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己的东西,用不着给我看!”他不着存折,顺手抛在首饰箱里。“这些首饰,我自己估一估,值两万银子。你看呢?”“我不大懂。”胡雪岩说:“快收起来!财不露白。如果这时候外面有个贼在偷看,以后就危险了。”“不要紧的!这房子严密得很,围墙极高,不怕贼来。”妙珠略停一下,回入正题:“我留着这些东西无用,说不定如你所说,叫贼偷了去,反害得我心疼,不如交了给你。”“交给我做什么?”“咦!那还不是随便你,做生意派点本钱也是好的。”听得这两句话,胡雪岩的感想极多,但最后却是笑了出来,想到“唱本”上的故事:公子落难,花园赠金,大魁天下,奉旨归娶。看起来,妙珠多少也有这样子的想法。这一笑,显得有些轻侮,妙珠微感不悦,正色说道:“我是诚心诚意的正经话。”“我晓得你是诚心诚意。可惜,”胡雪岩想了想,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你这番诚心,用错了地方。”“怎么呢?诚心待人还会错?”“本心不错,用得不得当。你要遇见一个肯上进的穷书生就好了,将来不说中状元,进京赶考中个进士好了,明媒正娶,还挣副诰封给你。那有多好?”“我不稀罕。只要”“只要怎么样?”“只要”妙珠很吃力地说:“只要你不变心就好了。”胡雪岩默然。觉得所遇到过的几个女子,以妙珠用心最苦,胁之以死,动之以利,先怕嫁不成,嫁成了又怕人变心,心眼儿这么多,将来怕难得相处。他的心里很矛盾,有畏惧也有怜惜,因而既想设法将刚结上的红丝剪断,却又觉得割舍不下,就这踌躇莫决之际,听得妙珠幽幽地叹了口气。“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也跟你一样,做事不会懊悔的。将来都看你!反正不管怎么样,我姓胡是姓定了。”听得出来,这是从心底掏出来的真话。她有这样的表示,自己便再无别的主意好打。但是胡雪岩也警觉到,此时不宜轻许诺言,宜乎硬起心肠来,言明在先。“你这样一片诚心待我,我怎么肯变心。不过,我有为难之处,你也该体谅。将来有不得不让你委屈的地方,你肯不肯咬起牙关来承受?”妙珠咬一咬牙,答了一个字:“肯!”“那就好了。什么委屈,这时候也不必去说它,总之将心比心,到时候你肯为我设想,就晓得我要你受那种委屈,也是无奈。”这番话暧昧难明,妙珠认为必须问个清楚:“你倒说说看,是啥委屈?让我心里也好有个预备。”“譬如说,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丢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岂不是委屈了你?”“象这样,不算委屈。”妙珠又问:“还有呢?”“还有?”胡雪岩摇摇头,“一时无比说起。反正都是这种事出无奈的情形。我们先谈明天,我走了以后,你怎么样?”“自然是关起门来过日子。”这样的答复,是可以意料得到的。但说出口来,有声音灌入耳中,少不得要想一想,这一想,便有疑问了。“你是过惯了热闹日子的,一个人清清冷冷,熬得下来吗?”话问得很坦率,也很实在,可是妙珠却觉得不中听,因而语声中便有不服气的意味:“你看着好了,看我熬得下来,熬不下来?”熬不下来又如何?胡雪岩心里在想,将来红杏出墙丢了自己的面子。这件事非同小可,必得好好想个办法。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说不算也不行,那就只有一条路好走。对这一重姻缘,一直优柔寡断、访煌游移、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胡雪岩,恢复了他的明快果断的性格,“妙珠!”他用毫不含糊的语气说:“这些东西你自己先收起来,有机会我替你做点‘小货’,是你的私房,我决不来动你,至于丢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也不放心,你等我明天一走,就收拾收拾行李,我再来接你,我想把你摆在上海。”到底有了个明确的了断!转弯抹角,终于逼出了他心里的话,妙珠大为欣慰。但是,他还有个芙蓉在那里,又将作何处置?“此刻在苏州的‘那一个’呢?”“你是说芙蓉?”胡雪岩毫不迟疑地答道:“我拿她摆在湖州。”这就很容易明白了,他预备立三个“门口”,除了杭州在老家,上海、湖州各一处。上海是繁华之地,而且要做生意,就碍常住上海,比较上以自己的处境最优越。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三十章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敲门,妙珠惊醒了问道:“是不是阿金?做啥?”“是我。”阿金高声相答:“古老爷来了。说有要紧事情,要跟胡老爷说。”于是妙珠推醒胡雪岩说知究竟。他披衣起床,开出门来,古应春歉然说道:“对不起!吵醒了你们的好梦。有个消息,非马上来告诉你不可。”胡雪岩睡意犹在,定定神问道:“什么消息?不见得是好事吧?来,来,进来坐了谈。”“不必!我直截了当说吧!五哥派了专人送信来,上海洋商那里,事情怕有变化,庞二那里的档手出了花样”“是那个性朱的吗?”胡雪岩打断他的话问。“是的。就是那个外号‘猪八戒’的朱观宗。”“这个人我早已看出他难弄。”胡雪岩摇摇头,“你说,他出了什么花样?”“五哥派来的那个人很能干,讲得很详细。是这么一回事”原来“猪八戒”野心勃勃,想借庞二的实力,在上海夷场上做江浙丝帮的头脑,因而对胡雪岩表面上“看东家的面子”,不能不敷衍,暗地里却是处心积虑要打倒胡雪岩。自从古应春跟洋商的生意谈成功,由于事先有庞二的关照,猪八戒不能不跟着一起走。坏在胡雪岩不在上海,一时不能签约,而古应春又到了同里,造成可乘之隙。据尤五打听来的消息,猪八戒预备出卖胡雪岩,他已跟洋商接过头,劝洋商以他为交涉的对手,他也愿意订约保证,以后三年的丝,都归此洋商收买,而眼前的货色则愿以低于胡雪岩的价格,卖给洋商。“这家伙是跟洋商这么说:你不必担心杀了价,胡某人不肯卖给你!你不知道他在实力,我知道,他是空架子,资本都是别处地方挪来的,本钱搁熬在那里,还要吃拆息,这把算盘怎么打得通?不要说杀了价,他还有钱可赚,就是没有钱赚,只要能保本,他已经求之不得。再说,新丝一上市,陈丝一定跌价,更卖不掉。”古应春越说越气,声音提得很高,象吵架似地:“你看,这个忘八蛋的猪八戒,是不是汉奸?”“你不必生气。我自有治汉奸的法子。”胡雪岩好整以暇地喊道,“妙珠:你叫阿金先弄些点心来给古老爷呢。”“不必,不必!我吃不下,气都气饱了。小爷叔,”古应春说,“我看只有一个法子,一面你或者请刘三爷,赶到南浔去一趟,请庞二出来说话,一面我赶回上海,联络散户对付猪八戒。”“庞二是孙悟空,治猪八戒倒是一帖药。不过,还没有到要搬请齐天大圣出来的时候。”胡雪岩又说:“至于联络散户对付猪八戒,打狗要看主人面,庞二面上不好交代,”“小爷叔!”古应春真的有点着急,“你处处请交情,爱面子,你不想想人家跟你不讲交情,不讲面子,”胡雪岩想了想,笑了,“我已经有了法子。”他说,“猪八戒识相的,我们善罢干休,他如果不识相,那就真正是‘猪八戒照镜子’,我要搞得他‘里外不是人’。”“好啊!小爷叔,你说!”“不忙,不忙,先坐下来。”