排学校的戏剧。她穿洋装舞着,头上一个金属发圈,在眉毛上嵌了个黄钻。她一会飞过来一会又蹲下,拉开淡色的裙子,唱着《可怜的秋香》:“太阳,太阳,太阳它记得照耀过金姐的脸和银姐的衣裳,也照着可怜的秋香。金姐有爸爸疼,银姐有妈妈爱,秋香啊,你的爸爸在哪里?你的妈妈在何方?你呀!——整天在草原上。牧羊,牧羊,牧……羊——可怜的秋香!”琵琶学她跳舞,一会滑步,一会蹲下,洋台上空间不够旋转。“别撞着了阑干,晃得很。”何干说。杨家一个叫陶干的老妈子傍晚总来他们家。她也是国柱继承的老人,她只在大日子才帮工,打算自己出来接生做媒,帮寺庙化缘修葺,帮人荐僧尼神仙阿妈。只是这一向太太们不那么虔诚了。又时兴自由恋爱,产科医院也抢了她不少生意。可是她还是常来。整个人像星鱼。这一向她越常来敷衍老妈子们,想卖她们花会彩票,要她们把钱存在放高利贷的那儿,或是跟会。沈家的老妈子刚搬来,人生地不熟,是顶好的主顾。另一个好处是屋子只有她们是女人,不犯着担心太太会说话。她跟她们一齐坐在洋台上乘凉,谈讲着从前的日子。她装了一肚子的真实故事,不孝的儿子自己的儿子也不孝,算计别人的自己的钱也给骗光了,诱拐良家妇女的人自己的女儿也给诱拐了卖作娼妓。报应不到只是时候未到。她知道一个女人,是“走阴的”,天生异禀,睡眠中可以下阴司地界。丧亲的人请她去寻找亡魂,要在阎罗殿众多鬼魂中找人并不是容易的事,有时她找到了人,却见他受着苦刑,这种事却不能对亲戚明言他是罪有应得。陶干隐瞒了名字,却说了一个这样的故事,就是南京这里的沈家亲戚。“等等,”琵琶喊道,“等我搬板凳来。”大家都笑。陶干懊悔的笑,不想竟成了给孩子说故事。琵琶把小板凳摆到老妈子的脚和阑干之间,生怕有一个字没听见。原来是真的?——阴间的世界,那个庞大的机构,忙忙碌碌,动个不停,在脚下搏动,像地窖里的工厂。那么多人,那么刺激。握着干草叉的鬼卒把每个人都驱上投生的巨轮,从半空跌下来,一路尖叫,跌在接生婆手中。地狱里的刀山油锅她不害怕,她又不做坏事。她为什么要做坏事?但是她也不要太好了,跳出轮回上天去。她不要,她要一次次投胎。变成另一个人!无穷无尽的一次次投胎。做梦自己是住在洋人房子里的金发小女孩,她都不干相信会有这么称心的事。投胎转世由不得人,但刺激的部分也就在这里。她并没有特为想当什么样的人——只想要过各种各样的生活。美好的人生值得等待。可能得等上很长的时间,遥遥无期。可是现世的人生也是漫无止尽的等待,而且似乎没有尽头。时间足够,大概每个人都会有机会做别人。单是去想就闹得你头晕眼花。这幅众生相有多庞大,模式有多复杂,一个人的思想行为都有阴间的判官记录下来,借的欠的好的善的都仔仔细细掂掇过,决定下一辈子的境况与遭际。千丝万缕纠缠不清,不遗失一样,也不落下一人。正是她想相信的,但是无论怎么样想相信,总怕是因为人心里想要的,所以像是造出来的话。“嗳呀,何大妈,佟大妈,可别说是假的。”陶干喊道,虽然并没有人打岔。“真有这事!”她酸苦的说道,仿佛极大的代价才学到的教训。“山西酆都城(酆都城应在四川,山西省的十八层地狱塑像则位于浦县柏山的东岳庙。)有个通阴司的门,城外有山洞,可以下去阴曹地府。那儿有间出名的庙,在庙里过夜的人能听见底下阎罗殿里严刑拷打,阎王爷审阴魂。有人还吓破胆呢,真的。”“真有个地方叫酆都么?”琵琶愕然问道。太称心了,不像真的,证据就在那里,辗磨出生命之链的辽阔的地下工厂,竟然有入口。“可出名了,山西省酆都城。”“真能去吗?”“我知道有人还去旅游。火车不知到不到,这一向坐骡车的多。”“北方都这样,坐骡车。”何干道。“山西也在北方。”陶干道。“很远吧?”佟干道。“现在指不定有火车了。”陶干道。“有人下去洞里吗?”琵琶问道。“下去就出不来了,嘿嘿!”她笑道,“倒是有一个出来了,是个孝子,到阴曹地府去找他母亲,所以才能出来。还要他答应看见什么都不说,会触犯天条。