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遭数奇,望气亦虚言。生不逢沛公,不得策高勋。禁中却拊髀,上有圣明君。试问谁颇牧,何似飞将军。成德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月二十三日,传来了殿试发榜的消息,他的好友兼同年韩菼,和他一起参加过乡试和会试、又在会试上考了头名的韩菼,在这次殿试上高中了一甲第一名,状元及第。成德叹息着,那位 奈何遭数奇 的飞将军李广,岂不正是自己么!这一年里,成德寂寂地写下了这样一首七律: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漳滨强对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幸举礼闱以病未与廷试》病榻上的成德听说了新科进士发榜的消息,既为好友高兴,也为自己忧伤。 漳滨强对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 ,再见韩菼的时候,真有些强颜欢笑、百感交集的滋味。年轻永远是最好的资本。错过了今年进士科的成德也不过十九岁而已,即便再过三年,也还只是二十二岁。正在这个时候,仆人带来了一只小筐,筐子里尽是鲜艳欲滴的樱桃,说这是徐大人派人专门送给公子的。徐大人,自然就是那位曾经作了成德乡试主考官的大学者徐乾学,他在这个时候送来一筐樱桃,用意何在呢?成德知道,新科进士发榜的时候也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而自唐朝起,新科进士们便形成了一种以樱桃宴客的风俗,是为樱桃宴。直到明清,风俗犹存。徐乾学派人在这个时候送来樱桃,正是一种勉励,一种认可。老师果然是知心人啊!成德的心里顿时温暖了几分。可是,既然收下了礼物,总要有些回赠,送老师些什么才好呢?就送一首词作为答谢吧: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临江仙·谢饷樱桃》这首词因为充满了情爱意象,以前常被人误以为是和情感有关的。词题 谢饷樱桃 ,只一个 饷 字便让徐乾学赞不绝口。这里边藏着一则典故:唐太宗要赐樱桃给隽公,却突然发现一个难题:不知道该怎样措辞,送樱桃的这个 送 的意思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如果说 奉 ,把对方抬得太高;如果说 赐 ,又显得自己过于高高在上。这时候,有人出了个主意: 当初梁帝给齐巴陵王送东西,用的是一个 饷 字。 于是,唐太宗的樱桃就 饷 给隽公了。成德的词题用到这个 饷 字,极懂礼,极谦逊,同时还大见汉文化的功底,也难怪以徐乾学这样的大儒都对他青眼有加了。又过了一段,成德的身体终于痊愈了,他最想见的就是徐乾学。是的,病好了,继续用功读书就是,他知道,但在几个月前他就已经动摇了心思,不愿意再只为科举而读书了,他要读更多的书,学习更多的汉人著作。这一切,都需要一位名师,这位名师自然非徐乾学莫属!风云际会,成德正式拜师徐乾学,每逢三、六、九日都会登门徐府,从不间断,学问自此而突飞猛进。其间与韩菼书信往来,讨论明代文章,成德历数宋濂、方孝孺、王阳明等等大儒的文章风骨,如数家珍,更有一番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气魄。这样的文字哪里还像是出自一位青年旗人之手!韩菼此刻虽然贵为状元郎,却也不得不在这样的文字之下真心宾服。十九岁的成德,开始脱胎换骨了。[小考据]万春园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 ,在成德的这句诗里, 万春园 是个罕见的典故,翻检注本,只说这句是比喻诗人失去了殿试的机会。的确,既然名为万春园,无论如何也不该错过春期才对,但偏偏就错过了,自然无限惋惜。查成德自己的文集,《渌水亭杂识》里有专门的一篇考据,说在元代的京城里,海子旁边有一个地方叫作万春国(疑是 园 字之讹),新科进士在登第的宴会之后就会到这里集会。