等胡雪岩拖他进了“新房”,妙珠已经草草妆成,一夜之隔,身分不同,古应春笑嘻嘻地叫一声:“阿姨,恭喜,恭喜!”“不敢当。”妙珠娇羞满面,“古老爷请坐,啥事体生气?听你喉咙好晌。”“现在不气了。”胡雪岩接口说:“快弄点茶水来,我渴得要命。”于是妙珠唤来阿金,一面伺候胡雪岩漱洗,一面张罗着招待客人。胡雪岩说“有了法子”是宽古应春的心的话,直到慢慢洗完了脸,才真的筹划出一个办法。于是胡雪岩一面陪着古应春吃早点,一面授以对付“猪八戒”的秘计。古应春心领神会,不断称是。等谈妥当,古应春即时动身,赶回上海,照计行事。依照预定的步骤,他首先去看洋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那个原在东印度公司任职的英国人,极善于做作,一见古应春的面,首先表示惋惜,当初谈成交后,不曾先签下一张草约,于今接到欧洲的信息,丝价已跌,所以不能照原定的价格成交,他个人表示非常抱歉。又说:如果当初订下草约,则此刻照约行事,总公司明知亏本,亦无可奈何。怪来怪去怪古应春自己耽误。“是的,草约不曾订,是我自误。不过,中国人做生意,讲究信义,话说出口,便跟书面契约一样有效。”古应春从容问道:“欧洲的丝价,是否已跌,我们无法求证。我只想问一问:你是不是仍旧愿意照原价买我们的丝?”“抱歉!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吉伯特答道:“如果你愿意减价百分之十五,我们依旧可以交易。”“不行!”古应春答:“你向任何一个中国商人买丝,都需要这个价钱。”谈判决裂是在意中。古应春离开抬和洋行,立即赶到二马路一家同兴钱庄,取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存入“福记”这个户头。“好的!”同兴的伙计说,“请你把折子给我。”“没有折子。”古应春答道,“我们是裕记丝栈,跟福记有往来,收了我的款子,请你打一张收条给我。”生意上往来,原有这种规矩,同兴钱庄便开出一张收据,写明“裕记丝栈交存福记名下银五千两整”,付与古应春。同时又通知了福记,有这样一笔款子存入。“福记”就是“猪八戒”的户头,他的名字叫朱福年。一接到同兴的通知,深为诧异,因此等古应春去拜访他时;首先但提到这件事,“老兄,”他问,“我们并无银钱上落,你怎么存了五千银子在我户头里?”“这是胡先生的一点意思。”古应春答道:“胡先生说,平常麻烦你的地方很多,早想有所表示,现在丝上赚了一笔,当然要送红利。”“不敢当,不敢当。”朱福年忽然装得忧形于色地,“应春兄,你是刚回上海?”“是的。”“那么,怡和洋行的吉大班你碰过头没有?”“碰过头了。”我就是为这件事,来向你老兄讨教的。吉伯特说欧洲的丝价跌了,要杀我们的价。你看,该怎么办?”“这我正也为这一层在伤脑筋。洋人坏得很,我们要齐了心对付他。他要杀价,我们就不卖。”“你这里实力充足,搁一搁不要紧,我们是小本钱,搁不起。”“好说,好说。”朱福年试探着问,“应春兄,你那里的货色,是不是急于想脱手?”古应春点点头,面色凝重而诚恳,“实不相瞒,”他说,“这票丝生意,如果先没有成议,各处的款子都还可以缀一缓,因为十拿九稳了,所以都许了人家最近料理清楚。想不到煮熟了的鸭子又飞掉,只好请老兄帮忙,让我们过一过关。”“不敢当,只怕我力量有限,作不得主”“当然不会让老兄为难,”古应春抢在前面说,“跟洋人做生意,不是这一回,再困难也不能走绝路。老兄也是内行,晓得洋人的厉害,所以我们这票丝,跌价卖给洋人,无论如何不肯。我跟吉伯特已经说过了,不管向哪个中国人买丝,都非照原议的价钱不可。只要大家齐心,不怕洋人不就范。我想这样,便宜不落外方,我们少赚几个,老兄帮了我们的忙,总也要有点好处。”接着古应春便说了办法,拿他们的丝卖给朱福年,照吉伯特的原价打个九五折,换句话说是,给朱福年五厘的好处,算起来有一万六千银子。古应春的神态,看来恳切,其实是安排下一个陷阱,如果朱福年知趣,收下那五千银子的“红包”,高抬贵手,仍旧照原议,让古应春代表同业跟吉伯特去打交道,订约成交,利益均沾,则万事全休。无奈此人利令智昏,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心里在想,一转手之间,有一万多银子好赚,而且归自己出面订约,马上就变成同业的头脑,这样名利双收的机会,岂可错过?”只是心花虽已怒放,表面还不能不做作一番,“应春兄,只要我力量够得上,无有不效劳的。不过,我是依人作嫁,这件事做是可以做,照规矩总碍先跟东家说一声。歇个三、四天,给你回音好不好?”这两句托词,早在胡雪岩意料之中,古应春心里好笑,一只脚已经被拉住了,他还在鼓里!当时答道:“是的。规矩应该如此,不过总要拜托老兄格外上紧。”“我晓得,我晓得,最多四天工夫,一定有确实回信。”朱福年又说:“那五千银子,决不敢领,请你带了回去。”接着便拿钥匙要开外国银箱取银票。“不!”古应春将他那只拿钥匙的手按住,放低了声音说:“老兄,我们迟早要付的,四天以后有了确实回信,我再把余数补足。”“嗯,嗯!”朱福年还不大懂他的话。“老兄,”古应春的声音放得更低,“这笔生意,怎么样一个折扣、怎么样出帐,完全听你老兄的。如果是照原价出让,我们再补一万一千银子到福记。”这是叫朱福年作弊,意思是他大可跟庞二去说,为了帮胡雪岩的忙,照吉伯特的原价,先行垫付,帐上十足照给,暗中收下一万六千银子的回扣,这也是做法之一。朱福年一时无从决定,当然是先保留着这条路,所以点点头说:“那也好!我们到时候再结帐。”于是欢然辞别。回到裕记丝栈,古应春找着尤五,不曾开口,先就得意大笑。由于古应春一到上海就忙着跟洋人与“猪八戒”打交道,匆匆一晤,尤五只知道胡雪岩已授以“锦囊妙计”,却不知其详,所以这时看他得意大笑,虽觉欣慰,更多困惑,急于要问个明白。古应春说了经过,他还是不明白,“这里头有啥‘窍槛,?我倒不懂,”尤五问道,“四天以后,照你的价钱卖给猪八戒,无非白白让他得一万六千银子的好处,外带捧他做个‘老大,。”“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等我修起一封书信来,刘三爷一到,直投南浔,那时候就要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啊,啊!”尤五被点醒了,却还不曾点透,“庞二是大少爷脾气,要面子的,跟小爷叔的交情也够。不过”他说,“照我来说,猪八戒帮东家赚钱,他也不能说他错。”“不然!”古应春问道:“五哥,你算是朱福年,设身处地想一想,他有几个做法?”尤五想了一会答道:“他有三个做法,一个是自己‘做小货’,赚钱归自己,蚀本归东家。帮人做伙计,这是最犯忌的事。第二,他照你教他的办法,跟庞二说是帮我们的忙,十足垫付,暗地里收了个九五回扣,这也是开花帐,对不起东家的事。但是,他如果老老实实,替庞二打九五折收我们的货,赚进一万六千银子归入公帐,那就一点不错了。”“说得不错,可惜还有一样把柄在我们手里。”古应春将同兴钱庄所掣的那张收据一扬。“这”尤五疑惑地,“这也好算是把柄?”“怎么不是把柄?就看话怎么说!”古应春得意洋洋地,“不说他借东家的势力敲竹杠,只说他吃里扒外,如果不是送了五千银子,我们的丝卖不到这个价钱!”“我懂了,我懂了。”