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别下楼去。”葵花跟琵琶说。“我要看老鬼。”“嗳,何大妈,小姐想下楼去。”“我要打老鬼。”“唉哎嗳!”何干紧跟在后面,气烘烘的喊了声。“小姐真好。我哪能让你帮我出气。”佟干难为情的说。琵琶倒诧异,她并没有感激的神态。“别怕,我帮你打他。”“吓咦!”何干一声断喝,“人家都是做和事佬,你倒好,帮着人家窝里反。”“我讨厌他。”佟干斟酌着该怎么说,不能说她是孩子。“他那个蛮子不识高低,伤了你可怎么好?”“我不怕他。”她自信男佣人会来帮她。她气极了,已经在想像中扑上去拳打脚踢。等老鬼回过神来,别人也制住了他。她心里积存的戾气有许久了,受够了秦干重男轻女的论调。这是最后一根稻草。佟干这么高大壮健的女人也被男人打,而且逆来顺受,还给他钱。她会让他们瞧瞧。她弟弟钉着她看,眼睛瞪得有小碟子大,脸上不带表情。秦干坐在那里纳鞋底。葵花上楼来说老鬼来了,她就没开过口。“吓咦!黄花大闺女说这种话!”她在秦干面前给何干丢人。要下楼她得一路打下去。指不定下次更合适,奇袭才奏效。老鬼还会再来。可是他们说好了就瞒住她一个人。每次等人走了琵琶才知道他来过。过了一年,近年底她的决心也死了一半,碰巧看见一个又瘦又黑、没下巴的男人坐在佣人的饭桌上,同打杂的和佟干说话。后来才知那就是老鬼,很是诧异。和那些乡下来的人没什么两样。何干的儿子也隔三差五就上城来找事,总是找不到事做。何干老要他别来,他还是来,日子过不下去了,不是收成不好,就是闹兵灾蝗虫。何干自是愿意见到儿子。在厨房拿两张长板凳铺上板子,睡在那里,吃饭也是同佣人一桌吃。何干闲了就下来同他说话。住了约摸一个月就叫他回去了,临走带了一大笔钱,比何干按月寄回乡下的钱还要多。他生下来后就央了乡下的塾师帮他取名字。塾师都一样,满脑子想着做官,因为自己就是十年寒窗指望一试登天的人。他取的名字是富臣,一个表哥叫重臣。富臣既干又瘦,晒成油光铮亮的深红色。琵琶每次看见他总会震一震,自己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原故。她忘了他年青的时候有多好看,也说不定是在心底还隐隐记得。“富臣会打镰枪。”佟干说,透着故作神秘的喜气。似乎是他们同乡的舞蹈。“我哪会。”“叫富臣打镰枪给你看。”王发说。富臣只淡笑着,坐在那儿动也不动。“现在添了年纪了,”何干说,。前一向还跳的。”“镰枪是什么?”老妈子们都笑。“跳舞的时候手上拿着的。”“拿着怎么跳?”“给富臣一根竹竿,让他跳给你看。”王发说。琵琶知道问富臣也问不出个什么道理来。他坐在饭桌的老位子上,极少开口。单独跟他母亲一块,竟然像受了屈的小男孩,那样的神情在他这样憔悴的脸上极为异样。他守寡的姐姐也为了钱来,隔的日子长些,因为她是嫁出去的女儿,不该再向娘家伸手。她也晒得一张枣红脸,只是脸长些,倒像是给绞长的。何干称她女儿“大姐”,这种久已失传的习惯让母亲在女儿的面前矮了一截。她也叫琵琶“大姐”,所以讲起她女儿来称为“我家大姐”,以资识别。但是有时候跟琵琶特别亲热,也叫她“我家大姐”。我家大姐生得既苍老又平凡,媳妇也带着来了,想到别人家里帮工。从哪里来的,这枣红色的种族?“乡下什么样子?”琵琶问何干。“嗳,乡下苦呵。乡下人可怜啊。”她只这么说。可是吃饭的时候她说:“别这么挑嘴,乡下孩子没得吃呵。”说着眼睛都雾湿了。有次她说:“乡下孩子吵得没办法,舀碗水蒸个鸡蛋,一人吃一匙,骗骗孩子们。”王发下乡收租大半年了,这向来是账房的差事,可是沈家人总叫个可靠的老家人去。田地靠何干的家乡近,也和王发的家乡近,可是他家里没人了。他娶过老婆,死了,也没留下一儿半女。何干到男佣人的屋子找琵琶和陵,总会找他说说话。他给她倒茶,再帮姐弟俩添茶,茶壶套在藤暖壶罩里。“喝杯茶,何大妈。”“唉哎嗳,”她作辞道,“不麻烦,王爷。”他把茶端到门口。老妈子们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进男佣人的屋子。他回屋里坐在小床上,何干站在门口。陵在床上爬来爬去,掀开枕头找枕下的东西。“乡下现在怎么样,王爷?”“老样子。”他咕噜了一句。“还闹土匪?”她问道,眯细着眼,等待着凶讯。“到处都闹。我在的时候来了四趟。”“嗳呀!”心酸的叹息由齿缝间呼出来。“现在好多人有枪。”“嗳呀!年景越来越坏了。”“我也学了打枪。横竖闲着也是闲着。”“嗳呀!乡下这么乱。”何干离乡太久了,许多事都是道听涂说,想像不出来。王发往下说,她草草点头。琵琶觉得他们都是好人,老天却待他们不公平。她很想要补偿他们。。等我大了给王爷买皮袍子。”她突然说。两人都好像很高兴。何干说:“大姐好,分得出好坏。”“是啊。”王发说。“我呢,大姐?我没有?”何干说。“你有羊皮袄了。我给你买狐狸毛的。”“真谢谢你了。可别忘了,谢过了就不作兴反悔了。”“等我大了马上买。”“陵少爷昵?”王发说,“陵少爷,等你大了老王老了,你怎么帮老王?”陵不吭声,只是在床上爬,东翻西找。王发与何干苦笑,并不看彼此。论理他们是该得到远比工钱多的养老金,可是现实上还得寄希望于年青的一代。可惜是女孩子这一边。“还是大姐好。”王发低声说。“大姐好。”何干喃喃说,仿佛也同意可惜了。王发到小公馆去见榆溪,没派什么差使给他。“王发又笨脾气又坏。”榆溪从前说,可是没办法打发了他。他服侍过老太爷。王发瘦瘦的,剃着光头,两颊青青的一片胡子碴,从前跟着老太爷出门,走在轿子后,投帖拜客。“我学王爷送帖子。”打杂的说,“看,就是这个身段!”他紧跑几步,一只手高举着红帖子,一个箭步,打个千,仍然高举着帖子,极洪亮的嗓子宣读出帖上的内容,说着说着就笑了起来。他其实没亲眼见过。民国之后就不兴了。“王爷送帖子给我们看看。”他说。王发一丝笑容也没有,正眼也不看他一眼。“王爷送帖子给我看。”琵琶说,“好不好,就一次。”无论她怎么求,他一定不理睬,虽然他也疼她。有时候他会带她出去走走,坐在他肩头。看木头人戏,看耍猴戏,看压路机,蒸汽船一样的烟囱,有个人驾驶,慢悠悠的在铺整的马路上来来回回航行。周围蒸腾出毒辣的沥青味,琵琶倒觉得好闻,因为这是上海夏天融化的气味。有时遇见了卖冰糖山楂的,一串串油亮亮红澄澄的山楂插在一只竹棍上,小贩扛着竹棍像是京戏里的武生的红绒球盔冠。偶而王发会自掏腰包买一串给她。“王爷,你不送帖子给我看么?哪天给我看看好不好?旁边没有人的时候?”琵琶坐在他肩头上恳求着,可是他像不听见。有天深夜榆溪突然回家来,坐在楼下房里。