宋显夫在诗里写的 临水亭台似曲江 说的就是这个地方,如今已经湮灭无闻了。[3]通志堂疑案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一年,中国大地的每一个角落都酝酿着不安的空气。殿试的时候,为什么韩菼能够拔得头魁、状元及第,并不是因为他的才学真就明显超过了其他的考生,而是因为他的考卷正合康熙皇帝的心意,点他为状元也正是向全国发出了一个明确的政治信号。殿试的试题是讨论迫在眉睫的 三藩 问题,这是一个极度敏感的问题,以吴三桂为首的 三藩 在南方的势力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形成清政府难以负荷的财政负担,是削藩还是安抚,牵动一发就会动摇整个中国的未来命运。老成持重的大臣们既不愿、也不敢招惹 三藩 ,舆论的突破口便只能从那些年轻气盛、百无禁忌的新科士子那里寻找,而韩菼恰恰在考卷里详细论述了 三藩 坐大之害,提出了铁腕的削藩建议。康熙帝等待的就是这样的一份试卷,他要公之于全国的就是这样的声音。这年七月,吴三桂等人上疏自请撤藩,这是投石问路之计。康熙帝召集会议,会上主抚的声音竟然占到了压倒多数,只有明珠等三位大臣力主削藩,认为 三藩 反势已成,削藩亦反,不削藩亦反。康熙帝乾纲独断,决意削藩。十一月二十一日,平西王吴三桂终于扯旗造反,天下由是而陷入金戈铁马的征战之局。成德从来就不是一个对政治敏感的人,他甚至没有注意到父亲由于坚定的主战立场而成为皇帝身边少数几个足堪倚重的大臣之一,没有注意到明珠府越发地炙手可热了。在这个 三藩 战事一触即发的当口,他正在家中营建自己的书斋。十九岁的成德终于拥有自己的书斋了,他给书斋取了一个很大气的名字:通志堂。他还写了一首诗来纪念这件事,诗写得只有书卷气,没有一丁点的人间烟火气:茂先也住浑河北,车载图书事最佳。薄有缥缃添邺架,更依衡泌建萧斋。何时散帙容闲坐,假日消忧未放怀。有客但能来问字,清尊宁惜酒如淮。--《通志堂成》诗中所谓 邺架 是一个一直让成德别有会心的典故:唐代白衣宰相李泌的父亲李承休被封为邺侯,他只喜欢藏书,收藏多达两三万卷,于是戒令子孙不许出门,只许在家读书,如果有人登门求读,就在一个单独的院子供他读书,还会奉上饮食,从此 邺架 便作了藏书的代称。成德诗中说 薄有缥缃添邺架 ,是惋惜自己虽然拥有了一座书斋,却没有太多的藏书,什么时候才能达到邺侯李承休那般的境界呢?成德的身边其实就有着一位邺侯。他,就是拥有一座传是楼的徐乾学。这时候的成德,依然沉浸在徐乾学那浩瀚的儒家典籍里,不断地借书、还书。别人只看到他在没日没夜地读书,只有他自己知道,只要踏进书房的小门,就踏进了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奇异的空间。他也渐渐地形成了一个想法:这样珍贵的典籍,要不要把它们汇编成一部丛书呢?但这样的话,老师一定不愿意的,毕竟他这些珍贵的藏品就需要再拿出来抄录、誊写、雕版、印刷、校对,这样大的工程,只怕稍微一不小心就会造成损伤。没有想到的是,某一天成德终于把这个想法讲出来之后,徐乾学竟然很兴奋,说他自己也曾这样想过,只是因为耗不起这样的工程才迟迟没有着手。如果成德公子愿意作这件事,才学足以当之,财力也足以当之,年轻人的精力更足以当之,实在是不二的人选呀。徐乾学是豁达的,这正是一个真正读书人才会有的豁达。书,不是用来藏的,而是用来读的。一个真正的爱书人不可能深藏起所谓珍本秘不示人,而是会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喜爱的书籍和所有的人分享。快乐,不在于独占,而在于分享。成德有些欣喜若狂了,主编这样一套经典丛书是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事情!对他来讲,这绝不是一个为自己赢得学术资历的捷径--不,他从来都不曾这样想过,他唯一想到的是,终于可以把自己陶醉于其中许久的那个精彩的奇异世界拿出来和所有的同好分享。