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你们应该出来管管闲事,吃他一杯喜酒啊!”“阿祥是老爷买来的,凡事要听老爷作主;我们怎么敢管这桩闲事,再说,这桩闲事也管不了。”“怎么呢?”“办喜事要——。”胡雪岩会意,点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来。”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阿祥被找了回来。脸上讪讪地,有些不大好意思;显然的,他在路上就已听阿福说过,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你今年十几?”“十七。”“十七!”胡雪岩略有些踌躇似的,“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问:“‘他们家大小姐’几岁?”这句对阿巧的称呼,是学着阿祥说的;自是玩笑,听来却有讥嘲之意,阿祥大窘,嗫嚅着说:“比我大两月,我是九月里生的,她的生日是七月七。”“连人家的时辰八字都晓得了!”胡雪岩有此忍俊不禁;但为了维持尊严,不得不忍笑问道:“那家人家姓啥?”“姓魏。”“魏老板对你怎么样?”胡雪岩说,“不是预备拿女儿给你?你不要难为情,跟我说实话。”“我跟老爷当然说实话。”阿祥答道:“魏老板倒没有说什么;老板娘有口风透露了,她说:他们老夫妇只有一个女儿,舍不得分开。要娶她女儿就要入赘。”“你怎么说呢?”“我装糊涂。”“为啥?”胡雪岩说:“是不肯入赘到魏家?”“我肯也没有用。我改姓了主人家的姓,怎么再去姓魏?”“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胡雪岩满意地点点头,“我自有道理。”这当然是好事可谐了!阿祥满心欢喜;但脸皮到底还薄,明知是个极好的机会,却不敢开口相求,就此“敲打转脚”拿好事弄定了它。不说话却又感到僵手僵脚,一身不自在;于是搭讪着问道:“老爷恐怕还没有吃饭?我来关照他们1接着便喊:“素香,素香1素香从下房里闪了出来,正眼都不看阿祥;走过他面前,低低咕哝了一句:“叫魂一样叫!”然后到胡雪岩面前问道:“老爷叫我?”做主人的看在眼里,恍然大悟;怪不得问她阿祥在哪里?她有点懒得答理的模样!原来阿祥跟魏阿巧好了,她在吃醋。照此说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阿祥倒辜负她了。这样想着,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过事到如今,没有胡乱干预,扰乱已成之局的道理,惟有装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我不在家吃饭了。”他嘱咐阿祥:“你马上到张老板那里去,说我请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号?”“叫王宝和。”“我在王宝和等他。你去快点,请他马上来。”“是!”阿祥如奉了将军令一般,高声答应,急步下楼。等他一走,胡雪岩喝完一杯素香倒来的茶,也就出门了。走到王宝和,朝里一望;王老板眼尖,急忙迎了出来,哈腰曲背地连连招呼:“胡大人怎么有空来?是不是寻啥人?”“不是!到你这里来吃酒。”王老板顿时有受宠若惊之感:“请!请!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来得巧了。”所谓雅座是凸出的一块方丈之地,一张条案配着一张八仙桌;条案上还供着一座神龛,内中一方“王氏昭穆宗亲之位”的神牌。胡雪岩看这陈设,越发勾起乡思;仿佛置身在杭州盐桥附近的小酒店中,记起与张胖子闲来买醉的那些日子了。“胡大人,我开一坛如假包换的绍兴花雕;您老人家尝尝看。”“随你。”胡雪岩问:“有啥下酒菜?”“蛏子刚上市。还有鞭笋;嫩得很。再就是酱鸭,糟鸡。”“都拿来好了。另外要两样东西,‘独脚蟹’,油炸臭豆腐干。”“独脚蟹”就是发芽豆,大小酒店必备;油炸臭豆腐干就难了,“这时候,担子都过去了。”王老板说,“还不知有没有?”“一定要!”胡雪岩固执地说,“你叫个人,多走两步路去找,一定要买来!”“是,是!一定买来,一定买来!”王老板一叠连声地答应,叫个小徒弟遍处去找,还特地关照一句:“快去快回。”于是,胡雪岩先独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单取一样发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乐的滋味。心里是说不出的那种既辛酸、又安慰的隽永向往的感觉。一抬眼突然发觉,张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问道:“吃了饭没有?”“正在吃酒,阿祥来到。”阿胖子坐下来问道:“今天倒清闲;居然想到这里来吃酒?”“不是清闲,是无聊。”张胖子从未听他说过这种泄气的话,不由得张大了眼想问:但烫来的酒,糟香扑鼻,就顾不得说话先要喝酒了。“好酒!”他喝了一口说;啧啧地咂着嘴唇,“嫡路绍兴花雕。”“酒再好,也比不上我们在盐桥吃烧酒的味道好。”“呕!”张胖子抬头四顾,“倒有点象我们常常去光顾的那家‘纯号’酒店。”“现在也不晓得怎么样了?”胡雪岩微微叹息着;一仰脸,干了一碗。“你这个酒,不能这样子喝!要吃醉的。”张胖子停杯不饮,愁眉苦脸地说:“啥事情不开心?”“没有啥!有点想杭州,有点想从前的日子。老张,‘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来,我敬你!”张胖了不知他是何感触?惴惴然看着他说:“少吃点,少吃点!慢慢来。”还好,胡雪岩是心胸开阔的人,酒德甚好;两碗酒下肚,只想高兴的事。想到阿祥,便即问道:“老张,前面有家杂货店,老板姓魏,你认不认识?”“我们是同行,怎么不认识?你问起他,总有缘故吧?”“他有个女儿,也叫阿巧,长得圆圆的脸,倒是宜男之相。你总也很熟?”听这一说,张胖子的兴致来了,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了,睁了眼睛看着胡雪岩,一面点头,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总要到我店里来一趟。”“为啥?”“她老子进货,到我这里来拆头寸;总是她来。”“这样说,他这个杂货店也可怜巴巴的。”“是啊,本来是小本经营。”张胖子说,“就要他这样才好。如果是殷实的话,铜钾银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肯什么?”胡雪岩不懂他的话。“问你啊!不是说她宜男之相?”胡雪岩楞了一下,突然意会;一口酒直喷了出来,赶紧转过脸去,一面呛,一面笑。将个张胖子搞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啊老张,你一辈子就是喜欢自作聪明;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张胖子嗫嚅着说,“你不是想讨个会养儿子的小?”“所以说,你是自作聪明。哪有这回事?不过,谈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还是要请你去做。”接着,胡雪岩便将阿祥与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说给了张胖子听。“好啊!”张胖子秀高兴地,“这个媒做来包定不会‘春梅浆’!”“春梅浆”是杭州的俗语,做媒做成一对怨偶,男女两家都嗔怨媒人,有了纠纷,责成媒人去办交涉,搞得受累无穷,就叫“春梅浆”。老张说这话,就表示他对这头姻缘,亦很满意;使得胡雪岩越发感到此事做得惬意称心。一高兴之下,又将条件放宽了。“你跟魏老板去说,入赘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儿是宜男之相,不怕儿子不多,将来他自己挑一个顶他们魏家的香烟好了。至于阿祥,我叫他也做杂货生意;我借一千银洋给他做本钱。”“既然这样,也就不必谈聘金不聘金了。嫁妆、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办;拜了堂,两家并作一家。魏老板不费分文,有个女婿养他们的老,有这样便宜的好事,他也该心满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说就成功;马上挑日子办喜事。”“那就重重拜托。我封好谢媒的红包,等你来拿。”“谢什么媒!你帮我的忙还帮得少了不成?”谈到这里,小徒弟捧来一大盘油炸臭豆腐干;胡雪岩不暇多说,一连吃了三块,有些狼吞虎咽的模样,便又惹得爱说话的张胖子要开口了。“看你别的菜不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倒吃得起劲!”胡雪岩点点头,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鹤龄,讲过一个故事给我听:从前有个穷书生,去庙里住;跟一个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头,煨在热灰里;穷书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后来穷书生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飞黄腾达,做了大官。衣锦还乡,想到煨芋头的滋味,特地去拜访老和尚,要尝一尝,一尝之下,说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头没有变,你人变了!我今天要吃发芽豆跟臭豆腐干,也就仿佛是这样一种意思。”“原来如此!你倒还记得,当初我们在纯号‘摆一碗’,总是这两样东西下酒。”张胖子接着又问:“现在你尝过了,是不是从前的滋味?”“是的。”“那倒难得!”张胖子有点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鱼翅海参没有拿你那张嘴吃刁?”“你弄错了,我不是说它们好吃!从前不好吃,现在还是不好吃。”