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恫即蠊?有钱也不行.这个,大概就应叫作专制吧!一到民国来,宅门里可有了自由,只要有钱,你爱穿什么,吃什么,戴什么,都可以,没人敢管你.所以,为争自由,得拚命的去搂钱;搂钱也自由,因为民国没有御史.你要是没在大宅门待过,大概你还不信我的话呢,你去看看好了.现在的一个小官都比老年间的头品大员多享着点福:讲吃的,现在交通方便,山珍海味随便的吃,只要有钱.吃腻了这些还可以拿西餐洋酒换换口味;哪一朝的皇上大概也没吃过洋饭吧?讲穿的,讲戴的;讲看的听的,使的用的,都是如此;坐在屋里你可以享受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如今享福的人才真叫作享福,自然如今搂钱也比从前自由的多.别的我不敢说,我准知道宅门里的姨太太擦五十块钱一小盒的香粉,是由什么巴黎来的;巴黎在哪儿?我不知道,反正那里来的粉是很贵.我的邻居李四,把个胖小子卖了,才得到四十块钱,足见这香粉贵到什么地步了,一定是又细又香呀,一定!好了,我不再说这个了;紧自贫嘴恶舌,倒好象我不赞成自由似的,那我哪敢呢!我再从另一方面说几句,虽然还是话里套话,可是多少有点变化,好教人听着不俗气厌烦.刚才我说人家宅门里怎样自由,怎样阔气,谁可也别误会了人家作老爷的就整天的大把往外扔洋钱,老爷们才不这么傻呢!是呀,姨太太擦比一个小孩还贵的香粉,但是姨太太是姨太太,姨太太有姨太太的造化与本事.人家作老爷的给姨太太买那么贵的粉,正因为人家有地方可以抠出来.你就这么说吧,好比你作了老爷,我就能按着宅门的规矩告诉你许多诀窍:你的电灯,自来水,煤,电话,手纸,车马,天棚,家具,信封信纸,花草,都不用花钱;最后,你还可以白使唤几名巡警.这是规矩,你要不明白这个,你简直不配作老爷.告诉你一句到底的话吧,作老爷的要空着手儿来,满膛满馅的去,就好象刚惊蛰后的臭虫,来的时候是两张皮,一会儿就变成肚大腰圆,满兜儿血.这个比喻稍粗一点,意思可是不错.自由的搂钱,专制的省钱,两下里一合,你的姨太太就可以擦巴黎的香粉了.这句话也许说得太深奥了一些,随便吧!你爱懂不懂.这可就该说到我自己了.按说,宅门里白使唤了咱们一年半载,到节了年了的,总该有个人心,给咱们哪怕是顿犒劳饭呢,也大小是个意思.哼!休想!人家作老爷的钱都留着给姨太太花呢,巡警算哪道货?等咱被调走的时候,求老爷给"区"里替我说句好话,咱都得感激不尽.你看,命令下来,我被调到别处.我把铺盖卷打好,然后恭而敬之的去见宅上的老爷.看吧,人家那股子劲儿大了去啦!带理不理的,倒仿佛我偷了他点东西似的.我托咐了几句:求老爷顺便和"区"里说一声,我的差事当得不错.人家微微的一抬眼皮,连个屁都懒得放.我只好退出来了,人家连个拉铺盖的车钱也不给;我得自己把它扛了走.这就是他妈的差事,这就是他妈的人情!十二机关和宅门里的要人越来越多了.我们另成立了警卫队,一共有五百人,专作那义务保镖的事.为是显出我们真能保卫老爷们,我们每人有一杆洋枪,和几排子弹.对于洋枪——这些洋枪——我一点也不感觉兴趣:它又沉,又老,又破,我摸不清这是由哪里找来的一些专为压人肩膀,而一点别的用处没有的玩艺儿.我的子弹老在腰间围着,永远不准往枪里搁;到了什么大难临头,老爷们都逃走了的时候,我们才安上刺刀.这可并非是说,我可以完全不管那枝破家伙;它虽然是那么破,我可得给它支使着.枪身里外,连刺刀,都得天天擦;即使永远擦不亮,我的手可不能闲着.心到神知!再说,有了枪,身上也就多了些玩艺儿,皮带,刺刀鞘,子弹袋子,全得弄得利落抹腻,不能象猪八戒挎腰刀那么懈懈松松的,还得打裹腿呢!多出这么些事来,肩膀上添了七八斤的分量,我多挣了一块钱;现在我是一个月挣七块大洋了,感谢天地!七块钱,扛枪,打裹腿,站门,我干了三年多.