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勤政楼上的气氛为音乐所改变了,大唐宫廷中五位著名的乐工合奏了正黄钟的丹桂引,接着,又转奏轻盈飘逸的南吕宫的凌波曲散序。五位乐工情绪一样是低沉的,但他们很快潜入音乐的节律中,浑忘身外事。谢阿蛮以自己原已在手的琵琶相合,但只几下,她把琵琶递给了贵妃,自己走向马仙期身边,取了铃,用一根细玉棒轻轻敲打着为接应。凌波曲散序之后,杨贵妃信手挑拨,继续奏出正曲的引子,乐工们随之而演奏。虢国夫人徐徐起身,走出屏风,到长廊上,倚着栏杆而听乐,她在恍忽中出神。一阵吱吱的蝉鸣由外来,搅乱了室内的乐奏。虢国夫人皱皱眉,正欲回身,才移步,她又发现被蝉鸣所搅乱的乐奏,别有一种意境,不调和的音韵,具有乱的美。她想:“这是合乎时代之音啊!”于是,她停下来,领略乱的意境的音韵之美。大唐皇帝可能因为她,也走了出来,缓步到虢国夫人身边,一阵蝉声骤起倏歇,接着,又有蝉鸣。“这蝉鸣很讨厌——”皇帝在她的身边说。她已发现皇帝,此时回顾,快速地接口:“是啊!象安禄山!”李隆基为此而嗟叹了,他感慨地说:“阿怡,你这句话有哲学的意蕴,室内的乐声被蝉声所搅乱,确有象安禄山搅乱我的皇朝!”说着,人倚栏,伸出左手,大袖向外一挥,好象那是驱逐蝉鸣或者安禄山。虢国夫人看着,嗤地一笑,低说:“陛下,凡是搅乱人的东西,都不是容易赶掉的!”又是一句具有蕴蓄意义的话,皇帝微喟,缓缓说:“唔,也是,我们只能慢慢地说;譬如蝉,再过半个月,秋天来了,他们也就会渐渐完了!”“安禄山也一样。此时急,也没有用处,我以为,驾幸巴蜀,号召天下勤王,安禄山之乱,并不难平,问题只是在一时而已。皇上,妇人之言,也有可取吗?”虢国夫人平静而娓娓地谈天下大事。她入宫,本是有所为的,如今,借蝉鸣着意,显得很自然。皇帝看着她而苦笑,再缓缓说:“你讲得不错,只是,此一时很难度过——唉!往巴蜀实在是唯一的出路了,不过,反对者又很多,人们不了解情势,空口言战,这时候,若在处理上一有舛错,便容易发生内变。”李隆基隐隐泄出一些心事,接着轻笑:“阿怡,当你作女侠客状时,俊而秀,使人欢喜!”她微微噘嘴,欲言又止,因为,近时的皇帝,对她已少失了那股似馋的热情,而在此时,私情又无从谈了。何况,她本身对皇帝又是无热情的,不过,她私心希望每一个人都对自己有热情和眷恋。皇帝听着一阵又一阵的蝉鸣,看着天宇而道出:“阿怡,无论如何,好日子总是已过完了——”他稍顿,接下去道:“我们在长安,不知还能再住几许时,这样曼妙的乐奏,也不知道能听几回?一旦长安陷贼,又不知会有多少人遭殃!”“所以,我以为早一步走,可以少一些损失,也不致使人太狼狈!”“就是早一步走不容易啊,宰相建议立刻走,我拒绝——阿怡,太平皇帝容易做,一到乱世,做皇帝就不容易了,我又何尝不想乘贼众尚休兵潼关时走呢?只是,不容易啊!我也知道,到仓皇出奔的时候,会有许多人走不及——”“可能连我也会走不及,是吗?”“你,唔——那就搬入宫中居住吧!”他稍有一些飘然的神色,“胡乱地入了宫也好——倘若你不及走,一旦被俘,安禄山也会大喜过望!”“皇上,这是你应该说的吗?”她脸色稍沉。“阿怡,偶然说笑,何必生气呢?“皇帝笑起来。她睨了他一眼,风华依然,但是,她的笑意一掠而过,转而庄重地说:“倘若这样拖下去,我被俘也不是奇事,不过,我的皇帝陛下,如果我被俘,决不会受辱的,我总会了结自己!”她的双眉向上扬:“我受大唐国夫人的供奉,不会辱没这衔头,到时,我一死以殉!”