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一个独立的、私人的世界,这些小世界永远是平行于现实世界之外的,只是偶尔会有交集。有些小世界被涂抹成同样的颜色,所以会互相吸引、互相靠近,直到融为一体。对它们的主人来讲,交融的过程也就是快乐形成的过程,如同盛夏的雨林里一株株不断向着同一个方向延展着树冠的榕树。这部丛书,就是今天搞思想史研究的人莫不熟悉的《通志堂经解》,是成德一生中极要紧的一件大事。他在传统知识界的声誉并不是靠诗词奠定的,而是靠这部丛书。在丛书的卷首有成德撰写的一篇总序,记述事情的缘起:经之有解,自汉儒始,故《戴礼》著经解之篇于时分门讲授曰:《易》有某家,《诗》、《书》、三《礼》有某家,《春秋》有某家者,某宗师大儒也。传其说者,谓之受某氏学,则终身守其说,不敢变。党同抵异,更废迭兴,虽其持论互有得失,要其渊源皆自圣门。诸弟子流分派别,各尊所闻,无敢私并一说者,盖其慎也。东汉之初,颇杂谶纬,然明章之世,天子留意经学,宣阐大义,诸儒林立,仍各专一家。今谱系之列于《儒林传》者,可考而知也。自唐太宗命诸儒删取诸说为《正义》,由是专家之学渐废,而其书亦鲜有存矣。至宋二程、朱子出,始刊落群言,覃心阐发,皆圣人之微言奥旨。当时如眉山、临川、象山、龙川、东莱、永嘉、夹漈诸公,其说虽微有不同,然无有各名一家如汉氏者。逮宋末元初,学者尤知尊朱子,理义愈明,讲贯愈熟,其终身研求于是者,各随所得,以立言要其归趋,无非发明先儒之精蕴,以羽卫圣经,斯固后世学者之所宜取衷也。惜乎其书流传日久,十不存一二。余向嘱友人秦对岩、朱竹垞购诸藏书之家,间有所得,雕版既漫涣断阙不可卒读,钞本讹谬尤多,其间完善无讹者又十不得一二。间以启于座主徐先生,先生乃尽出其藏本示余小子曰:是吾三十年心力所择取而校订者。余且喜且愕,求之先生,钞得一百四十种,自《子夏易传》外,唐人之书仅二三种,其余皆宋元诸儒所撰述,而明人所著间存一二。请捐资,经始与同志雕版行世。先生喜曰:是吾志也。遂略叙作者大意于各卷之首而复述其雕刻之意如此。这篇序文的大意是说:解释经典的工作从汉代就开始了,《易经》、《诗经》、《春秋》、三《礼》等等各有专家研究,弟子们严守师传,小心谨慎,不敢有所改变或者兼并诸说。到了东汉,虽然谶纬流行,但正统儒学仍然被认真地传承了下来。直到唐太宗下令统一经义,为群经编撰《正义》,汉代的专家之学便渐渐废止了,书也没有保存下来多少。到了宋代,二程和朱熹领袖儒学,阐发圣人的微言大义,当时虽然还有苏轼、王安石、陆九渊等人形成了另外的学派,但学派之间的差异并不很大,再不复见汉代的风气。及至宋末元初,学者们尤其推崇朱熹的理学,经义研究日渐精深,出现了很多精辟的见解。可惜他们的著作流传下来的还不足十分之一二。我曾经嘱托友人秦松龄(号对岩)、朱彝尊(号竹垞)搜购各地的藏书,不时有所发现,但其中好的版本又不足十分之一二。一次我和老师徐先生谈到了这件事,徐先生便把他所有的藏书都拿给我看,说这是他老人家三十年辛苦搜罗所得,而且作过严格的校订。我又是高兴又是惊愕,于是恳求先生,从中钞录了一百四十多种,自《子夏易传》而外,唐人之书仅有二三种,其余的都是宋元学者的著作,明代著作也略有一些。接下来便是筹备自尽,与志同道合的友人开始把这些书籍雕版出版。徐先生喜形于色,说这正是他的愿望。成德的这一篇总序,就是一篇极精简的中国经学史概要,写得很见功力,但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一些问题:序言题署的时间是康熙十二年夏五月,但其中提到成德嘱托友人秦松龄和朱彝尊搜购各地的藏书,可是,本书前文刚刚讲到过朱彝尊,他和成德至今应当只有互相闻名却不曾谋面,这又从何解释呢?丛书冠名 通志堂 ,用的是成德的名义,足以使成德步入知名学者之林了。但这件事毕竟有些可疑的地方,以致于在当事人相继故去之后,乾隆皇帝大显了一番考据功夫,他在一次上谕中详细说道:朕看到成德为《通志堂经解》所作的总序,落款在康熙十二年,但推算时间,成德那时候不过是个孩子,如何能够就有如此磅礴的经学修为呢?