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放弃了拒绝她的爱情的打算,而接受了它。"我年轻的时候,玛戈特,"他说,"总以为事情都得碰机会、碰巧或讲不出所以然的误会。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开始看到了更深的动因。听天由命的想法使人要花一段很长的时间才能找到光明,这是大多数人的艰难历程。""就象我在找你。"他们走到一所织工屋舍的矮门前。文森特热情地握着她的手。她报以一个那般甜蜜而顺认的微笑,使他感到困惑不解,为什么这些年来,命运一定要把爱情与他隔绝呢。他们走进茅舍。夏季已经过去,进入了秋季,白天渐渐短了。织布机上悬着一盏灯。机上织着一匹红布。织工和他的妻子在理线,墨黑的、背光弯着身子的人影,被布的红色衬托出来,给织布机的木架蒙上了一大片阴影。玛戈特和文森特交换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他已经教会她在丑陋的地方捕捉潜藏着的美之本领。十一月,落叶时节,树上的叶子在几天内全凋落地上之际,全纽南都在谈论文森特和玛戈特了。村里的人喜欢玛戈特,害怕和不信任文森特。玛戈特的母亲和四个姊妹,力图破坏这种来往,但她坚持认为这不过是友谊,一起在田野里散散步又何妨呢?贝格曼家知道,文森特是一个到处为家的人,深信他迟早会离去的。她们并不太担心。村里的人倒很多虚,他们一再地讲,这个可疑的几·高家的男子不会干出啥好事来的,如果贝格曼家不把她们的女儿从他手里抢出来,她们就会后悔莫及。文森特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镇上的人这样地不喜欢他。他不妨碍任何人,也不伤害任何人。他没有意识到在这个安谧的小村子里——几百年来风俗习惯毫无变化——他画下了一幅多么奇怪的图画。他一直到发觉他们把他看作一个二流子时,才放弃了想讨他们喜欢的希望。迪思·凡·登·贝克,一个小店老板,有一天当文森特经过店门口的时候,向他招呼,替全村提出了挑战。"已经秋天了,好天气已经完了,啊?"他问。"是的。""大家猜想你很快就要去工作了吧,啊?"文森特把背上的画架移到一个比较舒服的位置上。"对,我正到荒原上去。""不,我说的是工作,"贝克说,"你一年到头做的真正的工作。""绘画就是我的工作,"文森特安详地回答。"人们说的工作,是指你能取得酬报的职业。""到田野里去,就象你现在所看见的,就是我的职业,凡·登·贝克先生,就象你做买卖一样。""对,可是我在出售货物啊!你做东西出售吗?"村里与他交谈过的每一个人,都曾经提出过这个同样的问题。他逐渐对此感到万分恶心。"有朝一日我会卖的。我弟弟是画商,他买下。""你应该去干活,先生。这样东荡西逛对你没有什么好处。一个人会老的,到那个时候他什么也没有。""东荡西逛?我干活的时间比你营业的时间多一倍呢。"把它叫做干活吗?坐坐涂涂?那不过是孩子们的游戏。开店,种地,那才是一个人的真正的工作。你年纪已经不小了,不应该再糟蹋光阴。"文森特知道,迪恩·凡·登·贝克不过是传达了村里的舆论,在乡下人的脑子里,艺术家和劳动者这两个字眼,是互相排斥的。他不想计较别人的想法,他在街上从他们身旁经过时,不再朝他们看一眼。他们对他的不信任到达顶点时,发生了一极意外的事情,使他获得了人们的好感。安娜·科妮莉妮在黑尔蒙德下火车的时候,跌断了一条腿。她马上被送回家来。医生担心她有生命危险,但没有对家里人提起。文森特不假思索地把他的绘画扔在一旁。他在博里纳日的经验使他成了一名极好的护土。医生望着他护理了半小时后。说:"你比一个妇女还要好;你母亲会得到十全十美的护理。"纽南的人们,在厌恶的时刻里是那么地无情,但在危难的时刻里却是那么地仁慈,他们带着好吃的食品、书籍和安慰来到牧师住宅。他们万分惊奇地盯着文森特看,他不搬动母亲就换好了床单,替她揩身,喂她吃饭,照料她腿上的夹板。两星期后,全村改变了对他的看法。他们来访的时候,他用他们的语言与他们交谈。他们讨论避免褥疮的方法、病人该吃些什么食物和房间应该保暖等等。这般地跟他交谈,了解他,他们从而得出结论,他毕竟也是一个人。当他的母亲感到好了一点后,他才能够每天外出画一会儿画,他们微笑地称名道姓招呼他。他从镇上穿过的时候,不再感觉到一家接一家的帘子从底下卷起一条缝。玛戈特一直在他的身边,她是唯一对他的温柔毫不惊奇的人。