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天梅香哥哥回到胡村,已黄昏尽,一进门他就怒气冲冲告诉我母亲,一面破口大骂,骂我是碧玉簪里的陈世美,天底下再没有这样无良心的人。我母亲大不以为然,发话道:“蕊生可不是那样的人。”玉凤病在楼上听见也很生气,恨声道:“这个梅香大话佬!”青芸虽不好说梅香伯伯,也心里帮六叔。玉凤亡过後母亲说起这一段,我听了心里竟连感激都不是,一个人曾经有过这样的知己,他的一生里就怎样的遭遇亦不会摇动对人世的大信。 我母亲与青芸因我不在跟前,好像要代我向玉凤抱歉似的,但是只带着惭愧的微笑,不说解释与安慰的话,因为玉凤也不要,她们是婆媳婶侄之间,各各觉得蕊生是她的。 玉凤病中神志益益明晰,楼下堂前与灶间的说话声响她都听得清清楚楚。楼前大路上有人荷锄去田畈,口唱嵊县戏走过,那唱的是盘夫: 官人呀,官人好比天上月,为妻真比得月啦边啦星,月若明时星也亮,月色暗来星也昏啊。 官人若有千斤呀担,为妻分挑五哎百啦斤,你今有何为难事,快快与妻说啦分明啊。 玉凤句句听到心里,但是病到如此,已连一点感慨也没有。如今好比月明星稀,她这颗月边星亦不是昏了陨落了,而只是在月亮中隐去。官人的千斤担子,如今她是不能分挑了,但既是自己人,也必定原谅的,所以她脸上仍是那样的平静。 我不在家,都是青芸服侍。玉凤平日节俭做人家,病中还叫青芸来把她床前的灯吹熄,要省灯油,後来我母亲向我说起,还以袖拭泪。 临终时玉凤吩咐青芸:“我当你像妹子,你待我比亲生的娘还亲,我虽不能谢你,也是你自己积福。娘娘跟前,我指望和你作伴儿再孝顺几年,但是竟也不能了。”青芸已泣不成声,我母亲与岳父亦在床前,皆再要忍亦忍不住,那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般直流下来。只听玉凤又叫阿启到床前,向青芸说:“阿启今年四岁了,我把他付托於你,我放心的。此後你一人奉侍娘娘,抚养阿启,我阴中护佑。阿启日後长大了,知道不知道我这个娘,记得不记得你这个姐姐,是他的事,但你六叔会谢你的。”青芸失声痛哭道:“六婶婶呀,你吩咐的话我句句听,但是我要你在世做人呀,你也念念小妹妹棣云呀!”棣云还只一岁半,因为娘病,已成了奶痨,抱在姊姊怀里。玉凤此时要哭亦已一滴眼泪都没有了,她只静静的看看青芸,又看看棣云,叫青芸不要难过,说:“棣云是养不大的,我会带去。” 她又叫娘娘,说:“我做新妇七年,娘娘没有说过我一句重话,蕊生没有责备过我不会服侍娘娘,人家也说我们婆媳讲得来,这是娘娘的恩典,我心里晓得的。我去後有青芸孝顺娘娘,我也放心了。娘娘是福寿之人,管顾娘娘长命百岁。蕊生日後再娶亲,新人总也是可以配得上他的,阿启有娘娘与青芸带领,日後受晚娘虐待的事,我晓得他爹的,也必不会。”娘娘说:“娘娘是老了,只要你与蕊生长久,你还要坚起心思做人。”说时用手抚摸玉凤的眉毛,玉凤只安静的受抚。娘娘又含泪笑道:“这样一个听话的小人,娘娘既是依你说有福气的,总要能保得住你这个新妇。”岳父哭道:“阿凤,你若不好了,叫我做爹的回去如何见你的娘。” 等岳父暂止哭声,玉凤说:“爹,女儿一生败爹娘的手脚,回去与娘说不要太难过。爹也如今年老了,家里没有多人,娘一世做人也是辛苦的,爹不可常时对娘怨声搡气,家里还有口饭吃,总要心思平平,凡事看开些。弟弟你传话要他读书上达,日後可以跟姐夫。爹与娘待蕊生,要像我在时一样,到时候差个人来看看外甥。” 岳父听女儿如此说,又哭起来,说:“你这样收场,叫做爹的怎不肝肠痛断。你是委屈的,是我做爹的对不住你呀!”玉凤却不耐烦起来,说:“这是命里注定,我也知足了。”她自言自语地叫了一声蕊生,因又与青芸说:“你六叔给我办来的人参还有一截,你去煎来我吃了去。”及至煎来吃了,她又要坐起,青芸连忙去扶住,她要梳子自己梳头,梳好扶她睡下,她就咽气了。当下楼上诸人一齐举哀,扬声号哭,看看日影正是上午八点锺,中华民国廿一年,旧历五月廿五日辰时,享年二十八岁。 是日我在俞家吃早饭,正是玉凤咽气时,义母还在搬肴馔,叫我先吃起来,我举起筷子,无缘无故一阵悲哀,那眼泪就直流下来,簌簌的滴在饭碗里。我赶忙放下碗筷,去床边坐一歇,心里还是悲悲切切。及义母叫我,我才又去吃了半碗饭,她想是从我脸上有所觉察,但是不说什麽。 饭後我说要去胡村,义母说:“真是,你也该回去看看了,放着家里你的妻在生病。”我不答,也不说要钱,起身就走了。此时只觉懮患亦是身外之物,我惟是要看看玉凤,好比我是花神出游,忽然要回到她的本命树,仍是一枝寂历的桃花。我的本命树就是玉凤,我与玉凤是二人同一命。 我走了十里,尚不到半路,就遇见四哥来赶,听他说玉凤今晨殁了,可是我一点亦不想要哭泣。我与四哥,就到章镇,四哥去看棺木,我去成奎家借钱。 成奎借我家厅屋开酒肆药店起家,有叠石村人的剽悍,早年他依靠体力兼人,在山乡木石之间创业过劳,今年才过四十,已身体都败坏了,後来就转向放高利贷。创业时他极有胆识,且学起折节下士,敬重神道圣贤,但现在他变得害怕迷信,早先的节俭也变成刻薄,才气也变成对愚者弱者无同情。现在是因山乡有匪警,他才避居章镇的。我从小承他看得起,我才向他开口借六十元治丧,焉知他简单一句话回绝,说没有。但他且是殷勤留坐,我也且歇一歇脚,只默然喝茶。 这时外面又来了二人,也是问成奎借钱的,借票写五百元,利息长年一分半,当场现款点交。我一气,站起身要走,成奎又务必留我吃了午饭,我想想还要走路,空肚是不行的,吃饭就吃饭。饭罢出来,我关照了四哥一声,就急急趱行折回俞傅村,一路上怒气,不觉失声叫了出来“杀!” 一到俞家,在檐头看见义母,我就说现在我要六十元去治丧。她不问亦知玉凤已死,也自感慨,但是脸上一点不表示出来,却道:“你也说话好新鲜,家里哪里有钱呀?”我说你拿钥匙来,她就把带在身上的钥匙掷给我,我开了钱柜,见有现洋七百,包做七封齐齐整整排列着,我打开一封,取出六十元,关好钱柜,交还钥匙,拔步就走。义母笑道:“到底还是我被打败了!”说时眼圈一红,喉咙都变了,我也不答,管自出大门而去。 赶到章镇,四哥已看好棺木,他原是木匠,所以内行,我付了钱,即由四哥与同来的人抬回家去,章镇去俞傅村二十里,去胡村也是二十里,路上四哥说,这具棺木值四十元,三十五元是便宜的,在路亭歇息时,也与过路的乡下人讲说,大家都说好料子,我得意非凡,只觉这具棺木果然是世界上最最好的。我又与四哥计算丧事开销,剩下的二十五元也都够了,四哥说来年做坟,就在下沿山,砖头现成有,今年且殡在郁岭墩爹坟边,这样的排场总算体面,我听了益发高兴。论理我是应当悲伤的,但是人事的艰难竟成了另一种庄严。 我们走到日影衔山才到家,只见堂前设起灵帏,亲宾都到齐,他们见棺木抬到便都出来庭下观看,漆匠连声赞道好材,就动手施油漆。此时我听得堂前青芸说六叔回来了,她与守灵帏的堂姐妹们当即举哀,我亦仍是那样的好精神,自以为做了这样一桩大事,玉凤见了我必要夸赞,说我能乾的。 我上灵堂搴帏进去,见玉凤挺在板上,盖着心头被,脸庞变得很小,像个十二三岁未经人事的女孩,我只觉诧异,立在她枕边叫声“玉凤,我回来了”。但是我想到应当哭,便也急不暇择的努力使自己哭了一回。哭过之後,我仍站在板头看她,俯身下去以脸偎她的脸,又去被底携她的手,轻声叫她,忽然我真的一股热泪涌出,来不及避开已经沾湿了她的面颊,我一惊,因听说亲人的热泪不可滴在亡者脸上,她下世投生要成痣。但是成痣也好,因是我的泪,来世可以认得,玉凤呀。 我携玉凤的手,她的手仍是很柔软的。又见她眼睛微微露开一线,我轻轻抚她的眼皮,她就合眼了。她脚後头点着一盏灯,在世为人时,她是皆在莲花路上行的。 我出灵帏,到正房见母亲,母亲含泪带笑叫我蕊生,那一声叫里有万种怜惜,我不觉又哭起来。其後入殓。入殓时仵作把玉凤抬起,我与启儿捧头,青芸捧脚,放进棺内,又把玉凤要带去的东西都放好,看过都端正了,就合上棺盖,我不能想像这是最後的一面,从此不能再见了,听众人一齐举哀,心里竟也不能悲切。其後做道场破地狱,四岁的启儿浑身缟素,伏下地去喝那碗红糖水,为生身之母喝乾血污池,这里的母子之亲,而他还如此幼小,我看着一阵凄凉酸楚,不觉眼泪满眶。 第三天出殡,许多人送上山。出殡了回来,下午的太阳荒荒,楼上楼下空空落落,惟见母亲坐在灶间,我走去叫得一声“姆妈”,就伏在她膝上放声大哭起来。有一种悲哀竟不是悲哀,单是肝肠断裂。 此後二十年来,我惟有时看社会新闻,或电影并不为那故事或剧情,却单是无端的感触,偶然会潸然泪下。乃至写我自己的或他人的往事,眼泪滴在稿纸上的事,亦是有的。