尤五恍然大悟,“意思是说,吉伯特要打八五折,我们跟猪八戒串通好,提高到九五折?”“对!不然我们为什么要送他五千银子?银子多得发霉了是不是?”“这咬他一口,倒也厉害。不过,他要退了回来呢?岂不是嫌疑洗刷干净了?”“怎么洗刷得干净?他要今天硬不肯收那五千银子,而且自己先跟他东家说明白:人家送我五千银子,我不要!那才算他硬气,这一步错过,嫌疑洗刷不干净了。”尤五想一想,果然!“小爷叔想条把计策,也蛮毒的。”他笑说道,“当然,只怪猪八戒心大狠,这五千银子本来是‘人参果’,现在变成蜜糖裹的砒霜,看它啥时候发作?”“信一到就会发作。”古应春说,“这封信很要紧,我得快点动手。”于是他精心构思,用胡雪岩的语气,给庞二写了一封求援的信。信上第一段说,吉伯特要杀他的价,而他急于脱货求现,跟朱福年已经谈过。第二段是引用朱福年自己的话,也道出了写这封信的缘故,因为朱福年表示不敢作主,要请东家决定,所以他特地向庞二请求,希望“鼎力赐援,俾济眉急”。第三段最难措词,要在惭愧中有感慨,感慨中寓不满,意思是说:回想当初,承庞二全力支持,原以为可以借重他的实力,有一番作为,不想落到今日的地步,当然是自己才具不胜,辜负了好朋友的厚爱,这是惭愧中有感慨。然而又何以落到这步田地呢?当然是猪八戒从中捣乱的缘故,但这话决不宜说破,而又不能太隐晦,明暗之间要恰恰能引起庞二的关切怀疑,不能不加以追究为度,过与不及,皆非所宜,是相当费斟酌的事。好在古应春英文虽佳,中文也不坏,改了又改,又征询尤五的意见,毕竟写得了恰到好处的程度。等誊清校对,看明只字不误,这就要等刘不才了。尤五的意见,认为不管朱福年是真的要请求东家,还是别有用心,这封信却必须尽快递到南浔,无论如何要在朱福年之前“抢个原告”,才有效验。古应春认为这个看法很实在,但刘不才不到,没有第二个人认识庞二,也是枉然。“这样,我们迎了上去,如果能在松江截住刘三爷,转舵直奔南得,起码可以省出来一天的工夫。”“也好!”古应春说,“我顺便到府上去等七姐,说不定小爷叔也到了,有啥话,我们在松江细谈,也是一样。”于是在裕记丝栈留下话,万一中途错过,刘不才到了上海,让他即刻翻回松江。当然,水路上一路而去,尤五处处皆熟,逢人打听,是很少会有错失可能的。到了松江,才知道这一着真是走对了。他们是一早到家的,进门就遇见刘不才在客厅上喝早酒,问起来才知道他是前一天晚上到的,护送七姑奶奶和芙蓉在尤家暂住,他自己预备中午下船回上海。“小爷叔呢?”尤五问。“他跟何学使还有点要紧事谈。大概一两天回上海。”“暂时不管他。”古应春说:“三爷,事不宜迟,你的酒带到船上去喝。”“可以。”于是尤五替他准备船只,古应春交代此行的任务,将其间的作用关键,细细说完,千叮万嘱:“说话要当心,言多必失。”“是了。你放心。”刘不才说,“问起来,我只说我在同里,不清楚就是了。”***一条“无锡快”分班摇橹,日夜不停,赶到南浔,刘不才上岸雇桥,直奔庞家。来得不巧,也来得很巧,不巧的是庞二的老太太正做六十大寿,巧的是嘉宾云集,象刘不才这副清客材料,正好派上用场。到寿堂磕过了头,庞二一把拉住他说:“刘三哥,你来得好极。有帮客人,要你替我招呼。”不用说,当然是赌客,刘不才的心跟手都痒了,但办正事要紧。这天是寿诞正日,前一天暖寿,下一天补寿,一共三天。远道来的贸客,余兴未尽,少不得还要赌几天,所以刘不才打算着,总得五天以后才能回上海。两天过去,他已结交了好些朋友。这两天当中,他也确实卖力,根据客人的兴趣,组合赌局,各得其所,皆大欢喜,大家都夸奖刘不才;主人也有面子,所以庞二对刘不才大生好感。第三天上午,赌局还未开场以前,特地到他下榻的小花厅来道劳。道过谢,说些闲话,庞二提了胡雪岩,“老胡的礼数真周到。”他说,“昨天特为派了人来送礼,真正盛情可感,”“应该的。”刘不才也很机警,答得十分漂亮:“若不是那票丝弄得他焦头烂额,照他跟二哥你的交情,一定还要赶来替我伯母磕头拜寿。”这一下倒提醒了庞二,皱着眉头说:“老胡长袖善舞,我最佩服他。何至于弄得如此!而且我也不懂,他是怎么跟洋人搞决裂的?照朱福年说,他心太急了些,让洋人看透他的实力,趁机‘拿跷’,不知道有没有这话?”“这我就不大清楚了。他跟洋人打交道,都是一位姓古的经手,所以这方面的情形,我隔膜得很。”“你是说古应春?这个人我也知道,极能干的,洋人那里的信用也很好。老胡有他,如虎添翼,所以越发叫人弄不懂了。”话要入港了,刘不才暗暗高兴,表面上却还是装洋,“怎么弄不懂?”他问。于是刘不才不慌不忙他说道:“老伯母的大寿,理当效劳,只要用得着我,十天八天都要伺候。不过,我是雪岩特地派来的,有封信,请二哥先过目。”庞二拆开信,一目十行,匆匆看去,还未看完,就连声答说:“小事,小事,朱福年今天也要来的,我关照他就是。”这封信是要从容寻味,才能看出名堂,照眼前的情形,庞二哪里有心思细琢磨?看起来古应春的这番精心构思,变成“俏媚眼做给瞎子看”。自己虽守着“言多必失”之诫,未便多说,但这意外的情形,应该通知古应春,好作个准备。打算停当,便即摆出欣然的颜色:“二哥肯这样帮忙,我的差使也好交代了。上海还在等我的回音,我写封信叫原船带回去,回头再来帮你招呼客人。”“何必你亲自去跑。”庞二说道:“船在哪里?你写好了信,我派人替你送去。”“不必,不必!”刘不才答道:“我本来是打算原船回去的,现在总还得住两天,船上的东西,要收拾收拾,还是我自己去一趟的好。”听他这样说法,庞二只得由他,派了一名佣工,又派了轿子,送他到码头。刘不才先在船上收拾好行李,关照庞家的听差押着走,然后在舱中写好一封信,叮嘱船家即时赶回松江,送交尤五。“应该可以做得极出色的事,为啥弄得这样子狼狈,我就不懂。我想,以老胡和姓古的手腕,加上老胡跟我的实力,我真不相信搞不过洋人!”“是啊!”刘不才做出被提醒的神气,眨着眼,皱着眉说:“照规矩说,不应该如此。到底啥道理,这趟我回上海倒要问问他。”“我们一起走。”庞二立即相邀,“我早就要走了。只为家母的整生日,分不开身,还有几位比较客气的朋友,明天都要走了,快的话,我们后天就可以动身。”案头正好有本皇历,刘不才随手一翻,看到后天那一行,一个大“宜,字下,密密麻麻的小字,不问可知是黄道吉日。看皇历有句俗语,叫做“呆人看长行”,长行的都是宜什么,宜什么,如果是个“破日”,只有短短一行,四个大字:“诸事不宜”。“后天宜乎出门。”他正好怂恿,“过了后天,就得隔五天才有好日子,我常在外面跑,无所谓,你好久不出门了,该挑个好日子。”“那,”庞二略一沉吟,毅然作了决定:“准定后天走。”于是,刘不才陪客,庞二料理出门的杂物。纨袴子弟好面子,送人的礼物就装了半船,除了南浔的土产以外,还有两箱瓷器,是景德镇定烧的,庞老太太“六秩华诞”的寿碗,预备分送那种礼到人不到的亲友。五月底的天气,又闷又热,出门是一大苦事,但庞二有庞二的办法,在水路上“放夜站”,白天找浓密的柳荫下将船泊下,船是两条,一条装行李,住佣人,一条是他跟刘不才的客船,十分宽敞,听差的以外,随带一位十分伶俐的小丫头服侍,纳凉、品茗、喝酒、闲谈,十分逍遥自在。谈风月、谈赌经以外,少不得也谈到胡雪岩。庞二虽是纨袴,但出身生意人家,与做官人家那种昏天黑地、骄恣狂妄的“大少爷”毕竟不同,不但在生意买卖上相当精通,而且颇能识好坏、辨是非,加以刘不才处处小心,说到胡雪岩这一次的受窘,总是旁敲侧击,以逗人的怀疑和好奇为主。因此,庞二不能不拿古应春的信重新出来,再看一遍。这一看,使得他大为不安。