“这话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张胖子说。“从前也不晓得吃过多少回,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发芽豆、臭豆腐干不好吃。”“不好吃,不必说;想法子去弄好吃的来吃。空口说白话,一点用都没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这几句话说得张胖子楞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开口:“老胡,我们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晓得你的本性。这就难怪了!你由学生意爬到今天大老板的地位;我从钱庄大伙计弄到开小杂货店,都是有道理的。”一向笑嘻嘻的张胖子,忽然大生感触,面有抑郁之色。胡雪岩从他的牢骚话中,了解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难贫贱之交,心里自然也很难过。他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刘不才与古应春所商量的计划,不久联络好了杭州的小张和嘉兴的孙祥太,预备大举贩卖洋广杂货,不正好让张胖子也凑一股?股本当然是自己替他垫;只要他下手帮忙;无论如何比株守一爿小杂货店来得有出息。话已经要说出口了,想想不妥;张胖子嘴不紧,而这个贩卖洋广杂货的计划,是有作用的,不宜让他与闻。要帮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想了一下,倒是有个主意,“老张,”他说,“我也晓得你现在委屈。不过时世不对,暂时要守一守。我的钱庄,你晓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断,就没有源头活水了!现在也是苦撑在那里的局面。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摆功夫下去。你肯不肯来帮帮我的忙?”“你我的交情,谈不到肯不肯。不过,老胡,实在对不起,饭庄饭我吃得寒心了;你想想,我从前那个东家,我那样子替他卖力,弄到临了,翻脸不认人。如果不是你帮我一个大忙,吃官司都有份。从那时候起,我就罚过咒,再不吃钱庄饭!自己小本经营,不管怎么样,也是个老板。”说到这里,张胖子自觉失言;赶紧又作补充:“至于对你,情形当然不同。不过我罚过咒,不帮人家做饭庄;这个咒是跪在关帝菩萨面前罚的,不好当耍。老胡,千言万语并一句:对不对你!”说完,举杯表示道歉。“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两句话请问你,你罚咒,是不帮人家做钱庄?”“是的。”“就是说,不给人家做伙计?”“是的!”张胖子重重地回答。“那末,老张,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请你做阜康的伙计。”“做啥?”张胖子愕然相问。“做股东。等于你自己做老板!这样子,随便你罚多重的咒,都不会应了。”“做股东!”张胖子心动了,“不过,我没有本钱。”“本钱我借你。我划一万银子,算你的股份;你来管事,另外开一份薪水。”胡雪岩说,“你那家小杂货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盘给阿祥,他自然并到他丈人那里。你看,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这样的条件,这样的交情,照常理说,张胖子应该一诺无辞;但他仍在踌躇,因为第一,钱庄这一行,他受过打击,确实有些寒心;第二,交朋友将心换心,惟其胡雪岩如此厚爱,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后,没有把握打开局面,整顿内部,让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辞谢,还可以保全交情。当然,他说不出辞绝的话,而且也舍不得辞绝;考虑了又考虑,说了句:“让我先看一看再说。”“看?你用不着看了!”胡雪岩说:“阜康的情形比起从前王雪公在世的时候那样热闹,自然显得差了。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实说一句,比上不足,比下着实有余。阜康决没有亏空,放款出去的户头,都是靠得住的;几个大存户亦都殷实得很,不至于一下子都来提款。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神摆在上头;原来请的那个大伙,人既老实,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气沉沉,没有起色。你去了,当然会不同;等我来出两个主意,请你一手去做,同心协力拿阜康这块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闪亮。”照这样说,大可一干;不过,“我到底是啥身分到阜康呢?”他说,“钱庄的规矩,你是晓得的。”钱庄的规矩,大权都在大伙手里,股东不得过问;胡雪岩原就有打算的,毫不迟疑地答道:“对我来说,你是股东;对阜康来说,你是大伙。你不是替人家做伙计,是替自己做。”这个解释很圆满,张胖子表示满意,毅然决然地答道:“那就一言为定。主意你来出,事情我来做;对外是你出面,在内归我负责。”“好极!我正就是这个意思——。”“慢来。”张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问:“原来的那位老兄呢?”“这你不必担心。他身体不好,而且儿子已经出道;在美国人的洋行里做‘康白度’,老早就劝他回家享福。他因为我待他不错,虽然辞过几次,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现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张胖子释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饭碗!”他又生感慨,“我的东家不好;不能让他也在背后骂东家不好。”“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种人?”胡雪岩问道,“老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从此刻起,我们就算合伙了!倒谈谈生意经;你看,我们应该怎么个做法?”这一下,将张胖子问住了。他是钱庄学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伙,讲内部管理,要看实际情形而定;谈到外面的发展,也要先了解了解市面。如要他凭空想个主意出来,可就抓瞎了。想了好一会,他说:“现在的银价上落很大;如果消息灵通,兑进兑出一转手之间,利息不小。”“这当然。归你自己去办,用不着商量。”胡雪岩说:“我们要商量的是,长线放远鹞,看到三年以后,大局一定,怎么样能够飞黄腾达,一下子窜了起来。”“这——”张胖子笑道,“我就没有这份本事了。”谈生意经,胡雪岩一向最起劲;又正当微醺之时,兴致更佳,“今天难得有空,我们索性好好儿筹划一番。”他问:“老张,山西票号的规矩,你总熟悉的吧?”“隔行如隔山;钱庄、票号看来是同行,做法不同。”张胖子在胡雪岩面前不敢不说老实话,“而且,票号的势力不过长江以南;他们的内幕,实在没有机会见识。”“我们做钱庄,唯一的劲敌就是山西票号。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所以这方面,我平时很肯留心。现在,不妨先说点给你听。”照胡雪岩的了解,山西票号原以经营汇兑为主;而以京师为中心。这几年干戈扰攘,道路艰难,公款解京,诸多不便;因而票号无形中代理了一部分部库与省库的职司,公款并不计息,汇水尤为可观,自然大获其利。还有各省的巨商显宦,认为天下最安稳的地方,莫如京师;所以多将现款,汇到京里,实际上就是存款。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极轻。“有了存款要找出路。头寸烂在那里,大元宝不会生小元宝的。”胡雪岩说,“山西票号近年来通行放款给做京官的,名为‘放京债’;听说一万两的借据,实付七千——”“什么?”张胖子大声打断,“这是什么债,比印子钱还要凶!”“你说比印子钱还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愿;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百姓倒霉!”“怎么呢?”“你想,做官借债,拿什么来还?自然是老百姓替他还。譬如某人放了你们浙江藩司,京里打点,上任盘费;到任以后置公馆、买轿马、用底下人,哪一样不用钱?于是乎先借一笔京债;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笔款子还掉,随后慢慢儿弥补;不在老百姓头上动脑筋,岂不是就要闹亏空了?”“这样子做法难道没有风险!譬如说,到了任不认帐?”“不会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据;如果赖债,到都察院递呈子,御史一参,赖债的人要丢官。第三、自有人帮票号的忙,不准人赖债。为啥呢,一班穷翰林平时都靠借债度日;就盼望放出去当考官,当学政,收了门生的‘贽敬’来还债;还了再借,日子依旧可以过得下去。倘若有人赖了债,票号联合起来,说做官的没有信用,从此不借;穷翰林当然大起恐慌,会帮票号讨债。”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要论风险,只有一样;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或者丢官。不过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气的,照样会一肩担承。”“怪不得!”张胖子说:“这几年祁、太、平三帮票号,在各省大设分号。