一天,他们在病人的房间里消声地谈话,文森特偶而提起:"许多问题的关键,在于具有人体的完整知识,但是要学到这点知识,非花钱不可。有一本十分好的书,叫《艺术解剖学》,是约翰·马歇尔写的,但那本书很贵。""你没有钱买吗?""没有,要等我卖掉了画才有钱。""文森特,要是你允许我借点给你,我该多高兴。你知道,我有固定的进款,我从来不晓得怎样花钱。""谢谢你的好意,玛戈特,但我不能。"她没有坚持她的意思,但几星期后,她递给他一个从海牙寄来的包裹。"是什么?"他问。"打开看看吧。"绳子上有一张小卡片。包裹里是马歇尔的书;卡片上写管恭祝你今年的生日是一生中最快乐的生日。"但不是我的生日呀!"他叫道。"对,"玛戈特笑道,"是我的!我的四十岁生日,文森特。你给我的礼物是我的新生。千万收下,亲爱的。今天我是那么高兴,我也要你高兴。"凡高传——第四章第二部分(二)他们在花园中他的工作室里。周围没有人,只有维莱米思和母亲坐在住房里。是黄昏的时刻,夕阳在粉白的墙上投下一小片光。文森特轻轻抚摸着书,除了泰奥之外,有人这样高兴地帮助他,这还是第一次碰到。他把书扔在床上,拥抱玛戈特。她的眼睛里饱含爱他的情泪。在过去的几个月中,他们在田野里只能稍许表示爱情,因为害怕被人看到。玛戈特一直是那么诚挚、那么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爱抚。他离开克里斯廷到现在,已经有五个月了,他担心对自己过于信任了。他不想伤害玛戈特或她的爱情。在她吻他的时候,他注视着她的温柔的棕色眼睛。她对他微笑,然后闭上眼睛,稍稍张开樱唇接受他的亲吻。他们紧紧搂抱,他们的躯体从头到脚粘合在一起。床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他们一起坐下。在那紧紧的拥抱中,谁都忘却了那些没有爱情的岁月,在那些日子里,他们的生活是如此地枯燥乏昧。夕阳西下,墙上的一方光亮没有了。马厩沐浴在一片醉人的昏暗中。玛戈特抚摸文森特的脸,喉咙里发出表示爱情的奇妙声响。文森特感到自己坠入了一个深渊,必须猛然回头。他挣开玛戈特的拥抱,跳了起来。他往画架走去,把一张刚才画的纸揉掉。一片寂静。过了片刻,玛戈特开口,冷静而简单。"如果你想,你就可以,亲爱的,"她说。"为什么?"他问,没有转过身来。"因为我爱你。""那样不好。""我早已告诉过你,文森特,帝王做不了错事!"他一只腿跪在地上。她的头靠在枕上。他又一次注意到她的嘴右边的一直延到下巴的那根线条,亲吻着它。他亲吻她的过细的鼻梁和过大的鼻孔,遍吻她的年轻了十年的脸。在昏暗中,双臂钩住他的颈项,期待地躺着,她又显得是个美丽的姑娘,在二十妙龄的时候,她大概是美丽的。"我也爱你,玛戈特,"他说,"我从前不知道,现在可明白了。""你讲得真甜,亲爱的。"她的声音温雅,梦幻似的,"我知道你有点喜欢我。我整个身心爱你。这使我感到心满意足。"他不象爱厄休拉和凯那样地爱她。他甚至不象爱克里斯廷那样地爱她。这个女人如此顺从地躺在他的怀抱中,使他产生了一种十分可亲的感觉。他明白,那个爱情几乎包括了一切的人与人的关系。当他想到自己对世界上唯一的无限爱他的女人竟如此冷漠,不由得心里难过起来,他想起了由于厄休拉和凯没有回答他的爱情而经受的痛苦。他尊重玛戈特对他的深情,然而他说不出任何理由地发觉这种爱情有点不是味儿。跪在暗马房的木地板上,手臂枕着那个爱他——就象他爱厄体技和凯那样——的女人的头,他终于领悟了那两个女人抛弃他的道理。"玛戈特,"他说,"我的生活是可怜的,但将会十分幸福,如果你能和我共同生活的话。""我要和你共同生活,亲爱的。""我们可以就住在这儿纽南。或者婚后你更愿意到别的地方去吗?"她的头亲密地擦擦他的臂。"路得曾经说过什么?'汝往何处,吾亦随往。"第二天早晨,当他们俩向各自的家庭披露他们的决定时,无法防止的一场暴风雨发生了。对凡·高家说来,问题仅仅是金钱。在靠泰奥瞻养之际,他怎么还能娶妻呢?"首先你必须挣钱,摆平生活,然后才能结婚,"他的父亲说。"如果我径直地与我的手艺这一明白不过的事实进行搏斗来谋生的话,"文森特回答,"到一定的时候,就能挣钱。""那末你应该在一定的时候结婚。但不是现在!"牧师住宅内的骚动,与隔壁全是女人的屋里的骚动相比起来,不过是一阵小小的风波。有着五个姊妹,而且全未出嫁,贝格曼家就能站在坚固的阵地上对付全世界。玛戈特的婚姻对全村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证明;其余四个姑娘亦将在婚姻上失败。