当时因为家里正在做寿,贺客盈门,忙得不可开交,无暇细思,朱福年来了以后,也只是匆匆的交代一番,说照胡雪岩的意思办就是。这话乍看不错,其实错了,以自己与胡雪岩的交情,如何去赚他这个九五扣一万六千银子?当然是照洋人的原价收买。“糟了!糟了!”他不胜懊丧地说:“老胡心里一定骂我不够朋友!刘三哥,你要替我解释。”接着,他把他的疏忽,说了给刘不才听。“庞二哥,你也太过虑了,老胡绝不是那种人!感激你帮忙还来不及,哪里会多心?”“这叫什么帮忙?要帮忙就该”庞二突然顿住,心里涌起好些疑问。道理是很明白地摆在那里,要讲“帮忙”,就得跟胡雪岩采取一致的态度,迫使洋人就范。论彼此的交情,应该这么办,况且过去又有约定,更应当这么办。而目前的情形是,显而易见的各行其是了。到底是胡雪岩自己知难而退,解消了齐心一致对付洋人的约定,还是另有其他原故?必须弄个清楚。纨袴子弟都是有了疑问,渴望立即求得解答的脾气,所以庞二吩咐船家,彻夜赶路,兼程而进,到了上海,邀刘不才一起在“一品香”客栈住下,随即命他的贴身跟班庞义,去找朱福年来见面。在路上,刘不才已隐约听庞二谈起他的困惑,心里在想,这一见上面,说不定有一顿声色俱厉的斥责,自己是外人,夹在中间,诸多不便,因而表示要先去看胡雪岩,庞二亦不坚留,只说等下请他约了胡雪岩一起来,大家好好叙一叙。***“这下要‘猪八戒,的好看了!”听刘不才说了经过,古应春兴奋地看着胡雪岩说,“我们照计行事吧!”朱福年的底细已经摸清楚了,他本来是想“做小货”的,亏得有庞老太太做寿一事,到了南得,庞二先提胡雪岩的信,他见机改口,说是“正为这件事、要跟二少爷来请示”。这下,就如尤五所预料的,变成为东家赚钱,无可为非。古应春亦就针对这情形作了布置,有个丝商也是南浔人,生意不大,人却活跃,跟庞二极熟,与古应春也是好朋友,预备通过他的关系,将胡雪岩与朱福年的秘密交涉,透露给庞二。这个“秘密交涉”已经了结,五千银子已经退了回来。古应春“存心不良”,另外打张收条给他,将同兴钱庄的笔据,捏在手里,作为把柄。但是胡雪岩却不愿意这样做了。“不必,不必!一则庞二很讲交情,必定有句话给我,二则朱福年也知道厉害了,何必敲他的饭碗?”他说,“我们还是从正路上去走最好。”所谓“正路”就是将交情拉得格外近,当时决定,借怡情老二的地方,为庞二接风。本来想即时去看他,当面邀约,怕他正跟朱福年谈话,诸多不便,决定先发请帖。“有个人要请他作陪客。”古应春笑嘻嘻他说,是不怀好意的神气。“你是说朱福年?”胡雪岩说,“照道理应该。不过,我看他不会来。”“不管他来不来?发了再说!”请帖送到一品香,带回来一网篮的东西,有寿碗,有土产,另外还有庞二的一封信,道谢以外,表明准时践约。时刻定的是“西正”,也就是傍晚六点钟,庞二却是五点半钟就到了。欢然道故之余,胡雪岩为他引见了尤五和古应春。庞二对古应春慕名已久,此时见他是个举止漂亮、衣饰时新的外场人物,越有好感。至于对尤五,听说他是漕帮中的顶儿尖儿,先就浮起一层神秘之感,因而看他朴实拙讷,更为好奇。纨袴子弟常喜结交江湖人物,尤五又是忠厚可亲的样子,自然一见如故。觉得这天来赴胡雪岩的邀约,大有所得。“你那里的那位朱先生呢?”胡雪岩问道:“怎么不跟你一起来。”一提到朱福年,庞二的笑容尽敛,代之而起的神色,不仅歉仄,还有恼怒。“老胡,”他略一踌躇,“还是我们私底下谈的好。”他又转脸问怡情老二:“二阿姐,可有清静房间,让我们谈一歇?”“有的,请过来。”怡情老二带他们到了尤五平时烧酒的小房间,红木炕床上摆着现成的烟盘,她一面点上那盏“太谷灯”,一面问道:“庞二少,要不要烧一口白相?”庞二喜欢躺烟盘,但并没有瘾,眼时有正事要谈,无心烧烟来玩,便摇摇头,表示不要。怡情老二也知道他们讲的是“私话”,便悄悄退了出去,顺手掩上了房门。“老胡,”庞二的声音很奇怪,是充满着忧虑,“你看我那个性朱的,人怎么样?”胡雪岩略一沉吟答说:“我跟他不熟。”“人虽不熟,你跟他有过交往。你的这双眼睛,象电火一样,什么都瞒不过你。我们是好朋友,而且说句老实话,我佩服的人也没有几个,你就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番话说得太恳切了,使胡雪岩在感动以外,更有不安,拿他的话细细玩味了一番,似乎是他对朱福年起了绝大的怀疑。莫非“姓朱的拆了你的什么烂污?”他忍不住问出口来。“现在还不敢说。”庞二点点头,“我一直当他忠心耿耿,人也能干。现在才知道不是这么回事。”“怎么呢?”“事情就是从你身上起的。我在想,既然我答应了你,请你全权去跟洋人打交道,何以会搞成这个样子。所以一到就找了朱福年来问,越问越不对,一时也说不清楚,我只觉得他好象不知道我跟你的交情,跟你不大合作。老胡,”庞二加强语气问:“是不是这样?”胡雪岩不肯马上回答,有意踌躇了一会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不必再谈它。”“这样说来是有的!可见我的想法不错。接下来我问我自己的生意。”庞二咽了口唾沫,很吃力他说:“人与人之间,不能起疑心,一起疑心,处处都是毛病”“这话也不尽然。”胡雪岩插了句嘴。“我不是冤枉他,确确实实有毛病。”“是不是帐上有毛病?”“帐还没有看,不过大致问了几笔帐,我已经发现有讲不通的地方。譬如说你这面吧,我在南浔就关照他:照人家胡老板的意思办。今天问他,他说货价还没有送过来,这就不对了。”“这没有什么不对。”胡雪岩要表示风度,便得回护朱福年,“照交易的规矩,应该由我们这面跟他去接头,我们因为货色先要盘一盘,算清楚确数,才能结帐,所以耽搁下来了。”“不然!”庞二大摇其头,“信义通商,你我的交情,他不是不晓得,既然我这样说了,他应该先把贷款送过来,帐随后再结不要紧。现在他的做法,替我得罪朋友,可以说是得罪同业,我要他做啥。”听庞二的口气,预备撤换朱福年。这原是胡雪岩的本意,现在他的想法不同了,庞二够朋友,他为庞二设想,不能杂以私意,因此他也大摇其头。“庞二哥,光是为这件事,你大光其火,是说不通的”“当然,还有别的。”庞二抢着说,“譬如,泥城桥有块地皮,也是他来跟我说的,预备买下来造市房出租。这话有两个月了,我总以为他已经成交,今天一问,说是让人家捷足先登了。问买主是哪个,他又说不出来。老胡,你想,既然晓得人家捷足先登,怎么会不晓得人家姓啥?为啥不问一问买主?所以我要去查一查,看看是不是他自己在捣鬼?此外还有好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从前我相信他,都忽略了,现在听起来,处处是毛病。这个人决不能再用。你说是不是?”胡雪岩对那方面的情形,不甚明了,不肯轻作断语,未答之前,先问一句:“你那面‘抓总’的是哪个?”“就是他!我那样子信任他,他对不起我,这个人真是丧尽天良。”庞二愤愤地答说。其实这是无足为奇的事,豪门巨室的帐户,明欺暗骗,东家跌倒,西宾吃饱的情形,比比皆是。看样子朱福年也是心狠手辣的人,照庞二这种态度,说不定他一不做,二不休,反会出大毛病。因此他压容警告:“庞二哥,你千万动不得!他现在搞了些啥花样,你还不清楚,你在明里,他在暗里,你的形势就不利。大家不破面子,他还不敢明目张胆出大毛病。一听说你有动他的意思,先下手为强,拆你个大烂污,你怎么收拾?”这话说得庞二一愣,好半天答不出话来。“不说别的,一本总帐在他手里,交易往来,人欠欠人,只有他最清楚,帐里出点毛病,等你弄清楚,已是一两个月以后的事,他早就布置好了。