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子才喜欢年纪大一点的,不喜欢黄毛丫头。”乌先生又念了一句诗:“徐娘风味胜雏年。”乌先生与周少棠相知甚深,据他说,在周少棠未有丧明之痛以前,贤惠得近乎滥好人的周太太,因为自己身躯臃肿不便,劝周少棠纳妾来照应起居,打算在阿春、阿秋二人中,由他挑一个来收房,周少棠便一口拒绝,原因很多。“他的话,亦不能说没有道理。”乌先生说,“老周这个人,做事不光是讲实际,而且表里兼顾,他说,他平时嘴上不大饶人,所以他要讨小纳妾,人前背后一定会有人臭他,说他得意忘形,如果讨了个不三不四,拿不出去的人,那就更加会笑他了。既然担了这样一个名声,总要真的享享艳福,才划算得来。只要人品真的好,辰光一长,笑他骂他的人,倒过来羡慕他、佩服他,那才有点意思。”“那么,他要怎么样的人呢?”“第一,当然是相貌,娇妻美妾,说都说死了,不美娶什么妾;第二,脾气要好,不会欺侮周太太。”胡雪岩点点头赞一声:“好!少棠总算是有良心的。”“现在情形又不同了。”乌先生接着又说:“讨小纳妾是为了传宗接代,那就再要加个第三:要宜男之相。”“那么,我现在说个人,你看怎么样?我那个老七,姓朱的。”乌先生愣住了,好一会才说:“大先生,你想把七姨太,送给老周?”“是啊!”胡雪岩说:“年大将军不是做过这样的事?”“也不光是年大将军。赠妾,原是古人常有的事。不过,从你们府上出来的,眼界都高了。大先生,这件事,你还要斟酌。”“你认为哪里不妥当?”“第一,她会不会觉得委屈;第二,吃惯用惯,眼界高了,跟老周的日子过得来过不来?”“不会过不来。”胡雪岩答说:“我老实跟你说吧,我不但叫罗四姐问过她,今天早上我同她当面都提过,不会觉得委屈。再说,她到底是郎中的女儿,也知书识字,见识跟别人到底不同,跟了少棠,亦就象罗四姐跟了我一样。她也知道,我们都是为她打算。”“那好。不过老周呢?你同他谈过没有。”“当然谈过。”“他怎么说?”胡雪岩笑一笑说:“再好的朋友,遇到这种事,嘴上推辞,总是免不了的。”“这话我又不大敢苟同。”乌先生说:“老周这个人外圆内方,他觉得做不得的事,决不会做。”“他为啥不会做,你所说的三项条件,她都有的。”胡雪岩又说:“至于说朋友的姨太太,他不好意思要,这就要看旁人了,你们劝他,他会要,你们不以为然,他就答应不下。今天你同郑俊生要好好敲一敲边鼓。还有件事,我要托你,也只有你能办。”“好!大先生你说。”“要同周太太先说好。”“这!”乌先生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君子成人之美,我马上就去。”“好的!不过请你私下同周太太谈,而且最好不要先告诉少棠,也不要让第三个人晓得,千万千万。”“是了!”乌先生答说:“回头我会打暗号给你。”于是一个往前,一个往后。往前的胡雪岩走到厅上,恰好遇见郑俊生进门,他从亮处望暗处,看不真切,一直上了台阶,听见胡雪岩开口招呼,方始发觉。“原来胡大先生在这里!”他在“安康”中是唱丑的,练就了插科打诨、随机应变的本事,所以稍为愣了一下,随即笑道:“怪不得今天一早起来喜鹊对我叫,遇见财神,我的运气要来了。”胡雪岩本来想说:财神倒运了。转念一想,这不等于说郑俊生运气不好,偏偏遇见正在倒媚的人?因而笑一笑改口说道:“不过财神赤脚了。”“赤脚归赤脚,财神终归是财神。”“到底是老朋友,还在捧我。”胡雪岩心中一动,他这声“财神”不应该白叫,看看有什么可以略表心意之处。正这样转着念头,只听做主人的在说:“都请坐!难得胡大先生不忘记者朋友,坐下来慢慢儿谈。”“我们先谈一谈。”郑俊生问道:“你有啥事情要夫照我,”“没有别的,专诚请你来陪胡大先生。”“喔,你挑陪客挑到我,有没有啥说法?”“是胡大先生念旧,想会会当年天天天一起的朋友。”“还有啥人?”“今天来不及了,就邀了你,还有老乌。”周少棠突然想起:“咦!老乌到哪里去了。”“来了,来了。”乌先生应声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我在后面同阿嫂谈点事,”“谈好了没有?”胡雪岩问。“谈好了。”就在这一句话的交换之间,传递了信息,周少棠懵揍不觉,郑俊生更不会想到他们的话中暗藏着玄机,胡雪岩当然亦是不动声色,只在心里盘算。“老爷!”阿春来请示:“菜都好了,是不是现在就开饭?”“客都齐了。开吧!”于是拉开桌子,摆设餐具。菜很多,有“宝饭儿”叫来的,也有自己做的,主菜是鱼头豆腐,杭州人称之为“木榔豆腐”,木榔是头的歇后语,此外有两样粗的菜,一样是肉片、豆腐衣、青菜杂烩,名为“荤素菜”,再一样,是虾油、虾子,加几粒虾仁白烧的“三虾豆腐”。这是周少棠与胡雪岩寒微之时,与朋友们凑份子吃夜饭常点的菜,由于胡雪岩念切怀旧,所以周少棠特为点了这两样菜来重温旧梦。家厨中出来的菜,讲究得多,一个硕大无朋的一品锅,是火腿煮肥鸡,另外加上二十个鸽蛋,再是一条糟蒸白鱼,光是这两样菜,加上鱼头豆腐,就将一张方桌摆满了。“请坐,胡大先生请上座。”“不!不!今天应该请乌先生首座,俊生其次,第三才是我。”“没有这个道理。”乌先生说:“我同俊生是老周这里的常客,你难得来,应该上座。”“不!乌先生,你们先坐了,我有一番道理,等下再说,说得不对,你们罚我酒,好不好。”乌先生听出一点因头来了,点点头说:“恭敬不如从命。俊生,我们两个人先坐。”坐定了斟酒,烫热了的花雕,糟香扑鼻。郑俊生贪杯,道声:“好酒!”先干了一杯,笑笑说道:“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待得秋天冬已到,一杯老酒活神仙。”大家都笑了,胡雪岩便说:“俊生,你今天要好好儿唱一段给我听听。”“一句话,你喜欢听啥?可惜没有带只三弦来,只有干唱了。”“你的拿手活儿是‘马浪荡,,说多于唱,没有三弦也不要紧。”“三弦家伙我有地方借,不要紧!”周少棠高高举杯,“来、来,酒菜都要趁热。”有的浅尝一口,有的一吸而尽,郑俊生于了杯还照一照,口中说道:“说实话,我实在没有想到,今天会在这里同胡大先生一淘吃酒。”这句话听起来有笑胡雪岩“落魄”的意味,作主人的周少棠,为了冲淡可能会发生的误会,接口说道:“我也没有想到胡大先生今天会光降,难得的机会,不醉无归。”“难得老朋友聚会,我有一句心里话要说。”胡雪岩停了下来,视线扫了一周,最后落在郑俊生身上:“俊生,你这一向怎么样?”郑俊生不知他问这句话的用意,想一想答说:“还不是老样子,吃不饱、饿不杀。”“你要怎样才吃得饱?”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话,他自己也没有想过这一点。