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哪一天回来?”“现在还说不定,会见那些大人先生要等,光是投封信,见不着面,又何必我自己去?”“这话也不错,不过我希望你早点回来,”胡雪岩紧接着说,“倒不是为这件事,怕洋人那里有什么话,你不在这里,接不上头。”“不要紧。我托了个人在那里,尤五哥也认识的,如果洋人那里有什么话,他会来寻尤五哥,不会耽误。”话说到这里,西息已端来了“尾食”,吃罢算帐,是一桌鱼翅席的价钱,而尤五却说未曾吃饱。“番菜真没有吃头,又贵,又不好。”尤五笑道,“情愿摊头上一碟生煎馒头,还吃得落胃些。”当然,这也不过口发怨言而已,没有再去吃一顿的道理,出了番菜馆,访友的访友,办事的办事,各自分手,约定晚上在恰情院吃花酒。胡雪岩这两天的心有点野了,正经事虽有许多,却懒得去管,仍旧回到客栈,打算静下心来,将公私杂务,好好想它一想。等一走进屋,非常意外地,发现陈世龙在坐等。“咦!你怎么来了?啥辰光到的?”“来了不多一会。”陈世龙答道,“一下船先到裕记丝栈,说胡先生搬到这里来了,”“坐,坐!湖州怎么样?”胡雪岩问道,“到上海来作啥?”“王大老爷叫我来的。有封信在这里。”拆开信一看,又是求援。为了漕米改为海运,原来粮船上的旗丁水手,既无口粮,又少人约束,所以往往聚众闹事,甚至发生抢案,黄宗汉颇为头涌。由于王有龄在筹办海运时,对这方面曾有建议,要为旗丁水手,妥筹生计,所以黄宗汉仍旧责成他设法安抚。王有龄在信中说,如果当初照他的条陈,拨出一笔费用来办理这事,比较容易收功,因循未办,如今看形势不妙,再来安抚,显得是受了此辈的威胁挟制,事倍功半,十分棘手。同时湖州的团练,正在密锣紧鼓地编练,而江浙交界的平望、泗安两处防务,又相当重要,经常要去察看,他实在无力来顾及此事。本来想推给嵇鹤龄,再又想到,推给了嵇鹤龄,他仍旧要求助于胡雪岩,与其如此,不如直接写信乞援。希望胡雪岩能请尤五一起到浙江去一趟,以同为漕帮的情谊,设法排解。“王大老爷叫了我去,当面跟我说,他也晓得胡先生很忙,如果真的分不开身,叫我陪了尤五爷去。”“这件事有点麻烦。他们槽帮里面的事,外人不清楚。尤五跟浙江漕帮的头脑,是不是有交情,还不晓得。说不定不肯插手。”胡雪岩又说,“你郁四叔怎么说?”“请尤五爷去排解,就是郁四叔出的主意。”“喔!”胡雪岩欣慰的说,“那就不错了。走!我们到恰情院去。”于是一起到了怡情老二的小房子里,尤五还没有回来,胡雪岩便趁此机会,向陈世龙细问湖州的情形,知道今年因为洋庄可能不动,时世又不好,养蚕的人家不多。不过陈世龙又说了他的看法,认为这是一时的现象,如果有钱,可以放给蚕农,明年以新丝作抵,倒是一笔好生意。“有钱,好做的生意多得很,眼前还谈不到明年的事。”胡雪岩说,“你这趟回去,先打听今年的行情,湖属有多少人养蚕?大概能出多少丝?打听确实了,赶紧写信来。这什事要做得秘密,请人去办,不可省小钱。”“是的。”陈世龙接着提起他的亲事,说岳家已经跟他谈过,日子想挑在端午节前后,问胡雪岩的意思怎么样?“那时候不正是新丝上市吗?”“我也是这么说,生意正忙的时候办喜酒,‘又是灯笼又是会’,何必夹在一起?他们说,如果不是端午前后,就要延后到秋天。”“与其延后,何不超前?”胡雪岩以家长的口吻说:“你们早点‘圆房’倒好。”“阿珠的娘不肯马虎,一定要把嫁妆办好。除非”陈世龙说,“胡先生说一句。”“说一句还不容易,你早跟我说了,我早就开口了。这趟你回去跟他们老夫妇说,生意要紧,家也要紧,趁新丝上市以前让你办了喜事成了家,定定心在生意上巴结,岂不是两全其美?”胡雪岩又说,“今年秋天局面会变动,我的场面也要扯得更大,那时人手越嫌不够,一办喜事,忙上加忙,这把算盘打不通。”他说一句,阿世龙应一句,也不过刚刚谈完,尤五和古应春联诀而至,跟陈世龙寒暄了一番,问起来意,陈世龙只有目视胡雪岩示意。“尤五哥,你的麻烦来了!”胡雪岩将浙江漕帮不遵约束,聚众滋事的情形,以及王有龄的要求都说给他听。“事情很麻烦!”尤五说了这一句,紧接着表示:“不过上刀山我也去。”“尤五爷真是够朋友。”陈世龙立即表现了不胜倾眼的神态。在胡雪岩,觉得他这样豪爽地答应,倒不无意外之感,想到尤五去杭州,古应春去苏州,上海剩下自己一个人,与洋人言语不通,万一有事,虽说古应春托有一个人在这里,但素昧平生,而且有些事只有古、尤二人清楚,自己还是等于孤立无助,此事十分不妥。“老古!”他当机立断他说:“上海一定要你坐镇。我跟你换一换,我到苏州去看何学台,你留在上海。”这番变化将古应春和尤五的“密谋”完全推翻,说起来也是很扫兴的一件事,是尤五的提议,认为郁四他们在湖州为胡雪岩谋娶芙蓉这件事,确是够好朋友的味道,不妨如法炮制,古应春特为迟一天走,就是要等着看胡雪岩和阿巧姐的态度,如果妾有情,郎有意,古应春就预备趁去苏州之便,专诚到木渎去访阿巧姐的夫家跟娘家,拿大把银子来为他们结成连理。刚才他们就是从怡情院来,据怡情老二说,阿巧姐不但已经点头答应,而且还提供了许多情况,指出着手进行的办法,“火到猪头烂”,最多花上三五百银子,就可买得阿巧姐的自由之身,如今胡雪岩这一说,岂非无趣?“怎么回事?”胡雪岩看他态度有异,追问着说:“老古,你有什么难处?”“唉!”古应春笑着叹口气,“好事多磨!”“怎么呢?”“事情有缓急,”尤五抢着对古应春说,“你就守老营吧。过些日子专程跑一趟,也算不了什么。”“那也只好如此。”“你们讲啥?”胡雪岩大惑不解,“何妨说出来大家商量!”“说出来就没有味道了。”古应春摇摇头。尤五也是微笑不作声。这就很明显了,虽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必与他跟阿巧姐有关。理解到这一点,不免又把这段倘来艳福思量了一下,诚然,阿巧阻的情味,与他过去所遇到的任何女人不同,真可以说一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但世界上天生有一种福气人,什么事都不必做,席丰履厚,多的是闲情,专门可以消耗在阿巧姐这种尤物身上,而自己不同,自己天生来就是做生意的,而且是做大生意的,虽然也能欣赏阿巧姐的好处,并且有办法使得阿巧姐这样的人,心甘情愿随自己摆布,然而到底不是“正业”,不可为她耗费工夫,更不可为她神魂颠倒,忘记了自己应该是干什么的!这样想着,觉得手心上都有汗了,内心相当不安,从到上海以来,似乎一直迷恋着阿巧姐,还不曾好好办过一件正经事。因此,他收敛笑容,正色说道:“两位的心思,我有点猜到了。我不是味着良心说话,这不过逢场作戏,要看机缘,总要顺乎自然,不可强求。湖州那件事我做得有点冒失,现在还有麻烦,当然,说句狂话,什么麻烦我都不怕,但要工夫来料理,我现在少的就是工夫。”这段话颇引起尤五的警惕,古应春的脸色也不同的,“我们晓得了。”他说,“听你的意思办,目前按兵不动。”“这样最好。到我觉得可以办了,‘我一定拜托你们费心。”胡雪岩忽然想到,“五哥,你这趟正好把七姐带了去,将我们所议的那件事办一办。”这件事就是请王有龄与七姑奶奶认作义兄妹。机会倒是好机会,但事先要谈妥当,行礼要有胡雪岩在场,就这样带了去,登门认亲,未免太冒昧了。