“噢,阿怡,不要讲这些了,局面虽然不好,想来也不会到如此狼狈的地步!”她没有接口,倚栏杆,转而望苑中路,此时,苑路上,有两名男子,缓缓地行来。皇帝在稍后也看到了,但看不清,他问:“是谁?”“好象是颖王和恒王两位殿下——”她其实已看清,技巧地用了好象一词。颖王和恒王两位皇子,行近了一些,也已看到了皇帝,于是,他们在楼下苑路遥拜。“上来吧!”皇帝以轻扬的声音说。李璬和李瑱相偕入宫请见皇帝,目的为探听父皇对时局的决策以及自处之道。但是,他们上了勤政楼,被扬动式的乐声所包围了,一时错愕,环境也使他们不能发言。乐声,对两位心事重重的皇子有搅乱的作用,他们不了解父皇在这样的时候还有听乐的心情。皇帝自然地让两个儿子参加,恒王李瑱和谢阿蛮的目光相遇时,表现了惆怅。不久,午餐了——皇帝又让两名儿子留着。同时,在午餐时,再有梨园的男乐工四人和女乐工六人加入演奏,由张野狐领班,马仙期为副,组成了正式的室宴乐奏。午宴的中途,高力士来了,皇帝命他入席,但高力士以已吃过饭而辞,他留在外间。饭后,皇帝转到起居间,召入高力士询问。“宰相来过,对我说,渭南的一支兵逃走了,宰相派去的一员郎将,还有两员参军事,今日上午仍在那边,但请求退入李福德军中。”“哦,那是很急了——”皇帝的神色凝重,“消息相通如何?”“到今午,依然每一个时辰有一次,但是,我派去的人来密告,李福德那一群人慌得很,随时有可能一哄而散!”高力士忧郁地接下去说:“陛下,华州,上洛,同州,河东等地防御使和州官、吏兵都已逃散,皇上似宜早为之计……”“可恨!河东,上洛,相距潼关尚远,他们就逃——唉,力士,你召颖王来!”皇帝说。当高力士去时,李隆基命侍从取笔纸写下:“以颖王为剑南节度大使。赴镇,令本道设储待。”李璬快地进入了,皇帝将手诏交予,命他立刻往见宰相,储今日下午准备好,来得及便赶在下午出城,不然,明日一早出城。皇帝又说:“你不可和人提及,悄悄离此,也不必再入辞——时局很急,我决计幸蜀避锋,你的责任很重,剑南一道将会为复兴的基地,你为大使,宰相为使,崔圆为副使,你从速前往,命崔圆整顿甲兵,储备粮帛用具,万事都要尽快进行,求精确,求妥善!”“是,臣儿竭尽所能!”李璬下拜,再问:“父皇何时命驾幸蜀?”“我不能确定日期——你见宰相去吧,看情形,你今天会赶不及;”皇帝回顾高力士:“你自羽林骑中选派四十骑护送颖王赴任!就明早出发!”于是,李璬拜辞,高力士命一名内常侍和两名内侍引送他自侧门而出赴中书省——那是有监视意义的。皇帝沉吟着,再命高力士去少府巡看,装运财货。“陛下,到如今不能再拖时间!”“我知道,回头再说吧!”皇帝再回到前面,乐工们分批进食,乐奏未止,但当皇帝坐下,要和恒王说话时,乐工们得指示而停止。皇帝只问问恒王一般情形,然后,指派他人宿中书,命内常侍宣诏命——赤瑱自然发现李璬必已另有任务而先走,他也辞出;杨贵妃起身,请皇帝去休息。李隆基点点头,贵妃送他向西翼那边走,在通道上,大唐皇帝低声说:“玉环,风雨就要来了!”她努力忍住自己的惶恐,不发问,送皇帝入西翼屋,指派了侍女意儿领班服侍皇帝,便回入。乐奏已停,但仍有单奏,杨贵妃看了虢国夫人一眼:“花花,怎样?”“自然不听了,谁又有心情再听呢?”虢国夫人凑近一些:“贵妃,国忠以为应立刻就走,皇上迟疑不决……”贵妃以一个手势制止,低说:“到飞霜殿去再说——”当她们欲离去之时,贺怀智请谢阿蛮先容,求见贵妃,他是代表梨园子弟来请示的,梨园子弟也在惶乱中,他们同样也听到了皇帝会逃亡到西蜀的传说,贺怀智请贵妃指示,梨园中人如何应变,因为主管方面全无表示。