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对大唐皇帝极为不利,到如今,他所推行的边区以胡制胡的政策已完全破产了。安禄山是他全力宠任的将军,杨国忠为相之后,曾不断地说过安禄山必反,但他不听,继续以怀柔的方式企图软化安禄山。在李隆基,这并不是偏爱,他怕罢免安禄山反而会提早出现战争。然而,安禄山终于反了,这一责任,就得由他独立承担,洛阳失守之后出现的惶乱,迫使他无法不作一番正式的表示。四十余年来,他那稳固的皇权,在无形的压力下,受到了挑战,他烦恼,然而又找不到出路。于是,在无可奈何中,他又下了诏书,命太子监国。由于以前已颁发过亲征诏命,这回的诏命的题目便用了:“命皇太子监国亲总师徒东讨诏”。这道诏命以赞美太子,令使监国为主,只在最后加上“仍即亲总师徒,以诛叛逆,取今月二十三日先发……”。诏命是十二月十七日颁发的,但提出先发的日期是今月二十三日,颁诏到先发,中间只有五天的时间,显而可见的,亲征先发相当空虚和难予捉摸。五日之中,如何能完成出征的准备呢?如此,诏命的要点在命太子监国了。再者,皇帝于下诏和朝散后,又召集宰相和中书、门下两省与尚书省各部大臣,在花萼楼举行谈话会。李隆基说,去年秋天就打算传位太子的,由于水旱相仍,自己不愿以余灾遗子孙,想等到灾情过后再传位。现在,天下大乱,自己当负责戡乱,先由太子监国,待乱平之日,再行传位。皇帝在感伤中发言,他自认是大唐的罪人,开国至今,从来没有出现如此恶劣的场面,他又要求大臣们团结一致,应付突变和预筹善后,他认为安禄山暴兴,虽然扰乱了河北、河南、中原的心脏地区,受到大损,但这样的暴兴,也会很快毁亡的,因此,在抗战的同时就应想到战争的善后。这是一个充满了感伤情调的集会,皇帝在谈话中曾经老泪纵横。当花萼楼的谈话会结束后,宰相杨国忠又单独入觐,劝阻皇帝亲征。李隆基没有任何表示。又接着,太子于午后入觐,看样子和父亲差不多老的太子李亨,力辞监国之任,但并不认真阻劝父皇出师。李隆基在接见太子时表现很从容,他询问了各路招兵情况,又指示太子去做一些事,对亲征和监国,他不再提,父与子之间的心病显然很重。当太子辞出时,杨贵妃和高力士同时到来。李隆基站起来,似乎很愤怒,但转了一个身,他又自我抑制了。“力士,看来,我这把年纪,也只得上战场走走了,你也准备一下,陪我出征——两个老人,唉!”皇帝说到两个老人时,似有无限感伤,叹了一声,止住。杨贵妃不能再忍,冲上去,握捏住皇帝的臂膀,欲言,终于哭出来。在旁边的高力士,跪下去,虽在激动和哀伤中,但这位老内侍很识大体,没有发言。皇帝扶了哭泣的贵妃,让她坐下,再命高力士起来,他再度收敛情绪,徐徐地说:“潼关天险,我们总能守住的;力士,你去筹算一下,我们出师,现在能集中多少兵?”“陛下,如二十三日出师,至多只有四万人马可以随驾,这时间是无法赶得上的!”“陇右,河西兵马,不是有两支已到?”“总共只有一万二千人,近畿兵马集中的,有一万五千人,陛下禁卫军中,可调用二千人,新兵能选用的,估计是一万五千人,其他的兵马,数日内无法集中。”高力士冷静地说:“陛下,亲征诏虽下,但出征的形式可以变通,在草诏时,丞相韦见素和我谈过,用先发一词,可以作两种解释,一是皇上先发,四方兵马随后而至;另一是亲征大军先锋部队先发。老奴以为,目前形势,只能使先锋部队先发,洛阳兵败,情况未定,皇上也不宜匆匆出师!”李隆基没有接口,诏书中用“先发”一词,经过深入研究,此中的作用,他自然是明白的,但是,他不能在此时说什么。杨贵妃则有了反应,她请求皇帝委任先锋。“让我再想想吧!”李隆基低沉地说。“三郎,是不是召宰相来商量?”“召宰相——”皇帝沉吟着,“不必如此急,我多想想,明天吧,今天已迟,不能作出什么事——力士,你注意一下,调用河陇诸蕃部属的兵,几时可到?”做了四十多年皇帝的李隆基,对政治斗争有丰富的经验,他在夺取皇位到安定皇权之时,曾面对着几个集团的争夺,当他自父亲手上取得皇位时,朝中宰相共有七人,五人出于姑母太平公主门下,李隆基缓缓地将太平公主的势力排除,最后,他自行发动一次兵变,把姑母的集团杀了,那是开元元年的事,距今四十三年,但是,往事历历,他依然记得的;虽然如今的形势不利,但他总把握着大权和有深厚的基础,每走一步,都为自己留有余地,他在观察每天的形势,他也有特别的人事联络和部署,这些,亲如高力士也并不完全知道。