尤五说了他的意思,古应春亦以为然,胡雪岩也就不再多说。但这一下倒提醒了尤五,认为这趟到杭州去,应该多备礼物结交王家,以为将来结干亲的地步,于是由此开始,商量杭州的行程,决定在第三天动身。“小爷叔,你呢?”“我随时可走。没有事的话,我明天就动身,早去早回。”“不行!”尤五说,“这条路上,不怎么安静,我叫人替你打听一下,雇一只专船,派人陪了你去。”“不要紧!”胡雪岩因为尤五此行,琐琐碎碎的事情也很多,不愿再麻烦他,这样说道:“这条路,我不熟,老古熟,我请他帮忙,你就不必管了。”“对!”古应春立即应声,“这件事交给我,包管妥贴。”这样说定了,各自散去。陈世龙住在裕记丝栈,胡雪岩先把他送到那里,有许多话叮嘱他,主要的是为尤五,他是王有龄请去排难解纷的上客,但在官面上的身分不同,而且将来还要结成干亲,所以为了双方的面子,决不可叫尤五受了委屈,他关照陈世龙当面将这些情形跟王有龄讲清楚。“顶要紧的一句话,尤五爷这趟去,完全是私人面子,所以他只是王大老爷一个人的客人,跟浙江官面上,不必交结。这一点,你要跟王大老爷说清楚,省得尤五爷受窘。”陈世龙心领神会,诺诺连声。等胡雪岩说完要走,陈世龙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胡先生,那阿巧姐是怎么回事?”“说来话长,慢慢你就知道了。”胡雪岩倒被提醒了,“回去不必多说。”“知道,知道,我不能不晓得轻重,”回到大兴客栈,阿巧姐正在灯下理燕窝,用心专注,竟不萝发觉胡雪岩。她已经卸了妆,解了髻,一头黑发,松松地挽成一条极粗的辫子,甩在一边,露出雪白的一段头颈。胡雪岩忍不住低头闻了一下。这一下把阿巧姐吓碍跳了起来,脸都急白了,看清是胡雪岩才深深透了口气,拍着胸以白眼相向。“何至于如此!”胡雪岩歉意地笑道,“早知你这么胆小,我不跟你闹着玩了。”“‘人吓人,吓煞人’!你摸摸看!”阿巧姐拉着他一只手在左胸上探试,果然心还在跳。“你胆这么小,怎么办?”胡雪岩说:“后天我要到苏州去两三天,本来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住,现在看起来,你还是回怡情院吧!”答复大出胡雪岩意外,“我不回去。”她说,声音虽平静,但每个字都象摸得出梭角似地。“怎么?”胡雪岩问道:“是啥缘故。”“我已经算过工钱了,”阿巧姐说:“那种地方只有出来的,没有回进去的。”“好志气!”胡雪岩赞了她一句,心里却有些着急,阿巧姐决心从良,是跟定了自己了,这件事只有往前走,不容自己退步,看来还有麻烦。“你到苏州去好了。”阿巧姐坦然他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好了。我只怕人装鬼吓我,真的鬼,我反而不怕。”“这又是你这时候说说。真的有鬼出现,怕不是吓得你半死。”“我不相信鬼。总要让我见过,我才相信。”“自然有人见过。”胡雪岩坐在她对面,两手支颐,盯着她看,“我讲两个鬼故事你听!”“不要,不要!”阿巧姐赶紧站起身来,“看你这样子瞪着人看,就怕人。吃了燕窝粥睡吧!”茶几上有一只“五更鸡”,微微的几星火,煨着一盂燕窝拣得一根毛都看不见,且不说滋补的力量如何,光是她这份细心料理,就令人觉得其味无穷了。两人上了床,阿巧姐紧抱着他说:“现在你可以讲鬼故事了。”“奇了!”胡雪岩笑着问:“何以刚才不要听,现在要听?”“现在?现在我不怕了!”说完,把他搂得更紧。这是胡雪岩所从未有过的经验,太太是“上床”亦是“君子”,芙蓉的风情也适可而止,只有阿巧姐似乎每夜都是新鲜的。于是胡雪岩添枝加叶他讲了两个鬼故事,吓得阿巧姐在他胸前乱钻。又怕听,又胆小,原是听讲鬼故事的常情,只不如她这般矛盾,胡雪岩也知道她有些做作,但做作得不惹人厌。一宵缱绻,胡雪岩第二天仍旧睡到很晚才起身。这天他知道尤五去杭州之前,有许多杂物要安排,古应春替他去雇船找人护送,也在忙着,都不会到大兴来。自己没有急事要料理,便又懒得出门,愿意在妆台边守伺阿巧姐的眼波。“可有人会来吃饭?”阿巧姐说,“今天我们要开伙食了!”“那有多麻烦,馆子里叫了来就是了。”“那不象做人家。”阿巧姐挽起一只篮子,“我上小菜场去,顺便雇个小大姐来。”胡雪岩实在不愿她离开,但又无法阻拦,只好怏怏然答应。一个人在旅馆里,觉得百无聊赖,做什么都没有兴致。勉强把烦躁的心情按捺了下来,静坐着细想,突然发觉,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哪怕是王有龄到京里,他被钱庄辞退,在家赋闲的那段最倒霉的日子,也没有这样意兴阑珊过!“这是什么道理?”胡雪岩喃喃自语,暗暗心惊,“怎么一下子卸掉了劲道?”他在想,可能是自己太倦了。经年奔波,遭遇过无数麻烦,精力形成透支,实在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但是在这夷场上,十丈软红尘中,无法休息,最好是带着阿巧姐,借一处西湖的别墅,安安静静住上两个月,什么事不做,什么心不用,闲来划划船、看看山,到晚来弄条鲜鱼,中段醋溜,头尾做汤,烫一斤竹时青跟阿巧姐灯下对酌,那就是神仙生活了。这样不胜向往地想着,忽又自笑,事业做得大了,气局却反变得小!刚得意的那一刻,曾经想过,要把现在住处附近的地皮都买下来,好好盖座花园,日日开宴,座客常满,大大地摆一番场面。如今却只愿跟阿巧姐悄悄厮守,这又是什么道理?两件事并在一起想,很容易发觉相同之处:这些感觉,都是这几天跟阿巧姐在一起以后才有的。有人说:温柔乡中,最容易消磨一个人的志气。这话看来有道理。想到了这个道理,接着便是警惕,由警惕又生出不服气的感觉,决定抛开阿巧姐,去想正经事。这一想,就是一身汗!正事不知有多少,不知为何都抛在脑后!这样下去,可真是危险了。于是等阿巧姐回来,他说:“你马马虎虎弄顿饭来吃。吃完了,我要出门。”“你看你!”阿巧姐笑道:“阔气起来,要顿顿在馆子里叫菜,小气起来,连外面去吃碗面都不肯。”这一下提醒了他,自己也失笑了,“都是你那‘做人家’这句话害的,我总以为要在家里吃了午饭再出门。”他一面走,一面说:“好了,好了,我到外面去吃。”“慢点!”阿巧姐拉住他,指着篮子说:“我一篮子的菜怎么办?”“晚上来吃!”这句话使得她深为满意,“请他们都来!”她说,“菜多吃不完。”“也好!你索性多做些,就算替尤五爷饯行。”等出得门来,却有些茫然,因为他的本意,只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不愿沉溺在温柔乡中。要办的事虽多,或者还不到时候,或者要听候他人的消息,再定行止,此时一事不能办,何去何从?倒费踌躇。想一想还该先到裕记丝栈,找着了陈世龙再说。事不凑巧,陈世龙刚刚出门,丝栈里的执事非常客气,一定要留胡雪岩在那里坐。奉茶奉烟,极其殷勤。他情不可却而懒于应酬,便这样答道:“你们不必招呼我,我喝喝茶等着,尽管请便,不然我就不敢打搅了。”执事的听他这样说。知道他不愿跟闲杂人等在一起,便将他引入一间小屋,那也是尤五跟人约会谈体已话的地方,布置不见得好,却有很精致舒服的一张藤靠椅,躺着想心事,最为合适。