但对於怎样天崩地裂的灾难,与人世的割恩断爱,要我流一滴泪总也不能了。我是幼年时的啼哭都已还给了母亲,成年後的号泣都已还给玉凤,此心已回到了如天地不仁。 世上人家四 玉凤出殡後过得两个月,我到广西去教书。是崔真吾介绍,除了我还有马孝安与陈海帆,真吾亦同行。行前我把俞家赠我的竹园卖了,价银一百二十元,三十元留给母亲安家,九十元我做路费。俞家庶母当然不快,却装得洒然,而我亦不顾。 从上海去香港的海船上,孝安、海帆言谈甚豪,他两个与真吾都是新文学者,有钱人家子弟。独有我的情形难比他们,且因玉凤新亡,鲜言寡笑,每每一人到甲板上看月亮,听风涛打击船身。真吾贺我丧妻是从旧式婚姻得了解放,我当下大怒,差一点没有发作。孝安与海帆又笑我的草帽陈旧,在房舱里拿它抛掷为乐,我很不喜这种轻薄。他们都算是“五四运动”以来的新人,真吾倒没有改,孝安、海帆却因家境在逐年走向下坡了,慷慨也变得不自然,待人不免为势利分出上落,想起卓文君的《白头吟》:“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我不禁为他两个难受。他两个都捧真吾,三人凡在说一桩事情,总是一股正经,我只可在局外。但我的一生中,令我自惭形秽的漂亮人儿与庄严事儿,後来本色相见,原来都不漂亮庄严。 船过厦门时,我跟他们上岸游公园,此地已是炎方南中,只见一派海气骄阳,白云急雨,采得红豆回船。他们各把红豆寄给爱人,我把红豆放在衣箱里三年。及到香港,我跟他们住了两天旅馆,一同上街饮茶吃叉烧包,茶楼里招待的广东姐儿们倒是洒落挑挞,却自有一种正直。孝安、海帆到公司买衬衫,都是上等货。我不买。 後来到梧州,却听说教育厅长李任仁提出张海鳖当一中校长,省府会议通不过。原先是张已内定了,李厅长同意他聘请我们的,现在我们可是还去南宁不去呢?真吾说已经到得此地,还是去,请李厅长另外设法。孝安、海帆齐声道:“此行原为南中有朋友山水之乐,若为一百二十元月薪,哪里去不得,要这样路远来教书?我是到南宁看看,好就多玩几天,不合心苗就鞭马而回。”惟有我不言语,只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倒也心里一横。孝安还说:“只是兰成的情形不同,此去但凡有个机会,我与海帆就让给兰成。”当下我听了亦不接口。 到得南宁,同去见李厅长,李厅长倒也负责,但各处中学已於前一两天开学,且三人都是文史教员,临时要安插实在也难。我们且搬到真吾处暂住。真吾在党部及第四集团军总司令部政训处做事,住的公寓是称为白屋的一幢洋房。入夜楼下院子里夜来香浓烈得一阵阵如潮水般涨溢,楼上听得见街上的夜气暑气也都像是有万千言语,时有卖唱的人吹箫管经过,那种箫管我在别处没有听见过,吹的调门是粤讴,那声音的繁华只能是生在海市如沸,村中槟榔叶暗,木棉花红的南中。 第三日李厅长叫真吾来说,一中有个空缺,问我们三人中谁去?我不好开言,海帆想要说但是难为情,却听孝安对真吾道:“我是下午就搬行李进去呢?还是先去见了校长,也带便看了教员宿舍?一中的房间若好,我住校亦可以的。”一中就在南宁。翌日我们到校里去看过孝安一回,果然已经诸事舒齐。再过星期,李厅长又叫真吾来说桂林三中有个空缺,问我与海帆谁去?我仍不言语,海帆就诉说他出来时家境已相当为难,他需要职业,且桂林山水是他所想望一游的。翌晨真吾与孝安送他上汽车,我亦去送他的。 如此只剩下我一人,仍住在白屋。这公寓白昼很静,诸人皆去机关办公,楼上连屋瓦与走廊都发出骄阳的音响。我初来不服水土,就病倒了。却不知是什麽病名,亦不延医服药,时时发热谵语,醒来只仰面看天花板,此时惟有一个念头,等病好了我去江西加入红军,但此念是从平静的心底生起,对人世一点仇恨亦没有的。我病在床上二十日,忽一夜梦见玉凤,她煎药给我吃,醒来浑身汗津津,顿觉神志清爽,天明就起来得,也吃得饭了。当天我出去到街上稍稍散步,回来却见桌上有李厅长的介绍名片,到这时候一中竟还有教员出缺。我就补了进去。 一中教员广东人多,他们没有江浙人的文气,却吵吵闹闹,大说大笑,呼朋引类吃东西,这我倒是喜爱。星期一在大礼堂开纪念周,学生在台下,校长教员在台上,教员中忽有七八个一齐头戴红顶子瓜皮帽,坐在那里一笑不笑。在教员宿舍里常常追逐为戏,学生见了亦不以为意,有时已打上课锺,教员房里还在角力,一个被揿倒在地,背上搁一枚板凳,凳上把面盆茶壶茶杯墨水瓶等什麽都搁上,面盆里又满是水,好让他起不来,那一个就管自去上课了,这一个却一橕起身,豁啷啷把面盆茶里都打翻,也神色泰然去上课了。我当即与他们相习,往往看过一回书,便到同事的房里去撩:“我们来打一架好麽?”他也放下事情道:“好呀,不打架还是人麽!”如此就又角力。 同事中惟国民党员与桂林籍的风雅之士,於我性情不宜。公民教员黄钧达是省党部委员,大家与他少有来往,训育主任姓潘,他每每讲述白副总司令的饮食起居,我亦不喜听。一中与女中的教员一晚在省党部联欢聚宴,这潘主任坐在我旁边,听他又讲说,我时已醉,因道:“你们广西人真小气,我家乡近地出了个蒋介石,我都平然。”他一怔,却笑问:“那麽你不佩服白副总司令?”我怒他这句话问得阴毒,乘醉大声道:“他也不过是白崇禧罢了,而我自是胡兰成。”他再拿话引我,我大怒道:“你是想引我说出反对白崇禧,你听着:我就叫一声打倒白崇禧!”当下我只见席上凌乱,女中的体育教员,我今已忘了她的姓名,大约是个共产党员,常时倒待我很好,今见我闯祸,她就领头叫众人都唱歌来掩盖,我被用汽车送回来。 翌日下午酒醒,我记起昨晚的事,心里很不自在,又是星期日,学校里空荡荡,我就去到马孝安房里,他脸色十分难看,发话道:“真吾介绍你我来此地教书,你今闯下这样大祸,岂不连累於我,且你也对不起真吾。”我本来也知愧,但他这样说,我倒是不服,而且不乐,心里想这马孝安,他平时的豪放何在了?我遂道:“对真吾我此刻没有适当的话,但我必负责不致牵累到你的。”孝安兀自怨恨道:“你还不牵累我?你使我只可离开广西了,总不能为恋饭碗把命也送掉。”到底还是真吾,他倒没有怎样说,虽然他亦不以我为然,而我亦不对他表示抱歉。自这回闯祸幸得无事,我就多年不曾再醉。 下学期一中仍续聘我,偏是孝安不得续聘,他真的只可离开广西回绍兴了。这马孝安,昔年他在蕙兰毕业,又去厦门大学读书回来,住在杭州,用钱完全是大少爷的派头。他研究西洋文学,做得好白话诗,旧诗亦甚艳,学王次回,却还比王次回的好,在杭州就只饮酒游西湖,与他的爱人锺小姐,两人可比三潭印月,一个是潭水,一个是印在潭水里的月亮。那锺小姐在人前只是抿着嘴唇笑,更见得是出身名门,什麽都大有深意。马孝安是凡接到锺小姐的信,他脸上即刻非常正经严肃,这也是极应当的。但我总觉得不对,即因其太应当,而又太吃力。如此数年,到他从广西回去後,到底离了先前的妻,与锺小姐成其夫妻,在绍兴家居,一个退化为没落的地主,一个变得蓬头垢面,生男育女,俗到风韵全无。《礼记》里说弊尽而不见恶,他们却这样的经不得。 後来陈海帆亦离开桂林三中回绍兴去了,就只剩下我一人在广西,从南宁又转到百色及柳州,教书凡五年。在那五年里,我夙兴夜寝,专门研究马克思主义。这虽是因我年少气盛哀乐过人,但中华民国实亦要有一个反省,何况民间起兵开创新朝的气运,虽经过辛亥革命,军阀内战,及国民革命军北伐,尚辽辽未央,所谓人心思反。 玉凤病死的那年我在胡村,所见景象已与我小时的大不相同,左右邻舍都穷到连几毛钱亦无处借,有如日暮群鸡的荒愁,连社戏十番都衰歇了。有钱人如冯成奎的刻薄,暗淡惊惧於迷信,及外面绍兴那样大地方出来的新式绅士马孝安、陈海帆的藐小破落,皆使我懮伤发怒。第一,中华民国现在这样贫弱总不是事,孟子赞大禹亦因他的功利在天下,所以马克思主义的功利遂合了我的意;第二,那些不诚实的豪放与优雅,实在应当一扫,还有辛苦学得来的西洋东西,到底连对自身亦不能倾心相知,这时却有个马克思说要扫清一切雾数的感情,而且敢於平视西洋的权威东西,这就可喜。马克思主义虽是他人的声音在叫喊,但也激发了中华民国一代人的大志,且要重新来格物致知。 当时广西有李宗仁白崇禧黄旭初礼贤下士,励精图治,就中白崇禧尤其是名将,志在浑定中原,招聘留俄学生为用,因此就有不少在上海失了风的共产党员避到广西来了,一中教员即斯大林派与托洛茨基派皆有,而我是敬服托派。起先听他们谈国际问题与国内政治经济的形势,真叫我望尘莫及,但我且只顾从基本的书学起,後来倒也忽然一旦都追上他们了。我教的几班学生都与我好,全校中惟有我对学生可以令出必行。