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5月4日,北京爆发了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大规模学潮——以“德先生”与“赛先生”为纲领,反帝爱国运动大幕由此拉开。当此之时,整个北京高校校园和街头闾巷,风卷浪滚,泥沙俱下,豪杰并起,猛士如云。胡适麾下头号骁将傅斯年,尽管还没有成为满身散发着西洋气味的“海龟”,而只是比“土鳖”稍高级的“一只稀有蟋蟀”(罗家伦语)。但正因为稀有,才在这股世纪大潮中鼓起翅膀呼风唤雨,兴风作浪。学潮爆发后,只见在“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中,有一位威武的山东大汉高举大旗走在大家的最前面,他不时地带领大家一起振臂高呼,又偶尔暂缓脚步,与身边的几位同学低声交谈。——他,就是这次游行队伍的总指挥、北京大学国学门学生、素有‘大炮’雅号的傅斯年。”[13]学生们呼喊着“内除国贼,外抗强权”、“废除二十一条”、“收回山东权利”、“还我青岛”等口号,在天安门前游行示威后,又赶赴赵家楼痛殴了卖国汉奸曹汝霖,[14]一把火烧了赵家楼,从而引发了社会各阶层大震动,号称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的伟大爱国运动由此揭开了光辉一页。关于傅斯年在“五四”运动特别是游行示威中的具体身份和地位,傅氏本人一生很少向人提及,虽在1944年5月4日,也就是“五四”运动二十五周年的时候,在《大公报》发表过一篇回忆性文章《‘五四’二十五年》,但对此细节仍未触及。这顶“总指挥”的纸糊高帽,无疑是社会中人和后生们强行给他戴了上去,以示对其人其行的崇拜景仰之情。从“五四”运动的亲历者张国焘、许德珩、罗家伦、段锡朋等学生领袖的回忆看,关于傅任“总指挥”的问题尚有探讨的空间。罗家伦说:在火烧赵家楼,痛打了卖国者之后,游行的学生们在北大院内开会,“大家本来要推傅斯年做临时主席,忽然有一个浙江籍的学生姓陶的,打了傅斯年一拳,这一拳就把傅斯年打得不干了。自此以后,五四运动和傅斯年便不发生关系了。因为他是一个以感情用事的人,一拳被打万念俱灰了。我当时因为在各处接洽的事太多,所以不愿意做会场上固定的事,经大家一想再想,最后推出段锡朋来,由他做北大学生会的代表,结果就是北京学生联合会的主席。”[15]与罗氏之说不同的是,傅斯年的侄子傅乐成说,打傅者乃一名叫胡霹雳的陕西人。胡先是一拳把傅的眼镜捣飞,傅大怒,晃动高大身躯只一脚便把胡霹雳踢于台下,接着又跃下台阶,呈武松打虎状,骑于胡的后背照准对方头部狠狠地抡了几个“霹雳拳”,胡当场被击昏不省人事。后有人问及傅斯年与人打架取胜招数,傅豪气飞扬地认为是靠自己肥胖的体积乘速度,如此结合便爆发出一股所向无敌的力量,可一举将对方打翻在地云云。傅斯年被打后为何戛然而止,与波急浪涌的伟大反帝爱国行动决绝,当然不是姓陶的或胡霹雳捣了一拳,或一个“万念俱灰”可以简单概括和解释的。就当时的情形论,傅氏一定有更多、更复杂的考虑或顾虑,只是这许多的想法在刹那间突然爆发而已。许多年后,蒋梦麟回忆说:“我认识孟真远在1919年,他是五四运动领袖之一,当时有人要毁掉他,造了一个谣言,说他受某烟草公司的津贴。某烟草公司,有日本股份,当时全国反日,所以奸人造这个谣言。我在上海看见报上载这个消息,我就写信去安慰他。”[16]蒋氏之说若果真属实,那也是“五四”之后的事情,似与当天傅氏被打了一拳下台并放弃继续参加运动无关,其中必然另有隐情。另一个说法是,有几个学生秘密社团——多数是无政府主义组织,有意在4月下旬就要搞游行示威活动,并于“五四”前夕召开秘密会议,决定严惩曹汝霖、章宗祥等媚日官僚,并作了携带小罐燃料与火柴烧毁赵家楼曹宅的计划(南按:后来曹氏向总统府控告赵家楼被烧情形时,就认为是被学生们用汽油等燃料所烧)。当时与无政府组织有联系的一个同盟会的老会员,为了使学生能够辨认章宗祥,把章的照片弄到手后转给这个团体成员观看,以便在殴打时能找准目标。而这一秘密活动,作为北大学生领袖之一的傅斯年却蒙在鼓里,其他几位头目同样不知。随着时间的推移与局势进一步恶化,这个无政府组织社团怕秘密外泄,于是在5月3日晚的紧急会议上利用各种方式说服其他同学第二天开始行动,即“利用了当时的大众的普遍情绪,争取到施展暴动的机会。”[17]若这一事实真的成立,学生队伍由北大至天安门再转入赵家楼,直至破门而入强行闯进曹宅之后突然火起,傅斯年等几位学生领袖已无法控制局势等等这一隐情,则得到一个相应而合理的解释。但无论如何,傅在当时和之后,一直是不赞成学生们到曹家进行打砸抢烧行动的。罗家伦也曾对“五四运动”史的研究者、美籍华人学者周策纵亲自说过:“他们多数人从开始就不赞成暴动行为”,[18]但打砸焚烧的事情还是出乎傅、罗等人意料地发生了。当时有五个跳窗子的学生很快变成了传奇性的猜测,传说第一个爬墙跳窗进入赵家楼曹宅的是傅斯严,即时在北大预科就读的傅斯年之弟,当天他与未赶上撤退队伍的32名学生被当局逮捕。傅斯年在北大校园演讲台上正和姓陶的或胡霹雳挥拳飞腿地互殴之时,傅斯严正关在狱中生死不知,并且此次运动有被别有用心的党派和政客利用的苗头和危险——所有这一切,当是导致傅斯年此次退出风头正健的学生运动的根本原因。[19]纵观傅傅年一生,号称“绝不参与政治”的他,在政治上并不是一个糊涂的莽汉,且有许多聪明过人之处。这种聪明才智既来自于他童年生活环境的熏陶,如梁山好汉们以造反起家,而又“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精神浸湮(南按:傅的家乡聊城出过武大、武松、西门庆、潘金莲等《水浒》人物,武松打虎的景阳冈即在聊城所属的阳谷县),也来自于他那个聊城大家族的血脉传承,即儒家学说中“正统”、“忠君”思想的价值观。这一殊途同归的儒道墨法等诸家的杂交文化对其影响之深,从他后来对蒋家王朝这个以股份制形式合伙拼凑起来的政府班底,不抓上头,只抓下头;不揍蒋介石本人之头颅,专捏其两位下属(孔祥熙、宋子文),搞得介公整日喊痛并快乐着便可显见。而当江山易主,大地陆沉之时,他作为铁杆的“忠义之士”追随国民党政府横渡台海,最终“归骨于田横之岛”,更是明证。有研究者认为,傅斯年一生的可惜之处就在于读书太多,否则将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成不了项羽、刘邦,也应比宋江为代表的梁山好汉,或他自誉的“不过是陈胜、吴广”之业绩要辉煌得多,最次也不至于以“中国最稀有蟋蟀”和一个“傅大炮”或“一只学界大鳄”等名声流传后世。——但历史没有假设,人间世事纷纭,形势比人强,在历史的大舞台上频频出镜亮相的英雄豪杰,可惜可叹者何止傅氏一人哉!世人看到的现实情景是,就在“五四运动”掀起狂涛巨澜尚未消退之时,北洋政府对支持学潮的蔡元培等十分不满,认定学生运动与北大提倡另类思想和“歪理邪说”关系甚大,拟施以颜色并加以收拾,甚而搞出了一个查封、解散北大,惩办校长等等秘密行动计划。校长蔡元培成为众矢之的,处境危艰。好在蔡氏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杰出人物,能沉着果敢,既不为权势所惧,又与政府官僚周旋,以减缓各方压力,安抚学生,劝其复课。同时联络组织平津地区的国立大学校长为营救被当局逮捕的学生奔走呼号。经反复交涉,终于如愿。当被捕的学生全部释放后,蔡元培为避其锋,也为了消解北洋政府的怨气,于5月8日夜提交辞呈,悄然离京,远走他乡。蔡元培走了,傅斯年也于这年夏天毕业离校,怀着悲感交集的心情回到家乡聊城休整,个人前途命运处在一个历史夹缝和悬空之中。瞻念前途,一片迷茫。就在傅斯年心烦意乱,悬剑空陇之时,新的命运之门再度向他敞开。这年秋季,山东省教育厅招考本省籍的官费留学生,傅斯年赴省会济南应考并以全省第二名的压倒性优势登榜。尽管如此,主考方不但不把这位“黄河流域第一才子”放在眼里,反而因傅斯年所显示的强大力量,坏了欲走后门安插亲信者的好事,立即成了权贵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和打压攻伐的对象。当权者以傅是五四运动的“激烈分子,不是循规蹈矩的学生”[20]且还是“凶恶多端的学生示威活动的头头”、“打砸抢烧的危险激进分子”等等为由,拒绝录取。这个听来令人满含悲愤的说辞,是否就是傅斯年在火烧赵家楼后,所思所虑和所担心的主体尚待考证,但就当时的情形言,大部分官僚政客与相当部分士大夫阶层的知识分子,对五四运动心怀反感与恼怒。时任国民党湖南省代理省主席的何健,曾公开宣示他的愤懑之情,谓胡适之流“倡导的所谓新文化运动,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号,煽惑无知青年”等等,[21]藉此可见社会政治情势之复杂,以及五四新文化运动对立面之多。假如傅斯年有这样一种不祥的政治嗅觉,他在北大讲台上被胡霹雳猛打一拳后悄然退出,便可得到进一步合理的解释,否则将仍是一个历史之谜。不管傅斯年当时和之后的想法如何扑朔迷离与不可捉摸,当他站在济南考场之外准备仰天出一口长气时,随着风云突变,心中的辉煌大梦瞬间成了狗咬尿泡——一场空。这个结局,傅氏深感当头挨了一记闷棍,顿时天旋地转起来。就在决定是一只“海龟”还是“土鳖”这一重大人生命运的紧要关头,山东省教育厅一位叫陈雪南(名豫)的科长,出于对傅斯年同情和对贪官污吏的义愤,据理力争,坚持应以考试结果为准,并言道“如果成绩这么优越的学生,而不让他留学,还办什么教育!”[22]眼看陈科长已不顾自身得失跳将出来与当权者叫起板儿来,一些具有文化良知或良心未泯的官员,也趁机出面为傅氏大鸣不平。另有一群见风使舵,欲走后门而最终落败者,趁机煽风点火,四处鼓噪,给既得利益者施加压力。在一片噪杂的叫喊声中,当权者出于各种考虑,终于作出让步,把傅斯年列入官费留学生名单。[23]正在济南一间小旅馆垂头丧气的傅氏得此喜讯,当场喊了一声“我的亲娘!”眼珠一翻,差点惊昏过去。待跑堂的店小二弄来一碗凉水灌下,傅斯年才缓过劲来,并迅速搓干手心中那湿漉漉的汗渍,意气风发地回到了家乡聊城准备出国事宜。同年12月26日,傅斯年晃动着小山包一样庞大肥硕的身躯,先到北京大学与师友告别,然后动身去上海,再乘轮船赴大英帝国,开始了为期数年的留学生涯。就在傅斯年动身之前,蔡元培在学界呼吁和社会舆论的支持声中再度重返北大任职,师生二人得以于风暴中心的古老京城相会。蔡专门题写了“山平水远苍茫外,地辟天开指顾中”的对联赠与傅斯年,寄望于这位北大出身的青年才俊渡洋后学有所成,将来折腾出一番开天辟地,震惊寰宇的大事业、大事功。傅斯年深受鼓舞,以同样的雄心壮志期许于未来。在与北京大学《新潮》同仁告别演说时,傅流露了自己对政治现状与政治运动的态度,说道:“中国的政治,不特现在是糟糕的,就是将来,我也以为是更糟糕的”,并进一步断言:“在中国是断不能以政治改政治的,而对于政治关心,有时不免是极无效果,极笨的事。”因而,傅斯年表示从此时起,下定决心要潜心学术,不再关心政治,不再过问政治。他坦城而直白地奉劝《新潮》社同仁:(1)切实的求学;(2)毕业后再到国外读书去;(3)非到三十岁不在社会服务。中国越混沌,我们越要有力学的耐心。我只承(认)大的方面有人类,小的方面有‘我’,是真实的。‘我’和人类中间的一切阶级,若家族、地方、国家等等,都是偶像。我们要为人类的缘故,培养成一个‘真我’”[24]到达英国后,傅斯年先入伦敦大学跟随史培曼(Spearman)教授攻读实验心理学,后兼及生理和数学、化学、统计学、矿物学等等学科。1923年9月,由英国至德国,入柏林大学哲学院跟随近代德国史学之父、语言考证学派的一代宗师朗克(LeopoldvonRanke)弟子攻读比较语言学与史学。[25]傅氏之所以中途由英赴德,一个重要缘由,是因为中国的俞大维与陈寅恪两位天才人物在此就读。傅斯年与陈寅恪相识,是他在北大读书时,经同窗好友、陈寅恪的弟弟陈登恪介绍的,具体时间已不可考,大约在1915年春夏之季,离著名的五四运动爆发还有4年。当此之时,20岁的傅斯年正在北大预科就读。尽管傅氏胆识俱在,国学功底深厚,在北大校园的小圈子里牛气冲天,不把同学与一般教授放在眼里,走路总是鼻孔朝天,与同学说话大多扭着脖子哼哼唧唧做不屑一顾状,但名声仅限于北大校园。而26岁的陈寅恪已在日本、德国、瑞士、法国等地游学数载,肚里装载了不少东洋与西洋的墨水。二人在这样一种背景下相见,可以想象,傅斯年对陈寅恪的学问与见识当是深表钦佩的。许多年后,当在英国的傅斯年听说陈寅恪与他的姑表弟俞大维正在柏林大学研究院就读时,心中大为惊喜,立即有了转学的打算。当时德国的近代物理学为世界瞩目,如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勃朗克的量子力学,都是轰动一时的学说。而社会科学中的语言文字比较考据学,则是柏林大学传统的、久负盛名的学科。出于对陈寅恪为人为学和道德力量的敬仰,以及对柏林大学良好的学术环境、氛围与显赫声名的尊崇,傅斯年卷起铺盖,身背一捆英文、德文、中文等各种文字的书籍,外加一把打掉嘴儿的中国陶制茶壶,离开学习了近三年的伦敦大学,进入德国柏林大学研究院,与俞、陈二人在一个屋檐下携手并行,共同度过了四年时光。