他愣了一下,忽然想到曾一度想过、而自以为是胡思乱想、旋即丢开的念头,随即说出口来。“我自己能弄它一个班子就好了。”“喔,”胡雪岩紧接着问:“怎么个弄法?”“有钱马上就弄起来了。”“你说!”这一来,周少棠与乌先生部知道胡雪岩的用意了,一起用眼色怂恿郑俊生快说。郑俊生当然也明白了,胡雪岩有资助他的意思,心里不免踌躇,因为一直不愿向胡雪岩求助,而当他事业失败之时,反而出此一举,自然是件不合情理之事。“你说啊!”周少棠催他:“你自己说的,胡大先生虽然赤脚,到底是财神,帮你千把银子弄个班子起来的忙,还是不费吹灰之力。”“却之下恭,受之有愧。而且自己觉得有点于心不甘。此话怎讲?”郑俊生自问自答地说:“想想应该老早跟胡大先生开口的,那就不止一千两银子了。不过,”他特别提高了声音,下个转语:“我要早开口,胡大先生作兴上万银子帮我,那是锦上添花,不如现在雪中送炭的一千两银子,情意更重。”周少棠听他的话,先是一愣,然后发笑,“熟透了的两句成语,锦上添花,雪中送炭,你这样拿来用,倒也新鲜。”“不过,”乌先生接口道:“细细想一想,他也并没有用错,胡大先生自己在雪地里,还要为人家送炭,自然更加难得,来、来,干一杯,但愿俊生的班子,有一番轰轰烈烈的作为。”“谢谢金口。”郑俊生喝干了酒,很兴奋地说:“我这个班子,要就不成功,要成功了的话,你们各位看在那里好了,一定都是一等一的好角色。”“不错!我也是这样子在想,凡事要么不做,要做就要象个样子。俊生,你放手去干,钱,不必发愁,三五千银子,我还凑得出来。”郑俊生点点头,双眼乱眨着,似乎心中别有盘算。就这时,阿秋走来,悄悄在周少棠耳际说了句,“太太请,”“啥事情?”“不晓得,只说请者爷抽个空进去,太太有话说。”“好!”周少棠站起身来说:“暂且失陪。我去去就来。”等他一走,郑俊生欲言又止,踌躇了一会,方始开口,但却先向乌先生使个眼色,示意他细听。“胡大先生,我有个主意,你算出本钱,让我去立个班子,一切从宽计算,充其量两千银子。不过你要给我五千,另外三千备而不用。”说着,他又抛给乌先生一个眼色,“这回是示意他搭腔。乌先生是极细心、极能体会世情的人,知道郑俊生的用意,这三千银子,胡雪岩随时可以收回,亦隐隐然有代为寄顿之意——中国的刑律,自有“籍没”,亦就是俗语所说的抄家这一条以来,便有寄顿资财于至亲好友之家的办法,但往往由于受托是犯法的行为,受托者每有难色;至于自告奋勇、愿意受寄者,百不得一。乌先生相信郑俊生是见义勇为,决无趁火打劫之意,但对胡雪岩来说,这数目太小了,不值一谈,所以乌先生佯作不知,默然无语。其实,郑俊生倒确是一番为胡雪岩着想的深刻用心,他是往最坏的方面去想,设想胡雪岩在革职以后会抄家,一家生活无着,那时候除了这三千两银子以外,还有由他的资本而设置的一个班子,所人亦可维生,郑俊生本人只愿以受雇的身分,领取一份薪水而已。胡雪岩自是全然想不到此,只很爽快地答应:“好!我借你五千银子。只要人家说一声:听滩簧一定要郑俊生的班子。我这五千银子就很值了。”胡雪岩接着又对乌先生说:“你明天到我这里来一趟,除了俊生这件事以外,我另外还有话同你说。”谈到这里,只见周少棠去而复回,入席以后亦不讲话,只是举怀相劝,而他自己却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引杯及唇,却又放下,一双筷子宕在半空中,仿佛不知从何下著。这种情形,胡雪岩、乌先生看在眼里,相视微笑,郑俊生却莫名其妙。“怎么搞的?”他问:“神魂颠倒,好象有心事。”“是有心事,从来没有过的。”周少棠看着胡雪岩说:“胡大先生,你叫我怎么说?”原来刚才周太太派丫头将周少棠请了进去,就是谈胡雪岩赠妾之事。周太太实在很贤惠,乐见这一桩好事,虽然乌先生照胡雪岩的意思,关照她先不必告诉周少棠,但她怕周少棠不明了她的心意,人家一提这桩好事,他一定会用“我要先问问内人的意思”的话来回答。那一来徒费周折,不知直截了当先表朋态度。在周少棠有此意外的姻缘,自然喜不自胜,但就做朋友的道理来说,少不得要惺惺作态一番。这时候就要旁人来敲边鼓了,乌先生在胡雪岩的眼色授意之下,便向郑俊生说道:“我们要吃老周的喜酒了。”“喔,喔,好啊!”郑俊生见多识广,看到周少棠与胡雪岩之间那种微妙的神情,已有所觉,“大概是胡大先生府上的哪个大姐,要变成周家姨太太了。”“大姐”是指丫头,乌先生答说:“你猜到了一半,不是赠婢是赠妾。我们杭州,前有年大将军,后有胡大先生。”接着便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大大地将朱姨太太夸赞了一番。“恭喜,恭喜!又是一桩西湖佳话。”郑俊生说:“谈到年大将军,他当初拿姨太太送人是有用意的,不比胡大先生一方面是为了朋友传宗接代,一方面是为了姨太太有个好归宿,光明正大,义气逼人。这桩好事,要把官维持到底,照我看,要有个做法。”“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请你说,要怎么做?”“我先说当初年大将军,拿姨太太送人,也不止在杭州的一个,而且他送人的姨太太,都是有孕在身的”原来年羹尧的祖先本姓严,安徽怀远人,始祖名叫严富,两榜及第中了进士,写榜时,误严为年。照定例是可以请求礼部更正的,但那一来便须办妥一切手续后,方能分发任官,未免耽误前程,因而将错就错,改用榜名年富。年富入仕后,被派到辽东当巡按御史,子孙便落籍在那里。及至清太祖起兵,辽东的汉人,被俘为奴,称为“包衣”。包衣有“上三旗”、“下五旗”之分,上三旗的包衣隶属内务府,下五旗的包衣则分隶诸王门下。年羹尧的父亲年遐龄、长兄年希尧及他本人,在康熙朝皆为雍亲王门下,雍亲王便是后来的雍正皇帝,年羹尧的妹妹,原是雍亲王的侧福晋,以后封为贵妃。包衣从龙入关后,一样也能参加考试,而且因为有亲贵奥援,飞黄腾达,往往是指顾间事。年遐龄官至湖广巡抚,年希尧亦是二品大员,年羹尧本人是康熙三十九年的翰林,由于雍亲王的推荐,出任四川总督。其实,这是雍亲王为了夺嫡布下的一着棋。原一为康熙晚年已经选定了皇位继承人,即是雍亲王的同母弟、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当他奉命以大将军出征青海时,特许使用正黄旗县,暗示代替天子亲征,亦即暗示天命有归。恂郡玉将成为未来的皇帝,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询郡王征青海的主动助手便是年羹尧。及至康熙六十一年冬天,皇帝得病,势将不起,急召恂郡王来京时,却为手握重兵的年羹尧所钳制,因此,雍亲王得以勾结康熙皇帝的亲信、后来为雍正尊称为“舅舅”的隆科多,巧妙地夺得了皇位。