在紧张的日子里,李隆基不断地召见人……十二月十八日,为高仙芝作监军的边令诚,于奏告封常清溃败,高仙芝自陕州退兵潼关的经过后,奉命再赴潼关——皇帝下令处死这两位将军,以将军李承光代领潼关部队。这是兵败以来最严厉的,也是不公平的措施。宰相杨国忠入觐,说明封、高二人之败,非战之罪,又陈明高仙芝移兵退保潼关,保全实力——杨国忠还呈上封常清的陈情书;但是,皇帝没有看,他向杨国忠说:“大致的情形我都知道,要这两人负兵败的全责,的确有欠公平,但是,为将军者有时也不能以常情论,兵败身全,情虽可恕,法无可原,再者,现在的人心士气,也需要从严处置才能整肃。”皇帝顿歇着,又说:“封、高二人的家族,你设法厚予照顾,他们所统兵,也好好抚慰,威恩兼施!还有,哥舒翰如何?”“他的病并不重,今日朝散时,小儿曾到哥舒府中,大约会肯受命了。回头,我自己再到西平郡王府相邀,明日,总要设法拉他入朝,目前,环顾左右,只有他才能和安禄山匹敌!”杨国忠深沉地说:“以军中声望而言,亦只有他最高。”皇帝微喟着,又问:“哥舒翰的河西陇右部队怎样?”“蕃将火拔归仁部,计程于明日可到咸阳,另部今日必可到富平,臣已传命,着令就地渡河,集中渭南待命,不必到长安来!”杨国忠报道的是秘密调度的兵队,李隆基打算在自己不得不出征时用的,这两支兵的人数不多,但能战,且亦为高力士所不曾计算入内的。接着,皇帝命杨国忠相伴,接见前天任命为山南节度使的永王李璘及剑南节度使颖王李璬,以及他们的副使源洧和崔圆。皇帝着令两位副使明日启程赴任,努力作支援战争的准备,至于两位藩王,只担任名义,并不赴任的。剑南节度本由杨国忠遥领,现在转移了一下,那是李隆基拉拢儿子们为自己助。十二月十九日,大朝,处死高仙芝和封常清的诏命也正式宣布,其实,边令诚已奉令在昨日出发了。处死封常清、高仙芝的命令引起百官们的肃烈感,没有人敢发言。随着,一项重要的人事任命宣布了:以官太子少保,兼河西、陇右节度使、爵西平郡王的哥舒翰为太子先锋兵马副元帅,领兵镇潼关,御使中丞田良丘为行军司马,起居郎萧听为判官。因饮酒过多而中风,病居在家多时的突厥血统的大将哥舒翰,庄严地在朝堂上接受任命。他中风后,左边肢体的活动依然有问题,拜起时,左腿显然僵硬而不灵活,一名宦官扶了他才顺利起来——哥舒翰因病一再辞谢统军之命,但为杨国忠所迫,勉强接受,他在受命后没有发言,退回班列。朝堂上的百官对于皇帝在任命哥舒翰的官名,都有淆惑感。“先锋兵马副元帅”之上加“太子”之名,太令人莫测高深了,但是,也没有人敢发言。至于已受命监国而实际是依然无权无事的太子李亨,大朝之前在内殿得知今日的重要措施,自然,他也不能说什么,他得到的虚名,唯一的好处是比旁人早知道一些事而已。再者,今日朝会的处事方式,也使太子李亨心悸,他担心父皇会变更主意,也令自己出师。至于李隆基,在朝会散后,于内殿召见哥舒翰,再细询了军事上的问题,并予以指示,着他尽可能于二十三日出发。自从下诏以太子监国之后,到此时,皇帝才舒了一口气,午饭时,他以确定的口气告知杨贵妃,自己在短期内不会亲征,他又相信哥舒翰到潼关,一定会有作为。老年的皇帝满意于自己的安排而微笑着。也是这天下午,皇帝恢复了平时的午睡。杨贵妃找了高力士来询问详情,对于皇帝与太子之间的暗斗,高力士自然也不便说的,他支吾的讲了一些乐观的话:哥舒翰是突厥种,擅战,在陇右河西,哥舒翰的部队中有外族的兵将,战斗力和经验,都比汉族士兵强。已经是残年急景了,但今年的长安,所有过年的节目都被兵乱所破坏了,宫廷中,由贵妃主持,依然装点了一下,不过,规模比以前小了。十二月二十三日,送灶之日,哥舒翰如皇帝所期望,领兵出长安,于渭南会合各部,共八万人,徐徐向潼关进发——哥舒翰还未到潼关,担任元帅名义的荣王李琬,于二十四日死了,皇帝不另派皇子挂帅,即以哥舒翰为太子先锋兵马元帅。过年了,这是大唐皇朝开国以来最暗淡的一个年关,不过,除夕时的形势,比之十二月中旬又好了许多,朝廷得知,河北、河南、敌后城镇已有许多义兵崛起,特别是朔方节度使郭子仪,率领部将李光弼、高睿、僕固怀恩、浑释之,转战皆捷,击破安禄山的大同军使和兵马使的部队,其中一役,杀伤安禄山部七千人。