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歇尔俯身吻他的耳朵,从床上跳起来,拿了两只饮水杯盛酒。"你有一对多么有趣的小耳朵呀,疯浪子,"她说,呷饮着红酒。她象娃娃那样地喝着,鼻子埋在杯里。"你喜欢吗?"文森特问。"喜欢。又软又圆,就象小狗的耳朵。"'那就给你吧。"拉歇尔大笑起来。她把杯子举到唇边。这个玩笑又使她感到好笑,痴笑不止。一滴红酒在她的左乳房上,境蜒流淌过鸽子肚皮,消失了。"你真可爱,疯浪子,"她说。"人人都说你好象是疯了。可是你没疯,是吗?"文森特皱着眉头;'仅仅有一点儿,"他说。"你能做我的情人吗严拉歇尔问。"我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情人了。你能每天晚上来看我吗?""我怕不能每天晚上来,小鸽子。"拉歇尔吸着嘴。"为什么不能?""哦,除了别的原因之外,我没有钱。"拉歇尔好玩地抒扭他的右耳。"要是你没有五法郎,疯浪子,你肯把耳朵割下来给我吗?我高兴能有这耳朵。我要放在梳妆台上,每天晚上玩一玩。""如果我以后付得出五法郎,你肯让我赎回吗?""嗅,疯浪子,你真是又可笑又可爱。但愿到这儿来的男人都象你一样。""你在这儿不开心吗?""嗅,开心的,我过得很开心,我喜欢这儿的生活……除了朱阿夫兵。"拉歇尔放下酒杯,娇媚地抱住文森特的颈项。他感到她的柔软的肚子贴着他的背心,她的蓓蕾般的乳头烙烧着他。她把明埋在他的嘴上。他感到自己在亲吻她下唇里面柔软的、天鹅绒般的肌肤。"你会再来看我的;疯浪子?你不会把我忘掉,而去看别的姑娘吧。""我会来的,小鸽子。""我们现在就干?我们来玩小人家吗?"半个小时后,他离开这地方的时候,被一种干渴耗尽了精力,这种干渴只能用数不尽的一杯杯清净冰冷的水来解除。文森特得出结论:颜料捣碾得愈细,就愈容易与油溶化。油不过是输送颜料的媒介物,他对油感到无所谓,特别是他并不反对画面粗糙。他决定成为自己的颜料商,而不去买巴黎的鬼才知道在石臼中磨碾过几个小时的颜料。泰奥请后居伊老爹寄给文森特三种铬黄、孔雀石、朱砂、授铅、钻类颜料和组青。文森特在小旅馆的房间里捣碾。这样,他的颜料不但价廉,而且格外鲜艳和持久。接着,他对所用的那种易于吸收的画布感到不满意。画布面上的一层薄薄的胶质无法吸收他的浓厚的颜色。泰奥寄给他数卷毛坯的画布,晚上,他在小碗里调胶,涂在他准备第二天使用的画布上。乔治·修拉使他对用什么样的画框配画这~点很敏感。他把第一批阿尔油画寄给泰奥时,感讲明画框应用什么木料,应漆什么颜色。但是,他无法看到自己的画装在自己制的画框中,对此总感到不愉快。他从杂货商那儿买来白坯木条,按所需的尺寸锯断,漆上与画相称的颜色。他自己动手制颜料,做画布的框子,绘画布上胶,画画,做画框,漆画框。"我无法买下自己的画,真可惜,"他高声地对自己咕嗜道。"否则我就完全自给自足了。"西北风又来了。整个大自然似乎在发怒。天空中没有一丝白云。灿烂的阳光伴着极度的干燥和刺骨的寒冷。文森特在房间里画静物:一把蓝色的搪瓷咖啡壶、一只深蓝和金色的杯子、一把淡蓝和雪白方格的牛奶壶、一把蓝色的夹杂着红、绿和棕色花纹的仿古意大利的陶制水罐,以及二枚桔子。三枚柠檬。风止后,他又外出,在罗纳河上描绘特兰凯塔耶的铁桥,画中的天空和河,是苦艾酒的颜色,埠头上一片淡紫色的阴影,人们手时搁在带黑色的桥栏杆上站着,在黑色的、稍带点深孔雀绿的背景中,铁桥呈现带点鲜艳的橙黄色调的深蓝色。