贝格曼太太认为,让她的四个女儿不遭受更多的不幸,比之让其中之一取得幸福要好得多。那天玛戈特没有陪他到纽工的家去。下午报晚的时候,她来到工作室。她的双眼红肿,她比以前更显得老于四十岁。她使劲地紧抱着他好一会儿。"她们整天吓人地毒骂你,"她说,"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做了那么多的坏事还能依然活着。""你应该料想到的。""我料想到的。但我没有想到她们会这样恶毒地攻击你。'他轻柔地拥抱她,亲吻她的面颊。"让我来对付她们,"他说,"晚饭后我来。或许我能使她们相信我不是那么可怕的人。"他的脚一踏进贝格曼的家,就立刻晓得是进入了一个奇怪的陌生的地方。六个妇女所制造出来的气氛中,有着不祥的征兆,这种气氛从来没有被男性的声音和脚步打破过。她们引他走进会客室。房间阴冷,一股毒气。这房间已经空关了好几个月。文森特知道那四个姊妹的名字,但他从来没有费功夫去把名字和面孔对起来。她们都象是玛戈特的漫画。主持家政的大姊,承担了盘问的重任。"玛戈特告诉我们,你希望娶她。冒昧地请问,你在海牙的妻子情况如何?"文森特把克里斯廷作了一番解释。会客室里的气氛更冷了几度。"你几岁了,凡·高先生?""三十一。""玛戈特没有对你说她是……""我知道玛戈特的年龄。""冒昧地请问,你挣多少钱?""我有一百五十法郎一个月。""这笔收入的来源是什么?""我弟弟寄给我的。""你意思是说你弟弟瞻养你罗?""不。他付我月薪。作为交换,他得到我画的一切。""他卖去了多少张你的画?""我实在说不上来。""好,我能说。令尊告诉我,他一张也没有卖掉过你的画。""以后他会卖掉的。这些画会给他带来比现在多几倍的钱。""少说点,那也是要打问号的。还是谈谈事实吧。"文森特端详这位姊姊的冷酷、难看的脸容。他不可能从那个地方得到同情。"如果你一钱不挣,"她继续说,"请允许我问一下,你怎样养活妻子呢?""我弟弟敢于在我身上每月投一百五十法郎的赌注;那是他的事,与你无关。对我来说,那始终是一笔薪水。我是十分努力工作来挣得这笔薪水的。玛戈特和我能够靠这笔薪水过活,只要我们妥善地安排。""可是,我们不必那样!"玛戈特嚷道。"我有的是钱养活自己。""安静,玛戈特!"大姊命令道。"记住,玛戈特,"她的母亲说,"如果你竟敢做出站辱家门的事情,我有权停止你的送款!"文森特微笑。"跟我结婚是耻辱吗?"他问。"我们对你了解得很少,凡·高先生,可是这很少的一点情况却又是很不幸的。你当画家有几年了?""三年。""你还没有取得成功。还要多少年才能成功呢?""我不知道。""在你从事绘画之前,你做过什么呢?""画商、教师、书商、神学生和福音传道者。""都失败了吗?""我放弃了。""为什么。""我不适宜干那些名堂。""多少时候以后,你将放弃绘画呢?""他永远不会放弃!"玛戈特叫道。"在我看来,凡·高先生,"大姊姊说,"你要娶玛戈特是太冒失了。你不可救药地被社会所抛弃,既不名一文,又无能挣一个子儿,无法坚持任何一种职业,就象二流子和流浪汉似地东荡西游。我们怎么敢把我们的姊妹嫁给你呢?"文森特摸索烟斗,又放了回去。"玛戈特爱我,我爱她。我能使她幸福。我们在这儿再住年把,然后到外国去。她从我这儿得到的将永远是照料和爱情。""你会遗弃她!"别的一个姊妹叫道,她的声音更尖。"为了某一个坏女人,就象海牙的那一个,你就会厌倦她,抛弃地!""你就是为了她的钱才想娶她!"另一个说。"但你得不到的,"第三个宣告。"妈妈要把这笔钱放回到产权中去。"眼泪涌出了冯戈特的眼眶。文森特站起身来。他认识到在这些雌老虎身上浪费时间是白费的。他只需在埃因霍温与玛戈特结婚,然后立刻赴巴黎。他现在还不想离开布拉邦特,画还没有完成。但一想到让马龙特单独留在那班变态女人的家中,不由得一阵战栗。接下去的几天中,玛戈特很难受。第一场雪降落了,文森特只能待在工作室里作画。贝格曼家不允许玛戈特来看他。从早晨起床起,直到佯装要睡觉而得到允许时止,她无时无刻不被逼倾听对文森特的无休止的攻汗。她和她的一家一起生活了四十年;她认识文森特不过几个月。她憎恨她的姊妹,因为她清楚,是她们毁掉了她的一生。但是憎恨是爱的一种更为含糊的形式,有时候,它繁殖起一种离奇的责任感。"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跟我一起远走高飞呢,"文森特告诉她,"或者至少就在这儿跟我结婚,不管她们同意不同意。""她们不让我。""你的母亲?""我的姊妹。