朕早就听说过一则传闻,说这部书是徐乾学代成德刊刻的,于是朕就安排军机大臣详查成德的出身本末,这才知道成德是在康熙十一年中的举人,十二年中的进士,年仅十六岁,而徐乾学恰是康熙十一年顺天乡试的副考官,成德就是由他取中的。朕知道,明珠在康熙年间擅权多年,气焰熏天,很会招揽名流,和徐乾学这样的人互相交结,植党营私,所以他的儿子成德还没到二十岁就取得了功名。为了显示成德的功名完全来自本身的实力,就刊刻了洋洋大观的《通志堂经解》,告诉世人他有多高的学问。但是,古人都说皓首穷经,就算是一代通儒,如果不是义理精熟、毕生讲授贯通的内容,尚且不能随心阐扬以明先贤之精蕴,以成德那小小的年纪,却能广收博采,集经学之大成,天下哪有这般道理!(《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乾隆皇帝是很欣赏《通志堂经解》的,但越是欣赏,就越是觉得这样一部书只能出自饱学鸿儒之手,不可能是由一个少年人编订出来的。后来《通志堂经解》刊行补刻本,乾隆帝亲自撰写了序言,批评徐乾学攀附权贵,成德欺世盗名,说两人的品行都不足取,只是考虑到不该以人废言,这才把这部书补刊齐全,订正讹谬,再次出版刊行。被乾隆帝批评为品行不端、欺世盗名,这对当事人来说确实是一件大事,尽管乾隆帝也犯了一个错误,军机大臣并没有尽职尽责,成德在康熙十二年并没有考中进士,而是因病未曾参加殿试,这一年成德也不是十六岁,而是十九岁,距离举行冠礼的成年(二十岁)就只有一步之遥了。乾隆帝有这样的上谕,当时有这样的传闻,空穴来风,事出有因。明珠是一代铁腕权臣,权臣必然弄权,要在朝廷立足也必然需要结党;徐乾学是一代儒臣,学术宗师,但早年即被舅父顾炎武不喜,觉得他的功名利禄之心太重,不是一个淳良的苗子。但是,成德呢?[4]徐乾学勒索案这年秋天,徐乾学被降职了,放还家乡,和他同样遭遇的还有一位蔡启僔,两人都是康熙十一年顺天乡试的主考官,自然也都和成德有着座主与门生的这层师生关系。科举考试,即便在最公平的时代,也不完全凭借才学,因为政策上有个要求,要在各个地区取得平衡。也就是说,即便最差的江南考生也考得要比最好的塞北考生更好,但根据名额的分配比例,塞北考生一定要中举几个才行。蔡启僔和徐乾学就触犯了这个规矩,被人弹劾,一起回乡去了。为二位老师送别,成德感觉到一种不可遏止的情绪,接连发之于诗词,《秋日送徐健庵座主归江南》组诗和《即日又赋》都是写给徐乾学的,写给蔡启僔的是一首词,很快便比他的诗流传得更广。成德后来回忆起这段事情,觉得就是从那时候起,自己认可了词是比诗更适合自己的气质。他也许成不了一个好的诗人,却是一个天生的词人。那首写给蔡启僔的词是这样的:问人生、头白京国,算来何事消得。不如罨画清溪上,蓑笠扁舟一只。人不识,且笑煮、鲈鱼趁着莼丝碧。无端酸鼻,向歧路销魂,征轮驿骑,断雁西风急。英雄辈,事业东西南北。临风因泣。酬知有愿频挥手,零雨凄其此日。休太息,须信道、诸公兖兖皆虚掷。年来踪迹。有多少雄心,几翻恶梦,泪点霜华织。--《摸鱼儿·送座主德清蔡先生》从别之词,毫无小儿女临歧之态,倒有几分像是辛弃疾的长调。当初名噪一时的秋水轩倡和早已把稼轩风吹遍大江南北,自然也没有漏掉近在咫尺的京华,而十九岁的成德也正是广纳博收的年纪。蔡启僔回到了老家浙江德清,在成德的生涯里,他就是这样的一个过场人物,以后也不会再出现在我们的叙述里了;徐乾学也回到了老家昆山,一个获罪的贬官在家乡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呢?但获罪贬官从来不能瓦解一位官场精英的能量,徐乾学这一番回到昆山,不但掀起了一番风雨,甚至还逼死了一位身负朝廷品级的同僚。徐乾学的品行向来便饱受讥议,这件事便是种种讥议的一大由来。在紧邻昆山的地方,正八品官太仓州学正张希哲迎来了仕途之人最期盼的一天:升迁。他被升为了山西平阳府稷山县的知县,从八品变为七品了。但是,本该欣喜若狂的张希哲却忧虑起来,因为他正卧病在床,没法如期赴任,要想延期,就需要向本省督抚直至朝廷吏部打报告等待认可,中间要有一大套复杂的官场规程,如果延了期,就会受到极严厉的处分。张希哲惴惴不安,苦熬多年才等来一个升迁的机会,稍有差池就会前功尽弃,再想翻身就不晓得何年何月了。怎么能迅速地把那些官场规程打通,这真是一件很伤脑筋的事。