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才华横溢,志存高远,怕是不屑与山野村女为伍吧?”两人说笑一阵,少妇就就亮出底牌,说如不嫌弃,可介绍自己侄女为友。或许爱情真有天意,法刚经少妇介绍,认识了一个好姑娘,她名叫徐舜卿,是梅州名校东山中学的高中毕业生,人长得秀丽清纯,再加上少女的心思总是缜密而体贴,与法刚一见面,彼此感觉都很好。爱情就像深藏在心中的一首歌,当歌唱响的时候,旋律是那么的自然和流淌,容不得停下来。徐舜卿其实早就听说过法刚,内心很仰慕。结识之后,发现法刚人如其名,聪颖而真诚,越发喜欢不已。法刚也没有想到爱情如此突然地降临,虽然此前也有很多女孩子倾慕他,可他一想到家中景况,便无心于此。认识徐舜卿之后,法刚情不自禁地被她的美丽和热情所感染,深深地沉浸在爱河中。没多久,徐舜卿就约法刚到福建的严前去玩,法刚欣然赴约。两人是步行去的,又都长得青春可人,一路上吸引了不少眼球。严前的风景很美,从林间小径走进去,阳光仅在树叶的空隙中投射过来星星点点的光彩,两旁的小花小草都挤到路边来了,仿佛是来客热情的欢迎者,一阵风吹过,水声穿透林间。法刚和舜卿循声而去,看到一条流泉如丝如带,缭绕林间,与远处的烟云相映成趣。法刚不由得吟诵道:“人在泉上过,水在脚边流。”“法刚啊,给我讲讲你主持祭奠时的故事吧,大家把你说得好神噢。”舜卿的浅笑仿佛梨花带雨,看得法刚有些走神了。能和喜欢的人漫步游山观水,这种如诗如画的好时光如何不令人沉醉。法刚于是向舜卿讲述自己的过去,不仅讲到了祭奠的事,也讲到了阿姆、顺招姐……舜卿听着听着,眼前也随之显现出法刚曾经历过的,那一串时而喜悦时而感伤的相衔岁月,在了解清楚法刚的成长经历后,舜卿的心好象跟法刚的心贴得更紧密了。这时,树上落下一段枯枝打在舜卿肩膀上,吓得她一个激灵缩到法刚的怀里。法刚顿时有了种仿佛遭到电击一样的奇妙感觉。法刚异常小心地替舜卿拂掉她肩头的枯枝,却将刚才那一幕深藏在自己心灵深处。从严前回来的路上,舜卿低声对法刚说:“法刚,改天到我姐姐家来做客吧,他们也想见见你。”法刚爱的心幕瞬间被舜卿的这句话所拉开,傻傻地点头之余,不禁浮想联翩。2舜卿的家境比法刚家要好很多。她姐夫是当时梅县广播电台的台长,在当地也是上层人士,家中的摆设自然显得阔绰而时髦。那天,舜卿带法刚来到她姐姐家。舜卿的姐姐一看法刚,人长得俊朗挺拔,谈吐优雅风趣,也十分喜欢,觉得法刚跟妹妹描述得一样,是个风雅才子型的人物。法刚自然也看得出舜卿姐姐对自己的好感,更加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力求给她家人留一个完美的印象。第33节:惜别故乡斩情思男儿立业当自强(2)吃饭时间到了,舜卿的姐姐就留法刚在家中一起吃饭,法刚想客随主便,也没过多推辞。饭菜准备得很丰盛,可法刚却偷偷撇了撇嘴唇。舜卿姐姐家的菜好,且碗筷精致秀气,让长年累月用惯乡村大粗碗的法刚不免有些犯愁。他暗想,这顿饭好是好,用这样的小碗恐怕是吃不饱了。“法刚,我给你斟饭吧。”舜卿微笑着半抢似地拿过法刚的碗。“法刚,你吃菜吧,别客气。”舜卿姐姐也说道。法刚客气地点点头,用很斯文的架势夹菜。很快舜卿过来了,轻轻地把盛好饭的碗放在法刚旁边。法刚没多想,可拿起筷子一拨饭,顿时心中升起一阵暖意。舜卿真是个心细体贴的女孩,她甚至觉察到了法刚最细微的心理变化,所以在盛饭时,故意把饭压得很瓷实,看似装了一碗,其实是两碗的分量。这样既可以让法刚吃饱,又可以让他在姐姐面前保持风度。吃过饭,舜卿和她姐姐都邀法刚住下来。法刚想第一次来就住下,这好不别扭,于是便推辞。可架不住她们的热情,只好心怀忐忑地住了下来。好不容易熬到睡觉时分,舜卿就安排法刚洗漱。一整天谨言慎行,倒还真有些疲倦,乘着洗漱的工夫,法刚拿湿毛巾用力敷了敷脸,感觉放松了很多。洗漱好之后,法刚轻轻地走回到自己晚上要休息的屋。哇,床头的桌子上整齐地摆着三样东西:梳子、蜡油和《古文观止》。这可都是舜卿甜柔的心意啊,一阵炙热的激动顿时滚烫烫地在法刚的血液中流动开来。她看自己爱清洁,头发一贯亮洁整齐,于是想到给自己准备梳子和蜡油,可她又如何知道自己爱看书呢,还特意为自己准备了一本《古文观止》。躺在床上的法刚,把书放在胸口,久久难以入睡。两个人相爱,真是如此的奇妙,就像是完美的生活脉搏,无数的感动与情感得到最温柔的抒张。一个青年人,在爱中更容易熔炼得成熟而完整,神圣而独特的自我彰显得更加纯粹。法刚在漫无目的的遐想之余,也奇怪舜卿为何不嫌弃自己家境贫寒,反而将十足的诚意投入两人的爱情。唉,可叹自己如今功业未成,就连施展才华的舞台都还未曾找到,拿什么成家呢?想到这些,法刚又感觉如芒在背,一种充满责任感的压力涌上心头,一时间很茫然。3阿姆和顺招姐很快知道了法刚和舜卿的事,很替他高兴。尤其是阿姆,心里早就期盼法刚能快些成家,好一家人在一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为了给法刚准备婚事,阿姆按照客家人的习俗,参加了村中的谷会(即客家人互相帮助的一种组织,如一个人要用钱,就将谷会的利息写高一点,最高利息者获标),得到每个会员的支持。“法刚啊,有了这些粮食,我儿就能成亲了。”阿姆抚摩着谷袋,欣喜得像个孩子,声音都有些变了。“阿姆啊,你要注意身体啊,别太操劳了。”法刚轻轻地搂住阿姆的肩膀。阿姆仿佛没听到法刚的话,仍旧在谷会筹到的谷子前发呆,她一定在憧憬着法刚结婚时,新郎新娘向自己行礼时的情景吧。法刚想到阿姆忙里忙外地准备,又看她如此期待自己的婚事,心想按自己的年龄,在当时的家乡早该结婚了,可结婚何尝不是自己立业的一种羁绊?矛盾的心情纠缠在一起,让法刚隐约有些不安。“法刚,南洋来信了。”一个村人手里举着封信,在好远的地方就开始冲法刚喊了。法刚顿时一个激灵:应该是父亲的回信吧?于是快步迎了上去,用略微有些抖的手接过信,立刻奔回屋。法刚小心地拆开信的封口,暗想父亲在我一百天的时候就离开了,读他的信,都无法想象他的声音,真是有些凄楚。父亲的笔迹看上去遒劲有力,他在信中道——吾儿法刚:来信很久后才收悉,迟复为歉。知你日子艰难,却未能得到及时给济,父心中十分不安。现你虽当了教师,但因国内贫穷战乱,收入微薄,看来也不是解困之法。父准备不日差一水客(雇佣送信或带路的人——本书作者注)前往,带你来南洋,一来这里发展要好些,二来也好一家团聚。望你早作准备。第34节:惜别故乡斩情思男儿立业当自强(3)父于文律读完信,一扇实现理想之门仿佛在法刚眼前徐徐开启。在法刚久远的意识里,父亲像一盏明灯,远远在南洋照着他,成为他的一种希望。他想,以他的聪明才智,在那里肯定会有一番大发展的。法刚反复读着信,激动得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突然,他的脑海中闪出舜卿的影子,他顿住了脚步:一边是事业,一边是爱情,法刚该怎么办?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法刚家中又突发了许多事。姐夫做鸦片生意被抓后落泊了;姐姐生的孩子也夭亡了;阿姆养的猪又发了猪瘟;雪上加霜的是在贵州汽车修理厂当工人的萧法宜,也落难返乡。姐姐一家、法宜全都住在阿姆家。阿姆给法刚准备结婚的谷被吃掉了,阿姆打给法刚结婚用的床,也因家中人多而先行用了。山穷水尽的景况更令法刚寝食难安,他想亲爱的阿姆和姐姐等亲人都被困在贫困的门槛内,自己一定要跳脱出来,为大家找一条出路。法刚坚定了奔赴南洋帮父亲做生意的决心。4舜卿听说法刚要去南洋的消息后,痛苦万分,便和姐姐两人来石扇找法刚。舜卿姐妹俩来时,先见到的是法刚的大哥法宜。舜卿的姐姐急火火地问道:“大哥,法刚真的要去南洋吗?”“当然是真的了,父亲正给他办护照,法刚心比天高,早想做一番大事业了。”法宜答道。“唉,这可如何是好,法刚本来是要和我妹妹结婚的啊。”舜卿的姐姐叹着气坐了下来,舜卿则红肿着眼睛一声不吭,看样子她哭了不少。