傅斯年转学前后,柏林大学除陈寅恪、俞大维等几人外,原在北大的同学罗家伦、毛子水、何思源等也陆续从欧美各地转到此处求学,同时还有金岳霖、姚从吾、段锡朋、周炳琳、宗白华、曾慕韩、徐志摩等会聚在柏林街头巷舍,形成了一个颇为壮观的中国留学生部落。这个群体凭借自己的天才加机遇,经过数载寒窗苦读,无论是内功还是外力,皆成为出类拔萃的一代人杰,回国后大多成为中国近现代学术史上耀眼的人物,所释放的能量,对中国近现代学术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据毛子水回忆,自己刚转到德国柏林大学攻读,傅斯年就跑来对他说:“在柏林有两位中国留学生是我国最有希望的读书种子,一是陈寅恪,一是俞大维。”[26]毛子水听罢,对傅氏这位昔日北大同窗的话不以为然,但自从与陈、俞二人接触并暗中过了几招后,很快就相信且从心坎里佩服二人超拔脱群的天才与渊博的学识。而陈寅恪和俞大维对傅斯年所显露的才气、霸气与超人的识见,同样敬佩有加。俞大维在哈佛大学读书时学的是哲学,成绩名列前茅。来柏林后,研读的兴趣与方向由数理逻辑渐渐转入文史,并打算以此为终生事业。当他和傅斯年结成朋友后,自感力不能敌,遂对毛子水慨然叹道:“搞文史的人当中出了个傅胖子,我们便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27]转而弃哲学与文史,潜心研习数理专业,终成著名的数理和弹道专家。柏林求学时代的陈、俞、傅三人,其才学与交情颇有点像三国时代刘、关、张桃园结义的味道,只是当年刘、关、张具有封建时代的君臣思想与腐朽气息,而陈、俞、傅则是真正现代意义上的同学加挚友关系。后来陈寅恪的妹妹陈新午嫁给俞大维,则是陈寅恪促成。而俞大维的妹妹俞大綵嫁给傅斯年,同样得益于俞、傅二人在柏林大学结下的深厚友谊。三人离开柏林许多年后的1970年,在台北的国民党前“国防部长”俞大维,对自己的经历及与陈家的关系曾说过这样几句话:“本人与寅恪先生,在美国哈佛大学、德国柏林大学连续同学七年。寅恪先生的母亲是本人唯一嫡亲的姑母;寅恪先生的胞妹是我的内人。他的父亲陈三立(散原)先生是晚清有名的诗人;他的祖父陈宝箴(右铭)先生是戊戌湖南维新时期的巡抚。右铭先生有才气,有文名,在江西修水佐其父办团练时,即为曾国藩先生所器重,数次邀请加入他的幕府,并送右铭先生一副对联,以表仰慕。上联寅恪先生不复记忆,下联为:‘半杯旨酒待君温’,其推重右铭先生如此。曾文正公又有与陈右铭(宝箴)太守论文书,此文收入王先谦的《续古文辞类纂》中。本人的母亲是文正公的孙女,本人的伯父俞明震(恪士)先生、舅父曾广钧(重伯)先生(均是前清翰林),与三位先生皆是好友。本人与寅恪先生可说是两代姻亲,三代世交,七年的同学。”[28]俞大维文中所说的三代世交,是指俞的外祖父曾国藩一家与陈寅恪的祖父、湖南巡抚陈宝箴;俞的父辈俞明震与陈寅恪的父亲、前清吏部主事、诗人陈三立;俞本人与陈寅恪兄弟等三代的密切关系。两代姻亲是指俞、陈两家与曾国藩一家都有至亲,而俞大维与陈寅恪既是姑表兄弟,又是郎舅之亲。俞大维的姑母是陈寅恪的母亲,俞的妻子陈新午又是陈寅恪的同胞妹妹。1927年,俞大维之妹俞大絪重返曾家,与曾国藩的侄曾孙、著名化学家曾昭抡(曾国藩二弟曾国潢之重孙)结婚。1934年8月,傅斯年娶俞大维最小的妹妹俞大綵为妻,与俞大维成为郎舅关系。从此,傅斯年与俞家、陈家、曾家结成了扯不断、紧相连的亲友圈。而这一姻缘,皆得益于德国柏林的风云际会。陈、俞、傅三位同学,外加曾昭抡和曾昭抡的妹妹曾昭燏等等圈内人物,在日后几十年风雨苍茫岁月里越发亲密,情同手足,彼此照拂,共同闯过了一道道难关险阻。抗战期间陈寅恪眼睛失明前后的经历,更见出这种关系映照下的真情厚爱。1924年,赵元任与夫人杨步伟离美回国,途经德国柏林,曾与傅斯年、陈寅恪、俞大维、罗家伦等中国留学生相见并有过一段时间的交往。据杨步伟回忆说:“孟真与元任最谈得来,他走后元任总和我说此人不但学问广博,而办事才干和见解也深切得很,将来必有大用,所以以后凡有机会人家想到元任的,元任总推荐他,因元任自知不如也。”[29]后来傅归国后到中山大学任职,就与赵元任向当时负责校务的朱家骅间接荐介有很大关系。1926年9月,经历了七个春秋寒暑的面壁苦读,装了一肚子西洋墨水而今非昔比的傅斯年,作为一只比“海龟”还要威武生猛的巨无霸式学术“大鳄”,告别欧洲大陆,自马赛港乘船向阔别日久的故国驶来。时年傅斯年31岁,正是他留学前自己设定可以“在社会服务”的年龄界线。当傅斯年随船越过浩瀚的印度洋,刚刚在远东香港岛晃晃悠悠地登陆,尚未抖掉满身带有咸腥味的水珠,身居南国广州的另一位重量级人物,时在中山大学主持校务工作的副校长朱家骅得到了情报,并立即着手撰写聘书,请傅氏到中山大学任教。历史在不经意间把傅斯年的人生前程与朱家骅紧密维系在了一起。[30]◎狭路相逢傅斯年在回国前已有耳闻,广州一隅得西洋风气之先,革命力量与反革命力量轮番兴起,各色大旗往复变幻。随着国民党北伐节节胜利,作为国民政府的龙兴之地,看上去很有点生气与活力,是可以干一番事业的地方。接到聘书的傅斯年当场拍板儿,表示愿意应聘,但先要回山东老家拜望老母。待一切谈妥之后,傅斯年回山东聊城小住时日,于同年12月携胞弟傅斯严(孟博)来到广州中山大学出任文科学长(后改称文学院长)暨国文、史学两系主任。——这是傅斯年与民国时期学界最有影响的重量级人物朱家骅相见、交往的开始。从此,二人在工作、生活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尽管后来一个从政,一个是亦官亦学,走着不尽相同的道路,但人生际遇把他们紧紧地连在一起,在未来二十余年颠沛流离的岁月中,共同度过了相互信任与协作的难忘时光。傅斯年到中山大学上任不久,朱家骅发现此公为人做事“磊落轩昂,自负才气,不可一世。”执笔为文“雄辞宏辩,如骏马之奔驰,箕踞放谈,怪巧瑰琦,常目空天下士”,[31]不愧是学界难得一见的具有天才处事能力的领袖型“大鳄”。只是这“大鳄”在目空天下士的同时,还算心中有数,视朱家骅为难得的知已,并以过人的胆识、才气加霸气,主动帮助朱氏筹划校务,处理各类繁杂事宜。在傅的策划和主持下,文学院很快增聘了如吴梅、丁山、罗常培、顾颉刚、杨振声、何思源、汪敬熙、商承祚、珂罗掘伦(南按:即高本汉,BernhardKarlgren,1889-1978,瑞典著名汉学家)、史禄国(南按:SergeiMikhailovichShirokogorov,俄国人类学家)等当时学界名流与大牌“海龟”担任教授或通信教授。中山大学由此声名鹊起,威望隆盛。令人扼腕的是,这样的大好局面没有维持多久,由于人事纷争很快走向衰微。激烈的纷争首先在鲁迅与顾颉刚、傅斯年三人之间展开。傅斯年到中山大学时,鲁迅正在该校任教务主任兼中文系主任。此前,鲁迅在北平经历了著名的“女师大风潮”,并与陈源(西莹)、徐志摩等现代评论派展开了一场混斗,夹在其间的胡适也被鲁迅视为敌人而遭到咒骂,二人关系宣告破裂并逐渐恶化。也正是由于陈源、徐志摩以及鲁迅认为的后台老板胡适等西洋“海龟”与之交锋对垒,鲁迅对胡适等留学欧美的所谓“洋绅士”,以及胡的弟子顾颉刚之类热衷于在研究室内搞考据的学院派都没有好感。更因此前有人揭露说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是“窃取”日本学者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顾颉刚亦持此观点,并与陈源谈及此事。陈氏一听立感奇货可居,正是攻击鲁迅的好机会,便写了一封揭发信,由徐志摩编辑发表于1926年1月30日《晨报副刊》。疑心甚重又疾恶如仇的鲁迅看到陈源的公开信后,反应异常激烈,立即写了《不是信》的长文予以反驳。为此,鲁、陈之间再度展开了一场论战。就在这场论战中,鲁迅对陈源、徐志摩,还有躲在背后撑腰的胡适怀恨在心,同时与他认为躲在背后的“阴谋家”顾颉刚也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32]直至“三?一八”惨案发生,鲁迅遭到北洋政府缉捕(南按:其间鲁迅有《纪念刘和珍君》等文章发表),不得不设法离开北京赴南方暂避。1926年8月2日,鲁迅最后一次前往女师大领取薪水,随后告别了这座浸染着他满腔激情与血泪的学府,悄然隐去。不久,鲁迅受好友林语堂邀请,离开北京赴厦门大学任教。在女师大任教期间结识的女学生兼女友许广平与鲁迅同车南下,到广州的广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任训育主任。鲁迅抵厦门大学不久,顾颉刚也受时任文科主任兼国学研究院筹备主任林语堂之邀,辞别北大文学院研究所编辑员之职,阴差阳错地来到厦大任国学研究院研究教授兼国文系名誉讲师。鲁迅一见顾氏到来,眼里冒火,很快二人就演化成势不两立的仇寇。鉴于层层盘根错节的矛盾,誓不愿与顾颉刚等一路人为伍的鲁迅辞职离开厦门,于1927年1月18日抵达广州中山大学,出任教务主任兼中文系主任。傅斯年受聘中山大学并出任文科学长后,对鲁迅渐生厌恶之感,遂力主聘请北大时代的同窗好友顾颉刚到中大任教,[33]其主要任务是“办中国东方语言历史科学研究所,并谓鲁迅在彼为文科进行之障碍”。[34]意在架空鲁迅,扫除障碍。鲁迅一听顾颉刚要来中大,知道是傅斯年等人合谋设下的圈套,顿时火冒三丈,疾言厉色地对前来商量的傅斯年道:“他来,我就走!”此举令傅深为尴尬与不快,但傅斯年以他敢作敢为的作风,顶着鲁迅的巨大压力,最终把顾颉刚请进了中大。鲁迅眼见自己竟成了一个“大傀儡”,于1927年4月21日辞职离开广州,携情人许广平赴上海开始了公开同居生活。顾颉刚留了下来,除在中山大学任教,还将大部分精力与傅斯年共同主持筹划语言历史研究所。1927年5月9日,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决定设立中央研究院筹备处,隶属于中华民国大学院。蔡元培正式辞去北大校长之职(蒋梦麟继任),出任国民政府大学院院长。在蔡氏和中央研究院筹备处总干事杨杏佛筹划下,聘请筹备委员30余人,傅斯年、顾颉刚均在其内。这时的中央研究院只设了与国计民生有直接、紧迫关系的理化实业、社会科学、地质、观象等四个研究所。当时既无历史学、语言学或考古学的研究所,更无“历史语言研究所”的立项打算。但霸气十足的傅斯年经过一番权衡后认为,既然是中央研究院,就应该有文史方面的学科加入,否则将有失偏颇。于是纠集“一部分热心文史学的先进”,以“历史语言研究的特别重要;现代的历史学与语言学科是科学”等说辞,凭着北大时代与蔡元培校长结下的良好关系,对蔡氏与杨杏佛等几位决策人物展开游说攻势,声称可“借用在广州语言历史研究所已成就及将建设者,以成中央研究院之语言历史研究所”云云。傅斯年不愧是当年的北大学生领袖,以他特殊的魅力和超人的智能加霸气,终于迫使蔡元培与杨杏佛就范,答应成立一个社会科学方面的学术机关——历史语言研究所。正如傅氏对外界所炫耀的那样:“这一努力显然是很快地成功了。”[35]1928年3月底,中央研究院筹备委员会一致通过,“因历史语言研究之重要,决设历史语言研究所于广州,委任傅斯年与顾颉刚、杨振声为常务筹备委员”,以傅斯年为掌门人。这一“无中生有”(傅斯年语)的学术机构的正式设立,令学界人士为之侧目,即是神通广大的胡适都感到有些意外,因而戏称傅氏“狡兔二窟”。[36]1928年4月,国民政府决定改中华民国大学院中央研究院为国立中央研究院,成一独立研究机关,任命蔡元培为中央研究院院长,杨杏佛任总干事。下设各研究所及首任所长如下:地质所李四光;天文所高鲁;气象所竺可桢;物理所丁燮(西)林;化学所王进;工程所周仁;社会科学所杨端六。1928年10月14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正式宣告成立,所址设在广州东山柏园。傅斯年辞去中山大学教职,应聘出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这一抉择,是傅斯年人生旅程中一个重要的转捩点,也是中国史学异军突起的坐标系,接踵而来的,将是一个“开辟史学新天地”的伟大时代。就在史语所成立之时,傅斯年与顾颉刚缘分已尽,开始出现裂痕与冲突。傅、顾二人的矛盾表面上没有特殊的标志性事件供后人评断,据顾颉刚的女儿顾潮说,主要原因是两人的性格、志向不同。顾与傅在北大同窗时,谈及各人的理想与志向,顾谓最强者乃知识欲,傅斯年谓最强者乃政治欲。两人都有刚强的性格,傅斯年博学多才,极具办事才干,甚欲在学术界成为领袖人物,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但脾气暴躁,霸气十足,在各个方面想把顾氏压服,听命自己的调遣。而顾颉刚则倾心自己的学问,生性倔犟,不吃傅斯年那一套,曾声言只能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而不能听从任何人的指挥。于是二人关系越来越僵,终于酿成了不能合作之局。1929年2月,顾颉刚趁中山大学领导人戴季陶、朱家骅不在校之际,携眷悄然离开了广州返回北平。同年9月受燕京大学之聘,出任历史系教授。随后,顾颉刚分别致信戴季陶、朱家骅,正式辞却中山大学教职。