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作者:张爱玲一琵琶把门帘裹在身上,从绿绒穗子往外偷看。宾客正要进去吃饭,她父亲张罗男客,他的姨太太张罗女客。琵琶四岁母亲出国,父亲搬进了姨太太家,叫做小公馆。两年后他又带着姨太太搬了回来,带了自己的佣人,可是吃暖宅酒人手不足,还是得老妈子们帮着打点。从不听见条子进这个家的门,可是老妈子们懂得分寸,不急着巴结姨太太,免得将来女主人回来后有人搬嘴弄舌。亏得她们不用在桌边伺候。正经的女太太同席会让条子与男客人脸上挂不住。客室一空琵琶就钻了进去,藏在餐室门边的丝绒门帘里,看着女客走过,都是美人,既黑又长的睫毛像流苏,长长的玉耳环,纤细的腰肢,喇叭袖,深海蓝或黑底子衣裳上镶着亮片长圆形珠子。香气袭人,轻声细语,良家妇女似的矜持,都像一个模子打出来的,琵琶看花了眼,分不出谁是姨太太。男客费了番工夫才让她们入席。照规矩条子是不能同席吃饭的。男佣人王发过来把沉重的橡木拉门关上,每次扳住一扇门,倒着走。轮子吱吱喀喀叫。洗碗盘的老妈子进客室来收拾吃过的茶杯,一见琵琶躲在帘子后,倒吃了一惊。“上楼去。”她低声道,“何干哪儿去了?上楼去,小姐。”姓氏后加个“干”字是特为区别她不是喂奶的奶妈子。她服侍过琵琶的祖母,照顾过琵琶的父亲,现在又照顾琵琶。洗碗盘的老妈子端着茶盏走了。客室里只剩下两个清倌人,十五六岁的年纪,合坐在一张沙发椅上,像一对可爱的双胞胎。“这两个不让她们吃饭。”洗碗盘的老妈子低声跟另一个在过道上遇见的老妈子说,“不知道怎么,不让她们走也不给吃饭。”她们倒不像介意挨饿的样子,琵琶心里想。是为了什么罚她们?两人笑着,漫不经心的把玩着彼此的镯子,比较两人的戒子。两人都是粉团脸,水钻淡湖色缎子,貂毛滚边紧身短袄,底下是宽脚祷。依偎的样子像是从小一齐长大,仿佛袷灯座上的两尊玉人,头上泛着光。她没见过这么可爱的人。偶而她们才低声说句话,咯咯笑几声。火炉烧得很旺。温暖宁谧的房间飘散着香烟味。中央的枝型吊灯照着九凤团花暗粉红地毯,壁灯都亮着,比除夕还要亮。拉门后传来轻微的碗筷声笑语声,竟像哽咽。她听见她父亲说话,可能在说笑话,可是忽高忽低,总仿佛有点气烘烘的声口。之后是更多的哽咽声。希望两个女孩能看见她。她渐渐的把门帘裹得越紧,露出头来,像穿纱丽服。她们还是不看见她。她的身量太矮。圆墩墩的脸有一半给溜海遮住,露出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家里自己缝的扣带黑棉鞋从丝绒帘子上伸出来。要是她上前去找她们俩说话,她们一定会笑,可也一定会惹大家生气。让她们先跟她讲话就不要紧了。她渐渐放开了帘子,最后整个人都露了出来。她们还是不朝她这边看。她倒没料到她们是为了不想再惹怒她父亲的原故。她终于疑心了。两个女孩坐在沙发上那么舒服的样子,可是又不能上前去。她们像是雪堆出来的人,她看得太久,她们开始融化了,变圆变塌,可是仍一径笑着,把玩彼此的首饰。洗碗盘的老妈子经过门口,一眼看见琵琶,不耐烦的啧了一声,皱着眉笑着拉着她便走,送上楼去。老妈子们很少提到她母亲,只偶而会把她们自己藏着的照片拿出来给迥然不同的两个孩子看,问道:“这是谁呀?”“是妈。”琵琶不经意的说。“那这是谁?”“是姑姑。”“姑姑是谁?”“姑姑是爸爸的妹妹。”姑姑不像妈妈那么漂亮,自己似乎也知道,拿粉底抹脸,总是不耐烦的写个一字。琵琶记得看她洗脸,俯在黄檀木架的脸盆上,窗板关着的卧室半明半暗,露出领子的脖颈雪白。“妈妈姑姑到哪去啦?”老妈子们问道。“到外国去了。”老妈子们从不说什么原故,这些大人越是故作神秘,琵琶和弟弟越是不屑问。他们听见跟别人解释珊瑚小姐出洋念书去了,没结婚的女孩子家只身出门在外不成体统,所以让嫂嫂陪着。老妈子们每逢沈家人或是沈家的老妈子问起,总说得冠冕堂皇。珊瑚小姐一心一意要留洋,她嫂嫂为了成全她所以陪着去。姑嫂两个人这么要好的倒是罕见,就跟亲姐妹一样,没几家比得上。小两口子吵归吵,不过谁家夫妻不吵架来着。听的人也只好点头。别家的太太吵架就回娘家,可没动辄出洋。他们也听过新派的女人离家上学堂,但是认识的人里头可没有。再有上的学堂也近便些。“洋娃娃是谁送的?”丫头葵花问道。“妈妈姑姑。”琵琶道。“对了。记不记得妈妈姑姑呀?”永远“妈妈姑姑”一口气说,二位一体。“记得。”琵琶道。其实不大记得。六岁的孩子过去似乎已经很遥远,而且回想过去让她觉得苍老。她记不得她们的脸了,只认得照片。“妈妈姑姑到哪去啦?”“到外国去了。外国在哪啊?”