郭子仪的部队招募和收编义军、降卒,迅速扩充,在山西、河北境内,占领了几个重要据点,此外,河北、河南降顺安禄山的郡守,度过了一个短时期,也起兵了!河北二十四郡,已有十七郡起兵击安禄山,重归朝廷;河南反正的州郡虽少,但山东西部与河南南部,都有义兵崛兴,配合官兵抵抗,初期闻风败逃的现象已纠正过来。安禄山的前锋曾进犯潼关,为守军击退,由于河北情形的变化,安禄山的大军另作安排,对潼关的压力降低了。这是除夕时所得到的有利战报,但也有使大唐皇帝极为不舒服的消息;潼关的人员送到密报:安禄山将于明年元旦在洛阳建国,自称大燕皇帝。李隆基深知,安禄山一旦称帝,这场战争会拖延下去,然而,这是他所无能为力的事。天宝十五载正月初一乙卯。在长安的大唐天子,于大明宫含元殿举行早朝——同一天的同一时间,安禄山以大燕皇帝的名义,在洛阳的紫宸殿举行开国大朝。也在同日,杨贵妃奉皇命,扩大接受诸王及百官命妇入贺,那是在兴庆宫举行,规模比任何一年都大,皇帝为了国难,使贵妃出面来笼络诸王妃与百官的命妇。但是,杨贵妃的心情却极坏。除夕,寿王妃韦氏偕同另三位王妃随太子妃入宫辞年,这是以前所不曾有过的,而使贵妃心情极沉重的是:寿王邸的内侍张永随王妃来,悄悄地请求贵妃设法,派给寿王一个职位,以为进取的资本。接着,年初一,寿王侧妃魏来馨入宫,借机会向贵妃说,太子得罪父皇,目前是为寿王进言的最好机会,魏来馨建议贵妃设法联合高力士和杨国忠,内外合作,扳倒太子,改立寿王。这使杨贵妃无法回答,同时也有深湛的哀伤之感,她虽然不懂得政治,但是,她明白在战乱危难的时月,除非太子真正谋反,否则决无废立的可能的。但是,她对热中的魏来馨又不能说明。年初二,宫廷有宴会,杨贵妃悄悄地嘱托虢国夫人代自己去见一次寿王,告以目前情势决无可能做任何活动。她对杨怡千叮万嘱,不可泄露,也要小心环境,如果不便,宁可不传达,或者,告知魏来馨。虢国夫人承受这一使命,可是,以恣肆出名的杨怡,终于也有了发自内心的感慨,她说:“玉环,我从巴蜀到长安,也很长久了,在繁华场中,我得到的很多,今天想来,也很空虚,这些大人物们,只顾私欲,不理大局,国家危难到这一地步,他们还在争权夺利,太子如此,你那位殿下也如此!说起来,真令人伤心,贵妃,前三天吧,广平王殿下忽然到我这儿辞年,当时不觉得,过后想了一下,这也不简单!”广平王李俶是皇太孙,太子李亨的长子。“他们两兄弟,看来都是有权术的人,广平王、建宁王,这两兄弟也找阿蛮一起玩,阿蛮说:他们向她打听消息!”杨贵妃低嗟着,“今天,阿蛮就在东宫!”“听说阿蛮和太子胡搅,贵妃,你得留心一下,阿蛮这人,有时狂起来,不知天高地厚的!”“花花,你看错了,阿蛮有分寸的,她懂的事其实不少,可惜,兵乱来得太快,不然,她很有希望成为恒王的眷属,如今,自然不便提出了。”——谢阿蛮如今成了贵妃的耳目,有些天贵妃不许她到处乱走,但后来想想,让她到处走动,可以听到许多消息,因此,贵妃也不再限制她,而且托她做一些事。在大变乱中的杨贵妃,如今也变得精明了。为了冲淡洛阳失守及安禄山称帝所引起的不安,新年期中,朝廷刻意渲染安禄山部进攻潼关受挫而退的消息,其中之一是:安禄山曾亲率大军到新安,因潼关有备及河北郡县纷纷反正,折回洛阳应变。其次,为了烘托乐观气氛,宫廷中原已取消的几项宴会,又恢复了。自安禄山兵乱以来,梨园子弟,两部乐班,都未正式上演过,年初四午间,又在兴庆宫演出了著名的霓裳羽衣舞乐。场面依然很大,大唐皇帝最初没有参加,但当中序以后,他来了。乐班发现皇帝出现,一声磬,所有乐奏的舞人都停下来了,在繁音中骤然停歇,一片静寂中,磐的余声似乎在荡漾。皇帝有些错愕,但随之而来的是高呼万岁的声音,接着,乐奏又继续下去,可是,李隆基对刚才一下子的静寂却不能释然,稍后,他在贵妃的耳边说:“乐声骤止的那一瞬,很特别,令人不舒服——我联想到有个人突然死去!”“陛下——”杨贵妃也心悸,惴然接口:“不要说——”人处在逆境的时候,自然而然会生出萧瑟之感,也自然而然会怕听不祥不吉的语言。杨贵妃不大讲究忌讳,然而,如今的她,却不敢听不吉利的话。新年,就在如此强自欢笑实际暗淡中过去。不过,宫中宴会每天不断——李隆基以此表现从容。新年中,战局的发展,似乎对大唐皇家,越来越有利,敌后的义军声势更大了,潼关正面,平安无事。安禄山的部队似是没有攻坚的打算——长安的平民和中下级官吏,逐渐心安,对安禄山称帝,也不大重视了。