自此,顾颉刚彻底脱离了中大,中大失去了顾颉刚。而傅、顾二人天南地北,时聚时散,却是咫尺天涯,互不提携,终生再也没有一起共事。后来,傅斯年接替胡适在北大办文科研究所,曾想与顾颉刚重续旧缘,聘顾氏为北大研究所教授,但顾表示坚决不重做冯妇,为傅氏驱使,以免遭到压迫与征服的耻辱。傅斯年因失了面子,甚觉恼火,竟暴跳起来,并写信挖苦顾颉刚:“燕京有何可恋,岂先为亡国之准备乎?”顾颉刚阅信后则漠然置之,在日记上反讽曰:“我入燕京为功为罪,百年之后自有公评,不必辩也。中国学校聘外国教员亦多,岂此外国教员亦为作亡国之准备乎?”[37]从此永未回头。顾颉刚出走后,作为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的傅斯年,开始以他的霸气与超人的办事才能,四处网落人才,并率先把目光投向了清华国学研究院陈寅恪、赵元任两位导师身上。注释:[1]李济《创办史语所与支持安阳考古工作的贡献》,载台湾《传记文学》,第二十八卷,第一期,1976年。[2]伍淑《忆孟真》,原载《傅故校长哀录》,第2卷。转引《谔谔之士——名人笔下的傅斯年》,王富仁石兴泽编,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出版。[3]胡适《序》,载《胡适作品集》,第二十五卷,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6年出版。[4]在“新文化运动”中立过汗马功劳的《新青年》,原名《青年》,1915年9月在上海创刊,1916年1月改名《新青年》,陈独秀主编,年底迁到北京。蔡元培长北大后,于1917年聘陈独秀为北大文科学长,《新青年》继续发行,并得到了李大钊、钱玄同、鲁迅、周作人、刘半农等人的大力支持,1922年休刊,前后只短短的七年,可谓英年早逝。但这份刊物以它独特的风格名动中国,得到许多青年的热烈追捧,当然也遭到“八面非难”,主编陈独秀不得不在1919年1月发表《本志罪案之答辩书》为之辩护。1931年8月下旬,“五四运动”中北大学生领袖之一罗家伦于北太平洋舟中,向他的助手马星野(原单名伟)就《新青年》时代的北大相关人员情形进行了回忆,马星野于26日晚上将罗氏口述整理完毕,因涉及当时人物甚多,一直未公开发表。直到1978年,罗的女公子罗久芳整理先人遗稿,特检出自美国航寄台湾《传记文学》发表,这段弥足珍贵的回忆录始与公众见面。据罗家伦说:“当陈独秀没有进北京大学以前,他就在上海亚东书局办了一个杂志叫做《青年》,胡适之不过是一个投稿的人,而易白沙这些人,都是这个杂志的主干。胡适之发表《改良中国文学刍议》一文,以八事相号召。此文发表以后,陈独秀就做了一篇《文学革命论》,其主张较胡适之更为激烈。故‘文学革命’四字乃是陈独秀提出来的。胡适之接上又做了一篇《建设新文学革命》。因为胡适之本来于革命二字有点害怕,所以于文学革命之前面,戴了一个‘建设’的帽子。胡适之初到北京大学,我曾去看他,他的胆子是很小,对一般旧教员的态度还是十分谦恭,后来因为他主张改良文学,而陈独秀、钱玄同等更变本加厉,大吹大擂,于是胡适之气焰因而大盛,这里仿佛有点群众心理的作用在内。当时陈独秀提出文学革命的时候,大家已经吓得目瞪口呆了,而钱玄同更加提出废除汉字的主张,所以许多人更目之为怪诞。他们因为要找一个反对的人做骂的对象,所以钱玄同便写一封假名的信,用‘王敬轩’的假名字,这封信是特地用旧派口吻,反对文学革命的,当时刘半农就做了一篇什么连刁刘氏鲜灵芝都包括进去的一封复信,狗血喷头地把这位钱玄同先生的化身王敬轩骂一顿。这封信措辞轻薄,惹引了不少的反感。后来新青年社中人,亦甚感懊丧。刘半农还有一篇《作揖主义》也是同样的轻薄口吻的文字,所以大家都看不大起。”又说:“当时新青年社是由六个人轮流编辑的,陈独秀笔锋很厉,主张十分尖刻,思想很快而且好作惊人之语。他的毛病是聪明远过于学问,所以只宜于做批评社会的文字而不宜于做学术研究的文字。胡适之在当时还是小心翼翼的,他回国第一年的功夫,拼命地在写着他的《中国哲学史》上卷,他自己亲手抄了两遍,的确下过一番苦功。但是这是依他在美国的博士论文《先秦名学史》作骨干而以中文写成的,所以写起来比较快,一年就完事了。当时他所做的《建设(新)文学革命论》很引起大家的同情,他做了一些似词非词似诗非诗的所谓白话诗,虽然失之于浅薄,但是在过渡的时代里是很适合于一般人口味的。钱玄同本来是一个研究音韵学的人,是章太炎的学生,是自己主张白话却是满口说文言的人,是于新知识所得很少却是满口说新东西的人,所以大家常说他有神经病,因为他也是一个精神恍惚好说大话的人。”除陈、胡、钱三位号称“文学革命”的主将之外,罗家伦还谈了对《新青年》周围其他几位摇旗呐喊者的看法:“《新青年》除了六位编辑以外,更有许多投稿的人,如李大钊,是当时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他的文章写得很好,人也很朴素。周作人是极注意于写小品文字的,他《自己的园地》等一类稿件,都是那个时候写成的。鲁迅即周树人,乃是周作人的哥哥,当时在教育部做一个科长,还是蔡孑民做教育总长时代找他进部的。以后他宦隐于教育部者多年,这时候也出来打边鼓,做《狂人日记》、《药》等很传诵一时的小说。至于旧派方面,刘师培在学问方面是公认为泰斗的,他赋性柔弱,对于此类问题不去计较。黄季刚则天天诗酒谩骂,在课堂里面不教书,只是骂人,尤其是对于钱玄同,开口便是说玄同是什么东西,他哪种讲义不是抄着我的呢?他对于胡适之文学革命的主张,见人便提出来骂,他有时在课堂中大声地说:‘胡适之说做白话文痛快,世界上哪里有痛快的事,金圣叹说过世界上最痛的事,莫过于砍头,世界上最快的事,莫过于饮酒。胡适之如果要痛快,可以去喝了酒再仰起颈子来给人砍掉。’这种村夫骂座的话,其中尖酸刻薄的地方很多,而一部分学生从而和之,以后遂成为国故派。还有一个人,读书很多,自命不凡并太息痛恨于新文学运动的,便是陈汉章。陈汉章乃是前清一位举人,京师大学堂时代,本要请他来做教习,他因为自己没有得到翰林,听说京师大学堂毕业以后可得翰林,故不愿为教师而自愿为学生。他有一个兄弟,乃是一个进士。当年他兄弟中进士时候,要在他家祠堂中央挂一个表,他坚决地反对,他说你的表不能挂在祠堂中央,中央地方要留给我中了翰林时候才可以挂的。哪知道他在当年十二月可以得翰林的,八月间便是辛亥革命,所以到了现在,他到祠堂里面尚不敢抬头仰视。他所读的书确实很多,《十三经注疏》中三礼的白文和注疏,他都能个个字背出,他一上讲堂,便写黑板,写完以后一大蓬黑胡子变成白胡子。他博闻强记而不能消化。有一次我问他中国的弹词起于何时?他说,我等一会再告诉你。我问他是上午9时,到11时接到他一封信,上面写了27条都是关于弹词起源的东西,但是没有一个结论,只是一篇材料的登记而已。他自负不凡,以为自己了不得,只有黄季刚、刘申叔还可以和他谈谈,这位先生也是当时北大一个特色。还有朱希祖、马叙伦等人,则游移于新旧之间,讲不到什么立场的。从《新青年》出来以后,学生方面,也有不少受到影响的,像傅斯年、顾颉刚等一流人,本来中国诗作得很好的,黄季刚等当年也很器重他们,但是后来都变了,所以黄季刚等因为他们倒旧派的戈,恨之刺骨。最近朱家骅要请傅斯年做中央大学文学院长,黄季刚马上要辞职(南按:黄季刚即黄侃,后来到南京中央大学任教,朱家骅曾任中大校长)。当时我们除了读书以外实在有一种自由讨论的空气,在那时我们几个人读外国书的风气很盛,其中以傅斯年、汪敬熙和我三个人,尤其以喜买外国书。”在谈到《新青年》与《新潮》的关系时,罗家伦回忆说:“傅孟真是抛弃了黄季刚要传章太炎的道统给他的资格,叛了他的老师来谈文学革命。他的中国文学,很有根底,尤其是于六朝时代的文学,他从前最喜欢读李义山的时候呢?他回答说:那个时候我自己也是妖。傅孟真同房子的有顾颉刚。俞平伯、汪敬熙和我,都是他房间里的不速之客。天天要去,去了就争辩。还有一位狄君武(膺)是和傅孟真同房子的,但是他一天到晚咿咿唔唔在做中国小品文学,以斗方名士自命。大家群起而骂他,且当面骂他为“赤犬公”(因狄字为火及犬构成),他也无可如何。这虽然是一件小事,但是可见北大当时各种分子杂居一处的情形及大家有一种学术自由的空气。因为大家谈天的结果,并且因为不甚满意于《新青年》一部分的文章,当时大家便说:若是我们也来办一个杂志,一定可以和《新青年》抗衡,于是《新潮》杂志便应运而产生了。《新潮》的英文名字为The。”(《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罗家伦口述,马星野记录,载台湾《传记文学》第54卷第5期,1978年5月出版。)[5]鲁迅《我观北大》,《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6]蔡元培,清同治丁卯年十二月十七日(1868年1月11日)生于浙江绍兴府山阴县。字鹤卿,号孑民。近代民主革命家、教育家、科学家。7岁考取秀才,青年时期连续中举人、取进士、点翰林、授编修。1898年,弃官从教,初任绍兴中西学堂监督、嵊县剡山书院院长、南洋公学特班总教习;1902年,组织中国教育会并任会长,创立爱国学社、爱国女学,均曾被推为总理。1904年组织光复会,1905年参加同盟会。1907年赴德国莱比锡大学研读哲学、心理学、美术史等,武昌起义后回国,1912年1月就任临时政府教育总长。不久,因不满袁世凯的专制而辞职,再赴德、法等国学习和考察。1915年与李石曾等在法国组织勤工俭学会,次年与吴玉章等发起组织华法教育会,提倡勤工俭学。1916年回国,次年任北京大学校长。1921年,分别被法国里昂大学、美国纽约大学授予文学、法学博士荣誉学位。1924、1926年中国国民党第一次、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入选中央监察委员会委员。1927年,除任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委员、中央特别委员会常务委员、国民政府常务委员、监察院长、代理司法部长等职外,倡议成立大学院作为全国最高学术教育行政机关,被任为大学院院长。1928年辞去各行政职务,专任国立中央研究院院长。1932年,同宋庆龄、杨杏佛等在上海组织中国民权保障同盟,被推为副主席。1938年,被推为国际反侵略运动大会名誉主席。1940年3月5日在香港病逝。[7]李零《中国历史上的恐怖主义——刺杀和劫持,》载《读书》2004年11期。另,后来这刺客行列中的许多人如蔡元培、任鸿隽、鲁迅等,都主动放弃了这一暴力手段,转入其他形式从事反清闹革命的活动。在日本的同盟会曾在激进留学生中秘密招募暗杀者,鲁迅因为前一阶段的出位表现,被一帮哥们找去要求加盟,鲁迅拒绝了,理由是家有老母需要抚养云云。蔡元培则由主张单打独斗的用炸弹暗杀,转向在教育界实行另类思想的培育。在他看来此种效果的爆炸力将更大,后来的事实证明了他的判断。[8、9]《西潮与新潮》,蒋梦麟著,团结出版社2004年出版。蒋梦麟是蔡元培北大校长的继任者,抗战期间,蒋在昆明西南联大防空洞撰写自传体《西潮与新潮》,先后在美国与台湾出版。据该书透露,蔡元培在开科纳仕的征途上颇具传奇色彩。蒋梦麟在书中特别提到一个小故事:“蔡元培在早年写过许多才华横溢,见解精辟的文章,与当时四平八稳,言之无物的科举八股适成强烈的对照。有一位浙江省老举人曾经告诉我,蔡元培写过一篇怪文,一开头就引用《礼记》里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一句。缴卷时间到时,他就把这篇文章缴给考官。蔡先生就在这场乡试里中了举人。后来他又考取进士,当时他不过三十岁左右。以后就成为翰林。”[10]傅斯年《“五四”偶谈》,载《中央日报》1943年5月4日。傅斯年在文中说:“‘五四’已经成就了它的使命了。当年蔡孑民先生之就北大,其形势如入虎穴。蔡先生之办学,兼容并包,原非徒为国民党而前往,然而蔡先生提倡潜修,口号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其结果是出来一团朝气。犹忆‘五四’以后有人说,北洋政府请蔡先生到他的首都去办学,无异猪八戒肚子中吞了一个孙悟空。”[11]蔡元培抵京,报界多有报道,其中《中华新报》1917年1月1日报道说:“蔡孑民先生于二十二日抵北京,大风雪中,来此学界泰斗,如晦雾之时,忽睹一颗明星也。”[12]傅斯年《“五四”偶谈》,载《中央日报》1943年5月4日。[13]《圣地之光——城子崖遗址发掘记》,石舒波于桂军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0年出版。[14]曹汝霖(1877—1966)上海人,字润田。早年留学日本东京早稻田专门学校、私立东京法学院攻读法律。1902年返国,任商部行走,兼任京师大学堂附设之进士馆法律助教。清末出任外务部左侍郎。辛亥革命以后,任袁世凯秘书。不久即离开袁府在北京执律师业,一时为社会所重。据说曹是一个头脑灵活,办事干练而善于沽名钓誉的人,其中一个最引人注目的例子是,有一次,上海有两个富家女婆,被控告强奸了一个男性少年,而且这个少年在两个女人实施强奸过程中,因心力交瘁而猝死于女人的大腿之上。法院接案后,以“强奸罪”把两个女人关进了监狱。