由这个宅门串到那个宅门,由这个衙门调到那个衙门;老爷们出来,我行礼;老爷进去,我行礼.这就是我的差事.这种差事才毁人呢:你说没事作吧,又有事;说有事作吧,又没事.还不如上街站岗去呢.在街上,至少得管点事,用用心思.在宅门或衙门,简直永远不用费什么一点脑子.赶到在闲散的衙门或汤儿事的宅子里,连站门的时候都满可以随便,拄着枪立着也行,抱着枪打盹也行.这样的差事教人不起一点儿劲,它生生的把人耗疲了.一个当仆人的可以有个盼望,哪儿的事情甜就想往哪儿去,我们当这份儿差事,明知一点好来头没有,可是就那么一天天的穷耗,耗得连自己都看不起了自己.按说,这么空闲无事,就应当吃得白白胖胖,也总算个体面呀.哼!我们并蹲不出膘儿来.我们一天老绕着那七块钱打算盘,穷得揪心.心要是揪上,还怎么会发胖呢?以我自己说吧,我的孩子已到上学的年岁了,我能不教他去吗?上学就得花钱,古今一理,不算出奇,可是我上哪里找这份钱去呢?作官的可以白占许多许多便宜,当巡警的连孩子白念书的地方也没有.上私塾吧,学费节礼,书籍笔墨,都是钱.上学校吧,制服,手工材料,种种本子,比上私塾还费的多.再说,孩子们在家里,饿了可以掰一块窝窝头吃;一上学,就得给点心钱,即使咱们肯教他揣着块窝窝头去,他自己肯吗?小孩的脸是更容易红起来的.我简直没办法.这么大个活人,就会干瞪着眼睛看自己的儿女在家里荒荒着!我这辈无望了,难道我的儿女应当更不济吗?看着人家宅门的小姐少爷去上学,喝!车接车送,到门口还有老妈子丫环来接书包,抱进去,手里拿着橘子苹果,和新鲜的玩具.人家的孩子这样,咱的孩子那样;孩子不都是将来的国民吗?我真想辞差不干了.我楞当仆人去,弄俩零钱,好教我的孩子上学.可是人就是别入了辙,入到哪条辙上便一辈子拔不出腿来.当了几年的差事——虽然是这样的差事——我事事入了辙,这里有朋友,有说有笑,有经验,它不教我起劲,可是我也仿佛不大能狠心的离开它.再说,一个人的虚荣心每每比金钱还有力量,当惯了差,总以为去当仆人是往下走一步,虽然可以多挣些钱.这可笑,很可笑,可是人就是这么个玩艺儿.我一跟朋友们说这个,大家都摇头.有的说,大家混的都很好的,干吗去改行?有的说,这山望着那山高,咱们这些苦人干什么也发不了财,先忍着吧!有的说,人家中学毕业生还有当"招募警"的呢,咱们有这个差事当,就算不错;何必呢?连巡官都对我说了:好歹混着吧,这是差事;凭你的本事,日后总有升腾!大家这么一说,我的心更活了,仿佛我要是固执起来,倒不大对得住朋友似的.好吧,还往下混吧.小孩念书的事呢?没有下文!不久,我可有了个好机会.有位冯大人哪,官职大得很,一要就要十二名警卫;四名看门,四名送信跑道,四名作跟随.这四名跟随得会骑马.那时候,汽车还没出世,大官们都讲究坐大马车.在前清的时候,大官坐轿或坐车,不是前有顶马,后有跟班吗?这位冯大人愿意恢复这点官威,马车后得有四名带枪的警卫.敢情会骑马的人不好找,找遍了全警卫队,才找到了三个;三条腿不大象话,连巡官都急得直抓脑袋.我看出便宜来了:骑马,自然得有粮钱哪!为我的小孩念书起见,我得冒下子险,假如从马粮钱里能弄出块儿八毛的来,孩子至少也可以去私塾了.按说,这个心眼不甚好,可是我这是卖着命,我并不会骑马呀!我告诉了巡官,我愿意去.他问我会骑马不会?我没说我会,也没说我不会;他呢,反正找不到别人,也就没究根儿.有胆子,天下便没难事.当我头一次和马见面的时候,我就合计好了:摔死呢,孩子们入孤儿院,不见得比在家里坏;摔不死呢,好,孩子们可以念书去了.这么一来,我就先不怕马了.我不怕它,它就得怕我,天下的事不都是如此吗?再说呢,我的腿脚利落,心里又灵,跟那三位会骑马的瞎扯巴了一会儿,我已经把骑马的招数知道了不少.找了匹老实的,我试了试,我手心里攥着把汗,可是硬说我有了把握.头几天,我的罪过真不小,浑身象散了一般,屁股上见了血.我咬了牙.等到伤好了,我的胆子更大起来,而且觉出来骑马的快乐.