原来有这样的好处!”他跃跃欲试地,“我们何不学人家一学?”“着啊!”胡雪岩干了一杯酒,“我正就是这个意思。”胡雪岩的意思是,仿照票号的办法,办两项放款。第一是放给做官的。由于南北道路艰难,时世不同,这几年官员调补升迁,多不按常规;所谓“送部引见”的制度,虽未废除,却多变通办理;尤其是军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员,尽有当到藩司、皋司,主持一省钱谷、司法的大员,而未曾进过京的。由京里补缺放出来,自然可以借京债;如果在江南升调,譬如江苏知县,调升湖北的知府,没有一笔盘缠与安家银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岩打算仿照京债的办法,帮帮这些人的忙。“这当然是有风险的。但要通扯扯算,以有余补不足。自从开办厘金以来,不晓得多少人发了财;象这种得了税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处,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会吃倒帐。我们的做法是要在这些户头上多赚他些,来弥补倒帐。话不妨先说明白,我们是‘劫富济贫’的做法。”“劫富济贫!”张胖子念一两遍,点点头说:“这个道理我懂了。第二项呢?”“第二项放款是放给逃难到上海来的内地乡绅人家。这些人家在原籍,多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一早拎只鸟笼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觉;晚上‘摆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码三百天是这样子。这种人,恭维他,说他是做大少爷;讲得难听点,就是无业游民。如果不是祖宗积德,留下大把家私,一定做‘伸手大将军’了。当初逃难来的时候,总有些现款细软在手里,一时还不会‘落难’;日久天长,坐吃山空,又是在这个花天酒地的夷场上,所以这几年下来,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爷,快要讨饭了!”这话不是过甚其词,张胖子就遭遇到几个;境况最凄惨的,甚至倚妻女卖笑为生。因此,胡雪岩的话,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给这些人,他不以为然,“救急容易教穷难!”他说,“非吃倒帐不可!”“不会的。”胡雪岩说,“这就要放开眼光来看;长毛的气数快尽了!江浙两省一光复,逃难的回家乡,大片田地长毛抢不走;他们苦一两年,仍旧是大少爷。怎么会吃倒帐?”“啊!”张胖子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层我倒还没有想到。照你的说法,我倒有个做法。”“你说!”“叫他们拿地契来抵押。没有地契的,写借据,言明如果欠款不还,甘愿以某处某处田地作价抵还。”“对!这样做法,就更加牢靠了。”“还有!”张胖子跟胡雪岩一席长谈,启发良多,也变得聪明了;他说:“既然是救穷,就要看远一点。那班大少爷出身的,有一万用一万,不顾死活的;所以第一次来抵押,不可以押足,预备他不得过门的时候来加押。”这就完全谈得对路了,越谈越多,也越谈越深;然而仅谈放款,又哪里来的款子可放?张胖子心里一直有着这样一个疑问,却不肯问出来;因为在他意料中,心思细密的胡雪岩,一定会自己先提到,无须动问。而胡雪岩却始终不提这一层,这就逼得他不能不问了:“老胡,这两项放款,期限都是长的;尤其是放给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复了,才有收回的确期,只怕不是三两年的事。这笔头寸不在少数,你打算过没有?”“当然打算过。只有放款,没有存款的生意,怎么做法?我倒有个吸收存款的办法;只怕你不赞成。”“何见以得我不赞成?做生意嘛,有存款进来,难道还推出去不要?”胡雪岩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态显得很诡秘;这让张胖子又无法捉摸了。他心里的感觉很复杂,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觉得胡雪岩花样多得莫测高深,与这样的人相处,实在不能掉以轻心。终于开口了;胡雪岩问出来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话:“老张,譬如说:我是长毛,有笔款子化名存到你这里,你敢不敢收?”“这——,”张胖子答:“这有啥不敢?”“如果有条件的呢?”“什么条件?”“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来提,只有一个条件,不管怎么样,要如数照付。”“当然如数照付;还能怎么样?”“老张,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也还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总晓得的,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财寄顿在别处,照例是要追的。现在就是说,这笔存款,即使将来让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请问你敢不敢担这个风险?”这一说,张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摇其头,“如果有这样的情形,官府来追,不敢不报,不然就是隐匿逆产,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人家到年限来提款,你怎么应付?”“我晓得你不敢!”胡雪岩说:“我敢!为啥呢?我料定将来不会追。”“喔,何以见得?你倒说个道理我听所。”“何用说道理?打长毛打了好几年了,活捉的长毛头子也不少;几时看官府追过。”胡雪岩放低了声音又说:“你再看看,官军捉着长毛,自然搜括一空,根本就不报的,如果要追,先从搜括的官军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烦?我说过,长毛的气数快尽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盘算;他们还有一场劫,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了。”“是怎么样一场劫?”“这场劫就是太平天国垮台。一垮台,长毛自然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在那一阵乱的时候最危险;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恶必惩,胁从不问,更不用说追他们的私产。所以说,只要逃过这场劫,后半辈子就可以衣食无忧。”谈到这里,张胖子恍然大悟。搜括饱了的长毛,要逃这场劫有个逃法,一是保命,二是保产。大劫来时即令逃得了命,也逃不了财产。换句话说,保命容易保产难;所以要早作安排。想通了,不由得连连称“妙!”但张胖子不是点头,而是摇头,“老胡,”他带着些杞人忧天的味道:“你这种脑筋动出来,要遭天忌的!”“这也不足为奇!我并没有害人的心思为啥遭天之忌?”“那末,犯不犯法呢?”张胖子自觉这话说得太率直;赶紧又解释:“老胡,我实在因为这个法子太好了。俗语说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办不通的地方;有点不大放心。”“你这话问得不错的。犯法的事,我们不能做;不过,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东西,他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这就是守法。他没有说,我们就可以照我们自己的意思做。隐匿罪犯的财产,固然犯法;但要论法,我们也有一句话说:人家来存款的时候,额头上没有写着字:我是长毛。化名来存,哪个晓得他的身分?”“其实我们晓得的,良心上总说不过去!”“老张,老张!”胡雪岩喝口酒,又感叹,又欢喜地说:“我没有看错人,你本性厚道,实在不错。然而要讲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对主顾来讲。公平交易,老少无欺,就是我们的良心。至于对朝廷,要做官的讲良心。这实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顾讲良心是一样的道理,‘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儿的主顾,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讲良心。在我们就可以不讲了。”“不讲良心讲啥?”“讲法,对朝廷守法,就是对朝廷讲良心。”张胖子点点头,喝着酒沉思;好一会才欣然开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来我就弄不懂,士农工商,为啥没好奸士、奸农、奸工、只有奸商?可见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别有讲究;不过要怎么个讲究,我想不明白。现在明白了!对朝廷守法、对主顾讲公平,就是讲良心;就不是奸商!”“一点不错!老实说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对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说一句:只要做官的对朝廷讲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对朝廷没有良心,要我们来对朝廷讲良心,未免迂腐。”“嗯,嗯;你这句话,再让我来想一想。”张胖子一面想,一面说:“譬如,有长毛头子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这个人的财产,那就是不讲良心。