曹闻讯,认为法院判决不当,遂自愿前往搭救两富婆。他以名律师的身份和才学与法官辩论,认为鉴于女人在生理上的局限性,只有男人强奸女人,不可能反过来女人强奸男人,就像天上下雨落到地下,而地下的喷泉再高也达不到天宫一样。即使两个女人用其他辅助技术与这少年发生了性关系,法律上也没有明文规定女方是在实施“犯罪活动”,因而两个女人无罪。法院最后采纳了曹的辩护,两个女人走出监狱,与曹热乎起来。新闻界借机添油加醋地渲染,说曹借机又让两个富婆为他心甘情愿地劈腿云云,曹在社会各界一下爆得了大名。(事见《新编刀笔菁华》襟霞阁主编1924年上海出版。转引《五四运动史》,周策纵著,岳麓书社1999年出版)1913年8月,曹出任袁世凯政府外交次长。1915年和陆徵祥一起奉袁命同日本谈判,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1916年后任北洋军阀政府交通总长、财政总长,趁机卖国求荣,大发国难之财。据1919年5月16日中美通讯社报导,曹侵吞占有的各项财产总数在2000万元以上,按当时的比价,其数目已超过了清朝巨贪和坤之数。1919年五四运动中,北京学生一致要求惩办亲日派卖国贼曹汝霖、章宗祥、陆宗舆等三人。6月10日北京政府被迫下令将曹等三人免职。抗日战争时期,曹汝霖曾任伪华北临时政府最高顾问、华北政务委员会咨询委员。1949年逃往台湾,后至日本、美国。死于底特律。曹汝霖生前在《一生之回忆》中对五四有如下评价:“此事距今四十余年,回想起来,于己于人,亦有好处。虽然于不明不白之中,牺牲了我们三人,却唤起了多数人的爱国心,总算得到代价。又闻与此事有关之青年,因此机缘,出国留学,为国家成就人才。在我呢,因之脱离政界,得以侍奉老亲,还我初服。所惜者,此事变化,以爱国始,而以祸国终,盖学潮起始,由于学子不明事实真相,误听浮言,激于爱国心,以致有越轨行动,情有可原,迨北大校长蔡孑民先生,发表谈话,劝学生适可而止,学潮似已平息;然反对者以尚未达到目的,又鼓动街头演说,加以背后有组织,有援助,遂扩大范围,游说至上海等处。迨至我们三人下台,钱阁引咎,蔡校长亦辞职南下,反对者已如愿以偿矣。”(《一生之回忆》,曹汝霖著,香港春秋杂志社1966年初版。)[15]《蔡元培时代的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罗家伦口述,马星野记录,载台湾《传记文学》,第54卷,第5期,1978年5月。[16]蒋梦麟《忆孟真》,载台北《中央日报》,1950年12月30日。[17、18]《五四运动史》,[美]周策纵著,岳麓书社1999年出版[19]1919年4月30日,胡适终生服膺的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实用主义哲学大师杜威抵上海,开始在中国讲学活动。此时适值“五四运动”爆发,在南方讲学的杜威闻听各种传言,对北京高校学生的做法颇不以为然,他曾写信给家中的女儿,把北大等高校学生游行与痛打曹汝霖等行为,看做是一般大学校园中男生们的相互斗殴,是无聊之举。但当他于6月5日抵达北京后,亲眼看到了“五四运动”掀起了新一轮高潮的蓬勃气象,在一个月内,军警已拘捕学生近千人,并把北京大学校舍作为临时监狱关押被捕学生。尽管如此,学生们与政府较量的斗志不减,爱国热情已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关注与参与。此举令杜威大受感动,并完全改变了以前的看法,对学生们的行动给予了高度肯定与赞誉。6月8日夜间,美国驻华使馆设宴招待杜威及中外名人、要员三百余人。席间杜威在演讲中说道:此次来京,适逢学界学潮扩大之际,本人不能充分讲演,起初不免寂寞。但现在深觉中国学生不特能教训自己,并且能教训他人,实在可以不必他多讲演了云云。(1919年6月9日《晨报》)在社会各界的巨大压力下,北京政府将被捕的学生全部释放,6月10日下令免去曹、章、陆等三个卖国者本兼各职,倾向于改良主义的老头子杜威心灵受到很大震动,他在较详细地了解了学潮发生的情况后,于6月20日写信给家中女儿的信中,再次提出并修正了以前对“五四运动”的看法。信曰:“附带说一句,我发现我上次把这里的示威游行比作我们一般大学里男生的宿舍打斗,对这里的学生说来有欠公平。整个示威游行是经过了细心的计划,并且比他们预定的时间还要提早结束,原因是有一个政党也要游行示威。他们的运动如果在同一个时候,会给误认作是被政党利用。他们要以学生身份独立采取行动。想想我们国内14岁以上的孩子,负起一个大清除的政治改革运动的领导责任,并且使得商人和各界人士感到惭愧而来加入他们的运动。这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国家。”(《五四运动史》,周策纵著,岳鹿书社1999年出版)[20、22]屈万里《傅孟真先生轶事琐记》,《傅故校长逝世纪念专刊》,台湾大学学生会编印,1951年。[21]张家康《胡适与鲁迅》,载《人物》,2003年第8期。[23]关于傅斯年放洋留学事,胡颂平《胡适之年谱长编初稿》(台北?联经,1984)第2932页写道:“今天蒋复璁带来民九、民十两年的北京政府教育公报”,“编者附记:在附录里,还有傅斯年当年考取出国的分数是八十二分,第二名。”据台湾学者王汎森说:“为了这次官费考试,还有一个插曲,即许多考官因为傅斯年是激烈学生而不拟录取。当时山东省教育厅的科长陈雪南出面力争,认为成绩如此优秀的学生非取不可,终于定案。值得注意的是,此后陈雪南与傅氏保持相当友好关系,1948年,傅在美国,竟被选为立法委员,傅氏不就,也是托陈雪南劝说才接受。”(王汎森《傅斯年对胡适文史观点的影响》,载《胡适研究》,第二辑,安徽大学胡适研究中心编,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出版。)[24]《新潮》,二卷,一期“附录”,1919年10月30日。[25]傅氏研究者多云傅斯年在柏林大学颇受朗克的影响,但据台湾学者杜正胜说,傅斯年一生只提到朗克二、三次(杜氏称“兰克”),藏书中亦没有任何朗克的著作,“向来的通说恐怕不必然多么可靠。我对这个问题尚无绝对把握。”(杜正胜《无中生有的志业》,载《新学术之路》,台北,中央研究院印行,1998年)按杜正胜的说法,傅斯年之所以在留学的最后阶段决定“弄史学”,是受顾颉刚搞《古史辨》并暴得大名的刺激。傅不愿向顾“称臣”,遂下决心要跳出“顾氏王国”的阴影,“动手动脚找材料”,以新的科学研究方法“开辟史学的新天地”。傅与顾在广州筹建史语所的矛盾,与两人的学术观念以及傅想跳出顾的阴影的急迫心情不无关系。[26]毛子水《记陈寅恪先生》,载台北《传记文学》,第十七卷,第二期,1970年。[27]马亮宽《傅斯年与陈寅恪》,载《傅斯年》,聊城师范学院编,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29]《杂忆赵家》,杨步伟著,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出版。[30]朱家骅,字骝先,浙江吴兴人,16岁(1908年)赴上海,在通运公司结识了国民党四大元老之一、蒋介石的拜把子大哥张静江。是年9月,考取同济德文医学校。当时张静江与国民党另一位大老戴季陶,以及陈英士等都在上海扯旗造反,大搞恐怖活动,四处抓捕朝廷命官进和斩首。朱家骅积极参与,得到了戴季陶的赏识。同济大学毕业后,朱家骅在张静江的资助下,于1914年自费赴德国留学,攻读地质专业。1917年初回国,任北京大学地质学教授兼德文系主任。1918年,教育部决定每年选派各大学、高等专门学校男女教授若干名赴欧美各国留学,本年选派刘复、朱家骅、邓萃英、杨萌榆等7人,于8月14日由沪乘船赴美,此举乃中国教授留学之始。与此同船的有李济、叶企孙、徐志摩等初出茅庐的留学生若干名。朱家骅抵美后不久即转赴瑞士,后再赴德国柏林大学与工科大学深造,1924年获得地质学博士学位归国,仍任北大前职。1925年因参加北京学生声援“五?卅”等爱国运动,又参加国民党的翠花胡同派(与右派有所区别),遭北洋政府通缉,朱潜入六国饭店匿藏起来。与他先后潜入饭店的,还有北大代理校长蒋梦麟等人。眼望革命形势陷入低潮,性命堪忧,朱化装打扮,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秘密潜逃出京,回到原籍隐遁起来,但暗中仍与外界保持密切联系。数月后,张静江、戴季陶等在广东参与国民党北伐,急需人手,秘密通知朱家骅前去任事。此时蒋介石正以戴季陶为主要幕僚,并视为心腹,而戴也正需要政治上的助手,见朱应邀前来,积极拉拢,并竭力为朱家骅步入仕途铺路打桥。1926年7月,原孙中山创立的广东大学正式改名为中山大学,以示对这位民国创建人的纪念。更名后的中山大学被国民党所操控,并实行校务委员会负责制,在黄埔军校校校长任上尝到甜头的蒋介石,深知办学的重要,亲自任命自己的铁哥们戴季陶为校务委员会委员长,顾孟馀为副委员长。因戴与顾在国民党内有更多的要务兼理,难以顾及学校事务,朱家骅借机入主中山大学,出任中大校务委员会副委员长(副校长)兼地质系主任、教授,主持日常校务工作,并奉蒋介石和国民政府之命改组学校,自此正式踏上了“风险与机遇共存”的仕途之路。[31]朱家骅《忆傅孟真先生》,载《台大校刊》,第101期,1951年。[32]关于鲁迅与顾颉刚交恶的原因有多种说法,如陈漱渝,根据鲁迅与许广平以及章延谦(川岛)的通信内容,认为鲁迅不满顾颉刚,主要是“顾颉刚自称只佩服胡适、陈源两人,而胡适在20年代却多次给封建军阀出谋献策,幻想由他们来‘裁军’‘制宪’、实行‘联省自治’,甚至反对驱逐废帝溥仪出宫。陈源则是众所周知的鲁迅论敌。1926年秋,鲁迅与顾颉刚先后应聘到厦门大学任教。顾颉刚曾表示不问外事,专一看书,但他推荐了潘家询、黄坚、陈万里来厦大,陈万里又推荐了罗常培、王肇鼎,因而在厦大国文系和国学院形成了一种势力。他们排斥鲁迅,说鲁迅是‘名士派’。同年12月,章廷谦来厦大任国学院出版部干事兼图书馆编辑。顾颉刚暗中竭力反对,但事成定局后,他又抢先向章廷谦报告。章抵厦门的当天,他还派人送章一大碗红烧牛肉和一碗炒菜花”云云。(《倦眼朦胧集》,陈渝漱著,福建教育出版社2000年出版)按另一位名曰孙玉祥者所言:“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但还不能完全解释鲁迅为什么对顾颉刚这么仇恨。因为即使对胡适和陈源,鲁迅在论争时,也没有违背自己为文原则而对他们进行人身攻击,更没有在小说中对他们进行影射。对‘阎王’这么‘宽大’的主儿会对‘佩服’他们的‘小鬼’那么严厉?这从道理上讲不过去。”(孙玉祥《鲁迅为什么刻薄顾颉刚》,载《鲁迅世界》2004年1期)事实上,即使当事人顾颉刚对鲁迅如此刻薄甚至刻毒地对自己人身攻击也有些莫名其妙,百思不解。他在给胡适的信中曾不无感慨地说道:“我真不知前世做了什么孽,到今世来受几个绍兴小人的播弄。”(1927年4月28日《致胡适信》)直到去世,顾颉刚都没能明白鲁迅究竟何以如此。后世有名为胡文辉的研究者,在《鸟头与红鼻》一文中,对鲁顾交恶的死结作过解释,文曰:“鲁迅与顾颉刚交恶是现代文化界上的一大公案,据说起因是顾颉刚曾误信陈源之说,以为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抄袭了日本人盐谷温的著作。鲁迅自然耿耿于怀,从此就‘盯’上了顾颉刚”云云。(胡文辉《最是文人》,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出版。)若按胡文所言,就不免牵涉两个悬案:一是鲁迅是否抄袭了盐谷温的作品;二是顾颉刚误信了陈源之说,为何鲁迅骂陈源远没有骂顾氏刻毒,且从没有对陈源进行人身攻击?第一个悬案,学术界已有公论。1935年年末夜半,鲁迅在他的《且介亭杂文?二集》后记中曾提到过此案,鲁迅道:“在《中国小说史略》日译本的序文里,我声明了我的高兴,但还有一种原因却未曾说出,是经十年之久,我竟报复了我个人的私仇。当一九二六年,陈源即西滢教授,曾在北京公开对于我的人身攻击,说我的一部著作,是窃取盐谷温教授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里面的‘小说’一部分的;《闲话》里的所谓‘整大本的剽窃’,指的也是我。现在盐谷教授的书早有中译,我的也有了日译,两国的读者,有目共见,有谁指出我的‘剽窃’来呢?呜呼,‘男盗女娼’,是人间大可耻事,我负了十年‘剽窃’的恶名,现在总算可以卸下,并且将‘谎狗’的旗子,回敬自称‘正人君子’的陈源教授,倘他无法洗刷,就只好插着生活,一直带进坟墓里去了。”1936年鲁迅去世不久,一个叫苏雪林的妖艳加自恋的女人跳将出来,高举“倒鲁”大旗,于这年11月公然“鞭尸”,该妖女在致蔡元培、胡适的信中,以一种近似变态的心理,对鲁迅进行了激烈攻击、谩骂。苏氏谓“新文化产业,被左派巧取豪夺”,“今日之域中,已成为‘普罗文化’之天下”,“鲁迅死后,左派利用之为偶像,极力宣传,准备将这个左翼巨头的印象,深深打入青年脑筋,刺激国人对共产主义之注意,以为酝酿反动势力之地”。