跑,跑,车多快,我多快,我算是治服了一种动物!我把马治服了,可是没把粮草钱拿过来,我白冒了险.冯大人家中有十几匹马呢,另有看马的专人,没有我什么事.我几乎气病了.可是,不久我又高兴了:冯大人的官职是这么大,这么多,他简直没有回家吃饭的工夫.我们跟着他出去,一跑就是一天.他当然喽,到处都有饭吃,我们呢?我们四个人商议了一下,决定跟他交涉,他在哪里吃饭,也得有我们的.冯大人这个人心眼还不错,他很爱马,爱面子,爱手下的人.我们一对他说,他马上答应了.这个,可是个便宜.不用往多里说.我们要是一个月准能在外边白吃半个月的饭,我们不就省下半个月的饭钱吗?我高了兴!冯大人,我说,很爱面子.当我们去见他交涉饭食的时候,他细细看了看我们.看了半天,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的说:"这可不行!"我以为他是说我们四个人不行呢,敢情不是.他登时要笔墨,写了个条子:"拿这个见总队长去,教他三天内都办好!"把条子拿下来,我们看了看,原来是教队长给我们换制服:我们平常的制服是斜纹布的,冯大人现在教换呢子的;袖口,裤缝,和帽箍,一律要安金绦子.靴子也换,要过膝的马靴.枪要换上马枪,还另外给一人一把手枪.看完这个条子,连我们自己都觉得不合适:长官们才能穿呢衣,镶金绦,我们四个是巡警,怎能平白无故的穿上这一套呢?自然,我们不能去教冯大人收回条子去,可是我们也怪不好意思去见总队长.总队长要是不敢违抗冯大人,他满可以对我们四个人发发脾气呀!你猜怎么着?总队长看了条子,连大气没出,照话而行,都给办了.你就说冯大人有多么大的势力吧!喝!我们四个人可抖起来了,真正细黑呢制服,镶着黄登登的金绦,过膝的黑皮长靴,靴后带着白亮亮的马刺,马枪背在背后,手枪挎在身旁,枪匣外搭拉着长杏黄穗子.简直可以这么说吧,全城的巡警的威风都教我们四个人给夺过来了.我们在街上走,站岗的巡警全都给我们行礼,以为我们是大官儿呢!当我作裱糊匠的时候,稍微讲究一点的烧活,总得糊上匹菊花青的大马.现在我穿上这么抖的制服,我到马棚去挑了匹菊花青的马,这匹马非常的闹手,见了人是连啃带踢;我挑了它,因为我原先糊过这样的马,现在我得骑上匹活的;菊花青,多么好看呢!这匹马闹手,可是跑起来真作脸,头一低,嘴角吐着点白沫,长鬃象风吹着一垄春麦,小耳朵立着象俩小瓢儿;我只须一认镫,它就要飞起来.这一辈子,我没有过什么真正得意的事;骑上这匹菊花青大马,我必得说,我觉到了骄傲与得意!按说,这回的差事总算过得去了,凭那一身衣裳与那匹马还不值得高高兴兴的混吗?哼!新制服还没穿过三个月,冯大人吹了台,警卫队也被解散;我又回去当三等警了.十三警卫队解散了.为什么?我不知道.我被调到总局里去当差,并且得了一面铜片的奖章,仿佛是说我在宅门里立下了什么功劳似的.在总局里,我有时候管户口册子,有时候管铺捐的账簿,有时候值班守大门,有时候看管军装库.这么二三年的工夫,我又把局子里的事情全明白了个大概.加上我以前在街面上,衙门口和宅门里的那些经验,我可以算作个百事通了,里里外外的事,没有我不晓得的.要提起警务,我是地;道内行.可是一直到这个时候,当了十年的差,我才升到头等警,每月挣大洋九元.大家伙或者以为巡警都是站街的,年轻轻的好管闲事.其实,我们还有一大群人在区里局里藏着呢.假若有一天举行总检阅,你就可以看见些稀奇古怪的巡警:罗锅腰的,近视眼的,掉了牙的,瘸着腿的,无奇不有.这些怪物才真是巡警中的盐,他们都有资格有经验,识文断字,一切公文案件,一切办事的诀窍,都在他们手里呢.要是没有他们,街上的巡警就非乱了营不可.这些人,可是永远不会升腾起来;老给大家办事,一点起色也没有,平生连出头露面的体面一次都没有过.他们任劳任怨的办事,一直到他们老得动不了窝,老是头等警,挣九块大洋.多*鼓阍诮稚峡醇捍┳畔吹煤芨删坏幕也*大褂,脚底下可还穿着巡警的皮鞋,用脚后跟慢慢的走,仿佛支使不动那双鞋似的,那就准是这路巡警.