他试图抓住某些全然破碎因而令人心碎的东西,从而能勾引起无限的哀思。他并不设法如实地反映目睹之情景,而是任意地运用色彩来强烈地表现自己。他认识到毕沙罗在巴黎对他讲的话是真实的:"你必须大胆地夸张色彩所产生的效果,或者很和谐,或者不协调。"在莫泊桑的《比埃尔和让》的序言中,他发现了同样的见地:"艺术家有夸张的自由,在他的小说中创造一个比之我们的世界更美好.更单纯质朴、更令人心安的世界的自由。"在强烈的阳光下,他在田野里作了一整天的艰苦而扎实的赏动。其结果是:一片耕过的田地,一大片泥块累累的紫罗兰色的田地伸向天际;一个穿蓝白衣服的播种者,天边是一块成熟的接麦地;田野上面是一爿有一个黄太阳的黄色天空。文森特知道巴黎的批评界会认为他画得太快。他可不能同意。难道促使他画得如此迅疾的不是激情,不是他对大自然的真挚感情吗?即使有时候,他的笔触就象讲话中的词语那样连贯,然而艰苦的、无灵感的日子还是会出现。他必须趁热打铁,把锻好的铁块放在一边。他把画架缚在背上,沿着经过蒙马儒尔的路回家。他走得很快,不多一会儿就赶上了在他前面爆戏的一个男子和一个男孩。他认出那男子是老鲁兰,阿尔的邮差。在咖啡馆里,他常坐在鲁兰的近旁,曾经想跟他攀谈,但一直没有机会。"您好,鲁兰先生,"他说。"啊,是你,画家,"鲁兰说。"您好。我正带着孩子作一次星期日下午的散步。""天气真好,是吗?""啊,是呀,天气很好,该死的西北风没有括起来。你今天画完了一张画吧,先生?""对。""我是个无知识的人,对艺术一窍不通。不过如果你能让我看看,我觉得很荣幸。""请吧。"男孩向前奔去,玩着。文森特和鲁主并排行走。鲁兰看画的时候,文森特端详着他。鲁兰戴着蓝色的邮差帽。他有一对温和的、盘根究底的眼睛,一细长长的方形的卷须完全淹没了他的预项和衣颌,直垂在深蓝色的邮差制服上。他从鲁兰身上感到他被唐居伊老爹所吸引的那种同样的温柔、沉思的品质。他朴实得有点儿叫人可怜,他的平凡的农民的脸,似乎与那希腊式的美髯很不相称。"我是个无知识的人,先生,"鲁兰重复道,"你会原谅我的瞎讲吧,你的麦田真是活的,就象我刚才经过的麦田那么活生生的,我看见你就在那儿作画。""那你喜欢这张画。""至于这一点,我可说不上。我只知道,这画使我感觉到某些东西,在这里面。"他的手摸摸胸部。他们在蒙马儒尔的基址停留一会儿。太阳把这个古老的寺院映得通红,照耀着生长在乱石丛中的松树,枝叶染成金黄色,远处的松林一片普鲁士蓝,背衬着柔和的、碧蓝的太空。白色的沙和树下的白色岩石的表现,呈现出淡淡的蓝色。"那也是活生生的,是吗,先生?"鲁兰问。"我们死后,那依旧是活生生的,鲁兰。"他们继续走去,安详友好地闲聊着。鲁兰的话没有一点刺人的味儿。他的头脑简单,他的思想单纯但深刻。他的一百三十五法郎的月薪,要养活他自己、妻子和四个孩子。他做了二十五年的邮差,没有提升过,只加过一次数目极小的薪。"我年轻的时候,先生,"他说,"我笃信上帝。但是这些年来,主似乎愈来愈消瘦。主仍旧在你画的麦田里,在蒙马德尔的落日中,但是当我想到人们…,·用则也们所创造的世界……""我懂,鲁兰,但我愈来愈感到,我们决不能单凭这个世界来评判上帝。这不过是一幅尚未完成的习作。如果你对这个艺术家感兴趣,那末对一幅画错了的习作,你能怎么样呢?你没有发现很多可批评的,你闭口不言,但是你有权利要求更好一点的东西。""对,是那样,"鲁兰高声说,"稍好一点的东西。""我们应该看到这同一只手再做点别的事情后,再来评判。