“这里好!”他欣然说道,“我正好在这里打个盹!”这就更明白表示出来,不愿有人搅扰了,执事的连声称是,叫小徒弟把一碗现泡的盖碗茶,四个果盘子,还有一支水烟袋都挪了进来,取张方凳当茶几,安设停当,掩上门迟了出去。胡雪岩躺了下来,觉得相当舒服,心一静,便觉得隔室的谈话声,历历入耳。留神细听,谈的是地皮生意。胡雪岩亦曾有意于此,便一字不肯放过。那两人对洋场的情况,和洋人的动向,相当清楚,说洋人跟中国人不同,中国人的路是走出来,人多成市,自然走出一条路来,等到预备修路,路面为两旁的市房摊贩所限制,已无法扩充。洋人的办法不同,同先开路,有了路便有人到,有人到便有房屋,自然市面会热闹起来。因此中国人的市面做不大,不能不佩服洋人的规模、气魄。这番话,在胡雪岩可说闻所未闻,细细玩味,果然大有道理。他听王有龄谈过京城里的情形、如今才知道京城的市面与众不同,一半固然因为天子脚下,人烟稠密,一半就因为京城里的建制,也跟洋人一样,先开好大路,分好地段,哪里做衙门,哪里住人,哪里开店,开店又分出来,哪里可以开戏园茶楼,哪里可以贩牛羊驴马,这样子的规模,自然就可观了。“照上海滩的地形看,大马路、二马路,这样开下去。南北方面的热闹是看得到的,其实,向西一带,更有可为,眼光远的,趁这时候,不管它芦荡、水田,尽量买下来,等洋人的路一开到那里,乖乖,坐在家里发财。”胡雪岩听隔室说到这里,哪还能静心躺下去?但说了睡个午觉,突然告辞而去,也不大合适。因而只好按捺心情强忍着,无奈遇到这种生意经,胡雪岩就是抛不开。他对上海的地形不熟,要筹划也无从筹划去,这时候渴盼的,就是找到古应春,坐了他的那辆亨斯美往西一直到静安寺一带,实地去看一看才符心愿。幸好,不久陈世尤就回来了。于是胡雪岩向执事殷殷致谢,辞了出来。走到街上,第一句话就问:“世龙,你对西面一带熟不熟?”“胡先生部不熟,我怎么会熟?”“不管它,我们弄部马车去兜兜风。”于是雇了一辆干净车,由泥城墙往西,不择路而行。七兜八转,尽是稻田水荡,胡雪岩几乎连方向都辨不清楚了”。一路漫无目的地兜风,一路他把刚才所听到的话告诉了陈世龙。原来如此!陈世龙提出了一个见解:“胡先生,这件事有两个做法,第一个做法恐怕办不到。”“你不管它,说来看!”“第一个办法是有闲钱。反正地价便宜,譬如不赚,买了摆在那里,看哪一天地价涨了,再作道理。依我看,为子孙打算,倒不妨这么办。不过胡先生,你手里的钱是要活用的,所以说办不到。”陈世龙停了停又说:“第二个做法,一定要靠古先生,先去打听洋人准备修哪条马路,抢先一步,把附近的地皮买下来,那一来,转眼之间,就可以发财!”“对!这话对!”胡雪岩拿他的话细想了一想,忽有启发,“你的话也不全对。”他说,“最高明的做法是,叫洋人修那条马路!”“这”陈世龙想懂了他的意思。认为办不到,“洋人岂肯听别人摆布,叫他修哪条路,他就修哪条路?”“事在人为。总可以想得出办法。好在这事也不急,慢慢儿再说。”胡雪岩做事就是这样,不了解情况时,为求了解,急如星火,等到弄清楚事实,有了方针,他就从容了。陈世龙知道他的脾气,说是说“慢慢儿”,决不是拖延,更不是搁置,帮着他做事,须知这一点,自己暗暗去做准备,说不定哪一天,他筹划好了,拿出来的计划详详细细,立刻可以动手,自己没有准备,就合不上他的步子和要求了。“我还要多找几个人。”胡雪岩在归途中说:“你这趟回去,随时替我留心。”“是的。”陈世龙想了想问:“胡先生将来到底叫我做什么?我不想死守在湖州。”“我知道。”胡雪岩说,“你喜欢在外头跑,将来不要叫苦!”“怎么呢?”胡雪岩沉吟不答,好久好久才问:“你看山西的票号,打不打得倒?”“打是打不倒的!人家多年信用。不过饯庄的做法如果活络些,不象票号那样墨守成规,那么,南五省的地盘,应该可以拿得到。”胡雪岩很欣赏陈世龙的态度,看他的样子近乎浮滑一路,说话倒很实在,因而将心里的话告诉了他。“今天我好好细想了一想,我的基础还是在钱庄上面。不过,我的做法还要改。”他说,“势利、势利,利与势是分不开的,有势就有利,所以现在先不必求利,要取势。”“势?”陈世龙很用心地想着,“胡先生,你说的势是指势力?”“不错!势力。商场的势力,官场的势力,我都要。这两样要到了,还不够。”“还有洋场的势力!”陈世龙接着他的话说。“好!”胡雪岩很兴奋地翘起大拇指,衷心夸赞陈世龙,“你摸得到我的心思,就差不多了。”“我哪里及得上胡先生?十分之一部没有。”陈世龙也很高兴,矜持他说,“不过胡先生的路子,我总还不至于不懂。”“你懂就好!”胡雪岩说,“现在风气在变了!你到底比我要轻个几岁,比较不出来,从前做生意的人,让做官的看不起,真正叫看不起,哪怕是杨州的大监商,捐班到道台,一遇见科举出身的,服服贴贴,唯命是从。自从五口通商以后,看人家洋人,做生意的跟做官的,没有啥分别,大家的想法才有点不同。这一年把,照我看,更加不对了,做官的要靠做生意的!为啥我要洋场的势力,就因为做官的势力达不到洋场,这就要靠我这佯的人来穿什引线。所以有了官场的势力,再有洋场的势力,自然商场的势力就容易大了。”陈世龙一面听,一面点头,细细体味着胡雪岩的话,悟出来许多道理。就这样谈着,不知不觉又回到人烟稠密之区,胡雪岩这时才想起阿巧姐的话,要约尤五和古应春到家吃饭,一见时候不早,深怕他们另有约会,便即赶到怡情院,谁知一个人都不见,连怡情老二亦不在那里。人虽不遇,却留着话,“相帮”的告诉胡雪岩,说尤五关照:“请胡老爷等他,他准六点钟回来。”六点钟见了面怎么样?如果他说另有约会,或者自己在怡情院请客,那么,阿巧姐那里就不好交代了。这样想着,便有些坐立不安的神气。陈世龙很少看见他有过这种样子,不免诧异,当然,更多的是关切,一问起来,才知究竟,心里好笑,不由得想起一句俗语:“英雄难过美人关”。一等一的厉害角色,在这上头,往往手足无措,一筹莫展,这便又用得着“旁观者清”这句话了。“这不用为难,或者我去通知一声,或者我留在这里等!”“对,对!”不待他说完,胡雪岩就说,“你去一趟吧!这样告诉她:我在这里等他们,等到了就回来。如果客人约不来,我一定回家吃饭。”陈世龙衔命而去,只见阿巧姐很安闲的坐在那里,一见很客气,听陈世龙讲完,毫不在乎的说:“不要紧!没有几样菜,蒸的蒸着,要炒的,等人到了再下锅。”看她从容不迫的样子,跟芙蓉那种宛转的神态,是不同的风味。栋世龙心里便想:胡先生的艳福倒真不浅!还有一样不同的,是阿巧姐的谈锋极健,陈世龙也算很善于词令的,相形之下,自觉见绌,而且谈到后来,忽然发觉,自知可能是失言了,因为阿巧姐的旁敲侧击,他把胡雪岩的家庭情况,透露了许多。所幸的是,不曾说出胡太太是很厉害也很能干的妇人。一则起了戒心,再则亦不便久坐,陈世龙便起身告辞。阿巧姐知道他是胡雪岩的心腹,当然要加以宠络,一再挽留,最后这样说道:“你是胡老爷自己人,我才不作客气,不然,我也不会留你。除非你不当我自己人看待。”说到这样的话,俨然以胡雪岩的外室自居,陈世龙已看出“胡先生”对她极其喜爱,而将来结局如何,尚在未定之天,如果坚决告辞,仿佛真的不当她“自己人”,在阿巧姐会起疑心,似乎不妥,因而改了主意:“我还是先回去,跟胡先生说一声,回头再一起来。”“那么,”阿巧姐悦,“回头一定要来噢!”“一定,一定!”