妈妈不过坐在后面表示赞同而已。""你姊妹们说的话那么要紧吗?""我告诉过你,我年轻的时候,差不多爱上了一个男孩,还记得吗?""记得。""她们阻止了我。我的姊妹。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生中,她们老是阻止我所要做的事情。我决定探访城里的亲戚,她们不让我去。我想读书,她们不允许家里有本好一点的书。每次我邀请一个男人到我们家来,她们就在他离去后把他说得一无是处,这样就能使我不再见到他。我一直想干点什么;当一名护士,或学习音乐。就是不可能,我一定要跟她们想得一样,完全按照她们的样子生活.""那现在呢?""现在她们不让我嫁给你。"新近获得的大部分生命力,从她的声音和姿态中消失了。她的嘴唇干裂,双眼底下的微细的肉色雀斑又显露出来。"别担心她们,玛戈特。我们结婚,事情不就完了。我的弟弟一直建议我上巴黎去。我们可以在那儿住。"她没有回答。她坐在床沿上,呆望着木地板。她的双肩坍削成新月形。他坐在她的身旁,握着她的手。"她们不答应,你就害怕嫁给我吗?""不。"她的声音里没有力量或信心,"我将自尽,文森特,如果她们把我从你手里抢去的话。我受不了。在爱上了你后,再也受不了。我将自尽,完了。""不需要让她们知道。先结婚,以后再告诉她们。""我无法违背她们的主意。她们人数太多了。我无法跟她们所有的人斗。""哦,别操心斗不斗的。只要嫁给我,不就完了。""没有完。不过是开了个头。你不了解我的姊妹。""我不想了解!不过今晚我再来试一试吧。"他一踏进会客室,就知道又是徒劳的。他已经忘记了这地方的令人心寒的空气。"我们都已听说过这些了,凡·高先生,"妹姊说,"这说服不了我们,也打动不了我们。对这件事,我们已经拿定主意。我们要看到玛戈特幸福,而不要她抛弃她的生活。我们已经商量好,两年以后,你还想结婚的话,就收回我们的反对。""两年!"文森特说。"我不会在这儿再呆上两年了。"玛戈特安详地说。"你要上哪儿?""我死了。如果你们不让我嫁给他,我就自尽。"在一阵"你竟敢说这种活!"和"你们看,他给了她什么样的影响啊!"的叫喊声中,文森特偷偷溜走了。他毫无办法。许多年来,玛戈特在精神上的失调,显露其影响了。她精神不健康,身体也不健康。在五个下定决心的女人的正面强攻下,她的精神一天天地消沉下去。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也许能杀开一条血路而不负伤,但玛戈特四面受敌,将被打得遍体鳞伤。她的脸上起了皱纹,旧时的忧愁神情又在眼中显露,皮肤开始苍白和粗糙起来。她的嘴右边的拥根线条加深了。文森特对冯戈特的柔情随着她的美一起蒸发了。他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她,或想娶她,现在他比以前更不需要她了。他对自己的冷淡感到羞愧;这促使他的求爱更为热烈了。他不知道她是否预卜到他的真正感情。"你爱她们比爱我更深吗,玛戈特?"有一天,她设法馆进他的工作室待一会儿。他问。她向他投去吃惊和责备的眼光。"噢,文森特。""那末你为什么愿意放弃我呢?"她象一个玩累了的孩子,蜷缩在他的怀里。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要是我认为你象我爱你那样地爱我,我就敢反抗整个世界。可是,你是那么少……而她们是那么多……""玛戈特,你错了,我爱你……"她把手指轻轻地按在他的嘴上。"不,亲爱的,你想……但是你不。你不必想得太坏。我要做一个最有爱情的人。""你为什么不和她们决裂,自己拿主意呢?""你讲得容易。你强壮,你能与任何人斗。但我已四十岁了……我生在纽南……我从来没有出过埃因霍温。你还不明白;亲爱的,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或任何事决裂过。""是的,我知道。""如果这就是你所要的东西,文森特,我就会全力以赴地为你而斗。但这仅仅是我所要的东西,而且、这毕竟是太晚了……现在我的生活已经完了……"她的声音变成了耳语。他用食指抬起她的下巴,用拇指捏住。她的眼里满含泪水。"我亲爱的姑娘,"他说,"我最亲爱的玛戈特。我们能够白头偕老。你只要讲一句话。今晚你家里睡觉的时候,你收拾一下衣服,可以从窗口递给我,我们走到埃因霍温,搭早车去巴黎。""没有用的,亲爱的。我是她们的一部分,她们是我的一部分。但是到最后,我要怎样就怎样。""玛戈特,我看到你这样不幸,受不了。"