他们有时候也到大"酒缸"上,喝一个"碗酒",就着十几个花生豆儿,挺有规矩,一边往下咽那点辣水,一边叹着气.头发已经有些白的了,嘴巴儿可还刮得很光,猛看很象个太监.他们很规则,和蔼,会作事,他们连休息的时候还得穿着那双不得人心的鞋!跟这群人在一处办事,我长了不少的知识.可是,我也有点害怕:莫非我也就这样下去了吗?他们够多么可爱,又多么可怜呢!看着他们,我心中时常忽然凉那么一下,教我半天说不上话来.不错,我比他们都年岁小,也不见得比他们不精明,可是我有希望没有呢?年岁小?我也三十六了!这几年在局子里可也有一样好处,我没受什么惊险.这几年,正是年年春秋准打仗的时期,旁人受的罪我先不说,单说巡警们就真够瞧的.一打仗,兵们就成了阎王爷,而巡警头朝了下!要粮,要车,要马,要人,要钱,全交派给巡警,慢一点送上去都不行.一说要烙饼一万斤,得,巡警就得挨着家去到切面铺和烙烧饼的地方给要大饼;饼烙得,还得押着清道夫给送到营里去;说不定还挨几个嘴巴回来!要单是这么伺候着兵老爷们,也还好;不,兵老爷们还横反呢.凡是有巡警的地方,他们非捣乱不可,巡警们管吧不好,不管吧也不好,活受气.世上有糊涂人,我晓得;但是兵们的糊涂令我不解.他们只为逞一时的字号,完全不讲情理;不讲情理也罢,反正得自己别吃亏呀;不,他们连自己吃亏不吃亏都看不出来,你说天下哪里再找这么糊涂的人呢.就说我的表弟吧,他已当过十多年的兵,后来几年还老是排长,按说总该明白点事儿了.哼!那年打仗,他押着十几名俘虏往营里送.喝!他得意非常的在前面领着,仿佛是个皇上似的.他手下的弟兄都看出来,为什么不先解除了俘虏的武装呢?他可就是不这么办,拍着胸膛说一点错儿没有.走到半路上,后面响了枪,他登时就死在了街上.他是我的表弟,我还能盼着他死吗?可是这股子糊涂劲儿,教我也没法抱怨开枪打他的人.有这样一个例子,你也就能明白一点兵们是怎样的难对付了.你要是告诉他,汽车别往墙上开,好啦,他就非去碰碰不可,把他自己碰死倒可以,他就是不能听你的话.在总局里几年,没别的好处,我算是躲开了战时的危险与受气.自然罗!一打仗,煤米柴炭都涨价儿,巡警们也随着大家一同受罪,不过我可以安坐在公事房里,不必出去对付大兵们,我就得知足.可是,在局里我又怕一辈子就窝在那里,永没有出头之日,有人情,可以升腾起来;没人情而能在外边拿贼办案,也是个路子,我既没人情,又不到街面上去,打哪儿升高一步呢?我越想越发愁.十四到我四十岁那年,大运亨通,我补了巡长!我顾不得想已经当了多少年的差,卖了多少力气,和巡长才挣多少钱;都顾不得想了.我只觉得我的运气来了!小孩子拾个破东西,就能高兴的玩耍半天,所以小孩子能够快乐.大人们也得这样,或者才能对付着活下去.细细一想,事情就全糟.我升了巡长,说真的,巡长比巡警才多挣几块钱呢?挣钱不多,责任可有多么大呢!往上说,对上司们事事得说出个谱儿来;往下说,对弟兄们得及精明又热诚;对内说,差事得交得过去;对外说,得能不软不硬的办了事.这,比作知县难多了.县长就是一个地方的皇上,巡长没那个身分,他得认真办事,又得敷衍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哪一点没想到就出蘑菇.出了蘑菇还是真糟,往上升腾不易呀,往下降可不难呢.当过了巡长再降下来,派到哪里去也不吃香:弟兄们咬吃,喝!你这作过巡长的,……这个那个的扯一堆.长官呢,看你是刺儿头,故意的给你小鞋穿,你怎么忍也忍不下去.怎办呢?哼!由巡长而降为巡警,顶好干脆卷铺盖家去,这碗饭不必再吃了.可是,以我说吧,四十岁才升上巡长,真要是卷了铺盖,我干吗去呢?真要是这么一想,我登时就得白了头发.幸而我当时没这么想,只顾了高兴,把坏事儿全放在了一旁.我当时倒这么想:四十作上巡长,五十——哪怕是五十呢!——再作上巡官,也就算不白当了差.