在忧惶紧张中过了一个时期的杨贵妃,也随之松弛了下来,她在动乱初期,最担心皇帝的身体,过了年,皇帝已七十二岁,她原来以为皇帝的体力会承担不了繁剧的,但是,经过最繁劳的天宝十四载的十二月,李隆基似乎消瘦了一些,但是,他的精神健旺,体力反而较闲适的时候增进。进入三十八岁的杨贵妃,明白了自己唯一可仰仗的人,便是李隆基,她关切的是这一个人,国家事如何,不是她的智力可及的,她希望自己可以再依赖皇帝丈夫十年,到那时,自己也接近暮年了。在承平的岁月中,于日常生活中观察,她相信自己的希望有达到的可能,她相信,皇帝的生理状态,总可以活过八十岁的,这几年,她对皇帝的饮食起居,都小心照料,就是为此。而当安禄山反讯初到时,皇帝绕室徘徊,日夜不安的现象,使她恐慌,现在,过了一个年,她看到皇帝健康如常,放下心事,又安排了一个娱乐节目予皇帝作生活的调剂。只是,李隆基实质上已少失了闲适和逸乐的心情,他温馨地对待贵妃,接受她的安排,杨贵妃也看出他心神不属。她希望由时间来改变皇帝的心情——如今,是平静的对待时间,潼关前线每日报平安,安禄山的军队调回去巩固内部。零星的战争在河北地区展开,若干城市的义兵,当安禄山的正规军回师反击时,便抵挡不住了,如常山的守军首领颜杲卿,城陷,全家被俘杀,不过,新兴军中也有令人惊奇的发展,如郭子仪部队,已能分兵,他的部将李光弼,独树一帜,已统有四五万兵。不过,长安人对河北敌后的军事,不大关切,他们看到潼关正面平安无事,就满足了,也安心了,一度浮泛的政治上的权力斗争,曾被压抑,如今又在都城展开。太子监国是虚的,太子李亨在战乱中依然故我,可是,看着七十多岁父皇的太子,却不甘心长久如此,现在,局面已稳定下来,长安的安全应该没有问题了,于是,太子一系的人,把攻击的矛头转向杨国忠。太子一系的人在第一个回合针对皇帝而发,行动很暗,失败也暗。但是,明眼人仍可以看得出暗攻暗败经纬。失败教训了太子集团的人,他们转向杨国忠,以夺取相权为第一步。以办事务见长而起至帝相的杨国忠,没有家世背景,故家巨族的人瞧不起他,再加他和文士集团也没有关系,侯门寒族出身的进士和文人,也与之格格不入。杨国忠领导下,就有一批与他差不多的事务人才,少数山东大族中热衷实际政治的人,也做得很苦,不过,这位事务人才的宰相,在应变中也苦心学习着,他了解构成大唐皇朝最高统治集团,故家大族和文士是鼎的三足中之二,另一才是皇家与皇家戚族,他悉心拉拢,用韦见素来联络故家巨族,杨国忠不以平时的制度用人,视能力而特擢,在朝中担任闲职的文人,有被外放为郡太守而负军政重责的。杨国忠竭尽能力地做,但是,攻击他的人却渐渐增多,如名臣张说的儿子、属于故家巨宅和贵戚集团的张垍,是依附太子而攻杨国忠的一个首要人物。张垍官位是太常卿。此外,老臣芝晋卿,名臣之子萧华、裴遵庆,在朝中都具有一定的影响力,他们逐渐结合,从事反对杨国忠的工作,文士集团中,也有人依附太子——在战场上较平静的时日,朝中暗潮汹涌着。杨国忠也得知这一情势,但他已无余力对付了——他太忙,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处理军事上的各种问题,再者,他也忽视朝中那些并无实权的人,他认为,要是在军事上稳住,政府财用不缺,新兵训练完成,一开始反攻,朝中的问题会迎刃而解的。同时,他得到皇帝的信任,与手握雄兵镇守潼关的哥舒翰交谊又很好,他不以为自己是有危险的。但是,谣言的沙砾却日日在侵害这位宰相。李隆基也得知这一情况,他曾和杨贵妃说,但皇帝也不予重视,李隆基于和太子暗斗中胜了一个回合,对朝廷中的人事倾轧也疏忽了。现在,他恢复一些闲情,在苑中游览——时节已经交春,但苑中的树木仍然枯着,只沉香亭畔,人工培植的花已经盛放。皇帝举行一次赏花的小型宴会,接着,又有规模较大的园游会。长安城春花如锦,气候向暖了,以关中的节序来说,已进入初夏,但实际上却是残春。冬天时消瘦了一些的皇帝,体重恢复,神志也清朗,做事的秩序再度建立起来。他每天上午治事,午后小睡,下午阅读军政报告,在黄昏之前,便在兴庆苑中闲步,陪同他的是杨贵妃。他恢复以前的方式,黄昏前约一个时辰的时间,不做任何事。再有,皇帝也只闻大事,一般性事务都交宰相处理。