她朝他转过脸去。泪水没有了。她微笑。"不,文森特,我幸福的。我得了我所需要的。爱你是了不起的。"他吻她,在樱唇上,他尝到了从粉颊上淌下来的眼泪的咸味。"雪已经停了,"过了片刻,她说,"明天你到田野里去画画吗?""是的,我想去。""在哪儿?下午我来找你。"第二天,他画到很晚,头上戴着皮帽,颈上紧紧地围着布工作衣。黄昏的天空,在茅舍的黑色剪影上,在红色的矮树丛的隙缝中,呈现着带金色的淡紫色。上方,苗条的黑色白杨树耸起;前景是一片枯萎的变白的绿野,一条条黑色的泥沟边,青色的干枯芦苇纵横交错。玛戈特快步穿过田野。她穿着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候的那袭白裙衫,肩上披着围巾。他注意到她双颊上的淡淡红晕。她又成了那个几星期前滋润在爱情中的神采焕发的女人。她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针线篮。她双臂抱住他的颈项。他能够感觉到贴着他的那颗心在怦怦乱跳。他轻轻地把她的头向后推去,注视着那双棕色的明眸.眼中的哀伤神情消失了。"怎么啦?"他问,"发生了什么事片"没有,没有,"她嚷道,"那…那不过是我感到很高兴,…又和你在一起……""可是你怎么穿着这样单薄的衣服出来呢?"她等了片刻,然后开口:"文森特,不论你走得多远,我要你永远记住关于我的一件事。""什么事,玛戈特?""我爱你!永远记住我比你一生中任何一个女人更爱你。""你怎么抖得这样厉害?""没什么。我被拦住了。所以来晚了。你快画完了吧?""马上就好。""那就让我坐在你的后面,你尽管画,就象往常一样。你知道,亲爱的,我决不想给你添麻烦,妨碍你。我只要求你答应让我爱你。""好的,玛戈特。"他想不出别的话来说。"那就画吧,我亲爱的,把它画完……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家。"她有点哆噱,拉拉紧围巾,说,"在你动手前,文森特,吻我一次吧。你吻我的那样子……上一次……在你的工作室里……那次我们是那么幸福地在彼此的怀抱里。"他轻柔地吻她。她拉拉好裙衫,坐在他的后面。太阳西下,冬天的短促黄昏降落在平坦的田野上。乡野暮色的宁静包裹着他们。一只瓶子叮地落地。玛戈特哑叫一声站了起来,在一阵剧烈的抽搐中倒在地上。文森特跳起来扑过去。她的双眼紧闭,脸上流露出一丝讥笑。她又发作了一阵很快的痉挛,她的身体僵硬起来,向后弯成目形,双臂弯曲。文森特向落在雪地上的瓶子弯下身去。瓶ti内残留着白色的结晶。一点气味也没有。他抱起玛戈特,疯狂地奔过田野。他离开纽南一公里左右。他担心抱她回到村子前,她会断气。快吃晚饭的时候了,人们正坐在他们的家门口。文森特从镇的尽头进来,得抱着玛戈特横穿整个村子。他奔到贝格曼家,一脚踢开门,将玛戈特放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母亲和姊妹们奔进房来。"玛戈特服毒啦!"他叫道,"我去请医生!"他飞奔去请村里的医生,把他从晚饭桌上拖出来。"你敢肯定是番木鳖硷吗?""看上去是的。""你把她送到家里的时候,还活着?'"活着。"他们到达那儿的时候,玛戈特在躺椅上折腾。医生朝她弯下身去。"是番木鳖硷,不错,"他说,"但她为了止痛,同时吃了一些别的东西。从气味上闻起来,好象是鸦片剂。她不知道鸦片剂却起了解毒的作用。""那她能活了,医生产母亲问。"有希望。我们必须立即把她送往马得勒支。她应该得到严密的观察。""你能介绍一家在马得勒支的医院吗?""我认为进医院并不适宜。我们最好让她在精神病院里待一阵子。我知道有一家很好的精神病院。吩咐套车吧。我们必须赶上从埃因霍温开出的最后一班火车。"文森特站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声不响。马车驾到房子的前面,医生用条毯子将冯戈特裹好,抱她出去。她的母亲和四个妹妹尾随着。文森特定在最后面。他的一家全站在牧师住宅的大门q。全村的人都聚集在贝格曼家的门前。抱着玛戈特的医生一出来,四下里立刻静了下来。他把玛戈特抱上车。女人们上车。文森特站在车旁。医生捡起经绳。玛戈特的母亲,转过身来,看到了文森特,尖声叫道:"你做下了这等好事!你杀害了我的女儿!"人人注视着文森特。医生用鞭子轻轻拍马。马车沿着大路慢慢消失。在文森特的母亲跌断腿之前,村里的人对文森特不友好,因为他们不信任他,无法理解他的生活方式。