如果我们讲良心呢?长毛化名来存款,说是应该充分的款子,我们不能收。结果呢?白白便宜赃官;仍旧让他侵吞了。对!”他一拍桌子,大声说道:“光是做生意的对朝廷讲良心,没有用处。我们只要守法就够了!”“老张啊!”胡雪岩也欣然引杯,“这样才算是真正想通。”这一顿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后是张胖子抢着做的东。分手之时,胡雪岩特别关照,他要趁眷属未到上海来的这两天,将钱庄和阿祥的事安排好;因为全家劫后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时什么紧要的大事都得搁下来。张胖子诺诺连声;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议,那爿小杂货店如何收束?他妻了倒也是有些见识的,听了丈夫的话,又高兴,又伤感;走进卧房,开箱子取出一个棉纸包,打开来给张胖子看,是一支不甚值钱的银镶风藤镯子。做丈夫的莫名其妙,这支镯子与所谈的事有何相干?而张太太却是要从这上头谈一件往事,“这支镯子是雪岩的!就在这支镯子上,我看出他要发达。”她说,“这还是他没有遇到王抚台的时候的话;那时他钱庄里的饭碗敲破了。日子很难过。有一天来跟我说,他有个好朋友从金华到杭州来谋事,病在客栈里;房饭钱已经欠了半个月,还要请医生看病;没有五两银子不能过门,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我看雪岩虽然落魄,那副神气不象倒霉的样子;一件竹布长衫,虽然褪了色,也打过补钉,照样浆洗得蛮挺括,见得他家小也是贤慧能帮男人的。就为了这一点,我‘嗯顿’都不打一个,借了五两银子给他。”“咦!”张胖子大感兴趣,“还有这么一段故事,倒没听你说过。钱,后来还你没有?”“你不要打岔,听我说!”张太太说:“当时雪岩对我说:‘现在我境况不好。这五两银子不知道啥时候能还;不过我一定会还。’说老实话,我肯借给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时会还,所以我说:‘不要紧!等你有了还我。’他就从膀子上勒下这只风藤镯子,交到我手里:‘镯子连一两银子都不值。不能算押头;不过这只镯子是我娘的东西,我看得很贵重。这样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记掉还人家的钱。’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摆了下来。”“这不象雪岩的为人,他说了话一定算数的。”“你以为镯子摆在我这里,就是他没有还我那五两银子?不是的!老早就还了。”“什么时候?”“就在他脱运交运,王抚台放到浙江来做官,没有多少时候的事。”“那末镯子怎么还在你手里呢?”“这就是雪岩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当时他送来一个红封套,里头五两银子银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礼。我拿镯子还他,他不肯收;他说:现在的五两银子决不是当时的五两银了;他欠我的情,还没有报。这只镯子留在我这里,要我有啥为难的时候去找他,等帮过我一个忙,镯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现在带金带翠,也不在乎一个风藤镯子;无所谓的事了,所以我就留了下来。那次他帮你一个大忙,我带了四样礼去看他,特为去送镯子。他又不肯收。”“这是啥道理?”张胖子越感兴味,“我倒要听听他又是怎么一套说法?”“他说,他帮你的忙,是为了同行的义气;再说男人在外头的生意,不关太太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划帐’;镯子叫我仍旧收着,他将来总要替我做件称心满意的事,才算补报了我的情。”“话倒也有道理。雪岩这个人够味道就在这种地方,明明帮你的忙,还要教你心里舒坦。闲话少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这爿杂贷店怎么样交出去了”张胖子皱着眉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人欠欠人的帐目,鸡零狗碎的,清理起来,着实好有几天头痛。”“头痛,为啥要头痛?人欠欠人都有帐目的,连店址带货色‘一脚踢’;我们‘推位让国’都交给了人家,拍拍身子走路,还不轻松?”张胖子大喜,“对!还是你有决断。”他说,“明天雪岩问我盘这爿店要多少钱?我就说,我是一千六百块洋钱下本,仍旧算一千六百块好了。”第二部 红顶商人 第七章一早起身,张胖子还保持着多年的习惯,提着鸟笼上茶店;有时候经过魏老板那里,因为同行的缘故,也打个招呼。魏老板克勤克俭,从来不上茶店;但张胖子这天非邀他去吃茶不可,因为做媒的事,当着阿巧不便谈。踏进店堂,开门见山道明来意,魏老板颇有突然之感;因而便有辞谢之意。就在这时候,阿巧替她父亲来送早点,一碗豆腐浆,一团粢米饭,看到张老板甜甜地招呼:“张伯伯早!点心吃过没有?”张胖子不即回答,将她从头看到脚,真有点相亲的味道;看得阿巧有些发窘。但客人还未答话,不便掉身而去;只有将头扭了开去,避开张胖子那双盯住了看的眼睛。“阿巧!”张胖子问道,“你今年几岁?”“十七。”“生日当然是七月初七。时辰呢?”这下惊了阿巧!一早上门,来问时辰八字,不是替自己做媒是做啥?这样转着念头,立刻想到阿祥;也立刻就着慌了!“那个要你来做啥断命的媒?”她在心中自语;急急地奔到后面,寻着她母亲问道:“张胖子一早跑来为啥?”“哪个张胖子?”“还有哪个?不就是同行冤家的张胖子!”“他来了?我不晓得啊!”“娘!”阿巧扯着她的衣服说:“张胖子不晓得啥心思,又问生日,又问时辰。我——,”她顿一顿足说:“我是不嫁的!用不着啥人来罗嗦。”这一说,做母亲的倒是精神一振;不晓得张胖子替女儿做的媒,是个何等样人?当时便说:“你先不要乱!等我来问问看。”发觉母亲是颇感兴趣的神气,阿巧非常失望,也很着急。她心里在想,此身已有所属,母亲是知道的,平时对阿祥的言语态度,隐隐然视之为“半子”;那就不但知道自己属意于什么人,而且这个人也是她所中意的。既然如此,何必又去“问问看”?岂不是不明事理的老糊涂了?苦的是心里这番话说不出口;也无法用任何暗示提醒她。情急之下,只有撒娇;拉住她母亲的衣服不放。“不要去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有啥好问的。”“问问也不要紧。你这样子做啥?”母女俩拉拉扯扯,僵持着,也因循着;而魏老板却因为情面难却,接受了张胖子的邀请,在外面提高了声音喊:“阿巧娘!你出来看店;我跟张老板吃茶去了。”这一下阿巧更为着急。原意是想母亲拿父亲叫进来,关照一句:如果张胖子来做媒,不要理他。不想要紧话未曾说清楚,白白耽误了功夫。如今一起去吃茶,当然是说媒;婚事虽说父母之命,而父亲可以做七分主,如果在茶店里糊里糊涂听信了张胖子的花言巧语,那就是一辈子不甘心的恨事。念头风驰电掣般快,转到此处,阿巧脱口喊道:“爹,你请进来,娘有要紧话说。”魏老板听这一说,便回了进来;他妻子问他:“张胖子是不是来替阿巧做媒?”魏老板还未答话,阿巧接口:“哪个要他来做啥媒?我是不嫁的。”“咦!”魏老板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你们怎么想到这上头去了?”阿巧耳朵灵,心思快,立刻喜孜孜地问道:“那末,他来做啥呢?”“他说要跟我谈一笔生意。”“谈生意?”他妻子问道:“店里不好谈?”“我也是这么说。他说他一早起来一定要吃茶,不然没有精神。我就陪他去吃一回也不要紧。”“好,好!”阿巧推一推她父亲,“你老人家请!不过,只好谈主意,不好谈别的。”这一去去了两个钟头还不回来;阿巧心里有嘀咕,叫小徒弟到张胖子每天必到的那家茶店里去悄悄探望。须臾回转,张胖子跟魏老板都不在那里。这就显得可疑了。等到日中,依然不见魏老板的影子,母女俩等了好半天等不回来,只有先吃午饭。刚扶起筷子,魏老板回来了,满脸红光,也满脸的笑容。阿巧又是欣慰又是怨:“到哪里去了?”她埋怨着:“吃饭也不回来!”“张胖子请我吃酒;这顿酒吃得开心。”“啥开心?生意谈成功了?”阿巧问:“是啥生意?”“不但谈生意,还谈了别样。是件大事!”魏老板坐下来笑道:“你们猜得不错,张胖子是来替我们女儿做媒的。”听到这里,阿巧手足发冷;一下扑到母亲肩上,浑身抖个不住。魏老板夫妇俩无不既惊且毫!问她是怎么回事?却又似不肯明说;只勉强坐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她父亲。到底知女莫若母,毕竟猜中了她的心事;急急向丈夫说:“张胖子做媒,你不要乱答应人家。”“为啥不答应?”“你答应人家了!是怎么样的人家;新郎倌什么样子?”“新郎倌什么样子,何用我说?你们天天看见的。”提到每天看到的人,第一个想起的是间壁水果店的小伙计润生,做事巴结,生得也还体面;他有一手“绝技”,客人上门买只生梨要扦皮,润生手舞两把平头薄背的水果刀,旋转如飞,眼睛一霎的功夫,扦得干干净净,梨皮成一长条。陈巧最爱看他这手功夫;他也最爱看阿巧含笑凝视的神情。有一次看得出神失了手,自己削掉一小节指头;一条街上传为笑谈。以此话柄为嫌,阿巧从此总是避着他;但彼此紧邻,无法不天天见面,润生颇得东家的器重,当然是可能来求婚的。第二个想起的是对面香蜡店的小开,生得倒是一表人才,而且门当户对,可惜终年揭不得帽子;因为是个癞痢。阿巧想起来就腻味,赶紧抛开再想。这一想就想到阿祥了;顿时面红心跳。要问问不出口,好在有她母亲,“是哪个?”她问她丈夫。“还有哪个,自然是阿祥!”“祥”字刚刚出口,阿巧便霍地起身,躲了进去;脚步轻盈无比。魏老板楞了一会,哈哈大笑。“笑啥?快说!阿祥怎么会托张胖子来做媒?他怎么说?你怎么答复他?从头讲给我们听。”这一讲,连“听壁脚”的阿巧在内,无不心满意足;喜极欲涕,心里都有句话:“阿祥命中有贵人;遇见胡道台这样的东家!”然而胡道台此时却还管不到阿祥的事;正为另一个阿巧在伤脑筋。阿巧姐昨夜通宵不归;一直到这天早晨九点钟才回家。问起她的行踪,她说心中气闷,昨天在一个小姊妹家谈了一夜。她的“小姊妹”也都三十开外了,不是从良;便是做了本家——老鸨。