可是真有这些东西。嗳呀,何大妈!佟大妈!所以我说使心眼算计人家是会有报应的,有报应的。”她的故事帮她建立起她的正直。老妈子们喃喃附和,大蒲扇拍打着脚踝椅腿,驱赶蚊子,入神听着教诲,也入神听着接下来的财物上的讨论。她们都对赚外快的机会很心动,可是陶干也发现她们对钱都很小心。以后她也不来了。琵琶倒是后悔没要求见见这个走阴的。陶干认识的人多,说不定真有人可以进出阴司。他们是在多大年纪知道自己有这个本事的?还许琵琶也会发现这个本事。她索遍了做过的梦,有没有像阎罗殿和刀山油锅的,可是她的噩梦就只是坐舅舅的车去看电影车子却抛锚。屋子虽小,她还是难得见到父亲。他整天关在房里。烧大烟的长子进进出出,照应他的起居所需。佟干帮忙打扫。她把字纸篓拿出来,琵琶看见两个老妈子蹲着理垃圾,顶有兴趣的察看空药瓶。有的空药瓶仍搁在锯齿形的硬纸盒里,跟西方的一切东西一样做得很精致。每只小瓶都锉掉了一半,成了两个洋葱黄玻璃柱。“真好看。”琵琶说。“别碰,小心割手。”何干说。“我要当娃娃屋的花瓶。”“站不住的,底下是尖的。”“可以钉在墙上,当壁灯。”何干想了想。“不行,不玩碎玻璃。”佟干把小锉刀留下了。秋天热得像蒸笼,突然就下起雨来。琵琶到洋台上看。大雨哗啦啦地下,湿湿的气味。粗大的银色雨柱在空中纠结交织,倾泻而下,落到地面拉直了,看得她头晕。北方不这么下雨。阑干外一片白茫茫,小屋子像要漂浮起来。湿气也带出了洋台的旧木头味与土壤味,虽然附近并看不见土地。她先没注意她父亲坐在自己房间的洋台上。穿着汗衫,伛偻着背,底下的两只胳膊苍白虚软。头上搭着一块湿手巾,两目直视,嘴里喃喃说些什么。琵琶总觉得他不在背书,是在说话。她很害怕,进了屋子。屋里暗得像天黑了。雨声哗哗。她看见佟干在门口跟何干低声说话。“不知道。”佟干说,“自个说话自个听。”“长子怎么说?”“说不知道。这一向自己打针。”说着两人齐望着隔壁房间,怕他进来似的。黯淡灯光下面色阴沉。十一家人等了一整天。何干晚上九点来把琵琶叫醒,她还是不知出了什么事。“起来,妈妈姑姑回来了。”志远一大早就到码头去接,怕船到早了。下午只送了行李回来。杨家人都到码头接船去了,露和珊瑚也接到杨家去了。“老爷也去码头了?”“去了。”志远说。“也到杨家去了?”“不知道。”志远到杨家去听信,晚饭后回来了,老妈子们问:“老爷也在那儿?”“不看见。”“晚上回不回来?”“没说回不回来。”他们都咬耳朵说话,没让孩子察觉有什么不对。早先琵琶说:“我要到码头去。”“码头风大,不准去。”“表姐都去了,她们就不怕风大?”其实她也习惯了什么事情都少了她。她从床上给人叫醒。她母亲已经坐在屋子里了。她忽然害怕担着心事。“我要穿那件小红袄。”橙红色的丝锦小袄穿旧了,配上黑色丝锦祷仍很俏皮。何干帮她扣钮子,佟干帮陵穿衣服。两人给带进了楼上的客厅。两个女人都是淡褐色的连衫裙,一深一浅。当时的时装时行拖一片挂一片,虽然像泥土色的破布,两人坐在直背椅上,仍像是漂亮的客人,随时会告辞,拎起满地的行李离开。“太太!珊瑚小姐!”何干极富感情地喊道,声音由低转高。“嗳,何大妈,你好么?”露道。“老喽,太太。”“嗳唉,不老,不老。”珊瑚学何干的口音,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闹着玩。“老喽,五十九喽,头发都白了。”“叫妈,叫姑姑。”孩子们跟着何干喃喃叫人。“还记得我哩?”露问道。“记得我么?”珊瑚道。波浪鬈发紧贴着玳瑁眼镜。她和露一点也不像,这天晚上却好似孪生姐妹,跟琵琶见过的人都不同。“嗳唷,何大妈,她穿的什么?”露哀声道,“过来我看看。嗳唷,太小了不能穿了,何大妈,拘住了长不大。”“太太,她偏要穿不可。”“看,前襟这么绷,还有腰这儿。跟什么似的。”“是紧了点。”何干说。“怎么还让她穿,何大妈?早该丢了。”“她喜欢,太太。