我多少资助贫苦学生的学膳费,且资助他们去上海进工厂做工人运动。我还通过一中的学生指导他校的学生,要他们恢复广西学生联合会,惟因几个中学生都到上海去了,此事进行得没有成功。 但我自己什麽热闹都不参加,我亦不与桂林籍同事联吟古诗,我亦不留意党政军要人的佳话,我亦不与左派同事合唱《伏尔加船夫曲》或《国际歌》。书生我原不喜,於要人我更无缘,而且许多所谓革命者我亦与之相远。首先我就怕听慷慨激昂的话,那其实只是激昂,却并不慷慨,他是假意的这样说说,已经不好,而他若认真这样的做起来,更其不好。这样人又往往会现实得出奇,非胆怯涕泣,即冷静得残酷,因其总不离神秘。 但是我这个人也实可恶又可笑。一中有个女同事李文源,是广东军阀李扬敬的堂妹妹,北京师范大学毕业,一向在上海做共产党员,几番被捕,得李扬敬保释,这回才避到广西来的。她教初中国文,遇疑难常来问我。晚饭後天色尚早,时或几个人出去郊原散步,到军校附近,听她唱《国际歌》。另有个男教员贺希明,也是共产党员,在对她转念头,不得到手,却猜疑她是心上有了我之故。我原也觉得李文源生得活泼倜傥,但是不甚喜她的党员气派,两人说不上存有意思。那贺希明,後来事隔多年,共产军南下後做起苏北军管会主任,但早先原是托派,惟我总看不起他的粗犷而用权谋。那天几个人在贺希明房里,他拿话试探我,我不喜道:“那李文源也不过和千万人一样,是个女人罢了,有什麽神秘复杂。”他又拿话激我,哄我打赌敢与李文源亲嘴不敢。我明知他是想要坑陷我,偏接受他的挑战,也给他看看人害人害不死人,除非是天要除灭人。 我当即起身到女生宿舍那边,一直走进级主任先生李文源房里。是时已快要打锺吃夜饭,南国的傍晚,繁星未起,夜来香未放,亦已先有一种浓郁,李文源房里恰像刚洒过水似的,阴润薄明,她正洗过浴,一人独坐,见我进来起身招呼,我却连不答话,抱她亲了一个嘴,撒手就走了。 我走後李文源还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怔怔的立了多时,饶她强做强,到底是女人,她不免思前想後,心里一酸。本来也无事,只因贺希明去触蹩脚,对她说我是为打赌,她才大怒,迳去告诉了校长。校长刘九思只是笑笑,倒是没有说我。但我从此看不起李文源。心里想你既告诉,你便是个没有志气的。如此,她气我,我气她,两人变得避路而行,见了亦不交言。 贺希明还把这件事说得人人皆知。幸好学生极信我,他们不加批评。惟有潘训育主任原已不以我为然,这回他岂肯放过我。女教员中教音乐的是省党部书记长尹治的太太,最是个好女子,她当然亦晓得了。尚有个刘淑昭,正经派得像教会妇人,惟她非常憎恶我的无礼,我心里却想你也省省罢。此外还有几位娘儿们不知背地在怎样说我,总之我亦不睬。我对李文源这件事,说坏也坏,说好也好,但我等於吃了鸠摩罗什的一钵针。 及学期结束,我与李文源都被解聘,我转到百色第五中学去教书。行前一日傍晚,我在房里收拾行李,忽然李文源进来,说要同我去百色。我问你去做什麽?那里又不聘你。她道:“我只是跟你去。”我当下一呆,只见她虽不打扮,却尽有炎方女子的漂亮,但是这件事我倒要想想过。她是有钱人家的小姐,当然不是为了生活。翌日我邀古泳今到西江上荡舟,商量此事。古泳今也是广东人,同事中要算他夫妇待我最好。当下他道:“你续娶应该,但李文源不宜於家室。”我回去就谢李文源,说你不宜於家室。後来我在百色,她在香港,还几次写信说要来。又後来是抗战第二年我到香港,一次问起,听说她已嫁了一位师长。 我那年二十八岁,不要恋爱,不要英雄美人,惟老婆不论好歹总得有一个,如此就娶了全慧文,是同事介绍,一见面就为定,与世人一式一样的过日子。我除了授课,只在家用功读书,有时惟与慧文去墟场买龙眼黄皮吃。墟场还有鹧鸪卖,一对只四毛钱。百色地方使人想起诸葛亮征南蛮,至今瘴气尚重,我住了两年,倒是无灾无病,亦不嫌那地方小气闷。 後来我在柳州四中亦教了两年,还到过桂林,但我是对於风景亦不留心,对於历史上的事亦不在意。柳州有柳宗元祠,但那柳宗元,我也当他只如街坊之人,与我无什相乾。桂林山水奇丽,然而不可以渔樵,我凡到寻常巷陌都有想要安居下来之意,但在阳朔即或有别墅,我亦不想住的。要论山水,倒是西江上游将近平马县的一段,舟行回环,往往数十里不见人烟,浊浪激流,崖峡萧森,日色半隐,皆成水气,中有太古之心。 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两广军兴,兵谏中央抗日。第七军长廖磊聘我兼办《柳州日报》,我就鼓吹发动对日抗战,必须与民间起兵开创新朝的气运结合,不可被利用为地方军人对中央相争相妥协的手段。阅二月罢兵,我在桂林被第四集团军总司令部军法审判,凡监禁三十三日,後来是我写信到南宁与白崇禧,才得释放。出狱前一晚梦见我母亲,我母亲是前年才去世的,我不曾回去奔丧。白崇禧且使人送来五百元路费,我遂携家小北返了。 此番是走湖南,在汉口趁船到南京,转上海归胡村。这条路上有潇湘洞庭及长江天险,古来多少豪杰,但是我连没有发思古之幽情,亦不指点山川论用兵形势,因为我只是个简单的行旅之人,好像小时去杭州读书归来,船车上单是谨慎谦虚。而虽是现在,我亦身上一无所有。 世上人家五 五年之别,到家只见青芸,她已二十岁。我尚未坐定,一面与她说话,一面瞧瞧灶间,青芸知我是为母亲不在,但我不说什麽,青芸也且顾招呼新来的六婶婶与宁生弟弟,尚有小芸留在广西阿姨处。我问启儿呢?青芸笑道:“在学堂里,我就去叫。”我起身同青芸去桥下小学校里看他。阿启已九岁,与邻儿并坐一张书桌,见姐姐来只不作声,青芸教他过来叫爹爹,他不叫。先生一面招呼我,一面说“阿启,你爹爹回来了”,他亦不开口。青芸拖他到我跟前,我说:“阿启你领路,爹爹和你去下沿山。”他就得得的走在前头。早春的半下昼,偏溪山是斜阳。 下沿山我小时常跟母亲来采茶,又跟四哥来桑树地里拔豆,如今玉凤的坟即在桑树地斜对上茶山脚左边,女儿棣云夭殇,与娘同椁。我见坟做得很好。我在坟前施了一礼,站住了看看想想,可是一点感慨亦没有。我走近去,用手抚摸墓门石,叫声玉凤。我叫的是平常的声音,没有回答,我亦不觉得人间有长恨,好像此刻也没有阻隔,生前也没有更相亲。棣云是娘死後,连雇奶娘的钱一个月三元,亦家里拿不出,姊姊怎样的哭泣亦救不了她,可是地下她有娘带她也是好的,而且眼面前爹爹来看她了。 翌日半上昼,我与青芸去到郁岭墩母亲坟头。路上青芸只与我讲讲做六婶婶的坟及娘娘的坟的经过事情,走到了,只见坟果然做得很好,我母亲是与父亲合葬,座向极开畅,左下路亭,当前望得见胡村的溪桥人家田畈。右首对上是茶山桑地,靠坟旁边一个竹园,疏疏的百余竿竹,倒也阳气。我拜过,青芸也拜了。我谢她这几年当家辛苦,青芸道:“有六叔寄钱来,我这样做做当然会。”死丧之感,亦并非世上就有了沧桑之隔,却一切只是这样平常的做人道理。我问了青芸,她说娘娘临终时亦没有什麽遗言。本来我母亲与青芸与我三人之间,是没有不放心,亦无须得嘱咐的。 我把祭坛石缝里长出来的草拔去,坟前有樵夫遗落的柴薪,青芸亦把来移移开。小时我跟人上坟,总见在坟头添土除草,原来也是只能做做这些的,因为坟亦仍是在人间现世。 刘邦说,游子悲故乡,我现在回到胡村,见了青芸,且到了母亲与玉凤坟头,只觉自己仍是昔年的蕊生,有发现自性本来的凄凉与欢喜。做人亦要有这种反省,曾子说“吾日三省吾身”,我乡下的俗语“做人要辨辨滋味”。我家实在要算得贫苦,後来几年我教书寄钱回家,亦不过按月二三十元,我母亲却觉有这样的好儿子,就满心欢喜,且村里人也都敬重她。玉凤当年及青芸亦都是这样的心思。西洋没有以苦为味的,惟中国人苦是五味之一,最苦黄连,黄连清心火,苦瓜好吃,亦是取它这点苦味的清正。但如今只有青芸是我的知己了。 民国女子 一 前时我在南京无事,书报杂志亦不大看,却有个冯和仪寄了《天地》月刊来,我觉和仪的名字好,就在院子里草地上搬过一把藤椅,躺着晒太阳看书。先看发刊辞,原来冯和仪又叫苏青,女娘笔下这样大方利落,倒是难为她。翻到一篇《封锁》,笔者张爱玲,我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它读完一遍又读一遍。见了胡金人,我叫他亦看,他看完了赞好,我仍於心不足。 我去信问苏青,这张爱玲果是何人?她回信只答是女子。我只觉世上但凡有一句话,一件事,是关於张爱玲的,便皆成为好。及《天地》第二期寄到,又有张爱玲的一篇文章,这就是真的了。这期而且登有她的照片。见了好人或好事,会将信将疑,似乎要一回又一回证明其果然是这样的,所以我一回又一回傻里傻气的高兴,却不问问与我何乾。 …… 及我去上海,一下火车即去寻苏青。苏青很高兴,从她的办公室陪我上街吃蛋炒饭,随後到她的寓所。我问起张爱玲,她说张爱玲不见人的。问她要张爱玲的地址,她亦迟疑了一回才写给我,是静安寺路赫德路口一九二号公寓六楼六五室。 翌日去看张爱玲,果然不见,只从门洞里递进去一张字条,因我不带名片。又隔得一日,午饭後张爱玲却来了电话,说来看我。我上海的家是在大西路美丽园,离她那里不远,她果然随即来到了。 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的全不对。她进来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我甚至怕她生活贫寒,心里想战时文化人原来苦,但她又不能使我当她是个作家。 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她原极讲究衣裳,但她是个新来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种身份有各种值钱的衣料,而对於她则世上的东西都还没有品级。她又像十七八岁正在成长中,身体与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里在想什麽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亦不理,她脸上的那种正经样子。 她的亦不是生命力强,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觉得面前都是她的人。我连不以为她是美的,竟是并不喜欢她,还只怕伤害她。美是个观念,必定如何如何,连对於美的喜欢亦有定型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张爱玲却把我的这些全打翻了。我常时以为很懂得了什麽叫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惊法。 我竟是要和爱玲斗,向她批评今时流行作品,又说她的文章好在哪里,还讲我在南京的事情,因为在她面前,我才如此分明的有了我自己。我而且问她每月写稿的收入,听她很老实的回答。初次见面,人家又是小姐,问到这些是失礼的,但是对着好人,珍惜之意亦只能是关心她的身体与生活。 张爱玲亦会孜孜的只管听我说,在客厅里一坐五小时,她也一般的糊涂可笑。我的惊艳是还在懂得她之前,所以她喜欢,因为我这真是无条件。而她的喜欢,亦是还在晓得她自己的感情之前。这样奇怪,不晓得不懂得亦可以是知音。 後来我送她到弄堂口,两人并肩走,我说:“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麽可以?”只这一声就把两人说得这样近,张爱玲很诧异,几乎要起反感了,但是真的非常好。 二 第二天我去看张爱玲。她房里竟是华贵到使我不安,那陈设与家具原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一种现代的新鲜明亮断乎是带刺激性。阳台外是全上海在天际云影日色里,底下电车当当的来去。张爱玲今天穿宝蓝绸袄裤,戴了嫩黄边框的眼镜,越显得脸儿像月亮。三国时东京最繁华,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张爱玲房里亦像这样的有兵气。 我在她房里亦一坐坐得很久,只管讲理论,一时又讲我的生平,而张爱玲亦只管会听。 男欢女悦,一种似舞,一种似斗,而中国旧式床栏上雕刻的男女偶舞,那蛮横泼辣,亦有如薛仁贵与代战公主在两军阵前相遇,舞亦似斗。民歌里又有男女相难,说书又爱听苏小妹三难新郎,王安石与苏东坡是政敌,民间却把来说成王安石相公就黄州菊花及峡中茶水这两件博识上折服了苏学士,两人的交情倒是非常活泼,比政敌好得多了。我向来与人也不比,也不斗,如今却见了张爱玲要比斗起来。 但我使尽武器,还不及她的只是素手。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与李鸿章的小姐配婚姻,是有名的佳话,因我说起,她就把她祖母的那首诗抄给我看,却说她祖母并不怎样会作诗,这一首亦是她祖父改作的。她这样破坏佳话,所以写得好小说。 张爱玲因说,她听闻我在南京下狱,竟也动了怜才之念……我听了只觉得她幼稚可笑,一种诧异却还比感激更好。我连没有去比拟张佩纶当年,因为现前一刻值千金,草草的连感动与比拟都没有工夫。 回家我写了第一封信给张爱玲,竟写成了像“五四时代”的新诗,一般幼稚可笑,张爱玲也诧异,我还自己以为好。都是张爱玲之故,使我後来想起就要觉得难为情。但我信里说她谦逊,却道着了她,她回信说我“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从此我每隔一天必去看她。才去看了她三四回,张爱玲忽然很烦恼,而且凄凉。女子一爱了人,是会有这种委屈的。她送来一张字条,叫我不要再去看她,但我不觉得世上会有什麽事冲犯,当日仍又去看她,而她见了我亦仍又欢喜。以後索性变得天天都去看她了。 因我说起登在《天地》上的那张照相,翌日她便取出给我,背後还写有字: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她这送照相,好像吴季札赠剑,依我自己的例来推测,那徐君亦不过是爱悦,却未必有要的意思。张爱玲是知道我喜爱,你既喜爱,我就给了你,我把照相给你,我亦是欢喜的。而我亦只端然地接受,没有神魂颠倒。各种感情与思想可以只是一个好,这好字的境界是还在感情与思念之先,但有意义,而不是什麽的意义,且连喜怒哀乐都还没有名字。 三 我到南京,张爱玲来信,我接在手里像接了一块石头,是这样的有分量,但并非责任感。我且亦不怎麽相思,只是变得爱啸歌。每次回上海,不到家里,却先去看爱玲,踏进房门就说“我回来了”。 要到黄昏尽,我才从爱玲处出来,到美丽园家里,临睡前还要青芸陪我说话一回,青芸觉得我这个叔叔总是好的,张小姐亦不比等闲女子。一晚我从爱玲处出来迳到熊剑东家,剑东夫妇和朋友在打牌,我在牌桌边看了一回,只觉坐立不安,心里满满的,想要啸歌,想要说话,连那电灯儿都要笑我的。 我常时一个月里总回上海一次,住上八九天,晨出夜归只看张爱玲,两人伴在房里,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连同道出去游玩都不想,亦且没有工夫。旧戏里申桂生可以无年无月的伴在志贞尼姑房里,连没有想到蜜月旅月,看来竟是真的。 我们两人在一起时,只是说话说不完。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些什麽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亦变为金石之声,自己着实懊恼烦乱,每每说了又改,改了又悔。但爱玲喜欢这种刺激,像听山西梆子似地把脑髓都要砸出来,而且听我说话,随处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说的什麽,爱玲亦觉得好像“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 爱玲种种使我不习惯。她从来不悲天悯人,不同情谁,慈悲布施她全无,她的世界里是没有一个夸张的,亦没有一个委屈的。她非常自私,临事心狠手辣。她的自私是一个人在佳节良辰上了大场面,自己的存在分外分明。她的心狠手辣是因她一点委屈受不得。她却又非常顺从,顺从在她是心甘情愿的喜悦。且她对世人有不胜其多的抱歉,时时觉得做错了似的,後悔不迭,她的悔是如同对着大地春阳,燕子的软语商量不定。 我的囿於定型的东西,张爱玲给我的新鲜惊喜却尚在判定是非之先。旧小说里常有人到了仙境,所见珍禽异卉,多不识其名,爱玲的说话行事与我如冰炭,每每当下我不以为然,连她给我看她的绘画,亦与我所预期的完全不对。但是不必等到後来识得了才欢喜佩服,便是起初不识,连欢喜佩服亦尚未形成,心里倒是带有多少叛逆的那种诧异,亦就非常好,而我就只凭这样辛辣而又糊涂的好感觉,对於不识的东西亦一概承认,她问我喜欢她的绘画麽,只得答说是的,爱玲听了很高兴,还告诉她的姑姑。 