如是从了良的“人家人”,不会容留她只身一个人过夜;一定在头天夜里就派人送了她回来。这样看来,行踪就很有疑问了。于是胡雪岩不动声色地派阿祥去打听。阿巧姐昨天出门虽不坐家里轿子,但料想她也不会步行;所以阿祥承命去向弄堂口待雇的轿夫去探问。果然问到了;阿巧姐昨天是去了宝善街北的兆荣里,那轿夫还记得她是在倒数第二家,一座石库门前下的轿。所谓“有里兆荣并兆富,近接公兴,都是平康路”,那一带的兆荣里、兆富里、公兴里是有名的纸醉金迷之地;阿巧姐摒绝从人,私访平康,其意何居?着实可疑。要破这个疑团,除却七姑奶奶更无别人。胡雪岩算了一下,这天正是她代为布置新居,约定去看的第四天;因而坐轿不到古家,直往画锦里而去。果然,屋子已粉刷得焕然一新;七姑奶奶正亲自指挥下人,在安放簇新的红木家具。三月底的天气,艳阳满院,相当燠热,七姑奶奶一张脸如中了酒似的,而且额上见汗,头发起毛,足见劳累。胡雪岩大不过意,兜头一揖,深深致谢;七姑奶奶答得漂亮:“小爷叔用不着谢我,老太太,婶娘要来了;我们做小辈的,该当尽点孝心。”说着,她便带领胡雪岩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去看;不但上房布置得井井有条,连下房也不疏忽,应有尽有。费心如此,作主人的除了没口夸赞以外,再不能置一词。一个圈子兜下来,回到客厅喝茶休息,这时候胡雪岩方始开口,细诉阿巧姐一夜的芳踪;向七姑奶奶讨主意。事出突兀,她一时哪里有主意?将胡雪岩所说的话,前前后后细想了一遍,觉得有几件事先要弄清楚。“小爷叔,”她问:“阿巧姐回来以后,对你是啥样子?有没有发牢骚?”“没有,样子很冷淡。”“有没有啥收拾细软衣服,仿佛要搬出去的样子?”“也没有。”胡雪岩答说,“坐在那里剥指甲想心事,好象根本没有看到我在那里似的。”就问这两句话便够了。七姑奶奶慢慢点着头,自言自语似地说:“这就对了!她一定是那么个主意!”由于刚才一问一答印证了回忆,胡雪岩亦已有所意会;然而他宁愿自己猜得不对,“七姐,”他很痛苦地问:“莫非她跟她小姊妹商量好了,还要抛头露面,自己去‘铺房间’?”“贱货!”脱口骂了一句。“小爷叔!这,我要替阿巧姐不服。”七姑奶奶的本性露出来了,义形于色地说:“一个人总要寻个归宿。她宁愿做低服小,只为觉得自己出身不是良家,一向自由惯了的,受不得大宅门的拘束,要在外头住;说起来也不算过分。这一层既然办不到,只有另觅出路;哪里来的还到哪里去,不也是顺理成间的事?就算是从良,总亦不能喊个媒波来说:‘我要嫁人了,你替我寻个老公来!’她‘铺房间’自己不下水;遇见个知心合意的,自订终身,倒是正办。”听她一顿排揎,胡雪岩反倒心平气和了,笑笑说道:“其实她要这样子做,倒应该先跟七姐来商量。”“跟我没商量!我心里不反对她这样子做;口里没有赞成她再落火炕的道理。阿巧姐是聪明人,怎么会露口风?我现在倒担心一件事;怕她心里恨你,将来会有意塌你的台。”“怎么塌法?”胡雪岩苦笑着,“只要她再落水,我的台就让她坍足了。”“那还不算坍足。明天她挂上一块‘杭州胡寓’的牌子,那才好看呢!”一句话说得胡雪岩发楞。他也听人说过,这一两年夷场“花市”,繁盛异常,堂子里兴起一种专宰冤大头的花样,找个初涉花丛,目炫于珠围翠绕;鼻醉于粉腻脂香;耳溺于嗷嘈弦管的土财主,筵前衾底,做足了宛转绸缪的柔态痴情;到两情浓时,论及嫁娶,总说孤苦伶仃一个人,早已厌倦风生,只为“身背浪向”有几多债务,只要替她完了债,她就是他家的人,除此别无要求。于是冤大头替她还债“卸牌子”,自此从良。到一做了良家妇女,渐渐不安于室;百般需索,贪壑难填,稍不如意,就会变脸,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吵得这家人家的上上下下,六神不安。冤大头这才知道上了恶当;然而悔之晚矣!少不得再花一笔钱,才能请她走路。这个花样名为“氵忽浴”。如果洗清了一身债务,下堂求去,两不相干,还算是有良心的;有些积年妖狐,心狠手辣,嫁而复出,还放不过冤大头,顶着他的姓接纳生张熟魏;甚至当筵诉说她的嫁后光阴如何如何?或者这家人家的阴私家丑,少不得又要花钱,才能无事。不过,阿巧姐总不致于如此绝情。胡雪岩问道:“她这样子做,于她有什么好处?她是理路极清楚的人;为啥要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小爷叔这句话说得很实在;阿巧姐应该不是这种人。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反倒好办了。小爷叔,你交给我,包你妥当。”七姑奶奶接着又说:“小爷叔,你这两天不要回去!住在我这里,还是住在钱庄里;随你的便,就是不要跟阿巧姐见面。”胡雪岩实在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料知问亦无用;为今之计,只有丢开不管,听凭她去料理了。于是他说:“我住在钱庄里好了。我请了张胖子做档手;趁这两天功夫陪他在店里谈谈以后的生意。”“张胖子为人倒靠得住的。就这样好了!你去忙你的生意;有事我会到阜康来接头。”当天下午,七姑奶奶就去看一个人;是尤五的旧相知怡情老二。当年因为松江漕帮正在倒霉的时候,弟兄们生计艰难;身为一帮当家的尤五,岂可金屋藏娇?因而尽管怡情老二说之再三,尤五始终不肯为她“卸牌子”;怡情老二一气之下,择人而事,嫁的是个破落的世家子弟,体弱多病,不到两年呜呼哀哉。怡情老二没有替他守节的必要;事实上也不容于大妇,因而重张艳帜。先是做“先生”;后来做“本家”,跟尤五藕继丝连,至今不绝。阿巧姐原是怡情老二房间里的人;七姑奶奶去看怡情老二,一则是要打听打听阿巧姐预备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则也是要利用她跟阿巧姐旧日的情分,从中斡旋。不过自己一个良家妇女,为了古应春的声名,不便踏入妓家;特意到相熟的一家番菜馆落脚,托西崽去请怡情老二来相会。两个人有大半年不曾见面了。由于彼此的感情,一向很好,所以执手殷勤,叙不尽的寒温。怡情老二问讯了七姑奶奶全家,与尤五以外,也问起胡雪岩;这恰好给了她一个诉说的机会。“我今天就是为我们这位小爷叔的事,要跟你商量。”七姑奶奶说:“阿巧姐跟胡老爷要分手了。”“为啥?”怡情老二讶然相问:“为啥合不来?”“其实也没有啥合不来——。”七姑奶奶将家眷属脱困,将到上海;谈到阿巧姐的本心。语气中一直强调,脱辐已成定局,姻缘无可挽救。怡情老二凝神听完,面现困惑,“阿巧姐跟我,一两个月总要见一次面;这样的大事,她怎么不来跟我谈?”她问:“她跟胡老爷分手以后怎么办?苏州又回不去;而且乡下她也住不惯的。”“是啊!”七姑奶奶接口说道:“不管她怎么样,我们大家的情分总在的;就是胡老爷也很关心她。一个女流之辈,孤零零地,总要有个妥当的安顿之处才好。她自己好象打定了主意;不过,这个主意照我看不大高明。二阿姐,你晓不晓得她在兆富里有没有要好的小姊妹?”怡情老二想了一下答说:“有的。她从前没有到我这里来之前,在心想红老六那里帮忙;跟同房间的阿金很谈得来。阿金我也认识的,现在就住在兆富里,养着个小白脸。”“这个阿金,现在做啥?”“现在也是铺房间。”“我猜得恐怕不错。”七姑奶奶将阿巧姐瞒着人私访兆富里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推断她是跟阿金在商量,也要走这条路。“奇怪!她为什么不来跟我商量?”“二阿姐,你问得对。不过,我倒要请问你,如果阿巧姐要走这条路,你赞成不赞成?”“我怎么会赞成?这碗饭能不吃最好不吃!”“那就对了。她晓得你不会热心,何必来跟你商量?”“这话倒也是。”怡情老二仍然困惑:“我就不懂。她为啥还要回头来‘触祭’这碗断命饭?”七姑奶奶认为要商量的正就是这一点。猜测阿巧姐预备重堕风尘的动机,不外三种:第一是为生计所逼;第二是报复胡雪岩;第三是借此为阅人之地,要好好觅个可靠的人,为一世的归宿。“我在想,”七姑奶奶分析过后,谈她自己的意见:“第一,她不必愁日子不好过,她自己跟我说过,手里有两三万银子的私房;而况分手的时节,胡老爷总还要送她一笔钱。至于说到报复,到底没有深仇切恨,要出人家的丑,自己先糟蹋名声出了丑;她不是那种糊涂人。想来想去,只有这样子一个理由:想挑个好客人嫁!”“为了要嫁人,先去落水?这种事从来没有听说过。”怡情老二大为摇头,“除非象阿金那样,挑个小白脸养在小房子里;要挑好客人是挑不到的。”这话可以分两方面来听,一方面听怡情老二始终是不信阿巧姐会出此下策的语气;另一方面亦可以听出她不以阿巧姐此举为然。而无论从哪方面来听,都能使七姑奶奶感到欣慰的。“二阿姐,我亦不相信七阿巧姐会走上这条路。不过,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一面是帮我小爷叔的忙;一面也是为阿巧姐的好。二阿姐,这件事上头,你要看我五哥的分上,帮一帮我的忙!”怡情老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七姑奶奶,说到这话,你该罚!你的吩咐,我还有个不听?”她质问着,“为啥要搬到五少来?”“是我的话说得不对,你不要动气。我们商量正经;我原有个主意——。”七姑奶奶是打算着一条移花接木之计,特地托号子里的秦先生,写信给宁波的张郎中,想撮合他与阿巧姐成就一头姻缘。这话说来又很长;怡情老二从头听起,得知张郎中如何与阿巧姐结识,以及后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怅然而返的经过,对此人倒深为同情。“七姑奶奶,你这个主意,我赞成。不过,是不是能够成功,倒难说得很。男女之间,完全靠缘分;看样子,阿巧姐好象跟他无缘。”“不是!当初是因为我小爷叔横在中间,这面一片心都在他身上,张郎中再好也不会中意;那面,看阿巧姐是有主儿的,知难而退。其实,照我看,阿巧姐既然不愿意做人家的偏房,嫁张郎中就再好不过。第一,张郎中的太太最近去世了,以他对阿巧姐那一片痴情来说,讨她回去做填房,也是肯的;第二,张郎中年纪也不大。”七姑奶奶问道:“阿巧姐今年多少?”“她属羊的。今年——,”怡情老二扳指头算了一下,失声惊呼:“今年整四十了!”“她生得后生,四十倒看不出。不过总是四十了!”七姑奶奶停了一下,歉然地说:“二阿姐,我说一句你不要生气,四十岁的人,又是这样子的出身;只怕要做人家的正室,不大容易!”“岂止不大容易?打着灯笼去找都难。”怡情老二很郑重地问道:“七姑奶奶,张郎中那里,你有几分把握?”“总有个六七分。”“六七分是蛮有把握的了。我今天就去看阿巧姐,问她到底是啥意思?