琵琶没听见声响,可是早晨醒了,老妈子们才在梳头发。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何干披着白发立在穿堂的衣柜小镜前,嘴里咬着一段红绒绳绑头发。顶吓人的,长长的红绳从腮颊垂下,像是鬼故事里上吊自尽的女人的舌头。她还不知道她父亲在家里。慢慢的听见有人说话,声气倒轻快,老妈子们低声叽喳,像柠檬水嘶嘶响。“不回那儿了。叫人去收拾衣服烟枪,班竹玉烟嘴那一只。”王发到小公馆去把东西拿了回来。“她说告诉你们老爷自己来拿。”他跟志远说,“我就说姨奶奶,我们做底下人的可不敢吩咐主子做什么,主子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我是奉命来拿东西的,拿不到可别怪我动粗,我是粗人。这才吓住了她。”“她一定是听过你在乡下打土匪。”志远说。“老爷老说我脾气不好。她要把我的脾气惹上来了,我真揍她。她也知道。就算真打了她,也不能砍我的脑袋。打了再说。我要是真打了她,老爷也不能说什么,是他要我无论如何都得把东西拿回来。这次他是真发了火,这次是真完了。”他反复说了好几天,末了榆溪自己回姨太太家,把衣服和班竹烟枪拿了回来。榆溪只有在祭祖的时候才会回大房子来,小公馆是不祭祖的。看人摆供桌,他在客室踱来踱去,雪茄烟飘在后面,丝锦袍子也飘飞着,半哼半吟小时候背的书。檄文、列传、诗词、奏摺,一背起来滔滔汩汩,中气极足,高瘦的身架子摇来晃去打节拍,时常像是急躁的往前冲。无边六角眼镜后纤细的一张脸毫无表情。琵琶与他同处一室觉得紧张,虽然他很少注意到两个孩子。有次心情好抱她坐在膝盖上,给她看一只金镑,一块银洋。“选一个。”他说,“只能要一个。”琵琶仔细端相。大人老是逗弄你。金镑的颜色深,很可爱,可是不能作准,洋钱大些,也不能作准。“要洋钱还是要金镑?”“我再看看。”“快点选。”她苦思了半天。思想像过重的东西倾侧,溜出她的掌握。越是费力去抓,越是疑神疑鬼,仿佛生死都系于此。一毛钱比一个铜钱小,却更值钱。大小和贵贱没有关系。她选了洋钱。“你要这个?好吧,足你的了。”他将金镑收进了口袋,把她放到地板上。何干讨好的笑,想打圆场。“洋钱也很值钱吧?”“傻子不识货。”他冷哼了一声,迈步出了房间。又一次她母亲还在家,他心情好,弯腰同琵琶一个人说话。“我带你到个好地方。”他说,“有很多糖果,很多好东西吃。要不要去?”他的态度有些恶作剧、鬼鬼祟祟的,弄得琵琶惴惴然。她不作声,她父亲要拉她走,她却往后躲。“我不去。”“你不去?”他将她抱起来,从后头楼梯下去,穿过厨房。她隐隐知觉到是为了不让她母亲看见。跟他出去非但危险,也算是对母亲不忠。她紧紧扳住后门的轴条,大嚷:“我不去,我不去!”她挨了打,还是死不放手,两腿踢门,打鼓似的咚咚响。他好容易掰开了她的手,抱她坐上人力车。到了小公馆她还在哭。“来客了。”他一壁上楼一壁喊。房间仍旧照堂子的式样装潢,黄檀木套间与织锦围边的卷轴。盖碗茶送上来了,还有四色糖果瓜子,盛在高脚玻璃杯里,堂子里待客的规矩。有个女人一身花边黑袄祷,纤长得和手上拿的烟一样,俯身轻声哄着琵琶,帮她剥糖果纸,给她擤鼻子擦眼泪,并不调侃她。她的手指轻软干燥,指尖是深褐色,像古老的象牙筷。琵琶不肯正眼看她,羞于这么快就给收服了。姨太太并没有在她身上多费工夫,榆溪也不坚持要琵琶跟她说话。两人自管自谈讲,琵琶在椅子上爬上爬下,检查家具的下半部,像一只狗进了新屋子。样样东西都是新的,自然也都洁净无瑕,像是故事里收拾的屋子。“她喜欢这儿。”榆溪轻笑道。“就住下来吧?不回去了?”姨太太倾身低声跟琵琶说,“不想回去了是不是?这里比家里好吧?”琵琶不愿回答,可是她父亲带她回家又合不得。老妈子们吓死了。她母亲也生气,却笑着说不犯着瞒着她。他们都是遥远的过去的人物了,她一点也不留恋,可是在家里有时确实是无趣。她时时刻刻缠着何干,洗衣服也粘着她。她弯着腰在爪脚浴缸里洗衣服,洗衣板撞得砰砰响。闲得发慌,她把何干的围裙带子解开了,围裙溜下来拖到水里。“唉哎嗳!”何干不赞成的声口,冲掉手上的肥皂沫,又把围裙系上。系上又给解开了,又得洗手再绑上。琵琶嗤笑着,自己也知道无聊。碰到这种时候她总纳罕能不能不是她自己,而是别人,像她在公园看见的黄头发小女孩,只是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是天津的一个中国女孩。她的日子过得真像一场做了太久的梦,可是她也注意到年月也会一眨眼就过去。有些日子真有时间都压缩在一块的感觉,有时早几年的光阴只是梦的一小段,一翻身也就忘了。靠着浴缸单薄内卷的边缘,她用力捏自己,也只是闷闷的痛。或许也只是误以为痛,在梦里。要是醒过来发现自己是别的女孩呢?躺在陌生的床上,就跟每天早上清醒过来的感觉一样,而且是在一幢大又暗的屋子里。她也说不上来是什么原故,总觉得外国人是活在褐色的阴影里,从他们的香烟罐与糖果盒上的图片知道的。沈家穿堂上挂了幅裱框的褐色平版画,外国女人出浴图,站着揩脚。朦胧微光中宽背雪白,浴缸上垂着古典的绣帷,绣帷下幅落进浴缸里。白衣阿妈锐声吆喝楼下的孩子,吵醒了琵琶,纱门砰砰响。她母亲在洗澡,她父亲吃着早餐,浓密的黄色八字胡像卖俄国小面包的贩子。餐桌上搁了瓶玫瑰花,园子里也开满了玫瑰花。电话响了。有人往窗下喊。小孩和狗一个追一个跑,每个房间钻进钻出。门铃响了。她有点怕这一切,却又不停的回来。怎么知道这是真实的,你四周围的房间?她做过这样的梦,梦里她疑心是一场梦,可是往下梦去又像是真实的。说不定醒着的真实生活里她是男孩子。她却不曾想到过醒来会发现自己是个老头子或老太太,一辈子已经过完了。突然之间不犯着再渴望更多人更多事了。姨太太进门了。五姨太太叫老七,是堂子里老鸨的第七个挂名女儿。榆溪的亲友笑话他怎么会看上这样一个女人,比他还大五岁,又瘦骨伶仃的,不符合时下的审美标准。她和榆溪的太太略有些神似,只个子高些,尖脸眯眼,眼中笑意流转,厚厚的溜海像黑漆方块。挽了个扁扁的麻花髻,颈脖上一个横倒的S。在家里老七穿喇叭袴,紧身暗色铁线纱小夹袄。榆溪占了楼下一个套间,有自己的佣人,起居都在里头。他并没有让两个孩子正式拜见姨太太,见了面突然又搬出了孔教的礼教来,不让孩子们喊她什么,连阿姨、姨奶奶都不叫。她也不介意,经常要人把琵琶带下楼来,逗着玩,也可能是为了巴结她父亲。她带她上戏院吃馆子。老妈子们楼上楼下分得一清二楚,尽量照前一向过日子,姨太太对孩子好她们倒也欢喜。姨太太也只能笼络女儿,不能染指儿子,怕背上一个带坏了沈家嫡长子的罪名。