“喔,外国好远好远啊。”葵花含糊漫应道,说到末了声音微弱起来。“他们还好,不想。”洗碗盘的老妈子道,微微有点责备的声气。何干忙轻笑道:“他们还小,不记得。”琵琶记得母亲走的那时候。忙了好几个礼拜,比过年还热闹,临动身那天晚上来了贼。从贴隔壁的空屋进来的,翻过了回廊间的隔墙,桌上的首饰全拿了,还在地下屙了泡屎,就在法式落地窗一进来的地方。作贼的都这样,说是去霉气。收拾行李弄得人仰马翻,人人都睡死了。琵琶早上要咸鸭蛋吃才听见这回事。何干说:“吓咦,昨儿夜里闹了贼,你还要找麻烦?”琵琶真后悔没见着小偷的面。她也没见到巡捕。巡捕来了趿着大皮鞋吧嗒吧嗒上楼检查出事现场,她跟弟弟都给赶去了后面的房间。露与珊瑚改了船期。沈榆溪动员了天津到北京上海的亲友来劝阻他的太太妹妹,不见效,就一直不到这边的屋子来。琵琶反正是父亲不在也不会留意。她很难过首饰被贼偷了,却不敢告诉她母亲姑姑她也为她们俩难过。她们决不当着她的面说。姑嫂两人又留了一段时间,看出巡捕房的调查不会有结果。唯一的嫌疑犯是家里的黄包车夫,一半时间在大房子这边,一半时间在小公馆。他消失了踪影。有人说是让巡捕吓坏了。也可能背后指使的是姨太太,甚至是榆溪。不过一切都属臆测。她们又定好了船票,又一回的告别亲友,回家来却发现行李没了。“挑夫来搬走了,我们以为是搬到船上。”老妈子们道,吓坏了。“谁让他们进来的?”“王爷带他们上楼的。”王发道:“老爷打电话来说挑夫会过来。我以为太太跟珊瑚小姐知道。”她们气极了,知道王发也捣鬼。王发向来看不惯老爷的作为,这一次他却向着他。两个年青女人离家远行,整个是疯了。这个家的名声要毁了。她们要他去找榆溪,坚持要他回家来。小公馆不承认他在那。她们让亲戚给他施压。末了榆溪不得不来。“嗳,行李是我扣下了。”他说,“时候到了就还给你们。”她们嚷了起来,老妈子们赶紧把孩子带到听力范围之外。“有没有行李我们都走定了。”“就知道你会做出这种事来。”“对你们这种人就得这么着。你们听不进去道理。”琵琶只听见她父亲一头喊一头下楼,大门砰的摔上了。习惯了。老妈子们聚在一块叽叽喳喳的。亲戚继续居中协调。临上船前行李送回来了。“老是这么。”王发嘀咕道,“虎头蛇尾,雷声大雨点小。”启航那天榆溪没现身。露穿着齐整了之后伏在竹床上哭。珊瑚也不想劝她了,自管下楼去等。她面向墙哭了几个钟头。珊瑚上来告诉她时候到了,便下楼到汽车上等。老妈子们一起进来道别,挤在门洞里,担心的看着时钟。她们一直希望到最后一刻露会回心转意,可是天价的汽船船票却打断了所有回头的可能。唯一的可能是错过了开船时间。她们没有资格催促女主人离开自己的家。琵琶跟陵也给带进来道别。琵琶比弟弟大一岁。葵花一看老妈子们都不说话,便弯下腰跟琵琶咬耳朵,催她上前。琵琶半懂不懂,走到房间中央,倒似踏入了险地,因为人人都宁可挤在门口。她小心的打量了她母亲的背,突然认不出她来。脆弱的肩膀抖动着,抽噎声很响,蓝绿色衣裙上金属片粼粼闪闪,仿佛泼上了一桶水。琵琶在几步外停下,唯恐招得她母亲拿她出气,伸出手,像是把手伸进转动的电风扇里。“妈,时候不早了,船要开了。”她照葵花教她的话说。她等着。说不定她母亲不听见,她哭得太大声了。要不要再说一遍?指不定还说错了话。她母亲似乎哭得更凄惨了。她又说了一遍,然后何干进来把她带出房间。全家上下都站在大门外送行,老妈子把她跟弟弟抱起来,让他们看见车窗。她父亲没回来。何干与照顾她弟弟的秦干一齐主持家务。天高皇帝远,老妈子们顶快活,对两个孩子格外的好,仿佛是托孤给她们的。琵琶很喜欢这样的改变。老妈子们向来是她生活的中心,她最常看见的人就是她们。她记得的第一张脸是何干的。她没有奶妈因为她母亲相信牛奶更营养。还不会说话以前,她站在朱漆描金站桶里,这站桶是一个狭长的小柜,底是虚的。拿漆碗喂她吃饭。漆碗摔不破也不割嘴。有一天她的磁调羹也换成了金属的。她不喜欢那个铁腥气,头别来别去,躲汤匙。“唉哎嗳!”何干不赞成的声口。琵琶把碗推开,泼洒了汤粥。她想要那只白磁底上有一朵紫红小花的调羹。“今天不知怎么,脾气坏。”何干同别的老妈子说。她不会说话,但是听得懂,很生气,动手去抢汤匙。“好,你自己吃。”何干说,“聪明了,会自己吃饭了。”琵琶使劲把汤匙丢得很远很远,落到房间另一头,听见叮当落地的声音。“唉哎暖。”何干气恼的说,去捡了起来。忽然哗哗哗一阵巨响,腿上一阵热,湿湿的袜子粘在脚上。刚才她还理直气壮,这下子风水轮流转,是她理亏了。她麻木自己,等着挨骂,可是何干什么也没说,只帮她换了衣服,刷洗站桶。何干一向话不多。带琵琶一床睡,早上醒来就舔她的眼睛,像牛对小牛一样。