雍正的城府极深,在夺位不久,便决定要杀隆科多与年羹尧灭口。因此,起初对年羹尧甘言蜜语,笼络备至,养成他的骄恣之气。年羹尧本来就很跋扈,自以为皇帝有把柄在他手里,无奈其何,越发起了不臣之心,种种作为都显出他是吴三桂第二。但时势不同,吴三桂尚且失败,年羹尧岂有幸理。雍正用翦除他的羽翼以及架空他的兵权的手法,双管齐下,到他乞饶不允,年羹尧始知有灭门之祸,因而以有孕之妾赠人,希望留下自己的骨血。郑俊生的这番话,在座的人都是闻所未闻,“那么,”乌先生问:“年羹尧有没有留下亲骨血呢?”“有。”郑俊生答说:“有个怪姓,就是我郑俊生的生字。凡姓生的,就是年羹尧的后代。”“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怪姓。”“这也是有来历的,年字倒过来,把头一笔的一撇移到上面,看起来不就象生字?”郑俊生说:“闲话表过,言归正传。我是想到,万一朱姨太太有孕在身,将来两家乱了血胤,不大好。”“啊,啊!”乌先生看着胡雪岩说:“这要问大先生自己了。”“这也难说得很。”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老郑的话很不错,本来是一桩好事,将来弄出误会来倒不好了,为了保险起见,我倒有个办法,事情我们就说定了。请少棠先找一处地方,让她一个人住两个月,看她一切如常再圆房。你们看好不好?”“对,对!”郑俊主与乌先生不约而同地表示赞成。“那么,两位就算媒人。怎么样安排,还要请两位费心。原来请乌先生跟郑俊生上坐的缘故在此。事到如今,周少棠亦就老老脸皮,不再说假惺惺的话,逐一敬酒,头一个敬胡雪岩。“胡大先生,我什么话都用不着说,总而言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倘若我能不绝后,我们周家的祖宗,在阴世都会给胡大先生你磕头。”“失言,失言!”胡雪岩说:“你怎么好说这样的话,罚酒。”“是,是,罚酒。”周少棠干了第二杯酒以后,又举杯敬乌先生。“应该先敬他。”乌先生指着郑俊生说:“不是他看得透,说不定弄出误会来,蛮好的一桩事情。变得糟不可言,那就叫人哭不出来了。”“不错!”胡雪岩接口,“提到这一层,我都要敬一敬老郑。”“不敢当,不敢当。”三个人都干了酒,最后轮到乌先生。“老周,”他自告奋勇,“你的喜事,我来替你提调。”“那就再好都没有。拜托拜托!”这一顿酒,第一个醉的是主人,胡雪岩酒量不佳,不敢多喝,清醒如常,散席后邀乌先生到家里作长夜之谈。乌先生欣然同意。两人辞谢主人,又与郑俊生作别,带着小厮安步回元宝街。走到半路,发现迎面来了一乘轿子,前后两盏灯笼,既大且亮。胡雪岩一看就知道了,拉一拉乌先生,站在石板路正中不动。走近了一看,果然不错,大灯笼上,扁宋字一面是“庆余堂”,一面是个“胡”字。问起来才知道螺蛳太太不放心,特意打发轿子来接。但主客二人,轿只一乘,好在家也近了,胡雪岩吩咐空轿抬回,他仍旧与乌先生步行而归。一进了元宝街,颇有陌生的感觉,平时如果夜归,自街口至大门,都有灯笼照明,这天漆黑一片,遥遥望去,一星灯火,只是角门上点着一盏灯笼。但最凄凉的却是花园里,楼台十二,暗影沉沉,只有百狮楼中,灯火通明,却反而显得凄清。因为相形之下,格外容易使人兴起人去楼空的沧桑之感。这时阿云已经迎了上来,一见前有客人,定睛细看了一下,惊讶地说:“原来是乌先生。”“乌先生今天住在这里。”胡雪岩说,“你去告诉螺蛳太太。阿云答应着,返身而去。等他们上了百狮楼,螺蛳太太已亲自打开门帘在等,一见乌先生,不知如何,悲从中来,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赶紧背过身去,拭一拭眼泪,再回过身来招呼。“请用茶!”螺蛳太太亲自来招待乌先生。“不敢当,谢谢!”乌先生看她神情憔悴,不免关心,“罗四姐,”他说,“你现在责任更加重了,千万要自己保重。”“唉!”螺蛳太太微喟着,“真象一场梦。”“嘘!”乌先生双指撮唇,示意她别说这些颓丧的话。“听说你们是走回来的?这么大的西北风,脸都冻红了。”螺蛳太太喊道:“阿云,赶快打洗脸水来!”“脸上倒还不太冷,脚冻僵了。”螺蛳太太回头看了一眼,见胡雪岩与阿云在说话,便即轻声问道:“今天的事,你晓得了?”“听说了。”“你看这样做,对不对呢?”“对!提得起,放得下,应该这么做。”“提得起,放不下,今天是提不动,不得不放手。”螺蛳太太说:“乌先生,换了你,服不服这口气?”“不服又怎么样?”胡雪岩在另一方面接口。乌先生不作声。螺蛳太太停了一下才说:“我是不服这口气。等一下,好好儿商量商量。”她又问道:“乌先生饿不饿?”“不饿,不饿。“不饿就先吃酒,再开点心。”螺蛳太太回身跟胡雪岩商量:“乌先生就住楼下书房好了?”“好!”胡雪岩说:“索性请乌先生到书房里去吃酒谈天。”这表示胡雪岩与乌先生要作长夜之谈。螺蛳太太答应着,带了阿云下楼去安排。乌先生看在眼里,不免感触,更觉关切,心里有个一直盘桓着的疑团,急于打破。“大先生,”他说:“我现在说句老话:无官一身轻。你往后作何打算?”“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无官’不错,‘一身轻’则不见得。”“不轻要想法子来轻。”他问:“左大人莫非就不帮你的忙?”“他现在的力量也有限了。”胡雪岩说:“应春到南京去了。等他来了,看是怎么个说法?”乌先生沉吟了好一会,终于很吃力地说了出来:“朝廷还会有什么处置?会不会查抄?”“只要公款还清,就不会查抄。”胡雪岩又说:“公款有查封的典当作抵,慢慢儿还,我可以不管,就是私人的存款,将来不知道能打几折来还。一想到这一层,我的肩膀上就象有副千斤重担,压得我直不起腰来。”“其实,这是你心里不轻,不是身上不轻。你能不能看开一点呢?”“怎么个看开法?”“不去想它,”胡雪岩笑笑不作声,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乌先生,你不要忘记少棠的事,回头同罗四姐好好谈一谈。”“唉!”乌先生摇摇头,“你到这时候,还只想到人家的闲事。”“只有这样子,我才会不想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的事管不了,只好管人家的闲事,管好人家的闲事,心里有点安慰,其实也就是管我自己的事。”“这就是为善最乐的道理。可惜,今年”“我懂,我懂!”胡雪岩接口说道:“我亦正要同你商量这件事。今天去看少棠,去也是走路去的,西北风吹在脸上发痛,我心里就在想,身上狐皮袍子,头上戴的是貂帽,脚下棉鞋虽是旧的,不过鞋底上黑少白多,也同薪的一样。