女儿不那么重要,不怕人说是为了谋夺家产。琵琶长得健壮,脾气也好,当然也比较带得出去。有何干跟着就更不要紧了。老七倒许不犯着特为冷落陵,她自然会嫌嫡子碍眼,因为自己没有孩子,可能和堂子里的姑娘一样都不能生养。有天她到顶楼去翻露留下来的箱子,经过陵的房间。陵正病在床上,她也没问起。“问也不问一声,连扭头看一眼也不肯。”葵花后来说。“嗳,连回头看一眼都不看。”何干低声说,还极机密似的半眨了眨眼睛。“难道不知道?”佟干说。“我要她翻箱子轻着点,陵少爷正病着。”何干说。“问一声又不费她什么。哼,就那么直着脖子走过去,头都不回。”葵花说。“有的人就是这么心狠。”佟干说。唯独秦干不作声。她总是处处护着陵,怕他吃亏:“姐姐大,让弟弟……他想换回来,就换给他,你年纪大,小姐,怎么还这么孩子气。”这会儿姨太太一力抬举琵琶,又是送玩具小粉盒又是胸针的,秦干一句话也不说。老七找了裁缝来做衣服,拿了块她买的灰紫红绒布给琵琶也做一套一式一样的。“又不是花自己的钱,当然不心疼。”葵花小声说。何干伤惨的笑笑。“糟蹋钱啊,穿不了几天就穿不下了。”琵琶给叫下楼去试穿。下面皱裥长裙曳地,最近流行短袄齐腰,不开衩,毫无镶滚,圆筒式高领。裁缝跪在她脚边,幽暗的房间里穿衣镜立在架子上,往前敧斜着,缩短了她已抽高的身量。镜中人比笼罩住她的无重力的绝妙迷漾还要不真实,衣服两侧一溜冰碴似的大头针倒添了精神。她恍恍惚惚立着。深紫红绒布在脚下旋转,她巍巍颤颤漂浮在浓稠的水坑上,错一步就会沉下去。老七躺在烟炕上指点裁缝,末了还是下床来,趿着拖鞋走过来。“紧一点。”她捏来捏去找不到琵琶的腰,估量着正中揪了一把,“腰紧点才有样子。”裁缝走后,老七抱着她坐在膝上。“我对你好不好?你妈给你做衣裳总是旧的改的,从不买整疋的新料子。你知道这个一码多少钱?还是法国货。你喜欢妈妈还是喜欢我?”“喜欢你。”琵琶觉得不这么说没礼貌,但是忽然觉得声音直飘过了洋,她母亲都听见了。两人穿着母女装到吉士林,是一家德国餐馆,可以跳舞。晚上十点以后才去,老七走前头,何干殿后,中间夹着她,走过金灿灿的镜面地板到她们的餐桌去。老七把黑绒茧丝斗篷披在椅背上,俯身向琵琶,长钻耳环在肩膀上晃来晃去。“要吃什么?”微微做作的声口,说官话的时候就会这样。跟堂子里的姑娘一样,她也应该是苏州人。“奶油蛋糕。”“又吃这个?不换点别的?巧格力蛋糕?他们的巧格力蛋糕做得很好。不要?好吧,就奶油蛋糕吧。咖啡还是可可?”一大块蛋糕送上来了,琵琶坐高些,蛋糕面上的白奶油高齐眉毛。何干立在她背后,搅着可可。何干换下了工作衫,露出底下帐篷似的轧别丁黑袄,还是老太太在世时的打扮,其实就连老太太那时候都已经有若干年不时兴了,她只是恋恋不忘孀居该守的分际。宽袖松袴费的布料比一般衣裳还多,可是何干负担额外的开支,多年来毫无怨言。她倒不是不察觉这身装扮在这场合特为触目,却仍维持着略带兴味的表情看着乐队演奏,男男女女搂搂抱抱,转来转去。老七啜着饮料,对相识的人点头。只有几个人过来,通常是女人和随同的男人,或是一群人一块过来,鲜少是单独一个男人。大半时间她一个认识的人也不看见。像经验丰富的女演员,她会自己找事来打发时间,抽烟,展示戒子,随着熟悉的调子哼唱摇晃,打开皮包找东西,俯身张罗琵琶。孩子是顶好的道具,老古董似的老妈子也是,显然是伴妇,倒给她添了神秘与危险之感,引诱着什么禁忌。是哪个军阀的姨太太?某个名门大家的风流俏寡妇?人们猜疑的看着她,可是似乎不见发生什么事。琵琶总是坐着坐着就睡了,半夜两三点钟回家来,趴在何干背上睡得很沉。榆溪从不过问,指不定是他不愿意老七一个人出门。冬天有个晚上她换衣服出门,要烧大烟的帮她叫黄包车。独自带琵琶出去。年底天气极冷,顶着大风,车夫把油布篷拉上挡风,油布篷吹得喀哒响,一阵阵沙尘打在上面像下雨。这段路竟不短。“可别摔出去了。”她轻笑道。紧裹着毛皮斗篷,握着热水袋,要琵琶偎着她。有时也让琵琶握着热水袋。进了一条巷子,人影不见,下了车,站在一扇门前,冻得半身麻木了。门灯上有个红色的“王”字,灯光雪亮。黄包车车夫慢悠悠走了。老七和琵琶并肩立在朱红大门前,背后是一片墨黑,寒风呜呜的,却吹不乱老七上了漆似的头发,斗篷领子托住一朵压皱的黑玫瑰。她把热水袋给琵琶拿着,腾出手来打开银丝网皮包。热水袋装在印花丝锦套子里,只露出头尾,乌龟一样。竟还是热的,蠕蠕的动,随时会跳出琵琶麻木的双手。老七取出一卷钞票来点数,有砖头大。琵琶想道:“有强盗来抢了!”不禁毛发皆竖。佣人老说年关近了晚上出门危险,缺钱过年的人会当强盗小偷。黄包车车夫走了吗?还是躲在角落里?老七怎知道没有人看?耳中仍是听见窸窣的数钞票声,两只眼睛特为钉着前面看。她听见屋子里有说笑声。还是没有人来应门。老七把钞票桠进皮包里,又取出一卷,这卷更厚。皮包装不下,也许是装在斗篷的口袋里。她又点数起来。琵琶的头皮脖颈像冰凉的刀子刮过,刮得她光溜溜的,更让她觉得后背空门大开,强盗随时会跳出来,王发今年去收租的钱就这么没了。虽然不是她的钱,还是心痛。开了门老七不慌不忙把钱收好,故意让佣人看见。进去人很多,每个房间都在打麻将、推牌九、赌轮盘。她在桌子之间徘徊,招呼认识的人。老妈子送上茶来,又帮她把热水袋添上。她让琵琶在一张点心桌边的小沙发椅上坐,跟一个胖女孩说:“这是沈爷的女儿。”她的小姐妹看了琵琶一眼,带着嫌恶的神气,抓了把糖果给她,两人就一齐走向一张大圆桌。桌上低低垂着一盏大灯,桌子上的人脸都照成青白色,琵琶钉着她们俩看了一阵子,极好奇这个诡秘的地方是个什么地方,这群人又是什么人,可是老七要她坐在这里别动。回来找不着她,说不定往后就不带她出来了。她钉着看她们两人走远,神情冷漠憎恶。传进耳朵里的只字片语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听着倒像是平常的北方话。她觉得气沮,像是飞蛾在玻璃窗外,进不了屋子。老七跟另一个女孩已经不在大灯下那几张绿脸里了。她看着看着眼睛也累了,靠在那里睡着了。几个钟头之后老七推了她一把,叫醒了她,带她回家。旧历年一到赌钱也开始了。榆溪和老七除夕夜就出了门。琵琶和陵自己过年,这几年也惯了。陵代替父亲祭祖,越过了长幼之序。等会儿烧纸钱也是他擎杯浇奠。团圆饭两人都有一银杯温热的米酒,两人的阿妈拿筷子蘸酒,让他们吸吮。吃过饭后坐在客厅,供桌上一对红烛高照,得燃上一整夜。孩子也可以彻夜守岁。规矩都暂且放下,每个房间灯火通明,却无事可做。两人的阿妈帮他们拿糖果蜜饯,装在矮胖的瓜式磁果盒里,搁在中央的桌子上。全城都在放鞭炮。姐弟两人对坐,像两个客人。