法宜自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姐妹俩。“大哥,你能不能劝劝法刚,先和我妹妹订了婚再去新加坡啊。”法宜摇摇头道:“这个忙我如何帮得了,弄不好会耽误人的,还是你们自己跟他讲会牢靠点。”舜卿的姐姐是个要强的女子,她果决地和妹妹在法刚家住了下来,打算想尽办法促成妹妹和法刚订婚。到了晚上,法刚本来安排舜卿和她姐姐一起睡,可舜卿的姐姐坚决不答应,就要自己一个人睡,让舜卿和法刚一起睡。法刚听了这话,知道舜卿姐姐是想要法刚提前和她妹妹入“洞房”,不禁都有些头晕眼热,可又拗不过舜卿的姐姐,只好和舜卿一起同床共枕。记得当时一个堂叔还开法刚玩笑:“法刚啊,你整天读书,你懂不懂啊,要不要我教你。”法刚瞪了他一眼,想我正心乱如麻呢,你还故意添乱。入夜时分,舜卿也不多话,只是楚楚可怜地偎依在法刚身旁,红红的眼睛在灯下愈发显得柔弱动人,她多想法刚给自己一个承诺啊,多想跟法刚相伴而行啊,为此她愿意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法刚想自己何尝不是深深地爱着舜卿,可自己即将远走南洋,而且最重要的对父亲如何安排自己的发展道路,一无所知,如果现在和舜卿订婚,很可能会害了她。不行!自己一定对舜卿负责,一切不可草率行事。舜卿看法刚心事重重,也隐约猜到他矛盾的心思,于是愈发靠得法刚近了,慢慢地竟死死地搂住法刚。法刚也是平生第一次被异性紧紧搂住,而且还是自己心仪的女孩,心不禁也乱跳起来,呼吸沉重而急促,不知该如何是好。“法刚,你答应娶我就好了,你去南洋,我等你。”舜卿深情地望着法刚,希望法刚可以给她想要的承诺。舜卿的话却给了法刚别样的启示,他想遇到如此好的女孩是自己的幸运,千万不能做错事啊,不能因一时的脑热,而坏了自己人生的准则啊。舜卿搂着法刚,法刚也轻轻地抱着舜卿,两人相依偎到天亮,但法刚却没有丝毫动摇自己给自己定下的原则,那就是在没有给舜卿名分之前,他不会跟舜卿有进一步的发展。舜卿和她姐姐在法刚家住了三个晚上,法刚都牢牢地把持住自己,最后他认真地跟舜卿姐妹谈了自己的想法。“舜卿,你也知道,我虽在教书,可基本赚不到什么钱,家里的状况我不说,你们想必也看明白了,所以我必须去南洋。”第35节:惜别故乡斩情思男儿立业当自强(4)“法刚,我妹妹愿意等你,你为什么不答应呢?”舜卿的姐姐问道。“阿姐啊,我知道你和舜卿的心意,是想先和我订婚,以后再结婚,可我不能这样做。”“为什么?”舜卿和她姐姐紧紧地盯着法刚问道。“我百天之后就没再见过父亲了,现在千里迢迢去投奔他,一切还得听他安排,如果我现在仓促订婚,去了南洋,他万一不同意,我岂不是害了舜卿。”法刚说这话时,真诚中带着难以言表的不忍。说到最后,法刚承诺自己到了南洋,一旦征得父亲的同意,自己将立刻接舜卿过去;并且法刚立誓自己远走他乡之后,一定晚于舜卿结婚。舜卿和她姐姐感到劝说无望,只得动身离开法刚家,法刚便送她们到了村口。站在村口的树下,法刚看着舜卿远去的背影,暗想或许这个与自己深爱的女人会永远地离开自己,在以后的岁月里,舜卿的形象将会不时出现在自己脑海里,自己曾是那样深情而温存地爱恋过她啊。法刚闭上眼睛,任眼泪从脸颊哗哗淌下。5别人都是成家立业,法刚则是选择立业成家。在他看来,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视事业为自己的本能,如果有了事业,自然也就有了成家的基础。抱着这样的信念,法刚一心等待着父亲给他办的护照。按正常程序讲,法刚其实是出生在大陆,想要办护照去新加坡,并不是很容易。法刚的父亲想了一个办法,让法刚用马来西亚一个老乡的名字冒充,这样就避免海关在出生地的问题上卡法刚。于是护照盖好了马来西亚政府的章后,父亲差一水客来中国大陆接法刚出国。法刚于是辞掉了在梅屏国小教书的工作,学生、老师、学校的同事都非常舍不得法刚。法刚走的那天,师生、家长全部赶来送他,在蕉岭跟梅县交界的脚头径,短短的一段路,大家硬是走了四十多分钟。俗话说,人人心中一杆称。这话没错,法刚在国小的日子里,是全身心地为大家付出,力求把自己一身所学悉数教给孩子们,与学生及家长都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在送别的路上,学生们哭了,家长也哭了;看着大家真诚不舍的泪水,法刚的眼眶也湿了,回想起自己在校期间的操劳、困苦,顿时觉得一切的付出都是那么的值得。直至今日,回想起当初那一幕送别场景,法刚都情不自禁地感动万分。他常说:当时大家都那么穷,饭都难得吃饱,可自己走时,师生、家长全部送自己红包。红包里包的不是“钱”,而是大家的“心”。回到家乡石扇后,法刚把他们送给自己的所有红包都交给三叔母,交待她把宗族里所有的人和老师请来一起吃顿饭,算是与大家作别。法刚走得那天,风有些大,阳光也是淡淡的。阿姆和顺招姐一道把法刚送到梅江口岸。站在岸边等船时,阳光穿过天顶,渐渐地往西边的角上移去,归鸟掠过法刚的头顶,咿呀咿呀地叫了几声;蝉声嘈杂起来,流水的声音也似乎洪大了。法刚忽而打了一个寒噤,觉得阵阵凉意袭上心头。风吹乱了阿姆的头发,阿姆看着法刚单薄的肩膀,忍不住哭了起来,哽咽着说:“阿三啊,不会将来妈妈没有命再见到你吧?会不会真的傻母鸡孵小鸭?”法刚看着阿姆用衣袖擦眼泪,心想阿姆啊,阿姆,世界上最疼爱我的人就是你啊,可你吃了多少的苦啊。阿姆悲戚的泪水渗透了法刚的心,法刚深深地抱住了失声痛哭的阿姆:“阿姆啊,儿走多远,这一颗心永远在阿姆的臂弯里跳啊,阿姆啊,等着我回来孝敬你吧。”这时,梅江上驶来一辆嘟、嘟作响的小汽艇,法刚真的该走了,他带走的不仅是简单的行囊,还有阿姆满腔的牵挂。第36节:蛟龙困潜难抉择汕头巧遇老同学(1)第八章蛟龙困潜难抉择汕头巧遇老同学——原来法刚遇到的是自己的同村同学——钟连章。两人毕业后因不在一地,故没有经常联系,但也还知道对方的一些消息,想不到今天在这里遇上了。两人亲热地互相搭着胳膊,同声感叹这世界原本真小,大家居然在汕头这个通达的商埠,不期然迎面撞到……11948年下半年,内战引发的严重粮食短缺开始在全国蔓延;成千上万的人死于饥饿。内战激烈地继续着,国民党丢失了越来越多的地盘,长江防线成为孤注一掷的国民党企图保住半壁江山的关键,而东北野战军正准备攻打锦州,实现辽沈战役的大转折。带着满腔的离愁别绪,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法刚跟着水客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一路奔波到了汕头。带着满腔的离愁别绪,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法刚跟着水客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一路奔波到了汕头。一到汕头这座百年商埠,法刚尚未来得及看看汕头的老街和骑楼,那水客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阴沉沉地说到:“法刚,你的护照不能用。”法刚一听此言,原本的满腹心事都惊得飞到九霄云外,变色道:“为什么?”水客说:“你爸给你的护照是假的,没有经过英国政府盖章,不管用的。”看着水客事不关己的冷漠神情,法刚顿时象跌入了深不见底的冰窖,感觉就连呼吸也仿佛冻结住了。法刚心乱如麻地拿出护照,认真地找人仔细核实了一番,才发现事情的原委: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当时都是英国托管地,因此不仅要有马来西亚的章,还必须有英国官方的章。水客说的话并不假,自己的护照确实没法让自己去南洋。法刚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脸,心想这水客为何如此可恶,护照不能用也不早说,偏偏等自己辞掉工作,离开家乡,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汕头才说。