出了大兴客栈,安步当车,刚走得不多几步路,忽然听得有女人在喊:“世龙!”定睛一看,是七姑奶奶,古应春亲自驾车,也发见了陈世龙,停下来问道:“你到哪里去?”“我回怡情院去。”“不必了!”古应春说,“我们特为来接阿巧姐,今晚上,在我们那里聚会,你也去。”于是陈世龙又折回,三个人一起又到大兴客栈,七姑奶奶跟阿巧姐是初见,一个守礼,一个亲热,而都健谈,所以拉着手,前朝后代,大谈渊源,七姑奶奶说听古应春谈过,知道她能干漂亮,阿巧姐则说听怡情老二说起,有这样一位豪爽有趣,敢到怡情院这种地方的堂客。彼此都很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古应春却不耐烦了:“我的姑奶奶,谈了半天,你倒说点正经话啦!”正经话是特地来邀客,因为胡雪岩和尤五要动身到苏杭,七姑奶奶特地在徽馆叫了一桌席,替他们饯行。胡雪岩又要邀到大兴客栈,尝试阿巧姐的烹调手段,变成僵持的局面。“我在想,到你这里,到我那里都一样。不过,第一,叫了席不能退掉,几两银子也可惜,第二,到我那里比较方便。”七姑奶奶又说:“天气也还不热,就做好了菜,摆一夜也不会坏。明天我来吃!”阿巧姐自然一诺无辞,以换衣服为名,请他们在外屋坐,却把陈世龙悄悄找到一边,模出四块银洋说道,“陈少爷!我拜托你一件事。第一趟上七姑奶奶的门,不能空手,托你替我办四样吃食东西,带到七姑奶奶那里去。”“七姑奶奶家,我不认识。”陈世龙转念有了主意,“不过不要紧,你交给我。”等她换好衣服,四个人一辆马车到了七姑奶奶门口。阵世龙认清了地方说:“我马上就来!”说完掉身就转,在弄堂口就有茶食店、水果摊,买了一篓花旗橘子,一篓天津鸭梨、茶食店里买了一大盒松子糖,还剩下两块钱,叫店家拿一条陈火腿下来,算一算差四角饯,陈世龙替她垫上。“这是阿巧姐送七姑奶奶的。”陈世龙笑道:“我是小辈,今天就白吃了。”“何用客气。”七姑奶奶说,“阿巧姐,我们象自己人一样,我跟你‘打开无窗说亮话’,我不喜欢这一套,我自己也弄不来这一套。”“你看你,”古应春忍不住埋怨她,“人家一番好意,倒落得你这么两句话。阿巧姐是晓得你的脾气的,不晓得的人,岂不是要怪你不近人情。”“不会,不会!”阿巧姐抢着说道,“我也晓得七姑奶奶不喜欢这些虚文,不过,我们是弄惯了,改不过来,好在陈少爷买得好,都是实惠的东西,就我不送。七姑奶奶也要花钱买的。”“这倒是实话。”七姑奶奶笑嘻嘻的说,又表示歉意,“我说话一向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说错了你不要怪我。”这两句话,别人都不觉得什么,只有陈世龙大为惊异,因为她以前决无这种口吻,看来是古应春的潜移默化之功。正想要说一两句调侃的话,作为取笑,只听楼梯上有声音,接着是尤五和胡雪岩一路走,一面谈着,相偕出现,略略招呼了一下,继续谈话,陈世龙听出来,他们去拜访了一位人物,这位人物对于调处浙江溜帮的纠纷,大有用处,现在是在商量,是不是要把这位人物一起请到杭州去。“你们有啥谈不完的话?回头再谈,要开席了。”七姑奶奶忽然又说:“人少了欠热闹。何不把老二也请了来。”“不必,不必!”尤五插手说道,“她出局去了,回头会来的。”于是在堂屋中开席,一张圆台面,坐了六个人,似乎嫌大。阿巧姐经不住七姑奶奶的硬作主张,与胡雪岩并居首席,这样官客与堂客夹杂而坐,大反惯例,而坐首席更是阿巧姐的破题儿第一遭,所以相当拘谨,跟胡雪岩隔得远远地。酒过一巡,胡雪岩对阿巧姐说道:“你跟七姑奶奶谈了些什么?”“话多了。七姑奶奶脾气直爽,谈得真有趣。”“那你何不常跟七姑奶奶来作伴。”说到这里,尤五咳嗽了一声,胡雪岩才想起,他是极力主张七姑奶奶回娘家的,如说阿巧姐常来跟作她伴,岂不是给了她一个留在上海的借口?七姑奶奶却不理会这些,“小爷叔这话对!”她说,“你陪我到松江去住几天好不好?”“这很好!”尤五微觉意外,赶紧怂恿,“阿巧姐,你就到那里去住几天。好在来去方便,你想回上海,随时可以回来。”“打搅府上,不好意思。”说是这样说,一双俏眼只瞄着胡雪岩,要看他的态度定行止,胡雪岩自然表示赞成,反倒是古应春有了意见。“我看松江也不必去,上海也不必留,索性跟小爷叔到苏州去逛一趟。”“这倒也是个办法。”尤五看着他们俩问:“怎么样?”胡雪岩实在有些委决不下,一方面觉得有阿巧姐作伴,此行一定温馨愉快,一方面又觉得双宿双飞之余,更加以相携相将,越发变成敲钉转脚,铁案如山,只可进不可退了。这就要看阿巧姐自己的意思。而她对胡雪岩由误解而了解,由了解而接受抬情老二的劝告,已经下定决心,不过阅人已多,世故熟透,决不肯事事勉强,引起胡雪岩的忌惮敬远之心,所以此时默不作声。“怎么样?”七姑奶奶催问着,“还是到松江,还是到苏州?”这一问,在阿巧姐当然只能回答到松江。古应春在这些地方,自比七姑奶奶更机敏,便不等她开口回答,先就抢着说了句:“当然是到苏州。”“到苏州就到苏州。”胡雪岩定了主意,但不能不问一问本人,“去不去?”这就是阿巧姐能干了,她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只说:“七姑奶奶一片好意”意思是答应了。还照顾着七姑奶奶,虽是口头上的人情,也惹人好感。“不要紧,不要紧!”七姑奶奶说,”等你苏州回来,我再来接你到松江去玩。”第一部 平步青云 第二十三章二十三回到大兴客栈,阿巧姐一面收拾随身动用什物,一面问起胡雪岩此行的目的,这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而且也深知她不是那种无知无识,不懂轻重的妇女,所以他把实话都告诉了她。“学台是个啥个官?”“专管考秀才的。”“有没有外快?”“这我倒不大懂了。”胡雪岩说,“听说四川学台、广东学台是肥缺。江苏就不晓得了。照我想,现在兵荒马乱,好些地方连去都不能去。地盘一小,就有外快也有限。”“如果是这样子,要请何学台去谋干一个好地方的官,只怕不成功。”“怎么呢?”“要钱呀!”阿巧姐笑一笑又说,“我是不懂啥!有一次一个候补道台汪老爷在怡情院请客,大讲官场的生意经,说是京里的大老倌那里,都要送钱的。钱越多,越容易升官。”“嗯,嗯!”胡雪岩被提醒了,暗地里打了主意,却不愿说破,因为其中出入关系甚大,即令是对阿巧姐这样的人,也是不说的好。“总还要送点礼啊!”阿巧姐又说。“那有了,备了四色洋货。”“何学台哪里人?”“云南。”“那不如送云南东西”“啊,对!”胡雪岩大力赞赏:“阿巧,你的脑筋真不错。”于是第二天一早,胡雪岩便去寻古应春,要觅云南土产,结果找着一个解铜到江苏藩司衙门的云南候补州判,在他那里转让了四佯云南土产。这四样土产是宣威火腿、紫大头菜、鸡踪菌和咸牛肉干,可惜数量不多,但也正因为数量不多,便显得物以稀为贵了。中午在怡情老二那里吃了饭,彼此约定,互不相送。等古应春替他安排护送的那个人一到,胡雪岩很客气地请教了“尊姓台甫”,然后一起上船,船是小火轮拖带的一条“无锡快”,胡雪岩带着阿巧姐住后舱,前舱止给护送的那个人住。此人名叫周一鸣,湖南人,原在江南水师中当哨官,因为喜欢喝酒闹事,一次打伤了长官的小舅子,被责了二十军棍,开革除名。