这个世界很明显地是在他的不吉利的日子里,匆匆忙忙胡乱做起来的,当时这艺术家正缺乏才智。"凡高传——第六章第二部分(二)暮色落在弯曲的乡野道路上。第一颗星星戳穿了深浓的钻蓝色夜幕。鲁兰的愉快、单纯的眼睛搜索着文森特的脸。"那末你认为除了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吗,先生?""我不知道,鲁兰。当我把兴趣集中在我的画上时,我不去想这些事。可是我们的生活显得如此地不完全,不是吗?有时候,我想火车和马车是地球上的把我们从一个地方送到另一个地方的运载工具,所以伤寒病和肺病是把我们从一个世界送到另一个世界的运载工具。""啊,你也想了不少,你这个艺术家。'"鲁兰,你肯帮我一个忙吗?让我给作画张像。阿尔的人不愿意为我摆姿势。""我感到荣幸,先生。但是为什么要画我呢。我不过是一个难看的人。""如果有上帝的话,鲁兰,我想他一定有象你一样的胡须和眼睛。""你在跟我开玩笑,先生!""恰恰相反,我说的是真心话。'"明天晚上请到寒舍便饭,好吗?我们没有什么菜,但是我们高兴你能光临。"鲁兰太太是一个农妇,使他联想起德尼太太。桌上铺着红白格子的桌布,一点点土豆搬肉、自己烤的面包和一瓶酿酒。晚饭后,文森特一面画鲁兰太太,一面与邮差聊天。"在大革命中,我是个共和主义者,"鲁兰说,"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们什么也没有得到。我们的统治者是帝王也好,是共和政府也好,反正我们穷人还是象以前一样渺小。我曾经想过,当我们是共和国的时候,人人可享有,而且同等地享有.""啊,不,鲁兰。""我一生在捉摸,先生,为什么一个人可以比另一个人占有得多,为什么一个人该拚命苦干,而他的邻居却可以闲坐着。也许我太无知,难能理解。你是不是以为,倘若我受过教育,先生,就能够理解得好一点吗?"文森特迅速地望望鲁兰是不是在冷嘲热讽。他的脸上还是那同样的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气。"对,我的朋友,"他说。"大多数受过教育的人,似乎对一切情况很理解。但是我跟你一样无知,我是永远不会理解,不会接受的。"他半夜四点钟起身,走上三、四个小时才到达要去的地方,然后一直画到天黑。在一条冷清清的路上,拖着疲累的脚步走十或十二公里的路,真不是个滋味,但他喜欢一再地摸到腋下的湿画布。他在七天内绘制了七幅大画。在周末,几乎累得要死了。整个夏季天气很好,但现在他提不起画兴了。一阵猛烈的西北风刮起来,扬起一阵阵把树木染白了的灰沙。文森特不得不静止不动。他一觉睡了十六个小时。地碰到了极不愉快的事情,他的钱在星期四花光了,而泰奥的信款要到下星期一下午才能寄到。那不是泰奥的过错。除了一切绘画材料外,他依旧每十天奇五十法郎。文森特热衷于看到自己的新作配上画框,定货大大超过了预算。在这四天中,他靠二十三杯咖啡和面包师赊给他的一个面包打发日子。一种强烈的反作用开始不利于他的画。他认为他的图画与他从泰奥那儿所得到的善意是不相称的。他要赢回已经花去的钱,以便归还给他的弟弟。他一张张地看着画,因为这些画不值所花去的成本费而责备自己。即使不时地确实出现一张相当好的习作,他还是明白倒不如从别人那儿买一张未得便宜点呢。在整个夏季里,对自己图画的想法在他的头脑中涌现。虽然他很孤寂,但他没有时间来思考和感受。他象一台蒸汽机似地开动着。然而,现在他的头脑象一锅馊粥,他甚至没有一法郎供他吃喝,或去看看拉歇尔散散心。