我是受过思想训练的人,对凡百东西皆要在理论上通过了才能承认。我给爱玲看我的论文,她却说这样体系严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来解散了,驱使万物如军队,原来不如让万物解甲归田,一路有言笑。我且又被名词术语禁制住,有钱有势我不怕,但对公定的学术界权威我胆怯。一次我竟敢说出《红楼梦》、《西游记》胜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或歌德的《浮士德》,爱玲却平然答道,当然是《红楼梦》、《西游记》好。 牵牛织女鹊桥相会,喁喁私语尚未完,忽又天晓,连欢娱亦成了草草。《子夜歌》里有: 一夜就郎宿,通宵语不息。 黄蘖万里路,道苦真无极。 我与爱玲却是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 如此只顾男欢女爱,伴了几天,两人都吃力,随又我去南京,让她亦有工夫好写文章。而每次小别,亦并无离愁,倒像是过了灯节,对平常日子转觉另有一种新意。只说银河是泪水,原来银河轻浅却是形容喜悦。 四 基督说:“属於凯撒的归凯撒,属於上帝的归上帝。”如今亦即如此把人们来分属,张爱玲却教了我没有禁忌。天下人不死於殉恶,而死殉善,怎样善的东西若是带上巫魇禁忌,它便不好了。 我因听别人常说学生时代最幸福,也问问爱玲,爱玲却很不喜学校生活。我又以为童年必要怀恋,她亦不怀恋,在我认是应当的感情,在她都没有这样的应当。她而且理直气壮地对我说,她不喜她的父母,她一人住在外面,她有一个弟弟偶来看她,她亦一概无情。这与我的做人大反对。但中国文明原是人行於五伦五常,并不是人属於五伦五常,而伦常之所以几千年来不被革命革掉,是因为二十四孝同时也可以有桃花女与樊梨花。 民间看戏,爱看与公公斗法的桃花女。也喜欢樊梨花,樊梨花杀夫弑父,但大唐世界还是要她这样美貌有本领的人。还有哪吒,哪吒是个小小孩童,翻江搅海闯了大祸,他父亲怕连累,挟生身之恩要责罚他,哪吒一怒,刳肉还母,剔骨还父,後来是观世音菩萨用荷叶与藕做成他的肢体,张爱玲便亦是这样的莲花身。 爱玲是她的人新,像穿的新衣服对於不洁特别触目,有一点点雾数或秽亵她即刻就觉得。《聊斋》里的香玉,那男人对着绦雪道:“香玉吾爱妻,绦雪吾腻友也。”爱玲很不喜。又我与爱玲闲话所识的几个文化人,爱玲一照眼就看出那人又不乾净,又不聪明。我每听她说,不禁将人比己,多少要心惊,但亦无从检点起。 我称赞爱玲的房间,她却说这还是她母亲出国前布置的,若她自己来布置,她爱刺激的颜色。赵匡胤形容旭日:“欲出不出光辣挞,千山万山如火发。”爱玲说的刺激是像这样辣挞的光辉颜色。她看《金瓶梅》,宋蕙莲的衣裙她都留心到,我问她看到秽亵的地方是否觉得刺激,她却竟没有。她爱看小报,许多恶浊装腔的句子她一边笑骂,一边还是看,亦有妙语,小报上的妙语往往亦是可怜语,一点不得爱玲的同情,但她转述给我听时,她亦是这样的开心好笑。无论她在看什麽,她仍只是她自己,不致与书中人同哀乐,清洁到好像不染红尘。 连对於好的东西,爱玲亦不沾身。她写的文章,许多新派女子读了,刻意想要学她笔下的人物都及不得,但爱玲自己其实并不喜爱这样的人物。爱玲可以与《金瓶梅》里的潘金莲、李瓶儿也知心,但是绝不同情她们,与《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薛宝钗、凤姐晴雯袭人,乃至赵姨娘等亦知心,但是绝不想要拿她们中的谁来比自己。她对书中的或现时的男人亦如此。她是陌上游春赏花,亦不落情缘的一个人。 我自己以为能平视王侯,但仍有太多的感激,爱玲则一次亦没有这样,即使对方是日神,她亦能在小地方把他看得清清楚楚。常人之情,连我在内,往往姑息君子,不姑息小人,对东西亦如此,可是从来的悲剧都由好人作成,而许多好东西亦只见其纷纷的毁灭,因为那样的好原来有限,是带疾的,其实不可原谅的还是不应当原谅。爱玲对好人好东西非常苛刻,而对小人与普通东西,亦不过是这点严格,她这真是平等。 爱玲好像小孩,所以她不喜小孩,小狗小猫她都不近,连对小天使她亦没有好感。一次她搬印书的白报纸回来,到了公寓门口要付车夫小账,她觉得非常可耻又害怕,宁可多些,把钱往那车夫手里一塞,赶忙逃上楼来,连不敢看那车夫的脸。中国民间又说小孩的眼睛最净,睡梦里会微笑,是菩萨在教他,而有时无端惊恐,则是他见了不祥不洁了。 五 张爱玲喜闻气味,油漆与汽油的气味她亦喜欢闻闻。她喝浓茶,吃油腻熟烂之物。她极少买东西,饭菜上头却不悭刻,又每天必吃点心,她调养自己像只红嘴绿鹦哥。有余钱她买衣料与脱脂花粉。她还是小女孩时就有一篇文字在报上登了出来,得到五元,大人们说这是第一次稿费,应当买本字典做纪念,她却马上拿这钱去买了口红。 她母亲是清末南京黄军门的小姐,西洋化的漂亮妇人,从小要训练爱玲做个淑女,到底灰了心。她母亲教她如何巧笑,爱玲却不笑则已,一笑即张开嘴大笑,又或单是喜孜孜的笑容,连她自己亦忘了是在笑,有点傻里傻气。爱玲向我如此形容她自己,她对於这种无可奈何的事只觉得非常开心。又道:“我母亲教我淑女行走时的姿势,但我走路总是冲冲跌跌,在房里也会三天两天撞着桌椅角,腿上不是磕破皮肤便是淤青,我就红药水搽了一大搭,姑姑每次见了一惊,以为伤重流血到如此。”她说时又觉得非常开心。 爱玲给我看小时她母亲从埃及带给她的两串玻璃大珠子,一串蓝色,一串紫红色,我当即觉得自己是男孩子,看不起这种女孩子的东西。她还给我看她小时的作文。她十四岁即写有一部《摩登红楼梦》,订成上下两册的手抄本,开头是秦锺与智能儿坐火车私奔杭州,自由恋爱结了婚,但是经济困难,又气又伤心,而後来是贾母带了宝玉及众姊妹来西湖看水上运动会,吃冰淇淋。我初看时一惊,怎麽可以这样煞风景,但是她写得来真有理性的清洁。 张爱玲是使人初看她诸般不顺眼,她决不迎合你,你要迎合她更休想。你用一切定型的美恶去看她总看她不透,像佛经里说的不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她的人即是这样的神光离合。偶有文化人来到她这里勉强坐得一回,只觉对她不可逼视,不可久留。好的东西原来不是叫人都安,却是要叫人稍稍不安。 她但凡做什麽,都好像在承当一件大事,看她走路时的神情就非同小可,她是连拈一枚针,或开一个罐头,也一脸理直气壮的正经。众人惯做的事,虽心不在焉亦可以做得妥当的,在她都十分吃力,且又不肯有一点迁就。但她也居然接洽写稿的事两不吃亏,用钱亦预算排得好好的。她处理事情有她的条理,亦且不受欺侮。一次路遇瘪三抢她的手提包,争夺了好一回没有被夺去,又一次瘪三抢她手里的小馒头,一半落地,一半她仍拿不回来。 我在人情上银钱上,总是人欠欠人,爱玲却是两讫,凡事像刀截的分明,总不拖泥带水。她与她姑姑分房同居,两人锱铢必较。她却也自己知道,还好意思对我说:“我姑姑说我财迷。”说着笑起来,很开心。她与炎樱难得一同上街去咖啡店吃点心,亦必先言明谁付账。炎樱是个印度女子,非常俏皮,她有本领说得那咖啡店主犹太人亦软了心肠,少算她的钱,爱玲向我说起又很开心。 爱玲的一钱如命,使我想起小时正月初一用红头绳编起一串压岁钱,都是康熙道光的白亮铜钱,亦有这种喜悦。我笑爱玲:“有的父亲给子女学费,诉苦说我的钱个个有血的,又或说是血汗。”爱玲听了很无奈,笑道:“我的钱血倒是没有,是汗,血的钱只使人心里难受,也就不这般可喜了。” 爱玲每用钱,都有一种理直气壮,是慷慨是节俭,皆不夹杂丝毫夸张。一次说起朋友家,她道,那麽多值钱的东西都其气不扬,没有喜意,我看过之後,只觉宁可不要富贵了。又爱玲住的公寓,邻房是个德国人,悭吝得叫人连不好笑,爱玲道:“西洋人都是悭吝的,他们虽会投资建设大工程,又肯出钱办慈善事业,到底亦不懂得有一种德性叫慷慨。” 六 爱玲从来不牵愁惹恨,要就是大哭一场。她告诉我有过两回,一回是她十岁前後,为一个男人,但我记不得是爱玲讨厌他或喜欢他而失意,就大哭起来。又一回是在香港大学读书时,一年放暑假,仿佛是因炎樱没有等她就回上海家去了,她平时原不想家,这次却倒在床上大哭大喊得不可开交。她文章里惯会描画恻恻轻怨,脉脉情思,静静泪痕,她本人却宁像晴天落白雨。 她道:“你说没有离愁,我想我也是的,可是上回你去南京,我竟要感伤了。”但她到底也不是个会缠绵悱恻的人。还有一次她来信说:“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她是想到婚姻上头,不知如何是好,但也就不再去多想了。 