琵琶总扭来扭去,可是何干解释道:“早上一醒过来的时候舌头有清气,原气,可以明目,再也不会红眼睛。”露走了以后她才这样,知道露一定不赞成。但是露立下的规矩她都认真照着做,每天带琵琶与陵到公园一趟。二父母都不在的两年在琵琶似乎是常态。太平常了,前前后后延伸,进了永恒。夏天每晚都跟老妈子们坐在后院里乘凉。王发一见她们来,就立起身来,进屋去在汗衫上加件小褂,再回来坐在屋外的黑夜里。“王爷还真有规矩,”葵花低声道,“外头黑不溜丢的,还非穿上小褂子。”“王爷还是守老规矩。”何干说。她们放下了长板凳,只看见王发的香烟头在另一角闪着红光,可是却觉得有必要压低声音。“小板凳搬这儿来,陵少爷。”秦干说,“这里,靠蚊香近些,可别打翻了。”“秦大妈你看这月亮有多大?”何干问,倒像是没想到过。每次看就每次糊涂。“你看呢?”秦干客气的反问。“眼睛不行了,看不清了。你们这小眼睛看月亮有多大?”她问两个孩子。琵琶迟疑的举高了一只手对着月亮,拿拇指尖比了比。“这么大。”“多大?有银角子大?单角子还是双角子?”不曾有人这么有兴趣想知道她说什么。她很乐于回答。“单角子。”“唉,小人小眼!”何干叹口气道,“我看着总有脸盆大。老喽,老喽。佟大妈,你看有多大?”佟干是浆洗的老妈子,美其名是保母,窘笑着答:“何大妈,你说脸盆大么?嗳,差不多那么大。嗳,今晚的月亮真大。”“我看也不过碗那么大。”秦干纠正她。“你小,秦大妈。”何干说,“比我小着好几岁呢。”“还小。岁月不饶人呐。”秦干说了句俗语。“嗳,岁月不饶人啊。”“你哪里老了,何大妈,”葵花说,“只是白头发看着老。”“我在你这年纪,头发就花白了。”“你是那种少年白头的。”葵花说。“嗳,就是为了这个才进得了这个家的门。老太太不要三十五岁以下的人,我还得瞒着岁数。”老太太自己是寡妇,顶珍惜名声,用的人也都是寡妇,过了三十五才算是到了心如止水的年纪。基于人道的理由,她也不买丫头。况且丫头麻烦,喜欢跟男佣人打情骂俏,勾引年轻的少爷。何干其实才二十九岁,谎报是三十六岁。始终提着一颗心,唯恐有人揭穿了。同村的人不时出来帮工,沈家与多数的亲戚家里的佣人都是从老太太的家乡荐来的。那块土地贫瘠,男人下田,女人也得干活,所以才不裹小脚。沈家到现在还是都用同一个地方来的老妈子,都是一双大脚,只有秦干是陪嫁过来的,裹小脚。她是南京城外的乡下来的,土地富庶,养鸭子,种稻,女人都待在家里呵护一双三寸金莲。“小姐会不会写我的名字?”浆洗的老妈子问。“佟,我会写佟字。”“小姐也帮我扇上烫个字。”“我现在就烫。”她伸手拿蚊香。“先拿张纸写出来。”何干说。“不会写错的。”“先写出来,拿给志远看过。”何干说。楚志远识字。“我知道怎么写。”她凭空写个字。“拿给志远看过。一烫上错了也改不了了。”楚志远不同别的男佣人住一块,在后院单独有间小屋,小小的拉毛水泥屋,倒像是贮煤箱或更夫的亭子。琵琶从不觉得奇怪他和葵花是夫妻,两人却不住在一块。都是为了回避在别人家里有男女之事的禁忌。让外人在自家屋子里行周公之礼会带来晦气。志远虽然不住在屋里,斗室仍像是单身汉住的。葵花有时来找他,可是她在楼上有自己睡觉的地方。老妈子都管她叫志远的新娘子,不叫葵花了,葵花是她卖身当丫头的名字,她已经赎了身。在这个都是老妇人和小孩的屋子里,她永远是新娘子。婚姻在这里太稀罕了。琵琶走进热得跟火炉一样的小屋。志远躺在小床上,就着昏暗的灯泡看书。“写对了。”她出来了,一壁说。志远的窗子透出微光,她就着光拿着蚊香在芭蕉扇上点字,点得不够快,焦褐色小点就会烧出一个洞来。“志远怎么不出来?里头多热啊。”秦干说。“不管他。”葵花不高兴的咕哝,“他愿意热。”“志远老在看书。”何干说,“真用功。”“他在看《三国演义》。”琵琶说。“看来看去老是这一本。”他媳妇说。“你们小两口结婚多久了?”何干问,“还没有孩子。”她笑着说。葵花只难为情的应付了声:“儿女要看天意。”“回来,陵少爷,别到角落里去,蜈蚣咬!”秦干喊。“人家说颧骨高的女人克夫。”何干说,“可是拿我跟秦大妈说吧,我们两个都不高。倒是佟大妈,她的颧骨倒高了,可是他们两口子倒是守到老。”“我那个老鬼啊,”佟干骂着,“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你这是说气话。”何干说,“都说老夫老妻哩。”“老来伴。”葵花说。“我那个老鬼可不是。”佟干忙窘笑道,“越想他死,他越不死,非得先把人累死不可。”“秦大妈最好了。”葵花说,“有儿子有孙子,家里还有房子有地,不用操心。”“是啊,哪像我。”何干说,“这把年纪了还拖着一大家子要我养活。”