但同一鸣的酒德虽不好,为人倒极豪爽重义气,由于在水师当差,认识的船户颇不少,所以起先是跑码头、打秋风,大家也乐予周济,有时托他带个把口信,他倒也“食人之禄,忠人之事”,一定确确实实做到,慢慢地有了信用,便在上海船户的“茶会”上帮忙。各行各业的茶会,犹如同业公所,或者按头生意,或者与官场打交道,或者同业中有纠纷“吃讲茶”,都在茶会上商谈,周一鸣就成了船户茶会上的一名要角,特别是“抓船”、“派差”等等官面上硬压下来的公事,都由周一鸣出面去接头。这次也是有公事到苏州,古应春跟他相熟,正好把胡雪岩托了他,连雇船带护送,都归他包办,讲好送二十两银子。胡雪岩的出手大方是出名的,一上船就找了个红封套,装了一张三十两银子的银票,当面双手奉上。周一鸣还要客气,禁不住胡雪岩言词恳切,他千恩万谢地收了下来。这一路招呼得自是格外周到。胡雪岩出门一向不喜欢带听差,于是周一鸣自告奋勇,到了苏州雇轿子,提行李,下客栈,都由他一手经理。客栈在阎门外,字号就叫“金阎”,等安置停当,周一鸣要告辞了。“胡大老爷!”因为胡雪岩是捐班候补知县,所以他这要称呼他,“我在苏州有个‘门口’,现在回去看一看。明天上半天到水师衙门去投文办事,中午过来伺候。你老看,行不行?”“我有个不情之请。”胡雪岩说,“有四件东西,一封信,想拜托你此刻就送一送。”“是了。”周一鸣问,“送到哪里?”“送给何学台。还得先打听一下,何学台公馆在哪里?”“这容易,都交给我好了。”于是胡雪岩托金间栈的帐房,写了个手本,下注:“寓阊门外金阎栈第三进西头”,连同四样云南土仪和一封王有龄的信,都交了给周一鸣。信是胡雪岩密封了的,内中附着一张五千两的银票,作为王有龄送何桂清的,这封信当然重要,所以胡雪岩特别叮嘱:“老周,还要麻烦你,务必跟何公馆的门上说明白,讨一张有何学台亲笔的回片。”“是!”周一鸣问,“今天要不要把回片送来?”胡雪岩心想,疑人莫用,用人莫疑,而且周一鸣人既重义气,又是有来历的,因而很快地答道:“如果回片上只写收到,那就不必来了,明天再说。”等周一鸣一走,胡雪岩的迫不及待的想跟阿巧姐去观光。苏州不比上海,虽然妇女喜欢小庙烧香,凡有出会报赛等等人声鼎沸的场面,都要去轧个热闹,但一男一女不论是出现在玄妙观,还是虎丘山塘,总是招摇过市、惹人物议的一件事,而且阿巧姐是本乡本土,难免遇见熟人,尤须顾忌,因此,她更觉为难。就在这软语相磨,未定行止之际,只见周一鸣把顶红缨帽捏在手里当扇子扇,跑得满头大汗,却是笑容满面,胡雪岩当是何桂清有什么话交代,赶紧迎了出去。“送到了!”周一鸣说,“回贴在这里。”接过回贴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王太守函一件,收讫。外隆仪四色,敬领谢谢。”贴尾又有一行字,“敬使面致。”“胡大老爷,真要谢谢你挑我。”周一鸣垂着手打个千说:“何学台出手很阔,赏了我二十两银子。”听这一说,胡雪岩觉得很有面子,便说:“很好,你收下好了。”“我特为跟你老来说一声,何学台住在苏州府学。”“喔,你见着何学台没有?”“见是没有见着。不过听他们二爷出来说,学台很高兴。”高兴的是收到五千两银子,还是四色云南土产,或则两者兼而有之?胡雪岩就不知道了。不过不管怎么样,都算是得阿巧姐的力。因为如此,他便依从了她的意思,不勉强她一起出游。但打算一个人出去逛逛,这得先跟阿巧姐请教,正在谈着苏州城里的名园古刹,突然发现金阎栈的掌拒,行色匆匆,直奔了进来。“胡大老爷,胡大老爷!”掌柜说道:“何学台来拜,已经下轿了。”听这一说,胡雪岩倒有些着慌,第一,没有听差“接贴”,第二,自己该穿公服肃迎,时间上来不及了。所以一时有手足无措之感。还是阿巧姐比较沉着,“何学台穿啥衣服来的?”她问。“穿的便服。”“这还好!”胡雪岩接口说道:“来不及了,我也只好便服相迎。”说着,他便走了出去,阿巧姐也赶紧将屋里刚刚倒散未曾归理的行李,略略收拾了一下,在窗口张望,只等何桂清一到,便要回避。何桂清是走到第二进中门遇着胡雪岩的。虽然穿的便衣,但跟着两名青衣小帽的听差,便能认出他的身分,胡雪岩却还下敢造次,站住脚一青,这位来客年纪与自己用仿,生得极白净的一张脸,这模样与王有龄所形容的何桂清的仪表,完全相符,便知再不得错了。“何大人!”他迎面请个安说:“真不敢当。”“请起,请起!”何桂清拱拱手说:“想来足下就是雪岩兄了?”“不敢当此称呼!我是胡雪岩。”“幸会之至。”说着,何桂清又移动了脚步。于是胡雪岩引路,将何桂清引到自己屋里。就这几步路,做主人的转了好些念头,他发觉情况很尴尬,二品大员拜访一个初交,地点又是在客栈里,既没有象佯的堂奥可以容纳贵客,又没有听差可以供奔走之役。这样子就很难讲官场的仪节了。索性当他自己人!胡雪岩断然作了这样一个决定,首先就改了称呼,何桂清字根云,便仿照“雪公”的例,称他“云公”。接入客座,他这样说道:“公云,礼不可废,请上坐,让我这个候补知县参见!”这是打的一个“过门”,既是便服,又是这样的称呼,根本就没有以官场礼节参见的打算,何桂清是绝顶聪明的人,一听就懂,再替他设身处地想一想,倒又佩服他这别出一格的处置,因而笑道:“雪岩兄,不要说杀风景的话。我听雪轩谈过老兄,神交已久,要脱略形迹才好!”“是!恭敬不如从命!”胡雪岩一捐到地,站起身来说:“请里面坐吧!”这才真的是脱略形迹,一见面就延入内室,何桂清略一踌躇,也就走了进去。一进门却又赶紧退了出来,因为看到一具闺阁中用的镜箱,还有两件女衣。“宝眷大此,不好唐突!”“不妨,不妨。”胡雪岩一面说,一面便喊:“阿巧,你出来见见何老爷。”何桂清还在迟疑之际,突然眼前一亮,就不肯再退出去了,望着走几步路如风摆杨柳似的阿巧姐,向胡雪岩问道:“怎么称呼?是如嫂夫人?”“不是!”胡雪岩说:“云公叫她小名阿巧好了。”就这对答间,阿巧姐已经含笑叫一声:“何老爷!”同时盈盈下拜。“不敢当,不敢当!请起来。”男女授受不亲,不便动手去扶,到底让阿巧姐跪了一跪,她站起来说一声:“何老爷请坐!”然后翩然走了出去,听她在喊客栈里的伙计泡盖碗茶。真是当做自己人看待,何桂清也就不再拘束,坐在窗前上首一张椅子上,首先向胡雪岩道谢:“多蒙专程下顾,隆仪尤其心感。天南万里,何况烽火,居然得尝家乡风味,太难得了。”“说实话,是阿巧姐的主意。”“可人,可人!”何桂清的视线又落在正在装果碟子的阿巧姐身上。“没有好东西请何老爷吃,意思意思。”阿巧姐捧了四个果碟子走过来说,四个果碟子是她带在路上的闲食,一碟洋糖、一碟蜜枣、一碟杭州的香榧、一碟是昆山附近的黄埭瓜子。“谢谢!”何桂清目光随着她那一双雪白的手转,蓦然警觉,这忘形的神态是失礼的,便收拢眼光,看着胡雪岩说:“雪岩兄是哪天到的?”“今天刚到。”“从杭州来?”“不,到上海有几天了。”胡雪岩说,“本想请个人来送信。因为久慕云公,很想见一见,所以专诚来一趟。”“盛情可感之至。”何桂清拱拱手,“不知道雪岩兄有儿日勾留?”不说耽搁说勾留,这些文绉绉的话,胡雪岩是跟嵇鹤龄相处得有了些日子,才能听懂,因而也用很雅饬的修辞答道:“此来专为奉谒。顺道访一访灵岩、虎丘,总有三、五日盘桓。”“老兄真是福气人!”何桂清指着阿巧姐说:“隽侣又携,载酒看山,不要说是这种乱世,就是承平时节,也是人生难得之事。”