如果没有这样的打算,自然最好;倘使有的,我一定要拦住她。总而言之,不管她怎么样打算,我一定要做个媒。”“你是女家的媒人,我是男家的。我们一定拿它做成功也是件好事。”“当然是好事。不过,好象委屈了张郎中。”提到这一层。七姑奶奶想起自己嫁古应春以前,由胡雪岩居间安排,拜王有龄的老太太做义女的往事,顿时又有了灵感。“二阿姐,既然你这样说,我们倒商量商量看,怎么样把阿巧姐的身分抬一抬?”七姑奶奶的安排是,请胡老太太收阿巧姐为义女;于是胡雪岩便是以“舅爷”的身分唱一出“嫁妹”了。这原是古人常有之事,在此时此地来说,特别显得情理周至,怡情老二自然赞成,也为阿巧姐高兴,认为这样子做,她倒是“修成正果”了。七姑奶奶也很得意于自己的这个打算;性子本来急,也正兴头的时候,当时就要邀怡情老二一起去看阿巧姐,当面锣、对面鼓,彻底说个明白。倒还是怡情老二比较持重,认为应该先跟阿金碰个头,打听清楚了邀她一起去谈,更容易使阿巧姐受劝。“那也好!”七姑奶奶问道:“我们就去看阿金。”“这——,”怡情老二知道阿金因为养着小白脸,忌讳生客上门;但这话不便明说,所以掉个枪花:“七姑奶奶,你的身分不便到她那里。我叫人去喊她来。”于是她唤带来的小大姐,赶到兆富里去请阿金;特别叮嘱喊一乘“野鸡马车”,坐催阿金一起坐了来。在这等候的当儿,少不得又聊家常。怡情老二的话中,颇有厌倦风尘之意;但也不曾表示要挑个什么样的人从良,七姑奶奶思路快,口也快,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忍不住要提出诤劝。“二阿姐,你不要一门心思不转弯,那样也太痴了!你始终守着我五哥,守到头发白也不会成功。这里头的原因,五哥想必跟你说过。他领一帮,做事要叫人心服;弟兄穷得没饭吃,他还要多立一个门户,你想,这话怎么说得过去?二阿姐,你死了这条心吧1怡情老二无词以对。默然泫然,惟有背人拭泪。七姑奶奶也觉得心里酸酸地好不自在;倒有些懊悔,不该拿话说得这么直。“说真的,”她没话找话,用以掩饰彼此都感到的不自然,“那位张郎中倒是好人,家道也过得去;我就怎么没有想到,早应该替你做这个媒。”“多谢你,七姑奶奶!命生得不好,吃了这碗断命饭;连想做小都不能够,还说啥?”话中依然是怨怼之意。使得一向擅于词令的七姑奶奶也无法往下接口了。幸好,兆富里离此不远;一辆马车很快地去而复回,载来了阿金。她在路上便已听小大姐说过,所以一见七姑奶奶,不必怡情老二引见,很客气地问道:“是尤家七姑奶奶?生得好体面!”“不敢当!这位,”七姑奶奶问怡情老二,“想来就是阿金姐了?”“是啊!”怡情老二做主人,先替阿金要了食物饮料;然后开门见山地说:“七姑奶奶为了关心阿巧姐,特意请你来,想问问你;这两天阿巧姐是不是到你那里去了?”“她常到我那里来的。”“阿金姐,”七姑奶奶说,“我们是初会,二阿姐知道我的,心直口快。我说话有不到的地方,请你不要见气。”这是因为阿金跟怡情老二,谈到阿巧姐时,一上来便有针锋相对之势;七姑奶奶深怕言事碰僵,不但于事无补,反倒伤了和气,所以特为先打招呼。阿金也是久历风尘,熟透世故的人,自知一句“她常到我这里来的”答语,语气生硬,隐含敌意,成为失言;所以歉然答道:“七姑奶奶你言重了!我的嘴笨;二阿姐又是好姊妹,说话不用客气。你可千万不能多我的心!”既然彼此都谦抑为怀,就无须再多作解释,反倒象真的生了意见。不过,有些话,七姑奶奶因为彼此初交,到底不便深问;要由怡情老二来说,比较合适。因而报以一笑之外,向旁边抛了个眼色示意。怡情老二点点头,接下来便用平静的语气,向阿金说明原委:“阿巧姐跟胡老爷生了意见。‘清官难断家务事’,谁是谁非也不必去说它;总而言之,恐怕是要分手了。七姑奶奶跟阿巧姐的感情一向是好的;当初作成他们的姻缘,又是七姑奶奶出过力的,不管怎么说,阿巧姐的事,她不能不关心。刚刚特地寻了我来问我;我实在不晓得。阿巧姐好久没有碰过头了,听说这两天到你那里去过,想必总跟你谈了,她到底有什么打算?”“喔,”阿金听完,不即回答,却转脸问七姑奶奶,“阿巧姐跟胡老爷的感情,到底怎么样?”“不坏啊!”“那就奇怪了!”阿金困惑地,“她每次来,总怨自己命苦。我问她:胡老爷待你好不好?她总是摇头不肯说。看样子——。”下面那句话,她虽不说,亦可以猜想得到。这一下,却是轮到七姑奶奶有所困惑了;“阿巧姐为啥有这样的表示?”她问,“他们要分手,也是最近的事;只为胡老爷的家眷要到上海来了,大太太不容老爷在外面另立门户,阿巧且又不肯进她家的门,以致于弄成僵局。要说以前,看不出来他们有啥不和的地方!”阿金点点头,“这也不去说它了。”她的脸色阴沉了,“也许要怪我不好。我有个堂房姑婆,现在是法华镇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一到上海,总要来看我,有时候跟阿巧姐遇见,两个人谈得很起劲。我们那位老师太,说来说去无非‘前世不修今世苦’,劝她修修来世。这也不过出家人的老生常谈;哪知道阿巧姐倒有些入迷的样子。”一口气说到这里,七姑奶奶才发觉自己的猜想完全错了!照这段话听来,阿巧姐去看阿金,或者与那位师太有关;不是为了想铺房间。因而急急问道:“怎样子的入迷?”“说起来真教人想不到。她那天来问我白衣庵的地址,我告诉了她;又问她打听地址何用?她先不肯说,后天被逼不过,才说实话:要到白衣庵去出家!”七姑奶奶大惊失色:“做尼姑?”“哪个晓得呢?”阿金忧郁地答道:“我劝了她一夜,她始终也没有一句确实的话;是不是回心转意了,哪个也猜不透。”“我猜不会的。”怡情老二却有泰然的神情,“阿巧姐这许多年,吃惯用惯从没有过过苦日子。尼姑庵里那种清苦,她一天也过不来。照我看——。”她不肯再说下去;说下去话就刻薄了。照七姑奶奶想,阿巧姐亦未必会走到这条路上去。自宽自慰之余,却又另外上了心事;她不愿重堕风尘,固然可以令人松一口气,但这种决绝的样子,实在也是抓住胡雪岩不放的表示。看起来麻烦还有的是。“现在怎么办呢?”七姑奶奶叹口气说,“我都没有招数了。”怡情老二跟她交往有年,从未见她有这样束手无策的神情。一半是为她,一半为阿巧姐,自觉义不容辞地,在此时要出一番力。“阿巧姐落发做尼姑是不会的,无非灰心而已!我们大家为她好,要替她想条路走!”怡情老二向阿金说:“她今年整四十岁了,这把年纪,还有啥世面好混?七姑奶奶预备替她做个媒——。”听她谈完张郎中,阿金亦颇为兴奋:“有这样的收缘结果,还做啥尼姑!”她说,“难得七姑奶奶热心;我们跟阿巧姐是小姊妹,更加应该着力。这头媒做成功,实在是你阴功积德的好事。我看我们在这里空谈无用,不如此刻就去看她,我不相信三张嘴说不过也一个。由于怡情老二与阿金很起劲,七姑奶奶的信心也恢复了,略想一想问道:“阿金姐,二阿姐,你们是不是决心要帮阿巧姐的忙?”“自然。”怡情老二说,“只要帮得上。”“好的!那么两位听我说一句。凡事事缓则圆;又道是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从今天起。索性叫胡老爷不必再跟阿巧姐见面;我们先把她的心思引开来,让她忘记有姓胡的这个人。这当然不是三天两天的事,所以我要先问一问两位;真要帮她的忙,一定要花功夫下去。从今天起,我们三个嬲住她,看戏听书吃大菜,坐马车兜风,看外国马戏,凡是好玩的地方,都陪她去;好不肯去,就说我们要玩。人总是重情面的,她决计不好意思推辞;也不好意思哭丧了脸扫大家的兴。到夜里我们分班陪着她住在一起,一面是看住她;一面是跟她谈天解闷。这样有半个月二十天下来,她的心境就不同了;到那时候再跟她提到张郎中,事情就容易成功!至于这些日子在外头玩儿的花费,我说句狂话,我还用得起,统通归我!”“二阿姐!”阿金深深透口气,“七姑有奶这样子的血性;话说到头了,我们只有依她。不过,也不好七姑奶奶一个人破费。”“当然。”怡情老二向七姑奶奶说:“什么都依你,只有这上头,请你不要争,大家轮着做东;今天是我。我们走吧,邀她出来看‘杨猴子’。”于是由怡情老二结了帐,侍者将帐单送了来,她在上面用笔画了一个只有她自己认得的花押。这原是西洋规矩,名为“签字”,表示承认有这笔帐;本来要写名字,如果不识字的,随意涂一笔也可以,应到规矩就行了。三个人都带着小大姐,挤上两辆“野鸡马车”,直放阿巧姐寓处:下车一看,便觉有异,大门开了一半,却无人应门。七姑奶奶便提高了声音喊道:“阿祥、阿福!”阿祥、阿福都不见,楼梯上匆匆奔下来一个人,晃荡着长辫子,满脸惊惶;是阿巧姐的丫头素香。三个人面面相觑,都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七姑奶奶遇到这种情形,却很沉着,反安慰她说:“素香,你不要急!有话慢慢说。”“奶奶不见了!”素香用带哭的声音说,“不晓得到哪里去了?”叫她慢慢说,她说得还是没头没脑,七姑奶奶只好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奶奶不见了?她什么时候出的门?”“老爷一走,没有多少时候,她叫我到香粉弄去买丝线;又差阿祥去叫米叫柴。等到我跟阿祥回来,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了;连门上都不知道,再看后门;是半开在那里。一直到下半天三点钟都不见回来;我进房去一看,一只小首饰箱不见了,替换衣服也少了好些。这——这——!”素香着急地,不知如何表达她的想法。这不用说,自然是到老师太那里去了。七姑奶奶倒吸一口冷气,怔怔地望着同伴;怡情老二便问:“素香,你们老爷知道不知道?”“不知道。”素香答说:“阿祥跟轿班去寻老爷去了。”“你们老爷在钱庄里。”七姑奶奶说,“你看,轿班还有哪个在?赶快去通知;请你们老爷到这里来,我有要紧话说。”就在这时候,雪岩已经赶到;同来的还有萧家骥。胡雪岩跟怡情老二熟识,与阿金却是初见,不过此时亦无暇细问,同时因为有生客在,要格外镇静,免得“家丑”外扬,所以只点点头,平静地问:“你们两位怎么也来了?”“我们是碰上的。”七姑奶奶答说,“有话到里面去说。”进入客厅,她方为胡雪岩引见阿金。话要说到紧要地方了,却不宜让素香与阿祥听到;所以她要求跟胡雪岩单独谈话。“阿巧姐去的地方,我知道,在法华镇,一座尼姑庵里,事不宜迟,现在就要去寻她。我看,”七姑奶奶踌躇着说,“只好我跟阿金姐两个人去;你不宜跟她见面。”胡雪岩大惑不解,“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何以你又知道她的行踪?那位阿金姐,又是怎么回事?”“这时候没有办法细说。小爷叔,你只安排我们到法华好了。”“法华一带都是安庆来的淮军。还不知道好走不好走呢!”“不要紧!”