法刚狠狠瞪了水客一眼,没再跟他说话。法刚想,事已至此,与他纠缠又有什么意义?还是饶他算了。汕头的老街如同蛛网一般四通八达,街边的骑楼有着明显的西式风格,法刚没有丝毫心情观赏这些在当时来说甚是稀罕的街景,步伐沉重的他只想找间便宜的旅馆先住下来。沿途听着耳边传来的潮汕话,法刚“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愈发明显。夜晚时分,天气依旧有些闷热,法刚没有梳洗,和衣躺在旅社的床上,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眼睛在黑暗中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怎么办,人说世事成难败易,可如今的挫折未免来得太早了一点,连努力的缝隙都还没看到一点,就被窝囊地困在异地。窗外的蝉声为何如此聒噪,心绪不宁的法刚猛地侧了个身,用枕头捂住耳朵。过了许久,法刚从床上坐了起来,望向窗外依稀零落的灯火。唉,不知道此时的阿姆在做什么呢?一定在祈祷我平安出国,她要知道我流落于此,该是何等的不忍心啊,定会叫我返家的。不,不能回去,阿姆、姐姐只字不识,日子过得那么不易,我既然立誓要在异乡的天空成就一番事业,以回报阿姆,就不能退缩,哪怕走投无路也不选回家的路。想着想着,法刚的神情时而愁苦,时而刚毅,最后居然是紧咬着牙关睡着的。第二天早上,旅社的人来敲门,告诉法刚有人找。法刚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自己在汕头无亲无故,会有什么人来找自己呢?正莫名其妙之时,一个魁梧的国民党军官快步走了过来,问到:“你是法刚先生吧。”原来,这份缘是法刚在汕头办中转手续时结下的。司管区的司令是梅县萧家一族的人,当时梅县萧家一族是旺族,族里很多人有钱有势。那萧姓司令听说过法刚的祖父,得知法刚流落汕头后,于是就派了军官来找法刚,希望法刚到他的部队去谋生。法刚虽年轻,也正处于困顿彷徨之际,可他对时局却有着清醒的认识。当时的战局看似国共两方势均力敌,可共产党已经充分发动了人民群众,代表着新兴变革的先进生产力;而国民党则如百蠹之木,颓势积重难返,呈日薄西山之状。法刚冷静听完那军官的劝说之辞,最后说道:“请您替我感谢萧司令,能念族情之谊,在异乡给我指条路;但我一介书生,从未曾想过戎马之事,还望萧司令谅解。”军官看法刚人年轻,但想法却坚定如磐石,想来自己再行劝说也是无用,于是就起身告别,回去复命了。第37节:蛟龙困潜难抉择汕头巧遇老同学(2)拒绝了突如其来的邀请,法刚重新陷入了困境,眉头又一次紧锁起来。他鼓舞自己,世间原本没有路,人走过以后,便自然是路了。想自己从小就生长在艰难的环境中,与环境搏斗的精神无时不刻地存在于自己的信念中,来吧,暴风雨即使来得猛烈,自己也要闯过去。思谋再三,法刚初步有了两种打算,一是参加共产党,投身到解放全中国的战争中去;二是,如果暂时无法参加共产党,就先在汕头从商,然后看看还有什么发展的机会。2在汕头,法刚住的旅社名为富春旅社。法刚在旅社里憋闷了许久,于是打算出来走走。到旅社门口一看,噢,居然是个井字路,法刚不由得苦笑,暗想这路岂不像自己的心情,错综复杂,管它许多,走到哪里算哪里。那天天气依旧湿热沉闷,或许是心情的缘故,法刚看路上的行人,觉得他们好象同样行色匆匆,满腹心事。理想,命运;命运,理想,自己究竟会走怎样的人生道路?是去作一名军人?或是就在汕头经商?更重要的,这些选择是自己想要的吗?法刚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前路飘摇,心中的茫然如同一片大雾。走着走着,法刚不知不觉走到了至平路上,不远处还有一个“新纪元旅馆”的大招牌。法刚也没多想,顺着路走下去,当走到旅馆招牌附近时,迎面突然撞到一张熟悉的脸,法刚和那人都大吃一惊,几乎同时喊道:“法刚!”“连章!”原来法刚遇到的是自己的同村同学——钟连章。两人毕业后因不在一地,故没有经常联系,但也还知道对方的一些消息,想不到今天在这里遇上了。两人亲热地互相搭着胳膊,同声感叹这世界原本真小,大家居然在汕头这个通达的商埠,不期然迎面撞到。连章说:“法刚,你不是在梅屏国小教学吗?怎么跑到汕头来了?”法刚叹了口气说:“糟了,我离开家乡准备去新加坡,可护照有问题,现在去不成了,连章,听说你不是要到台湾去上大学吗?”连章说:“我是碰到台风耽搁了,明天就走啊,你住哪里?走吧,我们到旅馆里聊。”和连章回到富春旅馆后,法刚向连章和盘说了自己目前的尴尬境况。连章听了也颇感同情,仔细想了想,对法刚说道:“法刚啊,一起到台湾好不好?”法刚一震,觉得这何尝不是条路,如今自己在哪里不是求生存和发展呢?于是问道:“好啊,台湾应该有发展机会的,可去了怎么落脚呢?”连章告诉法刚,自己前去投靠的是台湾省党部的书记长钟自若,人才三十多岁,是南京大学的毕业生,很有才干。当年钟自若家穷,无钱继续学业,还是钟家祖堂用收租的钱供给的他,因此他帮衬钟家的下一辈,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法刚一想,自己的外叔祖父钟玉振也曾经投票帮助过钟自若,有了这个缘起,想必可以在钟自若那里落脚。于是决定和连章一道去台湾,投奔从未谋面的钟自若。决定好第二天就去台湾,法刚哪里敢有半点耽搁,立刻去找那带自己来汕头的萧姓水客。不想那萧姓水客外出未归,法刚只好心急火燎地等。终于等到那水客回来了,法刚立刻告诉他,自己不能到新加坡,可找到机会去台湾了,要他把船票费给自己。水客惊奇地问是真的?法刚说当然是真的。水客问船票费多少钱?法刚说32块。水客取出35块金圆券递到法刚手上,说:“多给你3块,以应付不测,路上珍重。”法刚拿了钱,很快委托富春旅社的人代办购买船票事宜。还好,一切很顺利,船票很快买好。连章的船票则也由新纪元旅社替他办好。不同的是连章床位在舱下面,法刚的床位则在船舱上面。事情总算尘埃落定。到了晚上,法刚方才感到自己已经疲惫不堪,也是啊,短短时日内的跌宕起伏,让自己劳心费神。想着明天的行程,法刚酣然入睡。第38节:患难相扶人性美陌路同船赴台湾(1)第九章患难相扶人性美陌路同船赴台湾——等法刚出了旅馆的门,才发现有雨了,冷风夹裹着冷雨弥天卷来,笼罩得整个城市都一片灰色。在屋檐下躲雨的法刚,被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一阵寒意席卷心头。再看那高雄的路上,雨伞和雨衣连成一片,哪还分得清方向。法刚试着和自己周围的本地人攀谈,却发现语言不通,用手比划着交流一番,法刚倒更摸不着北了……11948年11月1日,法刚和连章从汕头乘船出海,开始了奔赴台湾的海上旅程。法刚和连章自上船安顿好之后,就走上甲板看海景。海面上吹来习习的和风,湛蓝的海水在微风中荡漾,现出诱人的色彩。遥望那大海,从天边微波粼粼的直卷触到崖石,欣然溅跃了起来,开了灿然万朵的银花,整幅画面遥远,璀璨,好不让人心动。人常常说“海阔天空”,其实只有在海上的时候,才会真懂得其深意。当外面的世界如此真实地呈现出天大地大的一面,法刚内心的波澜也在此起彼伏。岸那头的家乡,自己已经愈来愈远离,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亲爱的阿姆。再想想昨天还曾走投无路,而今就要去遥远的台湾了,法刚不禁感慨地摇摇头。夜降临了,天边上那光灿灿的紫色和玫瑰色的晚霞已经镶起了灰色的花边,还遮上了移动的云雾。借着神秘、柔和的余辉,远处的海岸还依稀可辨,仿佛一条不规则的五光十色的丝带挂在天边。这一切都表明太阳即将西沉。法刚从甲板回到船舱,一股浸了水般的逼人潮气扑面而来,让他觉得好不难受。当真躺下来准备过夜时,法刚才知道乘海船着实是件辛苦的事情。