“我要是你啊,秦大妈,就回家去享福了。何苦来,这把年纪了,还在外头吃别人家的米?”葵花说。“是啊,像我们是不得已。”何干说。“我是天生的劳碌命。”秦干笑道。一听她的声口,大家都沉默了。太莽撞了。秦干是能不提就绝口不提自己家里。一定是同儿子媳妇怄气,赌气出来的。不过儿子总定时写信来,该也不算太坏。她五十岁年纪,清秀伶俐,只是头发稀了,脸上有眼袋。她识点字。写信回家也是去请人代写,找街上帮人写信的,不像别的老妈子会找志远帮她们写。“今年藤萝开得好。”葵花说。“暖,还没谢呢。”佟干说。她们总不到园子里坐在藤萝花下。屋子的前头不是她们去的地方。“老太太从前爱吃藤萝花饼,摘下花来和在面糊里。”何干说。她的手艺很高,虽然日常并不负责做饭。“藤萝花饼是什么滋味?”秦干说。“没有多大味道,就只是甜丝丝的。太太也叫我做。”一提起太太葵花就叹气。她是陪房的丫头,算是嫁妆的一部分。“去了多久了?”她半低声说,“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何干叹口气。“嗳,只有天知道了。”秦干也是陪嫁来的,总自认是娘家的人,暂借给亲戚家使唤的。她什么也没说,不是因为不苟同背地里嚼舌根,就是碍于在别人家作客不好失礼。“说个故事,何干。”琵琶推她的膝盖。只要有一会儿没人说话,她就怕会有人说该上床了。“说什么呢?我的故事都说完了。让秦干说一个吧。”“说个故事,秦干。”琵琶不喜欢叫秦干,知道除非是陵问她,她是不肯的。可是陵总不说话。能摇头点头他就一声也不吭,连秦干也哄不出他一句话来。“要志远来说《三国演义》。”秦干说。“志远?”他媳妇嗤笑道,“早给他们拖去打麻将了。”“打麻将?这么热的天?”秦干惊诧的说。“听,他们在拖桌子倒骨牌了。”何干转过头去看。“王爷也走了。”“里头多热。他们真不在乎。”秦干说。老妈子们默默听着骨牌响。“说个故事,何干。”“说什么呢?肚子里那点故事都讲完了,没有了。”“就说那个纹石变成了漂亮女人的故事。”“你都知道啦。”“说嘿。说纹石的故事。”“我们那儿也有这么一个故事,说的是蚌蛤。”秦干说,“捡个蚌蛤回家更有道理。”“嗳,我们那里说纹石,都是这么说的。”何干说。“陵少爷!别进去,臭虫咬!”秦干趁他还没溜进男人住的地方,便把他拉了回来。。哟,我们有臭虫。”厨子老吴在麻将桌上嘟囔。打杂的嗤笑。“她自己一双小脚,前头卖姜,后头买鸭蛋。”他套用从前别人形容缠足身材变形的说法,脚趾长又多疙瘩,脚跟往外凸,既圆又肿。志远瞅了他们一眼,制止了他们。怕秦干听见,她的嘴巴可不饶人。“坐这里,陵少爷,坐好,我给你讲个故事。”秦干说,“从前古时候发大水,都是人心太坏了,触怒了老天爷,所以发大水,人都死光了。就剩下两个人,姐弟俩。弟弟就跟姐姐说:‘只剩我们两个了,我们得成亲,传宗接代。’姐姐不肯,说:‘那不行,我们是亲姐弟。’弟弟说没办法,人都死光了。末了,姐姐说:‘好吧,你要是追得上我,就嫁给你。’姐姐就跑,弟弟在后头追,追不上她。哪晓得地上有个乌龟,绊了姐姐的脚,跌了一跤,给弟弟追上了,只好嫁给他。姐姐恨那乌龟,拿石头去砸乌龟,所以现在的乌龟壳一块一块的。”“可不是真的,乌龟壳真是一块一块的。”葵花笑着说。琵琶听了非常不好意思,不朝弟弟看。他也不看她。两人什么事都一起,洗澡也同一个澡盆洗,省热水,佣人懒得从楼下的厨房提水上来。家里有现代的浴室,只有冷水。有时候何干忙就让佟干帮着洗澡。看姐弟俩扁平的背,总叹气。“不像我们的孩子,背上一道沟。”她跟秦干说,可怜的笑着,“都说沟填平了有福气。”“我们那儿不作兴这么说。”琵琶跟陵各坐一端,脚不相触,在蒸气中和他面对面,老妈子们四只手忙着,他的猫儿脸咧着嘴,露出门牙缝,泼着水玩。她知道哪里不该看。秦干常抱着他在后院把尿,拨开开裆袴,扶着他的小麻雀。“小心小麻雀着了凉。”葵花会笑着喊,而厨子会说:“小心小鸡咬了小麻雀。”“六七岁的孩子开始懂事了,”何干有次说,“这两个还好,听话。”他们坐在月光下,等着另一阵清风。秦干说了白蛇变成美丽的女人,嫁给年青书生的故事。“畜牲嫁给人违反了天条,所以法海和尚就来降服白蛇。她的法力很高强,发大水抵抗。淹了金山寺,可是和尚没淹死。末了把她抓了,压在钵里,封上了符咒,盖了一个宝塔来镇压。就是杭州的雷峰塔。她跟书生生的儿子长大后中了状元,到宝塔脚下祈祷痛哭,可是也没有别的法子。人家说只要宝塔倒了,她就能出来,到那时就天下大乱了。”“雷峰塔不是倒了么?”葵花问道。“几年前倒的。”秦干郁郁的说道。“是了,露小姐上次到西湖就是瓦砾堆,不能进去,”葵花说,“现在该倒得更厉害了。”