除夕夜来临,缓缓罩在他们身上,几乎透着哀愁的沉重。“留点肚子明天早上吃年糕饺子。”两人的阿妈说。“嗳,明天就又大一岁了。”老妈子们欢容微笑,仿佛只有姐弟俩大一岁,是老天爷单独赐给他们的礼物。“今晚要守岁吧?”葵花说,“今天晚上都不睡了。”“也别玩得太晚了。”何干说,“明天还有好多事做,别弄得整天昏沉沉的。”“我要看他们天亮开大门。”琵琶说。“难道从前没看过?”葵花说。“没有。”“好玩呢。”葵花说,“门一开炮竹就响了,有人唱:‘大门开,银钱滚进来。”“我今年要看。”“我喊你起来。”何干说。“不,我要等到天亮。”“唉哎嗳!会累坏的。”“还说了好些话,”葵花回忆道,“听着真吉利。”“再坐一会就睡了,明天一大清早叫你。”枕头旁边搁了盘点心,上床睡觉也不犯着连哄带骗了。朱红漆盘上有蜜枣,金桔,一个苹果,芝麻糖,蜜花生,蜜莲子,米做的玉带糕,便条纸似的一片片剥着吃。琵琶曾在梦中仔仔细细的剥雪白的玉带糕,怕撕坏了,好容易剥下一片来,放进口里却成了纸。“可别忘了叫我啊。”“知道。别忘了没穿新鞋子可不准下床。鞋底不能踩上去年的灰尘,今年的运气才会更好。”去年来了姨太太,不是个好年。“我不会忘的。千万别忘了叫我。天一亮就叫我。不,天没亮就叫我。”何干不作声,“好哩,天一亮就叫我。我真的不会不看见?”“不会,快睡了。”第二天琵琶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了。“怎么不叫我?”她大哭,“大门开了么?”“你睡得好香,”何干说,“还是让你多睡一会吧。昨晚熬夜太辛苦了。”“你说会叫我起来的。”“大过年的不作兴哭哭啼啼的。快别哭了。哪有大年初一就哭的!”琵琶抽抽嗒嗒哭个不住,何干给她穿新鞋,她两脚乱踢。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了过去,她没有份了。即使穿上新鞋也赶不上了。何干说对了,大约是因为年初一早上哭过了,所以一年哭到头。六同老七出去过,走亲戚并不让琵琶格外高兴。榆溪独自去拜年,何干带孩子另外去。秦干不一齐去。两个老妈子带孩子太多余,明摆着是为了赏钱。“是沈家的亲戚,你认得清,还是你去。”秦干豪爽的说。琵琶梳洗过,抬起头来让何干拿冷冷的粉扑给擦上粉。何干自己不懂得化妆,把张脸涂得像少了鼻子。陵也擦了粉。姐弟俩同何干挤一辆黄包车,抢着认市招上的字,大声念出来。电线杆上贴了一张红纸,琵琶念了出来:“卖感冒,卖感冒,谁见一准就病倒。”有个自私的人想把感冒过给别人。“别念。”何干说,“看都不该看。”“我又不知道写了什么。”“你会感冒,你先看到。”陵笑道。秦干不在,他就活泼些。他们到沈家的一门亲戚家,叫“四条衡”,在天津的旧区,是一幢很大的平房。先到一扇小门前,老佣人从长板凳上站起来,带着穿过了肮脏的白粉墙走道,转弯抹角,千门万户,经过的小院是一块块泥巴地,到处晾着褴褛的衣服。遇见的人都面带笑容,一转身躲进了打补丁的破门帘后。小孩子板着脸躲开了。他们都是一家人,并不是房客,可是何干也认不出是谁。走了半天,终于快到了,改由这一家的媳妇带路,进到老人家房里。里头很阴暗。听说他的眼睛不好,说不定半瞎了。琵琶叫他二大爷,是她祖父的侄子,第一代堂兄弟的儿子,可是年纪比她祖父还大。他总坐在藤躺椅上,小小斗室里一个高大的老人。瓜皮小帽,一层层的衣服。旧锦缎内衣领子洗成了黄白色,与他黄白的胡须同样颜色。他拉着孩子的手。“认了多少字啦?”“不知道。”琵琶说。“有一百个吧?”“大概吧。”“有三百个吧?”问话中有种饥渴,琵琶觉得很是异样。“不知道。”“请先生了没有?”“老爷说今年就请。”何干说。“好,那就好。会不会背诗?”琵琶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女佣会把她抱到她母亲床上,跟她玩一会,教她背唐诗。琵琶记得在铜床上到处爬。爬过母亲的腿总磕得很痛,青锦被下两条腿瘦得只剩骨架子。可是她还是像条虫似的爬个不停。“只会一两个。”她也不知道记不记得牢。“背个诗我听。”顿了一顿,她紧张的开口:“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背完了他不作声。一定是哪个字记错了。却看见他拭泪,放开了她的手。琵琶立在那儿手足无措。这首诗她只背诵字音,并不了解其中的含义。志远说二大爷在前清做过总督,她倒没联想到诗里的改朝换代。她听人说过革命党攻破了南京城,二大爷是坐在篮子里从城墙上缒下来逃走的。南京也在诗里说的秦淮河畔。佣人们背着她也说“新房子”会送月费给“四条衡”,因为新房子阔,做了民国的官。二大爷总不收,怪他们对皇帝不忠,辱没了沈家。可是他儿子瞒着他收下了,家里总得开销。“好,好。”他说,不再拭泪了。“有什么点心可吃的?”他问媳妇。“改天再来叨扰吧,二大爷。”何干说。“不,不,吃了点心再走。舂卷做好了么?”“还没有,”他媳妇说,“有千层糕,还有苏州年糕,方家送来的。”她约摸五十岁,穿得像老妈子,静静站在门边,一双小脚,极像仆佣。房里的金漆家具隐隐闪着幽光。她啃一声打扫喉咙。“新房子送了四色礼品来。我给了两块钱赏钱。”他不言语。她又吭一声。“他们家的一个儿子刚才来了,他父亲叔叔还没回来。”她不说他们在北洋政府做事。“叫一个人去回拜。”“是。”何干从不让琵琶和陵留下来吃茶吃饭,知道他们家里艰难,好东西都留给老人家吃。有时候二大爷的儿子会进来,也站在门边,他媳妇就挪到另一角。他儿子矮,比他父亲坐着高不了多少,总是咕噜着“是”。琵琶其实没仔细看过他们的长相,只认得年青的一辈,因为他们前一向会到她家里,男孩女孩都有二十岁大,叫她小姑。她母亲姑姑在家的时候常请他们过来,可怜他们日子过得太穷苦。琵琶到“四条衡”很少见着他们。她总是一来就给领着到二大爷房里,那间屋子舒服漂亮,然后就又给领着出了门。她在这里察觉到什么别处没有的,以后才知道是一种圆熟,真正的孔教的生活方式,总也是极近似了。可能是因为沈家世代都是保守的北方的小农民,不下田的男子就读书预备科举考试,二大爷就是中了举的人。宦途漫漫,本家亲戚纷纷前来投奔,家里人也越来越多。现在由富贵回到贫困,这一家人又靠农夫的毅力与坚忍过日子。年青人是委屈了,可是尽管越沉底的茶越苦,到底是杯好茶。“新房子”是一所大洋房,沈六爷盖的,他是北洋政府的财政总长。当时流行的是北京做官天津住家,因为天津是北京的出海港口,时髦得多,又有租界,万一北洋政府倒了,在外国地界财产还能得到保障。沈家这一支家族观念特别重,虽然是两兄弟,却按照族里的大排行称六爷。