你又能奈其何?”“老胡,亏得你提醒我!现在没有别的好说了,你我的交情,你不能不帮我这个大忙。”“当然。只要帮得上,你说,怎么帮法?”“他的毛病,一定瞒不过你,我不说请他走路的话,只请你接管我的帐,替我仔仔细细查一查他的毛病。”“这件事,我不敢从命。做不到!”庞二大为沮丧:“我晓得的,你待人宽厚,不肯得罪人。”“这不是这么说法!庞二哥你的事,为你得罪人,我也认了,不过这洋做法要有用才行,徒然得罪人,没有益处,何必去做它?你听我说”胡雪岩有三点理由,第一,怕打草惊蛇,反逼得朱福年去舞弊使坏,第二,庞二手下用的人很多,就算要换朱福年,也该从伙计当中去挑选替手,徐图整顿,此刻弄个不相干的人去查帐,仿佛看大家都靠不住,是跟朱福年走在一条路上,通同作弊,岂不令人寒心?第三,胡雪岩也实在抽不出那许多工夫替他专办这件事。“而况,我对你那方面的情形又不清楚,贸贸然下手,一年半载不能完事,在我有没有工夫,且不去说它,就怕一年半载下来,查不出名堂,那时你做东家的,对伙计如何交代?”“这没有什么!我现在可以断定,朱福年一定有毛病。”“毛病可以弥补的”“对啊!”庞二抢着说道:“只要你一去,他看见厉害的人来了,赶紧想法子把他的毛病弥补起来,你不就帮了我的大忙了吗?”这话倒也驳他不倒。胡雪岩想了一会,总觉得庞二的做法,不甚妥当,就算将朱福年的毛病查出来了,甚至于照庞二的如意算盘,把胡雪岩三个字抬了出去,就能叫朱福年敛迹,弥补弊病,然而以后还用不用他呢?这样想着,便问出口来:“庞二哥,这朱某人的本事到底怎么样?”“本事是有的。”“如果他肯改过,实实在在替你办事,你还用不用他?”“如果是这佯,当然可以用。不过”他摇摇头,觉得说下去就没有味道了。“我懂你的意思。”胡雪岩停了一下说,“人不对,请他走路。这是普通人的做法,你庞二哥要么不出马,一出马就要叫人晓得厉害,佩服你确是有一套。”这两句话,最配争强好胜的纨绔脾气,所以庞二精神一振,有了笑容。“老胡,你这两句话我交关听得进。你倒再说说看,应该怎么做法?”“要象诸葛亮‘七擒孟获’那样,‘火烧藤甲兵’不足为奇,要烧得他服帖,死心塌地替你出力,才算本事。”“话是一点都不错,不过,”庞二踌躇着说,“我实在没有这份本事。”说到这里,突然眼睛一亮,拍着自己的后脑勺:“我真糊涂了!现成的诸葛亮在这里。老胡,”他停了一下,喜逐颜开地又说,“我送你股份,你算是跟我台伙,也是老板的身分,名正言顺来管事,不就可以收服朱福年了吗?”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不过自己说不出口,难得庞二的想法相同。光就是这一点,使值得替他出一番力了。胡雪岩有项过人的长处,能在心血来潮之际,作出重要而正确的决定,思路快不足为奇,能快又能细致深刻,就只有他有此本事。此刻便是这样。因为庞二先作提议,就是个极好的机会,他抓住了题目的精义,立即使有一篇好文章交卷。“庞二哥,”他正色说道,“生意是生意!分花红彼此礼让,是交朋友的情分、义气,不可一概而论。我是不赞成吃干股这一套花佯的,如果你看得起我,愿意让我搭点股份,我交现银出来。”“好啊!”庞二欣然同意,因为这一来,胡雪岩就更加出力。他问:“你想要多少股子?”“我的实力比你差得远,只能来个两成。”“一句话!我们重新盘过,你十万,我四十万,我们五十万银子下手,上海的市面,可以捏在手里了。”“准定如此,庞二哥,”胡雪岩带点兴奋的神色,“我的钱庄,你也来点股子。索性大家滚在一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人看好不好?”“怎么不好!礼尚往来,再好不过!而且便宜不落外方,你在上海立一爿分号起来,我们自己的款了存在自己的钱庄里,岂不方便?”胡雪岩的打算就是如此,他还有进一步的打算,此刻却不宜先露,只是连连称“是”。接着又说定庞二的股份,真个礼尚往来,他也是十万,彼此只要立个合伙的合同,划一笔帐,都不必另拨现银。他们谈得津津有味,外面却等得心急了,酒已经回烫过两遍,再烫就要走味,怡情老二推门望到第三遍,看他们还没有住口的样子,忍不住便轻轻咳嗽了一声。这下才惊醒了庞二,歉然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害他们久等了,我们出去吧!”等坐定下来,第一件事是叫局。怡情老二亲自捧过一只长方红木托盘,里面是笔砚局票,拈笔在手,先问庞二。“我好久没有到上海来了,市面不灵。”他想了想说:“叫宝琴老三吧?”“是怡红院的宝琴老三吗?”怡情老二问。“对了。怡红院。”“这一节不做了。”怡情老二说,“节前嫁了个道台,做官太太去了。”于是庞二又想了两个人,非常不巧,不是从良,便是开了码头,他不免怅惘,说一声:“随便找好了!”“你替庞二少做个媒吧。”尤五对怡情老二说了这一句,便又转脸问庞二:“喜欢啥样子的?”“脾气爽快的好。”“有了!”怡情老二喜滋滋他说,“我替庞二少保荐一个,包管中意。”这个人叫怡云老七,就在怡情院“铺房间”,她怕庞二以为她有意照应小姐妹,不管好歹,硬塞给他,所以只说名字,不说地方。刘不才会意,也不多问,将一叠局票写好,交给“相帮”发了出去。隔不多久,莲步姗姗进来一个丽人,鹅蛋脸,高身材,长眉入鬓,神采飞扬,是那种一见便能令人目眩神移的尤物。在座的人都没有见过她,她却全认得,含笑一一招呼,最后才在庞二身后坐下,未曾开口,先抛媚眼,然后轻声说道:“二少,长远不见了!”“原来你们是老相好!”刘不才起哄,“庞二哥怎不早说?罚酒,罚酒。”“你看!”庞二对怡云老七说,“你一来就害我罚酒。我们啥地方见过?我怎么想不起来?”“在怡红院。二少,你自然想不起了,一则贵人多忘事,二则也看我不上眼。”庞二将牙一龇,故意说道:“好酸!”“庞二哥,你不要假惺惺装不认识。这杯酒非罚不可!”刘不才将一杯酒端了过来。庞二顺手就端向怡云老七,意思是要她代酒,怡云老七毫无难色,一仰脸干了那杯酒。“谢谢!”庞二开始有了笑容。于是怡云老七执壶敬酒,酒量很好,一个个都照了杯,最后是自己喝了半杯酒,剩下的半杯敬庞二,却又温柔地问:“嫌不嫌脏?”杯沿脂痕宛然,美人余泽,脏之何有?庞二笑嘻嘻地干了酒,大家也都相视而笑,笑庞二是如此容易地掉入怡云老七的罗网中。“你住在哪里?”庞二悄然相问。“等下告诉你。”他还想说什么,只听门帘响动,胡雪岩和刘不才叫的局,陆续到了。为求热闹,叫得不少,片刻之间,莺莺燕燕,翩然群集,猜拳的猜拳,唱戏的唱戏,因为庞二是主客,自然都应酬他,左顾右应,忙得不可开交。叫的局来了又去,川流不息,怡云老七却始终不动,娘姨拿进一叠局票,悄悄塞了过来,她看都不看、就交了回去,只说得一声:“随它去!”这一下反倒使得庞二过意不去了,“你管你出局去!”他说,“回头我们‘翻台,过来。你住得远不远?”“是真的要翻台过来?”“这,我骗你干什么?”怡云老七笑一笑不响,却依然坐着不动。“你先回去,预备预备,我们就过去。”“叫我回哪里去?”怡云老七用手一指,“喏,前厢房就是我的房间。”“原来你也在这里!”庞二顿觉意外,“为啥早不说?”“现在说也不晚。”怡云老七越发坐近了,手扳着他的肩,低声说道:“翻来翻去,都在一处地方。尤五少的面子,你就在这里多坐一会。回头到我那里去消夜好不好?”这便是一种暗示,有身分的“红棺人”,通常是不肯作此露骨的表示的,所以庞二颇为高兴。