萧家骥说,“我去一趟好了。”“好极!你去最好。”七姑奶奶很高兴地说;因为萧家骥跟淮军首领很熟,此去必定有许多方便。“七姐,我想我还是应该去。”胡雪岩说,“不见面不要紧,至少让她知道我不是不关心她。你看呢?”“我是怕你们见了面吵起来,弄得局面很不好收场。既然小爷叔这么说,去了也不要紧。”到得法华镇,已经黄昏。萧家骥去找淮军大将程家启部下的一个营官,姓朱;人很爽朗热心,问明来意,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然后命手下一个把总将地保老胡找了来,说知究竟。“好的,好的!我来领路。”老胡说道:“请三位跟我来。”于是迎着月色,往东面去;走不多远,折进一条巷子,巷底有处人家,一带粉墙,墙内花木繁盛,新月微光,影影绰绰;薰风过处,传来一阵浓郁的“夜来香”的香味,每个人都觉得精神一振,而一颗心却无缘无故地飘荡不定,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胀满的感觉。这份感觉以萧家骥为尤甚,不由得便问:“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地保答道:“就是白衣庵。晚上来,要走边门。”边门是一道厚实的木板门,举手可及的上方,有个不为人所注意的扁圆形铁环;地保一伸手拉了两下,只听“克啷、克啷”的响声。不久,听得脚步声、然后门开一线,有人问道:“哪位?”“小音,是我!”“噢!”门内小音问道:“老胡,这辰光来做啥?”“你有没有看见客人?”地保指着后面的人说,“你跟了尘师父去说,是我带来的人。”门“呀”地一声开了。灯光照处,小音是个俗家打扮的垂发女郎;等客人都进了门,将门关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穿过一条花径,越过两条走廊,到了一处禅房,看样子是待客之处;她停了下去,看着地保老胡。老胡略有些踌躇,“总爷!”他哈腰问:“是不是我陪着你老在这里坐一坐?”这何消说得?那把总自然照办。于是老胡跟小音悄悄说了几句;然后示意胡雪岩跟着小音走。穿过禅房,便是一个大院子:绕向西边的回廊,但见人影、花影一齐映在雪白的粉墙上;还有一头猫的影子,弓起背,正在东面屋脊上“叫春”。萧家骥用手肘轻轻将胡雪岩撞了一下,同时口中在念:“‘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胡雪岩也看出这白衣庵大有蹊跷。但萧家骥的行径,近乎佻亻达;不是礼佛之道,便咳嗽一声,示意他检点。于是默默地随着小音进入另一座院落,一庭树木,三楹精舍,檀香花香,交杂飘送;萧家骥不由得失声赞道:“好雅致的地方!”“请里面坐。”小音揭开门帘肃客,“我去请了尘师父来。”说完,她又管自己走了。两个人进屋一看,屋中上首供着一座白瓷观音;东面是一排本色的桧木几椅;西面一张极大的木榻,上铺蜀锦棉垫。瓶花吐艳、炉香袅袅,配着一张古琴,布置得精雅非凡;但这一切,都不及悬在木榻上方的一张横披,更使得萧家骥注目。“胡先生!”萧家骥显得有些兴奋,“你看!”横披上是三首诗;胡雪岩总算念得断句:闲叩禅关访素娥,醮坛药院覆松萝,一庭桂子迎人落,满壁图书献佛多;作赋我应惭宋玉,拈花卿合伴维摩。尘心到此都消尽,细味前缘总是魔!旧传奔月数嫦娥,今叩云房锁丝萝,才调玄机应不让,风怀孙绰扇区我;谁参半分优婆塞?待悟三乘阿笈摩。何日伊蒲同设馔,清凉世界遣诗魔。群花榜上笑良多,梓里云房此日过。君自怜才留好然,我曾击节听高歌;清阴远托伽山竹,冶艳低牵茅屋萝。点缀秋光篱下菊,尽将游思付禅魔。胡雪岩在文墨这方面,还不及萧家骥,不知道宋玉、孙绰是何许人?也不知道玄机是指的唐朝女道士鱼玄机。佛经上的那些出典是莫名其妙。但诗句中的语气不似对戒律森严的女僧,却是看得出来的。因而愕然相问:“这是啥名堂?”“你看着好了。”萧家骥轻声答道:“这位了尘师父,不是嘉兴人就是昆山;不然就是震泽、盛泽。”昆山的尼姑有何异处,胡雪岩不知道;但嘉兴的尼庵是亲自领教过的。震泽和盛泽的风俗,他在吴江同里的时候,也听人说过,这两处地方,盛产丝绸,地方富庶,风俗奢靡。盛泽讲究在尼姑庵宴客,一桌素筵,比燕菜席还要贵;据说是用肥鸡与上好的火腿熬汁调味,所以鲜美绝伦。震泽尼姑庵的烹调,亦是有名的,荤素并行,不逊于无锡的船菜。当然,佳肴以外,还有可餐的秀色。这样回忆着,再又从初见老胡,说夜访白庆庵“没有啥不便”想起,一直到眼前的情景,觉得无一处不是证实了萧家骥的看法,因而好奇大起,渴望着看一看了尘是什么样子?萧家骥反显得比他沉着,“胡先生,”他说,“只怕弄错了!阿巧姐不会在这里。”“何以见得?”“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胡雪岩正待答话,一眼瞥见玻璃窗外,一盏白纱灯笼冉冉而来,便住口不言,同时起身等候;门帘启处,先见小音,次见了尘一若非预知,不会相信所见的是个出家人。她当然也不是纯俗家打扮,不曾“三绺梳头,两截穿衣”发长齐肩,穿的是一件圆领长袍;说它是僧袍固然可以,但僧袍不会用那种闪闪生光的玄色软缎来做,更不会窄腰小袖,裁剪得那么称体。看到脸上,更不象出家人,虽未敷粉,却曾施朱;她的皮肤本来就白,亦无须敷粉。特别是那双眼睛,初看是剪水双瞳,再看才知别蕴春情。是这样的人物,便不宜过于持重拘谨,胡雪岩笑嘻嘻地双掌合十,打个问讯:“可是了尘师太?”“我是了尘。施主尊姓?”“我姑胡。这位姓萧。”于是了尘——行礼,请“施主”落座;她自己盘腿坐在水榻上相陪,动问来意。“原是来见当家老师太的;听地保老胡说,宝庵其实是由了尘师太当家。有点小事打听,请我这位萧老弟说吧!”萧家骥点点头,不谈来意却先问道:“听了尘师太的口音是震泽?”了尘脸上一红:“是的。”“这三首诗,”萧家骥向她上方一指,“好得很!”“也是三位施主,一时雅兴;疯言疯语的,无奈他何!”说着,了尘微微笑了,“萧施主在震泽住过?”“是的。住过一年多;那时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意思是现在都懂了?”这样率直反问,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萧家骥自非弱者,不会艰于应付,从容自若地答道:“也还不十分懂,改日再来领教。今天有件事,要请了尘师太务必帮个忙。”“言重!请吩咐,只怕帮不了什么忙。”“只要肯帮忙,只是一句话的事”。萧家骥问道:“白衣庵今天可有一位堂客;是来求当家老师太收容的。这位堂客是闹家务一时想不开,或许她跟当家师太说过,为她瞒一瞒行迹。倘或如此,她就害了白衣庵了!”了尘颜色一变,是受惊的神气;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终于点点头说:“有的。可就是这位胡施主的宝眷?”果然在这里,一旦证实了全力所追求的消息,反倒不知所措。萧家骤与胡雪岩对望着、沉默着;交换的眼色中,提出了同样的疑问:阿巧姐投身在这白衣庵中,到底是为了什么?若说为了修行,诚如萧家骥所说:“这里,哪是祝发修行的地方?”倘使不是为了修行,那末非杨即墨,阿巧姐便是另一个了尘。这一层不先弄明白,不能有所决定;这一层要弄明白,却又不知如何着手。终于是胡雪岩作了一个决定:“了尘师太,我请这位萧老弟先跟敝眷见一面。不知道行不行?”“有什么不行?这样最好。不过,我得先问一问她。”由于了尘赞成萧家骥跟阿巧姐见面,因而可以猜想得到,所谓“问一问她”,其实是劝一劝她。反正只要了尘肯帮忙,一定能够见得着面,胡雪岩和萧家骥就都无话说,愿意静等。等了尘一走,萧家骥问道:“胡先生,见了阿巧姐,我怎么说?”“我只奇怪,”胡雪岩答非所问:“这里是怎样一处地方,莫非那个什么阿金一点都不晓得?”“现在没有功夫去追究这个疑问。胡先生,你只说我见了阿巧姐该怎么样?”“什么都不必说,只问问她,到底作何打算?问清楚了,回去跟你师娘商量。”跟阿巧姐见面的地方,是当家老师太养静的那座院子;陈设比不上了尘的屋子,但亦比其他的尼姑庵来得精致,见得白衣庵相当富庶,如果不是有大笔不动产,可以按期坐收租息,便是有丰富的香金收入。阿巧姐容颜憔悴,见了萧家骥眼圈都红了;招呼过后,她开门见山地问:“阿巧姐,你怎么想了想,跑到这地方来了?”“我老早想来了。做人无味,修修来世。”这是说,她的本意是要出家;萧家骤便问:“这里你以前来过没有?”“没有。”怕隔墙有耳,萧家骥话不能明说;想了一下,记起胡雪岩的疑问,随即问道:“阿金呢?她来过没有?”这意思是问,阿金如果来过,当然知道这里的情形,莫非不曾跟你说过?”阿巧姐摇摇头:“也没有。”“那就难怪了!”话只能说这一句;而阿巧姐似乎是了解的,幽幽地叹了口无声的气,仿佛也是有好些话无法畅所欲言似的。“现在怎么样呢?”萧家骥问道:“你总有个打算。”“我——,”阿巧姐说,“我先住在这里。慢慢打算。”“也好。”萧家骥说,“明天,我师娘会来看你。”“不要!”阿巧姐断然决然地说:“请她不要来。”这很奇怪!能见一个象自己这样渊源不深的男客,倒不愿见和向交好的七姑奶奶,而且语气决绝,其中必有缘故。他的思路很快,想得既宽且深;所以在这些地方,格外谨慎,想了一下说:“阿巧且,我晓得你跟我师娘、感情一向很好;你这话,我回去是不是照实说?”“为什么不能照实说?”“那末,我师娘问我:为啥她不要我去?我怎么答复她?”问到这话,阿巧姐脸上出现了一种怨恨的表情;“我俗家的亲戚朋友都断了!”她说,“所以不要她来看我;来了我也不见。”语气越发决绝,加上她那种脸色,竟似跟七姑奶奶有不解之仇。萧家骥大为惊骇;可是说话却更谨慎了。“阿巧姐,”他旁敲侧击地探索真相:“我不也俗家人吗?”这一问算是捉住她话中一个无法辩解的漏洞。她脸上阴晴不定地好半天,终于有了答复:“萧少爷,说实话,我是怕你师娘。她手段厉害;我弄不过她。再说句实话,做人无味,教人灰心,也就是为了这一点;自以为是心换心的好朋友,哪知道两面三刀,帮着别人来算计我。真正心都凉透了!萧少爷,这话你一定奇怪,一定不相信;行过,你也要想想,我三十多岁的人,各种各样的世面也见识过,总还不致于连人好人坏都看不出,无缘无故冤枉你师娘。你师娘啊,真正是——。”她摇摇头,不肯再说下去。这番话,在萧家骥简直是震动了!他实在不明白,也不能接受她对七姑奶奶这样严酷的批评,楞了好一会才说:“阿巧姐到底为了啥?我实在想不通!请你说给我听听看。如果是师娘不对,我们做晚辈的,当然不敢说什么;不过肚子里的是非是有的。”“如果,萧少爷,你肯当着菩萨起誓,什么话只摆在肚子里;我就说给你听。”“你是说,你的话不能告诉我师父,师娘?”