阿巧姐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估量必是在说自己,而且料定是好话。再看这位“何老爷”,是“白面书生”的模样,不道已经戴上了红顶子,说来有些叫人不能相信,转念又想,“说书先生”常常讲的,落难公子中状元,放作“七省巡按”,随带上方宝剑,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怕正就是象眼前“何老爷”这样子的人。心里如此七颠八倒的在想,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便不住看着何桂清。那位阿巧姐眼中的“白面书生”,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同时不断在想:她是什么路数,与胡雪岩是怎么回事?因为如此,口中便不知道跟胡雪岩在讲些什么?直到阿巧姐悄悄起去,倩影消失,他才警觉,既不安、又好笑,想想不能再坐下去了,否则神魂颠倒,不知会有什么笑话闹出来?“我告辞!”他说,“今晚上奉屈小酌,我要好好请教。”“不敢当。”“雪岩兄!”何桂清很认真地说,“我不是客套。雪轩跟你的交情,我是知道的,他信中也提起,说你‘足智多谋,可共肝胆’,我有好些话,要跟老兄商议。”“既如此,我就遵命了。”“这才好。”何桂清欣然又说,“我不约别人,就是我们两个。回头我具柬贴来。”于是胡雪岩将何桂清送了出门,等他上了轿,回到自己屋里,看见阿巧姐在收拾果盘,想起她刚才跟何桂清眉来眼去的光景,心里便有些酸溜溜地,不大得劲。“这位何老爷,”阿巧姐说,“看上去年纪比你还轻。”“是啊!”胡雪岩说,“我看他不过比你大两三岁,正好配得上你。”“瞎三话四!”阿巧姐白了他一眼。她不再说话,胡雪岩也懒得开口,一个人歪在床上想心思,想东想西,百无聊赖。看看天快黑下来了,外面又有掌柜的声间,急促地在喊:“胡大老爷,胡大老爷!”这声音喊得人心慌,赶紧一骨碌起身,迎了出去,只见前面是掌柜,后面跟着个戴红缨帽的听差,手里夹一个“护书”,见了胡雪岩,抢上两步打个千说:“小的何福,给胡大老爷请安。敞上特地叫小的来迎接,轿子在门口,请胡大老爷就动身吧!”说着递了一份贴子上来。贴子写的是:“即夕申刻奉迓便酌。”下款具名:“教愚弟何桂清谨订。”“喔!好,我就走。”胡雪岩回到屋里,只见阿巧姐已取了一件马褂,作势等他来穿。“留你一个人在客栈里了!”胡雪岩说了这一句,忽起试探的念头,“等我到了那里,请何老爷派人来接你好不好?”这应该算作绝顶荒唐的念头,主客初会,身分不同,离通家之好还有十万八千里,就算一见如故,脱略形迹,而她是“妾身未分明”,怎能入官宦之家?再迟一步而论,算是有了名分,胡家的姨太太,也得何家的内亲眷派人来接,怎么样也不能说由“何老爷”来邀堂客!因此,阿巧姐的表情应该是惊异,或者笑一笑,照苏州人的说法:“亏你想得出!”甚至,置之下理,表示无可与言,亦在意中。而她什么都不是,只这样答说:“不好意思的!”是怎么样的不好意思,就颇耐人寻味了。胡雪岩便报以一笑,不再说下去了。等坐上轿子,心里还一直在研究阿巧姐的态度,他很冷静,就当估量一笔有暴利可图,但亦可能大蚀其本的大生意那样,不动感情,纯从利害去考虑。考虑到轿子将停,他大致已经有了主见,暂且搁下,抖擞精神来对付这个新交的贵人。何桂清是借住在苏州府学的西花厅,厅中用屏风隔成三间,最外一间,当作“签押房”,接见是在第二间,书房的格局,布置得雅洁有效。胡雪岩到时,他正在写大字,放下未写成的对联,欢然待客。但见他穿一件枣红宁绸的夹袍,外套一字襟的玄色软缎坎肩,戴一顶六角形的折帽,一种象扇子样,可以折起来,置入衣袋中的爪皮小帽,这副打扮,哪里象个考秀才的学台?倒象洋场中的纨袴。“雪岩兄!”何桂清潇洒的将手一摆,“你看,就你我俩,无话不可谈。”作此表示,非同寻常,胡雪岩相当感动,但也格外慎重,“云公,”他以端然的神色说,“雪公把信交给我的时候,特别叮嘱,云公如果有什么吩咐,务必照办。这句话,我亦不肯随便出口,因为怕力量有限办不到。如今我不妨跟云公说,即使办不到,我觉得云公一定也会体谅,所以有话尽请吩咐。”这话已经说到头了,何桂清也就无所顾虑,很坦率他说:“黄寿臣是我的同年,他如果不走,我不便有所表示,现在听说他有调动的消息,论资格,我接他的缺,也不算意外,所以雪轩为我设谋,倒也不妨计议计议。不过,费了好大的劲,所得的如果是‘鸡肋’,那就不上算了。你看,浙江的情形,到底怎么样?”胡雪岩不懂“爵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作何解?不过整段话的意思,大致可以明白,是问浙江巡抚这个缺分的好坏。“浙江当然不如江苏,不过,有一点比江苏好!到底还不曾打仗。”“虽未打仗,替江南大营办粮台,还有安徽的防务,也得帮忙,为人作嫁,颇不上算。”“这也不见得。”胡雪岩答道,“如果是个清闲无事的缺,只怕云公亦未必肯屈就。”“这倒是真话。”何桂清颇有深获我心之感,“我这个江苏学政,照承平时候来说,也就仅仅次于‘提督顺天学政’,这是因为京畿之地,论人才,又何尝及得上贵处江南?所以江苏学政的是否得人,关乎国家的气运,人才的消长。谁知两百年来,我适逢其会,遇上这么个用兵的时候,如今是只讲战备,不修文治,加以地方沦陷的很多,我原可躲躲懒,但此时不讲培育,战乱一年,人才中断,那就是我的误国之罪了。所以借地科考,辗转跋涉,自觉也对得起皇上,对得起江苏百姓了。”胡雪岩也曾听说过,何桂清这个江苏学政做得相当起劲,本职以外,常有奏疏论军务,本意以为他越俎代庖,迹近多事,现在听他谈到“借地科考,辗转跋涉”,才知道未乔所职,心里不觉浮起敬意。但这方面他无可赞一词,唯有凝神倾听,不断点头而已。“老爷!”有个丫头走来说,“请客人入席吧。”“请吧!真正是小酌,”何桂清说,“而且是借花献佛。”果然,六样菜倒有四样的材料,出自胡雪岩送的那四色云南土产,当中一个一品锅,揭开来看,形式与众不同,中间“朝天一柱”,多出个嘴了,里面是一锅鸡块,汤汁极清,微带糟香,不觉就在喉间咽了一口唾沫。“这大概就是‘汽锅鸡’了。”胡雪岩说,“久闻其名,还是初次见识。”“这鸡也就是喝点汤。做法并不麻烦。难得的是家伙,这汽锅,我曾托人到宜兴仿制,怎么样也不合适。”何桂清说到这里,忽然问道:“雪岩兄到敝处去过没有?”“没有。不过我久慕昆明是侗夭福地,四季如春,山明水秀。”胡雪岩又说,“俗语道得好,人杰地灵,有这样的好地方,才能出云公这样的人物。”“过奖,过奖!”何桂清说,“你总听雪轩说过,我不是云南土著。”肯提到这一点,也就表示不讳他的身世,胡雪岩转念到此,便理解到何桂清真的是拿自己当知心朋友看待。不过,自己却不便透露已尽知他的底细,所以这样答道:“略知一二。雪公也是很佩服云公的。”“我跟他的交情不同,你跟他的交情也不同。所以今后你不要见外才好。”“是!是!承蒙云公不弃,我敬云公亦象敬雪公一样。”“敬则不敢,但愿你不分彼此。来‘相见欢’,请干了这一杯。”两个人都干了照杯。然后低斟慢饮,继续谈浙江的情形。胡雪岩认为已不需怂恿他作何打算,只就浙江的吏治、民生、人情、风土,尽其所知地细细陈述。