苏氏促使胡适站出来做所谓“取缔‘鲁迅宗教’”的工作,并在信中骂鲁迅为“假左派”、“文笔尖酸刻薄,无以伦比”、“含血喷人,无所不用其极”,是“一个刻毒残酷的刀笔吏,阴险无比,人格卑污又无耻的小人”等等。(《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中华书局1979年出版。下同)曾被鲁迅骂为“焦大”的胡适接读书信后对苏氏回答说:“我很同情于你的愤慨,但我以为不必攻击其私人行为,鲁迅狺狺攻击我们,其实何损于我们一丝一毫?他已死了,我们尽可以撇开一切小节不谈,专讨论他的思想究竟有些什么,究竟经过几度变迁,究竟他信仰的是什么,否定的是些什么,有些什么是有价值的,有些什么是无价值的。如此批评,一定可以发生效果。”这里,胡适显然没有把鲁迅当做盟友而是当做对立面看待的,但仍抱了极大的同情与尊重。如果说胡对鲁有何不恭之处,也只是“狺狺”一词。但接下来,胡适对苏氏粗暴卑劣的“鞭尸”恶行给予了严厉的批评,胡说:“至于书中所云‘诚玷辱士林之衣冠败类,廿五史儒林传所无之奸恶小人’一类字句,未免太动火气(下半句尤不成话),此是旧文字的恶腔调,我们应该深戒。”又说:“凡论一人,总须持平。爱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方是持平。鲁迅自有他的长处。如他的早年文学作品,如他的小说史研究,皆是上等工作。通伯先生当日误信一个小人张凤举之言,说鲁迅小说史是抄袭盐谷温的,就使鲁迅终生不忘此仇恨!现今盐谷温的文学史已由孙俍工译出了,其书是未见我和鲁迅之小说研究以前的作品,其考据部份浅陋可笑。说鲁迅抄盐谷温,真是万分的冤枉。盐谷一案,我们应该为鲁迅洗刷明白。”一生与鲁迅见过两次面,并对鲁迅的作品极端崇拜爱恋的女人苏雪林(苏原籍安徽太平县人,曾任武汉大学教授,1952年赴台)。为什么后来对鲁迅如此愤恨,居然做出了“鞭尸”的疯狂之举?有研究者认为这是苏氏掺杂进了“爱而不可得的”怨恨。(房向东《鲁迅:最受诬蔑的人》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出版,下同)据说,大陆鲁迅研究者陈漱渝到台湾访问时,曾专门和苏雪林有过一场对话,并问苏为何对鲁迅如此激烈地攻击。苏答曰:“有人说,我之所以攻击鲁迅,是因为我对鲁迅单相思,爱而不得转为恨。这是没有根据的。”当时陈并未提问苏是否爱过鲁迅,是否因爱而不得而转怨恨,苏氏突然神经质地说出此话,是在表白什么,还是在透露什么信息?陈漱渝没弄明白,其他人似乎也不甚清楚。当年落到鲁迅头上的“盐谷一案”总算洗刷明白了,苏雪林之对鲁迅的爱恨情仇,仍有待研究者深入狭窄的历史隧道探一个水落石出——这是题外话。那么,到底鲁迅为何对顾颉刚如此痛恨呢?按照研究者孙玉祥的最新发现,认为在“盐谷一案”中,此前普遍流传的“顾颉刚误认陈源之说”是一种误导,从陈、顾二人的知识背景上说不过去。按孙的说法:陈源乃留英博士,对国学或东洋(日本)学问不太在行,因而不太可能知道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与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有何关系,进而“造谣”说“抄袭”。而专弄国学的顾颉刚显然比陈内行也更有资格。其次,如果是“顾颉刚误信陈源之说”,鲁迅骂陈源当比骂顾颉刚更厉害,可事实并不如此。于是,孙玉祥认为:鲁迅恨顾颉刚比恨陈源厉害,是因为谣言的制造者比谣言的传播者更可恨。说鲁迅的名著《中国小说史略》“抄袭”了日本人盐谷温的《支那文学概论讲话》的传播者虽然是陈源,可制造者却是顾颉刚。即不是“顾颉刚误信陈源之说”而是“陈源误信了顾颉刚之说”。按孙氏的推理,这一结论除了逻辑的合理性外,还有一个直接证据,这便是顾颉刚之女顾潮撰写的传记文学《历劫终教志不灰——我的父亲顾颉刚》(华东师大出版社1997年出版)一书。书中写道:“其实父亲与鲁迅的交往并不多,但为什么会成为鲁迅笔下的阴谋家、不共戴天的仇敌?”顾潮的解释是:由于法日派与英美派“海龟”们的相互撕咬纠缠,使并未出国放洋的本土学者顾颉刚夹在中间颇有“两姑之间难为妇”之感。随着两派激烈交锋斗法,顾最终倒向了胡适阵营,成为鲁迅笔下的“胡适之先生之门人们”。鲁迅与陈源因“女师大风潮”结怨后,顾又以“盐谷一案”卷了进来。顾潮说:“鲁迅作《中国小说史略》,以日本盐谷温《支那文学概论讲话》为参考书,有的内容是根据此书大意所作,然而并未加以注明。当时有人认为此种做法有抄袭之嫌,父亲亦持此观点,并与陈源谈及,1926年初陈氏便在报刊上将此事公布出去。随后鲁迅于2月1日作《不是信》,说道:‘盐谷氏的书,确是我的参考书之一,我的《小说史略》二十八篇的第二篇,是根据它的,还有论《红楼梦》的几点和一张‘贾氏系图’,也是根据它的,但不过是大意,次序和意见就很不同。’为了这一件事,鲁迅自然与父亲结了怨。”正是根据顾潮这段记载,孙玉祥得出了如下的结论:“出面传播谣言的虽然是陈源,而制造者却是顾颉刚。这样,我们就明白为什么鲁迅对顾颉刚如此愤恨,以至于不惜在信件和小说中对其进行‘人身攻击’的原因了:其一,对于一个学者来说,被别人判为抄袭者几乎就意味着他学术生命的完结。所以,鲁迅对造谣的顾颉刚深恶痛绝而对其酒糟鼻子进行没完没了的攻击,对传播这个谣言的陈源也谓之‘谎狗’!其二,鲁迅所以特别恨顾颉刚,还因为他是一个‘阴谋家’:自己造谣不公开,却叫陈源在报上唧唧喳喳。这特别让人感到愤恨(因为他造谣)而无奈(因为他没公开)。”(孙玉祥《鲁迅为什么刻薄顾颉刚》)孙氏之推理可谓独辟蹊径,异军突起,令人耳目一新。但细加琢磨,似仍有不能服人之处。其一,孙氏引用的唯一直接证据是顾潮所言,而从顾潮所写的这段文字中,看不出引用诸如顾颉刚《自传》、日记,或其它相关的证据材料,只是她自己的一说。显然,作为1946年出生的顾潮是不会比当时人对“盐谷一案”知道得更多、更准确的。这就出现了第二个问题,即1936年胡适在致苏雪林的信中,明确有“通伯先生当日误信一小人张凤举之言……就使鲁迅终生不忘此仇恨!”之语,这就是说,此事与顾颉刚无涉,事情坏在“小人张凤举”之手。面对这份颇有说服力的证据,深感绕不过去的孙玉祥作了如此辩解:“胡适这样说还是为了替陈源洗刷,也掩护了顾颉刚(那‘小人’不是顾颉刚,而是张凤举)。可谓用心良苦。可惜,顾颉刚的后人并不领情,还是白纸黑字地将这个‘功劳’算在了自己父亲头上。胡适若在地下有知,恐怕真会啼笑皆非。”顾颉刚的后人“不领情”固然是自己的失误或有其他方面的考虑,但非要说胡氏列举了“小人张凤举”就是为了掩护顾颉刚,在逻辑上可以讲得通,在证据上仍难令人信服。如果说他为掩护顾颉刚而不弄别人,却偏凭空造出一个“小人张凤举”做靶子,恐怕胡适地下有知,也一定会“啼笑皆非”的吧。[33]1911年,傅斯年与顾颉刚同时考入北京大学预科,并同住北河沿译学馆旧址工字楼,二人始相识。这一年傅17岁,顾20岁。1916年,二人均入北大本科,傅入国文门,顾入哲学门。次年秋,二人同居北大西斋丙字十二号宿舍,“静心研究他的哲学和古史,对人非常谦恭”的顾颉刚,开始与“大气磅礴”、“高谈文学革命和新文化运动”(罗家伦《元气淋淳的傅孟真》)的傅斯年成为好友。1917年9月,由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成归来年仅27岁的胡适受蔡元培之聘,出任北京大学哲学门教授,主讲西洋哲学史、英国文学、中国哲学史三门课程。作为放洋七年,又是哲学大师杜威高足的胡适,讲授洋学问自是得心应手,但讲授中国学问就有些不同了。按北大传统,中国哲学史这门课,皆由年长的、国学深厚的名教授担任。在胡适登台之前,此门课程由号称“两足书柜”的陈汉章主讲。据说陈氏在台上引经据典,夸夸其谈,天上地下,云山雾罩地大谈伏羲、黄帝、神农、尧、舜、禹等等史影里的人物与故事,两年下来,才讲到商朝的《洪范》。胡适接课后,不管以前的课业,重新编写讲义,以一种怀疑的眼光来看待中国远古历史和古代哲学家的遗著。他在《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中,采用“截断众流”的方法,摒弃远古“一半神话,一半正史”的记载,在开篇“中国哲学的结胎时代”一章中,用《诗经》作时代的说明材料,抛开唐、虞、夏、商,直接从西周行将覆灭的最后一个阶段,也就是周宣王之后讲起。如此一改,原来号称五千年历史被截去了一半,听讲者大为惊骇。当时在哲学门就读的顾颉刚回忆说:“这一改,把我们一般人充满着‘三皇’、‘五帝’的脑筋骤然作一个重大的打击,骇得一堂中舌挢而不能下。”(《我是怎样编的》,载《顾颉刚古史论文集》中华书局1996年版。以下引文同)遭受了重大打击的学生们并没有就此服膺或向胡适投降,他们认为这是大逆不道的“胡说”,于是有几个激烈分子开始鼓动闹事,琢磨如何把这位“胡说”的年轻教授赶走。顾颉刚有些与众不同,“觉得他讲的虽是哲学,不啻讲的史学,更不啻讲的是治史学的方法。他用实验主义的态度讲学问,处处是出我意外,入我意中。”这个话是顾颉刚在几年之后说的,就当时的情形而言,恐怕他还不知所谓的“实验主义”为何物,只是后来胡适暴得大名,评论家们开始评头论足并与胡的洋老师对号入座之时,顾才晓得大洋彼岸有个叫杜威的哲学大师弄了一套号称“实验主义”的学说。正在激烈学生分子要闹事倒胡的关键时刻,顾颉刚想起了在学生中颇有领袖威望的同舍好友傅斯年,并劝虽不是哲学系的傅“何妨去听一听呢?”傅接受了他的建议,于是专门听了胡适的几堂课。据说傅在课堂上曾几次以请教为名向胡问难,最后把胡适弄得汗都下来了,绝顶聪明的胡适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一路过关斩将,突出重围算是渡过了难关。自此之后,傅斯年同顾颉刚一样,对胡适的治学路数与学术思想从认可渐渐变为倾慕佩服。傅斯年不惜背叛他的指导老师黄侃要传章太炎的道统给他的资格,毅然决然地转向胡适,正如顾颉刚所说:“料想不到我竟把傅斯年引进了胡适的路子上去,后来竟办起《新潮》来,成为《新青年》的得力助手。”作为年轻的胡适而言,他在北大讲坛上站稳脚跟并长吁一口气的同时,对台下这批学生也有了更深的了解和认识,在他看来,这批学生尽管“年轻但是却相当成熟,而对传统学术又颇有训练”,有“几个学生的学问比我强”,其中就包括“傅斯年、顾颉刚、罗家伦等人。”(《胡适口述自传》,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出版。)许多年后,胡适曾深情地回忆说:“那时北大中国哲学系的学生都感觉一个新的留学生叫做胡适之的,居然大胆的想纹断中国的哲学史;因为原来讲哲学史的先生们,讲了两年才讲到商朝,而胡适之一来就把商朝以前的割断,从西周晚年东周说起。这一班学生们都说这是思想造反;这样的人怎么配来讲授呢?那时候,孟真在学校中已经是一个力量。那些学生们就请他去听听我的课,看看是不是应该赶走。他听了几天以后,就告诉同学们说:‘这个人书虽然读得不多,但他走的这一条路是对的。你们不能闹。’我这个二十几岁的留学生,在北京大学教书,面对着一般思想成熟的学生,没有引起风波;过了十几年以后,才晓得是孟真暗地里做了我的保护人。”(《胡适作品集》,二十五卷,台北,远流出版公司1986年版)又,原《中央日报》主笔程沧波说:“论到五四时代的人物,陈独秀、胡适之与傅孟真,见解智慧,陈、傅都超过了胡,可是胡对他们有相当的化导作用,这因在当时,胡的基本西洋学识比他们两人深入,孟真对胡,生平执礼甚恭。但他们不是师弟,世间所说傅是胡的大弟子,这是错误的,如果论思想见解,若说傅是弟子,那是青出于蓝了。”(程沧波《记孟真》载《谔谔之士》,王富仁石兴泽编,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出版。)或许,正是有了这诸多的风云际会和“同”与“不同”,才聚成了胡适与傅斯年、顾颉刚等师生的交往与友谊。[33、37]《顾颉刚日记》,第二卷,台北,联经出版公司2007年出版。分见1927年3月1日、1931年6月12日条。[35]李济《傅孟真先生领导的历史语言研究所》,载《感旧录》,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5年出版。第三章通往历史隧道的深处◎四巨头聚会此时清华研究院五位导师中的王国维已跳湖自尽,梁启超的生命之灯即将熄灭,赵元任正张罗着出国讲学,李济的心思仍放在田野发掘和器物整理研究上,陈寅恪独木难撑,研究院已成风雨飘摇、大厦将倾之势。傅斯年趁此机会,凭着自己非凡的人脉关系,迅速向陈寅恪、赵元任“二大”伸出了橄榄枝,对方很快作出回应,表示愿意接受傅的聘请,分别出任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下设的历史组和语言组主任。待搞定“二大”之后,像清华研究院成立之初,胡适没敢忽视王国维、梁启超这两座文化昆仑的存在一样,心中窃喜的傅斯年,同样没敢忽视另一位讲师衔的导师李济的存在。尽管傅、李二人同庚,都是盛极一时的“海龟”,但李济毕竟是“代表先进文化前进方向”的世界上最伟大的“帝国”——美利坚合众国哈佛大学的博士,且归国后开创了田野考古发掘的先河,声名日隆,为全国学界所瞩目。鉴于这种现实的存在,继陈寅恪、赵元任之后,傅斯年以极大的热情与真诚准备邀请李济加盟这一新生阵营。