这样子的穿戴还觉得冷,连件棉袄都没有的人,怎么样过冬?我去上海之前,老太太还从山上带口信下来,说今年施棉衣、施粥,应该照常。不过,乌先生,你说,我现在的情形,怎么样还好做好事?”“我说可惜,也就是为此。你做这种好事的力量,还是有的,不过那一来,一定会有人说闲话说得很难听。”乌先生叹口气:“现在我才明白,做好事都要看机会的。”“一点不错。?胡雪岩说:“刚才同你走回来,身上一冷,我又想到了这件事。这桩好事,还是不能不做。你看有什么办法?”“你不能出面,你出面一定会挨骂,而且对清理都有影响“对!”胡雪岩说:“我想请你来出面。”“人家不相信的。”乌先生不断摇头:“我算老几,哪里有施棉衣、施粥的资格。”正在筹无善策时。螺蛳太太派阿云上来通知,书房里部署好了,请主客二人下楼用消夜。消夜亦很丰盛,明灯璀璨,炉火熊熊。乌先生知道象这样作客的日子也不多了,格外珍惜,所以暂抛愁怀,且享受眼前,浅斟低酌,细细最尝满桌子的名酒美食。直到第二壶花雕烫上来时,他才开口:“大先生,我倒想到一个法子,不如你用无名氏的名义。捐一笔款子,指定用途,也一样的。”话一出口,螺蛳太太插嘴问说。“你们在谈啥?”“谈老太太交代的那件事。”胡雪岩略略说了经过。“那么,你预备捐多少呢?”“你看呢?”胡雪岩反问。“往年冬天施棉衣,施粥,总要用到三万银子。现在力量不够了。我看顶多捐一万。”“好!”胡雪岩点点头说:“这个数目酌乎其中,就是一万。”“这一万银子,请乌先生拿去捐。不过,虽说无名氏,总还是有人晓得真正的名字。我看,要说是老太太捐的私房钱。你根本不晓得;要这样说法,你的脚步才站得住。”胡雪岩与乌先生都深以为然。时入隆冬,这件好事要做得不能有片刻延误,为此,螺蛳太太特为离席上楼去筹划——她梳妆台中有一本帐,是这天从各房姨太太处检查出来的私房,有珠宝、也有金银,看看能不能凑出一万银子?“大先生,”乌先生说:“你也不能光做好事,也要为自己打算打算,留起一点儿来。”胡雪岩不作声,过了一会,突然问道:“乌先生,你喜欢字画,趁我没有交出去以前,你挑几件好不好?”原以为乌先生总还要客气一番,要固劝以后才会接受,不道他爽爽快快地答了一个字:“好!”于是胡雪岩拉动一根红色丝绳,便有清越的铃声响起,这是依照西洋法子所设置的叫人铃,通到廊上,也通到搂上,顷之间。来了两个丫头,阿云亦奉了螺蛳太太之命,下楼来探问何事呼唤。“把画箱扛开来!不够亮。”看画不能点烛,阿云交代再来两个人,多点羌手油灯,然后取来钥匙,打开画箱,胡雪岩买这画古董,真假、精粗不分,价高为贵,有个“古董鬼”人人皆知的故事,有人拿了一幅宋画去求售,画是真迹,价钱也还克己,本已可以成交,不道此人说了一句:“胡大先生,这张画我没有赚你的钱,这个价钱是便宜的。”“我这里不赚钱,你到哪里去赚?拿走拿走。我不要占你的便宜。”交易就此告吹。因此,“古董鬼”上门,无不索取高价,成交以后亦必千恩万谢。乌先生对此道是内行,亦替胡雪岩经手买进过好些精品,庆余堂的收藏,大致有所了解。在美孚油灯没有点来以前,他说:“我先看看帖。”碑帖俗名“黑老虎”。胡雪岩很兴奋地说:“我有一只‘黑老虎’,真正是‘老虎肉’,三千两银子买的。说实话,我是看中乾隆亲笔写的金字。”“喔,我听说你有部化度寺碑,是唐拓。”乌先生说:“宋拓已经名贵不得了,唐拓我倒要见识见识。”“阿云,”胡雪岩问道:“我那部帖在哪里?”“恐怕是在朱姨太那里。”“喔,”胡雪岩又问:“朱姨太还是在她自己的地方?”“搬到客房里住。”阿云答说:“她原来的地方锁起来了。”“这样说,那部帖一时拿不出来?”“我先去问问朱姨太看。等阿云一定,只见四名丫头,各持一盏白铜底座、玻璃灯罩的美孚油灯,鱼贯而至。书房中顿时明如白昼。胡雪岩便将一串画箱钥匙,交到乌先生手里,说一句:“请你自己动手。”乌先生亦就象处理自己的珍藏一样,先打量画箱,约莫七尺长,四尺宽,三尺高,樟木所制,一共八具,并排摆在北墙下,依照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编号。钥匙亦是八枚,上镌数字,“一”字当然用来开天宇号画箱,打开一看,上面有一本册子,标明“庆余堂胡氏书画碑帖目录”字样。“这就省事了。”乌先生很高兴地说:“我先看目录。”目录分法书、名画、墨拓三大类,每类又按朝代来分。法书类下第一件是“西晋际机平复帖卷纸本”。乌先生入眼吓一跳,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怎么样?”胡雪岩诧异地向。“西晋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五百年了,居然还有纸本留下来!这比王羲之的《兰亭序》还要贵重。王羲之的《兰亭序》原本,唐太宗带到棺村里去了,想不到还有比他再早的真迹,真正眼福不浅。”胡雪岩笑一笑说:“你看了再说。”于是乌先生小心谨慎地从画箱中净“陆机平复帖卷”取了出来。这个手卷,装演得非常讲究,外面是蓝地花鸟绰丝包衬,羊脂白玉卷轴,珊瑚插签,拔去插签摊了开来,卷前黄绢隔水,一条月白绢签,是宋徽宗御题:“晋陆机平复帖”六字,下铃双龙玺,另外又有一条极旧的绢签题明:“晋平原内史吴郡陆士衡书”。纸呈象牙色,字大五分许,写的是章草,一共九行,细细观玩,却只识得十分之一,不过后面董其昌的一行跋,却是字字皆识:“右军以前,元常以后,唯存此数行,为希代宝。”董其昌的字,乌先生见过好几幅,细细观察,判定不真,但不便直言论断,只将那个手卷卷了起来。胡雪岩便问:“怎么样?”“似乎有点疑问。”“你的眼光不错,是西贝货。”胡雪岩指着目录说:“你看几件真东西。”原来这些字画,胡雪岩曾请行家鉴别过,在目录上做了记号。记号分三种,单圈是假货,双圈则在真假疑似之间,或者虽假也很值钱,譬如宋人临仿的唐画之类,至于没有疑问的真迹,则印上一朵小小的梅花为记,在目录上,大概只有五分之一。于是,乌先生挑了一部“苏氏一门十二帖”来看,内中收了苏老泉、东坡、子由及东坡幼子叔党的十二封信,入眼即知不假。“不必看原件,我在目录上挑好了。大先生,你打算送我几件?”“你自己说。”“你要我说,有梅花印记的我都要。”乌先生紧接着又说:“我是替你保管。大先生,你相信不相信我?”乌先生的本意如此,是胡雪岩所意料不到的,但这便是私下藏匿资财,有欠光明磊落。他考虑了一会,断然决然地说:“乌先生,这不必。我仍旧送你几件,你再细细挑。”乌先生是一番好意,胡雪岩既然不受,他亦不便再多说什么,但仍旧存着能为他保全一份算一份的想法,因而除了“苏氏一门十二帖”以外,另外选了一部“宋徽宗瘦金体书千字文”,一幅董源的“风雨出蛰龙图”,一个赵孟頫的“竹林七贤图”手卷。估计这四件书画,就值上万银子。