盖的被子毡子都是湿乎乎的,仿佛用力一拧就能拧出水来。虽说是躺在床上,倒不如说是睡在雨水里,湿气直沁人心脾,好不难熬。大海变幻无常的性格表现为船身剧烈的摇晃,法刚的头脑始终昏昏沉沉,想吐的感觉一直持续却又没吐出来。法刚看到周围有人已经吐了,还有些人贴在床板上一动也不敢动。法刚没想到坐海船竟然会是如此的难受,他安慰自己说,忍着吧,等到了台湾就好了。当行至厦门鼓浪屿时,船突然抛锚停了。不多时乘客们就接到通知:遇猛烈台风暂停厦门港避风。在一片哀叹声中,法刚看到脸色灰白的连章从船底爬了上来:“啊,不行了,法刚,我连酸水都吐完了,下头没空气啊,闷死我了。”法刚赶忙扶连章坐好,四处找水给他喝。等连章好些了,法刚便和他商量办法。到头等舱去肯定好,但一个床位70块钱,两人现在的票合在一起是64块,也就是说如要换头等舱,需要两个床位换一间头等舱(舱内设上下铺),但还得另加6块钱。法刚说:“我身上还有3块钱。”连章说:“我还有6块钱,就拿我的钱去换吧,正好够换。”果然是头等舱好。有舱门,有干净床单,空气好很多,吃饭时还有鱼有肉,服务也好,与下面的待遇纯属两个世界。因为这船在厦门港一停就是十多天,到11月16号才又重新起程。船停在海上,天天摇啊摇,很多人都晕船了,而海上晕船的痛苦和无奈是非亲身经历过所不能体会的。海上与陆地上完全不同,陆地上晕车,可以停下来休息一会再走,但是在海上晕船,却不可能让风浪停下来,只能依靠自己的意志抗过去。法刚何偿不是整日整夜地头晕。他看到周围很多人都是一言不发,二目无神,三餐不进,想来他们定是五脏翻腾,六神无主,难受异常。法刚想自己一定要挺住,不能像别人一样被晕船所控制。2在厦门港滞留的日子里,法刚在船上结识了一少妇。少妇很美,她怀里抱个尚不会说话的小孩,还照顾着一位年迈的母亲。她们三代人老的老,小的小,全住在条件恶劣的大舱里,吃的是大锅饭。小孩开始还大声啼哭,后来哭声都有些喑哑了;再看那老人颤颤巍巍,弓着腰,总要搀扶着靠栏走路,总担心被船晃倒似的。法刚看在眼里,心生同情,于是主动跟少妇攀谈。少妇看得出,眼前一身高中制服的法刚,涉世未深,心地却醇良,就实话告诉法刚,自己是温家太太,第一次到台湾去找老公,孩子年幼,母亲年迈,一路奔波劳顿,甚是辛苦。法刚虽没细问,但他看得出她们其实连吃饭的钱也没有了,暗地里决定尽自己所能帮助她们。第39节:患难相扶人性美陌路同船赴台湾(2)法刚连章在头等舱,规定十人一桌吃饭,可有六个人晕船晕得找不到北,根本就不来吃饭。法刚想正好可以拿些饭菜,给那可怜的祖孙三代吃。当法刚把包好的饭菜递到她们祖孙三代手上时,温太太和老人感动异常,连声称谢。法刚看到她们终于能吃上些有营养的饭菜,心下也不免宽慰。可突然又想到她们祖孙三代挤在大舱里睡,湿闷不说,光是晕船就会让老人小孩受不了,于是又对她们说道:“温太太,干脆你们睡我们的头等舱吧,我们再找地方睡,这样对老人和小孩会好些。”温太太说:“法刚先生,这怎么好意思,你请吃饭我们已经很感激了,那能……”法刚打断说:“不要客气了,温太太,我们年轻,能扛得住,可老人小孩这么折腾下去,恐怕会生病的。”就这样,法刚天天供给她们吃,还让老人和小孩睡自己和连章的床,自己和连章则四处打游击,看哪里有空位就睡哪里。连章有时不免会说:“法刚,你聪明人办糊涂事,如今乱世,天下可怜人多得很,你自身都难保,又能帮别人多少呢?”法刚笑着说:“世道可以乱,但做人人心要稳,如果人人都多做点好事,世道说不定就不会乱了。”连章说:“你这家伙,贫嘴工夫一流,今晚睡哪里,你快负责找好吧。”看看已开始打哈欠的连章,法刚笑着说:“连章啊,今晚恐怕找不到空床位了,只能靠着床沿睡。”连章说:“哇,不会吧,那不很难受。”连章愁得眉毛都粘在一块了。法刚说:“办法倒是有,我们去甲板吧,至少可以晚一点难受。”法刚调皮地冲连章挤挤眼睛。睡意朦胧的连章只得和法刚一道来到甲板上。夜色很晴朗,可那种看似微弱的细浪,却有着凶猛的力量,船身随之而剧烈起伏,上下颠簸。“法刚啊,浪头这么凶,还有台风,要是翻船怎么办?”连章听着滚滚的涛声,不禁感觉到人在大自然面前的脆弱无助。法刚没说话,只是伸手示意连章随他一同到船头。等攀上船头后,法刚便从船头找了两个救生圈,递给连章一个,悄声说道:“我们拿下去吧,万一翻船,也有准备。”“哎!你们是谁呀?敢乱拿救生圈,快给我放下!”这时,船头闪出一个管理人员。连章正准备放下救生圈,却被法刚拦住了,法刚大声回道:“我们没有乱拿,浪头大,拿救生圈自保,我们不拿,船翻了,你能负得了什么责任呢?”法刚的气势震住了管船人,那人不再说什么,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离开了。“法刚,你胆子真大,我还担心他会找我们麻烦呢。”“连章啊,遇到事情不要慌,我们做的有道理,就要跟他讲道理,随便退让是做不成大事的。”连章觉得法刚讲的很有道理,钦佩地点点头。在滞留厦门港的日子里,法刚和连章在天色好的时候,常会呆在甲板上遥望鼓浪屿岛上蜿蜒曲折的海岸线,遥望那岸上的渔村和几座古老的建筑。望罢远处,再把目光收回近处,那些浪花,或滑进船底,或搏击船舷,十分生动有趣。海洋所表现出的强大吸引力,让法刚和连章感受着“万顷波涛拥海来”的开阔气势,使两人的心情异常激动。这时由远及近开来一辆飞艇。原来是卖东西的。法刚一摸口袋,摸到仅剩的3块钱金圆券,打算买些吃的东西和连章共享。那飞艇上的卖主既不懂客家话,又不懂普通话,法刚只好跟他咿咿呀呀地比划手势,最后总算用三块钱换了两碗芋头汤,一碗地瓜汤,还有装两颗小鱼丸的鱼丸汤。法刚看着这芋头汤和地瓜汤,不觉想到了阿姆。即便在家时那么艰苦,阿姆也从不舍得让法刚喝这些东西,总是让他吃干饭。触景生情,法刚的思念之情顿时一发不可收拾,心绪又久久不能平静。31948年11月下旬,法刚所乘坐的船终于缓缓地驶入高雄港口。早就背好行囊,站在甲板上的法刚,眺望着已近在咫尺的高雄:这是一座位于台湾西部平原上的海港,一道长长的沙堤构筑成港湾,附近几处冈陵,看上去苍茫而孤独,远处巨大的高雄国际灯塔十分醒目。法刚在心中默默地念着:“台湾,我来了,这里会有什么样的机会在等待着我呢?”第40节:患难相扶人性美陌路同船赴台湾(3)在高雄上了岸,温太太祖孙三代,已然与法刚连章一样人生地不熟,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里去找温先生。侠骨柔肠的法刚虽然也已经在海上花掉自己仅剩的3元金圆券,但哪能丢下她们祖孙三人不管,只得带她们一起去找地方落脚。大家一行五人在高雄的大街上走了许久,温太太抱着的小孩都哭累了,法刚才好不容易物色到一个小点的旅馆,看样子应该比较便宜。法刚正要走进去,温太太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皱着眉头,低声对法刚说道:“钟先生,你带我们住在这里怎么办啊?大家都没有钱了。”“我有考虑的,你们先照我的计划做,住下来再打算,记得千万别跟店家说我们没钱。”法刚冷静地叮咛道。温太太等人一想,不照法刚的法子做,一行人走投无路,那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大家便忐忑不安地跟着法刚走了进去。旅馆的登记处照例询问:“你们是不是一家人啊?打算怎么住啊。”“我们是一家人,找一间可以睡总铺的房间就可以了。”法刚抢着应答到。离开登记处,连章急忙问道:“法刚,五个人啊,怎么睡?”法刚让他先别急,看看房间再说。等服务生开了房间门,一看房间是当时流行的日式踏踏米,法刚有了主意,说道:“晚上休息时,温太太睡最里面,小孩睡她旁边,老太太睡小孩旁边,连章你就挨着老太太睡,我睡最外面。”人是住下来了,可钱依旧分文全无,大家大眼瞪小眼,想不出办法,只好全看着法刚,把他当救星看。法刚安顿大家先洗澡休息,自己硬着头皮想办法找钱。本想打个电话给熟人,可无奈兜里没有一毛钱,法刚想那就出去做工赚钱好了。