因此,杨国忠依然极忙,兵乱发生之后,他努力学习着处置军国大事,短短几个月中,他有显著的进步;不过,他在朝中做事并不顺畅,反对派在暗中和他捣蛋,他用了十分气力,收效往往只有七分,如果不是皇帝的全力支持,可能连这一点收获也没有的。他很苦,但这种苦处又无处可以申诉。他每天都和皇帝单独相见,但是,李隆基已不象战争初起时事事亲躬,皇帝得知许多乐观的消息,他以为局面已在控制中。一项很特出的阴谋在进行中,经验丰富的李隆基也完全不曾觉察,那是太子系的人物争权的新战略,他们尽力宣扬安禄山的凶焰已消,官军强大,已到了反攻的时候。表面上也的确如此,哥舒翰在潼关已集中了二十万以上人马,据说训练完成,士气很旺。此外,不论河北、河南,敌后地区和长安之间交通不绝,各种消息都能顺利地传入长安,传来的,又多有好消息。有一次,由河南入长安的官员,带来了天宝初年轰动长安的大诗人李白的消息——安禄山渡河时,李白在汴梁,狼狈逃难,做了诗,这些诗,也在长安流传。杨贵妃着乐工谱了李白的几首记述逃亡的诗,在宫中唱着。就在这样的时候,朝臣中不断地有人向皇帝进言,把握现在的机会,展开反攻战。杨国忠反对自潼关出击,他一再表示,目前的形势虽然已较前好转,但反攻还不到时候。可是,请求哥舒翰出兵的人却越来越多,皇帝也觉得反攻的机会已成熟,他询问杨国忠,为何不主张由潼关出击,反攻洛阳。杨国忠举出哥舒翰的报告,安禄山回师安内,并不是主力部队,安禄山有一支重兵屯在陕州,监视潼关,他们不敢进攻潼关,但潼关的官兵,守有余,攻无把握,杨国忠请求支持,坚守待时,暂勿轻动。皇帝在有些淆惑中答应,可是,朝中请战的呼声却越来越高了!长安的官员们,忽然雄豪起来,似乎个个都有勇气出关杀贼。杨国忠坚持守关待时的政策,受到了直接的批评和攻击,甚至还有谣言的中伤;人们似乎忘记了朝中最早指陈安禄山会叛变的是杨国忠,曾竭力请求皇帝设法罢斥安禄山的也是杨国忠,现在,人们说安禄山的反叛,由杨国忠迫成,又有人说,杨国忠可能是两面派,和安禄山有勾结;还有人说,杨国忠不肯出兵反攻,居心叵测。谣言不断,朝中,请战的进言,也每天不断。杨国忠的处境非常尴尬,他在无可奈何中请皇帝来出面压制反攻派,可是,皇帝被反攻的言论和每天递入的特别消息所迷惑了,他终于完全倾向于反攻派,杨国忠的请求,没有得到答应,皇帝真的相信,安禄山的大将崔乾祐在潼关之外的兵力不多,哥舒翰一出,必能将之击溃。杨国忠从来是顺皇帝的意见,这回,他力争,但是,李隆基却坚持着,派使者赴潼关命哥舒翰出击。哥舒翰很快地回奏,请求仍持守势,他认为安禄山在潼关之外,公开的前锋是一些散部,中心却是劲兵,不能轻敌!他建议由郭子仪、李光弼两人新建立在作战中已有经验的部队出击,攻取安禄山的老巢范阳,然后,潼关守军再出师,两方面进迫,必能收复洛阳。哥舒翰的回奏,在朝中引起最不满的反应,官员们大力要求出兵,杨国忠再也无力阻止了。于是,皇帝严命哥舒翰出击。天宝十五载,六月初四日丙戌,哥舒翰在痛哭中向长安遥拜,出师反攻了,他明知道这是冒大险而少有获胜机会的,但皇帝严命,他又怎能不出兵呢?哥舒翰以大将王思礼领五万兵为前锋,庞忠等将军分领十万兵继之,他自己领三万人马先到河北岸高阜处接应,兵出之后,哥舒翰又和大将田明丘乘舟在河中观察形势。六月初七日,两军相会了,安禄山部下统兵官无敌将军,平西大使崔乾祐,的确暗藏精兵的,他的劲师扼守灵宝西原七十里的隘道间,五月来,按兵不动,目的在诱大唐兵马出击。六月初八日,哥舒翰发动了全面攻势,他希望以自己优势的兵众来压倒敌人。然而,崔乾祐在灵宝地区已有很周密的布置,哥舒翰的大军陷入了最不利的境地,前锋入了隘道,受到火攻,中央大军遇伏而散,有几支兵进入了绝地,于是,潼关大军在一天中崩溃了,哥舒翰自率的三万人,闻变即归,受到阻击,军心慌乱,也逃散了,哥舒翰率残兵绕道首阳山逃归。十八万人出击,逃入潼关的军队只八千人,而最不幸的是,蕃将火拔归仁在最后叛变了,诱擒主将哥舒翰,向安禄山投降。六月初九日,安禄山的平西大使崔乾祐占领了大唐皇朝的天险潼关。哥舒翰于六月初四日出兵反攻,到潼关失陷,前后只有六天的时间,而潼关关外的防务,长壕堑三道,每堑宽三丈,深一丈,外加障体,弩箭设置,崔乾祐如正面进攻,无法攻下潼关的,然而,大唐的败兵狼狈逃回,在慌乱中跌入壕中,许多处尸体填平了一丈深的壕,敌人便踏尸而进,再加大军在崩溃无主中,潼关便轻易被攻破了!