咱们非学校出身,又没有大人情,能作到巡官还算小吗?这么一想,我简直的拚了命,精神百倍的看着我的事,好象看着颗夜明珠似的!作了二年的巡长,我的头上真见了白头发.我并没细想过一切,可是天天揪着心,唯恐哪件事办错了,担了处分.白天,我老喜笑颜开的打着精神办公;夜间,我睡不实在,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就受了一惊似的,翻来覆去的思索;未必能想出办法来,我的困意可也就不再回来了.公事而外,我为我的儿女发愁:儿子已经二十了,姑娘十八.福海——我的儿子——上过几天私塾,几天贫儿学校,几天公立小学.字吗,凑在一块儿他大概能念下来第二册国文;坏招儿,他可学会了不少,私塾的,贫儿学校的,公立小学的,他都学来了,到处准能考一百分,假若学校里考坏招数的话.本来吗,自幼失了娘,我又终年在外边瞎混,他可不是爱怎么反就怎么反啵.我不恨铁不成钢去责备他,也不抱怨任何人,我只恨我的时运低,发不了财,不能好好的教育他.我不算对不起他们,我一辈子没给他们弄个后娘,给他们气受.至于我的时运不济,只能当巡警,那并非是我的错儿,人还能大过天去吗?福海的个子可不小,所以很能吃呀!一顿胡搂三大碗芝麻酱拌面,有时候还说不很饱呢!就凭他这个吃法,他再有我这么两份儿爸爸也不中用!我供给不起他上中学,他那点"秀气"也没法考上.我得给他找事作.哼!他会作什么呢?从老早,我心里就这么嘀咕:我的儿子楞可去拉洋车,也不去当巡警;我这辈子当够了巡警,不必世袭这份差事了!在福海十二三岁的时候,我教他去学手艺,他哭着喊着的一百个不去.不去就不去吧,等他长两岁再说;对个没娘的孩子不就得格外心疼吗?到了十五岁,我给他找好了地方去学徒,他不说不去,可是我一转脸,他就会跑回家来.几次我送他走,几次他偷跑回来.于是只好等他再大一点吧,等他心眼转变过来也许就行了.哼!从十五到二十,他就愣荒荒过来,能吃能喝,就是不爱干活儿.赶到教我给逼急了:"你到底愿意干什么呢?你说!"他低着脑袋,说他愿意挑巡警!他觉得穿上制服,在街上走,既能挣钱,又能就手儿散心,不象学徒那样永远圈在屋里.我没说什么,心里可刺着痛.我给打了个招呼,他挑上了巡警.我心里痛不痛的,反正他有事作,总比死吃我一口强啊.父是英雄儿好汉,爸爸巡警儿子还是巡警,而且他这个巡警还必定跟不上我.我到四十岁才熬上巡长,他到四十岁,哼!不教人家开革出来就是好事!没盼望!我没续娶过,因为我咬得住牙.他呢,赶明儿个难道不给他成家吗?拿什么养着呢?是的,儿子当了差,我心中反倒堵上个大疙疸!再看女儿呀,也十八九了,紧自搁在家里算怎回事呢?当然,早早撮出去的为是,越早越好.给谁呢?巡警,巡警,还得是巡警?一个人当巡警,子孙万代全得当巡警,仿佛掉在了巡警阵里似的.可是,不给巡警还真不行呢:论模样,她没什么模样;论教育,她自幼没娘,只认识几个大字;论赔送,我至多能给她作两件洋布大衫;论本事,她只能受苦,没别的好处.巡警的女儿天生来的得嫁给巡警,八字造定,谁也改不了!唉!给了就给了啵!撮出她去,我无论怎说也可以心净一会儿.并非是我心狠哪,想想看,把她撂到二十多岁,还许就剩在家里呢.我对谁都想对得起,可是谁又对得起我来着!我并不想唠里唠叨的发牢骚,不过我愿把事情都撂平了,谁是谁非,让大家看.当她出嫁的那一天,我真想坐在那里痛哭一场.我可是没有哭;这也不是一半天的事了,我的眼泪只会在眼里转两转,简直的不会往下流!十五儿子有了事作,姑娘出了阁,我心里说:这我可能远走高飞了!假若外边有个机会,我楞把巡长搁下,也出去见识见识.什么发财不发财的,我不能就窝囊这么一辈子.机会还真来了.记得那位冯大人呀,他放了外任官.我不是爱看报吗?得到这个消息,就找他去了,求他带我出去.他还记得我,而且愿意这么办.他教我去再约上三个好手,一共四个人随他上任.我留了个心眼,请他自己向局里要四名,作为是拨遣.