于是丫头们在胡雪岩指挥之下,开启三只画箱,将送乌先生的字画找齐捆扎妥当。螺蛳太太与阿云亦相继而回,那部“唐拓化度寺碑”一时无从找起,也就罢了。捐给善堂的一万银子,已经凑齐,都是银票,即时点交乌先生收讫,然后摆开桌子,酒食消夜。“摆三双杯筷!”胡雪岩关照阿云:“一起坐。”这是指螺蛳太太而言。她视乌先生如亲属长辈,不必有礼仪上的男女之别。入座以后,用一小杯绿色的西洋薄荷酒,陪乌先生喝陈年花雕,胡雪岩仍旧照例喝睡前的药酒。“老七搬到客房里去了?”胡雪岩问。胡雪岩有时管朱姨太叫老七。“她自己提出来的,”螺蛳太太说:“她说,平时大家热热闹闹的,突然之间,冷冷清清,她会睡不着。”胡雪岩点点头,眼看乌先生,示意他开口。于是乌先生为螺蛳太太细谈这天在周少棠家的情形,最后提出郑俊生的见解。“不会的。”螺蛳太太说:“大先生哪天住在哪里,都在皇历上记下来的。我查过,住在朱姨太那里,最后一次是两个多月以前。至于”她本来想开个小小的玩笑,说胡雪岩与朱姨太是否私下燕好过,可就不知道了。但这时候都没有说笑话的心情,所以把话咽住了。“还是小心点的好。再等一个月看,没有害喜的样子再送到周家也还不迟。”“也好。”螺蛳太太问:“这一个多月住在哪里呢?”“住在我那里好了。”“这就更加可以放心了。”胡雪岩作个切断的手势,“这件事就算这样子定规了。”“我知道了。”螺蛳太太说:“我会安排。”于是要谈肺腑之言,根本之计了。首先是乌先生发问:“大先生,你自己觉得这个跟斗是栽定了?”“不认栽又怎么样?”“我不认栽!”螺蛳太太接口说道:“路是人走出来的。”“年纪不饶人啊!”胡雪岩很冷静地接着说道:“栽了这个跟斗,能够站起来,就不容易了,哪里还谈得到重新去走一条路出来。”“不然,能立直,就能走路。”乌先生说:“大先生,你不要气馁,东山再起,事在人为。”“乌先生,你给我打气,我很感激。不过,说实话,凡事说来容易做来难。你说东山再起,我就不晓得东山在哪里?”“你尽说泄气的话!”螺蛳太太是恨胡雪岩不争气的神情,“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胡雪岩也有些激动了,“我现在是革了职的一品老百姓,再下去会不会抄家都还不晓得,别的就不必说了。”提到抄家,乌先生又有一句心里的话要说,“大先生,你总要留点本钱的。”胡雪岩不作声,螺蛳太太却触动了心事,盘算了好一会,正要发言,不道胡雪岩先开了口。“你不服气,我倒替你想到一个主意。”胡雪岩对螺蛳太太说:“有样生意你不妨试一试。”“莫非要我回老本行?”螺蛳太太以为胡雪岩是劝她仍旧做绣货生意。“不是。”胡雪岩答说:“你如果有兴致,不妨同应春合作,在上海去炒地皮、造弄堂房子,或者同洋人合伙,开一家专卖外国首饰、衣料、家具的洋行。”“不错,这两样行当,都可以发挥罗四姐的长处。”乌先生深表赞成,“大先生栽了跟斗,罗四姐来闯一番事业,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以后我要靠你了。”胡雪岩开玩笑自嘲:“想不到我老来会‘吃拖鞋饭’。”“难听不难听?”螺蛳太太白了他一眼。乌先生与胡雪岩都笑了。乌先生道:“不过,这两种行当,都不是小本生意。大先生,趁现在自己还能作主的时候,要早早筹划。”这依旧是劝胡雪岩疏散财物、寄顿他处之意。胡雪岩不愿意这么做,不过他觉得有提醒螺蛳太太的必要。“你自己的私房,自己料理。”胡雪岩说:“我想,你要干那两样行当,本钱应该早就有了吧?”“没有现款。现款存在阜康,将来能拿回多少,不晓得。首饰倒有一点,不过脱手也难。”“你趁早拿出来,托乌先生带到上海,交给应春去想办法。”“东西不在手里。”“在哪里?”胡雪岩说:“你是寄在什么人手里?”“金洞桥朱家。”一听这话,胡雪岩不作声,脸色显得根深沉。见此光景,螺蛳太太心便往下一沉,知道不大妥当。“怎么了?”她说:“朱家不是老亲吗?朱大少奶奶是极好的人。”“朱大少奶奶人好,可是她家的老太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角色。”“啊!”螺蛳太太大吃一惊,“朱老太太吃素念经,而且她们家也是有名殷实的人家,莫非”“莫非会吞没你的东西?”胡雪岩问得多少有些调侃。“是啊!我不相信她会起黑心。”“她家本来就是起黑心发的财”“这话,”乌先生插嘴说道:“大概有段故事在内。大先生,是不是?”第三部(3) 烟消云散 十二、城狐社鼠胡雪岩讲的是一个掘藏的故事。凡是大乱以后,抚缉流亡,秩序渐定,往往有人突然之间,发了大财,十九是掘到了藏宝的缘故。埋藏金银财定的不外两种人。一种是原为富室,遇到刀兵之灾,举家逃难,只能带些易于变卖的金珠之类,现银古玩,装入坚固不易坏的容器中,找一个难为人所注目的地方,深掘埋藏,等待乱后重回家园,掘取应用。如果这家人家,尽室遇害,或者知道这个秘密的家长、老仆,不在人世而又没有机会留下遗言,这笔财富,便长埋地下,知不多少年以后,为哪个命中该发横财的人所得。再一种藏宝的,就是已经横财就手之人,只以局势大变,无法安享,暂且埋藏,徐图后计。同治初年的太平军,便不知埋藏了多少财宝。太平军一据通都大邑,各自找大家巨室以安,名为“打公馆”。凡是被打过“公馆”的人家,重归家园后,每每有人登门求见,说“府上”某处有“长毛”埋藏的财物,如果主人家信了他的话,接下来便是谈分帐,或者对半,或者四六——主人家拿六成,指点的人拿四成,最少也得三七分帐。掘藏有获的固然也有,但投机的居多,反正掘不到无所损,落得根据流言去瞎撞瞎骗了。太平军败走后的杭州城,亦与其他各地一样,人们纷纷掘藏。胡雪岩有个表叔名叫朱宝如,颇热中于此,他的妻子便是螺蛳太太口中的“朱老太太”,相貌忠厚而心计极深,她跟她丈夫说:“掘藏要有路子。现在有条路子,你去好好留心,说不定时来运转,会发横财。”“你说,路子在哪里?”“善后局。”她说:“雪岩是你表侄、你跟他要个善后局的差使,他一定答应。不过,你不要怕烦,要同难民混在一起,听他们谈天说地,静悄悄在旁边听;一定会听出东西来。”朱宝如很服他妻子,当下如教去看胡雪岩,自愿担任照料难民的职司。善后局的职位有好有坏,最好的是管认领妇女,有那年轻貌美,而父兄死于干戈流离之中,孤苦伶仃的,有人冒充亲属来领,只要跟被领的说通了,一笔谢礼,银子上百。其次是管伙食,官采实,亦有极肥的油水。此外,抄抄写写、造造名册,差使亦很轻松。只有照料难民,琐碎烦杂而一无好处,没有人肯干。而朱宝如居然自告奋勇,胡雪岩非常高兴。立即照派。朱宝如受妻之教,耐着心跟衣衫褴褛、气味恶浊的难民打交道,应付种种难题,细心听他们在闲谈之中所透露的种种秘闻,感情处得很好。有一天有个三十多岁江西口音的难民,悄悄向朱宝如说:“朱先生,我这半个多月住下来,看你老人家是很忠厚的人,我想到你府上去谈谈。”