但是,这可恶的命运如非火拔归仁的投降,还能挽救,哥舒翰仍留下一支兵守卫要塞,这支兵在西关,当敌人入关时,有力反击再收复东关,因为乘胜追到潼关的敌人前锋,数目只有万余人,又久战疲累,但不幸的是内部出了叛降的将军。潼关的失陷,于相持阶段建立起来的一点信心也丧失了。潼关之西,大长安的外围地区,河东、华阴、冯翊、上洛四郡的防御使都弃职而走,各城的地方守兵,随之逃散。在长安,当哥舒翰出兵之后,宫中、朝中都密切注意前方的情形,十二月初五日以后,皇帝每天都亲自接见报告战讯的专使,乐观地等待佳音。潼关和长安之间,建立了最快捷的驿站和其它紧急通讯方法。每隔三十里路,即有一所烽火台,每天傍晚,举平安火,由东向西,第一站的烽烟起时,第二站立刻相应,如此而传到长安,不过半个时辰。烽火,以前是传警的,但现在是报导平安,因此而称为平安火。初九日黎明,长安先得到潼关兵败的消息,早朝时,群情暗淡,杨国忠没有对时局发言,这位宰相的心情非常沉重,而大唐皇帝,心情一样不好,可是,皇帝以为兵败在东关,他估计潼关不会失守的。这天早朝中,皇帝把近来组训完成的监牧兵三千人,交领军李福德立刻率领赴前线。李福德的兵,是选禁苑中监牧五坊的闲卒训练而成,不是能战之军,但是,在情况不佳中,皇帝用这一着来缓和朝廷中的气氛。午后,兵败的消息不断地传到,杨国忠入宫两次,到了稍后的时间,杨国忠留在花萼楼,报使一经中书,就由一位当值的舍人陪入内廷报告。六月初九的傍晚,平安火没有燃起——潼关已失,近邑兵官逃散,无人管平安火了!高力士亲自入内报告平安火不至。皇帝和贵妃正在吃晚饭,高力士的报告,使得皇帝大吃一惊,他脱口而出:“力士,是潼关失守了?”“陛下,报告尚未到,以平安火不至而度之,大约是潼关出事了!估计,出事的时间或在今日午后——”高力士大胆地说出了忖测之词。皇帝沉沉地哦了一声,无言。杨贵妃低声问:“力士,平安火不至,是否会因其他原因?譬如偶然的疏忽或者耽误!”“贵妃,依照多年来的往例,那是不会有的!”高力士再转而向皇帝说:“陛下,是否召宰相?”李隆基沉吟着,尚未回答,此时,以杨国忠具名的急启,由值宿省中的舍人递入。杨国忠报告了平安火不至之外,又加上了自己的应急措施:派人驰赴渭南、灞上,监军备战,作内线集中。并且传命阻李福德前进,留军临潼以观进止。急奏由内常侍呈入,李隆基看了,转交高力士,随说:“我知道了,着中书舍人回去吧!”高力士看了急启,也没有发言,宫内的人都陷在可怕的缄默中;不久,杨贵妃低声请皇帝吃完饭。皇帝看了白玉杯中的剩酒,徐徐饮尽,抹抹嘴,起身说:“差不多已饱了,我们那边坐!”他缓缓地移身,向起居间走去,高力士相随而入。杨贵妃看着桌上的残菜,发了一回怔,也起身入内。她见到皇帝和高力士都凑近地图在看。皇帝在华阴城与潼关之间的一区,用脂笔画上一个圆圈,再将笔尖拖向西,在渭南、临潼两地稍顿,叹息着,回过头来,怆然向高力士说:“大错只怕已铸成,不该命哥舒翰出兵的——唉,我以为国忠不知兵,心怯;唉!朝中那许多人,力言可进兵反攻,我二十余万人马,怎会到如此地步!”对此,没有人能接口,高力士再度建议召杨国忠入议,但是,皇帝却不出声;李隆基愧见宰相,因为杨国忠是力主坚守的,而他在最后接受了多数官员们的意见,断然否决了杨国忠坚持的意见。结果如此,他想到了此时召见宰相,会无话可说,但是,他又不能不处理。犹豫了一歇,他逃避了,命高力士代自己出去和杨国忠商量,同时,命高力士采取紧急戒备。高力士走后,皇帝惨然向杨贵妃说:“玉环,只怕长安会保不住了!”杨贵妃为之大惊,悚然说:“怎么会?我们在潼关有二十多万兵,即使失败,一半兵马总能保留下来,还可以在华州布阵打……”“玉环,平安火不至,想是地方官吏逃走了,不然,不会如此——兵败的情形虽然不清楚,但从不举平安火一点来看,一定是大败,倘若哥舒翰仍有一半人马,部队能退保华阴城,必不会不举平安火的,玉环,自潼关到都城,无险可守,可能,也会无兵可战,情形很坏。”李隆基几乎要流泪了。“三郎,那该怎么办?”“现在无从决定起,希望在临潼一线可拖一下,不然,守城外灞桥,北自黄河南岸,沿水而守,到南面的蓝田,这是长安城的内线作战……”“三郎,以灞水为阵,华清宫也会落入敌手了!”想到骊山,他默然,心中凄苦到了极点,自他为皇帝以来,对骊山的经营,用力极大,现在,骊山也会沦陷,他难过到了极点,对于命潼关守军出击,也后悔到了极点。