在今天的我们看来,这好像不是什么大事,但当时为什么升迁或调任在期限上会这么敏感,是为了防止一些人挑肥拣瘦,打通关节上瞒下骗不去贫瘠地区赴任,而张希哲这种情况,只要一不小心就会触到这个霉头。另一方面,康熙帝为了筹备平 三藩 之乱的军费,开了捐官的口子,政府官职向社会公开销售,很快就造成了官多职少的局面,补缺越来越难。张希哲也在担心这个问题,生怕自己稍一耽搁,这个七品知县的缺就会被旁人补去。就在这个时候, 贵人 来了。徐乾学伸出了援手,说自己能帮张希哲摆平一切。这事乍看上去颇有几分蹊跷:张希哲好歹是个七品知县,一县之长,而这时候的徐乾学无官无职,如何能摆平一件连知县大人都无法摆平的事情呢?在官场混,可以靠能力,可以靠资历,可以靠溜须拍马的功夫,可以靠欺上瞒下的本事,但还有一个东西是重要到每位大人都离不开的,那就是人脉。只要人脉过硬,就算是犯了罪、丢了官,一样可以东山再起,也一样可以呼风唤雨。柳永曾经自诩 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那只是诗人的自我安慰而已,真正的 白衣卿相 应该是这些人才对。此时的徐乾学就是这样的一位白衣卿相,他告诉张希哲,自己的两个弟弟还都在朝廷作官,位高权重,自己这些年在官场打拼,也积累下来了极广的人脉,要办好这件事实在轻而易举,花一点钱就可以办到。张希哲此时已经向顶头上司打了报告,但这报告还要递交京城,在吏部的繁文缛节中苦熬手续,迟迟没批下来。没批下来,到底是因为什么?是因为手续繁琐,耽误了时间,还是因为被吏部的官员们看出了什么不妥,要抓自己的什么痛脚?张希哲越想越是忧心,病急乱投医,也就只好依靠徐乾学了。打点关节自然需要用钱,大量的钱,张希哲原本只是一名八品学正,在教育还不曾产业化的当时属于清水衙门里的小官,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徐乾学正好把高利贷的业务一并作了下来。私人之间的借贷本来也是人之常情,法律禁止的只是高利贷而已。利息多高才算高利贷呢?法律上有个标准:超过三分利的就是高利贷。所谓三分利,就是每借银一两,每月要计利息三分,累积到三十三个月的时候,利钱便和本钱相当了,这是法律规定的极限,三十三个月以后无论多久,都不许再累计利息了,只按一本一利来算。而徐乾学借给张希哲的钱,是 加五取利 ,比三分利高出将近一半,不仅如此,还有其他种种说辞,把张希哲的债务窟窿越捅越大。等张希哲好容易就任了稷山县知县,徐乾学派出家奴,到稷山县衙堵门讨债,又勾结山西当地的官员向张希哲施压。可怜张希哲,一任七品县太爷,竟被逼得祖业卖尽,孑身南归,抱恨而终。后来张希哲的儿子张恂如愤恨难消,拿起了法律武器状告徐乾学,诉状中称呼徐乾学为 光棍权宦 ,希望以 光棍设骗 的罪名惩治之。这些名号按在传是楼主人的头上,真是太大的反差。再想想徐乾学为藏书每每甘斥重金,而这些重金又是从何而来的呢?事情毕竟还有另一方面, 光棍权宦 徐乾学的确触犯了法律,但在专制社会里,法律存在的意义就是被用来破坏的,换句话说,法律只是权术当中的一个手段而已。就像贪污犯法,但官场就是一个贪污场,惩治贪污的法律只在派与派斗、人与人斗的时候才会 当真 被拿出来作为一个名目;卖淫嫖娼违法,但只有在权力人士想创收的时候才会拿出这个法律的武器,但他们不但不想根除它,反而会好好地养着这个市场--流窜的土匪才会杀人放火、竭泽而渔,转正的黑社会却需要养民养财。正是这个道理,在徐乾学这件事上,违法借贷在当时的社会原本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所谓旗债、京债、皇债,林林总总的名目,在清人笔记里比比皆是。徐乾学成了被告,似乎只能说明他欺人太甚了,或者运气太背了,或者势力还不够大,以致于没能把张恂如摆平。千里之外的京城,成德一直在思念着老师,他时时抚摩着那枚刻有 勿欺 二字的闲章,也没有忘记《通志堂经解》这项浩大的工程。这工程太大了,太磨人了,这套卷帙浩繁的丛书直到他去世之后才终于雕版印刷。我们看到的丛书总序,还有其他的一些序言,只是在成德生前的草稿上由他的好友们作了续写,或是完全由徐乾学代笔。