他得出结论:他在夏季里绘制的画是非常、非常的差。"无论如何,"他对自己说,"涂过的画布总比一块空白的画布来得有价值。我的要求不高,那就是我有权利要画,那就是我有理由要画。"他深信,只要耽在阿尔,他就能发挥个性。生命是短促的。光阴如箭。好啦,作为一个画家,他还是要画。"我的画家的手指长得驯服了,"他想,"即使我的躯壳渐渐碎裂。"他开了长长的一张颜料单寄给泰奥。他突然认识到,单子上的颜色,没有一种能在荷兰的调色板上,能在莫夫、马里斯或韦森布吕赫的画上找到。阿尔促使他与荷兰传统截然一刀两断。他的钱在星期一寄到,他找到了一个法郎可吃一顿好饭的地方。那是一家奇怪的饭店,彻头彻尾地灰色,他是灰沥青铺的,就象街上的人行道,墙上糊的是灰色壁纸,绿色的百叶窗老是关着,门上挂着一条绿色的大门帘挡风沙。一丝纤细的、十分强烈的阳光,刺穿一扇百叶窗。他已经休息了一个多星期,他决定画一些夜景画。他描绘这灰色的饭店,顾客们在吃饭,文招待匆匆忙忙地跑来走去。他描绘深沉的暖和的夜空,布满颗颗普罗旺斯的明星,就象他在拉马丁广场上所见到的那样。他走到路上,在月光下描绘丝柏。他描绘黑夜咖啡馆,一家通宵营业的咖啡馆,流浪汉无钱借宿的时候,或酒醉后无法借宿别处的时候,就能够在那儿避难。一天晚上,他先描绘咖啡馆的外观,后描绘内景。他想用红色和绿色责现人们的可怕的热情。他以血红和深黄描绘内景,当中是一张绿色的弹子台。他画上四盏发出橙黄和绿油油火光的柠檬黄色的灯。到处是打瞌睡的无赖们的小小形象的红与绿的强烈对比和冲突。他力图表现这样的思想:咖啡馆是一个能够毁掉一个人、使一个人发疯或犯罪的场所。阿尔人发现他们的疯浪子彻夜在街上作画,而白天则睡大觉,感到好笑。文森特的活动总是使他们感到有趣。月初,旅馆老板不但提高了房间的租费,还决定对文森特放置图画的小间收取每天的贮藏资。文森特厌恶这旅馆,受到贪得无厌的老板的虐待。他对吃饭的那家灰色饭店感到满意,但他十天内只有吃二天或三天的钱。冬天渐渐临近,他没有工作室可作画,旅馆的房间令人沮丧,丢脸。他不得不在便宜饭店里吃的食物,再次损伤了他的胃。他得为自己找一个永久的家和工作室。一天傍晚,他和老鲁兰穿过拉马丁广场,看到就在旅馆隔壁的一所黄色房屋上,贴着一张召租。这幢房子有两排耳房,当中一。个院子。它面朝广场和山上的市镇。文森特停下来,沉思地读着这张召租。"可惜太大,"他对鲁兰说。"我真想有幢象这样的房子。""你不一定要税下整幢房子,先生。譬如可以单单租下右耳房。""真的!你知道有多少间吗?房租贵吗?""大约有三、四间。租钱不会资,不及旅馆费的一半。明天中饭时,我来陪你去看看,如果你高兴的话。也许我能帮忙使房租便宜一点。"第二天早晨,文森特兴奋得不得了,无法安下心来做事,只是在拉马丁广场上踱来踱去,从各个角度审视这幢黄色的房子。房屋构筑坚固,阳光充足。经过一番仔细的观察后,文森特发现这房子有两个分开的人口,左耳房已经有人住下了。午饭后,鲁兰来了。他们一起走进房子的右耳房、里面有一个门厅,通向带小间的大房间。墙壁刷得雪白n门厅和通上二楼的楼梯铺着干净的红砖。楼上有~间带小间的大房间。地上铺着干净的红瓷砖,粉白的墙上映照着洁净明亮的阳光。鲁兰给房主写过一张便条,因此后者在楼上等候他们。他和鲁兰用飞快的普罗旺斯方言交谈了片刻,文森特一点儿也听不懂。邮差转向文森特。"他一定要知道你打算科多少日子。""告诉他没有限期。""你是否同意至少租六个月。""哦,好!好!""