前此我问爱玲向来对结婚的想法,她说她没有怎样去想这个。她且亦不想会与何人恋爱,连追求她的人好像亦没有过,若有,大约她亦不喜。总之现在尚早,等到要结婚的时候就结婚,亦不挑三挑四。有志气的男人对於结婚不结婚都可以慷慨,而她是女子,却亦能如此。 但她想不到会遇见我。我已有妻室,她并不在意。再或我有许多女友,乃至挟妓游玩,她亦不会吃醋。她倒是愿意世上的女子都欢喜我。而她与我是即使不常在一起,相隔亦只如我一人在房里,而她则去厨下取茶。我们两人在的地方,他人只有一半到得去的,还有一半到不去的。 我与爱玲亦只是男女相悦,《子夜歌》里称“欢”,实在比称爱人好。两人坐在房里说话,她会只顾孜孜地看我,不胜之喜,说道:“你怎这样聪明,上海话是敲敲头顶,脚底板亦会响。”後来我亡命雁荡山时读到古人有一句话“君子如响”,不觉的笑了。她如此兀自欢喜得诧异起来,会只管问:“你的人是真的麽?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麽?”还必定要我回答,倒弄得我很僵。一次听爱玲说旧小说里有“欲仙欲死”的句子,我一惊,连声赞道好句子,问她出在那一部旧小说,她亦奇怪,说“这是常见的呀”,其实却是她每每欢喜得欲仙欲死,糊涂到竟以为早有这样的现成语。 可是天下人要像我这样欢喜她,我亦没有见过。谁曾与张爱玲晤面说话,我都当它是件大事,想听听他们说她的人如何生得美,但他们竟连惯会的评头品足亦无。她的文章人人爱,好像看灯市,这亦不能不算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但我觉得他们总不起劲。我与他们一样面对着人世的美好,可是只有我惊动,要闻鸡起舞。 杂志上也有这样的批评,说张爱玲的一支笔千姣百媚,可惜意识不准确。还有南京政府的一位教育部长向我说:“张小姐於西洋文学有这样深的修养,年纪轻轻可真是难得。但她想做主席夫人,可真是不好说了!”我都对之又气恼又好笑。关於意识的批评且不去谈它,因为爱玲根本没有去想革命神圣。但主席夫人的话,则她文章里原写的是她在大马路外滩看见警察打一个男孩,心想做了主席夫人就可拔刀相助,但这一念到底亦不好体系化的发展下去云云,如此明白,怎会不懂?而且他们说她文彩欲流,说她难得,但是他们为什麽不也像我的欢喜她到了心里去。 …… 我与爱玲只是这样,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厌高,海不厌深,高山大海几乎不可以是儿女私情。我们两人都少曾想到要结婚。但英娣竟与我离异,我们才亦结婚了。是年我三十八岁,她二十三岁。我为顾到日後时局变动不致连累她,没有举行仪式,只写婚书为定,文曰: 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上两句是爱玲撰的,後两句我撰,旁写炎樱为媒证。 我们虽结了婚,亦仍像是没有结过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点因我之故而改变。两人怎样亦做不像夫妻的样子,却依然一个是金童,一个是玉女。 七 世人多知恶的东西往往有大威力,如云恶煞,会惊得人分开顶门骨,轰去魂魄,不知好的东西亦可以有大威力,它使人直见性命,亦有这样的惊。佛经里描写如来现相,世界起六种十八相震动,竟像是热核炸弹投下的震动。但恶煞的威是威吓,惊是惊怖,使人藐小,好的东西则威如祥麟威凤的威,惊是惊喜,使人飞扬。惟有好的东西亦发挥了大威力,才能使恶煞的大威力亦化凶为吉。但西洋人惟发现了神,他们的人依然是燔祭的牺牲,不及中国人的可以直见性命,谁挡在面前,虽释迦亦可以一棒打杀,如汉高祖斩蛇开径。 我小时看花是花,看水是水,见了檐头的月亮有思无念,人与物皆清洁到情意亦即是理性。大起来受西洋精神对中国文明的冲击,因我坚起心思,想要学好向上,听信理论,且造作感情以求与之相合,反为弄得一身病。《红楼梦》里贾宝玉病重,和尚来说会医,袭人等把他身上带的通灵宝石解下来递出去,那和尚接住手里只见玉色暗漠昏浊,不觉长叹一声道,青梗峰下,别来十五年矣,竟如此为贪瞋爱痴所困,你那本性光明何在也!我读到这一节,回味过来,真要掩泣。 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现代中国与西洋可以只是一个海晏河清。《西游记》里唐僧取经,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时梢公把他一推,险些儿掉下水去,定性看时,上游头淌下一个屍身来,他吃惊道,如何佛地亦有死人,行者答师父,那是你的业身,恭喜解脱了。我在爱玲这里亦有看见自己的屍身的惊。我若没有她,後来亦写不成《山河岁月》。 我们两人在房里,好像“照花前後镜,花面交相映”,我与她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数学,它就只是这样的,不着理论逻辑,她的横绝四海,便像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像数学的无限。我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所以每要从她校正。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调弦正柱。 前时我在香港,买了贝多芬的唱片,一听不喜,但贝多芬称为“乐圣”,必是我不行,我就天天刻苦开来听,努力要使自己懂得它为止。及知爱玲是九岁起学钢琴学到十五岁,我正待得意,不料她却说不喜钢琴,这一言就使我爽然若失。又我自中学读书以来,即不屑京戏、绍兴戏、流行歌等,亦是经爱玲指点,我才晓得它的好,而且我原来是欢喜它的。《大学》里说:“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我是现在才有了自己。 爱玲把现代西洋文学读得最多,两人在房里,她每每讲给我听,好像《十八只抽屉》,志贞尼姑搬出吃食请情郎。她讲给我听萧伯纳、赫克斯菜、桑茂忒芒,及劳伦斯的作品。她每讲完之後,总说“可是他们的好处到底有限制”,好像尘渎了我倾听了似的。她一点不觉得我的英文不好有何不足,反而是她多对我小心抱歉。可是对西洋的古典作品她没有兴致,莎士比亚、歌德、雨果她亦不爱,西洋凡隆重的东西,像他们的壁画、交响曲、革命或世界大战,都使人觉得吃力,其实并不好。爱玲宁是只喜现代西洋平民精神的一点。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我读了感动的地方她全不感动,她反是在没有故事的地方看出有几节描写得好。她不会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连英娣与我离异的那天,我到爱玲处有泪,爱玲亦不同情。 我从来不见爱玲买书,她房里亦不堆书。我拿了《诗经》、《乐府诗》,李义山诗来,她看过即刻归还。我从池田处借来日本的版画《浮世绘》,及塞尚的画册,她看了喜欢,池田说那麽给她吧,她却不要。她在文章里描写的几块衣料,我问她,她只在店里看了没有买得,我觉可惜,她却一点亦不觉得有遗憾。爱玲是像陌上桑里的秦罗敷,羽林郎里的胡姬,不论对方怎样的动人,她亦只是好意,而不用情。 她对我这样百依百顺,亦不因我的缘故改变她的主意。我时常发过一阵议论,随又想想不对,与她说:“照你自己的样子就好,请不要受我的影响。”她笑道:“你放心,我不依的还是不依,虽然不依,但我还是爱听。”她这个人呀,真真的像天道无亲。 一个人诚了意未必即能聪明,却是“却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要聪明了然後能意诚,知尚在意之先。且不能以致知去格物,而是格物尚在致知是先。格物完全是一种天机。爱玲是其人如天,所以她的格物致我终难及。爱玲的聪明真像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我以为中国古书上头我可以向她逞能,焉知亦是她强。两人并坐同看一本书,那书里的字句便像街上的行人只和她打招呼,但我真高兴我是与她在一起。读《诗经》,我当她未必喜欢“大雅”,不想《诗经》亦是服她的,有一篇只念了开头两句。