“难怪现在天下大乱了。”何干诧道。“哪一年倒的?那时候我们还在上海。嗳,就是志远说俄国老毛子杀了他们的皇帝的那一年。”葵花道。“连皇帝都想杀。”佟干喃喃道。“这些事志远知道。”何干赞美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秦干套用古话。“我们呢,我们只听说宣统皇帝不坐龙廷了。”何干说,“不过好像是最近几年才真的乱起来的。”“雷峰塔倒了,就是这原故。”葵花笑道。“有人看见白蛇么?”琵琶问道。“一定是逃走了。”葵花道。“都不知道她现在在哪么?”“哪儿都有可能。像她那样的人多了。”葵花嗤笑道。“那么美么?”“多得是蛇精狐狸精一样的女人搅得天下不太平。”“有时候她还变蛇么?”“还问,”秦干道,“就爱打破砂锅问到底。”男佣人的房里传来的灯光声响很吸引人。琵琶走过去,立在门口。“回来,陵少爷。里头太热了,又出一身汗,澡就白洗了。”琵琶没注意弟弟跟在她后头,这次拿她做掩护,蹦蹦跳跳进屋去了。“琵琶小姐,你想谁赢钱?”王发从麻将桌上喊。她想他赢钱,可是她也喜欢志远。何干来到她背后,教她说:“大家都赢钱。”“大家都赢钱,那谁要输钱?”厨子说。“桌子板凳输。”何干套了句老话。琵琶走过去,到志远记账的桌上。有次傍晚何干带她过来,跟志远说:“在她鼻孔里抹点墨,说是止血。一个冬天靠着炉子,火气大。”志远拿只毛笔帮她点上墨,柔软的笔尖冷而湿,一阵轻微的墨臭。从那时起她就非常喜欢这个地方,每天晚上进来拿纸笔涂涂抹抹,很熟悉屋子里的气味,甚至熟悉了微咸的墨味。“有纸么,志远?”“他们忙,别搅糊人家。”何干说。“报纸底下。”志远说。“又画小人了。”厨子老吴说,“碰!”他喊,大赚一手。琵琶画了一族的青年勇士,她和弟弟是里头最年青的。砚台快干了。没上漆的桌子上有香烟烫焦的迹子,搁了杯茶,她把冷了的茶倒了一点。蚊子在桌子底下咬她。唇上的汗珠刺得她痒酥酥的。王发取错了牌,咒骂自己的手背运。花匠也进来了,坐在吱嘎响的小床上,一阵长长的咳声,从喉咙深处着实咳出一口痰来,埋怨着天气热。一局打完了,牌子推倒重洗,七八只手在搅。厨子老吴悻悻然骂着手气转背了。花匠布鞋穿一半,拖着脚过来看桌上一副还没动的牌。每个人都是瓮声瓮气的,倒不是吵架。琵琶顶爱背后的这些声响,有一种深深的无聊与忿恨,像是从一个更冷更辛苦的世界吹来的风,能提振精神,和楼上的世界两样。三她与弟弟每天都和老妈子待在楼上。漫长的几个钟头,阳光照在梳妆台上,黄褐色漆,桌缘磨白了。葵花会上楼来,低声说些楼下听来的消息,小公馆或是新房子的事,老爷的堂兄弟或男佣人的事。“王爷昨晚跟新房子的几个男佣人出去了,在堂子里跟人打了一架。”她和何干相视一笑,不知该说什么,“他们是这么说的。他倒真是乌了只眼,脸上破了几处。”“什么堂子?”琵琶问道。“吓咦!”何干低声吓噤她。葵花吃吃傻笑。“到底什么是堂子啊?”“吓咦!还要说?”何干至少有了个打圆场的机会。她很尊重王发,像天主教的修女尊重神父。琵琶想堂子是个坏地方,可是王爷既然去也就不算坏到哪儿去。佟干进来了,嘴里嚼着什么。“吃什么?”陵问道。“没吃什么。”她道。他呜呜咽咽的拉扯她的椅子。“明明在吃哩。”“没有吃。”“这个时候她能吃什么?”何干道。他揪了一把佟干的袴子,死命的摇。“吃什么?我要看。”“嗳呀,这个陵少爷,这么馋。”葵花笑道,“人家嘴巴动一动,他都要管。”“好,你自己看。”佟干蹲下来,张开嘴。他爬上她的膝,看进她嘴里,左瞧右瞧,像牙医检查牙齿。“看见了么?”“你吞进去了。”他又哭了起来。“陵少爷!”秦干锐声喊,小脚蹬蹬蹬的进了房间,“丢不丢脸,陵少爷。”把他拉开了。“嗳,这个陵少爷。”葵花叹道,“也不能怪他,这不能吃那不能吃的。”“想吃?那就别闹病。”秦干把他搂进怀里擦眼泪。吃饭的时候常常有些菜陵不能碰,他总是哭闹,秦干就会拿琵琶给他出气。弟弟吃完了琵琶还没吃完,秦干就说:“贪心的人没个底。”琵琶下一顿吃得快了,跟何干抱怨说:“咬了舌头。”。怎么吃那么急?”何干说。秦干便唱道:“咬舌头,贪吃鬼,咬腮肉,饿死鬼。”这次换琵琶先吃完,秦干又唱道:“男孩吃饭如吞虎,女孩吃饭如数谷。”琵琶筷子拿得高。秦干就预卜说:“筷子抓得远,嫁得远;筷子抓得近,嫁邻近。”“我不要嫁人。”“谁要留你在家里?留着做什么?将来陵少爷娶了少奶奶,谁要一个尖嘴姑子留在家里?把她嫁掉,嫁得越远越好。”琵琶改把筷子握得低一点。。看,我抓得近了。”“筷子抓得远,嫁得近;筷子抓得近,嫁得远!”“不对!