家里有老太太、两位太太、孩子和姨太太。老太太按着姨太太进门的时间来排行,独一无二的做法,单纯一点,可也绕得人头晕眼花,简直闹不清姨太太是兄弟哪一个的。最常见的是二姨太太,女客都由她招待。以前是堂子里的,年纪大了,骨瘦如柴,还是能言善道,会应酬。琵琶始终不知道她是谁的姨太太。老太太废物利用。大姨太太在顶楼主持裁缝工厂,琵琶最喜欢这里,同裁缝店一样,更舒服些。大房间倒像百货公司,塞满了缝衣机,一匹匹的衣料,烫衣板,一大卷一大卷的窗帘料子,铜环。长案上铺了一床被单,预备加棉花。“给大姨奶奶拜年。”何干说,行了个礼。姐弟俩也跟着说,倒不用屈膝。大姨太太离了缝衣机,还个礼。一身朴素的黑袄祷。低蹙的眉毛,小眼睛全神贯注。“嗳,何大妈坐。老李,倒茶!坐。”“大姨奶奶忙啊。”何干恭维道。她短促的一笑。“嗳,我反正总不闲着。过年头五天封了针线篮,这不又动手了。”“大姨奶奶能干嘛。”“能干什么!还不是家里人口太多,总有做不完的事情。”“是啊。”“见过老太太了?”“还没有。横竖是等,我就说先上来给大姨奶奶拜年。”她在缝衣机上踏着,一面说沈家的亲戚谁要结婚了,谁要远行,谁又生了个女儿。“见过我们新姨奶奶了么?”“没有。”“芦台人,才十六岁,很文静的一个女孩子。”她说话的声口听不出新姨太太是她丈夫的还是丈夫的兄弟的,何干也不敢问。大姨太太正在帮新姨太太踏窗帘。她儿子上楼来了。“来跟姐姐哥哥玩。”她说,“陵少爷比他大吧?”她儿子却有自己的主张,扯着他母亲衣襟粘附在身边,嘟囔着不知道要什么。“嗯?”她低低的叱了声,想吓走他。母子俩视线交会,搅扰的目光,他们家特有的,仿佛两只蚂蚁触角互碰,一沾即走。她从口袋里摸出点钱来塞给他。“好了,去吧去吧!”“俩孩子多斯文啊,跟个小大人似的。不像我们这儿的,一点规矩也没有。”她说。有个老妈子跑上楼来。“可找着了,何大妈,到处都找遍了。”她把声音低了低,“见六爷吧?”六爷在楼下房间,端坐在小沙发上。琵琶和弟弟给他磕头,他倾身要他们起来。他蓄着八字胡,很饱满。“十二爷好?”他问何干道。榆溪的大排行是十二。“见过老太太了?”除了这两句再没别的话,何干就带他们出去了。老妈子等在门外,又领他们上楼,这次是到二楼的大客厅。更多女客来了,又开了一桌打麻将。他们向着房间另一头的新姨太太过去。紫色开衩旗袍映着绿磁砖壁炉,更显得苗条。新嫁娘的原故所以穿紫的。梳着两只辫子髻,一边一个,额上覆着溜海,脸上的胭脂红得乡气。她一直站着,客厅里没有她的座位,进来出去的人太多,个个都比她的地位高。她同样是被冷落的人,便搭讪着找话说,免得开罪了客人。“少爷几岁了?小姐呢?来了多少年哪?多大岁数了?是哪儿人哪?”何干恭恭敬敬一句一个“十一姨奶奶”。究竟也无话可说,连新姨太太都走开了。何干带着姐弟俩转了好半天,终于老妈子在门口招手叫他们。他们这里倒学会了医生的时髦手段,让病人从这问候诊室换到另一问,感觉上像动了。走过去是一整排的小房间,一色一样的奶黄色墙,麻将桌上垂着绿珠灯罩。琵琶觉得很漂亮,一点也不知道赌场也是这样子。他们在一个房间里坐,又有打麻将的人进来了,挪到另一个房间,佣人送上了蒸糕。终于老妈子又来找他们。“见老太太去。”她咕噜着说。琵琶每回见老太太总见她坐在床沿上,床帘向两旁分开,就跟她的中分的黑锦缎头带一样。她在雕花黄檀木神龛里伛偻着身体,面皮沉甸甸的,眼睛也沉甸甸的,说话的声音拖得长长的。“过来让我看看。嗳呀,老何,这两个孩子比我自己的还让人欢喜。多大啦?都吃些什么?”“没大变,老太太,蒸鸡蛋,豆付,鸭舌汤。”“鸭子现在不当时了。”“是啊,老太太。这一向就只吃蒸鸡蛋,豆付,冬瓜汤。”“要厨房给他们做这些菜。”老太太吩咐一个老妈子。琵琶一颗心直往下沉。“不,不,不用麻烦,老太太。”何干说。“不麻烦。汤里加点火腿行吧?豆付煮软一点?加点虾仁?”“大白菜,老太太。”“豆付和大白菜。”她对老妈子说,“还是小心点好,老何,两个孩子娇贵。你们太太好些东西不叫吃。唉,俩孩子怎么扔得下。嗳呀,还亏得有你们老人照顾喔。”“他们很听话,老太太。”“十二爷怎么样?”压低了声音,表示这一次是认真问。“还不错,老太太。”“我倒不放心他。他怎么样?”“不大常看见,老太太。楼下就两个烧烟的。”“那两个是下人?”“两个烧烟的也整理房间,递递拿拿的。”“还有姨太太,不会不方便么?”半笑半皱眉,又好笑又嫌恶。“衣服是拿到楼上洗的。”何干补了句,似乎就情有可原。“你一定听见了什么。”何干不能上前,所以虽然是低声说的,却像是舞台上的低语,远远的传了出去。“我们都在楼上,老太太,烧烟的都是男的,不大常看见他们。”“不是说有一个还会打针?”何干也低声答道:“不知道,老太太。”“我就担心这个。抽大烟是一回事,吗啡又两样了。”“要是老太太下回见着了,倒可以说两句。我们做底下人的是不敢说什么的。”“嗳,老何!我只是伯母,伯母能说的也不多。你们太太也该回来管管了。”“是啊,太太回来就好了。”“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老何。那么年轻的人,一辈子还长着呢。”“可不是哩,老太太。”“嗳呀,老何,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操心。将来叫我拿什么脸见他母亲?”她不想说等她死后。何干知道她也只是说说,跟榆溪的母亲素来也不往还。至少从她口里打听不到什么。现实是何干真的知道的不多,也不想知道。碰上这种时候就可以老实的说什么也不知道,也不会为了乱说话而惹恼了老爷。“只希望老太太能说句话。”她说,伤惨的笑着。“让那个男佣人给姨太太打针,也不看地方。”老太太着恼的说,“她也吃大烟吧?”“我们不知道。”何干低声说,像是刚说了什么秘密。“一定也吃,才会带坏了他。”老太太叹气,“还亏你们这些老人来照顾孩子。”问话完毕便向孩子们说:“去玩去吧。要什么东西跟他们要,家里没有的就叫人买去。”榆溪来了半个钟头,何干带着孩子在屋子的另一处。他从不带老七来,怕她受不了新房子的规矩,新房子里姨太太们都是安分守己的。榆溪和老七有自己的朋友,不过他要她跟她的姐妹们都不来往了,因为她们还是堂子里的。他本人也跟朋友渐行渐远,想安顿下来,俭省度日,所以才不要小公馆,搬回家来住。这一向见的人也少了。老七也不能跟男人调笑,惹他妒忌。她很高兴能哄得他花大钱,像是过年去赌钱。两人志同道合,孟浪鲁莽,比什么时候都要亲密。有个朋友正月里终日不闭户,他们天天去,债台高筑,终于吵了起来。她照堂子的规矩活动都在里间,没有兴趣向外扩展。