但是,他们也没有特别地厌恶他。现在,他们对他极为反感,他能感觉到他们的憎恶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他一走近,他们便转过身去,背朝着他。没有一个人对他讲一句,或对他望一眼。他成了一个无赖。他对此毫不介意——织工和农人依然在家里把他当朋友接待——但是,当人们不再上牧师住宅来看望他的双亲时,他认识到他应该迁居了。文森特明白,最好是干脆离开布拉邦特,让他的双亲太太平平。然而,他到什么地方去呢?布拉邦特是他的家乡。他想一直住在那儿。他希望画农人和织工,他发觉唯有描绘农人和织工才是对的。他知道,那是美好不过的:冬日置身于雪中,秋天置身于黄叶中,夏令置身于成熟的作物中,春季置身于绿草丛中;那是美好不过的:常常与割草的人以及农家姑娘在一起——夏天时头上一片晴空,冬日里围炉而坐,感到一直能这样,永远将这样。在他看来,米勒的《随涛》,是最接近于创造过完美事物的人。在农民生活的粗陋中,他发现唯一真正而永恒的真实。他要在户外,现场描绘。在那儿,他得赶走成群的苍蝇,与灰尘和风沙搏斗,把油画布卷起来带着走几个小时,穿过荒原和树篱。但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知道已经与现实面对面过了,已经捕捉到了它的根本的质朴。如果他的农人画上散发出一股咸肉味、烟火气和土豆味,那也不是有害于健康的。如果田野里有成熟的谷物、乌肥和肥料的气味,那也是有益于健康的——特别对城里的人来说。他用十分简单的方式解决了问题。沿大路不远有一所天主教堂,隔壁是看守人的住屋。约翰努斯·沙夫拉特本来是个裁缝,在看管教堂之前,他一直操此职业。他的妻子阿德里安娜是一个好心肠的妇人。她租给文森特两间屋,而且高兴能为这个全村抱有反感的人做点事。沙夫拉特的房子被一个宽大的门厅一分为二:右面进口的地方,是他家的住房。左面,一间大起居室面向大路,后面有一小间。起居室成了文森特的工作室,后面作贮藏室。他睡在楼上一间凸出来的顶楼房间,半间是沙夫拉特家一直用来晾晒衣服的。另半间里有一张高床和一把椅子。晚上,文森特把衣服掼在椅上,跳上床,抽一斗烟,望着白日的余晖在夜色中消逝,然后坠入梦乡。在工作室里,他挂上自己的水彩画和粉画,男男女女的头像,他们的黑人般的朝天鼻子、凸出的颚骨和大耳朵,画得十分强调。还有织工和他们的织布机,妇女摆弄梭子,农人种土豆。他和弟弟科尔交上了朋友,他们合作做了一口食橱,收集了至少三十个不同的鸟禽、荒原上的各种苦鲜和植物、梭于、纺车、床用取暖器、农具、旧帽、木鞋、盆碟以及与农村生活有关的各种东西。他们甚至在橱内的后角里放了一株小树。他安居下来工作。他发现大多数画家所不用的褐色颜料和沥青,使他的色彩成熟丰富。他发现在紫罗兰和紫丁香色调的旁边,稍许加一点黄色,就会显得更黄。他并且领悟到孤立犹如身入囹圄。三月里,他的父亲在荒原上走了很长一段路,去看一个生病的教区居民,回来时咕咯地倒在牧师住宅的台阶上。当安娜·科妮莉妞跑到跟前后,他已经断气。他们把他安葬在花园中的老教堂旁边。泰奥回家参加葬礼。那天晚上,他们坐在文森特的工作室里,先闲聊家常,后来又谈到了他们的工作。"有人出一个月一千法郎,叫我离开古皮尔,参加一家新公司。"泰奥说。"你打算接受吗?""我不想。我感到他们的方针纯粹是生意经。'"不过你曾写信告诉过我,古皮尔……"�森特,表示同情地听他诉说。"我明白,凡·高先生,"他说,"矿工们受委屈了,因为我们没有能够挖到尸体。不过这.又有什么好处呢?公司已经决定不再开放那矿层;矿层本身不会支付工钱。也许我们要挖上一个月,而结果是怎么样呢?不过是把那些人从一个坟墓里取出来,放进另一个坟墓里罢了。""活着的人怎么样呢?你能不想想改善下面的情况吗?难道他们命该一生中天天面对着死亡干活吗?""对,先生,他们该那样,他们必须那样。公司没有资金改善安全设备。在这场纠纷中,矿工们的结果是不利的,他们不可能获胜,因为有铁打的经济法令对付他们。更坏的是,如果他们下星期再不回矿干活,马卡斯就会永远关闭。那就只有上帝知道他们会发生什么样的情况啦。"文森特沿着长长的、曲折婉蜒的山径走上小沃斯姆斯,被打垮了。"也许只有上帝知道,"他挖苦地自言自语。"也许主又不知道。"很显然,他对矿工们是毫无用处了,他不得不叫他们回到那肺病洞穴中去干一天十三小时的活儿,让一半人面对突如其来的死亡,其余的则等待着缓慢的咳嗽的死亡,仅仅是为了那一份半饥不饱的口粮。他无法再帮助他们了,连上帝也无法帮助他们了。