这是杨贵妃最感苦恼的事,她皱着眉说:“时局很紧,我们在潼关打了败仗,那是大家都知道了的;只是,皇上幸蜀,仅有建议,朝中提出讨论,是不是真会赴巴蜀,我到此时还不知道,昨天和今天,朝中都在为皇帝出征而布置,皇帝也做出征的准备,屯驻渭南,集兵反攻潼关;幸蜀,暂时总不会吧!你们放心,不必去听谣言!”当应付了乐工之后,虢国夫人瞥了杨贵妃一眼说:“玉环,环境移人,连你也学会了骗人!”“花花,我怎能向他们实说呢?我若说我们根本无兵可战,宫中岂不立刻大乱了?再者,到底怎样,我也不明白,你问我,皇帝为何还不走,我一样回答不上来啊!”杨贵妃痛苦地:“我们去飞霜殿!”她们下勤政楼时,恒王李瑱并未走,他托了内侍传请谢阿蛮小语,阿蛮答应送贵妃一程再溜出来。在苑路上,虢国夫人问谢阿蛮有什么事,她指出那名说话的内侍有些鬼鬼祟祟。谢阿蛮率直地说了,杨贵妃挥挥手:“那么不必送我了,你去吧,可别耽得太久!”“阿蛮,你有婕妤身份吧?怎的再和皇子鬼混?”虢国夫人笑斥;“太不成体统了!”“我只是空名儿,婕妤待遇而已;并未列入宫眷名牌内,只有一个骗人的空名,为什么不能走动?贵妃还许我出嫁哩!”谢阿蛮笑着行礼,转回勤政楼。在飞霜殿,贵妃的另一位姐姐韩国夫人和杨锜的妻子太华公主在等待着——她们也是来打听讯息的。杨贵妃无可相告,她只能说,如果有急事必然尽力以最快的方法通知,她又请太华公主照顾杨铦的寡妻——杨铦,在不久之前偶然得病而死去,兵乱正甚,他的死也被忽略了,他死前的官职是殿中秘书监,死后,连卹典亦未曾议,可能是杨国忠不愿在此时多提自己的家人。杨贵妃也不曾出宫去吊唁,兵乱以来,她已避免出去。客人不满足贵妃空泛的承诺,她们留着,又有客人到了,是万春公主,杨国忠的儿子杨朏之妻。大唐皇家婚姻伦常之乱,就在这几个人身上可以看出,太华公主是万春公主同年纪的妹妹,但在婚姻上,妹妹嫁叔叔,姐姐嫁侄儿。不过,李唐皇家从不重视这些。万春公主说明,原是万安公主相约入宫的,结果,万安公主又另有约,所以直接来了,她来,为丈夫所托探听消息。接着,有传报,玉真公主和万安公主到访——万安公主也是女道士。飞霜殿忽然热闹了起来,而杨贵妃则心慌着,那许多人来,自然都是来请示进退的。她吩咐备小食接待,借故拉玉真公主入邻室,请求相助。她直率地说出西狩巴蜀,在形势上为必然的,但她确实不知道行期以及究竟如何决定。“玉环,巡难是人人都料得到了,问题是时间,你看情形,会在什么时候?”玉真公主坦率地再问:“是不是怕引起慌乱,你不便说?”“不是,我真的不知道!”杨贵妃几乎想笑:“就我所知,皇上也没定,他……他……还想出师!”“出师是不可能了,我知道有人想皇兄去涉险,唉,这也不必提了,玉环,让我实说,要走,真得赶快了——还有,我入宫门时,遇到如仙,她们那群人很可怜,乱哄哄的当口,简直没人理,她们也总是妃嫔,你照顾一下!”玉真公主说着,长叹息:“玉环,想不到局面会如此,我们去招呼客人吧!”客人们在听虢国夫人议论,贵妃和玉真公主进入,也坐下来听她谈潼关之战的情况,杨贵妃悄悄命内侍张韬光去请如仙来——如仙,是皇帝的妃嫔之一,幼年入宫为女官的,武惠妃时代,为正六品级的卫仙,后来,名列宫眷,为才人,现在已近五十岁了,她入宫,可能有四十年,宫里的旧人中,她是温存的一个,但没有生育。杨贵妃和她相处不错,曾因嫔行中有人死亡,空缺多,便将如仙补入,用充媛的名义主持宫中岁功人事及一般祭祀。因为她有充媛的名义,旧人转呼她为如仙媛。