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就是这么说的,俗话就是这么说的。”“才不是!你说:‘抓得远嫁得远。”“嗳哟,现在就想嫁人的事了。”何干不插手,只是微笑看着秦干嘲弄,设法让他们继续吃饭。琵琶一次又一次拣一盘猪肉吃。“猪肉吃多了不好。”秦干说。“鱼生热,肉生痰,青菜豆付保平安。”下次吃豆付,琵琶爱吃,她又说:“豆付软,像竹条,一下肚,变铁片。”“你自己说豆付好。”“豆付是好,就是一落胃会变硬。”陵掉了一只筷子,自然是好兆头:“筷子落了地,四方买田地。”可是琵琶掉了筷子,’她就曼声唱道:“筷子落了土,挨揍又吃一嘴土。”“不对,我会四方买田地。”琵琶说。“女孩子不能买田地。”“女孩跟男孩一样强。”“女孩是赔钱货,吃爹妈的穿爹妈的,没嫁妆甩都甩不掉。儿子就能给家里挣钱。”“我也会给家里挣钱。”“你是这儿的客人,不姓沈。你弟弟才姓沈。你姓碰,碰到哪家是哪家。”“我姓沈我姓沈我姓沈!”“唉哎嗳。”何干不满的哼了声,“别这么大嗓门。年青小姐不作兴乱喊乱叫的。”“你这个脾气只好住独家村。”秦干说。“我不跟你说话了。”琵琶吃完了饭,放下碗。还剩了几个米粒。“碗里剩米粒,嫁的男人是麻子。”秦干还说。她们争执陵是不插口的,可是琵琶有时也恨他是男孩子。她记得第一次看见他,两个小娃并排坐在床上,隔了有两尺。都像泥偶,她决心转头不看他,招人嘲笑。她面前搁了一只盘子,抓周,她的第一次生日。从盘子上抓的东西能预测未来。后来她听老妈子们说红漆盘里搁了一只毛笔,一个顶针,一个大的古铜钱拿红棉绳穿着中央的方洞眼,一本书,一副骰子,一只银酒杯,一块红棉胭脂。“我抓了什么?”她那时问。“抓了毛笔,后来又抓了棉花胭脂,不过三心两意,拿起来又放下。”何干说。“女孩子喜欢胭脂不要紧,要是男孩就表示他喜欢女人。”葵花笑着说。“弟弟抓了什么?”“陵少爷抓了什么?”她们彼此互问。琵琶感觉他也跟平常一样没个定性。“抓了钱吧?”秦干说。“嗳,他将来会很有钱。”葵花说。好东西总搁得近,铜钱、书、毛笔。骰子和酒杯都搁得远远的,够不到。会走路之后,琵琶到弟弟房里,看见他在婴儿床的栏杆后面,一只憔悴衰弱的笼中兽。后来他挪到大铁柱床上,秦干带他一床睡。有次生病,哭闹着要吃松子糖,松子糖装在小花磁罐里,旁边有爽身粉,搁在梳妆台上。“吃点松子糖不要紧吧?”秦干同露说。“不能吃甜的,他在发烧。”露说。他大哭,把只拳头完全塞到嘴里去。“他是怎么塞进去的?”露说,“嘴又不大。”秦干把他的拳头拉出来,抓着不放,一放手,又塞进了嘴里。“嘴会撑大的。”露担忧的说。“松子糖里掺进黄连去,断了他的念。”末了秦干想出了这个主意。他们把黄连磨成粉,掺进松子糖,和成糊,抹在他拳头上。他吮着拳头,哭得更惨。他长大漂亮了,雪白的猫儿脸,乌黑的头发既厚又多。薄薄的小嘴红艳艳的,唇形细致。蓝色茧绸棉袍上遍洒乳白色蝴蝶,外罩金班褐色小背心,一溜黄铜小珠钮。“弟弟真漂亮。”琵琶这么喊,搂住他,连吻他的脸许多下,皮肤嫩得像花瓣,不像她自己的那么粗。因为瘦,搂紧了觉得衣服底下虚笼笼的。他假装不听见姐姐的赞美,由着她又搂又吻,仿佛是发生得太快,反应不及。琵琶顶爱这么做,半是为了逗老妈子们笑,她们非常欣赏这一幕。出了家门他总是用一条大红阔带子当胸绊住,两端握在秦干手里,怕他跌倒。上公园,他的一张脸总像要哭出来。整个人仆向前,拼命往前挣,秦干在一码后东倒西歪的跟着。连琵琶也觉得丢脸,旁人也都好奇的看着他们。“早呀。”有个洋人的阿妈道。不穿蓝,而是白净的上衣。“这主意好,不跌跤。”秦干不同生人搭话,由何干代答道:“嗳,这法子不跌跤。”“他顶娇贵的。”白衣阿妈说,并不直问是哪里不对。“他现在好了,就是还有脚软病。”“姐弟俩?”“嗳。”“真文静。”“是啊,不比你家少爷小姐活泼。”“嗳呀。那几个!天不怕地不怕。嗳,野孩子。啧啧啧啧。”她装模作样的学着欧洲人的声口,。比不上你们这两个,又可爱又规矩。”“他们俩倒好,不吵架。”琵琶心里忸怩。其实我们谁也不喜欢谁,她大声跟自己说。说不定少了秦干她会喜欢弟弟,谁知道呢。“吉米!”阿妈突然锐声大喝,震耳欲聋,“吉米过来。吉米不听话。”她皱眉望着亮晃晃的远处,又回头安然织她的东西,一双黑色长手套,似乎也是她的制服。老妈子总是在织东西,倒像是从洋人雇主那儿学到的名门淑女的消遣。草地蔓延开去,芥末黄地毯直铺上天边。这里几个人那里几个人,可是草地太辽阔,放眼望去净是平坦的黄,没有人踩过。琵琶忍不住狂奔起来,吞吃下要求她将自己切成两半、占据吞噬自己的广原。她大叫一声。过了前头的小驼峰,粼粼的蓝色池塘会跳上来,急急在池边阻住她。