大理石面的黄檀木五斗柜上搁着进口的银盥洗用具,每个堂子里的姑娘都有:高水罐,洗脸盆,漱盂,肥皂盒。她在中央的桌子吃饭,梳妆台镜里倒映出她的身影,斜签着身子,乏味的拨着碗里的热茶泡饭。堂子里的姑娘吃得很简单,只有几样卤菜或是咸鸭蛋。她也只知道这种生活。榆溪烟瘾过足了,从烟炕上起来,同她一齐吃饭,像独获青睐的客人。日子像是回到了过去,宾客都散了之后的一刻温柔,静静坐下来吃卤菜粥或茶泡饭。有时鸨母也一块吃,他也不介意,觉得像一家人。连丫头也曾没规矩的坐下来跟他们一起吃饭,他也很喜欢。但是老七离了堂子之后唯一的改变就是容不下别的女人接近两人的生活。两个烧大烟的仆人一个高瘦一个极矮,滑稽的组合。有一次矮子把长子挤走了,没几个月又回来了。老妈子们总说矮子会待得久。“矮子肚里疙瘩多。”葵花说。一般的佣人总跟佞幸的人尽量少来往,遵守孔教的教诲,敬鬼神而远之。可是矮子爱打麻将。男佣人的屋里一张起桌子,他准在,怒视着牌,嘴里骂骂咧咧的,扬言再也不打了。“不打只有一个法子,剁了十根指头。”厨子老吴说,“看见易爷的手了不?”他问打杂的小厮。矮子有次戒赌,自己说是输光了家产,恨得剁下了左手无名指,作为警惕。“他九根指头打得比十指俱全还好。”志远说。矮子懊恼的笑笑,麻点桔皮脸发着光,更红了。琵琶和陵总吵着要他的手看,那只指头还剩一个骨节,末端光滑,泛着青白色。他也让他们摸。他也同老佣人一样应酬他们,尽管知道孩子其实无用。长子就不浪费时间应酬,只是拖着脚在老爷的套间进进出出,谁也不理。他的肩膀往上耸,灰长袍显得更长。脸色白中泛青,眼神空洞,视线落在谁身上,谁就觉得空空的眼窝里吹出了一阵寒风。他坐在烟炕前烧大烟,听老爷谈讲,偶而咕噜一句,淡然笑笑,两丸颧骨往上耸动。套间里说的话只有榆溪和烧大烟的两个男佣人知道。老七跟他现在已经不说话了。只有榆溪压住一边鼻孔清鼻子才会打破房里的寂静。老七的父亲住在穿堂尽头一个小房间里。“听说不是她的亲生父亲。”老妈子们低声咕哝,“小时候把她卖到堂子里的。”她们并不奇怪老七怎么会养着他。谁都需要有个人。他是条大汉,一张灰色大脸,跟烧大烟的长子一样,也穿灰布长袍,拖着脚在他女儿房里掩进掩出的,悄然无声。榆溪很不喜欢他也吃大烟,经常短缺,四处搜刮他们吃剩下的。烧大烟的佣人把烟盘拿出来清理,就放在穿堂的柜子上,知道老头子会把烟枪刮干净。实在没法了,他也会到女儿房里,低着头,淡淡笑着,谁也不看,从银罐里倒出点鸦片烟到自己的土罐里。他来去都像鬼影,仿佛京戏管舞台的,堂而皇之就在观众眼前搬道具。老七收容了一个自己的侄子。也不知是谁带来的,也不知是她让人去领来的,屋子里就这么多出了一个孩子,矮胖结实,一张脸像个油光唧亮的红苹果。老头子在穿堂上忙着刮烟枪挖烟灰吃,小男孩站在旁边猛吸鼻涕。“老子都不是亲老子,侄子还会是亲侄子?”老妈子们一头雾水。“她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知道有个兄弟?难道是老东西的孙子?”葵花说。“老东西不怎么管他,可怜的东西。”佟干说。“他总是冷的样子。”何干说,“棉袄不够暖。”“他姑妈也不管。”佟干说。葵花说:“她不会是要领养这个乌龟吧?”拉皮条的也叫乌龟,男人娶了不守妇道的老婆也是乌龟。秦干说:“那种人谁也说不准。今天想个孩子玩玩,明天就丢到脖子后头了。”葵花明白她的意思。“是啊,这一向也不要琵琶小姐了。”“正好。”何干说,半眨了眨眼,机密似的。男佣人的猜臆就更天马行空了。“是她儿子。堂子里的姑娘很多都有私孩子藏在乡下还是自己的小屋里。她可不是刚出道的雏。”他们只是说着玩。看起来也不像。老七并不特为照顾侄子,让他跟着老头子吃睡,眼不见为净。他们是她收集的破布,给她取暖,却也让她恶心。“他真好玩。”琵琶跟弟弟说新来的男孩子。“他好胖。”她弟弟说,两人都笑。男孩比他们俩小一点,像个洋娃娃,也像小丑。他们总想去跟他说话,可是不犯着老妈子们告诫也知道不行。他是另一边的人。七“先生来了!”老妈子们快心的道,“先生来了就好了。都归先生管。先生有板子,不听话就挨板子。”板子是一块木板,专打犯人屁股,打学生手心。琵琶只是笑笑,表示不屑理会,可是同样的笑话说了又说,本来就不好笑,再后来就更笑不出来了。她和弟弟在后院玩,厨子蹲在水沟边刮鱼鳞,忽然抬头,眼睛闪过会心的一笑,唱道:“先生来了!”楼下收拾了房间当课室,是当过书童的王发把书房里的配备都找了出来。老妈子们带孩子们进来看。“看见没有?”秦干指着先生案上的板子。没有琵琶想像中大,六寸长,一块不加漆的木头,四角磨光了,旧得黑油油的,还有几处破裂过,露出长短不齐的木纤维,已经又磨光了。搁在铜器磁器间极不相称,像是有什么法力,巫医的细枝或是圣骨搁在礼器里。“看见板子了么,大姐?”何干问道。琵琶假装不理会,心里还是吊着水桶似的。生平第一次琵琶与陵有了休戚与共的关系。先生来的前一晚,姐弟俩默默看着老妈子收拾冬衣,诀别似的看着这熟悉的一幕。两人的衣服堆在椅子上,穿旧了的织锦漾着光,丝缎里子闪着红艳。那是晚餐后,电灯暗了,金褐色的光,像是要烧坏了。世界弥漫着一股无以言之的恐怖。“嗳,先生明天就来了。”何干突然想起来说,摺好了一件棉袄。第二天,虽然心理上早该预备好了,还是有措手不及的感觉。先生已经来了,在房里休息。现在又和榆溪在课室里说话,榆溪要孩子们下楼来见先生。墙上挂着孔夫子的全身像,黑黑的画轴长得几乎碰地。孔夫子一身白衣,马鞍脸,长胡子,矮小的老头子,裙底露出的方鞋尖向上翘。琵琶不喜欢画像,还是得向供桌上的牌位磕头。心里起了反抗,还是向供桌磕了三次头,再向先生磕头。他是人间的孔夫子的代表,肥胖臃肿,身量高,脸上有厚厚的油光,拿领子擦了,污渍留在淡青色的丝锦料子上。榆溪一旁观礼,两指夹着雪茄烟,银行家一样。佣人送上了午餐。这是第一天,先生与东家学生同桌吃饭,还有酒。琵琶觉得先生不该吃吃喝喝。榆溪倒是滔滔不绝,畅谈教育,痛诋现今的学校,也藉题大骂外国的大学。“先要下工夫饱读经书,不然也只是皮毛。底子打得越早越扎实。女儿也是一样。我们家里一向不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反倒要及早读书。将来等她年纪大了再弛纵也不迟。”他让先生知道他是一个严父。先生不时客气的点头称是。脸上的厚厚的油光掩不住疲惫与厌恶,仿佛是医生见着一个病人,看遍了医生,对自己的病了如指掌。午餐过后就开始上课,第一堂就上《论语》,木刻大字线装书,很容易就弄脏。琵琶的指尖全黑了,脸也抹黑了。一天上完像是煤坑里出来的。