夜色沉沉,虽然六月炎天,但飞霜殿的夜,南风习习,很凉爽。高力士似乎知道皇帝的心意,他在中书省一转,劝杨国忠好好地睡一觉,以应付明早的朝会,这位宰相由金吾军的特使,卫兵,持特别通行牌而出。高力士则去回报,同样劝皇帝早些休息,他自己则骑了马到玄武门,召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在宫城各个重要区域增兵布防。六月初十日,黎明之前,宰相杨国忠在内殿先见皇帝,他报告,哥舒翰被部下掳去投降,正式的报告虽然没有到,但潼关失陷,华州四县官吏和守兵逃散却可以证实了。杨国忠认为长安城只怕不能守,建议皇帝逃亡到巴蜀去。他和次席宰相韦见素,御史大夫魏方进,京兆尹崔光远同见皇帝的。这三位大员都和宰相意见相同,他们请皇帝在今日早朝时派定留守长安的人,御驾幸蜀。李隆基在一夜之后,似乎放弃了在都城郊区再战的打算,他同意杨国忠的流亡计划,但他不主张在朝堂宣布。皇帝又告诉他们,切不可把计划逃亡的事向外说,不然,长安城会立刻大乱。“那末,今日朝会如何面对问题?”杨国忠问。“今日但宣布潼关兵败,我会问众臣应变之道,国忠,你找几个人出班奏事,你先在暗中准备,是否幸蜀,迟一步再决定。”在这样的时候,皇帝要拖时间,使杨国忠诧异,只是,情况太严重了,皇帝面如秋霜,他不敢多说。接着,皇帝命他们先退,去布置,于是,他又召入太子和另外几位大臣,分批谈话。李亨是迫战的主谋者,但他料不到潼关会一战而垮的。以目前的形势而看,长安成为危城,已毫无疑问了。到此,太子对时间也不敢多说,不过,他争权的宗旨未变,在应对中,他提出长安城的内部安全问题,请求调出飞龙厩骑兵巡城。李隆基虽然因潼关之败而慌乱,但对于夺权斗争却是敏感的。他懂得儿子的用心,而且,他也了解在目前的情况之下,自己已不能够不向儿子让步。他答应调出飞龙厩骑兵,交太子派人负责协助巡城。太子不再客气,提出以自己的第三子建宁王李倓充任。随后,皇帝又讲了一些都城外围的形势,他说了谎,自称已调兵赴渭南阻击来犯之敌。但他的谎言又无法令人相信。于是皇帝又命太子等人退出,另外召见几位皇子,然后上朝,比平日迟了将近半个时辰。早朝,肃穆和阴森,杨国忠支使的人请御驾亲征,百官为之愕然,到了这时,那能再事亲征呢?大臣们在淆惑和惶恐之中,不能贸然发言,皇帝壮肃地答应考虑御驾亲征,随后,宣布退朝。于是,在宫内,杨国忠又单独入见皇帝,李隆基嘱咐立刻派人入蜀,通知剑南节度副使崔圆作必要的准备,然后,皇帝再命杨国忠实际行使剑南节度使职权,不久以前虽任命颖王李璬为节度使,但亲王只担任一个名义,一有变乱和重要事故,名义可以随时改换的。皇帝只对杨国忠说了一件事,命他午刻再来。接着,皇帝偕同杨贵妃,似乎很闲适地乘车赴大明宫,高力士骑马随行,在巡视大明宫之后,皇帝命高力士整点禁军,集中马匹和车辆。随后,他很快地回兴庆宫,在车上,老去的皇帝惨淡地向杨贵妃说:“玉环,我们只有逃亡了!”她已体会到时局的严重,但是,她又不舍得弃城而走,长安是皇都,她的观念中,失去都城和亡国差不多,于是,她忍住泪水而问:“三郎,背城一战,以待天下勤王之师——长安城内粮食器用都充足,应该能支持……”“不行,城太大了,无兵可守!”皇帝沉郁地说。皇帝说得很肯定,长安完了。她不敢想,讷讷地再问:“我们出奔,放弃皇都——我们还能回来吗?”“安禄山是胡人,他猖狂一时,我们经过一个时期的整顿,应该能再打回来的!”李隆基于喟叹中说出:“玉环,你也准备一下,但不可和任何人说!”六月十一日,皇帝经历了混乱和低沉的早朝,情绪很坏,他已到勤政楼,召入高力士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研究宫廷的禁卫情况。陈玄礼报告:禁军有骑兵三千五百人,闲厩有马九百匹,已悄悄集中,可以随从护驾西行。这一数字使皇帝为之愕然,脱口说:“这样少?”“陛下,飞龙厩驾兵三百六十名已调出,由建宁王统领巡城,羽林军步骑一千二百人,已调出参加城防,金吾军由南衙……”皇帝一挥手,制止他往下说,苦笑道:“我知道了,就如此吧,车辆检查一下,马匹也详细观察,汰去病弱,还有各苑的守卫不能动。