不久,如仙媛和谢阿蛮同时进入,阿蛮很听话,回来极快——她听来很多消息,欲言,为贵妃暗中制止。客人们未能自贵妃口中探得消息,也未获指示,她们怏怏地分批走了,留着不走的,只有玉真公主和如仙媛,到此时,杨贵妃才舒了一口气,谢阿蛮已忍不住,匆促地说:“贵妃,我回到勤政楼不久,听说有几个官上表,请皇上率四军将士,出驻临潼、新丰,以为号召,屏障都城——”“皇帝已醒来了?”杨贵妃打断她的话。“我不知道,我只是听一位翰林和恒王殿下说及,那翰林在勤政楼等待!”“这样的表文怎不经宰臣直接上闻?”杨贵妃双眉深锁:“奇怪,居然没人阻止,又由翰林递入?翰林既不管这样的事,又怎可先向恒王胡乱说出内容?”玉真公主苦笑着接口:“可能是张贴的文件,有人附表入呈,阿蛮大约听错了——外面,如今花样很多,河南逃回的人,还传了不少歌谣来!”贵妃还没说,谢阿蛮又接口道:“我也听到,今午,教坊的人告诉我一首短歌,是洛阳人逃难时唱的,我记得是:邙山新鬼哭,宛下女儿愁,义髻抛河里,黄裙逐水流……”杨贵妃怕听,又制止了她,随后,向两人说:“到底怎样,我真的不知道,宰相请皇上早些走,那是事实,我自己从来不对大政发言,现在,更加不敢胡乱说话了,我想,大家作一些准备,不走,准备了也无妨。”她稍顿,转而问如仙媛,各宫之间有些什么问题。“大家慌着,问不到一个所以,在平时,原也没有什么,如今有了乱象,宫中有许多人,希望在供应上有个周转的余裕。贵妃,有不少宫眷,还有女官,本身都无余资……”如仙媛尴尬地说:“平时无需用,遇乱,大家想到现钱!”“这事我可以作主的,我现在就通知内侍监袁思艺,支领一笔钱和银两,由你具领了去分!”“贵妃,这事要再考虑!”玉真公主说,“平白分赐钱银,岂不暗示宫中要出事了?不能做!”杨贵妃愕然,叹息着再说:“我去着人领出,放在我处,如仙媛,你去告诉她们要安心,皇上不会不照顾宫中的人!”如仙媛应着,再请求贵妃有闲时巡视一次,接着,她告退。玉真公主感慨地说:“如仙也有了老态,我初见她时,她是少女——对了,贵妃娘娘,宫中该有许多事,你也得管管啊!一旦要走的话,每人都得发些钱银,宫中人,值钱的东西可能不少,现钱却一定不会多的,此其一;还有,一旦要出,车辆也得要有,玉环,你不能再不动呀!”“我实在不会管事,要命——玉真公主,你是不是能留在宫中帮忙?”“不行,一来公主依例不得管妃嫔的事,再者,我连公主的封号都纳还了,如今,我真正身份是持盈法师!”玉真公主稍顿,又说:“你去领一大笔钱财出来,命内侍监悄悄放在你处,最好,分存在大明宫和太极宫,随时可以分发,但要做得机密些!”杨贵妃点点头,命人去传内侍监,接着,她又命张韬光私下去查看各宫的车辆。当玉真公主走后,谢阿蛮立刻相告:“恒王这人也不大有心肝,他对国家事一些不关心,还讲风凉话。我知道,他们中人,有些鬼——可能是太子在用计,迫皇帝出城去打仗,太子在城里监国当政!”杨贵妃低喟着以手势制止谢阿蛮,随说:“不要议论了,看今天的情形,外面一定很多事,她们全到我这儿来——对了,你再去问问,有什么特别讯息?”“到什么地方去问呢?”她问,那是她已明白贵妃要求她去问,不会是官方的消息。“你自己捉摸着,只是打听,自己不可多说!”谢阿蛮接受了一项特别的任务而走了,杨贵妃独自发怔,又牵挂着皇帝,她问内侍——皇帝在勤政楼,午睡了半个时辰,便不断接见皇子,大臣。她思索着,再挨了约半个时辰,内侍监袁思艺来到,告以有两车的钱和金银先运到,其余的将分批运,杨贵妃作了指点,便乘步辇向勤政务本楼去。天色已向晚了,勤政楼前,内常侍王洛卿迎着贵妃,告以宰相正在和皇帝议事。