恰在此时,两位学界巨子在1928年那个初冬里,于中山大学不期而遇了。傅斯年告诉李济,在此之前,他在中大办了一个语言历史研究所,现在要在中央研究院办一个历史语言研究所,名称倒过来了。原来聘请的基本都是本土学者,现在全部或大部分要改为“海龟”,且以欧美派为主,目前已聘请了陈寅恪与赵元任,希望李济能加盟入伙,出任史语所第三组——考古组主任。李济听罢,很是高兴,因为从事新式的专职田野考古一直是他的梦想与追求,现在有这样一个实现梦想的地方,当然是件令人愉快的事。这种愉快,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正如李济所言:“我感觉陈寅恪和赵元任先生都已答应他参加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工作,分别主持历史组和语言组,现在要我来主持考古组,地位和他们平等,而我的年纪比较轻,这使我感觉到很大的荣幸。在学术上,傅先生可以说是给我一个很好的待遇。”[1]从这几句简短话语透出的信息推断,是否李济此前已感到自己在清华没有被列入“四大”的尴尬,而为这次与陈、赵二人同时被列为“三大”而庆幸?但无论作何考虑,李济的心是被说动了,他决定辞去清华和弗利尔艺术馆的职位,加盟史语所并集中全力主持考古组工作。自此,清华研究院残存的三位导师尽数归入傅斯年举起的大旗之下,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也顺利完成了由本土学者向欧美派“海龟”的成功转型。——这一年,傅斯年33岁,李济33岁,赵元任37岁,陈寅恪38岁。对于这一决定史语所未来发展方向和命运的划时代成果,傅斯年大为高兴并有点沾沾自喜,他极力挽留李济在中大多住几日,与自己好好聊聊日后的事业。兴之所至,傅斯年找出陈寅恪写给他的诗文,略带炫耀之意地让李济观赏,也暗含坚定对方信念之玄机。陈氏墨迹作于1927年7月6日,诗曰:不伤春去不论文,北海南溟对夕曛。正始遗音真绝响,元和新脚未成军。今生事业余田舍,天下英雄独使君。解识玉珰缄札意,梅花亭畔吊朝云。[2]陈诗是由北京寄往广州傅斯年的,文中所谓“北海南溟”当指陈寅恪视傅为可以共同唱和呼应的知己。“正始遗音”则指此前投昆明湖自尽的王国维。“元和新脚”可解释为包括陈氏自己在内的青壮学者。全诗为后世学者争议最大者乃“天下英雄”一句。按美籍华裔学者余英时的说法,此句应看做陈氏“其立场与傅有别”。[3]台湾学者杜正胜认为余说有误,其理正好相反,陈与傅的立场不但未“有别”,且互为欣赏,大有“唯使君与操耳”之意。按杜氏的诠释,诗中“未成军”者,不一定就指傅斯年正在筹办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应涵盖更广博的深意。当时无论是中山大学的语言历史研究所转变为中研院史语所,还是中山大学本土派学者被欧美派“海龟”所取而代之,甚或包括盛极一时的清华研究院,只有陈、赵、李等不足40岁的几个“元和新脚”予以掌舵,而支撑整个中国新学术阵营的“宏大架构”尚未成军,还需加以组织训练。——这或许是陈寅恪诗的本意。李济到中山大学之时,离陈寅恪作此诗又过了近一年半的时光,也是傅斯年单独拉起杆子,积极招兵买马,扩编队伍,欲使“元和新脚”成为一股强大生力军的关键时刻。因而李济的态度令傅斯年神情亢奋,肥胖的身体血压上升已属必然。李济走后,傅斯年感觉底气倍增,史语所可以与清华或清华之外的任何一家院校、学术机关恃强斗勇、叫板甚至开打了。于是,他在给冯友兰、罗家伦、杨振声等几位清华名流大腕的信中,以卖弄加显摆的姿态表露道:“现在寅恪、元任两兄,及李济之,我们的研究所均不免与之发生关系。这不是我们要与清华斗富,也不是要与清华决赛,虽不量力,亦不至此!亦不是要扯(拆)清华的台,有诸公在,义士如我,何至如此!乃是思欲狼狈为善(狼狈分工合作本至善),各得其所。”紧接着,傅斯年以沾沾自喜外加几分自负的心情,向三人剖析了史语所与清华的优劣:清华到底是个学校,此则是一纯粹研究机关。清华到底在一处(北平),此则无所不在。清华各种关系太多,此则究竟是个小小自己的园地。所以在清华不便派人长期在外时,可由我们任之。……清华有感觉不便者,我们成之,如此而已![4]早在史语所成立之初,傅斯年就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筹备处的名义撰写了《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一文,明确提出:“历史学不是著史;著史每多多少少带点古世中世的意味,且每取伦理家的手段,作文章家的本事。近代的历史学只是史料学,利用自然科学供给我们的一切工具,整理一切可逢着的史料,所以近代史学所达到的范域,自地质学以至目下新闻纸,而史学外的达尔文论正是历史方法之大成。”文中,傅斯年以其渊博的学识和天才的构想,概括地提出了历史学与语言学研究的三个标准:(一)凡能直接研究材料,便进步;凡间接的研究前人所研究或前人所创造之系统,而不繁丰细密的参照所包含的事实,便退步。(二)凡一种学问能扩张他所研究的材料便进步,不能的便退步。(三)凡一种学问能扩充他作研究时应用工具的,则进步,不能的,则退步。实验学家之相竞如斗宝一般,不得其器,不成其事,语言学和历史学亦复如此。在三条标准中,傅氏特别强调:“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我们不是读书的人,我们只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东西!”最后,傅斯年以他惯有的“大炮”性格振臂高呼:一、把些传统的或自造的“仁义礼智”和其它主观,同历史学和语言学混在一气的人,绝对不是我们的同志!二、要把历史学语言学建设得和生物学地质学等同样,乃是我们的同志!三、我们要科学的东方学之正统在中国![5]同陈寅恪一样,作为学术“大鳄”的傅斯年,尽管游学欧洲七年,却是为学问而学问,没有弄到一顶硕士或博士帽子,但凭其出众的学识与大气磅礴的组织能力,受到学术界普遍的钦佩与尊重,李济在后来的回忆中说道:“以历史语言研究所为大本营在中国建筑‘科学的东方学正统’,这一号召是具有高度的鼓舞性的,举起这面大旗领首向前进的第一人,是年富力强的傅斯年。那时他的年龄恰过三十不久,意气丰盛,精神饱满,浑身都是活力;不但具有雄厚的国学根柢,对于欧洲近代发展的历史学、语言学、心理学、哲学以及科学都有彻底的认识。他是这一运动理想的领导人,他唤醒了中国学者最高的民族意识,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聚集了不少运用现代学术工具的中年及少年学者。”[6]对这一辉煌的科学发展前景,极富理性与科学眼界的李济没有因为傅斯年的大呼小叫而陶醉,反而为之担心并提出警告:“口号是喊响了,热忱是鼓起来了,如何实行?若是这进一步的问题不能圆满解决,口号将止于口号,热忱终要消散的。”[7]傅斯年毕竟非等闲之辈,亦不愧是胡适盛赞的“人间最稀有的一个天才”,[8]他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因而在处理各项事务时,较之中山大学时代更加谨慎、务实和富有远见。经过一年的筹备经验及各方面的反复磨合,到1929年6月,在傅斯年主持的所务会议上,正式决定把全所的工作范围由原来预设的九个组,压缩为历史、语言、考古三个组,通称一组、二组、三组。主持各组工作的分别是陈寅恪、赵元任、李济“三大主任”。后又增设第四组——人类学组,由留美的“海龟”吴定良博士主持工作。这一体制,直到史语所迁往台湾都未变更(南按:其中有一段时间,人类学组从史语所分出,成立人类体质学研究所筹备处,但终未正式独立建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就要鸣锣开张了。当三个组的人员各就各位后,傅斯年以非凡的处事能力与人脉关系,很快为第一组找到了内阁大库档案,指定了汉简与敦煌材料的研究范围;为第三组划定了安阳与洛阳的调查。二组的语言调查工作也相应地开展起来。为了消除李济担心的“口号将止于口号”这一形式主义的疾痼,富有学术远见的傅斯年于史语所筹备阶段的1928年8月12日,便指派时任中山大学副教授、史语所通信员董作宾,悄悄赶往安阳殷墟,对甲骨出土地进行调查并收集甲骨了。所谓甲骨文,即刻在龟甲和兽骨上的一种古老文字,其作用就像远古的先民“结绳纪事”一样,属于一种“纪录文字”。当这些龟甲和兽骨上的文字未被识读之前,只是被当做不值钱的药材出现在大小药店。而一旦上面的古文字被确认,天下震惊,中华远古文明的大门轰然洞开。据记载,光绪二十五年(1899)秋,时任国子监祭酒,也就是相当于皇家大学校校长的山东烟台福山人王懿荣得了疟疾,京城一位老中医给他开了一剂药方,里面有一味中药叫“龙骨”,王氏派家人到宣武门外菜市口一家老字号中药店——达仁堂按方购药。待把药买回之后,王懿荣亲自打开查看,忽然发现“龙骨”上刻有一种类似篆文的刻痕,凭着自己渊博的学识和金石方面深邃的造诣,他当即意识到这颇像篆文的刻痕,可能是一种年代久远的古文字,且刻写的时间要早于自己以往研究古代青铜器皿上的文字。这一意外发现,王氏既惊且喜,于是又派家中跑堂的伙计迅速赶到达仁堂把带有文字的“龙骨”全部购买回来,加以鉴别研究,同时注意在京城各药铺及“龙骨”出现的场所大肆收购。由于王懿荣在天下儒林中所具有的特殊地位,其收购、研究甲骨文的举动在圈内逐渐传开。不久,消息灵通,颇具生意眼光的山东潍县古董商范维卿携带刻有文字的甲骨12片,进京拜见王懿荣。王氏一见视若珍宝,将此物全部收购下来。此后,又有一位古董商赵执斋见搞这种东西有利可图,不知从那个地沟里弄了数百片带字甲骨跑到京城王府售卖,王祭酒悉数认购,并发出信息让古董商继续搜寻,多多益善。唯利是图的古董商闻风而动,采取许多年后侵华日军“打枪的不要,悄悄地进村”的战略战术,四处搜索追寻,在不长的时间里,王氏就收购了有字甲骨约1500片,并作了相关研究。正是得益于这一千载难逢的历史的机缘,王懿荣不仅作为认定商代文字第一人,确认了甲骨文世之无匹的学术价值,同时开创了甲骨文研究的先河,揭开了中国商代历史研究的序幕。继王懿荣之后,1912年2月,著名古器物与古文字学家罗振玉,按照世间流传和自己调查的线索,委托他的弟弟罗振常到河南安阳访求甲骨。罗振常不负所望,在安阳小屯逗留50余日,不仅弄清了甲骨出土地的准确位置,而且搜求甲骨多达1.2万片,分两次装箱通过火车运往北京。罗振玉一见如此丰盛的收获,大喜过望,遂着手对这批甲骨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经过一番努力,罗氏从《史记?项羽本纪》“洹水南殷墟上”的记载中得到启示,认为出土甲骨文的安阳之地,就是历史记载中商朝的“武乙之都”。再后来,罗振玉又在其所著《〈殷墟书契考释〉自序》中,确定了小屯为“洹水故墟,旧称亶甲,今证之卜辞,则是徙于武乙去于帝乙”的晚商武乙、文丁、帝乙三王时的都城。这个考释,无论是当时还是之后,都被学术界认为是一项了不起的具有开创性的重大学术研究成果。如果说罗振玉通过对甲骨文的释读和研究使湮灭日久的殷商的历史之门露出了一道缝隙,让学界同仁得以管窥远古庙堂之间的些许影像,那么,王国维则把这扇封闭了三千余年的殷商王朝的大门彻底撞开了。王氏通过对甲骨文的研究、考订,使商代先公先王的名号和世系基本上得到了确认,并在整体上建立了殷商历史的体系。为此,王国维作为“新史学的开山”登上了甲骨学研究的第一座奇峰。所著的《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和《续考》,为甲骨学研究和发展作出了划时代的贡献,从而直接引发了古代史,尤其是殷商史作为可靠信史研究的革命性突破。正是鉴于已经面世的辉煌的研究成果,傅斯年才决定派34岁的河南南阳人董作宾前往安阳进行调查,为科学的田野考古发掘作准备。意想不到的是,这一举动遭到了不少老派学者的反对。此时跳水而死的王国维,僵尸不能复活,自然无话可说。但以罗振玉为首的大部分金石学和古器物学家认为,自王懿荣时代始,经过世间近三十年对甲骨文的挖掘、搜集,地下所埋藏的珍品已全部被发现,可谓“宝藏一空矣”,如今“再进一步搜集是徒劳无益的,而且这种企图也是愚蠢的”。[9]骨血里流淌着梁山好汉精神基因的傅斯年闻听,不但不吃这一套,反而认为罗振玉等人是愚不可及的,所言纯是没有学术眼光和不懂“概率”这一新兴科学理念的谬论。在傅斯年的强力坚持下,正在南阳探亲休假的董作宾开始了对殷墟科学发掘具有历史性决定意义的安阳之行。◎从殷墟到龙山董作宾到达安阳后,通过实地调查得知,小屯地下埋藏的有字甲骨,并不像罗振玉等人所说的已被挖尽,他从当地农民盗掘甲骨留下的坑痕作出判断,殷墟规模庞大,地下遗物十分丰富,且遗址破坏严重,有组织的科学发掘已到了刻不容缓的紧要关头。董氏在写给傅斯年的报告中颇为焦虑地宣称:“迟之一日,即有一日之损失,是则由国家学术机关以科学方法发掘之,实为刻不容缓之图。”[10]傅斯年得知安阳殷墟地下宝藏既丰且富的报告,惊喜交加,马上筹措经费,购置设备,调配人员,在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大力支持下,组成了以董作宾为首的殷墟发掘团,开往安阳小屯进行田野考古发掘。