我是这么想:假若日后事情不见佳呢,既省得朋友们抱怨我,而且还可以回来交差,有个退身步.他看我的办法不错,就指名向局里调了四个人.这一喜可非同小喜.就凭我这点经验知识,管保说,到哪儿我也可以作个很好的警察局局长,一点不是瞎吹!一条狗还有得意的那一天呢,何况是个人?我也该抖两天了,四十多岁还没露过一回脸呢!果然,命令下来,我是卫队长;我乐得要跳起来.哼!也不是咱的命不好,还是冯大人的运不济;还没到任呢,又撤了差.猫咬尿泡,瞎欢喜一场!幸而我们四个人是调用,不是辞差;冯大人又把我们送回局里去了.我的心里既为这件事难过,又为回局里能否还当巡长发愁,我脸上瘦了一圈.幸而还好,我被派到防疫处作守卫,一共有六位弟兄,由我带领.这是个不错的差事,事情不多,而由防疫处开我们的饭钱.我不确实的知道,大概这是冯大人给我说了句好话.在这里,饭钱既不必由自己出,我开始攒钱,为是给福海娶亲——只剩了这么一档子该办的事了,爽性早些办了吧!在我四十五岁上,我娶了儿媳妇——她的娘家父亲与哥哥都是巡警.可倒好,我这一家子,老少里外,全是巡警,凑吧凑吧,就可以成立个警察分所!人的行动有时候莫名其妙.娶了儿媳妇以后,也不知怎么我以为应当留下胡子,才够作公公的样子.我没细想自己是干什么的,直入公堂的就留下胡子了.小黑胡子在我嘴上,我捻上一袋关东烟,觉得挺够味儿.本来吗,姑娘聘出去了,儿子成了家,我自己的事又挺顺当,怎能觉得不是味儿呢?哼!我的胡子惹下了祸.总局局长忽然换了人,新局长到任就检阅全城的巡警.这位老爷是军人出身,只懂得立正看齐,不懂得别的.在前面我已经说过,局里区里都有许多老人们,长相不体面,可是办事多年,最有经验.我就是和局里这群老手儿排在一处的,因为防疫处的守卫不属于任何警区,所以检阅的时候便随着局里的人立在一块儿.当我们站好了队,等着检阅的时候,我和那群老人们还有说有笑,自自然然的.我们心里都觉得,重要的事情都归我们办,提哪一项事情我们都知道,我们没升腾起来已经算很委屈了,谁还能把我们踢出去吗?上了几岁年纪,诚然,可是我们并没少作事儿呀!即使说老朽不中用了,反正我们都至少当过十五六年的差,我们年轻力壮的时候是把精神血汗耗费在公家的差事上,冲着这点,难道还不留个情面吗?谁能够看狗老了就一脚踢出去呢?我们心中都这么想,所以满没把这回事放在心里,以为新局长从远处瞭我们一眼也就算了.局长到了,大个子胸前挂满了徽章,又是喊,又是蹦,活象个机器人.我心里打开了鼓.他不按着次序看,一眼看到我们这一排,他猛虎扑食似的就跑过来了.岔开脚,手握在背后,他向我们点了点头.然后忽然他一个箭步跳到我们跟前,抓起一个老书记生的腰带,象摔跤似的往前一拉,几乎把老书记生拉倒;抓着腰带,他前后摇晃了老书记生几把,然后猛一撒手,老书记生摔了个屁股墩.局长对准了他就是两口唾沫,"你也当巡警!连腰带都系不紧?来!拉出去毙了!"我们都知道,凭他是谁,也不能枪毙人.可是我们的脸都白了,不是怕,是气的.那个老书记生坐在地上,哆嗦成了一团.局长又看了看我们,然后用手指划了条长线,"你们全滚出去,别再教我看见你们!你们这群东西也配当巡警!"说完这个,仿佛还不解气,又跑到前面,扯着脖子喊:"是有胡子的全脱了制服,马上走!"有胡子的不止我一个,还都是巡长巡官,要不然我也不敢留下这几根惹祸的毛.二十年来的服务,我就是这么被刷下来了.其实呢,我虽四十多岁,我可是一点也不显着老苍,谁教我留下了胡子呢!这就是说,当你年轻力壮的时候,你把命卖上,一月就是那六七块钱.你的儿子,因为你当巡警,不能读书受教育;你的女儿,因为你当巡警,也嫁个穷汉去吃窝窝头.你自己呢,一长胡子,就算完事,一个铜子的恤金养老金也没有,服务二十年后,你教人家一脚踢出来,象踢开一块碍事的砖头似的.五十以前,你没挣下什么,有三顿饭吃就算不错;五十以后,你该想主意了,是投河呢,还是上吊呢?这就是当巡警的下场头.