那末他说每月十五法郎租给你。"十五法郎整幢房子!只抵到他付给旅馆的2分之一。甚至比他在海牙的工作室还便宜。一个月十五法郎的一个永久的家。他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快!快!把钱给他。房子租下了。"'他要知道你什么时候搬进来,"鲁兰说。"今天,马上。""不过,先生,你没有家具。你怎样搬进来呢?""我去买一个床垫和一把椅予。鲁兰,你还不知道在一个蹩脚旅馆里过日子的味道呢。我一定要马上搬进来!""随你便,先生。"房主离去。鲁兰回去工作。文森特一破又一次地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从楼上走到楼下,一寸一寸地巡视他的领土。泰奥的五十法郎目前刚寄到,他口袋里还剩有三十法郎。他冲出去,买了一只便宜的床垫和一把椅子,带回到黄房子里。他决定姆楼下的房间作卧室,楼上的作工作室。他把床垫掼在红瓷砖地上,把椅子搬到楼上的工作室里,然后最后一次回旅馆。老板找借口在文森特的账单上加了四十法郎。他要文森将把钱付清后才让他把画拿走。文森特不得不上告到违警罪法庭,即使那样做了,还得先付清这笔竹杠的一半。那天傍晚时分,他找到一个商人,肯赊给他一只小煤气炉、两口锅和一盏火油灯。文森特还剩有三法郎。他买了咖啡、面包、土豆和一点儿烧汤的肉。现在分文全无了。他在底楼的小室里布置了一个厨房。夜幕笼罩拉马丁广场和那所黄房子的时候,文森特在小炉上煮汤和咖啡。他没有桌子,在床垫上铺一张纸,放好晚饭,盘腿坐在砖地上吃了起来。他忘记买餐刀和餐叉。他用画笔杆从锅里挑起肉片和土豆片。肉片和土豆片吃起来有点颜料味儿。吃完饭后,他持着火油灯,登上红砖楼梯,上二楼去。房间空荡荡,显得凄凉,只有一具僵硬的画架立在洒满月光的窗前。背后是拉马丁广场的漆黑一团的花园。他睡在床垫上。早晨醒来,他打开窗户,观望花园的绿色、冉冉升起的朝日和境蜒入镇的道路。他瞧着干净的红砖地、粉白的墙和宽敞的房间。他煮了一杯咖啡,端着锅一面喝一面在房里走来走去,盘算如何布置房子,墙上挂什么画,如何在他的真正的自己的家里消度愉快的时日。第二天,他接到他的朋友保罗·高更的来信。高更被困在布列塔尼蓬一阿旺的一家小咖啡馆里,贫病交迫。"我无法脱出这个洞穴,"高更写道,"因为无钱付账,老板扣住了我的全部图画。在各式各样折磨人性的灾祸中,没有比缺钱更使我发狂了。而且我亦感到自己是命里注定要赤贫一辈子的."文森特想到全世界的画家,都是烦愁、患病、贫穷,受到同胞的嘲笑和回避,忍饥挨饿,受尽折磨,一直到死。为什么?他们的罪名是什么?他们犯了什么大罪要使他们成为无家可归的践民呢?受到如此迫害的人怎能画出好作品呢?未来的画家——啊,他要成为一个史无前例的色彩学家和大丈夫。他不要生活在可怜的咖啡馆里,不要到朱阿夫兵的歧院里去。可怜的高更。在布列塔尼的一个污秽的洞穴里受罪,病得无法作画,没有一个朋友帮助他,口袋里没有一个法即可买有益于健康的食品和求医。文森特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画家,一个伟大的人。难道高更应该死去。难道高更应该放弃他的绘画。那将是绘画世界的一个大悲剧。文森特把信塞进口袋,走出黄房子,沿罗纳河的堤岸信步走去。一艘装煤的平底船停泊在码头边。从上面看下去,全船被阵雨冲刷得晶亮透湿。水日里带黄,云珍珠灰色。天空紫丁香色,西边呈现一线橙黄色,市镇紫罗兰色。