其成员有李春昱、赵芝庭、王湘、张锡晋等,另外还有一名董作宾的同乡同学,时任河南省教育厅秘书的郭宝钧。这次以寻找甲骨文为主要目的有组织的殷墟发掘,自1928年10月7日开始,至31日结束,前后共进行了24天,发掘土坑40个,揭露面积280平方米,掘获石、蚌、龟、玉、铜、陶等器物近3000余件,获甲骨854片,其中有字甲骨784片,另有人、猪、羊等骨架出土。董作宾作为本次发掘的主持人,手抄有字甲骨392片,并作了简单的考释,这个成果与他前期的调查报告,共同在后来史语所创办的《安阳发掘报告》中作为首篇文章刊载。此次发掘与著述的问世,“不仅结束了旧的古物爱好者‘圈椅研究的博古家时代’,更重要的是为有组织的发掘这著名的废墟铺平了道路。”[11]当然,早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国学门,未受过西方近代考古学正规训练的董作宾,所带领的发掘队员皆是一群土包子书生,且将发掘的主要精力用在寻找带字甲骨上,其它器物甚少顾及,这样就出现了一些疏漏甚至笑话。许多年之后,已成为著名考古学家的夏鼐说道:“我在1935年参加殷墟发掘时,还听说过一个关于董作宾1928年主持初次发掘时‘挖到和尚坟’的故事。书斋中出来的董作宾,从来没有看见过出土的骷髅头,只从笔记小说中知道死人身上头发是最不易腐朽的。所以,他发掘到一座时代不明的古墓时,便认为头上无发的墓主人一定是一位和尚。骷髅头狰狞可怕,所以仍被埋起来。到了李济、梁思永主持发掘时才注意到人骨标本的采集,并且用科学的采集方法和保存方法。”[12]或许正是由于以上的缺憾,没有喝过洋墨水的董作宾感到惶恐不安,并有中途换将,由周身散发着海腥味的大字号“海龟”李济出任第二次发掘主持的因缘。按照蔡元培后来的说法:“董先生到了那里,试掘了一次,断其后来大有可为。为时虽短,所得颇可珍重,而于后来主持之任,谦让未遑。其时,适李济先生环游返国,中央研究院即托其总持此业,以李先生在考古学上之学问与经验,若总持此事,后来的希望无穷。承他不弃,答应了我们,即于本年(1929年)二月到了安阳,重开工程。”[13]对于这段记载,李济的弟子,后来成为美国哈佛大学人类学系主任的考古学家张光直,对其所作的补充注释是:“33岁的李济先生在那时的学术界已经有了相当的声望。据说傅斯年先生在物色考古组主任与安阳殷墟主持者的时候,最后的两个候选人是李济先生与著名的金石学家马衡先生。当时48岁的马衡先生是北京大学国学门考古学研究室主任和故宫博物院副院长,是中国传统金石学最优秀的代表。在这两位候选人中,蔡元培先生最后选定了代表科学考古的李济先生。夏鼐先生说:‘后来证明这选择是明智的’,这就是因为李济先生把殷墟发掘领导到一个新的方向上去,也就是把中国考古学带到了一个新的方向上去。”[14]张光直所言大体不差,只是不够深入和全面,具体细节上与事实亦有出入,如当时的马衡并未出任故宫博物院副院长,只是此前曾出任过故宫博物院理事与下属的古物馆副馆长,另外还有一个挂名的故宫维持会委员等职。他被拒于史语所大门之外,与蔡元培没有多大关系,完全是傅斯年的把戏。个中原因,除了马衡属于金石学家一派,学术观念陈旧,与西洋的新式科学派学者相比属于不“预流”者,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便是傅斯年与他尊崇的老师胡适,对北京大学极其强大的浙江派或曰法日派这个呼风唤雨、声威赫赫的派系大为反感。傅除了对北大校长蔡元培,教务长马寅初以及后来成为中研院代院长的朱家骅稍加敬佩外,对此前或之后北大文科方面所谓的“三沈二马加二周”等等著名健将,不管被时人或后人誉为“投枪”还是“匕首”,是“战士”还是“民族魂”,傅斯年皆无好感。原与傅关系稍好一点的周树人(鲁迅),在中山大学时已变成你死我活的敌人,其他大同小异,没有往来,而处在这一派系中的马衡自然受到牵累。尽管马衡在这一派系中为人低调,颇有人缘,且以经史、金石、汉魏石经等学问闻名学界,但毕竟只是南洋公学出身,不可能具备欧美派“海龟”的学术眼光与气度。当时心高气傲的傅斯年崇尚的是胡适、陈源等欧美系出身的“海龟”,对那些未跨出国门即在圈内成名成家的“泥腿子”、“土包子”或“土鳖”之类三六九等各色人物,傅氏不屑一顾,倘为了工作或其他关系双方不得不接触时,傅亦经常用英文或中英文混杂的言辞与对方讲话,借以戏弄那些未出国留洋,不懂英语的土包子们。[15]此时已近知天命之年的马衡,在傅斯年心目中的地位和形象是不言自明的。而北大法日派在考古学的建设上也显得老态龙钟,暮气沉沉,远没有以清华李济为首的欧美派更具科学锐气,更能代表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因了法日派日薄西山与清华园中学者的旭日东升,朝气蓬勃,以及势不可挡的锐气,傅斯年无论从心理的好恶还是实际需求来考虑,最终选择了掌握西方先进田野考古方法的欧美系李济,而不是金石学家的大老土马衡,实则是历史的必然。或许由于这段因缘,20年之后,当李济在战火纷飞,炮声隆隆的生死抉择中,毅然决然押运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中央博物院、故宫博物院等多家集成的珍宝名器跨越台湾海峡,安全抵达台北基隆港时,以马衡为首的老朽和老土们,在北平与南京之间呼天抢地,奔走啸叫,坚决反对文物随国民政府运台等等,也就找到了一个历史的根由和注脚。遭到傅斯年拒绝的马衡被弄了个灰头土脸,退回北大国学门,再也没有吭声。接到蔡元培与傅斯年邀请的李济,遂辞却其他一切职位,以中央研究院史语所考古组主任的身份,立即赴河南与正在那里的董作宾见面协商发掘事宜,并对殷墟遗址有了进一步认识,作出了三个方面极具科学眼光的天才设定:小屯遗址明显是殷商时代的最后一个首都。虽遗址范围未确定,但有字甲骨出土的地方一定是都城遗址的重要中心。在地下堆积中与有字甲骨共存的可能还有其它类遗物,这些遗物的时代可能与有字甲骨同时,或早或晚,当然要依据埋藏处多种因素而定。根据以上三个设定,李济制定了第二次小屯发掘计划,并凭借此前与毕士博合作的良好关系,得到美国弗利尔艺术馆的经费支持。在董作宾密切配合下,李济率领考古队来到安阳小屯,于1929年春季和秋季分别进行了第二次和第三次发掘,陆续发现了大批陶器、铜器与3000余片甲骨、两大兽头刻辞与闻名于世的“大龟四版”(南按:一个完整的刻满文字的乌龟壳)。尤其引人瞩目和振奋的是,这年的11月21日,李济于一堆碎片中发现了一片彩陶——这是安阳殷墟在抗战前全部十五次发掘中,所记录出土25万块陶片中唯一的一片具有仰韶文化性质的彩陶。对于这一异乎寻常的发现,20年之后,李济曾专门撰写论文指出它在中国历史研究中的重大价值和意义:“在开始这一工作时,参加的人员就怀抱着一个希望,希望能把中国有文字记录历史的最早一段与那国际间甚注意的中国史前文化连贯起来,作一次河道工程师所称的‘合龙’工作。那时安特生博士在中国所进行的田野考古调查工作已经到了第十个年头了。这一希望,在第三次安阳发掘时,由于在有文字的甲骨层中一块仰韶式彩陶的发现,大加增高。现在事隔二十年了,回想这一片彩陶的发现,真可算得一件历史的幸事。”又说:“要不是终日守着发掘的进行,辛勤地记录,这块陶片的出现,很可能被忽视了。有了这一发现,我们就大胆地开始比较仰韶文化与殷商文化,并讨论它们的相对的年代。”[16]1930年春,当史语所准备对殷墟再度进行发掘时,不详的预兆接踵而至,河南地面大雨、冰雹成灾,所降“冰雹大者数斤,小者如鸡卵”。这场灾难过后,接着出现旱灾,导致河南全境“每天平均饿死1000余人”。[17]此前,以李济为首的中研院殷墟发掘队与河南地方势力为争夺出土器物而大闹纠纷,使发掘陷于困难。随后爆发的中原大战,使河南一带成为阎锡山、冯玉祥等地方军阀组成的联军,与蒋介石为首的国民政府中央军拼杀的主战场。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原定对安阳殷墟的第四次发掘计划,在大炮轰鸣,硝烟弥漫,血肉横飞、新鬼添怨旧鬼哭的风云激荡中化为乌有。既然河南不能发掘,李济决定率部转移到山东临淄故城一带,欲开辟新的发掘工地。当在临淄勘察后,感觉“问题太复杂了,绝非短时期可以料理得清楚的”[18]。正在李济等人犹豫之际,突然传来了城子崖发现古遗址的消息,而遗址的发现者,正是清华研究院时代李济唯一的一位攻读人类学与考古学的研究生吴金鼎。1928年春天,时任山东齐鲁大学助教的吴金鼎利用业余时间进行田野调查,在济南东约60余里的历城县龙山镇一个叫城子崖的地方,发现了一处黑陶文化遗址。惊喜之余,吴金鼎及时把这一情况报告给自己的导师李济。李济喜出望外,立即赶赴济南随吴金鼎到现场察看,意识到这是一处极其重要的历史文化遗址,遂立即“决定选择城子崖作山东考古发掘第一个工作地点。”1930年秋,中原大战硝烟尚未散尽,李济与董作宾率师走出安阳,移驻山东济南城子崖开始首次发掘。考古人员发现遗址中明显具有新石器时代特征,所出土的文物与仰韶文化风格迥异,其中发现最多的黑陶和灰陶器具,几乎完全不同于河南、甘肃的彩陶,器形也没有相同之处。而发掘所得的最具特征的“蛋壳陶”,通体漆黑光亮,薄如蛋壳,其制作工艺达到了新石器时代的巅峰,这种工艺作为一种文化标志——黑陶文化,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响。根据发掘成果,李济等认定其文化遗存属于新石器时代,在考古学上的价值和意义“不但替中国文化原始问题的讨论找了一个新的端绪,田野考古的工作也因此得了一个可循的轨道。与殷墟的成绩相比,城子崖虽比较简单,却是同等的重要。”[19]由于城子崖遗址地处龙山镇,考古人员将这一文化命名为——龙山文化。当中原大战硝烟散尽,血迹风干之后的1931年春,李济率部重返安阳,展开第四次大规模的殷墟发掘。在李济具体指导下,有计划地将殷墟遗址划分为五个大区,每区由一位受过专业科学训练或有经验的考古学家指导,以“卷地毯式”的新方法进行发掘。发掘队除原有的郭宝钧、王湘等人外,增加了十几位年轻学者。史语所新招聘的吴金鼎、李光宇来了,河南大学史学系学生石璋如、刘燿(尹达)、尹焕章等新人来了。最令人瞩目的是,梁启超的二公子、被李济称为“真正专门研究考古学的人”梁思永,也在这个明媚的春天里,带着勃勃生机,神采飞扬地到来了。◎人类星光闪耀时梁思永于1930年夏季在哈佛大学获硕士学位后归国,此时梁启超去世一年余,清华研究院也已解体一年,梁思永举目四望,物是人非,恍如隔世,其伤感悲痛之情无以言表。正在北平的李济感念梁氏家族与自己的交谊,主动把梁思永介绍给傅斯年。从此,梁思永正式加入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考古组行列,开始了后半生的考古学术历程。梁思永入所不久,著名地质学家丁文江从来华考察的法国传教士、古生物学家德日进神父处得到线索,说中国东北中东铁路一线,有人发现黑龙江昂昂溪附近有个新石器时代遗址。这个线索传到蔡元培与傅斯年耳中,蔡、傅二人立即意识到该遗址在历史和现实政治中的重要意义,遂产生了派人前往调查的愿望。当时傅斯年正酝酿组织力量撰写《东北史纲》,其理由正如傅氏所言:“中国之有东北问题数十年矣。欧战以前,日俄角逐,而我为鱼肉。俄国革命以后,在北京成立《中俄协定》,俄事变一面目,而日人之侵暴愈张……日本人近以‘满蒙在历史上非支那领土’一种妄说鼓吹当世。此等‘指鹿为马’之言,本不值一辩,然日人竟以此为其向东北侵略之一理由,则亦不得不辩。”[20]正在这个节骨眼上,见梁思永学成归国,蔡元培与傅斯年站在国家、民族立场上,立即决定抢在日本人全面发动侵华战争之前,派梁氏前去实地调查、发掘,以地下出土历史实物来书写历史,借此塞住日本人邪妄的嘴巴,消解其为进攻占领中国而疯狂叫嚣的“满蒙非支那领土”的谎言。这年9月19日,梁思永打点行装离平向东北进发,顶着正在黑龙江地区流行的鼠疫,冒着时断时续的战火,于28日与助手从容来到偏僻荒凉的昂昂溪五福遗址开始调查、发掘。此时该地天气已特别寒冷,梁思永到达昂昂溪,巡视第一、二、三、四沙冈,很快发现了古代遗址并与助手携带发掘工具进行田野考古发掘。因地势偏僻,每次往返于乡村驻地与遗址之间,都必须脱掉鞋袜,裤脚卷到大腿根部,光脚淌着冰凉的积水而过。继9月30日在第三沙冈发掘一座墓葬后,又在各沙冈开探坑,寻找遗址和墓葬线索,相继在五福遗址水淀里亲自发掘了四处沙冈与一座墓穴,发现了300多件石、骨、陶器。10月3日,因突降大雪,天寒地冻无法开工,发掘工作只好暂停。梁思永将发掘器物作了初步研究,交与当地政府部分保存,取道热河回北平,以便沿途考察其他地方的史前遗址。10月21日,梁氏由通辽出发,经过开鲁、天山、林东、林西、经棚、赤峰、围场,抵达热河,历时38天,跋涉上千里。其中在天山发现查不干庙遗址,在林西发现林西、双井与陈家营子等遗址。在赤峰城东北发现赤峰遗址。梁思永于塞外5处新石器时代遗址采集了大量陶片、石器等文物标本,以一个考古学家的眼光,对沿途地理环境作了考察,于11月27日回到北平。经过对热河与东北三省发掘材料对比研究,梁思永根据共同出土打制石器及印文陶(至少在热河)的特点,把西辽河以北之热河,同松花江以北之东三省划为一区;辽河流域(广义的)为一区(其特点是盛出磨制石器),进行了条理清晰的文化区系划分。