她不急于入内,问王洛卿在外面听到些什么?经常行走在中书、门下、尚书三省的内常侍王洛卿,听到的很多,但他不敢随便向贵妃说,只选了兵讯相告:“今日听说,潼关外面的败兵,到了河北岸,传言败兵大掠富平境内!”“败兵掠富平?”杨贵妃吃惊着,“敌军呢?”“敌军的动态不明,大约没有行动吧?不过,也有传说,谓安禄山可能另派大军自河北岸推进,攻取富平,切断长安西北的道路!”王洛卿似乎有恐惧状,“倘若富平被安禄山占了去,那就不得了,我们要去巴蜀,难了!”“我们在渭北有兵……”杨贵妃其实是不清楚的,说了一半就停口。“渭北的情形不明,我只听到传说,已告知了高公公,真相如何,就不晓得了!”杨贵妃不再问了,她上楼,直入内室,皇帝和宰相杨国忠及京兆尹魏方进在议事。贵妃制止了他们行礼,在皇帝身边坐下。不久,魏方进奉命匆匆辞出,赴中书省传达几项特别的命令。杨贵妃在魏方进走后才提出河北及渭北的情形相问。“有谣言说安禄山别部自河北向渭水,没有根据,富平、奉先,都有消息,虽然乱,但未见敌踪!”杨国忠回答,随着又说:“今天一早,长安城就多有谣言,后来,谣言越传越多!”“陛下,决定了西狩的日期吗?”杨贵妃问皇帝。“还没有,明天再看一天,要走,可也不容易!”李隆基合上眼皮再向宰相说:“你也回中书吧,晚上如有事,随时再进来!”于是,疲惫的皇帝偕杨贵妃同返飞霜殿,贵妃虽然看得出皇帝的倦怠,但是,事势急迫,她也不能不将自己所知的事奏闻。李隆基强自集中了精神倾听,对杨贵妃分赐宫人银钱的事表示嘉许,接着,他说:“今夜已来不及做了,明早,你早些起来,把钱财分好,多赐予一些吧!至于其他的事,你斟酌着办理,马和牛,可以拉车的,都集中起来,命各宫自行准备,哦,你交托如仙做就是,总之,仅明日一日办妥!”“三郎,今天传说纷纷,似乎很凶险!”“其实是没有那样紧张,今天和昨天前天,形势不曾变,但是,从华阴、富平那边多有人逃入长安,谣言多了,内里又有人煽火,使大伙不安——。”“我们西狩——”“明天早朝再作决定,我在想一个办法,在我们走后,如何维持长安不乱,安禄山的兵的确还在潼关整理,据我估计,十天之内,他们不致大举西进,但如我一走,长安乱了,他们就立刻合来!”皇帝沉吟着,有哀切状:“玉环,我直到如今,还找不到一个留镇长安而可以维持不乱的人,唉!如不乱,长安城兵虽少,也可撑十天八天!”“宰相留镇呢?”杨贵妃问。“国忠不行,威望不够,力亦不足,他只能随我西行,在巴蜀,他会有用处——留守长安,需要一个位高名重,又镇得住内部的人,这样的人很难找!”杨贵妃想到太子,但她有顾虑而未曾提出。晚饭后,杨贵妃使皇帝服药早睡,她开始做事了——这是她入宫以来第一次正式处事。高力士和袁思艺相助安排明早进行的各事,由于高力士还要到北门禁区看军队,袁思艺要巡视各门户,他们匆匆地走了。杨贵妃独自在飞霜殿左殿外纳凉——于是,谢阿蛮来了,她和静子及文郁在一起到来,告诉贵妃,今天下午,长安城中已有人逃难,而且很乱。她没有深入询问,望着未圆的月亮发怔。今天是六月十一日,夏夜澄澈,缺了不足三分之一的月亮,白而明亮。有风,吹动着茂盛的树枝,摇曳轻盈,黄昏时很热,但此时的夜风,却带着些秋意的薄凉。贵妃在廊间漫步,谢阿蛮又细告东宫的情形——东宫的内侍李静忠,分领一百飞龙兵,还有二百名羽林军兵士守宫苑,此外,东宫也有本身宿卫,还有皇太孙广平王征了一批车——杨贵妃只是听,她愁深如海。六月十一日长安的谣言以及人心浮动,在十二日黎明时就有了明显的反映。