他来到博里纳日,把《圣经》放进他们的心里,可是,面对着这样的事实,矿工们的永恒的敌人不是老板,而是那无所不能的天父本身,他还能说什么呢?他一叫矿工们回矿干活,再度做奴隶,他对他们就变得一钱不值了,他永远也不能再讲道了——即使委员会允许他——因为眼下湖音拟还有什么用处呢?上帝对矿工不闻不问,而文森特又没有能力劝说主大发慈悲。诚然,他领悟到他老早就已经明白的事情:一切关于上帝的说法,都是天真幼稚的遁辞,是一个吓得要命的孤寂的临终者,在一个寒冷、乌黑和没有尽头的黑夜中,自己消声诉说的绝望的骗人鬼话而已。上帝是不存在的,事情就是那么简单——没有什么上帝,唯有一片浑噩——悲惨、苦难、残酷、煎熬、黑暗和无尽头的浑噩。矿工们返矿干活。泰奥多勒斯·凡·高从福音传道委员会那儿得悉情况后,写信并附寄钱款叫文森特返回埃顿。但是文森特回到了德尼的家。他向沙龙告别,把墙上的画片都取下来,挂在屋檐下他的房间里。又一次破产了,是清点一下存货的时间了,不过没有什么存货。没有工作,没有钱,没有健康,没有力量,没有思想,没有转动生活的枢纽。他二十六岁,失败了五次,没有勇气东山再起。他顾镜自盼,淡红的胡须蓬乱地盖满了脸庞。头发稀了,丰满的嘴瘪成了一条线,眼睛在漆黑的洞里消失了。文森特·凡·高的整个形体似乎皱缩了,变冷了,几乎在自身中死去了。他向德尼太太借了一小块肥皂,站在一盆水中,从头到脚擦洗一遍。他俯视曾经是一个结实有力的身躯,现在却皮包骨头。他小心地把胡须剃净,诧异脸上所有奇怪的骨头,是从什么地方突然长出来的。几个月来,他第一次把头发梳成原来的样子。德尼太太给他拿来她丈夫的一件衬衫和一套内衣。他穿好衣服,下楼来到令人愉快的烤房里。他坐下来跟德尼一家一起吃饭。自从矿里的那次大灾难以来,他才第一次尝到烧煮的、固体的食物。他竟然对吃东西感到讨厌,自己也莫名其妙。嘴里的食物吃起来就象温热的木浆。虽然他没有对矿工们讲他已经被禁止讲道,但他们也不问他,他们似乎亦不关心讲道了。文森特很少再和他们交谈。他很少跟任何人交谈。他与人照面时,仅打个招呼。他不再到他们的茅舍去,不再介入他们的日常生活或思想。矿工们心照不宣地避免谈论他。他们接受他的拘礼的态度,一点不责怪这种变化。他们沉默地理解一切。搏里纳日的生活照常过去。家里来信告诉他,凯·沃斯的丈夫突然故世。他心灰意懒,因此没有把这消息放在心里.几星期过去了。文森特什么事也没干,光是吃吃,睡睡,神志恍他地坐坐。热病渐渐地从他的身体中被驱走了。他慢慢地恢复了力量和体重。但是他的双眼,只是装着死尸的棺材上的两个玻璃洞。夏天来临,黑色的田野、烟囱和垃圾被太阳照得闪闪发亮。文森特在乡野行走。这不是为了锻炼身体,也不是为了解闷。他压根儿不知道往哪儿走,也不知道沿着哪条路在走。他之所以要走,只不过是因为对躺着、坐着和站着感到厌倦了。走得疲乏的时候,他就坐下,躺下或站着。他的钱花光后不久,接到在巴黎的弟弟泰奥的来信,叫他不要再在博里纳日虚度时光,而用信内附寄的钱来采取决定性的步骤,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文森特把钱交给德尼太太。他留在博里纳日并不是由于喜欢这个地方,他留着是因为没有地方可去,而且到别的地方去,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他已经失去了上帝,也已经失去了自己。现在他又失去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人,这个人一直是本能地同情地,就象他所希望被了解的那样了解他。泰奥现在抛弃了他的兄长。在整个冬季中,他每星期给他写一封或二封充满愉悦和兴趣的、亲密的长信。现在这种通讯完全中断了。泰奥也丧失了信心,放弃了希望。因而,文森特感到孤寂,完全地孤寂,甚至连创造主也没有了,象一个死人,在一个荒芜的世界里徘徊,不知道为什么还停留在那儿。夏季渐逝,秋季渐临。花枯草黄,文森特体内的活力却渐渐复苏了。他还不能正视自己的生活,于是就转向别人的生活。他回到书本中去。读书一直是他最好的、最经常的乐趣,在别人成败苦乐的经历之中,他发现索绕心头的、自己的彻底失败的幽灵消亡了。天晴的时候,他到田野里去,整无价地看书;无雨的时候,他不是在屋檐下自己的床上躺着,就在德尼的厨房里,搬张椅子靠墙而坐,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几个星期以来,他专心阅读了无数象他一样的普通人的故事,他们奋斗,成功很少,失败很多,从他们的生活中,他慢慢地预见到自己的前途。