“对了。”“好!我起誓:如果阿巧姐对我说的话,我告诉了我师父师娘,叫我天打雷劈。”阿巧姐点头表示满意;然后说道:“你师娘真叫‘又做师娘又做鬼’——。”用这句苟刻的批评开头,阿巧且将七姑奶奶几次劝她的话“夹叙夹议”地从头细诉,照她的看法,完全是七姑奶奶有意要拆散她跟胡雪岩的姻缘,七姑奶奶劝她委屈,入门见礼正正式式做胡家的偏房,看似好意,其实是虚情,因为明知也决不愿这么做,就尽不妨这么说,好逼得不能不下堂求去。对胡雪岩,七姑奶奶在她面前一再说他“滑头”,“没常性,见一个爱一个”;听来是骂胡雪岩而其实是帮他。“萧少爷你想,你这位师娘开口‘小爷叔’,闭口“小爷叔”,敬得他来象菩萨。就算他真的‘滑头’、‘没常性’,又怎好去说他?”阿巧姐说到这里很激动了,’我先倒也当她生来爽直,真的是为我抱不平,所以有啥说啥。后来越想越不对,前前后后,想了又想,才晓得她的意思,无非说胡某人怎么样不是人,犯不着再跟他而已!”听她对七姑奶奶的指责,实在不无道理。但越觉得她有道理,越觉得心里难过;因为萧家骥对他的这位师娘,有如幼弟之于长姐,既敬且爱。多少年来存在心目中的一个伉爽、正直、热心、慷慨的完美印象,此时似乎发现了裂良,怎不教人痛心?因此,他竟没有一句话说。这一方面是感到对阿巧姐安慰,或为七姑奶奶辩护都不甚合适;另一方面也实在是沮丧得什么话都懒得说了。一见萧家骥的脸色,胡雪岩吓一大跳;他倒象害了一场病似的。何以跟阿巧姐见了一次,有这样的似乎受了极大刺激的神情?令人惊疑莫释,而又苦于不便深问;只问得一句:“见过面了?”“见过了。我们谢谢了尘师太,告辞吧!”了尘又变得很沉着了,她也不提阿巧姐,只殷勤地请胡雪岩与萧家骥再来“随喜”。居姑庵中何以请男施主来随喜?这话听来便令人有异样之感;只是无暇去分辨她的言外之意。不过,胡雪岩对人情应酬上的过节,一向不会忽略,想到有件事该做,随即说了出来:“请问,缘簿在哪里?”“不必客气了!”胡雪岩已经发现,黄色封面的缘簿,就挂在墙壁上,便随手摘下,文给萧家骥说:“请你写一写,写一百两银子。”“太多了!”了尘接口说道:’如果说是为了宝眷住在我们这里,要写这么多,那也用不着!出家人受十方供养,也供养十方;不必胡施主费心。”“那是两回事。”萧家骥越出他的范围,代为回答:“各人尽各人的心意。”接着,萧家骥便用现成的笔砚,写了缘簿;胡雪岩取一张一百两的银两,夹在缘簿中一起放在桌上,随即告辞出庵。回营谢过朱管带,仍旧由原来护送的人送回上海。一路奔驰,无暇交谈,到了闹区,萧家骥才勒住马说道:“胡先生,到你府上去细谈。”于是遣走了那名马弁,一起到胡雪岩与阿巧姐双栖之处。粉奁犹香,明镜如昨;但却别有一股凄凉的意味;胡雪岩换了一个地方,在他书房中闭门深浅。听萧家骥转述了阿巧姐的愤慨之词,胡雪岩才知道他为何有那样的痛苦的神态。当然,在胡雪岩也很难过;自他认识七姑奶奶以来,从未听见有人对她有这样严苛的批评,如今为了自己,使她在阿巧姐口中落了个阴险小人的名声,想想实在对不起七姑奶奶。“胡先生,”萧家骥将一路上不断在想的一句话,问了出来:“我师娘是不是真的象阿巧姐所说的那样,是有意耍手段?”“是的。”胡雪岩点点头,“这是她过于热心之故。阿巧姐的话,大致都对;只有一点她弄错了。你师娘这样做,实实在在是为她打算。”接着胡雪岩便为七姑奶奶解释,她是真正替阿巧姐的终身打算,既然不愿做偏房,不如分手,择人而事。他虽不知道七姑奶奶有意为阿巧姐与张郎中撮合,但他相信,以七姑奶奶的热心待人,一定会替阿巧姐觅个妥当的归宿。这番解释,萧家骥完全能够接受;甚至可以说,他所希望的,就是这样一番能为七姑奶奶洗刷恶名的解释。因此神态顿时不同;轻快欣慰,仿佛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似的。“原说呢,我师娘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如果听说阿巧姐是这样深的误会,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对了!”胡雪岩矍然惊觉:“阿巧姐的话,绝对不能跟她说。”“不说又怎么交代?”于是两个人商量如何搪塞七姑奶奶?说没有找到,她会再托阿金去找;说是已经祝发,决不肯再回家,她一定亦不会死心,自己找到白衣庵去碰钉子。想来想去没有妥当的办法。丢下这层不谈,萧家骥问道:“胡先生,那末你对阿巧姐,究竟作何打算呢?”这话也使得胡雪岩很难回答;心里转了好半天的念头,付之一叹:“我只有挨骂了!”“这是说,决定割舍?”“不割舍又如何?”“那就这样,索性置之不理。”萧家骥说:“心肠要硬就硬到底!”“是我自己良心上的事。”胡雪岩说,“置之不理,似乎也不是办法。”“怎么才是办法?”萧家骥说,“要阿巧姐心甘情愿地分手,是办不到的事。”“不求她心甘情愿,只望她咽得下那口气。”胡雪岩作了决定:“我想这样子办——。”他的办法是一方面用缓兵之计,隐住七姑奶奶,只说阿巧姐由白衣庵的当家师太介绍,已远赴他乡,目前正派人追下去劝驾了;一方面要拜托怡情老二转托阿金:第一、帮着瞒谎,不能在七姑奶奶面前道破真相;第二、请她跟阿巧姐去见一面,转达一句话,不管阿巧姐要干什么,祝发也好,从良也好,乃至于步了尘的后尘也好,胡雪岩都不会干预,而且预备送她一大笔钱。说完了他的打算,胡雪岩自己亦有如释重负之感;因为牵缠多日,终于有了快刀斩乱麻的处置。而在萧家骥,虽并不以为这是一个好办法;只是除此以外,别无善策,而况毕竟事不干己,要想使劲出力也用不上,只有点点头表示赞成。“事不宜迟,你师娘还在等回音;该干什么干什么,今天晚上还要辛苦你。”“胡先生的事就等于我师父的事,”萧家骥想了一下说,“我们先去看怡情老二。”到了怡情老二那里,灯红酒绿,夜正未央。不过她是“本家”,另有自己的“小房子”;好在相去不远,“相帮”领着,片刻就到。入门之时,正听得客厅里的自鸣钟打十二下;怡情老二虽不曾睡,却已上楼回卧室了。听得小大姐一报,她请客人上楼。端午将近的天气,相当闷热;她穿一件家常绸夹袄对客,袖管很大也很短,露出两弯雪白的膀子,一只手膀上戴一支金镯,一只手腕上戴一支翠镯,丰容盛髻、一副福相;这使得萧家骥又生感触,相形之下,越觉得阿巧姐憔悴可怜。由于胡、萧十分是初次光临,怡情老二少不得有一番周旋,倒茶摆果碟子,还要“开灯”请客人“躺一息”。主要殷勤,客人当然也要故作闲豫,先说些不相干的话,然后谈入正题。萧家骥刚说得一句“阿巧姐果然在白衣庵”,小大姐端着托盘进房;于是小酌宵夜,一面继谈此行经过。萧家骥话完;胡雪岩接着开口,拜托怡情老二从中斡旋。一直静听不语的怡情老二,不即置答;事情太离奇了,她竟一时摸不清头绪。眨着眼想了好一会才摇摇头说:“胡老爷,我看事情不是这么做法。这件事少不得七姑奶奶!”接着,她谈到张郎中;认为七姑奶奶的做法是正办。至于阿巧姐有所误会,无论如何是解释得清楚的。为今之计,只有设法将阿巧姐劝了回来;化解误会,消除怨恨,归嫁张宅,这一切只要大家同心协心花功夫下去,一定可以有圆满的结局。“阿金不必让她插手了;决绝的话,更不可以说。现在阿巧姐的心思想偏了,要耐心拿它慢慢扭过来。七姑奶奶脾气虽毛糙,倒是最肯体恤人、最肯顾大局;阿巧姐的误会,她肯原谅的,也肯委屈的。不过话可以跟她说明白;犯不着让她一白衣庵去碰钉了。我看,胡老爷——。”她有意不再说下去,是希望胡雪岩有所意会,自动作一个表示。而胡雪岩的心思很乱,不耐细想,率直问道:“二阿姐,你要说啥?”“我说,胡老爷,你委屈一点,明天再亲自到白衣庵去一趟,陪个笑脸,说两句好话,拿阿巧姐先劝了回来再说。”这个要求,胡雪岩答应不下。三番两次,牵缠不清,以致于搁下好多正事不能办;他心里实在也厌倦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个快刀斩乱麻的措施,却又不能实行;反转要跟阿巧姐去陪笑脸,说好话,不但有些于心不甘,也怕她以为自己回心转意,觉得少不得她,越发牵缠得紧,岂不是更招麻烦?看他面难色,怡情老二颇为着急说:“胡老爷,”她说:“别样见识,我万万不及你们做官的老爷们;只有这件事上,我有把握。为啥呢?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晓得;再说,阿巧姐跟我相处也不止一年,她的性情,我当然摸得透。胡老爷,我说的是好话,你不听会懊悔!”胡雪岩本对怡情老二有些成见,觉得她未免有所袒护,再听她这番话,成见自然加深,所以一时并无表示,只作个沉吟的样了,当作不以为然的答复。萧家骥旁观者清,一方面觉得怡情老二的话虽说得率直了些,而做法是高明的;另一方面又知道胡雪岩的心境,这时不便固劝,越劝越坏。好在巧姐的下落明了,在白衣庵多住些日子亦不要紧。为了避免造成僵局,只有照“事缓则圆”这句话去做。“胡先生也有胡先生的难处;不过你的宗旨是对的!”他加重了语气,同时对怡情老二使个眼色,“慢慢来,迟早要拿事情办通的。”“也好。请萧少爷劝劝胡老爷!”“我知道,我知道。”萧家骥连声答应,“明天我给你回话。今天不早了,走吧!”辞别出门,胡雪岩步履蹒跚,真有心力交瘁之感。萧家骥当然亦不便多说,只问一句:“胡先生,你今在歇在哪里?我送你去。”“我到钱庄里去睡。”胡雪岩说道:“你今天还要不要去见你师娘。”“今天就不必去了。这么晚!”“好的。”。胡雪岩沉吟了一会,皱眉摇头,显得不胜其烦似的,“等一两天再说吧!我真的脑筋都笨了,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拉拉扯扯,弄不清爽的麻烦!”“那末,”萧家骥低声下气地,倒像自己惹上了麻烦,向人求教那样:“明天见了我师娘,我应当怎么说?”这一次胡雪岩答得非常爽脆:“只要不伤你师娘的心,怎么说都可以。”回到钱庄,只为心里懊恼,胡雪岩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市声渐起,方始朦胧睡去。正好梦方酣之时,突然被人推醒;睁开涩重的睡眼,只见萧家骥笑嘻嘻地站在床前,“胡先生,”他说,“宝眷都到了!”胡雪岩睡意全消,一骨碌地翻身而起,一面掀被,一面问道:“在哪里?”“先到我师娘那里,一番皇历,恰好是宜于进屋的好日子,决定此刻就回新居。师娘着我来通知胡先生。”于是胡家母子夫妇父女相聚,恍如隔世,全家大小,呜咽不止;还有七姑奶奶在一旁陪着掉泪。好不容易一个个止住了哭声,细叙别后光景,谈到悲痛之处,少不得又淌眼泪;就这样谈了哭、哭了谈;一直到第三天上,胡老太太与胡雪岩的情绪,才算稳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