等法刚出了旅馆的门,才发现有雨了,冷风夹裹着冷雨弥天卷来,笼罩得整个城市都一片灰色。在屋檐下躲雨的法刚,被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一阵寒意席卷心头。再看那高雄的路上,雨伞和雨衣连成一片,哪还分得清方向。法刚试着和自己周围的本地人攀谈,却发现语言不通,用手比划着交流一番,法刚倒更摸不着北了。看了半天高雄空蒙的冷雨,除了酷寒之外,法刚一无所获。做工赚钱的路子算是彻底断了,只好折回到旅馆。这次大家真的着急了,旅馆的账可是迟早要结的,没钱可是要命的事,这可怎么办?法刚不禁也有些神色不宁,仔细想着还有何办法可以弄到钱。当他在目光游离思索之际,突然发现温太太手上戴着一枚小金戒指,估计是她的婚戒。他暗想,把金戒指典当了,不就可以换些钱回来结账了吗?这个主意立即闪现在法刚的脑海里。法刚本想直说出来,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如果自己说出口,温太太万一要误会自己,以为自己早就打她戒指的主意,岂不百口难辩?可自己不说,钱又从何来呢?思来想去,法刚开口了:“大家坐下来聊一下,到底现在怎么办?”这时,温太太放下怀里熟睡的小孩,和老太太、连章聚拢到法刚周围。法刚环视了大家一眼,认真地说:“大家相识于船上,可以说是真正的萍水相逢,但我们大家的心是真诚的。”法刚说着指指自己的胸口,温太太等人看着法刚那身满是汗渍,已经没一点形状的高中生制服,想他连日来为大家操劳忙碌的样子,不由得充满感激地看着法刚,纷纷点头。法刚接着说道:“现在大家都身无分文,我本想外出做工赚钱,可风急雨大,路都找不着,也听不懂别人说的话,实在没办法做工。”法刚停顿了一下,注视着温太太说:“温太太,你一时找不到老公,但也别急,我来想办法;可你在高雄有没有熟人?最好叫他送点钱来,好帮我们解决燃眉之急。”其实法刚早知道温太太在高雄没有什么熟人,他这么说,就是想点醒一下温太太,让她想到典当戒指的事。温太太也不知是早有想法,还是被法刚的话把她点醒了,总之她听完法刚的话后,就有些不好意思地咬咬嘴唇,伸手摘下戒指,递给法刚道:“我这里还有个戒指,你能不能拿去把它当掉,换些钱来?”第41节:患难相扶人性美陌路同船赴台湾(4)法刚知道这也是目前唯一的办法了,可依旧替温太太有几分不忍,说:“这怎么好意思,这是你的婚戒,当掉了,你先生问起,你怎么讲?”温太太笑笑说:“没关系的,钟先生你是个好人,你照顾我们这么久,在船上给我们吃,给我们住,现在又帮我们找我先生,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感激你才好呢。”温太太真心诚意地觉得法刚虽年轻,确实是个难得的好人,而且还是个机智聪明的好人。法刚于是接过戒指,说:“温太太,这我得谢谢你了,戒指当的钱肯定能解决我们的燃眉之急,否则我们真要露宿高雄的街头了。”法刚把戒指小心藏在口袋里,然后在柜台拿了写有旅馆地址电话的店卡,他怕自己到时候不认得路回来。出了旅馆门,法刚刚在路边站下,只听得“叮——咚,叮——咚”,一辆人力三轮车正从大街上往这边行驶。法刚向车夫招招手,三轮车驶过来停下。法刚知道自己讲话对方肯定听不懂,便将戒指举起朝车夫晃了晃,再用手比划一个数钱的动作。三轮车夫终于明白法刚的意思,便示意他上车。三轮车来到一家金店附近停了下来。法刚一看,是典当铺,就下车走进去。店主看法刚的金戒指这么小,连称都没称,只按他们的规矩给了法刚一些台币。法刚也没办法多计较,拿了钱赶忙乘三轮车原路返回。“哎唷,法刚,你真的拿钱回来了,好厉害。”连章看到法刚掏出台币,惊喜地叫道。温太太和她母亲自然也大大舒了口气。这下大家今晚可以睡个安稳觉了。次日早上,大家再在一起吃过早餐,然后去结账,典当回来的钱也没剩几块钱了,根本不够这么多人买票去台北了。不过,今天已非昨晚,打电话的钱肯定是有的,法刚赶快打电话联络到了在家乡曾教过自己珠算的一位老师。那老师现在在高雄公共汽车管理处当管理员,据说待遇很低,又有一大堆孩子,日子过得很苦。管他怎样,到了这个地步,不找他,又能找谁?一个电话,大家的车票问题解决了。法刚的老师很快送钱过来。所有人感动得差点要欢呼了,纷纷握住老师的手,摇啊晃啊,久久不肯松开。4大家乘坐硬座火车从高雄驶往台北。或许是因雨天的缘故,窗外的田野在潇潇冷雨后,显得凄凄切切的样子,湿草和树木发出的微微呛鼻的味道,和着田野里淡淡的土腥味,从车窗飘进来:一切都好真实。随着列车的前行,窗外隔夜的寒气仿佛愈加浓烈。法刚望着车窗外满地的断柯残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一种悲秋的寒意袭上心头。想来,初到台湾便如此步履维艰,不知台北的路又在何方。下午大概5点多钟,列车在毛毛细雨中驶入了台北火车站。一行人下得车来,却发现温太太的先生竟没来接站。法刚安慰她说:“没关系,路本来就在嘴上,我们肯定会找得到的。”“法刚啊,我们到台北了,这就是台北。”连章兴奋地四处张望,好象到了一个心中期盼已久的理想之地。法刚在毛毛细雨中,却没连章那样兴奋。台北是到了,可这座城市仿佛没有天,抬头看不到太阳,茫茫的城市与天空,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触景生情,法刚不禁有些失落感,家乡虽苦虽穷,可有阿姆等亲人的情感温暖。如今独在异乡为异客,天潮潮地湿湿,任凭伞都遮不住的料峭凄寒,不禁涌上他的心头。法刚不敢过多让失落情绪主宰自己,忙叫了辆铃铛作响的三轮车,把地址给了车夫,大家便都上了车。路不是很远,没多久就到了温先生家。斯文且带几分冷漠的温先生,是个公务员,和温太太在大陆结的婚。如今温太太第一次带着母亲和孩子来台湾探望他,温先生自然十分欣喜,他炒了很多菜,招待法刚和连章。席间的感谢话自然是少不了的。吃过饭,法刚和连章与温先生温太太道别一番,便起身前往钟自若家去了。第42节:寄人篱下辛酸多社会处里现曙光(1)第十章寄人篱下辛酸多社会处里现曙光——“法刚,你去盛饭啊,你俩不能与我和你叔叔相比,你们年轻,饭量大,应该多吃点啊。”法刚“得令”,就自己去盛饭,他侧着一点身子,挡住大家看他盛饭,他盛一下,就用盛饭勺子狠狠压一下,争取达到一碗顶两碗的效果……11948年冬天,台湾异常冷。这种冷除了来自天气,更来自政治。日本投降以来,日据时代所谓“工业日本,农业台湾”政策引导下的畸形经济,由于大陆内战的间接影响,尚未得到调整和修复,国民党150万吃“皇粮”的大军忽然蜂涌而来,这一情况无异于给本已十分脆弱的台湾经济雪上加霜,别说台湾人民不堪重负,国民政府官员也不得不承受沉重的考验。钟自若当时任国民党台北市书记长,上下班乘黄包车,一出门就有很多人追随左右侍候,在台湾社会属于上流阶层。钟自若的家亦是当时意义上的别墅一类,富丽堂皇,十分豪华。钟自若的太太是湖南人,内地大学毕业。或许是受自己先生的濡染,她也讲一口流利的客家话。她身上既有知识分子的聪明和涵养,又有大家闺秀的豁达与狡黠,她随意中不乏矜持,热情中又暗臧着冷漠。法刚和连章有点害怕她,却又打心里很敬重她。连章法刚虽然是投奔本族叔叔,而且也似乎得到了钟自若作为本家叔叔的正常待应,心里却总有点莫名的诚惶诚恐,感觉仿佛找错了人似的。连章还好,因为事先他父亲曾与钟自若打过招呼,而且他们两家缘渊甚深;法刚则大为不同,即便他现时权且也姓钟,也与连章一样属于钟自若的侄辈,但他是连章带他来的,客观上难免有借连章关系的意味,因此他的内心除了某种不安,还有某种惭愧的成份。据连章讲,钟自若自幼聪明好学,但因家穷,读高中时差一点辍学,连章父亲见其是块材料,就动员钟姓族人捐款相助,条件是钟自若功成名就以后要尽力帮助钟姓后辈发展,钟自若自然满口答应。于是在蕉岭钟姓人大力支持下,钟自若顺利读完了高中,顺利考上南国名牌——南京大学。大学毕业后,钟自若参加了国民党,走上了从政之路。日本投降后,钟自若追随陈仪来到台湾,经历了著名的“2﹒28”事变,逐步官升至国民党台北市书记长职位。