他们低眉垂眼,款款深谈的神情,都落入旁人眼中,也猜得到他们已有密约,所以为了予人方便,作主人的竟一反常例,提议早早散席,理由是因为怕庞二在路上辛苦了,需要早早休息。“多谢关切!”庞二指着怡云老七说,“我答应到她那里宵夜。大家一起过去坐一息。”怡云老七唯恐客人推辞,抢着先拜托怡情老二:“二阿姐,你替我讲一声,请各位老爷,赏我个面子。”直待大家都答应了,怡云老七方始匆匆赶回自己房间去准备。等庞二陪春客人一到,已经准备停当,虽是消夜,依然丰盛,还特地用了一副“银家伙”,开了一小坛十年陈的“竹叶青”,此外果盘茶烟,无不精美,这又合了庞二的脾胃,脸上飞了金似地,相当得意。“明天原班人马在这里,我不发帖子了。”“好的。”刘不才说,“后天该我”“不行!刘三哥!你再让我两天,后天、大后天仍旧应该是我的,还是在这里。”阔客捧场,也要有个规矩,所以刘不才问道:“明天算是庞二哥还席,后天、大后天算是啥名堂?”“我跟老胡的交情,还席可以摆在后头”照庞二的说法,明天是他诚意结交新朋友,专请尤五和古应春,后天则是酬谢刘不才,在南浔替他照料宾客,大后天才是还胡雪岩的席,花丛哄饮,能够说得出道理,没有不凑兴的道理,因而大家都答应了,然后又徘定次序,接下来是刘、古、尤三人做主人。庞二的兴致极好,还要叫局,只是大家都说良朋良夜,清谈最好,只把抬情老二找了来,浅斟低酌,又消磨了一个时辰,方始兴尽而散。当然,这一夜的庞二是不会再回一品香了。第二天午后,刘不才听从胡雪岩的指挥,特地去陪伴庞二。胡雪岩则与古庆春和尤五在裕记丝栈谈了一下午,听说了庞二与他昨天所谈的话,尤、古二人大为兴奋。能够与庞二合作,无论讲声势、讲实力,都是十分有利的事,尤其是在上海设一爿钱庄,现成有五十万银子这么个大户头作往来,这个局面的开展,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不过障碍也不是没有,“朱福年多年耕耘,视庞二的事业如禁膏,肯拱手上让人吗?”古应春怀着浓重的疑惑。“小爷叔,”尤五也说,“你在庞二面前已夸下口了,要‘七擒孟获’,我倒要问问,怎么个擒法?”“用不着七擒!”胡雪岩说:“昨天我在床上就想好了办法,要下一着狠棋。五哥,同兴的档手你熟不熟?”“你是说同兴钱庄?”尤五答道:“档手姓邵,镇江人,我不熟,不过我可以托朋友去说话。”“说要我自己来说,不有让第三者知道。你能不能托人介绍,大家见一面?”“这不难。你想要啥时候见面?”“越快越好。”“今天晚上就可以。应春,”尤五转脸说道,“你替我写封信给华佩卿。”古应春也认识华佩卿,他是个书贾,跟北京的琉璃厂有联络,以前在江南旧家收买了善本古书,总是搭松江帮的漕船进京,所以跟尤五颇有交情。古应春跟他相识,就是从尤五的关系上来的。“今天晚上要应酬庞二。请他约一约,明天中午见面如何?”“随便你。”于是古应春用尤五的名义给华佩卿写了信,立即派“出店”送去。信上注明:“即晚候玉”,而回信在他们到怡情院赴约以前就收到了。华佩卿很热心,回信中说,接到信他立即照办,找到了同兴的档手邵仲甫,说明经过。邵仲甫也知道有胡雪岩这么一位同业,仰慕已久,乐于相交。不过他明天中午有个“非践不可之约”,所以华佩卿已经跟他约好,第二天上午吃早茶,由华佩卿作东。介绍认识以后,胡雪岩要跟邵仲甫单独相谈,“自行面约可也”。***名为“吃早茶”,其实是约在一家扬帮馆子里。扬州人早晨这一顿很讲究,先拿肴肉、干丝来吃酒,然后点过桥面,“浇头”也先炒出来下酒。主客一共四个人,胡雪岩是由尤五陪着去的,四碗面两样花色,炒出来两大盘浇头,一盘虾腰,一盘“马鞍桥”,华佩卿不断劝客,十分殷勤。彼此都是“外场人物”,做生意又讲究和气亲热,不似官场中人矜持,所以胡雪岩跟邵仲甫第一遭相见,就很熟了。尤五看华佩卿健谈而又健啖,这顿早酒,着实要消磨些工夫,便向胡雪岩使个眼色:“你跟邵先生有话,就这里借个地方谈谈,岂不省事?”“对,对!你们两位尽管请便,我跟尤五哥好久不见,也要叙叙。”于是一桌化做两桌,胡雪岩跟邵仲甫另外在僻静角落坐定,喝茶密谈。在这一顿点心的工夫中,胡雪岩对邵仲甫的性情,已有了解,不善言词而是心有丘壑的人,这路人物比较讲实际,动以利害则自能分辨,所以他决定开门见山,实话直说。“仲甫兄,”他问,“宝号跟宠家的‘恒记,有往来?”“是的。”邵仲甫答道,“我们做往来,不是一年了。”“那以后还要请你多帮忙。”胡雪岩说,“庞家二少爷已经到了上海,你总见过面了。”“还没有。约了今天中午见面。”胡雪岩心里明白,所谓“非践不可之约”,就是跟庞二见面。照此看来,他对庞二的重视,又不言可知,然则自己动以利害的打算,越显得不错,不过,胡雪岩灵机一动,改变了主意,“这样说,我们中午还要见面。”他说,“我有几句话,不妨明后天再谈。”邵仲甫跟恒记有多年的关系,所以跟恒记有往来的客户,大致也都了解,就没有听说过有胡雪岩在内。然而照他此刻的话来看,似乎跟庞二很熟,与恒记在生意上有密切的牵连,岂不费解?既为了生意上的关切,也为了好奇,邵仲甫何能置而不问,“雪岩兄,我们一见如故,有话尽说不妨!”他用套交情的方式来套话,“何必等到明后天?”在胡雪岩原是盘马弯弓,有意要引起邵仲甫的注意,见他这副神情,便知已经入彀,不妨略为透露,于是很快地答道:“原是一见如故,我才跟仲甫兄谈到深处。庞二哥是我的好朋友,最近进一步谈到彼此合伙。当然,恒记是以他为主,听他跟你老兄是怎么说,我们再细谈。彼此同业,要讲义气,没有不好谈的。”这几句话闪闪烁烁,越引人关切,邵仲甫拿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体味了一遍,有些明白了,既然他们合伙,则庞二跟钱城有银钱往来,自然要问问做钱庄的胡雪岩的意见,最后讲的两句话,就是这个意思。恒记是同兴的大户,也是一根台柱,如果这根台柱一抽走,后果不堪设想。虽然胡雪岩的话,靠得住靠不住,尚待求证,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难得他有讲同业义气的善意表示,不正好拉近了交情?“好极了!庞二少有你搭档,将来做出来的市面不得了,雪岩兄,”他急转直下他说,“我是久仰大才,也久仰阜康的信誉,大树底下好乘凉,想沾你老兄一点光,不晓得肯不肯照应照应我们?”“好说,好说,请吩咐!只要力量够得上,决不推辞。”“我是想,同兴跟阜康做个联号,不晓是高攀得上,高攀不上?”对这个提议,胡雪岩倒有些意外之感,暗暗佩服邵仲甫的手腕也不坏,做成联号,则恒记跟同兴的往来,也就等于跟阜康往来,他考虑了一下答道:“只怕阜康高攀不上。仲甫兄,我说句实话,现在丝生意是我自己管,钱庄都托了一个刘姓朋友,你老兄晓得的,东家未见得都了解,全盘情形,都在档手肚子里。彼此联手,我完全赞成,不过先要问一问我那个刘朋友,我写信叫他上来,大家一起谈好不好?”“是的。做事情是应该如此。”“就这样说了。”胡雪岩假意掏出表来看了一下:“我还有个约会,先走一步,中午再碰头。”于是胡雪岩站起身来,向华佩卿道了谢,与尤五告辞出门,一起赶到怡情院,庞二刚穿好衣服,预备到一品香去会见约好了的人。“二哥!”胡雪岩将他拉到一边,悄然问道:“你今天中午是不是约了同兴的邵仲甫见面?”“是啊!你怎么知道?”“我跟他刚见了面。”胡雪岩以郑重的神色,低声说道:“恒记跟同兴的往来,都由朱福年经手,我先要拿同兴方面稳往,以防万一。”“不错,不错!你的心思真细。”