这是一种缅怀,令人千古。成德已经死去了,他已经无法从这套丛书的主编身份获得任何的好处,即使他还活着,也不会在意这样的名份--他从一降生就是天之骄子,从来不曾有过这样凡俗的念头。[5]渌水亭:为了告别的聚会和通志堂书斋同年落成的还有一座庭园,成德为它取名为渌水亭,他也许还不知道,这将是他一生中最标志性的建筑。为什么要取名渌水亭,这里边寄托着一层深意。《南史》记载,庾景行是一位世家子弟,自幼就以孝行著称,作官之后一向以清贫自守,是所有江汉人士的期望,终于被王俭委以重任。安陆侯萧缅知道了消息,马上给王俭写了一封贺信,信里说: 盛府元僚,实难其选。庾景行泛渌水、依芙蓉,何其丽也。 当时的人们把王俭的幕府比作莲花池,所以萧缅才用 泛渌水、依芙蓉 来赞美庾景行。这段历史,就是成德为新建的亭子取名渌水亭的出处。在成德的眼里,庾景行仿佛就是自己的前身。他事亲至孝,清贫自守,而且清秀俊逸,风采照人,一生以正道自约,故而死后谥为贞子( 贞 是 正 的意思)。《南史》所载的庾景行,在成德看来是如此的亲近。渌水亭就建在明珠府的西花园里,现在是宋庆龄纪念馆,紧邻后海,触目便是柳荫湖光,虽然被城市的繁华包围着,却很有几分江村野趣。野色湖光两不分,碧天万顷变黄云。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庭挂夕曛。--《渌水亭》这是成德专门为渌水亭的建成而作的一首七绝,能在这皇城左近、天子脚下营造出这样一分散淡,除了成德还有第二个人么?就连那位庾景行也作不到的。严绳孙、姜宸英,这些汉人名士在这一年里相继成为渌水亭的座上客,谈诗论画,悠游自得。这一刻的成德简直忘记了还有三年之后的科举,是的,贵公子出身的他并不需要靠科举来改变命运,他并不缺少什么,并不需要争取什么,他没有必要去作官、去赚钱,没有必要和许多人争抢在那个勾心斗角的名利场上,所以,他作任何事情都只会由着自己的性情,没有一丁点的功利性。他只是一个纯粹的诗人,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这一年,拥有了一座渌水亭的成德开始撰写一部叫作《渌水亭杂识》的笔记,他在序言里说:癸丑年病起,批阅经史,偶有心得便记录下来,或者有朋友来访,聊到一些奇闻轶事,也会在朋友走后记录在案。我们在这些零零碎碎的记载中,常常能够读到公子别样的性情。翻看《渌水亭杂识》,有一则关于娑罗树的记载:五台山的僧人夸口说,他们那里有一种娑罗树,非常灵异,于是画图雕版,大加宣传。但是巴陵、淮阴、安西、伊洛、临安、白下、峨眉,到处都有这种树,实在不是五台山的独有之珍。又听说广州南海神庙有四株特别高大,现今京城卧佛寺里也有极高的两株。同样的树,有的声名大噪,有的默默无闻,看来草木的命运也有幸运或不幸的呀。还有一则,说京城遗老讲述前朝万历年间西山戒坛的盛况,四月间游女如云,车马络绎不绝,一路上到处都是茶棚酒肆,甚至有带着妓女入寺游玩的人。一位无名诗人写诗嘲讽道: 高下山头起佛龛,往来米汁杂鱼盐。不因说法坚持戒,那得观音处处参。此时看佛,全是一副旁观者的口吻。此时的成德不会知道,他将来也会迷恋佛法,还给自己取了一个 楞伽山人 的别号,常常伴着青灯古佛倾诉伤心。一个永远在顺境中行走的人不会信佛,只等他真的遭受打击了,遭受了那种非人力可以挽回的打击,才会倾心向佛,再无二志。成德还记下了许多读史的感悟,虽然简短,却颇有见地,他的咏史词写得好,从这部《渌水亭杂识》就可以猜得出来。譬如他在读唐史之后留下了这样一则笔记,说唐肃宗撤回了西北边防军以平定内部的叛乱,从此边防无人,京城就成了边疆。明朝放弃三卫,便是重蹈了唐肃宗的覆辙。还有一些记载显示着成德的渊博,比如这一则:王勃《滕王阁序》的名句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当时的人都以为奇绝,但这两句并非完全是王勃的原创。庾信《马射赋》有 落花与翠盖齐飞,杨柳共青旗一色 ,隋长寿寺碑有 浮云共岭松张盖,明月与岩桂分丛 ,只能说王勃的句子青出于蓝。西学也是《渌水亭杂识》中笔墨颇多的内容。