今晚非穿不可。”“还有这条长袴,又紧又招摇。”她笑了,“跟抽大烟的舞女似的。”琵琶气得想哭。她最好的衣服,老七说本来就该紧一点。我才不管你怎么说,她在心里大喊,衣服很好看。露又拨开她的前溜海,她微有受辱的感觉。她宝贝的溜海全给拨到了一边。“太长了,遮住了眼睛。”露道,“太危险了,眼睛可能会感染。英文字母还记不记得?”“不记得。”琵琶道。“可惜了,二十六个字母你都学会了。何大妈,前溜海太长了,萋住眉毛长不出来。看,没有眉毛。”“陵真漂亮。”珊瑚插口缓颊。“男孩子漂亮有什么用?太瘦了,是不是病了,何大妈?”“我喜欢陵。”珊瑚道,“陵,过来。”“陵,想不想秦干?”露问道,“何大妈,秦干怎么走了?”“不知道嘛,太太。说年纪大了回家去了。”“那个秦妈,”珊瑚笑道,“叽叽喳喳的,跟谁都吵。”“她是嘴快了点。”何干承认,“可是跟我们大家都处得好,谁也想不到她要走。”“想不想秦干啊,陵?”露问道,“嗳唷,陵是个哑巴。”“陵少爷倒好,不想。”“现在的孩子心真狠,谁也不想。”露道,若有所思。“珊瑚小姐的气色真好。胖了点吧?”“胖多了。我还以为瘦了呢。”“珊瑚小姐一路晕船。”露说。“在外洋吃东西可吃得惯?”“将(怎样)吃不惯?”珊瑚又学何干的土腔,“不惯就自己下厨做。”“谁下厨做?”何干诧道,“太太做?珊瑚小姐也做?”“是啊,我也做。”“珊瑚小姐能干了。”何干道。“嗳,今天怎么睡呀?”何干笑笑,珊瑚开玩笑她一向是微笑以对,但也知道这次带着点挑战的口吻。“都预备好了。就睡贴隔壁。”“太太呢?怎么睡?”“睡一块,太太可以吧?”“可以。”露说。两人睡一房榆溪就不会闯进来。两人都不问榆溪睡哪里,何干也不提他搬到楼下了。“有两张床。”“被单干不干净?”珊瑚唠唠叨叨地问,遮掩掉尴尬的问题。“啊啊,干净!”何干喊道,“怎么会不干净。”“真的干净?”“啊啊,新洗的,下午才铺上的。”“这房子真小。”露四下环顾。“是啊,房子不大。”何干道。“这房子怎么能住。”珊瑚道。房子有什么不好,琵琶悻悻然想。她就爱房子小,就爱这么到处是棕红色油漆,亮晶晶又那么多泡泡。就像现在黯淡的灯光下,大家的脸上都有一团黑气,她母亲姑姑跟何干说话,别的老妈子站在门边,笑着。一派和乐,新旧融合,遗忘的、半遗忘的人事物隐隐然浮现。真希望能一个晚上谈讲下去。“大爷收了吉祥做姨太太了。”珊瑚道。“都生了儿子了。”何干道。“大太太不知道?”露道。“不知道。”何干低声道,半眨了眨眼,摇摇头。“女人到底是好欺负的,不管有多凶。”露说。“他以前每天晚上都喊:‘吉祥啊!拿洗脚水来!一珊瑚学大爷,“吉祥就把洗脚盆水壶毛巾端进去,给他洗脚。‘吉祥啊!拿洗脚水米!一头往后仰,眼镜后的眼睛眯细成一条缝。“嗳,从小开始就给大爷洗脚。”何干道。“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看上她了。”珊瑚道。“别人纳妾倒也是平常的事,他可是开口闭口不离道学。”露道。“大爷看电影看到接吻就捣着眼睛。”珊瑚道,“那时候他带我们去看《东林怨》,要榆溪跟我坐在他两旁,看着我们什么时候捣眼睛。”“吉祥现在怎么样?”露问道。“还是老样子。”“不拿架子?”珊瑚问道。“不拿架子。”何干半眨了眨眼,摇摇头。“我喜欢她。”珊瑚道。“实在可惜了。”露道。“她倒许盘算过了。”珊瑚道。“不愿意还能怎么样?一个丫头,怎么也跳不出他的手掌心。”露道。“可以告诉太太啊,他怕死太太了。”珊瑚道。“嗳,大爷怕大太太。”何干道,“一向就怕。”“不然早就讨姨太太了。”珊瑚道。“大太太话可说得满。”露说,“‘你谨池大伯那是不会的,榆溪兄弟就靠不住了。”“她每次说‘你谨池大伯’总说得像把他看扁了似的。”“还是受了他的愚弄。”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