皇帝在视朝之前,先在勤政务本楼处理一些事,高力士首先来告,兴庆大殿,情形有异,官员们只来了少数人。接着,夜宿在中书省的宰相杨国忠匆匆赶来,奏告皇帝,今日上朝的官员,不足百分之二十,朝士们已来的,在私议,也有来了就走的。皇帝哦了一声,怆然问:“太子来了没有?”“太子殿下刚到,值宿省中的恒王殿下,正出接太子。陛下,臣请将今日朝会改在勤政务本殿进行——”杨国忠努力自静,继续说:“兴庆殿太大,不成班行!”皇帝想了一下,说好,等杨国忠匆匆而去后,他转向高力士说:“照昨天所议的进行,争取时间!”于是,高力士也走了。中使、内常侍王洛卿和曹仙二人,在勤政殿布置着。不久,入朝的官员自兴庆殿步行至勤政务本殿,皇帝先召入太子,把一些人事上的决定相告,随后,皇帝说:“今日,我只能宣布出师亲征,我将驻军新丰,长安皇都,军事由留守将军负责,日常政务,由你处理,太子监国之诏早已颁下,不必再行文了!”太子只是唯唯而应,他根本不相信父亲的话。接着,勤政务本殿的朝会开始了,大唐皇帝声言自己将率师亲征,他扬言勤王兵旦夕可至,随后,他亲自宣布了特殊的人事任命,擢京兆尹魏方进为御史大夫兼置顿使,升京兆少尹崔光远为京兆尹;命边令诚为西京留守将军,掌宫闱管钥;颖王以剑南节度大使,出阁赴任。再命龙武大将军陈玄礼,整顿天子四军,准备随时随驾亲征。此外,又派了几位官员,并由金吾军中调出数名郎将级的人,分别统御万年、长安两县所募的新兵。最后,皇帝新由河东地区调回任国子监的李麟入值。没有人提任何问题,重要的朝会在默默中散了。不久,杨贵妃已办妥了她的事,赶到勤政楼,女官静子先行,很快转来报告杨贵妃:寿王等人在。她想想,终于走入翼屋回避。又不久,太子入觐,很快地就辞出。皇帝已知道贵妃在,他走到翼屋,向贵妃说:“玉环,你准备着,午后,我们移居大明宫!”皇帝低说了一句话,又匆匆地走了。这是一个特出的日子。午后,杨贵妃并未赴大明宫,皇帝也仍在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要办的事太多,他根本走不开。至于杨贵妃依然留着,是高力士通知她的。高力士选了十六名精干的内侍,供贵妃调遣。兴庆宫内,上午就悄悄地在搬移一些物件,车辆载着宫中的财货,由夹城的秘道运出去。午后不久,杨贵妃再到勤政楼见皇帝。杨国忠颓败地坐着,太仆卿、太府卿、少府监、左右监门将军则在议事,分别书写,皇帝倾听,偶然会有指点,杨贵妃进入时,这一项议事已到了尾声,不过,她也能从最后一句话中得知,兴庆宫本身也戒严了,不许出入,而这些人所商量的是如何在逃奔时搬运财货。杨贵妃默坐着,等到这些人辞出后,皇帝才向她说:“玉环,决定明天一早西行入蜀!”贵妃看了杨国忠一眼,垂下头低应。宰相杨国忠徐徐起身说:“陛下,臣请于今夜宵禁前通知诸王、公主、王公及郡王——有关官员!”“不!”皇帝冷峻地说:“除直系诸王在入苑坊及有职司者外,其余诸人不能在今夜通知,明早,我们出发时再行通知!”“陛下——”杨国忠以为不妥,讷讷欲言。“国忠,到了此时,我们只能从权,今日一通知,明早必乱,路上塞满了人,我们更会走不了!你记着我的话,现在到中书省去,传命京兆府,派人会同亲卫府郎将,清东面道路,加派人员守通化、春明二门,作出我们要出兵之状,再着长安、万年两县令,今日留宿京兆府!”那是掩饰逃亡的行动,杨国忠虽然觉得这样做很不好,但是,他不敢提出,行礼辞出——他还会再来的。接着,皇帝告诉杨贵妃,依高力士建议,今夜宿于太极宫北门军区,明日天明之前就从禁苑西门出发。