那还是一个西学东渐的时代,但主流社会始终无法接受西学,夷狄之邦的学问怎么可能超过中原大国呢,这不是学术问题,而是上千年积淀下来的优越感与自尊心的问题。只有天真如成德,既然已经以旗人之身投入汉文化的汪洋大海,那颗充满求知欲而并无杂念的心又为什么不会受到西学的吸引呢?成德以新奇的口气记载着:中国的天官家都说天河是积气,天主教的教士在前朝万历年间到了中国,却说气没有千古不动的道理。用他们的望远镜观测天河,发现那果然不是积气,而是一颗颗的小星星,历历分明。西洋人的学问里,也有他理解不了的地方:西洋人说,用望远镜观测金星,发现金星也和月亮一样会有阴晴圆缺。这岂不是很没道理?月亮之所以有阴晴圆缺,是因为它自己不会发光,靠反射日光来发光,而金星是自己会发光的,怎么也会像月亮一样有阴晴圆缺呢?但他还是直面西学的优点,直言不讳地说: 西人历法实出郭守敬之上,中国未曾有也。 他在兼收并蓄之后也会评点中学与西学的特点:西人长于象术而短于义理,他们有一部叫作《七克》的书,也是教人为善的,把天主尊为至高,批判佛教,却完全不了解佛法。《渌水亭杂识》里边最珍贵的,自然就是成德对诗词的见解:宋人歌词,而唐人歌诗之法废。元曲起而词废,南曲起而北曲废。今世之歌,鹿鸣尘饭涂羹也。(宋人以词入乐,于是唐代以诗入乐的方法便废止了。元曲兴起,词便废止了。南曲兴起,北曲便废止了。如今的歌曲,只是扮家家酒罢了。)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发乎情,止乎礼义,故谓之性。亦须有才,乃能挥拓;有学,乃不虚薄杜撰。才学之用于诗者,如是而已。昌黎逞才,子瞻逞学,便与性情隔绝。(诗歌是心声的流露,是性情之事,因为诗歌的写作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义。作诗不仅要靠性情,也要有才,才能挥洒自如;还要有学问,才不至流于浅薄杜撰。但才与学只要达到这样的标准也就足够了。韩愈作诗逞才,苏轼作诗炫学,他们的诗歌便不再直抒性情了。)自五代兵革,中原文献凋落,诗道失传而小词大盛。宋人专意于词,实为精绝,诗其尘饭涂羹,故远不及唐人。(自从五代乱世之后,中原文化便凋落了,诗歌之道失传了,人们热衷于填词。宋人专心于填词,所以成就极高,他们对于作诗并不认真,故而诗歌的水平远远不及唐人。)人情好新,今日忽尚宋诗。举业欲干禄,人操其柄,不得不随人转步。诗取自适,何以随人?(人总是喜新厌旧的,如今忽然流行起了宋诗。为科举而读书不得不随着别人订下规矩走,但诗是写给自己的,何必也要随人俯仰呢?)诗之学古,如孩提不能无乳母也,必自立而后成诗,犹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学老杜,学盛唐者,皆一生在乳母胸前过日。(作诗需要学习古人,就像小孩子不能没有乳母,先要由乳母抚养,才能终于长大自立。而明朝人学习杜诗,学习盛唐之诗,却从来不曾自立,好比一辈子都要依赖乳母一般。)唐人有寄托,故使事灵;后人无寄托,故使事版。(唐人写诗饱含寄托,所以用起典故来灵动自如;后人写诗没有了寄托,所以用起典故来刻板乏味。)曲起而词废,词起而诗废,唐体起而古诗废。作诗欲以言情耳。生乎今之世,近体足以言情矣,好古之士本无其情,而强效其体以作古乐府,殊觉无谓。(曲子兴起,词便废止了;词兴起了,诗便废止了;唐诗之体兴起了,古诗之体便废止了。作诗只是为了抒发性情,所以我们既然生活在今世,用唐代的近体诗就足以抒发性情了,而那些好古之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性情,却勉强效仿古体去作乐府,实在无谓。)年轻的成德对写诗填词已经很有自己的一番见解,文学创作不是仿制古董,只要用切近一些的体裁,适度地辅以才学,直抒胸臆也就是了。文体兴废,自有它的规律,完全不必厚古薄今。王国维《人间词话》第五十四条说: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这番卓见,成德在《渌水亭杂识》里已经轻轻点出了。渌水亭中,成德每每与新近结识的汉人名流严绳孙、姜宸英吟诗对酒,纵论天下文章。