洋人的小孩蹲在水边,一身的水兵服,戴草帽,放着汽船、玩具帆船。高耸的大楼倒映在池面,闪着白芒芒的光,像水里的冰块。她很清楚是什么样子,到水边这段路她总是跑过来。后面隐隐听见陵也跟着喊,也跟着跑。大红带断了?“陵少爷!”秦干像鹦哥一样锐叫着,声音落在后头,“陵少爷!快不要跑!”秦干也迈动一双小脚追赶上来,蹬蹬的跑步声让草吞哑了。她跑起来髋部动得比脚厉害,所有动作都朝同一个方向,歪歪扭扭的。“陵少爷,会跌跤,跌得一蹋平阳。”她锐叫道,自己也跑得东倒西歪的,“乐极生悲呀。”琵琶和陵不同洋人的小孩说话,在家里玩倒是满口的外邦语言,滔滔不绝,向蛮夷骂战。他们把椅子并排排列,当成汽车的前后座,开着上战场,喇叭嘟嘟响。又出来重排椅子,成了山峦,站在山脊上,双手扠腰,大声嘲笑辱敌。末了扑向蛮夷,近身肉搏,刀砍剑刺,斩下敌人首级,回去向皇帝讨赏。中午老妈子们送午饭来,将椅子扶正。饭后他们又将椅子放倒,继续征战。一个叫月红,一个叫杏红,是青年勇士族里两员骁将。琵琶让陵长了岁数,成了八岁的孩子,她自私的让自己十二岁。叫他杏弟,要他喊月姐。她使双剑,他耍一对八角铜锤。“我不要使锤。”他说。“那使什么?”“长矛。”“铜锤比较合适,年青,也动得快。”他背转过去,像是不玩了。“好,好,长矛就长矛。”没人在眼前他们才玩。可是有天葵花突然对琵琶低声哼吟:“月姐!杏弟!”“你说什么?”琵琶慌乱的说。“我听见了,月姐!”“不要说。”“怎么了,月姐?”“不要说了。”霎时间她看见了自己在这个人世中是多么的软弱无力,假装是会使双剑的女将有多么可耻荒唐。葵花正打算再取笑她几句,可是给琵琶瞪眼看了一会儿,也自吃惊,她竟然那么难过,便笑了笑,不作声了。可是有几次她还是轻声念诵:“月姐!”“不要说了。”琵琶喊道,深感受辱。她的激动让葵花诧异,她又是笑笑,不作声。战争游戏的热潮不再,末了完全不玩了。现在在楼上无所事事。宽宽的一片阳光把一条蓝色粉尘送进嵌了三面镜的梳妆台上。蟠桃式磁缸里装着痱子粉。冬天把一罐冻结的麦芽糖搁火炉盖上融化,里面站了一双毛竹筷子。麦芽糖的小褐磁罐子,老妈子们留着拔火罐。她们无论什么病都是团皱了纸在罐子里烧,倒扣在赤裸的有雀班的肩背上。等麦芽糖变软了,何干绞了一团在那双筷子上,琵琶仰着头张着嘴等着,那棕色的胶质映着日光像只金蛇一扭一扭,等得人心急死了。却得坐着等它融化,等上好几个钟头。做什么都要很久。时间过得很慢,像落单的一只棉鞋里的阳光。琵琶穿旧的冬鞋立在地板上,阳光斜斜射过内面鞋底的粉红条纹法兰绒里子。“等我十三岁就能吃糯米。”琵琶说,“十四岁能吃水果,十六岁能穿高跟鞋。”她母亲立下的规矩是不能吃糯米做的米糕,老妈子们则禁止她吃大多数的水果。柿子性寒,伤体质。有一次秦干买了个柿子,琵琶还是头一次看见。老妈子们都到后门去看贩子的货,只有秦千真讲价真买。柿子太生了,她先放在梳妆台的抽屉里。房间没人,琵琶就去开抽屉看看,炭灰色的小蒂子,圆墩墩红通通的水果,看过一眼就悄悄关上抽屉。万一让人发现她偷看柿子,还不尽力张扬,洗刷陵的馋嘴污名!他馋归馋,可没动过老妈子的好东西。隔两天她就偷看一次,疑心怎么样才叫熟。有一次拿指甲尖去戳,红缎子一样的果皮上留下了一个酒涡,兴奋极了。若不是秦干的柿子,她就会去问她:“什么时候吃柿子?”秦干肯定会说:“小姐可真关心我的柿子啊。”又过了一个多月。有天秦干打开了抽屉。“嗳呀,我都忘了。”她说。把柿子拿了起来,剥掉了一点皮。“坏了。”她短短的说了一句。“整个坏了?”何干问。“烂成一泡水了。”她急急出房去把她这罕有的失误给丢了。琵琶一脸的惊诧,柿子仍是红通通圆墩墩的,虽然她好久前就注意到起皱了。就算里头化了水了,也是个漂亮的红杯子。可是她没作声。一颗心鼓涨了似的,重甸甸空落落的。四秦干买了一本宝卷。有天晚上看,叹息着同何干说:“嗳,何大妈,说的一点也不差,谁也不知道今天还活着明天就死了:‘今朝脱了鞋和袜,怎知明朝穿不穿。’”“仔细听。”何干跟站在她膝间的琵琶说,“听了有好处。”何干才吃过了饭,呼吸有菜汤的气味,而她刚洗过的袍子散发出冬天惯有的阳光与冻结的布的味道。大大的眼睛瞪得老大,好看的脸泛着红光。“来听啊,佟大妈。”葵花喊着浆洗的老妈子,“真该听听,说得真对。”佟干急步过来,一脸的惊皇。“生来莫为女儿身,喜乐哭笑都由人。”“说得对。”佟干喃喃说,鲜红的长脸在灯光下发光,“千万别做女人。”“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牛马。”“说得真对,可惜就是没人懂。”葵花说。