“喔,”朱宝如印象中,此人沉默寡言、亦从来没有来麻烦过他,所以连他的姓都不知道,当即问说:“贵姓?”“我姓程。”“程老弟,你有啥话,现在这里没有人,你尽管说。”“不!话很多,要到府上去谈才方便。”朱宝如想到了妻子的话。心中一动,便将此人带回家。姓程的进门放下包裹,解下一条腰带,带子里有十几个金戒指。“朱先生、朱太太,”此人说道:“实不相瞒,我做过‘长毛’,现在弃暗投明,想拜你们两老做干爹、干妈!不知道你们两老,肯不肯收我?”这件事来得有些突兀,朱宝如还在踌躇,他妻子看出包裹里还有花样,当即慨然答应:“我们有个儿子,年纪同你差不多,如今不在眼前。遇见你也是缘分,拜干爹、干妈的话,暂且不提,你先住下来再说。”“不!两老要收了我,认我当儿子,我有些话才敢说,而且拜了两老,我改姓为朱,以后一切都方便。”于是,朱宝如夫妻悄悄商量了一会,决定收这个干儿子,改姓为朱,由于生于午年,起了个名字叫家驹。那十几个金戒指,便成了他孝敬义父母的见面礼。有了钱,什么事都好办了。朱宝如去卖掉两个金戒指,为朱家驹打扮得焕然一新。同时沽酒买肉,畅叙“天伦”。朱家驹仿佛从来没有过过这样的好日子,显得非常高兴,一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一面谈他做“长毛”的经过。他是个孤儿,在他江西家乡,为太平军挑辎重,到了浙江衙州。太平军放他回家,他说无家可归,愿意做“小长毛”。这就样由衢州到杭州,但不久便又开拔了。那是咸丰十年春天的事,太平军的忠王李秀成,为解“天京”之围,使了一条围赵救燕之计。二月初由皖南进攻浙江,目的是要将围金陵的浙军总兵张玉良所部引回来,减轻压力。二月二十七李秀成攻入杭州,到了三月初三,张玉良的援军赶到,李秀成因为计已得施,又怕张玉良断他的归路,便弃杭州西走,前后只得五天的工夫。朱家驹那时便在李秀成部下,转战各地,兵败失散,为另一支太平军所收容。他的长官叫吴天德,是他同一个村庄的人,极重乡谊。所以朱家驹跟他的另一个同乡王培利,成了吴天德的贴身“亲兵”,深获信任。以后吴天德在一次战役中受了重伤,临死以前跟朱家驹与王培利说:“忠王第二次攻进杭州,我在那里驻扎了半年,‘公馆’打在东城金洞桥。后来调走了,忠王的军令很严,我的东面带不走,埋在那里,以后始终没有机会再到杭州。现在我要死了,有这样东西交给你们。”说着,他从贴肉的口袋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一张藏宝的图。他关照朱家驹与王培利,设法找机会到杭州去掘藏,如果掘到了,作三股分,一股要送回他江西的老家。又叫朱家驹、王培利结为兄弟,对天盟誓,相约不得负义,否则必遭天谴。“后来,我同我那位拜兄商量,把地图一分为二,各拿半张,我们也一直在一起。这回左大人克复杭州,机会来了,因为我到杭州来过,所以由我冒充难民,行来探路,等找到了地方,再通知王培利,商量怎么下手。”“那么,”朱宝如问:“你那姓王的拜把兄弟在哪里?”“在上海。只要我一封信去,马上就来。”“你的把兄弟,也是自己人。”朱宝如的老婆说:“来嘛!叫他来嘛!”“慢,慢!”朱宝如摇摇手,“我们先来商量。你那张图呢?”“图只有半张。”朱家驹也是从贴肉的口袋中,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半张地图保存得很好,摊开在桌上抹平一看,是一张图的上半张,下端剪成锯齿形。想来就是“合符”的意思;另外那半张,上端也是锯齿形,两个半张凑成一起,吻合无间,才是吴天德交来的原因。“这半张是地址。”朱家驹说:“下半张才是埋宝的细图。”这也可以理解,朱家驹在杭州住过五天,所以由他带着这有地址的半张,先来寻觅吴天德当初“打公馆”的原址。朱宝如细看图上,注明两个地点,一个是金洞桥,一个是万安桥;另外有两个小方块,其中一个下注“关帝庙”,又画一个箭头,注明:“往南约三十步,坐东朝西。”没有任何字样的那一个小方块,不言可知便是藏宝之处。“这不难找。”朱宝如问:“找到了以后呢?”“或者租,或者买。”“买?”朱宝如踌躇着,“是你们长毛打过公馆的房子,当然不会小,买起来恐怕不便宜。”“不要紧。”朱家驹说:“王培利会带钱来。”“那好!”朱宝如很高兴地说,“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家驹!”他老婆问说:“不晓得里面埋了点啥东西?”“东西很多”据说,埋藏之物有四五百两金叶子、大批的珠宝首饰。埋藏的方法非常讲究,珠宝首饰先用绵纸包好,置于瓷坛之中,用油灰封口,然后装入铁箱,外填石灰,以防潮气,最后再将铁箱置放于大木箱中,埋入地下。朱宝如夫妇听得这些话,满心欢喜。当夜秘密商议,怕突然之间收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干儿子,邻居或许会猜疑,决定第二天搬家,搬到东城去住,为的是便于到金洞桥去觅藏宝之地。等迁居己定,朱宝如便命义子写信到上海,通知王培利到杭州,然后到金洞桥去踏勘。“家驹,”他说:“你是外乡口音,到那里去查访,变成形迹可疑,诸多不便。你留在家里,我一个人去。”朱家驹欣然从命,由朱宝如一个人去悄俏查访。万安桥是杭州城内第一座大桥,为漕船所经之地,桥洞极高,桥东桥西各有一座关帝庙,依照与金洞桥的方位来看,图上所指的关帝庙,应该是桥东的那一座,庙旁就是一家茶馆,朱宝如泡了一壶茶,从早晨坐到中午,静静地听茶客高谈阔论。如是一连三天,终于听到了他想要听的话。当然他想听的便是有关太平军两次攻陷杭州,在这一带活动的情形。自万安桥到金洞桥这个范围之内,太平军住过的军宅,一共有五处,其中方位与藏宝图上相合的一处。主人姓严,是个进士。这就容易找了。朱宝如出了茶店,看关帝庙前面,自北而南两条巷子,一条宽,一条窄,进入宽的那条,以平常的脚步走了三十步,看到一块刻有“泰山石敢当”字样的石碑,以此为坐标,细细搜索坐东朝西的房屋,很快地发现有一家人家的门楣上,悬着一块粉底黑字的匾额,赫然大书:“进士第”三字,自然就是严进士家了。朱宝如不敢造次,先来回走了两趟,一面走,一面观察环境,这一处“进士第”的房子不是顶讲究,但似乎不小。第二趟经过那里,恰好有人出来,朱宝如转头一望。由轿厅望到二门,里面是一个很气派的大厅,因为怕惹人注目,他不敢多事逗留。回家先不说破,直到晚上上床,才跟他老婆密议,如何下手去打听。“我也不能冒冒失失上门,去问他们房子卖不卖,顶多问他们,有没有余屋出租。如果回你一句:没有!那就只好走路,以后不便再上门,路也就此断了。”他的老婆计谋很多,想了一下说:“不是说胡大先生在东城还要立一座施粥厂?