几个干活的,穿着龌龊的蓝白色衣服,在船上走来走去,把货物运上岸。那是纯粹的葛饰北斋。这景象把文森特带回到巴黎,带回到唐居伊老爹店里的日本版画…··叫3回到保罗·高更-一在他所有的朋友中,他最爱高更。他猛然醒悟应该怎么办。黄房子很大,足够容纳两个人。他们俩能够各有自己的卧室和工作室。如果他们一起烧饭,一起碾磨颜料,一起省吃俭用,那末他们能够靠他的每月一百五十法郎过日子。房租不会增加,食物开销不大。如果又能有一个朋友朝夕相处,一个用绘画术语交谈、理解绘画技术的画家朋友,该多妙。高更能教他绘画,该有多好。他以前还没有认识到他一向是多么孤寂。即使文森特的一百五十钱郎不够开销,也许泰奥肯多寄额外的五十法郎,来换取高更的每月一幅画。对!对!他一定得让高更和他一起住在这儿阿尔……炽热的普罗旺斯太阳会把他的疾病统统烧光,就象烧光文森特的病一样。他们很快就会有一个火热的、活动着的工作室。他们的工作室将是南部的第一个工作室。他们将继续发扬德拉克洛瓦和蒙蒂塞利的传统。他们将使绘画浸透阳光和色彩,唤醒世界对五光十色的大自然的认识。高更必须得救!文森特返身慢跑步,一直跑回到拉马丁广场。他奔进黄房子,冲上红砖楼梯,开始兴奋地计划房间的安排。"我和保罗在楼上各有一个卧室。我们把楼下的房间当工作室。我再买床、床垫、床单、椅子和桌子,我们就有一个真正的家了。我要用向日葵和鲜花盛开的果园来美化整幢房子。事情并不象他所期望的那么轻而易举。泰奥愿意每月多加五十法郎生活费来换取高更的画,但是问题在于旅费,无论泰奥还是高更都无法解决。高更病魔缠身,不能活动,债台高筑,从蓬一阿旺脱不了身,心灰意懒,没有兴致接受计划。信函在阿尔、巴黎和蓬一打旺之间穿梭来往。文森特现在十分撞情他的黄房子。他用泰奥的生活费给自己买了一张桌子和一口抽屉柜。"到年底时,"他给泰奥写道,"我将会大变样。但是别以为我会在那时候离开这儿。决不。我将在阿尔度过余生。我要成为南部的画家。而你应该想到你在阿尔有一幢乡下别墅。我巴不得安排好一切,以便你可以常到这儿来度假日。"他在生活必需品上花用最低限度的钱,而把其余的钱花在房子上。他每天都得在他自己与黄房子中作出选择。他该买点肉当莱,还是买一只访意大利的陶水罐?他该买一双新鞋,还是给高更的床买那条绿色床单?他该为自己的新画定购一个松水画框,还是买那些灯芯革来垫椅子?房子总是占先。黄房子给他一种安心的感觉,因为他是在为将来的保障而张罗。他已经漂泊得够了,没有节奏、没有理由地流浪。但现在他将永远不再迁动。他死后,另一个画家会发现这一兴隆的商号。他在建立一个永久性的工作室,将被世世代代的画家用来表现和描绘南部。他一心想为这幢房子绘制一些装饰画,要让这些装饰画完全值得在他未获盈利的年月中所花去的钱。他以更新的活力投身于他的工作。他懂得,对一件事物进行长时期的观察后,会使他成熟,使他获得深刻的理解。他五十次地回到蒙马儒尔,在基址边研究田野。西北风使他的画风与感情、与面前的在风里摇晃得厉害的画架无法联接和交织在一起。他从早晨七点一直画到晚上六点,毫不分心。一天千幅油画!"明天要暴热,"深秋的一天晚上,鲁兰说。他们正坐在拉马丁咖啡馆里饮黑啤酒。"然后,冬天。""阿尔的冬天怎么样?"文森特问。"不好受。雨多风大,冷得入骨。不过这儿的冬天很短。仅仅两个月而已。""那末明天将是我们最后的一个好天了。我知道该上哪儿去。想象一下,一个秋天的花园,鲁兰,两棵丝柏,深绿色、形状象两只瓶;三棵小栗树,长着烟草色和桔黄色的叶儿。