庞二说道:“谈得怎么样?”“没有深谈,因为恒记到底是你的事业,要你作主。我告诉他,要先听你怎么说,我才能跟他进一步谈。”这两句话中,一方面表示尊重庞二,一方面也是为他自己表白,并无喧宾夺主的意思。同时也在暗示,需将双方的关系,公开向邵仲甫说明。措词相当巧妙,而丝毫不着痕迹。庞二深为满意,不知不党中便由胡雪岩牵着鼻子走了。“好的。回头我们一起吃饭,我当面跟邵仲甫说。时候不早了,一起走吧。”到了一品香,已有好些人在等。包括朱福年在内,一见胡雪岩跟庞二在一起,他的脸色一变。庞二不曾发觉,胡雪岩是见如不见,神色不动地跟他寒暄,说前天请他作陪,未见赏光,深为遗憾。朱福年当然也有几句致歉的话,只是神色之间,不免忸怩。由这一番周旋,便看出朱福年其实不是什么厉害角色,因而越有自信必可将他收服。“福年!”庞二打发走了一些不相干的访客,招招手说:“你请过来,我有件事告诉你。”庞二住的是一进五间屋子,将朱福年找到最东面那一间,谈了好半天,才见朱福年出来,脸上的气色越发难看了,但对胡雪岩却又不能不敷衍。“胡先生,刚才二少爷跟我说了,说胡先生有大股份加到恒记来。”他极力装出欣幸的神情,“好极,好极!以后要请胡先生多教导。”“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很恳切地,但说话已有老板的味道:“老兄在恒记多年,将来着实还要借重。”听得这一说,朱福年的脸色好看了些,赔着笑敷衍了一会。胡雪岩以话套话,将庞二跟他说的话,都打听了出来,果然说的是“大股份”。显然的,这是为了让他好受恒记的同人着重,有意这么说,庞二真的很够交情。***由邵仲甫作东,吃了一顿丰盛的“番菜”,庞二要陪怡云老七到洋行里去买首饰衣料,匆匆走了,主人留胡雪岩在原处喝“英国红茶”,有话要谈。在邵仲甫面前,庞二也说胡雪岩在恒记有大股份,因而他的神态也显得跟第一次见面不同,连称呼也改过了,不是称兄道弟,而是叫“胡先生”。“胡先生!”他说,“我有句话请教,刚刚庞二少爷关照,以后恒记跟同兴往来,归胡先生你经手,那么,朱福年来说的话,算不算数?”一下子问到要害上,胡雪岩不敢轻率回答,先反问一句:“是什么话?”“恒记跟同兴的往来,本来都归朱福年一个人接头,上十万银子的出入,或者调拨户头,都听他一句话。以后,我们听不听呢?”这“调拨户头”四个字,正就是胡雪岩要弄明白的,当然往下追问:“恒记在宝号有几个户头?”“三个。”邵仲甫答道:“恒记、继嘉堂、福记。”“继嘉堂”是庞家的堂名,“福记”当然是朱福年,这个都算是私人户头,但恒记与继嘉堂不可分,福记的私人户头如何可以跟恒记混在一起?这其间,不言可知有了弊病。于是胡雪岩不但不答邵仲甫的询问,而且提出要求:“请同兴先将福记历年进出的数目,抄个单子给我。”邵仲甫一听吓一跳。这是钱庄的大忌,有钱的人,守着“财不露白”的古训,在钱庄里存款是决不肯告诉人的,用堂名或用个什么“记”的户名,就是为了隐藏真相,而钱庄里也有义务为客户守机密,如今将福记存款进出的数目,泄漏给第三者,这话一传出去,信用一失,人人白危,都来提存,岂不把同兴挤垮。“胡先生,你是内行。”他哭丧着脸说:“这件事实在不敢从命。”他的难处,胡雪岩完全了解,所以早就想好了的,这时便即问道,“仲甫兄,我跟你有没有仇?”“哪里来的仇?”“那不就是了!我跟你无冤无仇,何必来害你?福记是纯粹的私人户头,我没有资格查他的帐,既然跟恒记混在一起,当然我要弄弄清楚。就是在同兴来说,也有义务拿福记的进出开给我看。”胡雪岩又说:“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坏同业的规矩的。这件事,无知地知,你知我知,连庞老二我都不告诉他,你还怕什么?”邵仲甫想了想问道:“胡先生,你要这张单子做啥用场,是不是跟朱福年去算帐?”“不是!”胡雪岩说:“朱福年也不会晓得有这件事,我是根据你开的单子,盘恒记的帐。”邵仲甫真的为难了,“英国红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只是答不出来。胡雪岩也知道这是件极严重的事,不加点压力,邵仲甫决不肯就范,所以用相当冷峻的声音说道:“庞老二本有意叫我在上海立阜康的分号,我因为你老兄有言在先,没有答应他。现在在看来,只有自己有钱庄,帐目才能弄得清楚。”说着,便有起身告辞的模样。阜康一设分号,同兴当然再也做不成恒记的生意,这一着棋是“将”邵仲甫的“军”,他不能不着急。“胡先生,胡先生,有话好商量。你能不能让我明天答你的话。”“那自然可以。不过有一层,仲甫兄你千万记住,无论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这件事只有你我两个人晓得。”意思是不可泄露其事给朱福年。邵仲甫当然意会得到,连连答说:“我知道,我知道。”到了第二天一早,同兴钱庄派人送了信来,邵仲甫约胡雪岩,中午仍旧在那家番菜馆见面。准时赴约,点好了菜,等“仆欧”退了出去,做主人的取出一个信封,摆在面前,跟他先有番话要交代。邵仲甫提出了“约法三章”:第一,这份清单不得泄漏给任何人,第二,不得以此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根据,第三,不管胡雪岩是不是在上海设阜康的分号,恒记不能与同兴断绝往来。第三点其实是请求,只是邵仲甫的措词不甚恰当,有些近乎要挟的意味。胡雪岩颇为不悦,“仲甫兄,”他这样答道:“第一、第二两点,我谨遵台命,第三点,我只能这么说,我一定讲同业的义气。恒记如果是我一个人的事业,老兄吩咐,闲话一句,无奈大老板是庞老二,他又是大少爷脾气,如果恼了他,翻脸不认人,我说的话,他也未见得听。所以这一点,完全要看你自己的做法,我在旁边总替同兴说好话就是。”这是暗示邵仲甫,如果同兴是这种近乎要侠的做法,庞二首先就会着恼,邵仲甫也是极老到的人,一听他这话,自知失态,很见机地道歉。“胡先生,我不会说话,请你不要见怪。将来仰仗的地方还多,一切心照。我也不多说了,总而言之,听你的吩咐就是。”胡雪岩的度量宽,有他这两句话,不满之意,随即消失。等邵仲甫将他面前的信封移了过来,便即抽出里面的单子来看,只见开头写的是“福记名下收付清单”,后面盖着“同兴协记钱庄”的书柬图章。他不暇细看内容,将前后折起,用桌上现成的餐刀,裁下“福记”字样及同兴图章,各约一指宽的两张纸条,交回邵仲甫。这个小小的动作,使得邵仲甫大为服帖,一则见得胡雪岩的诚意,不会拿这张清单作为对付朱福年的把柄,二则也见得他心细,邵仲甫发觉自己做错了,本来就不必写明“福记”字样,更不必盖上书柬图章,纵然胡雪岩无他,万一遗失了这张清单,落入旁人手中,依然是件极不妥的事。幸好,他的这个错误,为胡雪岩及时纠正了。“胡先生,”他由衷地表示佩服,“有魄力的人,粗枝大叶,心细的人,手面放不开。只有你胡先生,这两样长处都有,实在是没话可说了。”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三十一章朱福年的“把柄”虽已入手,胡雪岩却反丢开了,他做事一向往好的方面走,眼前的唯一大事是与庞二谈判合伙的细节。由于彼此都具诚意,谈判相当顺利,胡雪岩在恒记不居任何名义,但先要为恒记作一番整顿,等到有了头绪,再进行筹设阜康钱庄上海分号。