在他脑子中打转的念头:"我失败了。我失败了。我失败了。"让位于"现在该怎么办?最适合我干的是什么?一世界上我的适当位置在哪儿?"在阅读的每一本书里,他都在寻找那个也许又一次能指引他生活的答案。家里来信对他的现状表示不满,他父亲坚持认为他这种游手好闲的生活,是在破坏一切正当的社会习俗。什么时候他才会打算再找个工作,自力更生,成为社会有用的一员,对人类事业作出一份贡献呢?文森特自己也愿意知道那个回答。最后,他到达了阅读的炮和点,再也无法拿起书本。在他思想出现溃乱后的几个星期中,他的神志昏沉,对什么都冷若冰霜。后来,他转向文学来激起感情,成功了。现在他差不多完全复原,聚积了几个月的思想苦闷的洪流,汹涌澎湃,把他卷入了痛苦和失望的漩涡。他所获得的精神上的预测,看来对他毫无益处。他下降到生活的低点,他知道这一点。他感到总算还好,因为他毕竟不是一个傻子和废物,他尚能为世界作点小贡献。但那是什么贡献呢?他不适应事情的一般常规惯例,而对他也许能适应的一切事情又全试过了。难道他老是注定失败和受苦的吗?难道对他来说,生活真的完了吗?这些问题提出来了,但得不到答案。他就这样混过了不知不觉渐入冬季的日子。如果他的父亲一旦感到不满,停止寄钱给他,他就不得不放弃在德尼家的搭伙,开始过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那时,泰奥也许感到内疚,会通过埃顿转寄书信。要是泰奥失去了耐心,他的父亲则将又一次负起为父的责任。文森特打算没法在父亲和弟弟之间各吃一半时间。一个晴朗的十一月的一天,文森特两手空空、头脑空空地朝马卡斯信步走去,在墙外的一个生锈的铁轮上坐下。一个年老的矿工走出大门,黑帽盖到双眼,两肩高耸;双手插在袋里,骨头突出来的膝盖一抖一动。这个人身上的某些东西吸引着文森特,但他讲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他懒洋洋地,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致,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段铅笔头和一封家信,便在信封的背后,迅速地速写这个迈着沉重的步子、穿过黑色田野的小小的人影。文森特打开父亲的来信,看到字只写在信纸的一边。过了几分钟,另一个矿工走出大门,那是一个十七岁左右的小伙六他长得稍高,背稍直,当他沿着马卡斯的高高石墙出来,往铁轨走去的时候,双肩的线条使现出令人可叹的隆起。在他消失之前,文森特有好几分钟的时间可以把他速写下来。在德尼家里,文森特找到了几张干净的白纸和一支浓铅笔。他把自己的两张粗略的速写放在桌上,开始复画。他的手笨拙僵硬,他没有能力把头脑中的线条在纸上表现出来。他使用橡皮比使用铅笔要来得多,但还是坚持反复地重画他的人物。他全神贯注在纸上,没有注意到黄昏偷偷地溜进了房间。当德尼太太敲他房门的时候,他吓了一跳。"文森特先生,"她叫道,"晚饭放在桌上啦。""晚饭!"文森特大声答道。"不可能已经那么晚了吧。"在饭桌上,他和德尼一家有说有笑,眼睛里闪出淡淡的光彩。德尼夫妻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用完了简便的晚饭后,文森特告退,立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点起小灯,把两张速写钉在墙上,尽远地站着打量。"画得不好,"他苦笑地自言自语,"很不好。不过明天我也许能够画得好一点。"他上床,把火油灯放在身旁的地板上。他漫不经心地凝视着他的两张速写,后来,他的眼睛又转向挂在墙上的其他画片。自从七个月前他把这些画片从沙龙的墙上取下的那天以来,这才是第一次真正地看到了它们。突然,他领悟到,自己在想念绘画世界。曾经有一个时期,他知道谁是伦勃朗,谁是米勒、朱尔·迪普雷、德拉克洛瓦①和马里斯。他回忆以前曾经有过的全部可爱的画片,以及他曾经寄给泰奥和双亲的石版画、铜版画。他回忆在伦敦和阿姆斯特丹的博物馆中曾经看到过的所有美丽的油画,想着,想着,忘记了痛苦,堕入了沉沉的恬静的梦乡。火油灯哗啦一响,发出蓝色的火焰,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