你何不用这个题目去搭讪?”“施粥厂不归我管。”“怕啥?”朱家老婆说:“公益事情,本来要大家热心才办得好,何况你也是善后局的。”“言之有理。”朱室如说:“明天家驹提起来,你就说还没有找到。”“我晓得,我会敷衍他的。”朱家老婆真是个好角色,将朱家驹的饮食起居,照料得无微不至,因此,对于寻觅藏宝之地迟迟没有消息,朱家驹并不觉得焦急难耐。而事实上,朱宝如在这件事上,已颇有进展了。朱宝如做事也很扎实,虽然他老婆的话不错,公益事情要大家热心,他尽不妨上门去接头,但总觉得有胡雪岩的一句话,更显得师出有名。在胡雪岩,多办一家施粥厂,也很赞成,但提出一个相对条件,要朱宝如负责筹备,开办后,亦归朱玉如管理。这是个意外的机缘,即使掘宝不成,有这样一个粥厂在手里,亦是发小财的机会,所以欣然许诺。于是兴冲冲地到严进士家去拜访,接待的是严家的一个老仆叫严升。等朱宝如道明来意,严升表示他家主人全家避难在上海,他无法作主,同时抄了他家主人在上海的地址给他,要他自己去接头。“好的,”朱宝如问道:“不过,有许多情形,先要请你讲讲明白,如果你家主人答应了,这房子是租还是卖?”“我不晓得。”严升答说:“我想既然是做好事,我家老爷说不定一文不要,白白出借。”“不然。”朱宝如说:“一做了施粥厂,每天多少人进进出出,房子会糟塌得不成样子。所以我想跟你打听打听,你家主人的这所房子,有没有意思出让?如果有意,要多少银子才肯卖?”“这也要问我家老爷。”严升又说:“以前倒有人来问过,我家老爷只肯典,不肯卖。因为到底是老根基,典个几年,等时世平定了,重新翻造,仍旧好住。”于是朱宝如要求看一看房子,严升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一所坐东朝西的住宅,前后一共三进,外带一个院落,在二厅之南,院子里东西两面,各有三楹精舍,相连的两廊,中建一座平地升高、三丈见方的亭子。院子正中,石砌一座花坛,高有五尺,“拦土”的青石,雕搂极精。据严升说,严家老大爷善种牡丹,魏紫姚黄,皆为名种,每年春天,牡丹盛放时,严老太爷都会在方亭中设宴,饮酒赏花,分韵赋诗,两廊墙壁上便嵌着好几块“诗碑”。当然,名种牡丹,早被摧残,如今的花坛上只长满了野草。朱宝如一面看,一面盘算,严家老大爷既有此种花的癖好,这座花坛亦是专为种牡丹所设计,不但所费不货,而且水土保持,亦有特别讲究,所以除非家道中替,决舍不得卖屋。出典则如年限不长,便可商量。逃难在上海的杭州士绅,几乎没有一个为胡雪岩所未曾见过,有交情的亦很不少,只要请胡雪岩出面写封信,应无不成之理。哪知道话跟他老婆一说,立即被驳,“你不要去惊动胡大先生。”她说:“严进士同胡大先生一定有交情的,一封信去,说做好事,人人有份,房子定在那里,你尽管用。到那时候,轮不着你作主,就能作主,也不能关起大门来做我们自己的事!你倒想呢?”朱宝如如梦方醒,“不错,不错!”他问:“那么,照你看,应该怎么样下手?”“这件事不要急!走一步,想三步,只要稳当踏实,金银珠宝埋在那里,飞不掉的”朱家老婆扳着手指,第一、第二的,讲得头头是道:第一,胡雪岩那里要稳住,东城设粥厂的事,不能落到旁人手里。第二,等王培利来了,看他手上有多少钱,是现银,还是金珠细软?如果是金珠细软,如何变卖?总要筹足了典屋的款子,才谈到第三步。第三步便是由朱宝如亲自到上海去一趟,托人介绍严进士谈判典屋。至于如何说词,看情形而定。“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件事要做得隐秘。胡大先生这着棋,不要轻易动用,因为这着棋力量太大、能放不能收,事情就坏了。”朱宝如诺诺连声。遇到胡雪岩问起粥厂的事,他总是以正在寻觅适当房屋作回。这件事本就是朱宝如的提议,他不甚起劲,胡雪岩也就不去催问了。不多几天王培利有了回信,说明搭乘航船的日期。扣准日子,朱宝如带着义子去接到了,带回家中,朱家驹为他引见了义母。朱宝如夫妇便故意避开,好让他们密谈。朱家驹细谈了结识朱宝如的经过,又盛赞义母如何体帖。王培利的眼光比朱家驹厉害,“你这位干爹,人倒不坏。”他说:“不过你这位义母我看是很厉害的角色。”“精明是精明的,你说厉害,我倒看不出来。”“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王培利问:“地方找到了没有?”“听我干爹说,有一处地方很象,正在打听,大概这几天会有结果。”“怎么是听说?莫非你自己没有去找过?”“我不便出面。”朱家驹问:“你带来多少款子?”“一万银子。”“在哪里?”王培利拍拍腰包,“阜康钱庄的票子。”“图呢?”“当然也带了。”王培利说:“你先不要同你干爹、干妈说我把图带来了,等寻到地方再说。”“这”朱家驹一愣,“他们要问起来我怎么说法?”“说在上海没有带来。”“这不是不诚吗?”朱家驹说:“我们现在是靠人家,自己不诚,怎么能期望人家以诚待我?”王培利想了一下说:“我有办法。”是何办法呢?他一直不开口。朱家驹忍不住催问:“是什么办法,你倒说出来商量。”“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人地生疏,他要欺侮我们很容易,所以一定要想个保护自己的办法。”王培利说:“我想住到客栈里去,比较好动手。”“动什么手?”“你不要管。你只要编造个什么理由,让我能住到客栈里就行了。”“这容易。”朱家驹将他的义父母请了出来,说是王培利有两个朋友从上海来找他。在家不甚方便,想到客栈里去住几天,等会过朋友以后,再搬回来住。朱宝如夫妇哪里会想到,刚到的生客,已对他们发生猜疑,所以一口答应,在东街上替王培利找了一家字号名为“茂兴”的小客栈,安顿好了,当夜在朱家吃接风酒,谈谈身世经历,不及其他。到得二更天饭罢,朱家老婆拿出来一床半新半旧、洗得极干净的铺盖,“家驹,”她说:“客栈里的被褥不干净,你拿了这床铺盖,送你的朋友去。”“你看,”忠厚老实的朱家驹,脸上象飞了金似地对王培利说:“我干妈想得这样周到。”其实,这句话恰好加重了王培利的戒心。到得茂兴客栈,他向朱家驹说:“你坐一坐,就回去吧。你干妈心计很深,不要让她疑心。”“不会的。”朱家驹说,“我干妈还要给我做媒,是她娘家的侄女儿。”王培利淡淡一笑,“等发了财再说。”他还有句没有说出来的话:你不要中了美人计。“现在谈谈正事。”朱家驹问:“你说的‘动手’是动什么?”王培利沉吟了一会。他对朱家驹亦有些不大放心,所以要考虑自己的密计,是不是索性连他亦一并瞒过?“怎么样?”朱家驹催问着:“你怎么不开口?”“不是我不开口。”王培利说:“我们是小同乡,又是一起共过患难的,真可以说是生死祸福分不开的弟兄。可是现在照我看,你对你干爹、干妈,看得比我来得亲。”