对这方面,庞二表示概不过问,又说,如果胡雪岩资金不足,他可以拉一批长期存款的户头来,变相地为阜康增添资本。于是,双方找了见证人来写台伙的契约,胡雪岩请的是尤五,庞二找了一个他的父执,专做桐油出口的孙大存,合同签押好了,庞二大张筵席,请见证人,也请恒记管事的人,包括朱福年在内,即席宣布,赋胡雪岩以盘查银钱货色、考查同人、重新改组的大权。胡雪岩接着又站起来说了话,表示决不轻易更动,请大家照常办事,不必三心两意,话不多而扼要,每人都象服了颗定心丸。当然,只有朱福年是例外。到了第二天,朱福年来请胡雪岩到恒记去“视事”。他早就打好了主意,到了恒记在帐户中坐定,管事的人一个个来见过,他问了问各人的经历,随即起身辞别,朱福年请他看帐,他回说:“不忙。慢慢儿来好了。”这一半是放朱福年一马,看他是不是自己去弥补他的“花帐”,一半也是实话,因为眼前先有件与他切身利害有关的大事要办。恒记人事上的变动,朱福年已经告诉了怡和洋行的大班吉伯特。这个意外的变化,自然是一大打击,但朱福年还不服气,怂恿吉伯特说:胡雪岩实力不足,只要吉伯特坚持原议,必可迫他杀价脱手。因此,当古应春跟吉伯恃再度会面,说明恒记的丝亦归他经手,要求照最初的议价成交时,吉伯特断然拒绝,依旧以欧洲丝价大跌为托词,只肯照八五折收买。事情成了僵局,胡雪岩相当为难,如果坚持原价,万一不能成交,不但自己的本钱搁不起,丝也会变质,而且对庞二这方面也难以交代,倘或委曲,则更不能求全,不但为宠二所笑,在商场上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名声,亦会大打折扣。同时还有一层顾虑,也许朱福年已经跟庞二说过,他那里的货色,可以照原定的价钱卖给吉伯特,由自己来经手,反打了个八五折,即或庞二了解其中的苦衷,为了划一步骤,以后易于控制全局,眼前不能不吃点亏,但心里总不会舒服,那就要影响彼此合伙的关系了。“我在想,吉伯特恐怕也是‘嘴硬骨头酥’,莫非他买不成我们中国的丝,外国那些绸厂就拿织机停下来,不同绸缎?我想总没有这样的道理吧?”这一说,触发了古应春的灵感,“有了,”他喜滋滋地说,“我有个办法,打听他的虚实!”“那太好了。”胡雪岩精神一振,“我就是想要晓得他手里的牌,看样子‘三副落地’,到底是不是清一色呢?如果不是,我们死扣着那张牌,不是自己害自己?”“就是这话。我马上去打听””“慢来!”胡雪岩拉住他说,“你怎么样下手,先说来我听听!”“吉伯特听了朱福年的话,自然以为千稳万妥,买不成我们的货色,至少可以买恒记的,有了货色,当然要定轮船舱位装货。我就从轮船公司方面去打听,看他定了舱位没有?”古应春又说,“货色不在少数,一两条船还装不下,非先预定不可。所以一定打听得出来的。”“对!这个办法好。”胡雪岩的脑筋极快,当时便说:“除非他真的不想做这票生意,要做这票生意,不但要他照我们的价钱,额外还要他破费。”古应春笑了。由于心情由沉重转为轻松,所以戏谑地挖苦胡雪岩:“小爷叔,你也真是,得着风就是雨!给不得你三分颜色,就要开大红染坊了。”“我说个道理你听,你就晓得我不是胡言乱说。”照他的判断,吉伯特以为自己这方面迟早总会就范,所以轮船的舱位定好了不会退掉,如果能够跟轮船公司接洽,以高价将吉伯特所定的舱位抢过来,则洋人买下了丝运不出去,又会来跟自己这方面情商转让,岂不又可以赚他一笔。“这是如意算盘。”古应春说,“不过也不妨试试。”说到这里,他触类旁通,仍旧觉得胡雪岩的话极有用,“小爷叔,你说的办法,恐怕行不通,不过我倒想到了,大可借这个说法,逼他一逼。”“嗯,嗯!”胡雪岩意会了,点点头说:“你请吧!我等你的回音。”于是古应春去寻一个名叫陈顺生的朋友,此人是他的同乡,在太古轮船公司做买办,专门负责招揽客货承运。太古也是英国人的资本,怡和有货色交运,当然委托太古。一问果然,“不错,有这回事。”陈顺生答道:“先是定了两班轮船的舱位,到期说货色还不齐,要延到下两班,贴了四百两银子的损失。”“那么下两班什么时候到?”“一班十天以后,还有一班要半个月。到埠卸货装货,要十天工夫。”陈顺生问,“你打听它是为什么?”托人办事,当然要相见以诚,而且是同乡好友,也不必顾虑他会“泄底”,所以古应春将跟吉伯特斗法的经过,源源本本说了一遍,接着便托陈顺生去“逼他一逼”。“延过一次期,话就更好说了。”古应春低声说道:“我拜托你问一问吉伯特,货色齐了没有?到时候能不能装船?如果不能,要趁早说,好让太古另外去招揽客户。”“懂了。这个忙我可以帮你。”“多谢,多谢。今天晚上我请你吃花酒,顺便听你的消息。”“这么急?”“拜托,拜托!”古应春长揖恳求,“务必请你就跑一趟。”情面难却,陈顺生真的丢下了自己的事,去为古应春奔走。到了晚上在估情院见面,他带来了吉伯特的消息。“他说等三夭看。如果三天当中没有回话再谈。”“怎么叫‘再谈,?”古应春问,“是谈班期顺延,还是根本就不要舱位了?”“怎么不要?当然要的!”古应春听得这个回音,十分满意。足见怡和洋和非买丝不可,而且在三天以内就会来谈判。这个看法,胡雪岩也认为不错,但主张再逼一逼。这就是请陈顺生再跟吉伯特去说,有客户求货运舱位甚急,请他在三天以内,必须提出确实答复,否则,吉伯特就得照约履行,即使放弃不用,亦要照全价收费。“这一逼还不够。”胡雪岩又说,“我们还要想个办法,让吉伯特以为我们不愿意跟他再做生意,他才会着慌,你看,我们是不是能够另外找洋人接头,虚张声势一番?”“不行!洋人比我们团结,彼此都通声气的,而且哪个洋行做哪项买卖,完全听他们国内指挥,不会突然之间改做别项生意。虚张声势瞒不过吉伯特。”古应春又说:“倒是有个办法,我们放个风声出去,预备立一间号子,专做洋庄,直接写信给外国厂家交涉。看吉伯特怎么说?”“这也是一个办法。不过,”胡雪岩沉吟了一会说:“俗语说得好:‘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人家。’吉伯特就算愿意回头,总也要有个‘落场话’。大家的话都很硬,自己转不来弯,我们要替吉伯特开条路子出来。你说是不是?”“我也想到过。就怕我们想转圜,他以为我们软弱,越发搭架子,岂非僵上加僵?”对这个顾虑,胡雪岩无法作判断了,因为洋人做生意的规矩,以及吉伯特的性情,他都不太了解。只是将心比心,自己不肯低头,谅来吉伯特也是如此,如果从中有个穿针引线的人,搭一搭桥,事情使容易办通了。“小爷叔!”古应春看他犹豫的神色,提醒他说:“洋人做生意,讲利益,也讲道理,只要我们道理站得住,态度坚决,洋人倒是不讲面子的,自会笑嘻嘻来跟你说好话。所以你不要三心二意,让洋人看穿了,事情格外难办。”胡雪岩最尊重行家的意见,古应春跟洋人的交道打得多,自然听他的,“那好!”他说,“我们就做一番态度坚决的表示给他看,请尤五哥弄两条船,我们拿货色装上去。”“这,这表示,绝不卖给他了?”“对了!对外头说,我们的丝改内销了,预备卖给杭州织造衙门.”“那么,恒记的货色呢?”“这我会跟庞二说,让庞二关照朱福年,也是雇船运杭州。”古应春闭着嘴,脸色郑重地考虑好一会,毅然决然地答道:“可以!我们就这么做。不过,庞二对朱福年说的话很要紧。”“那当然!我知道。”胡雪岩说,“朱福年自然要劝他,不必受我们这方面的牵累拿丝卖给吉伯特。庞二只要说一句:‘胡某人怎么样,我们怎么样,吉伯特要买丝跟胡某人去接头。’那就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