北门禁军守城者也不能动——你悄悄去做,同时,让新募的兵到市区路上走走,对外扬言,我会出驻渭南,迎战敌人!”陈玄礼应了是,再说明已集中的从驾兵都是精锐的,人数虽然不多,但能力很强。接着,高力士把最新的兵情报告:安禄山的前锋将军崔乾祐虽然占领了潼关,但并未继续推进。他又报告:华州一带,官兵都已逃散,目前,只有渭南尚有官兵,所有前方消息,亦皆自渭南来,但渭南人心亦不稳……皇帝缄默着,没有说话,这时,宰相那边也送来了军情报告,皇帝看了一眼,交付高力士。在旁边的陈玄礼,似是忽然想到,他请示,是否可调骊山华清宫的禁军来,那边,有骑兵八百,步兵也有八百余人。“不行,西行入蜀,必须机密,任何在外面的兵都不能调动,而且也不能先向兵将们公开,只能说成备战!”皇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只能有负百官庶民,否则会走不了!”“陛下,估计何时出都?”皇帝摇摇头,只说完成准备,日子不能定。就在此时,报告杨贵妃和虢国夫人来了。陈玄礼便先辞出,高力士则奉命到内侍省去联络内外。杨贵妃和虢国夫人,还有谢阿蛮及五六名随从女官和侍女,排场很大地入勤政楼见皇帝。皇帝明白,杨贵妃弄一群人在一起,是为了避免和虢国夫人谈私事。他看多日不见的杨怡,今天的打扮很鲜明,似乎兵败城危,都不会影响她。皇帝邀她们入内室。虢国夫人再行一个礼,笑说:“多日不见姐夫了,外面乱哄哄的,我入宫来问姐姐,姐姐说不知道,着我来问姐夫”。“你在外面听到些什么了?”皇帝佻巧地反问。“和我有来往的官员们,有些说皇帝会领兵出战,又有人说皇上会西狩!”虢国夫人也机智地说,“我去访宰相,他太忙,找不着,我的宰相夫人嫂子又什么都不知道,我问她可知道潼关陷敌,幸而她说已晓得——”皇帝苦笑着,目光流转中,终于说出:“外面也传西狩了?哦,西狩看来无可避免,我们已无兵可战,不过,叛贼也并不一定会来攻长安的,至今,贼军仍留在潼关。”皇帝无法隐瞒奔逃的事,说着,转向贵妃:“前方情形,今日较定,只是朝中却很乱!今日,居然真有人要求我出征,他们以为我赤手空拳也能打仗,可笑!还有几位官儿,兵临城下,尚絮絮不休地追究责任,空耗时间而不切实际。”“此时需要皇帝乾纲独断!”虢国夫人正经地接口。李隆基摸着胡须苦笑,时事危急,他这个皇帝在朝堂已无乾纲独断的能力。然而,这又是他不愿说的,此刻,他在感慨中移目向谢阿蛮,惨淡地说出:“歌舞升平的好日子过去了——”这一句似自语,没有人接口,皇帝在说出后,也觉得太哀飒了,他转而问:“玉环,是在此地吃午饭呢,还是回去?”“我们随便,如果你要召见人,我们便到别处去?”“不,今天不会有特别的事。”皇帝说了一句违心的话,其实变故随时都会发生,他本身也有很多事,不过,面对着这三个女人,缅想宫中行乐的往事,李隆基不免于恋念,目前,随时都有可能离开长安,只有现在,还能把握,他在异样的心情中要求把握现在。于是,他又说:“近日少有闲时,阿怡也少见,你们就在此吧——阿蛮,你先奏一曲琵琶!我们稍为轻松一些!”没有人有听乐的兴趣,可是,大家又明白奏乐是因为无话可说。谢阿蛮去取了琵琶,随手调弦,奏出松香调的转关,那是近乎萧瑟的乐曲。李隆基心情很乱,故作侧耳倾听状;杨贵妃则被低缓的调子触起了愁怅,她举手命停。琵琶声停,谢阿蛮茫然相看。“阿蛮,奏一支轻快的曲子好吗?”杨贵妃笑着说。谢阿蛮领悟了,赧然转向皇帝:“陛下,恕我不知进退……”“这也不能怪你。”皇帝平淡地说,“这时候,谁又能轻快得起来?”他说,回顾贵妃:“你的笑,也很沉重呀!”——这是现实,安禄山的军队,象一片巨大的乌云,压在人们的头顶,不仅笑是沉重的,连呼吸也沉重了。杨贵妃因为皇帝一语而不能自制,她叫出一声:“三郎——”声音微颤,欲语还休。此时,谢阿蛮正理弦,校高音律欲重奏,旁边的虢国夫人忽然双眉一扬,提高声音说:“你们,快要新亭对泣了,日坐愁城,何补于事?”“对!”李隆基苍凉地吐出,转而说:“愁的时候愁,乐的时候仍然应该乐,暂时放开,你看阿怡,此时有些象女侠客,好吧,此时反正无事,传贺怀智来,听琵琶,阿蛮奏的实在还差——哦,再把张野狐、马仙期也找来,让他们合奏!”“我建议,加一个李龟年,再加一个雷海青!”虢国夫人说,“那会更热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