她老想把指头塞进薄薄的双层摺竹纸里,撕开书页。没多久她的书全撕了页,摺了角,很难翻页。“板子开了张没有?”老妈子们问道。“先生客气是刚来的原故,可别让板子开了张,不然可就生意兴隆了。”她们说道。先生每次伸手拿板子旁边藤壶套里的茶壶都有点紧张,唯恐误会了。他身上有蒜味,在藤椅上打盹还打呼,可是琵琶已经习惯了他也是常人。有时要她背书,背着背着他就睡着了。她把书给先生,站在几尺外,身体左摇右晃。同一句念了又念,忘了下半截,先生却不提点,就知道他真睡了。这时很可以蹑着脚上前去偷看椅背上的书。陵大声念着书,瞪大眼睛看着她,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发奋图强,又往下咕噜着摇篮曲。他们一齐辛勤苦读,一星期七天,最近的假日还在几个月后。先生要等到年底才会回家。他有一个打杂的小厮帮他洗衣服端饭。榆溪和姨太太的套间就在对过,不睡的时候门都是敞开的,对先生极不尊重,可是学校纷纷成立,塾师的工作并不好找。榆溪和老七这一向的心情很坏。两个烧大烟的都吃了排头,矮子为了面子还解释为什么讨了一顿好骂。他们到冯家推牌九输了不少,疑心遇上了郎中,彼此埋怨认识了冯家。想卖地找不到买主。不犯着长子戳矮子的壁脚,日子就很难过了,末了矮子给逼走了,收拾行李的时候发誓说要讨回这笔债。“砍了你。老子少了指头,要你少了脑袋。”老七的父亲也尽量躲着榆溪。“乌龟都怕了。”老妈子们快心的道,“嗳,乌龟都怕了。”榆溪消沉之余倒留心起孩子的教育来。中国一向有这个传统,怀才不遇的文人闭门课子,寄希望于下一代。他叫琵琶和陵带着书本来。“上到哪里了?”他问道,又说,“上得这么慢,几时才上完?”要他们背书,都背得不熟。“从今天开始晚饭后在客厅念书。温习白天上的课跟以前忘了的。背熟了就过来背给我听。不背熟不准睡。”他们没告诉先生读夜书的事,可是吟吟哦哦的声音一定是听见了,也一定扫了他的面子。琵琶觉得在客厅读夜书,欢庆气氛的壁灯嘲笑着他们,非常不是味道。她坐在窗前,房里的灯光照亮了夜空,蓝得像块玻璃。夜晚真美,却得坐在这里摇摆着背诵一本看不懂的书,最让她生闷气。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日:“叟……”她忘了说的是什么,却看见白皑皑的宫殿。最让她不平的是读夜书整个没道理。她想关闭耳朵不听房间另一头弟弟惨惨戚戚小声的念书声。两个人这样子一齐受苦太丢脸了,这种事不该两个人一道。终于该她拿着书到对过房间了。“爸爸。”她喊了声,上前站到烟炕前,把书给他,他一言不发接了过去。老七躺在他对面,隔着鸦片盘子。老七前一向对她那么好,现在不理她了,可是当着她背书非常不得劲。老七穿着黑色祷袄,喇叭祷脚,抱着胳膊侧身躺着。白丝袜上绣的钟表发条花样像一行蜘蛛爬上她的脚踝。琵琶摇摆身体背书,却不得劲。长子坐在小矮凳上烧烟,两边肩膀耸得高高的,拿烟炕当桌子使,玩弄着烟架、烟签、烟灯,榻上躺着两个人,倒像是演儿子的人选错了角,看着比父母还要年纪大。蓝色的烟雾弥漫。两个房间中间一个大穹门,像个洞窟,住着半兽半神,牛魔王与铁扇公主。后来学英文,见着“父亲的窝”这说法倒吃了一惊。“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子曰——”“过而——”榆溪催她,闷闷的坐了起来,伛偻着看书,眼泡微肿,瘦削的腮颊凹陷。“过而——子目:过而——”书本砰一声扔在脚下。“背熟了再来。”她来来回回三次。陵早已上床睡了。第三次榆溪跳起来拉紧她一只手,把她拖到空书房里,抓起桌上的板子,啪啪的往下打。琵琶大哭起来,手心刺痛。榆溪又抓她另一只手,也打了十几下。“老何!”他大声叫在穿堂窥探的何干进来,“带她上楼,再哭就再打。”“是,老爷。”何干轻快的说。一上了楼安全了,琵琶哭得更响。“吓咦,还要哭!”何干虎起脸来吆喝,一面替她揉手心。“好了,不准哭了。”她又说,不耐的替她揉手心。琵琶摸不着头脑,抬头看她冷漠的脸,有种她招惹父亲不高兴时,何干就不喜欢她的感觉,只是她并不相信。差不多每天晚上她都哭,倒是不再挨板子了。陵反倒比她聪明,从来没出过事。老妈子们也不再拿板子说笑了。老七也感染了教育热,想教侄子识字。榆溪很不屑,要他看他瞧不起的学校一年级教科书,比读古书要实用。她每天把他叫到烟炕前问功课。不认得的字她总问榆溪。不用板子,单是徒手,抓着什么就什么,摺扇,绣花拖鞋,烟枪,不用起身,也把他打得青一块黑一块。现在屋子里白天晚上都是琅琅的读书声。琵琶和陵白天在课室里,晚上在客厅,那个男孩在穿堂一个人站着读。他吸着鼻涕,大声读着老七的官话,没腔没调的,像个扭曲声音的扩音器,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反复的念,末了总算念出点什么阴森森的意思来:“池中鱼,游来游去。”两行字配上了图画,有只鱼在海草间游水。他有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把个头打得有百斤篮子那么大。”老妈子们低声咕噜,吓坏了。“嗳呀!”咬着牙叹气,“小东西,也可怜——”小乌龟也不该受这个罪,可是她们话说了一半,缩住了。先生听见了哭声和吟诵声也不问,端午节以前却辞馆了。端午是一年三次决定是否延聘先生的节日。先生走后,榆溪对孩子们的学业也意兴阑珊,要他们自己温书,等下一位先生来,可是他也不查问了。只听说要请新先生,始终没来,姐弟俩便把书本抛下了,又恢复了旧貌。早晨坐在后院,母鸡在脚边走来走去。老妈子们在户外洗衣服,轮流端着三脚红木盆接水。晌午以前北方的天空特别蓝,空气净是水和肥皂味。水龙流下的水冲在洗衣板上。琵琶一身白点粉红棉纱小褂,黑袴子。她一直等着夏天才穿这件小褂。是她外婆送的出生礼物,一整柜衣服,足足可以穿到十岁。一直收在箱子里,散发着樟脑味,摺子再洗也洗不平。她把竹凳搁在阴凉的地方,绿色的鸡粪也最少。厨房里厨子在剁肉,咚咚响。肥皂泡、白菜叶、鸡毛顺着水沟流走。她拿了弟弟和自己的扇子。“不能两只扇一起扇,”老妈子们告诫道,“会变成蝴蝶。”也不知是真是假,每次她想试立刻就被拦住。这会儿没有人。她一手拿一把扇子,战战兢兢的摇了一下。两股相对的气流抵消了,手腕子倒特别觉得无力,一路延伸到两条胳膊。可是脸上微微的风就让她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突然不想探个究竟了。人的生活太美好,不值得拿它冒险。蝴蝶是美,却活不长,也不能做什么。