“倬彼云汉,昭回於天”,爱玲一惊,说:“啊!真真的是大旱年岁。”又《古诗十九首》念到:“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裳衣,当户理清曲。”她诧异道:“真是贞洁,那是妓女呀!”又同看《子夜歌》:“欢从何处来,端然有懮色。”她叹息道:“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我才知我平常看东西以为懂了,其实竟未懂得。 爱玲不看理论的书,连不喜历史。但我还是看了她的一篇写衣裳的散文,才与民国初年以来的许多大事觌面相见相知,而她这篇文章亦写衣裳只是写衣裳,全不用环境时代来说明。爱玲是凡她的知识即是与世人万物的照胆照心。 八 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看她的文章,只觉她什麽都晓得,其实她却世事经历得很少,但是这个时代的一切自会来与她有交涉,好像“花来衫里,影落池中”。一日清晨,我与她步行同去美丽园,大西路上树影车声,商店行人,爱玲心里喜悦,与我说:“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於我们亲。” 爱玲的母亲还在南洋,姑姑已先从欧洲回来,今在怡和洋行做事,一日她说起柏林战时不知破坏得如何了,因就讲论柏林的街道,我问爱玲,爱玲答:“我不想出洋留学,住处我是喜欢上海。”所以我政治上诸般作为,亦终不想要移动她。 我与爱玲同看日本的版画《浮世绘》,朝鲜的瓷器,及古印度的壁画集,我都伺候看她的脸色,听她说哪一幅好,即使只是片言只语的指点,我才也能懂得它果然是非常好的。还有爱玲文章里描写民间小调里的鼓楼打更,都有一统江山的安定,我才亦对这些东西另眼相看。可是随即我跟爱玲去静安寺街上买小菜,到清冷冷的洋式食品店里看看牛肉鸡蛋之类,只觉与我刚才所懂的中国文明全不调和,而在她则只觉非常亲切,她的新就是新得这样刺激的。 我与她同看西洋画册子,拉斐尔与达文西的作品,她只一页一页的翻翻过,翻到米开朗基罗雕刻的人像《黎明》,她停了细看一回,她道:“这很大气,是未完工的。”塞尚的画却有好几幅她给我讲说,画里人物的那种小奸小坏使她笑起来。爱玲自己便是爱描写民国世界小奸小坏的市民,她的《倾城之恋》里的男女,漂亮机警,惯会风里言,风里语,做张做致,再带几分玩世不恭,益发幻美轻巧了,背後可是有着对人生的坚执,也竟如火如荼,惟像白日里的火山,不见焰,只见是灰白的烟雾。他们想要奇特,结局只平淡的成了家室,但是也有着对於人生的真实的如泣如诉。 现代大都市里的小市民不知如何总是委屈的,他们的小奸小坏,小小的得意,何时都会遇着大的悲惨决裂。现代的东西何时都会使人忽然觉得它不对,不对到可怕的程度,连眼前那样分明的一切,都成了不可乾涉。爱玲与我说:“西洋人有一种阻隔,像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带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难受。”又一次她告诉我:“午後公寓里有两个外国男孩搭电梯,到得那一层楼上,楼上惟见太阳荒荒,只听得一个说再会。真是可怕!” 扫帚星的尾巴有毒,扫着地球,地球上就要动刀兵或是发生大瘟疫,但不致因此就毁灭,如今民国世界便像这样,亦不过是被西洋的尾巴扫着罢了,所以爱玲还是从赫克斯来的影响走了出来。 中国文明就是能直见性命,所以无隔。我与爱玲两人并坐看《诗经》,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见”,她很高兴,说:“怎麽这样容易就见着了!”而庾信的赋里更有: 树里闻歌,枝中见舞,恰对妆台,诸窗并开,遥看已识,试唤便来。 爱玲与阳台外的全上海即是这样的相望相识,叫一声都会来到房里似的。西洋人与现世无缘,他们的最高境界倒是见着了神,而中国人则“见神见鬼”是句不好听的话。 中国人说天意,说天机,故又爱玲在人世是诸天游戏,正经亦是她,调皮亦是她。我是从爱玲才晓得中国人有远比西洋人的幽默更好的滑稽。汉乐府有个流荡在他县的人,逆旅主妇给他洗补衣裳“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我与爱玲念到这里,她就笑起来道:“是上海话眼睛描发描发。”再看底下时即是“语卿且勿眄”,她诧异道:“啊!这样困苦还能滑稽,怎麽能够!”两人把它来读完:“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石见何磊磊,远行不如归。”这末一句竟是对困苦亦能生气撒娇。这种滑稽是非常阳气的糊涂。 爱玲自己,便亦调皮得叫人把她无奈。报上杂志上凡有批评她的文章的,她都剪存,还有冒昧写信来崇拜她,或希望她为前进思想服务的,她亦收存,虽然她也不听,也不答,也不作参考。我是人家赞扬我不得当,只觉不舒服,责难我不得当,亦只咄得一声“无聊”,但他若是诚恳的,我虽不睬他,亦多少珍重他的这份心意。爱玲却不然。她笑道:“我是但凡人家说我好,说得不对我亦高兴。”劝告她责难她得不对,则她也许生气,但亦往往只是诧异。他们说好说坏没有说着了她,倒反给她如此分明地看见了他们本人。她每与姑姑与炎樱,或与我说起,便笑骂,只觉又是无奈,又是开心好玩。是这样的形相,即不论他们当中虽有心意诚恳的,她亦一概不同情。爱玲论人,总是把聪明放在第一,与《大学》的把格物致知放在诚其意之先,正好偶合。 又我与她正在用我们自己的言语要说明一件事,她却会即刻想到一句文艺腔,脱口而出,注曰,这是时人的,两人都笑起来,她这人就有这样坏,连她身为女子,亦会揶揄可笑的形容她自己。苏州云岩寺客堂挂有印光法师写的字,是:“极乐世界,无有女人,女人到此,化童男身。”苏青去游,见了很气,爱玲却丝毫没有反感。 我是从爱玲才晓得了汉民族的壮阔无私,活泼喜乐,中华民国到底可以从时代的巫魇走了出来的。爱玲是吉人,毁灭轮不到她,终不会遭灾落难。 夏天一个傍晚,两人在阳台眺望红尘霭霭的上海,西边天上余辉未尽,有一道云隙处清森遥远。我与她说时局要翻,来日大难,她听了很震动。汉乐府有:“来日大难,口燥唇乾,今日相乐,皆当喜欢。”她道:“这口燥唇乾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叫我真是心疼你。”又道:“你这个人嗄,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不但是为相守,亦是为疼惜不已。随即她进房里给我倒茶,她拿茶出来走到房门边,我迎上去接茶,她腰身一侧,喜气洋洋的看着我的脸,眼睛里都是笑。我说:“啊,你这一下姿势真是艳!”她道:“你是人家有好处容易你感激,但难得你满足。”她在身旁等我吃完茶,又收杯进去,看她心里还是喜之不尽,此则真是“今日相乐,皆当喜欢”了,虽然她刚才并没有留心到这两句。 九 一日午後好天气,两人同去附近马路上走走。爱玲穿一件桃红单旗袍,我说好看,她道:“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还有我爱看她穿那双绣花鞋子,是她去静安寺庙会买得的,鞋头连鞋帮绣有双凤,穿在她脚上,线条非常柔和。她知我欢喜,我每从南京回来,在房里她总穿这双鞋。 有时晚饭後灯下两人好玩,挨得很近,脸对脸看着。她的脸好像一朵开得满满的花,又好像一轮圆得满满的月亮。爱玲做不来微笑,要就是这样无保留的开心,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笑意。我当然亦满心里欢喜,但因为她是这样美的,我就变得只是正经起来。我抚她的脸,说道:“你的脸好大,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她笑起来道:“像平原是大而平坦,这样的脸好不怕人。”她因说《水浒传》里有写宋江见玄女,我《水浒传》看过无数遍,惟有这种地方偏记不得,央她念了,却是“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八个字,我一听当下默住,竟离开了刚才说话的主题,却要到翌日,我才与她说:“你就是正大仙容。”但上句我未听在心里,央她又念了一遍。 