之后,钟自若果然没有忘记他对家乡族人的承诺,屡有乡亲来台旅游或谋取生活,钟自若总要邀至家中留宿招待,尽力帮助。此次连章来台之前,连章的父亲曾与钟自若联系过,钟自若面对自己的最重要的恩人,也表示过与众不同的态度:一定要先帮助连章完成大学学业,然后再帮他谋取就业。因此,如果说法刚跟随连章来钟自若家,除了是一种权宜之计,顶多还希望钟自若也能帮他找一份不致饿死的工作,而连章则不同,他差不多是怀着读大学的梦想来到钟自若家的。可是,连章的大学梦很快就破灭了。一日,钟自若与连章法刚闲聊,钟自若说:“你们闲着也是闲着,就先帮两个弟弟补习功课吧。听说法刚的数学好,就负责辅导老大,连章负责辅导老二。过一段时间,我会给你俩找到工作的。”法刚看见连章有点惊愕的样子,口微张了一下,似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既然钟自若把连章和法刚放到一起,称会给两位找到工作,很显然连章上大学的事就不在钟自若的安排之中了。连章上大学的梦想当然也就算是破灭了。事后,法刚“安慰”连章说:“算了,这年头,不要想得太好,能给我们找份工作也可以了。”连章瞪了法刚一眼,气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在辅导两个孩子学习中,连章显得比法刚运气好一点。钟家二公子十分聪明,连章的辅导也当然地轻松而富有成效。而钟家大公子却是个大笨蛋,纵然法刚当过教师,且对教授五六年级数学有很多独到方法,却对大公子一筹莫展。连章见法刚“工作”得很苦恼,就免不了揶揄一番:第43节:第寄人篱下辛酸多社会处里现曙光(2)“喂,你不是当过教师嘛,怎么连个五六年级的数学也拿不下来?”两个老同学,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开玩笑找乐子。2对于两个年轻人讲,在钟自若家等待工作是一种很折磨人的事情。这种折磨除了等待本身,还有来自生活方面的。他们在大陆老家时,由于普遍食物粗糙且缺少营养,食量都比较大,大家往往用一种很大的粗瓷碗盛饭。而眼下在钟自若家里,则用的是一种很精制的小碗,两个年轻人与其说是不习惯用小碗,毋宁说是小碗里盛得饭太少,比如他们几乎是还没有吃出饭香来,一碗饭就底朝天了。他们当然可以多盛几次,或者说谁也未曾对他们设限只能盛多少次,但看到叔叔婶婶往往只盛一次就称吃饱了,就担心自己盛太多次了会让他们讨厌或心里骂自己“饿死鬼”。于是,两个年轻人虽然顿顿有饭吃,却断不了常常哄肚皮。法刚自幼就鬼点子很多,有时实在忍不住了,就也玩一两招小聪明。比如他吃完了一碗饭后,故意“不小心”用筷子敲击一下空碗,引得婶婶看见了,会说:“法刚,你去盛饭啊,你俩不能与我和你叔叔相比,你们年轻,饭量大,应该多吃点啊。”法刚“得令”,就自己去盛饭,他侧着一点身子,挡住大家看他盛饭,他盛一下,就用盛饭勺子狠狠压一下,争取达到一碗顶两碗的效果。法刚的这一手又令连章既可笑又佩服。连章说:“你小子,担心改天我找叔叔告状,看你的脸往哪儿搁。”也许是由于连章与钟自若亲戚关系比法刚更近,就总是显得比法刚更忠实于钟自若及其太太一些。有一次,连章对法刚说:“你不要总是挑剔,我想叔叔一家对我们还是很好的,我们在这里每星期都能吃到大块鸡肉,我不相信你在内地时能有这样的生活。”法刚说:“我知道叔叔对我们是很好的,不过你讲到鸡肉,我问你,你吃时感觉怎样,与在大陆时吃到的一样不?”连章作回忆状,半晌后才说:“这里的鸡肉与大陆的鸡肉是有点不一样,吃起来涩涩的,木木的,一点味道也没有。”法刚又说:“那你想想为什么与以往我们在大陆吃得鸡肉不一样?”连章再想想,说:“我不知道,可能是水土不一样,养的鸡也不一样吧?”法刚笑笑说:“我告诉你吧,其实不是这里的鸡与大陆的鸡不一样,鸡是一样的鸡,只是你以往在家里吃的是鸡肉,如今婶婶给我们吃的是鸡渣。”连章说:“什么是鸡渣?”法刚说:“就是熬过鸡汤的鸡肉,这些肉不给我们吃也要倒掉的。”连章一阵愕然,半晌无话。当然,对于很多事情,两个老同学都只是私下说说而已,如法刚所言,钟自若让他们住下来,并答应帮着找工作,作为仅仅是本家亲戚,已是给足面子了,按照“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古训,应该够大家回报一辈子了。其时,法刚连章只关注钟自若何时才能帮自己找到工作,以便让自己自食其力,结束寄人篱下的生活。日子一天天从大家身边划过,两人继续着为钟自若的两个孩子辅导功课,心中焦急不安。忽一日,两人捅了一次大娄子。在钟自若家,烧洗澡水用得是电炉子,烧锅又很小,每次只能烧两瓢水的样子。对于钟自若家里的每个人,两瓢水已够洗澡了。法刚连章一直以来当然也是只用那两瓢热水洗澡,但感觉从未透彻地洗过一次。于是,有一天,法刚和连章商量:能不能到外面找些枯树枝之类,自己驾火烧水,既可以多烧几锅,好好洗个透水澡,又也可为叔婶节省一次烧水所费的电。连章认为可行。于是,两人就在院里院外的一些树下,拣了好些枯枝败叶,然后自己驾火烧水。他们的目的很快达到了,他们烧了好多锅水,每人都洗了一次久违的痛快淋漓的澡。可是,两人澡是洗好了,娄子也捅下了:烧水锅的锅底让柴烟给熏黑了,而且更重要的是熏黑了的地方永久性地洗不干净了。第44节:寄人篱下辛酸多社会处里现曙光(3)怎么办?如何去向婶婶交待?买一个新的赔上当然最好,可两人身无分文,拿什么去买?情急之下,法刚头脑中又冒出一个点子来:求外援。他知道钟自若在台湾的台中还有一个弟弟叫钟自强,他想如果打电话向钟自强陈述一下情况,得到帮助更好,得不到帮助,也可以通过钟自强把他俩的沉重的歉意和悔恨转达给婶婶,避免了直接面对婶婶时,被劈头盖脸地斥责的可能。他想一定要让婶婶有一个缓冲和消化恼火的时间,最好不要造成让她骂出口来,那样的话,大家还好继续相处下去,不然,如果大家彼此间没有了面子,他们两个就得扫地出门了。扫地出门似乎也还不是很可怕,最为恐怖的是连找工作的可能也一起会失掉。如果那样,他们俩人是不是可能饿死台北街头,就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事实了。连章便硬着头皮拨通了钟自强的电话,他向钟自强陈述了情况,希望钟自强能借钱给他,让他很快依原样买一个锅顶上,而且避免让婶婶知道。钟自强听完电话,回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们别着急,我晚上过去解决吧。”法刚连章忐忑不安地等到晚上。钟自强来了,接着婶婶也下班回来了。钟自强先训斥了一顿他俩,意思是不够洗就多烧几锅嘛,何以要把农村的一套也搬来。连章说主要是想为婶婶节省点电。钟自强说烧一锅水又能费多少电,不需要这样嘛。接着,婶婶也叫他们两人至客厅。看样子她早已知道了,脸上却没有怎样恼火。婶婶说:“没关系的嘛,锅子烧黑就烧黑了,洗洗就那样用就行了,你们还要让我弟弟买一个,真是的,没必要嘛。”法刚连章悬着的心才结结实实落回到肚子里。3不久之后,钟自若首先帮连章在花园一个客家庄的小学找到一份教书工作,并且送他上了班。连章虽没有圆了大学梦,好歹算有了自己找饭吃的地方。法刚继续住在钟自若家里。自然,原来连章辅导钟家二公子功课的工作也转移到他头上。连章在时,两个年轻人经常插浑打科开玩笑苦中作乐,时间不经意间就打发过去了,现在只剩法刚一人,就仿佛翘翘板的另一边忽然没有了,感觉只有一种无奈的坠落。法刚别无选择,只有在坠落中继续自己的日子。他尽职尽责地完成好对钟家两个公子的功课辅导外,还干一些诸如去排队打油买米等事。如果还有剩余时间,要么是看书,要么去外面会一些他偶然认识的朋友。说话间已进了深冬时节,不久之后就要过春节了。一日吃晚饭时,钟自若对法刚说:“法刚,你的工作也有了,具体职位在高雄,你可以在10日之内去报到上班,你有一定文化,这工作很适合你,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干得很好。”