随着对黑、热二地史前文化材料鉴别、比较和认识,初步得出了“昂昂溪的新石器文化不过是蒙古热河的新石器文化的东支而已”的结论。一年之后,即1932年10月,梁思永在《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四本第一分册,发表了长达44页近7万字,外加插图、写生达36版的大型考古发掘报告《昂昂溪史前遗址》。从此,松嫩平原嫩江中下游沿岸广泛分布的以细小压琢石器为主的原始文化类型,被称作“昂昂溪文化”,并在中国和世界古代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梁思永此次科学考古发掘和研究报告的问世,为嫩江流域古代文化的研究奠定了理论基础和科学依据。特别在石器研究中,对在热河特别是查不干庙和林西、赤峰等一带采集到的细石器(当时称为幺石器)、石核制器、陶片等概念和分类标准,进行了创新性的时代划分,为后来的研究树立了科学典范。与此同时,由傅斯年撰写的《东北史纲》第一卷于1932年11月在北平出版,以大量的事实所列四项理由否定了日本人妄倡邪说者的鬼话。而《史纲》的第一条就是“近年来考古学者人类学者在中国北部及东北之努力,已证明史前时代中国北部与中国东北在人种上及文化上是一事。”从而扩展为“人种的,历史的,地理的,皆足说明东北在远古即是中国之一体。”[21]由此事实依据,驳斥了日本人“满蒙在历史上非中国领土”理论,并利用“民族学、语言学的眼光和旧籍的史地知识,来证明东北原本是我们中国的郡县;我们的文化种族和这一块地方有着不可分离的关系。”[22]发出了“东北在历史上永远与日本找不出关系也。史学家如不能名白以黑,指鹿为马,则亦不能谓东北在历史上不是中国矣”[23]的大海潮声。傅斯年这个声音与梁思永的发掘报告相为呼应,给日本“指鹿为马”者当头一棒,为国人大出了一口志气,日本小鬼不得不在事实面前缩头猫脑,改辙易张,另外编造侵吞中国的谎言了。李济主持的殷墟第四次发掘工作开始后,在北平休整的梁思永接到指令,告别新婚刚刚三个月的爱妻李福曼,意气风发地来到了安阳。此前,殷墟附近有许多满布陶片的遗址,只因不出甲骨文而不被重视,当李济主持第四次发掘时,感到有发掘附近这些遗址的必要。于是决定在殷墟遗址的东南部,靠近平汉路一个明显鼓出地面、名叫后岗的地方进行发掘,并把该区划为第五区,发掘工作由刚刚加盟而来的梁思永独立主持。由于梁思永是当时中国学术界唯一一位真正受过考古学训练的独特“海龟”,在田野考古发掘中,无论是思维方式还是技术技能,都比其它“海龟”和“土包子”学者更胜一筹,即是李济亦不能与之匹敌。在发掘中,梁思永带领吴金鼎、刘燿、尹焕章等几名年轻学者,采用了西方最先进的科学考古方法,依照后岗遗址不同文化堆积的不同土质、土色、包含物来划分文化层,成功地区别出不同时代的古文化堆积,以超凡卓绝的旷代才识,发现彩陶——黑陶——殷墟文化三者之间以一定的顺序叠压着。这一奇特的现象引起了梁思永高度警觉,他以科学的思维方式和独特的学术眼光意识到:既然彩陶文化代表着安特生所发现的仰韶文化,那么黑陶文化是否代表着城子崖的龙山文化?如果假设成立,则意味着龙山文化不仅局限于城子崖一地,所涉及范围应更为广阔,并代表着一种普遍的史前文化。这一极富科学眼光的洞见,无疑找到了解开中国史前文化之谜的一把钥匙。面对史语所同仁“天天梦想而实在意想不到的发现”,[24]李济等考古学者感到城子崖遗址是获取这把钥匙的关键所在,实有再度发掘、以详察内容及充实材料的必要。于是,傅斯年决定暂缓编印殷墟发掘报告,派梁思永率一部分考古人员赴城子崖遗址再度展开发掘,以验证此地黑陶与安阳殷墟所出黑陶是否为同一种文化。1931年秋,梁思永率领吴金鼎、王湘等人由安阳转赴山东城子崖,开始继李济之后第二次发掘。发掘的结果再次证明,殷墟与城子崖两地的黑陶文化基本相同,这一文化范式,证明了梁思永此前天才式推断的正确。——正是由于这次意义非凡的发掘,以鲜明亮丽的事实证据,纠正了瑞典学者安特生将仰韶与龙山两种文化混在一起,并轻率地得出“粗陶器要比着色陶器早”的错误结论,[25]进而推动了殷墟发掘中“地层学”这一先进考古技术方法的运用,使当时与后世学者认识到必须将殷墟文化与其他文化进行比较分析的重要原则,从而为中国考古学发展的科学化和规范化树起了一座里程碑式的坐标。城子崖发掘结束后,梁思永又率队返回安阳。在以后的几次发掘中,于殷墟西部的同乐寨发现了纯粹的黑陶文化遗址。这个发现使梁思永坚信在后岗关于仰韶文化——龙山文化——商(小屯)文化三叠层按存在先后时间划分的科学依据。这一伟大发现,“证明殷商文化就建筑在城子崖式的黑陶文化之上”。[26]梁思永对后岗三叠层的划分,成功地构筑了中国古文明发展史的基本框架,使中国考古学与古史研究产生了划时代的飞跃。自此,干涸的历史长河沿着时间的脉络重新开始流淌,梁思永也由于这划时代的发现一举成名,奠定了中国考古学史一代大师的地位——这一光辉成就,正应了其父梁启超当年的愿望。只是命运多蹇的梁任公早已身赴黄泉,无法与之举杯同庆了。1932年春,在李济主持的第六次殷墟发掘中,发现了殷墟宫殿基址,这一发现无疑较单纯地发现甲骨更具有科学考古价值和意义。从1932年秋到1934年春,由董作宾、郭宝钧、李光宇、刘燿、石璋如为主力队员的考古学者,在殷墟进行了第七、八、九次连续性发掘,并把目光由小屯转移到后岗和洹河北岸的侯家庄南地、南台等处,发现了梦寐以求的王陵区,而商代王陵之所在,此前从未见诸史籍记载。1934年秋与1935年秋,由梁思永主持的第十、十一、十二次殷墟发掘,对已发现的王陵迹象紧追不舍,继续扩大战果。此时,史语所考古组主力几乎全部调到这一推进历史知识最前线的发掘行列中来,发掘专业人员达到了整个殷墟发掘的鼎盛时期,除总指挥梁思永外,另有石璋如、刘燿、祁延霈、胡福林(厚宣)、尹焕章、李光宇、王湘、李景聃、高去寻(晓梅)、潘悫等考古组“十大金刚”(南按:又称“十兄弟”),另有临时工作人员与实习生马元材、夏鼐(作铭)、王建勋、董培宪、李春岩、孙文青,外加史语所元老级人物傅斯年、李济、董作宾。傅、李、董三人是作为视察的高级人员由南京来到安阳,穿梭于考古发掘现场,协助梁思永处理各种棘手问题与事务的。其间,黄文弼等监察人员参加了第十二次发掘工作,而法国汉学家伯希和与中国学者徐中舒、滕固、王献唐,清华大学的闻一多携燕京大学的陈梦家,以及河南大学师生相继前往工地参观。一时间,在几十平方公里的殷墟发掘工地上,大师云集,将星闪耀,气势如虹。胸有成竹的梁思永充分表现出一个战略家的宏大气魄,规划周密,指挥若定,每天用工达到550人以上,如果连研究人员和参观的学者计算在内,最多时达到近600人的数字。据参加发掘的石璋如回忆:西北冈的发掘,有五个最多,即:参加的工作人员最多;用工人最多;用钱最多;占地最多;收获最多。其中“单就工资一项来说,每人每天工资四角,五天发一次,每人二元,五百人,五天便要发大洋一千元。本次工作102天,除了星期天、下雨天停工,实际的天数约85天,要发十七次工资,即一万七千元。这个数字在现在听起来,简直不算回事,可是在当时听起来,真是骇人听闻。一万七千元,那还了得!”此次发掘的收获,除了甲骨文之外,仅从后来参加教育部第二次全国美展展品目录总说明来看,“其中十之九出自安阳城西北十二里之侯家庄西北冈,十之一出自城西七里之小屯村北地。侯家庄为殷代陵墓之残迹,小屯村为殷代宫室之遗址。”[27]三次大规模殷墟发掘,使湮没地下数千年的古老遗址得以大面积揭露,考古人员共发掘10座王陵,以及王陵周围1200多座小墓和鸟坑、兽坑、车马坑等祭祀坑。所揭露的商代大墓规模浩大,雄伟壮观,虽经盗掘,成千上万件丰富精美的铜器、玉器、骨器、石雕等出土文物令人瞠目,举世震惊。1936年,继郭宝钧主持的第十三次发掘之后,梁思永主持的第十四次发掘,在寻求甲骨方面又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在著名的编号为YH127号商代灰坑中,一次发现带字甲骨17096片,其中有300多块是未破损的整版甲骨且刻有卜辞。更为重要的是,这些甲骨出于同一坑中,说明相互之间有某种内在的联系,比之零星出土的传世甲骨残片,其学术价值更高一筹。这一重大发现令学者们欣喜若狂。1937年春,由石璋如主持的第十五次更大规模的殷墟发掘再度展开。此次发掘从3月16日开始,一直延续至6月。此时,华北地区已是战云密布,局势一日紧似一日。面对一触即发的中日大战,为防不测,殷墟发掘不得不于19日匆匆结束——这是抗日战争全面爆发之前最后一次发掘,也是国民党统治时期中央研究院考古人员与殷墟考古工作的最后诀别。至此,由中央研究院史语所主持,从1928年开始的殷墟发掘,共进行了九年十五次,出土有字甲骨24918片,另有大量头骨、陶器、玉器、青铜器等器物出土。发掘规模之大,牵涉人员之多,收获之丰,前所未有,在世界考古史上亦属罕见。这一创世纪的伟大成就,“在规模上与重要性上只有周口店的研究可以与之相比,但殷墟在中国历史研究上的重要性是无匹的。”[28]当发掘人员于匆忙中将出土器物整理装箱,风尘仆仆押运到南京钦天山北极阁中央研究院史语所大厦,喘息未定,额头的汗水尚未抹去,震惊中外的卢沟桥事变爆发了。◎胡适在摇摆中前行1937年7月下旬,应蒋介石之邀出席庐山牯岭国防会议的傅斯年回到南京,开始处理中央研究院特别是史语所的各项事务。史语所自1928年于广州成立后,随着国民党北伐成功与国内局势纷纭变化不断迁徙,先是由“革命中心”广州迁到文化中心北平,进住北海静心斋。再是由北平迁上海曹家渡小万柳堂,最后迁至南京北极阁史语所大厦,与中央研究院总办事处住在一个大院,算是落地生根,安顿下来。1936年春,继杨杏佛之后担任中央研究院总干事的丁文江因煤气中毒不幸在长沙病世,[Tm txt456电子书电子书]院长蔡元培示意傅斯年与其它几位所长协助自己共同邀请朱家骅接任总干事。[29]按中央研究院章程和权力划分,院长之下以总干事掌握实权,总缆全局。时朱身为中央委员,中央政治会议委员,勉强答应。是年冬,朱被国民政府任命为浙江省主席,对中研院总干事一职更无兴趣,再三坚辞,但无结果。不久,卢沟桥事变爆发,日军即有进攻上海,迫近南京之势,华北、华东陷入全面危急。面对危局,身兼多职的朱家骅显然已无法继续兼顾中研院事务了,只好请傅斯年出面代理。傅氏顾及各方面的情形,毅然挑起了这副担子。因而,从庐山回到南京的傅斯年,开始以事实上的总干事身份处理中央研究院各项事务,史语所只是他掌控大局中的一个组成部分罢了。就在傅斯年上下奔波,忙得焦头烂额之时,八?一三淞沪抗战爆发了。1937年8月13日,驻上海日军与中国张治中部第九集团军因虹口机场的“大山勇夫”事件发生磨擦并交火,日军乘势向江湾、闸北中国驻军发起进攻,中国军队奋起抵抗,举世瞩目的淞沪抗战拉开了序幕。8月14日,蒋介石任命冯玉祥为第三战区司令长官,负责上海对日作战。同时电令京沪警备司令兼前敌总指挥张治中对日军发动总攻击。自此,中国的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全面笼罩在战火硝烟之中。[30]8月15日,日本政府动员两个师团派往中国,并成立作战大本营,中日战争机器全面开动,就此踏上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不分胜负决不罢兵的不归路。8月17日,国防参议会最高会议在南京召开,胡适、傅斯年、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等学界要人出席了会议。在这次会议上,傅斯年力主中央研究院各研究所,以及平津重点大学,内迁长沙与南昌一带城市暂避。这个请求得到了多数入会者的响应与支持,很快形成了政府决议。蒋介石受全民抗日激情影响,下定决心与日寇一战。鉴于中国军事力量最多可支持六个月的现状,又希望在外交上得到英美等国的同情和支持,决定派胡适出使美国;蒋百里出使德国;孙科出使苏联,争取国际社会同情与援助,压制日本的嚣张气焰。8月23日,日军将领松井石根率领第三、第十一师团在吴淞登陆,日军实力大增。9月11日,日军第九、第十三、第一○一等三个精锐师团抵达上海,与先头部队兵合一处向中国军队发动全线攻击,中国守军拼死抵抗。蕴藻浜、苏州河之战,双方死亡惨重,成堆的死尸阻断了航道,血流成河,浜水皆赤。面对敌军强大攻势,中国军队副总参谋长白崇禧、作战组组长刘斐等将领向蒋介石提出,淞沪会战当“适可而止”,中日军队武器装备悬殊,我军不要再做无谓牺牲,应从长计议,命令各部向吴福线国防工事转移。蒋介石踌躇再三,在攻守之间摇摆了几天后,闻见从全国各地抽调的增援部队正陆续到达淞沪战场,遂决心与敌拼个你死我活。9月10日,蒋介石日记云:“各部死伤大半,已觉筋疲力尽,若不支撑到底,何以慑服倭寇,完成使命也?”[31]9月18日以后,敌军攻势再度加强,中国军队气力不支,被迫由战略进攻转入顽强的守卫战。就在淞沪战场炮火连天之时,蒋介石于指挥作战的空隙,专门召见胡适、傅斯年、钱端升等人,就胡适以非正式使节的身份出访欧美,进行国民外交。众人皆认为胡氏此次出使定对国民政府抗战有所补益。但此时的胡适却顾虑重重,表示不能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