“嗳,秦大妈,”何干叹道,“想想这一辈子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可不是哩。钱也空,儿孙也空,”秦干道,“有什么味?”她倒没说死后的报应也是空口说白话。谁敢说没有这些事?可是她们是知道理的人;学会了不对人生有太多指望,对来生也不存太大的幻想。宗教只能让她们悲哀。幸好她们不是虔诚的人。秦干也许是对牛弹琴,可是她的性子是死不认输的。说到陵少爷,她的家乡,旧主人露的娘家,她总是很激昂。绝口不提她的儿子和孙子,在她必然是极大的伤惨与酸苦。她是个伶俐清爽的人,却不常洗脚,太费工夫了。琵琶倒是好奇想看,可是秦干简单一句话:“谁不怕臭只管来看。”琵琶就不敢靠近。别的老妈子哈哈笑。“不臭不臭。”葵花说,“花粉里腌着呢。”“你没听过俗话说王婆的裹脚布——又臭又长。”秦干说。她一腿架着另一腿的膝盖,解开一码又一码的布条。变形的脚终于露了出来,只看见大脚趾与脚跟挤在一块,中间有很深一条缝,四根脚趾弯在脚掌下,琵琶和陵都只敢草草喽一眼,出于天生的礼貌,也不知是动物本能的回避不正常的东西。“裹小脚现在过时了。”秦干道,“都垫了棉花,装成大脚。”“露小姐也是小脚,照样穿高跟鞋。”葵花道。“珊瑚小姐倒没缠脚?”浆洗老妈子问道。“我们老太太不准裹小脚。”何干道,“她说:‘老何,我最恨两桩事,一个是吃鸦片烟,一个是裹小脚。”“杨家都管老妈子叫王嫂张嫂,年纪大了就叫王大妈张大妈。”秦干道。“这边是北方规矩。”何干道。“露小姐总叫你何大妈,杨家人对底下人客气多了。”秦干道。“北方规矩大。”何干道。“嗳,杨家规矩可也不小。有年纪的底下人进来了,年青的少爷小姐都得站起来,不然老太太就要骂了。”“我们老太太管少爷管得可严了。”何干道,“都十五六了,还穿女孩子的粉红绣花鞋,镶滚好几道。少爷出去,还没到二门就靠着墙偷偷把脚上的鞋脱下来换一双。我在楼上看见。”她悄悄笑着说,仿佛怕老太太听见。双肩一高一低,模仿少爷遮掩胁下的包裹的姿势。“我不敢笑。正好在老太太屋里,看见他偷偷摸摸脱掉一只鞋,鬼鬼祟祟的张望。”一听见姑爷,秦干就闭紧了嘴,两边嘴角现出深摺子。“怎么会把他打扮得像女孩子?”葵花问道。“还不是为了让他像女孩一样听话文静,也免得他偷跑出去,学坏了。”她低声道,半眨了眨眼。“怪道人说家里管得越紧,朝后就越野。”葵花道。“也不见得。少爷就又害羞又胆小。”何干恋恋的说道,“怕死了老太太。”“老太太多活几年就好了。”葵花道。“哪能靠爹妈管,”秦干道,“爹妈又不能管你一辈子。”“老太太还在,不至于像今天这么坏。”何干柔声说道。“是啊,他也怕露小姐。”葵花道,“真怕。”“太太能管得住他。论理这话我们不该说,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要是老太太多活几年就好了。她过世的时候少爷才十六。”秦干又决定要沉默以对。一脚离了水,拿布揩干。红漆木盆里的水转为白色,硼粉的原故。“厨子说鸭子现在便宜了。”浆洗老妈子突然道。秦干看了她一眼,眼神犀利。脚也俗称鸭子。“过年过节厨子会做咸板鸭。”何干道。“葵花爱吃鸭屁股。”琵琶道。“可别忘了,陵少爷,把鸭屁股留给她吃。”秦干道。这成了他们百说不厌的笑话。“还是小丫头就爱吃鸭屁股了。”何干道。“有什么好吃。”浆洗老妈子笑道。“怎么不好吃?屁股上的油水多哩。”秦干道。葵花笑笑,不作声。望着灯下她扁平漂亮的紫膛脸,琵琶觉得她其实爱吃鸭子,吃别人不要吃的,才说爱吃。她是个丫头,最没有地位,好东西也轮不到她。有天下午葵花上楼来,低声道:“佟干的老鬼来了,打了起来。”“怎么才见面就打。”何干道。“厨子忙着拉开他们。我插不上手,叫志远又不在。”“两个都这么一把年纪了,也不给她留脸面。”“我要是佟大妈就不给他钱。横竖拿去赌。”“她能怎么办,那么个闹法?”“他一动手就给钱,下次还不又动手。”“那种男人真是不长进。”“就让他闹,看他能怎么。”“要是把这地方砸了呢?”“叫巡捕来。”“老爷会听见。”“至少该拿巡捕吓吓他。”“不长进的人,什么也不怕。”“佟大妈都打哭了,那么壮的人。”听见佟干沉重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两人都不言语了。她进了老妈子们的房里,一会儿出来了,怯怯的喊了声:“何大妈。”何干走过去,两人低声说了一阵。何干进了老妈子们的房间。“月底我就还给你。”佟干的声音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