一棵水松,淡黄色的树叶,紫罗兰色的树干;两丛血红的小灌木,紫红的树叶。还有一些沙,一些革和一片蓝天。""啊,先生,当你形容某些事物的时候,使我认识到我一辈子都是个睁眼瞎子。"第二天一早,文森特在太阳升起时就起身了。兴致勃勃。他用剪刀修齐胡须,梳好阿尔太阳还没有从他头顶上烧去的几根残发,穿上他唯一的套头衣裤,作为对太阳告别的一种特别的亲切姿态,戴上了从巴黎带来的苏格兰兔皮帽。鲁兰的预言是正确的。太阳升起,一颗黄色的火球。苏格兰兔皮帽没有鸭舌,阳光刺进他的双眼。那秋天的花园离阿尔有两小时步行的路程,在通向塔拉斯孔的大路上。它歪斜地蟋伏在一座小山的脚下。文森特把画架立在花园后的一片耕过的麦田里。他把苏格兰帽扔在地上,脱下完好的外衣,把画布按在画架上。尽管还是清晨时刻,但太阳烤着他的头顶,在他眼前布下一片他已经习以为常的、跳动的火慢。他仔细地研究眼前的景色,分析其组成的色彩,脑子里捉摸着相图。当他确信已经理解了景色,便把画笔弄软,旋开颜料管的盖子,揩干净用来涂厚色的刮刀。他再对花园看了一眼,把心里的形象烙印在面前的空白画布上,在调色板上调些颜料,举起画笔。"你一定要这样快就开始画吗,文森特?"他背后有一个声音问道。文森特旋转身于。"还早呐,我亲爱的。你有一整天的时间可画哩。"文森特看着那女人,张口结舌,困惑不解。她年轻,但不是孩子。她的眼睛就象阿尔的钻蓝夜空,她的头发留得很长,按在背上,就象太阳一样的柠檬黄。她的形体甚至比凯·沃斯更为优雅,但具有南部的丰美的成熟。她的容貌金光闪亮,含在微笑的樱唇中的牙齿,就象从血红的葡萄树中望见的白夹竹桃花。她身穿一件长裙,紧贴身体的曲线,只在一边用方形的银扣子扣住。她极着一双普通的凉鞋。她的身体健壮,结实,全身的曲线洗炼而肉感。"我不在你的身边已经很久了,文森特,"她说。她站在文森特和画架的中间,倚靠着空白的画布,遮住了他对花园的视线。太阳照着柠檬黄的头发,在她背上投下光辉的波浪。她如此热忱温柔地对着他微笑,使得他把手举到眉际,看看他是不是突然得了病,还是坠入了梦文;"你不理解,我亲爱的、亲爱的孩子,"女人说。"我那么久不在你的身边,你怎能理解呢?""俄是谁?""我是你的朋友,文森特。你在世界上的最好的朋友。""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你。""啊,没有,不过我见到过你许多许多次。""你叫什么名字?""玛拉。""完了?就叫玛她?""对你来说,文森特,就叫玛姬。""你跟我到这儿田里来干吗?""我以同样的理由跟着你走遍了欧洲……这样我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你认错了人吧。我决不可能是你所指的那个人。"女人举起凉凉的白手,放在他枯焦的红头发上,轻轻地往后据去。手的凉意和她柔情的、低低的声音的凉意,就象从一口活水深井中流出来的一汪清新的水。"只有一个文森特·凡·高。我决不会搞错。""你以为你已经认识了我几年啦?""八年,文森特。""怎么,八年前我任…··""……是呀,亲爱的,在博里纳日。""你在那时候就认识我了?""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在一个深秋的下午,你坐在马卡斯前面的锈铁轮上……""…··哑着矿工们回家!""对。我第一次对你看的时候,你就是懒洋洋地坐在那儿。