“你错了。”朱家驹答说:“我的干爹、干妈,也就是你的,要发财,大家一起发。你不要多疑心。”王培利一时无法驳倒他的话,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如果继续再劝下去,朱家驹可能会觉得他在挑拨他们义父母与义子之间的关系。大事尚未着手,感情上先有了裂痕,如果朱家驹索性靠向他的义父母,自己人单势孤,又在陌生地方,必然吃亏。于是他摆出领悟的脸色说道:“你说得不错,你的干爹、干妈,就是我的,明天我同你干爹谈。你的半张图带来了没有?”“没有。那样重要的东西,既有了家了,自然放在家里。”朱家驹又问:“你是现在要看那半张国?”“不是,不是。”王培利说:“我本来的打算是,另外造一张假图,下面锯齿形的地方,一定要把你那半张图覆在上面,细心剪下来,才会严丝合缝,不露半点破绽。现在就不必了。”“你的法子真绝。”朱家驹以为王培利听他的开导,对朱宝如夫妇恢复了信心,很高兴地说:“你住下去就知道了,我的干爹、干妈真的很好。”“我知道。”“我要走了。”朱家驹起身说道:“明天上午来接你去吃中饭。”“好!明天见。”王培利拉住他又说,“我对朱家老夫妇确是有点误会,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我们刚刚两个人说的话,你千万不要跟他们说,不然我就不好意思住下去了。”“我明白,我明白。”朱家驹连连点头,“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不识得轻重。”等朱家驹一走,王培利到柜房里,跟帐户借了一副笔砚,关起门来“动手”。先从箱子里取出来一本《缙绅录》,将夹在书页中的一张纸取出来,摊开在桌上,这张纸便是地图的一半。王培利剔亮油灯,伏案细看,图上画着“川”字形的三个长方块,上面又有一个横置而略近于正方形的方块,这个方块的正中,画出骰子大小的一个小方块,中间圆圆的一点便是藏宝之处。看了好一会,开始磨墨,以笔懦染。在废纸上试了墨色浓淡,试到与原来的墨迹相符,方始落笔,在地图上随意又添画了四个骰子大的方块,一样也在中间加上圆点。画好了再看,墨色微显新旧,仔细分辨,会露马脚。王培利沉吟了一会,将地国覆置地上,再取一张骨牌凳,倒过来压在地上,然后闩上了房门睡觉。第二天一早起来。头一件事便是看那半张地图,上面已沾满了灰尘,很小心地吹拂了一番,浮尘虽去,墨色新旧的痕迹,都被遮掩得无从分辨了。王培利心里很得意,这样故布疑阵,连朱家驹都可瞒过,就不妨公开了。于是收好了图,等朱家驹来了,一起上附近茶馆洗脸吃点心。“我们商量商量。”朱家驹说:“昨天晚上回去以后,我干爹问我,你有没有钱带来?我说带来了。他说:他看是看到了一处,地方很象。没有钱不必开口,有了钱就可以去接头了。或典或买,如果价钱谈得拢,马上可以成交。”“喔,”王培利问:“他有没有问,我带了多少钱来?”“没有。”王培利点点头,停了一下又说:“我们小钱不能省,我想先送他二百两银子作见面礼。你看,这个数目差不多吧?”“差不多了。”“阜康钱庄在哪里?”王培利说:“我带来的银票都是一千两一张的,要到阜康去换成小票子。”“好!等我来问一问。”找到茶博士,问明阜康钱庄在清和坊大街,两人惠了茶资,安步当车寻了去。东街到清河坊大街着实有一段路,很辛苦地找到了,大票换成小票,顺便买了四色水礼,雇小轿回客栈。“直接到我干爹家,岂不省事?”“你不是说,你干爹会问到地图?”王培利说:“不如我带了去,到时候看情形说话。”“对!这样好。”于是,先回客栈,王培利即将那本《缙绅录》带在身边,一起到了朱家。恰是“放午炮”的时候,朱家老婆已炖好了一只肥鸡,在等他们吃饭了。“朱大叔、朱大婶,”王培利将四色水礼,放在桌上,探手入怀,取出一个由阜康要来的红封袋,双手奉上,“这回来得匆匆忙,没有带东西来孝敬两位,只好折干了。”“没有这个道理。”朱宝如双手外推,“这四样吃食东西,你买也就买来了,不去说它,折干就不必了。无功不受禄。”“不,不!以后打扰的时候还多,请两老不要客气。”王培利又说:“家驹的干爹、干妈,也就是我的长辈,做小辈的一点心意,您老人家不受,我心里反倒不安。”于是朱家驹也帮着相劝,朱宝如终于收了下来,抽个冷子打开来一看,是一张二百两银子的银票,心里很高兴,看样子王培利带的钱不少,便掘宝不成,总还可以想法子多挖他几文出来。一面吃饭,一面谈正事,“找到一处地方,很象。吃过饭,我带你们去看看。”朱宝如问:“你那半张地图带来了没有?”“带来了。”王培利问:“朱大叔要不要看看?”“不忙,不忙!”朱宝如说:“吃完饭再看。”到得酒醉饭饱,朱家老婆泡来一壶极酽的龙井,为他们解酒消食。一面喝茶,一面又谈到正事,王培利关照朱家驹把他所保存的半张地图取出来,然后从《缙绅录》中取出他的半张,都平铺在方桌,犬牙相错的两端,慢慢凑拢,但见严丝合缝,吻合无间,再看墨色浓淡,亦是丝毫不差,确确实实是一分为二的两个半张。这是王培利有意如此做作,这样以真掩假,倒还不光是为了瞒过朱宝如,主要的还在试探朱家驹的记忆,因为当初分割此图时,是在很匆遽的情况之下,朱家驹并未细看,但即令只看了一眼,图上骰子大的小方块,只有一个,他可能还记得,看真图上多了几个小方块,必然想到他已动过手脚,而目的是在对付朱宝如,当然摆在心里,不会说破,事后谈论,再作道理。倘或竟不记得,那就更容易处置了。因而在一起看图时,他很注意朱家驹的表情,使得他微觉意外的是,朱家驹虽感困惑,而神情与他的义父相同:莫名其妙。“画了小方块的地方,当然是指藏宝之处!”朱宝如问:“怎么会有这么多地方?莫非东西太多,要分开来埋?”“这也说不定。”王培利回答。“不会。”朱家驹接口说道:“我知道只有一口大木箱。”此言一出,王培利心中一跳,因为快要露马脚了,不过他也是很厉害的角色,声色不动地随机应变。“照这样说,那就只有一处地方是真的。”他说:“其余的是故意画上去的障眼法。”“不错,不错!”朱宝如完全同意他的解释:“前回‘听大书’说《三国演义》,曹操有疑家七十三。大概当初怕地图万一失落,特为仿照疑家的办法,布个障眼法。”王培利点点头,顺势瞄了朱家驹一眼,只见他的困惑依旧,而且似乎在思索什么,心里不免有些嘀咕,只怕弄巧成拙,而且也对朱家驹深为不满,认为他笨得跟木头一样,根本不懂如何叫联手合作。“我在上海,有时候拿图出来看看,也很奇怪,懊悔当时没有问个明白。不过,只要地点不错,不管它是只有一处真的也好,是分开来藏宝也好,大不了多费点事,东西总逃不走的。”听得这一说,朱家驹似乎释然了,“干爹,”他说:“我们去看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