法刚听到给自己找到工作了,一时高兴得感觉头都有些大了,但又听工作地点在高雄,飞速飙升的高兴就戛然打住。他忽然想,天这么冷,自己又没有御寒的衣服和被褥,去了高雄怎么办?想完了去的问题,又想怎么去的问题:高雄台北分别在台湾的两头,相隔数百公里,肯定不可以步行去的,可是自己又没钱买车票,怎么办?后面,钟自若又对他讲了很多去高雄后的若干注意事项,以及先找谁后找谁怎么找等实际问题。法刚只嗯嗯地胡乱答应,耳朵里却一个字也没再听进去。法刚并没有往高雄去报到工作。他还是一如既往地辅导钟家两个公子和外出排队买米打油。剩余时间,他还是要么看书,要么去会一些朋友。几天之后,钟自若见法刚没有任何动静,就问他何以不快些去高雄上班,难道还嫌工作不好?法刚低头半晌,然后不得不回钟自若说:“叔叔,我出来时原打算是去新加坡的,那里天热,所以就没带冬天御寒的衣服,被褥蚊帐也都没有,我还是不去的好。”法刚没有讲自己甚至还没有路费的问题,他想如果钟自若没有打算帮自己搞一点御寒的衣物的话,路费就更加不可能给他了。钟自若也没有再往深处询问法刚,只平淡地说:“那你怎么办啊?”钟自若的这一句话,法刚当然听得出,他是没有可能再帮自己找工作了。这让法刚仿佛是听到了一种类似逐客令般的话语,他的心不由一阵颤抖。他又一次停顿半晌,然后拼命酝酿出一点勇气来,说:“叔叔,我不想再麻烦您了,我的事我自己考虑吧。”在台北找不到工作,又怎样往下走呢?这一夜,法刚失眠了。法刚想,看来,跟连章来台湾的决策压根就是一步错棋。既然走不下去,那就折戟沉沙打道回府算了。法刚提笔给梅州石扇的三叔母和蕉岭的阿姆分别写了一封信,在信中,法刚陈述了自己的处境,希望亲人能寄一点旅费来台,以便让自己返回家乡。就在法刚等待家书打算返回故土的时候,在他的眼前,竟闪出一线希望之光。一天晚上,有一老乡朋友打死了一只狗,电话邀约法刚等几位朋友过去一起吃狗肉。在吃狗肉期间,大家知道了法刚的处境,有人就提出让法刚从钟自若家出来同大家一起住,有人还建议法刚去找台湾社会处的李一忠先生,请他出面在社会处谋一份职业。大家讲,李一忠先生是客家人,为人很讲义气,兴许能帮到你。根据朋友们的提议,法刚找到了社会处的处长李一忠先生。他向李一忠先生陈述了自己的处境,希望能帮自己在社会处里谋一职位,以便生存。李一忠果然很同情法刚的处境,但他说台湾实行的是孙中山国父的五权宪法,正式职位必须有各级考试合格证书,方能上任,你现在连高中文凭都没有,正式工作肯定是不行,你就做个临时工吧,临时工的工作级品是低点,但可以抽时间自学,然后去参加考试,一旦考试及格,颁发了证书,正式工作就会有的。正所谓“有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法刚在国民党台北市书记长那里没有找到出路,却在台湾省社会处有了落脚点。法刚离开钟自若家,从此走上自立之路。4法刚来到社会处,住在一个从未有人住过的形同狗窝的角落。他本是一个泡在浓郁美好的亲情中成长起来的人,这时独在异乡为异客,而且是住在这样一个地方,难免感到孤独忧伤,愁肠百结。冬天的夜晚很长,他常常一个人流连于都市霓虹,徜徉于洒满清冷银光的小径,在寒风细雨中怀想家乡故土。其时,偶有远处卖肉粽的吆喝声传来:“肉——粽——哩——”声音悠长,凄沥,慑人心魄,更令他莫名地想起一句古诗“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远人。”不久后,法刚真是收到了远方亲人的回信。家书抵万金,法刚激动万分,他用颤抖的手折开信封,泪眼模糊地读着亲人的字迹。那时,他一点也不知道这是台湾与大陆失去联络三十年之前的最后通信,同时,某种意义上说,这封信也是见证两岸分离历史的家书。三叔母的回信和阿姆的回信相差一天先后收到,内容却不同。三叔母在信中说,她很同情阿三的处境,但家中经济窘迫,根本无法为阿三筹到回程盘费,希望阿三另想办法。阿姆的回信是姐夫代写的,阿姆在信中痛陈母子别离之苦,希望阿三再等一些时,阿姆典卖所有土地田产也要为阿三筹集回程盘费。谁知这封信竟是阿姆作为母亲对儿子的最后声音。此后,随着两岸关系决裂,法刚与母亲同所有分居于两岸的所有亲人一样,从此音讯杳然。诚如一个小孩离不开扶车学不会走路,一个大人摆脱不掉总是依赖别人的思想,一样也一事无成。法刚离开钟自若家来到社会处后,才真正看到人生舞台的广阔,才真正领会了“天无绝人之路”的不朽含义。因此,当他从家书中听到阿姆的呼唤之时,事实上他已经改变了想法,确立了不回家的信念。他想,当初自己离家来台,是因为家乡贫苦,希望通过来台湾改变人生境遇,而后回报家乡亲人,如果现在就回去,岂不是半途而废,或成为画虎不成惹人笑之事吗?他没有办法把自己的新想法重新写信告诉阿姆,就用日记方式向天隔一方的阿姆作了汇报。他在日记中写道:敬爱的阿姆,你的阿三后来想过,如果现在回去,等于是无功而返,而且也将愧对劳苦功高的阿姆,也愧对所有蕉岭的钟姓人和所有梅州的萧姓人,阿三不能这样,阿三应该是一个有骨气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阿三向阿姆泣血保证:未来不骑白马不还乡,决不给阿姆丢脸!台湾的任何务公人员、教育人员,都要经过考试。当时大陆来台的很多人都没有经过考试,于是为了照顾所有未经考试的人获得考试权,设立了很多级别的考试渠道,有简定,普考,高考等。简定是最基础的考试,简定及格,相当于高中毕业,之后才有权参加普考和高考。普考在每年的四月举行,及格后相当于大学毕业,高考在每年的九月举行,及格相当于硕士毕业。法刚深知,在台湾谋发展,唯一出路就是参加考试,而参加考试的及格之路,唯有学习。法刚的临时工的薪水虽不高,工作时间却不多,正好适合法刚学习。他把自己十分微薄的薪水全部用在买书上,他买的书都是教育学一类的,有数学、物理、化学、英语等。他打算一旦考试成功,还是重操旧业当教师比较好。学习,对于法刚讲,是强项。他生性爱学,而且头脑聪明,自然不在话下。但一是他还要一边工作,以保证生存,二是他没有一个固定的相对安静的环境供他学习,这两点导致了他的学习是一场游击战。当时,恰好有个浙江人与法刚目标一致,志趣相投,两人便结成友好同盟,互相鼓励,互相帮助。他们在节假日时,就在阅览室的阅读台学习,在书店的走廊过道学习。乘车时就在车上学习,工作时,就尽量地选择多蹲几次厕所,或在厕所时多蹲一点时间。他们认为在厕所学习效果最好,因为第一是安静,第二是很少有人干扰,第三也很干净。学习是法刚旅台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抉择,也是他旅台人生中的第一回合的重要拼搏。可喜的是在这场没有硝烟的苦战中,法刚胜利了。第一年,法刚简定考试高分及格;第二年四月,普考及格,同年九月,科目为教育心理学的高考又以高分及格。法刚有了大学学位资格,有了硕士学位资格。法刚实现了自己当教师的初步目标,他被直接派往台北成功中学当任了高中毕业班数学教师。法刚高考及格被任命到台北成功中学当了教师的消息传到钟自若耳中后,他大为震惊,他专门约见了法刚,举起大拇指夸奖法刚为蕉岭钟姓人争了光,是钟家人的好后代。法刚心想,我岂止是钟家的好后代,我还是萧家的好后代呢。法刚在考试登记时,已将姓写回到本姓萧,但他没有把这一情况告诉钟自若。第47节:小屋缔结秦晋好油坊门前万国旗(1)第十一章小屋缔结秦晋好油坊门前万国旗——法刚和月云的小小陋室,既演绎着他们两个人婚姻的烂漫和美好,又见证着他们两个人生活的琐碎和艰辛。或者更具体地说,这里作为他们两个人的家,伴演着作为家的多种功能。只有他们两个人时,竹床和所有空间就是他们的卧室;朋友来了时,竹床、两个竹凳以及办公桌便组成一个客厅;而床头安着锅灶放着碗筷,则可视为是厨房……1古代中国是一个号称重文轻商的国度,但历史上无论哪朝哪代从没有哪一个文人以很有钱著称,即使是到了当代,教育被极度重视的今天,一样没有哪个教师腰缠万贯。