皇帝喟叹着说:“玉环,大唐皇家子孙衍多,不能都带了他们同行,待明早我们出宫城再去告知,他们总会来得及走的!”他垂下眼皮,稍顿又说:“你着人通知阿怡,让她们跟我们同行吧,还有其他的人,你自己想想!”她默默点头,泪水滴了下来。——繁华富庶的大唐皇朝,长期太平,一乱,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杨玉环惘惘地走向窗口,看宫苑,她想:明天走了,几时重回?------------------中文东西网 整理第八章天宝十五载六月十三日乙未。在平日之前,夜色未退,黎明的清苍之气自天边徐徐涌上的时候。天子四军中的左右羽林军骑兵,四十人一队,有五队兵自禁苑西边的延秋门出,两队先行,两队在要道上戒备,一队则徐徐前进,这还是宵禁时间,街上很静。平时荒废的通光殿,此时灯烛通明,大唐皇帝在殿上作辞京的最后安排,着了戎衣的骠骑大将军高力士站在皇帝身后的右边,左边是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前面的左右,分立着太子与宰相。大唐天子的贵妃杨玉环在车上等着,但她也一样有事做——散住在大明宫和太极宫的妃嫔,夜间已通知了她们,此刻,她派女官静子率四名内侍去协助如仙媛。张韬光和谢阿蛮也分别奉命去处理一些事,此时,谢阿蛮先回来了,她告知贵妃,内梨园子弟中有半数可以有车随行,其余,可能要步行,梨园的车队已被安排在宫眷、太极宫队的后面。此时,张韬光也赶到车边来报告:通光殿议事已毕,太子自请为后队,宰相已领从驾官员自别道先出。于是,皇帝来了,上车,在车台上吩咐高力士先行。一队龙武军的骑兵在灯号指挥下出发,随着,有八乘车出发,又接着,是一队兵,再是八乘车。接着,一大队骑兵,由陇西公李瑀督领下出发,然后,陈玄礼来奏告,请车驾出发。皇帝的车队排列在通光殿前的广场上,一辆引车先行,两边各有八名骑卫,引车后面,四名龙武军的军官骑了大马在前,戈正和内侍各八人在后,导着皇帝的车出发,帝车的两边,由内侍拱护。帝车后面,是两辆备车和四辆大型从车,然后,又是十四辆侍从车。这是一组,附随这一组的,有四百兵士、宦官、宫女,执事官员和运载车。虽然是逃亡,但在出宫之时,车仗队伍却很有秩序。兵士们也齐整的可以说军容甚壮。原定的计划,赶在黎明前出延秋门的,但车骑太多了,当帝车到延秋门时,已有曙色,皇帝和贵妃在出城门时,同时揭开车帷向外观望。他们看着天地青苍中的禁苑,都不发一言。高力士立马在延秋门城外,当帝车经过时,他上前低奏:“陛下,前锋已过便桥,沿路秩序很好!”皇帝哦了一声,回望城垣,忽然间老泪纵横了。高力士不忍看,而且,自己也悲从中来,他努力自抑,只说:“陛下珍重!”就为皇帝放下车帷。李隆基却在这一瞬间感情泛滥,他呜咽着吐出:“四十多年天子,我把我的江山弄到这步田地,唉,玉环——”杨贵妃挨到他身上,为他拭去泪水,但是,她自己却在啜泣。车驾出延秋门后,速度稍为快了一些。此时,延秋门内,秩序已不如刚才那样好了,车队分两支而出,有些挤迫相。但是,在前面的车队是不会知道的,帝车一组二十乘车,第二批是四十乘车,有的载人,有的载财货,这两批车后,又是四百名骑兵,这和中队隔分,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随在四百骑兵之后押阵。出延秋门后,将及西渭桥时,杨国忠一行人已在等待,那是事先安排的会合,杨国忠领着朝廷中部分官员、诸蕃及外国的使臣,还有一队兵相护。