何桂清听得很仔细,偶尔也发一两句问,问的都是地方的形势,胡雪岩听得出来,他的兴趣是在军务上,倘或防守没有把握,他对浙江巡抚这个缺,就不见得会有兴趣。谈到最后,何桂清对他的出处,作了透露:“我这个学政是一定不干了。以后于什么,却还打不定主意。”官场上的花样,胡雪岩所了解的,只到府县为止,省里的事,还可以猜得出来。至于京官以后许多特殊的缺分,他就不懂了,所以对何桂清的话,无可置答。“你知道,我们那一榜,道光十五年乙未,现在算是最得意了。这是因为当年穆相国的提拔,穆相国你知道吧?”“说来惭愧。我还不大清楚。”“这也怪你不来,你不是我们这一路上的人”何桂清接下来更为胡雪岩“穆相国”——道光朝的权相穆彰阿。乙未科会试,是他的大主考,十五年工夫,尽是提拔门生,内而军机部院,外而巡抚藩桌,遍布要津,所以穆彰阿虽在当今咸丰皇帝接位的第二年垮了下来,但乙未科同榜,羽翼已经丰满,个个可以振翅高飞,不但不受老师垮台的影响,而且老师反因门生的力量,仅仅得了个革职的处分,不曾象当年“和坤跌倒”那样,搞成抄家送命的悲惨结局。“所以,”何桂清话锋一转,谈到自己,“我不能轻弃机会,动是总要动的,现在不是承平之世,学政没有干头。如果说想到浙江去,变成控黄寿臣的根,同年相好,说不过去。叫我回去当礼部侍郎的本缺,亦实在没有意思。我在想,象仓场侍郎之类的缺分,倒不妨过个渡。”“仓场侍郎”这个官称,胡雪岩倒是知道,因为与漕运有关,听王有龄和嵇鹤龄都谈过。仓场侍郎驻通州,专管漕粮的接收、存贮,下面有十一个仓监督,是个肥缺,做两三年下来,外放巡抚,便有了做清官的资格,因为宦囊已丰,不必再括地皮。胡雪岩的脑筋快,一下子想到浙江的海运,从王有龄到嵇鹤龄,海运局的麻烦还很多,有许多核销的帐目,要靠通州方面的帮忙,如果何洼清能够去掌管其事,一切都方便了。于是他说:“云公,你这个打算,真正不错!说到这上头,我倒有微劳可效。天下的漕粮重在江浙,浙江方面的海运,只要云公坐镇通州,说什么便是什么,一定遵照云公的意思办理。”“喔,”何桂清问:“浙江的海运,雪轩已经交卸了,你何以有这样的握握?”“雪公虽已交卸,现在的坐办嵇鹤龄,跟雪公仍旧有极深的渊源。嵇某人是我拜把的兄弟。”“原来如此!”何桂清欣喜中有惊异,觉得事情真有这么凑巧,倒是意想不到。“至于江苏方面的海运,云公想必比我还清楚,而且由江苏调过去,不论谁来办,必都是熟人,自然一切容易说话。”说到这里,胡雪岩作了一个结论:“总而言之,云公去干这个缺,是人地个宜。”“能人地相宜,就可以政通人和。”何桂清停了一下,又说,“我本来只是随便起的一个念头,不想跟你一谈,倒谈出名堂来了。我已写了信到京里,想进京去一趟,‘陛见’的上谕,大概快下来了,准定设法调仓场。”何桂清肯说到这样的话,便见得已拿胡雪岩当作无话不谈的心腹。听话的人了解,人与人之间,交情跟关系的建立与进展,全靠在这种地方有个扎实的表示。这一步跨越不了,密友亦会变成泛泛之交。因此,胡雪岩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云公!我敢说,你的打算,不能再好了。事不宜迟,就该放手进行。不过,有句话,我不知道说得冒昧不冒昧?”“你不曾说,我怎么知道?”何桂情剥着指甲,眼睛望着他自己的手,是准备接受他那句“冒昧”话的神气。“听说藩司进一趟京,起码得花两万银子,可是有这话?”“这也不能一概而论,中等省份够了,象江苏这样一等一的大省就不够。仅仅陛见述职够了,如果有公事接头,或者请款,或者报销,那‘部费’就没得底,两万银子哪里够?”“照这样说,有所谋干,就更不够了。”“这也要看缺分、看圣眷、看朝里有人无人而定。象我这趟去,就花不了多少钱。”“那么,”胡雪岩敛眉正视,一个字、一个字很清楚地问:“到底要多少呢?”何桂清不即回答,乱眨着眼,念念有词地数着指头,好久才说:“若有一万五千银子,尽足敷用。”“云公,”胡雪岩一笑,又放正了脸色,“你老知道的,我做钱庄,我们这行生意,最怕‘烂头寸’,你老这趟进京,总要用我一点才好。”这一说,何桂清的表情便很复杂了,惊喜而兼困惑,仿佛还不十分懂他的话似地,是有点不懂,细想一想才算弄明白,但亦不知道自己的解释对不对,所以话说得不很利落。“雪岩兄,你的意思是想放一笔款子给我?”“是的。”胡雪岩很率直,也很清楚地回答:“我想放一万五千银子的帐给云公。利息特别克己,因为我的头寸多,总比烂在那里好。”“期限呢?”“云公自己说。”何桂清又答不上来了,他要好好盘算一下,却又无从算起,因为只知道仓场侍郎的缺不错,一年到底有多少进帐并不知道。看他迟疑,胡雪岩便说,“我替云公出个主意,在京城里,我替云公介绍一家票号,云公的款子都存在他那里,看情形办,钱多多还,钱少少还,期限不定,你老看如何?”“好,好,就是这么办。不过我不必用那么多,只要一万就可以了。”胡雪岩知道,五千已有着落,还是自己听了阿巧姐的话,亲手封进去的银票,但不便说破,怎么呢?不还差五千吗?他故意这样问。何桂清也不肯说破,王有龄在信中,已附了五千银子,只是这样答道:“不敷之数,我另外找人凑一凑,也就差不多了。”胡雪岩肚子里雪亮,便点点头说:“那么,请云公的示,我那一万银子,送到哪里?”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应该是极容易回答的,而何桂清竞开不得口!因为这件事说起来未免令人觉得突兀而骤难相信。一万银子不是小数,初次见面,三言两语便大把捧出来借与人,不要中,不要保,还不必讲利息和期限,这不太少见?这样茫然想着,忽有领悟,胡雪岩这样做法,固可解释为王有龄的交情使然,但他本人是否有所图谋呢?生意人的算盘,无论如何是精明的,还是先问一问清楚的好。“雪岩兄”,他很吃力他说,“你真的是所谓‘烂头寸’?”问到这话,胡雪岩觉得不必再说假话,因而这样模棱地答道:“就算头寸不烂,云公的大事,我亦不能不勉力效劳。”“感激得很。只是我受你此惠,不知何以为报?”话是一句普通见情的话,但他的眼神不同,双目的的地望着胡雪岩,是等候回话的神态。这一下,玲珑剔透的胡雪岩就了然了,这句活不仅是内心感激的表示,还带着“问条件”的意味。条件自然有,但决不能说,说了就是草包。同时明雪岩也觉得他的这一问,未免看轻了他自己跟王有龄的交情,所以意中微有不满。“大公说的是哪里的话?我不曾读过书,不过《史记》上的《货殖列传》、《游侠列传》也听人讲过。区区万金,莫非有所企图,才肯出手?”“是,是!”何桂清大为不安,连连拱手:“是我失言了。雪岩兄,我真还想不列。你是读书有得的人。”胡雪岩心里好笑,自然也得意,听嵇鹤龄讲过几个汉朝的故事,居然把翰林出身的学台大人都唬住了,将来跟玉有龄、嵇鹤龄他们谈起来,倒是一件值得夸耀之事。“哪里,哪里,云公这话,等于骂我。”他一半实话,一半谦虚的话。而何桂清却真的刮目相看了,“怪不得雪轩佩服你。”他说,“雪轩以前虽不得意,却也是眼高于顶的人,平日月旦人物,少所许可,独独对你不同,原来你果然不同。”胡雪岩报以矜持谦虚的微笑,拿话题又拉回到借款上:“我那一万银子,一到上海就可以备妥,是寄了来,还是怎么样?”“不必寄来。”