“陵少爷,别踩了鸡屎。别到太阳底下去。”秦干蹲着洗衣服,还不忘扭头锐声喊。楚志远找了个石板练书法,一个有桩子的石砧板。志远想在公家机关做事,得要写一笔好字。他拿只大毛笔沾水练字,水碗搁在厨房外头窗台上。琵琶过去看。他站着写,手腕悬空。大大的字在平滑的灰色石面上浮现一会儿,水渍一干就消失了。可以省纸。“说三国给我听嘛,志远。”琵琶求他。你怎么不自己看?都读书了。“我要听你讲。”“书在那儿。自己拿去。”“我也要写,就写一个。”他没作声。“你写完了说三国好不好?你说的比书上写的好。”他可以把《三国演义》倒背如流。他的声音小,跟他的身材一样,年青的脸五官像挤住了,有点鼠头鼠脑的,可是一说起空城计、舌战群儒、草船借箭、苦肉计、锦囊妙计来,眉毛就会向上斜挑,逸兴遄飞,连说带比,拿捏得恰到好处。“给我写嘛,志远。”末了他把毛笔给了她。她站在板凳上写。写得并不好。为了挽回颜面,她画起了拿手的画来,画了脸,有人脸那么大,从灰色圆石板上瞪着看,活灵活现的,某个枉死的鬼魂被囚禁在石板里。一串寒颤蠕蠕的在琵琶脊梁上爬。脸消失了。“别画画。”志远说,“这是练字用的。”他拿走了毛笔,倒水在石头上,仿佛被她弄脏了。志远是有抱负的,并不想一辈子当仆佣。他和琵琶的母亲一齐长大,他父亲是杨家的总管。露和弟弟小时候请先生,志远做伴读,得到了受教育的机会。露出嫁,也把他带了过来,以佣人的工钱请个秘书。新娘必须预备一切派得上用场的东西,才能完全独立,在夫家才能抬头挺胸做人。妆奁甚至包括便桶、脸盆、洗脚盆、各色澡盆。露出国之前要求志远留下,定期写信报告孩子和家里情况。他答应会等到她回国,露也把葵花嫁给了他,让他满意。年过去了,贫穷的年青人要出人头地已经很难,年纪大了就更难。信给露他从不问露的归期,生怕不耐烦似的。他并不知道榆溪直在要求太太回来。最近志远才替他寄了这么一封信:“前函想已收览。此间政治情势犹如风雨将至,遍地阴霾,唯津可望逃过一劫。托庇于洋人篱下,余不胜汗颜。琵琶与陵已子萧所荐之夫子读书,论语指日习完。近日余颇觉浮躁无聊,空咄咄。陈氏进城,余与之簿战,小输。春寒料峭,心怀远人。格兰气候向以严酷闻名,望多加珍重。珊瑚索性疏懒不愿提笔,岂不怀莼羹鲈脍之思?若须余寄送什物,但请直言。随函附上小照一帧,唯瘦削瘏悴,不忍卿览。”他的照片小小的、鹅卵形,装在硬纸夹里。憔悴的鹅蛋脸,发油亮亮的梳到后面。无边六角眼镜使眼睛闪动着空茫的光。照后他题了自己作的诗:“才听津门金甲鸣,又闻塞上鼓鼙声。书生徒坐书城困,两字平安报与卿。”志远的信写得像公文,他希望能够写得熟练以备将来,只是些地方总不脱他最爱的《三国演义》的声口。他自称志远,两写得小,偏右:“露小姐与珊瑚小姐钧鉴:前禀想已入钧览。今再禀一事,必君心。四月初八爷电话召志远前往新房子,问姑爷事。志远禀公赠琐事,周垫头地争,**吗啡吸入烟事。“承八爷下问逐老七之策。志远以为为今之计,莫若调虎离山。八爷意欲去沪,唯老七南人,恐跟踪南下。上上之策先由八爷接姑爷至新房子小住,彼处金城汤池,不可攻也。再行驱逐老七,立逼其远离天津,其伪父亦不得留,防其居中策应。必杜绝再见之机,因姑爷懦弱,不能驾驭也。“八爷命志远不得声张,恐事机泄露,陷志远于险境。本月十日志远又奉召前往。六爷亦在。命志远潜入姑爷内室,盗取针药一枚,交周大夫送去化验。幸不辱命……”他做的远多于露的要求。同高级官员秘密会商,他觉得深受倚重。若是获得赏识,说不定就能讨个差事。两兄弟随便一个说句话就行了。可是那已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新房子并没有什么动静。也许是等北洋政府的消息。“新房子”拿不定主意。好事之徒才会背着堂兄弟把他的姨太太逐出家门,可也不能不管。放着不管,早晚会上瘾,最后穷愁潦倒,讹上他们。末了还是拗不过八爷的母亲的意思。新房子的老太太最见不得不受辖治的姨太太,这一个连过来给她磕头都不曾。赶走她是件好事,可以拿来说上几年,也能让榆溪已逝的母亲感激。志远奉命监视,报告最新发展。榆溪和老七大吵了一架,老七抓起痰盂罐,打破了榆溪的头。琵琶正好从套间门口走过,看见她父亲头上裹着纱布,穿着汗衫,坐在铜床床沿上,悻悻然低头看报。看上去非常异样。琵琶只怕给父亲看见了又叫进去背书,赶紧跑了。隔天葵花匆匆上楼,悄声说话,声音却很大。“八爷来了。”别的老妈子都噤声不语,像是宣战了。“在楼下呢。”何干向孩子们说:“别下去,就在楼上玩。谁也不下去。”他们静静的玩,竖着耳朵听楼下的动静,也不知道该听什么。琵琶还不知道她父亲不在家里,早就借故送到新房子了。何干秦干耐着性子待在楼上,给两个孩子做榜样,也不到楼梯口去听个仔细。只隐隐听见低沉的官话大嚷大叫,夹杂着女人高亢尖薄的嗓子,一点不像老七的声音。没有人听过老七拉高嗓门。说的又不是她的乡音,吵起来显然吃亏。倒是没有哭音,只是直着嗓子叫嚷,时发时停。还跺脚,两种声音重叠,然后一顿。“八爷走了。”佟干从楼梯口回房来说。葵花进来了,低声说:“要她马上走。说是她的东西都给她带去。真走了。乌龟也走了。”“老天有眼。”秦干说。“可不是,秦大妈,可不是。”何干说。“这可好了。”佟干说。“谢天谢地。”葵花说。接着就是搬东西。“记不记得那次她上楼来翻旧箱子?”葵花说,“陵少爷正病在床上,她走过去头也不回。”“连头都不回。”秦干说。“嗳,连句‘好点没有’都不问。”何干说。“就有这种人。”葵花说。秦干不作声。葵花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又回来了。“男人都帮着收拾。我可不想在附近,指不定连我都给使唤上了。”“知道往哪儿去?”秦干问。“说是到通州。”“老乌龟就是通州人。她上通州做什么?又不是亲女儿。”秦干说。“嗳,她又没个老家。”何干说。“谁知道是不是上通州去。”葵花说,“幸亏走了。”“那么个小地方要到哪去弄大烟跟吗啡?”秦干说。“通州很大。”何干说,“在我们回老家的路上。”“那是北通州。”秦干说,“这是南通州。”“八爷说不准她到北平、上海、天津这三个地方挂牌子,沈家的亲戚太多了。”葵花说。“横是还有别的地方。”秦干说。“再出去挂牌子做生意也不容易,又不年青了。”葵花说,“是啊,又抽大烟,又打吗啡的。”佟干口里啧啧啧的响,做个怪相。“一天该花多少钱!”“只有姑爷供得起她。”葵花说。“她不会有好下场。自己的亲侄子——一个头还打得有篮子大。”秦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