还有一次也是,我想要形容爱玲行坐走路,总口齿艰涩,她就代我说了,她道:“《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我觉淹然两字真是好,爱玲说来听听,爱玲道:“有人虽遇见怎样的好东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却像丝绵蘸着了胭脂,即刻渗开得一场糊涂。”又问我们两人在一起时呢?她道:“你像一个小鹿在溪里吃水。” 我问爱玲,她答说还没有过何种感觉或意态形致,是她所不能描写的,惟要存在心里过一过,总可以说得明白,她是使万物自语,恰如将军的战马识得吉凶,还有宝刀亦中夜会得自己鸣跃。我说苏青的脸美,爱玲道:“苏青的美是一个俊字,有人说她世俗,其实她俊俏,她的世俗也好,她的脸好像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馒头,上面点有胭脂。” 爱玲与炎樱要好,炎樱这个名字是爱玲给她取的,她的本名是Fatima。她像敦煌壁画里的天女,古印度的天女是被同时代西方的巴比仑与埃及所照亮,炎樱亦这样,是生於现代西洋的,但仍是印度女子,且住在中国的上海。她比爱玲淘气。她只会说几句中国话,但对她所认识的三五个中国字非常有兴趣,建议要与爱玲两人制新衣裳,面前各写一句联语,走到街上,忽然两人会合在一起,忽然上下联成了对。 爱玲每赞炎樱生得美,很大气,知道我也欢喜她,爱玲很高兴。炎樱每来,活动不停,三人在房里,我只觉笨拙,不但是我英文不行之故,即使她是讲的上海话,恐怕我亦应接不及。她又喜理论,但她滔滔说了许多,结果只像一阵风来去得无影无踪。有时爱玲要我评评,我就试与炎樱辩答。我说,但是事实如此,她道:“真可怕!”我说社会本来是这样的,她道:“怎麽可以这样愚蠢!”都只是小女孩的责怪,我的逻辑只好完全失败,而且甘愿认输。我忽然想起古乐府“欢作沈水香,侬作博山炉”,却又不切合眼前的光景,但与炎樱说话,的确好像闻得见香气。 爱玲与外界少往来,惟一次有个文化人被日本宪兵队逮捕,爱玲因《倾城之恋》改编舞台剧上演,曾得他奔走,由我陪同去慰问过他家里,随後我还与日本宪兵说了,要他们可释放则释放。应酬场面上,只一次同去过邵洵美家里。又当初有一晚上,我去苏青家里,恰值爱玲也来到。她喜欢也在众人面前看着我,但是她又妒忌,会觉得她自己很委屈。她惟常到炎樱家里,虽与我一道她亦很自然。我美丽园家里她来过几次,但只住过一晚。平时她惟与姑姑朝夕相见说话,有什麽事商量商量。 她文章里有写姑姑说,从前家里养叫蝈蝈剥青豆饲它,她正听姑姑说下去,却没有了。如今手头没有爱玲写的书,不大记得,但心里尚留着一种好,那是什麽意义或情调都还未有的好,如前人写琴“再鼓听愈淡”,人世只是历然都在,什麽扰乱亦没有。 十 张佩纶当年为御史,排击李鸿章议和,力主与法军战,朝廷命他督师,兵败基隆,贬窜热河七年。罚满释归京师,听候起复,例须谒李鸿章,意外得到李鸿章的小姐赐以颜色,懮患感激,遂成婚配。但李鸿章因翁婿避嫌,倒反不好保奏了,夫妻遂居南京。同辈张之洞是两湖总督,吴大徵是江苏巡抚,盛宣怀是邮传部大臣,他们或经过,南京晤见,故人樽酒平生,张佩纶曾悲歌慷慨,泣数行下。爱玲说祖父好,姑姑却不喜,姑姑的漂亮是祖母的,她说祖父相貌不配。 张家在南京的老宅,我专为去踏看过,一边是洋房,做过立法院,已遭兵燹,正宅则是旧式建筑,完全成了瓦砾之场,废池颓垣,惟剩月洞门与柱础阶砌,尚可想见当年花厅亭榭之迹。我告诉爱玲,爱玲却没有怀古之思。她给我看祖母的一只镯子,还有李鸿章出使西洋得来的小玩意金蝉金象,当年他给女儿的,这些东西,连同祖母为女儿时的照片,在爱玲这里就都解脱了兴亡沧桑。 爱玲喜在房门外悄悄窥看我在房里。她写道:“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她是把古人亦当他们是今天的人。《非烟传》里的那女子,与人私通,被拷打至死,惟云“生得相亲,死亦无恨”,遂不复言,爱玲说道,当然是这样的,而且只可以是这样的。因为爱玲自己就是这样一个柔艳刚强的女子。她又说《会真记》里崔莺莺写给张生的信好,非常委屈,却又这样亮烈,而张生竟还去郑家看她,她当然不见。 好句是亦人直见性命。白居易《长恨歌》有“宛转蛾眉马前死”,爱玲叹息道,这怎麽可能!这样委屈,但是心甘情愿,为了他,如同为一代江山,而亦真是这样的。 爱玲与我说赵飞燕,汉成帝说飞燕是“谦畏礼义人也”,她回味这谦畏两字,只觉得无限的喜悦,无限的美,女人真像丝棉蘸着胭脂,都渗开化开了,柔艳到如此,但又只是礼义的清嘉。爱玲又说赵飞燕与宫女踏歌《赤凤来》,一阵风起,她的人想要飞去,忽然觉得非常悲哀,後来我重翻《飞燕外传》,原文却并没有写得这样好,爱玲是她自己有这样一种欲仙欲死,她的人还比倚新妆的飞燕更美。 爱玲真是锦心绣口。房里两人排排坐在沙发上,从姓胡姓张说起,她道:“姓崔好,我母亲姓黄亦好,《红楼梦》里有黄金莺,非常好的名字,而且写的她与藕官在河边柳阴下编花篮儿,就更见这个名字好了。”她说姓胡好,我问姓张呢?她道:“张字没有颜色气味,亦还不算坏。牛僧孺有给刘禹锡的诗,是这样一个好人,却姓了牛,名字又叫僧孺,真要命。”我说胡姓来自陇西,称安定胡,我的上代也许是羌,羌与羯氐鲜卑等是五胡。爱玲道:“羌好。羯很恶,面孔黑黑的。氐有股气味。鲜卑黄胡须。羌字像只小山羊走路,头上两只角。” 她只管看着我,不胜之喜,用手指抚我的眉毛,说:“你的眉毛。”抚到眼睛,说:“你的眼睛。”抚到嘴上,说:“你的嘴。你嘴角这里的涡我喜欢。”她叫我“兰成”,我当时竟不知道如何答应。我总不当面叫她名字,与人是说张爱玲,她今要我叫来听听,我十分无奈,只叫得一声“爱玲”,登时很狼狈,她也听了诧异,道:“啊?”对人如对花,虽日日相见,亦竟是新相知,何花娇欲语,你不禁想要叫她,但若当真叫了出来,又怕要惊动三世十方。 房里墙壁上一点斜阳,如梦如幻,两人像金箔银纸剪贴的人形。但是我们又很俗气。爱玲的书销路最多,稿费比别人高,不靠我养她,我只给过她一点钱,她去做一件皮袄,式样是她自出心裁,做得来很宽大,她心里欢喜,因为世人都是丈夫给妻子钱用,她也要。又两人去看崔承禧的舞,回来时下雨,从戏院门口讨得一辆黄包车,雨篷放下,她坐在我身上,可是她生得这样长大,且穿的雨衣,我抱着她只觉诸般不宜,但真是难忘的实感。 且我们所处的时局亦是这样实感的,有朝一日,夫妻亦要大限来时各自飞。但我说:“我必定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我得见。”爱玲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西飞 南京政府日觉冷落。我亦越发与政府中人断绝了往来,却办了个月刊叫《苦竹》,炎樱画的封面,满幅竹枝竹叶。虽只出了四期,却有张爱玲的三篇文章,说图画,说音乐,及桂花蒸阿小悲秋。是时日本的战局已入急景凋年,南京政府即令再要翻腾一个局面,也是来不及的了。我办《苦竹》,心里有着一种庆幸,因为在日常饮食起居及衣饰器皿,池田给我典型,而爱玲又给了我新意。池田的侠义生於现代,这就使人神旺,而且好处直接到得我身上,爱玲更是我的妻,天下的好都成了私情,本来如此,无论怎样的好东西,它若与我不切身,就也不能有这样的相知的喜气。其後不久,因时局变幻莫测,便决定飞往武汉。 飞机飞过江西时,天边有一脉灰暗的云低垂,下界是南昌在落雷雨,飞机前面却白云如海,云上面一轮皜日,太空中没有水汽与尘埃的微粒反射,这日光竟是无色的,且亦分不出是春夏秋冬。有时飞在云层下面,才又看见闾阎在缓缓栘过,白云朵朵着地生在田畴上。但那洪泽湖诸脉水,大别山众峰峦,使人只觉其如陈列馆里的地形模型,有太古洪荒时代的寒冷。飞机如此定定的在空中飞,我宁是多眺望窗外的翼背,风吹日晒中,惟有它与我近。 及至望得见武汉了,飞机渐渐低下,武汉的万瓦鳞次迤逦展开,我即刻好像到得家里。下机後坐报道部来接的汽车,只觉街道如波涛,泥土与路边的篱落草树都於人亲,而灯火辉煌处,是还比天上的星辰灿烂更好。 我此来亦岂有为一代大事,却只是承众人的盛情,我亦就无可无不可。我也许连豪杰的气概亦没有,每於人世的真实处,我宁只是婉约而已。我若有为国为民,亦不过是像: 偶赋凌云偶倦飞,偶然闲慕遂初衣。 偶逢锦瑟佳人问,便说寻春为汝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