二十年来的差事,没作过什么错事,但我就这样卷了铺盖.弟兄们有含着泪把我送出来的,我还是笑着;世界上不平的事可多了,我还留着我的泪呢!十六穷人的命——并不象那些施舍稀粥的慈善家所想的——不是几碗粥所能救活了的;有粥吃,不过多受几天罪罢了,早晚还是死.我的履历就跟这样的粥差不多,它只能帮助我找上个小事,教我多受几天罪;我还得去当巡警.除了说我当巡警,我还真没法介绍自己呢!它就象颗不体面的痣或瘤子,永远跟着我.我懒得说当过巡警,懒得再去当巡警,可是不说不当,还真连碗饭也吃不上,多么可恶呢!歇了没有好久,我由冯大人的介绍,到一座煤矿上去作卫生处主任,后来又升为矿村的警察分所所长;这总算运气不坏.在这里我很施展了些我的才干与学问:对村里的工人,我以二十年服务的经验,管理得真叫不错.他们聚赌,斗殴,罢工,闹事,醉酒,就凭我的一张嘴,就事论事,干脆了当,我能把他们说得心服口服.对弟兄们呢,我得亲自去训练.他们之中有的是由别处调来的,有的是由我约来帮忙的,都当过巡警;这可就不容易训练,因为他们懂得一些警察的事儿,而想看我一手儿.我不怕,我当过各样的巡警,里里外外我全晓得;凭着这点经验,我算是没被他们给撅了.对内对外,我全有办法,这一点也不瞎吹.假若我能在这里混上几年,我敢保说至少我可以积攒下个棺材本儿,因为我的饷银差不多等于一个巡官的,而到年底还可以拿一笔奖金.可是,我刚作到半年,把一切都布置得有个大概了,哼!我被人家顶下来了.我的罪过是年老与过于认真办事.弟兄们满可以拿些私钱,假若我肯睁着一只闭着一只眼的话.我的两眼都睁着,种下了毒.对外也是如此,我明白警察的一切,所以我要本着良心把此地的警务办得完完全全,真象个样儿.还是那句话,人民要不是真正的人民,办警察是多此一举,越办得好越招人怨恨.自然,容我办上几年,大家也许能看出它的好处来.可是,人家不等办好,已经把我踢开了.在这个社会中办事,现在才明白过来,就得象发给巡警们皮鞋似的.大点,活该!小点,挤脚?活该!什么事都能办通了,你打算合大家的适,他们要不把鞋打在你脸上才怪.这次的失败,因为我忘了那三个宝贝字——"汤儿事",因此我又卷了铺盖.这回,一闲就是半年多.从我学徒时候起,我无事也忙,永不懂得偷闲.现在,虽然是奔五十的人了,我的精神气力并不比那个年轻小伙子差多少.生让我闲着,我怎么受呢?由早晨起来到日落,我没有正经事作,没有希望,跟太阳一样,就那么由东而西的转过去;不过,太阳能照亮了世界,我呢,心中老是黑糊糊的.闲得起急,闲得要躁,闲得讨厌自己,可就是摸不着点儿事作.想起过去的劳力与经验,并不能自慰,因为劳力与经验没给我积攒下养老的钱,而我眼看着就是挨饿.我不愿人家养着我,我有自己的精神与本事,愿意自食其力的去挣饭吃.我的耳目好象作贼的那么尖,只要有个消息,便赶上前去,可是老空着手回来,把头低得无可再低,真想一跤摔死,倒也爽快!还没到死的时候,社会象要把我活埋了!晴天大日头的,我觉得身子慢慢往土里陷;什么缺德的事也没作过,可是受这么大的罪.一天到晚我叼着那根烟袋,里边并没有烟,只是那么叼着,算个"意思"而已.我活着也不过是那么个"意思",好象专为给大家当笑话看呢!好容易,我弄到个事:到河南去当盐务缉私队的队兵.队兵就队兵吧,有饭吃就行呀!借了钱,打点行李,我把胡子剃得光光的上了"任".半年的工夫,我把债还清,而且升为排长.别人花俩,我花一个,好还债.别人走一步,我走两步,所以升了排长.委屈并挡不住我的努力,我怕失业.一次失业,就多老上三年,不饿死,也憋闷死了.至于努力挡得住失业挡不住,那就难说了.我想——哼!我又想了!——我既能当上排长,就能当上队长,不又是个希望吗?这回我留了神,看人家怎作,我也怎作.人家要私钱,我也要,我别再为良心而坏了事;良心在这年月并不值钱.假若我在队上混个队长,连公带私,有几年的工夫,我不是又可以剩下个棺材本儿吗?