他们最多谈到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龚鼎孳,曾作过康熙十二年会试的主考官,算来也是成德的座主,他曾与钱谦益、吴伟业齐名为 江左三大家 ,如今在三人之中硕果仅存,是秋水轩倡和的主角,天下文章宗主;另一个是名不见经传的浙江秀水人朱彝尊,听说他从去年流寓京城,作一名幕府小吏,刻出一部《江湖载酒集》,此书和他之前的一部词集《静志居琴趣》一起悄然在京城流传,人虽籍籍无名,词却写得风华绝代,简直令人不敢逼视。就在这一年,忽然传来龚鼎孳过世的消息,一代文坛宗主轰然陨落,每个人都在猜测:未来将由谁主盟天下呢?-- 应该就是《江湖载酒集》的作者吧! 成德和严绳孙、姜宸英交换着意见,两人却笑而不答,不置可否。成德写了一封信,派人送到朱彝尊的寓所,是的,他迫切地想要结识这位落拓半生的不世出的才子,惺惺相惜之情溢于言表。想到了词,就想到当初秋水轩倡和的盛况,就想到了广源寺里的那次遭遇。不知为什么,那一天的场景屡屡在眼前晃动,尤其是夜合花开的时候,尤其是栀子花谢的时候。他叫不出任何人的名字,也梳理不清任何一瞬间的心事。他填了两首《采桑子》,但自己都说不清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冷香萦遍红桥梦,梦觉城笳。月上桃花,雨歇春寒燕子家。箜篌别后谁能鼓,肠断天涯。暗损韶华,一缕茶烟透碧纱。--《采桑子》桃花羞作无情死,感激东风。吹落娇红,飞入窗间伴懊侬。谁怜辛苦东阳瘦,也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处浓。--《采桑子》他像古代的美男子沈约(东阳)一般地消瘦了,腰带渐渐地扣得紧了,是因为前一段的寒疾吗,是因为没能赶上殿试的郁闷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填罢了词,他就开始等待朱彝尊的回信。他等待的也许不止是朱彝尊的回信,他说不清。后记如果你拥有诗歌、王位与太阳;如果你英勇无畏,在战争中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如果你的国土辽阔神奇,除了有着璀璨温暖的黎明、静谧安详的黄昏,还有伟大的英雄与壮丽的传说。一个国王在完美时刻的愿望如果你拥有诗歌、王位与太阳;如果你英勇无畏,在战争中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如果你的国土辽阔神奇,除了有着璀璨温暖的黎明、静谧安详的黄昏,还有伟大的英雄与壮丽的传说;如果你可以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享受花样繁多的欢娱,也可终日徜徉在茂密芬芳的山林撷取种种野趣;如果你不仅仅得到旁人的伺奉和恭维,还能得到他们真心的热爱和尊重;如果你的子民都将荣耀归于你;如果你爱的人恰好美艳绝伦、冰雪聪明,而她恰好不但纯真得不敢正视你的眼睛,还纯真得拥有为你死去的勇气;如果你失去所爱后还没来得及后悔便已在命途中再次与她相遇,而她心中仍然只有你一个人的身影;如果在你最完美的时刻,神还打算再满足你的要求与愿望,你会祈求什么?一个国王,在如此完美的时刻,愿望却是:让所有的国王都努力谋求他的人民的幸福;让所有诵读《吠陀》的人都崇奉技艺之神萨罗萨伐底;愿永生全能的英武的湿婆免除我下一世的痛苦,不要让我投生在这终将毁灭的、罪与罚的人世间。这是印度诗剧《沙恭达罗》的最后一幕。剧中的许多细节我已记不清,但始终念念不忘国王豆扇陀在一切都如意后这出人意料的悲伤愿望。命运从不公平,它可以迫害一个人写出 我们对于众神来说正像苍蝇之于顽童,他们仅仅为取乐就杀死我们 这样凄厉的诗句,也可以献媚一般不遗余力地使某人满足。神的眷顾,命运的恩宠,豆扇陀的人生光明而辉煌。但这光明而辉煌的人生,在这完美而骄傲的时刻,他并不留恋,无意重复,拒绝再来。如果能完全明白豆扇陀的愿望,或许就能透彻理解纳兰容若的悲伤,只是或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