我刚想从你身旁走过,你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旧信封和一支铅笔,开始速写起来。我从你的肩上探头望着。就在这时候……我堕入了情网。""你堕入了情网?你爱上了我?""对,文森特,我亲爱的、好文森特,爱上了你。""也许那时候,我还显得不太难看吧。""不及你现在的一半好。""你的声音……马娘……听起来真奇怪。从前只有过一个女人用那种声音对我说话……""……玛戈特的声音。她爱你,文森特,象我一样。""你知道场戈特?""我在布拉邦特耽了两年。我天天跟你到田野里去。我望着你在厨房后的马厩里画画。我感到高兴,因为有码戈特爱你。""那时候你并不十分爱我?"她用凉凉的手指轻抚他的双眼,;"啊,我爱你。自从第一天以来,我从来没有中断过对你的爱情。""那你不嫉妒玛戈特?"女人微笑。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无穷的悲哀和怜悯。文森特想起了芒德斯·达·科斯塔。"不,我不嫉妒玛戈特。她的爱情对你有好处。但是你对凯的爱情,我不喜欢,,它伤害了你。""我爱厄作拉的时候,你认识我了吗?""那太早了。""那时候你还没有喜欢我。""没有。""我从前是个傻瓜。""有时候一个人开始往往是傻瓜,未了变得聪明起来。""但是,如果我们在布拉邦特的时候,你就爱我了,那末为什么你不到我这儿来呢?""你还没有准备接受我,文森特。""而现在……我准备好了?""是的。""你仍旧爱我?甚至现在……今天……此刻?"现在…明天…,…讲且永远。""你怎么能爱我?看,我的牙龈全坏了。我满口假牙,头顶上的头发全烧光了。我的眼睛红得象生梅毒一般。我脸上尽是骨头。我很丑,是最丑的人!我的神经受了伤,身体瘦弱,内脏全有毒。你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不成样的人呢?""坐下好吗,文森特?"文森特坐在他的小凳上。女人跪在田里松软的沃土上。"别这样,"文森特叫道。"你的白裙子会弄脏的。让我把我的外衣铺在你的身下。"女人用手轻轻地制止他。"在跟着你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弄脏了裙子,但是,总是又干净起来了。"她用健壮雪白的手捧住他的下巴,用指尖把他耳后的几根焦发往后持平。"你并不丑,文森特。你是美的。你自己在糟蹋和折磨了包裹着你灵魂的可怜躯体,但是你无法伤害你的灵魂。我爱的正是你的灵魂。当你用热忱的劳动摧残你自己的时候,灵魂将继续生存……没有尽头,我就为这爱你。"太阳在空中又升高了一个小时。它的强烈的热光照射着文森特和女人。"让我带你到荫凉的地方去,"文森特说。"就在路边有几枫丝柏。在树荫下可以舒服一点。""在这儿与你一起,我很快活。我不在乎太阳。我已经习惯了。""你在阿尔很久了?""我从巴黎跟你来的。"文森特光火地跳了起来,一脚踢翻小凳。"你是个骗子!有人派你来故意嘲弄我。有人把我的过去告诉了你,出钱叫你来愚弄我。滚开;。我不想再抓你多讲啦!"女人眼睛里的微笑压住了他的怒气。"我不是骗子,我亲爱断;我最你生活中最实实在在的东西。你没有办法消灭我对你的爱情。""扯谎!你并不爱我。你在引我上钩。我要拆穿你的诡计。"他粗暴地把她抱住。她在他的怀中紧贴着他。"你要是不滚,还要来愚弄我,我就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