何桂清想了想说,“等我进京,自然是先到上海,由海道北上,一则路上比较平靖,再则也看看海运的情形。到了上海,我们见面再说。那时少不得还有麻烦你的地方。”“好,好”胡雪岩自告奋勇:“云公什么时候进京,先给我一封信,在上海备公馆,定船舱都归我办差。”“‘办差’两个字请收回。”何桂清又踌躇着说:“倒是有一件,我动身至快也得端午前后,那时候,恐怕你已回杭州了。”“我从杭州赶回上海。”胡雪岩答得极其爽利,“而且,我上海也有人,一切不需云公费心。”谈话到此,酒也够了,胡雪岩请主人“赏饭”,吃完略坐一坐,随即起身告辞,何桂清仍旧用轿子将他送回金阊栈。阿巧姐正灯下独坐,在守候他回来。“你吃了饭没有?”“吃过。”阿巧姐说,“一直想吃陆稿荐的酱猪肉,今天总算到口了。”说着,她服侍他卸衣洗脚,一面问起何桂清那里的情形。胡雪岩不便将那些如何进京活动调任的话告诉她,但除此以外,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何家的内眷亲属,他一个也不曾看到。等上了床,阿巧姐在枕头上问他:“明天怎么样?想到哪里去?”“正事都办完了。明天哪里去逛一天?到苏州一趟,总不能说虎丘都不曾到过。”听他这一说,阿巧姐颇有意外之感,“我原以为你的事,总得有几天,才能办完。”她说,“这一来”“怎么呢?”胡雪岩见她欲言又止,同样地感到诧异。“我本来想回木渎去一趟。现在看来不成功了。”“这倒无所谓。”胡雪岩问,“你去干什么?”“咦,你这话问得怪!我家在木渎,到了苏州不回去,说得过去吗?”“喔!”胡雪岩脱口说:“你是去看老公?”“说得可要难听!”阿巧姐有些气急败坏地,“我是回娘家。”看她的神气,这不是假话,既然如此,胡雪岩觉得倒不妨问了下去:“你娘家还有什么人?”“娘老子,一个兄弟。”阿巧姐又说,“我看一看他们,有点钱带到了,马上回城。”“那得多少时候?”“一来一去,总要两天。”“两天?”胡雪岩想了想说,“你明天就去,后天回来,一回来我们就走。”“这样,”阿巧姐歉然他说,“明天不能陪你逛虎丘了。”“这倒无所谓。阿巧,”胡雪岩问道,“你跟你夫家,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只要有钱给他们,他们啥也不管。”阿巧姐用这样鄙夷不屑的口吻回答。“钱是按月带回去?”“有时一个月,有时两个月。钱多多带,钱少少带,没有一定。再也要看有没有便人。常常要托人,真麻烦。”“与其如此,还不如一刀两断,也省得托人麻烦。”阿巧姐不响,看样子是有些为难,胡雪岩便在猜度她的为难是什么?“一刀两断是可以,就怕他们狮子大开口。”“你倒说说看,大到怎样的程度?乡下人开口来也不见大到哪里去。”“总要两千银子。”两千银子倒是狮子大开口了,在上海“长三”中,娶个红倌人也不过花到这个数目,而阿巧姐人虽不错,身价到底不值这么多。如果说一句“两千就两千”,这样出手,不能博得豪阔之名,倒有些象洋场新流行的俗语,成了“洋盘”。当然,这是因为从阿巧姐情不自禁地表现出对“何老爷”有“意思”以后,胡雪岩对她的兴趣已经打了折扣之故,否则他就不会有那样做“洋盘”的感觉。于是他淡淡地答了句:“到了上海再说吧,手边也没有这么多银子。”其实他带着三千银票,这样说是托词,阿巧姐原不曾作此期待,因而也不觉得失望。一宿无话,第二天起身,他实践前宵枕上的许诺,催阿巧姐回木渎。“丢你一个人在客栈里,真不好意思。”阿巧姐说,“要么,你跟我一同去。”这算什么名堂?乡下风气闭塞,阿巧姐这样带个“野汉子”回家,就算她自己不在乎,胡雪岩也觉得尴尬,所以摇着手说:“不要紧,不要紧!你一个人去好了。一个人在城里逛逛也很好。”“那么,我明天一早就动身回来。大概中午就可以到了。”说着,便托金阊栈代为雇一顶来回的轿子,胡雪岩想想让她空手回去,自己一无表示,也不好意思,便取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说是送她父母买补药吃。阿巧姐自然高兴,上轿时便越发有那种依依不舍的神情了。也不过是她刚走,何桂清又派人送了柬贴来,约他午间在狮子林小酌。胡雪岩正愁无处可去,自然是欣然许诺,给了回片,发了赏钱,坐轿进阊门,到玄妙观里喝了一碗茶,在庙市上买了几样小件的玉器,到了近午时分,就在庙前雇一顶小轿,去赴何桂清之约。狮子林以假山出名,据说是倪云林亲手所经营,曲折高下,诡异莫测,何桂清亲自引导游览,随处指点,极其殷勤。一圈逛下来,去了个把钟头,走得累了,便觉得饮食格外有味,吃到半饱,话才多了起来。这种场合,自然不宜谈官场,谈商场则何桂清是外行,于是只好谈山水、谈风月了。有了几分酒意的何桂清,谈兴愈豪,话也更小顾忌,一谈谈到家庭,他忽然说道:“雪岩兄,我有件事,要腼颜奉托。内人体弱多病,性情又最贤慧,常劝我置一房妾侍,可以为她分劳,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倒也觉得有此必要,只是在江苏做官,纳部民为妾,大于禁例。这一次进京,沿途得要个贴身的人照料,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在上海或者在杭州,物色一个?”“这容易得很。请云公说说看,喜欢怎样的人?”“就象阿巧姐那样的,使是上选。”何桂清脱口而答。胡雪岩一愣,细看一看他的脸色,不象饰词巧索,心里使好过些了,“我知道了。”他点点头,“总在云公动身以前,我必有以报命。”“拜托,拜托!”何桂清说,“回头我先送五百两银子过来。请雪岩兄在这个数目之内替我办。”“用不了这么多。”胡雪岩说:“云公也不必送来,办成了,我跟云公一起算,顺便还要讨赏。”“言重,言重!该我谢媒。”答应是答应下来了,回到金阊栈,细想一想,要找象阿巧姐这样的人,却真还不大容易。“嗐!我傻了!”胡雪岩突破心头的蔽境,解决了难题,却带来怅然若失的情怀。何必再去寻阿巧姐这样的人?阿巧姐不就在眼前?然而胡雪岩这一次撒手,跟放弃阿珠的感觉不大相同,当时移花接木将阿珠与陈世龙之间的那条红丝联系起来,不但心安理得,而且有快心惬意之感,如今要将阿巧姐送入别人的怀抱,心里却是酸溜溜的,很不好受。因此一个人徘徊又徘徊,翻来覆去的在想,除此以外可还有更好的办法?这样蚁旋磨转的一直到天快黑,听得外面有人在喊:“胡大老爷!”声音很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出门一看,才影绰绰的辨清楚,是周一鸣。“中午我来伺候,胡大老爷出去了?”“喔,对不起,失迎!”胡雪岩答道:“何学台约我逛狮子林。”“姨太太也不在?”“她回木渎去了。”胡雪岩又补了一句:“那不是小妾,你的称呼用不着。”这也算是碰了一个钉子,周一鸣答不上来了,没话找话说了句:“胡大老爷怎不点灯?”“啊!”胡雪岩这时才醒悟,自己也觉得好笑,说了一半实话:“我大想一件心事,想得出神了。老周,我们吃酒去。”“是!”周一鸣赔笑说道:“我本来就打算做个小东,请胡大老爷喝杯酒。只怕胡大老爷不肯赏脸,不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