我简直的没了大志向,只求腿脚能动便去劳动;多咱动不了窝,好,能有个棺材把我装上,不至于教野狗们把我嚼了.我一眼看着天,一眼看着地.我对得起天,再求我能静静的躺在地下.并非我倚老卖老,我才五十来岁;不过,过去的努力既是那么白干一场,我怎能不把眼睛放低一些,只看着我将来的坟头呢!我心里是这么想,我的志愿既这么小,难道老天爷还不睁开点眼吗?来家信,说我得了孙子.我要说我不喜欢,那简直不近人情.可是,我也必得说出来:喜欢完了,我心里凉了那么一下,不由的自言自语的嘀咕:"哼!又来个小巡警吧!"一个作祖父的,按说,哪有给孙子说丧气话的,可是谁要是看过我前边所说的一大片,大概谁也会原谅我吧?有钱人家的儿女是希望,没钱人家的儿女是累赘;自己的肚中空虚,还能顾得子孙万代,和什么"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吗?我的小烟袋锅儿里又有了烟叶,叼着烟袋,我咂摸着将来的事儿.有了孙子,我的责任还不止于剩个棺材本儿了;儿子还是三等警,怎能养家呢?我不管他们夫妇,还不管孙子吗?这教我心中忽然非常的乱,自己一年比一年的老,而家中的嘴越来越多,哪个嘴不得用窝窝头填上呢!我深深的打了几个嗝儿,胸中仿佛横着一口气.算了吧,我还是少思索吧,没头儿,说不尽!个人的寿数是有限的,困难可是世袭的呢!子子孙孙,万年永实用,窝窝头!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就无所谓狂风暴雨了.困难若是都按着咱们心中所思虑的一步一步慢慢的来,也就没有把人急疯了这一说了.我正盘算着孙子的事儿,我的儿子死了!他还并没死在家里呀!我还得去运灵.福海,自从成家以后,很知道要强.虽然他的本事有限,可是他懂得了怎样尽自己的力量去作事.我到盐务缉私队上来的时候,他很愿意和我一同来,相信在外边可以多一些发展的机会.我拦住了他,因为怕事情不稳,一下子再教父子同时失业,如何得了.可是,我前脚离开了家,他紧随着也上了威海卫.他在那里多挣两块钱.独自在外,多挣两块就和不多挣一样,可是穷人想要强,就往往只看见了钱,而不多合计合计.到那里,他就病了;舍不得吃药.及至他躺下了,药可也就没了用.把灵运回来,我手中连一个钱也没有了.儿媳妇成了年轻的寡妇,带着个吃奶的小孩,我怎么办呢?我没法再出外去作事,在家乡我又连个三等巡警也当不上,我才五十岁,已走到了绝路.我羡慕福海,早早的死了,一闭眼三不知;假若他活到我这个岁数,至好也不过和我一样,多一半还许不如我呢!儿媳妇哭,哭得死去活来,我没有泪,哭不出来,我只能满屋里打转,偶尔的冷笑一声.以前的力气都白卖了.现在我还得拿出全套的本事,去给小孩子找点粥吃.我去看守空房;我去帮着人家卖菜;我去作泥水匠的小工子活;我去给人家搬家……除了拉洋车,我什么都作过了.无论作什么,我还都卖着最大的力气,留着十分的小心.五十多了,我出的是二十岁的小伙子的力气,肚子里可是只有点稀粥与窝窝头,身上到冬天没有一件厚实的棉袄,我不求人白给点什么,还讲仗着力气与本事挣饭吃,豪横了一辈子,到死我还不能输这口气.时常我挨一天的饿,时常我没有煤上火,时常我找不到一撮儿烟叶,可是我决不说什么;我给公家卖过力气了,我对得住一切的人,我心里没毛病,还说什么呢?我等着饿死,死后必定没有棺材,儿媳妇和孙子也得跟着饿死,那只好就这样吧!谁教我是巡警呢!我的眼前时常发黑,我仿佛已摸到了死,哼!我还笑,笑我这一辈的聪明本事,笑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希望等我笑到末一声,这世界就换个样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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