杨国忠和韦见素、魏方进及杨国忠的儿子户部侍郎杨暄先上前,向皇帝请安,并报告宿值官员随行人数以及诸蕃、外国使臣等,他随带的南衙卫兵有一百二十人,经由安福门绕道而出的,由于宵禁尚未解除,在城内路上,未曾扰及百姓。杨国忠又报告,已派出十二批人,分别去通知勋臣百官出走。官员们的车队分为三起,一批随在车驾之后,另二批则分别安顿在第二行列中。杨国忠和儿子与魏方进,骑了马随在皇帝车后,韦见素则领主要官员,并入车队,他暂时在行列中代行首相职权。到渭水时,天已大亮,太阳光也可以看到了,车骑隆隆地过渭水上的便桥——这是一座古老的大木桥,汉武帝时代就已修建了的,但历代都从事整修,现在,这座称为便桥的西渭桥,有几座石墩,桥面在三年前大修过,很结实,车队安稳地过桥,声响隆隆不绝,皇帝的车走出数里,还能听到桥上的声响,在弯道上回望,车队蜿蜒不绝,皇帝嗟叹着,心情也沉重着。不久,杨国忠又上来奏告,左右建议,等大队过完便桥后,放火焚桥,以减少这一条路所受的压力。皇帝不加思索地说:“此事不可,徒增人怨,由他去吧!”皇帝说了,再询问后队的情形,接着,命袁思艺到后面去巡看。在皇帝和杨国忠说话时,杨贵妃问杨暄家人的情形。杨贵妃得知,国忠并未与家眷同行,宰相的家族守在义宁坊,将于开城门时,从开远门而出。虢国夫人一家和宰相夫人俱行。西奔的车队,在过了便桥之后,行进速度就缓了下来,高力士发现先遣的内常侍王洛卿一行,只在便桥附近布有人员,与原定的计划有出入,他为此而讶异,立刻派人超前十里观察,同时,为了安全,他又加调四十名龙武军骑兵超前巡路。车队过便桥十五里,行进更缓了,皇帝一行的前队虽然没有受阻碍,但为了照顾到中后队的情形,不能不稍为减缓,同时,前路报告:长安与咸阳之间中途站人员,逃走了,只剩下天明前继王洛卿之后而派出监察组五人在,他们中一人回马迎上大队,向高力士报告路上有昨日出城的难民。高力士错愕着,悄悄和杨国忠商量,他们不相信此去咸阳的路上会有问题,决定不奏告皇帝。但是,戒备却加强,接着,后方面来的报告,宫中出来的最后一队人,和城中出来的人已相混相接,路上很乱,有不少是步行的,太子虽然以兵隔阻,但没有什么用处。这是流亡的第一程,四十里路,到咸阳的望贤宫休息,在预计中,这一程会很平安的,但是,未到中途,就发觉估计和事实有距离了,特别是时间,比预期的已多耗了半个多时辰。为了安全,高力士派出一队兵向大路以北出发巡弋,因为传说渭北有敌骑出没,威胁河东地区,甚至传说威胁富平。在车上的皇帝和贵妃不知道外面的情形,他们的情绪,也渐渐地平息下来。又不久,皇帝开始治事,他召宰相和高力士上车。皇帝询问长安城内的情况。他们所得报告,只知有大批人自长安城出奔,至于城内的情况却尚未有报告。其实,此时的长安,已经大乱了。逃亡是宫内策划和进行的,兴庆宫的皇城部分的人,因门户隔绝而根本不知内情,这一夜,留值省中的负责官员为驸马都尉、给事中张垍,中书舍人房琯,此外有三省的执事官员和一名翰林学士与拾遗、补阙等。他们不知道宫内事,但晓得宰相和另一部分官员宿内宫。于是,他们照常准备了在兴庆大殿早朝。当内宫门开启时,内宫中宦官和宫女奔出来,才知道皇帝一行已逃了!宫中人取道南衙逃难——此时在兴庆殿也已有一些官员上朝,内宫的消息一传出,便秩序大乱,官员们纷纷上马回来,南衙勋卫仪仗人员也离开了职守,留守将军边令诚出来镇压,根本无效,而且,在不久之后,逃散的金吾军兵士,开始抢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