法刚由社会处的最下层的工友职位被直接派任到台北成功高中当任高中毕业班数学教师,应该说是实现了人生的一大飞跃;而且,由于他英俊端庄,风度翩翩,聪明敏捷,才华超群,成绩显著,在社会上名声渐起。但是若讲到钱,却总是囊中羞涩,一文不名,以至于虽已年届二十大几,却一直不敢谈婚论娶,甚至不敢交女朋友。当然,如果在蕉岭老家,即使阿姆再贫困,也还是可以用借贷或通过民间“谷会”等办法凑到一些钱结婚的。但现在是在台湾,法刚自己没有钱,又没有亲人相助,他只能被动等待。忽一日,有一位往日在社会处的同事向法刚伸出援助之手。同事称,他太太有一妹妹,家在屏东,人长得很不错,就是脾气稍大点,如法刚有意,可以去女方家里相看一番。法刚想,自己这个穷酸样,有人问津介绍女朋友,已属抬举;再者,脾气大点事实上也没关系,顶多是你不做我做,你不挑我挑,你不烧饭我烧饭,有什么要紧?遂对社会处的同事说:“脾气大的人有三个优点,一是正直,二是善良,三是大气,所以我认为其它方面好就行了,脾气大小无所谓。”两人便约好时间,一起去相亲。既是相亲,起码不能穿很不好的衣服,可是法刚却连一件穿得出去的衣服都没有。买当然来得及,但法刚的所有积蓄只有300块台币,若买了衣服,恐怕买车票也不够了。怎么办?这时,社会处的同事又说:“不妨先借一件应付一下也行啊。”一语点醒梦中人,好,那就先借吧。于是,法刚就去借衣服。他在自己的朋友中一个一个筛选,看哪个朋友的衣服既好看又适合自己穿。最后,他选中了其中一位朋友的中古西装。这身中古西装的布料是香港进口的,质地很好,衣服款式及做工也很好。借过来一试穿,哇!真是马靠鞍人靠衣,法刚本来就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小伙,现在穿上了笔挺的中古西装,一下子比影视明星都俊俏了。法刚的朋友们以及社会处的同事都很高兴,大家说:“你这一次去相亲,百分之百没问题。”2法刚去相亲的人家,正是后来的太太李月云一家。李月云的父亲是一位小商人,在屏东开一家西装店,店里有二三十位员工。李月云生母已丧,家中以主人张罗接待客人的是她继母。李月云当时还有一老奶奶,是李月云的父亲从广东省的淞口带过去的。李月云一家对法刚的到来表示了诚挚的谢意,并给予了热情的接待。当时,李月云家的很多街坊邻居都来观赏这位台北来客。李月云的奶奶是一位古道热肠的善良老人,她眼睛已不太能看得见,她问周围的人来相亲的小伙子长得怎样,大家都说是唐伯虎再世,不仅文才好,长得也好漂亮啊。老人就让法刚走到自己跟前,拉着法刚的手问这问那。老人把法刚误记成了“刚法”,就总是“刚法,刚法”地去称法刚。李月云的继母就改正老奶奶说:“妈,人家叫法刚,不是叫刚法。”老奶奶就笑着说:“不管刚法还是法刚,是我的孙女婿就行了。”又接着对法刚说:“刚法啊,你要是跟我孙女儿结了婚,你可一定要带我回老家,我真的好想家啊。”老人的这句话说得法刚几乎掉下泪来。人同此心,法刚又何尝不想家啊。可是眼下形势,哪有可能回老家啊!法刚当然不便告诉老人真实的情况,他只“哦哦”地应承着老人的话。李月云的继母又对老奶奶说:“妈,人家要不要咱月云还不知道哩,你就那样讲。”老奶奶说:“不要也得要,咱是老乡嘛,”又转对法刚说,“刚法,你说是吧,你一定要做我的孙女婿啊。”法刚还是“哦哦”地答应着老奶奶。法刚打心里对老奶奶产生了由衷的敬重和爱戴。接着大家一块吃酒席。酒席很丰盛可口,法刚却不知为什么怎么也吃不下,他不知是想这桩婚事,还是在想老奶奶的话。吃完了酒席,天色已晚,法刚为了避免与大家在一起不知说什么好的尴尬,对大家说声“出去溜达一下”,便一个人去了不远处的屏东公园。法刚走着走着,看见前面有个卖面包点心馒头等食品的小摊点,觉得有些饿,遂掏零钱买了一个馒头,边吃边往前走去,心想千万不要让李月云家里的人看见,不然刚刚吃过酒席又在这里买吃馒头,岂不是成饿死鬼了?不料怕鬼就有鬼,法刚咽下两口馒头,第三口刚咬到嘴里,忽然侧面胡同走出两个人来,抬头一看,竟是李月云和她姐姐。法刚一时羞得恨无地洞可钻,他既不方便把嘴里的馒头吐掉,又一下子因嚼咬未到位而不能吞进肚子里去,憋得脸都成红公鸡了。李月云姐妹俩倒是没有笑话法刚,姐姐对法刚说:“我们一起去找个店子吃夜宵吧,我请客。”法刚勉强把馒头强咽进肚里,万分难为情地解释说:“我这人平时很爱吃馒头,看见了就顺便买一个吃吃看,倒也不是因为饿的原因。”心里却在说,我可是没钱请你们吃夜宵的啊。次日早上,法刚要返回台北,李月云的父亲送别时对法刚说:“孩子,咱们也算有缘啊,我不知道你看不看得上我女儿,我是很看好你的,你要是不嫌弃,愿意娶我女儿,聘礼什么的我都不要,酒席也不用请;而且,我还要送你一台缝纫机。”李月云的继母也说:“我们对你是真心的,希望你娶我女儿,我们相信你将来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业,你也要对自己有信心啊。”对于两老的话,法刚未置可否,他不是不愿意回答,他是在想,我衣服都是借的,就算你什么都不要,我又怎样来迎娶啊。3回到学校后,法刚继续全身心投入工作,暂时把婚事搁一边。可是不久后,李月云的父亲给法刚写来了一封信,信中大意说:你走后,我们全家人都很思念你,尤其是老母亲总是不停地讲你,我们全家人对于这门亲事很有诚意,希望你能够接受我女儿,两人缔结秦晋之好……法刚读到自己走后老奶奶不停地讲他时,不由又莫名地潸然泪下。李月云一家如此厚意,法刚认为自己如果辜负了,那简直是一种大逆不道。他立刻复信李月云父亲,表示承蒙错爱,不胜感激,愿意将择日前往屏东迎请令爱来台北成亲。答应了就行动,这是法刚的性格。可是积蓄原来还是三百元,屏东相亲等一些事情花去了大几十元,现在只剩二百多元了,怎样用这二百多元把老婆娶过来呢?首先,衣服还是再向先前那位朋友去借,结果朋友建议说,干脆你买了去算了,钱也不要你现给,半年内逐次付清就行。法刚认为这样也好,就决定以半年内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下来中古西装,接着再花很少的钱买一件很便宜的衬衣和一条半新的领带,穿戴起来一照镜子,哇,比相亲时又多了几分潇洒帅气。接着,又在台北近郊一个油坊租到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土砖小屋,买了一张竹床两支竹凳放进去,再到学校打借条借回来一张已废弃的办公桌,结婚的新房就这样搞定了。法刚再次来到屏东,李月云的父母已把给女儿陪嫁的东西准备好了,有缝纫机,衣服,甚至还有民间称为“为女儿带路”的几只鸡,大皮箱小包袱好些个,还有一家人浓浓的情义和殷殷的祝福。屏东到台北有慢车也有快车,法刚自然选慢车。法刚和新婚妻子李月云在屏东车站与李月云爸妈以及几位李家亲友依依惜别。多年之后,法刚每每忆起当时的场面,都忍不住要落泪。他认为李家不嫌弃自己孤苦伶仃贫困潦倒,将女儿嫁给自己,如此深恩大义,他将永生不忘。4迎着一阵浓浓的花生香味,法刚和自己的新婚妻子李月云走进了洞房。洞房很简陋,生活却是美好的。李月云是一个勤快而又极赋美感的女人,为了将房间打扮得漂亮一点,她绣了几条花色方巾,一条铺在旧办公桌上,一条铺在娘家带来的皮箱上,使屋里陡然增色不少。当然,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很多,比如竹凳子和竹床的丑笨一时也改变不了等等,但那都不要紧,新婚燕尔的幸福和快乐把一切的不尽如人意的东西都冲掉了。然而,生活毕竟又是很现实的,两人在享受幸福的同时,也时有挫折横在他们面前。因为租住的房子很偏远,出门的路多高一下低一下坑洼不平,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尤其是小巷里没有路灯的地方,摔跤崴脚的事就很多。一天晚上,法刚偕妻子李月云外出,不慎让妻子李月云也摔了一跤,当时李月云穿得是从屏东带来的木屐,她在娘家时就很珍爱这双木屐,不料竟给折断了,木屐上的皮也一起断了。如相亲之前社会处的同事所言,李月云生性有些小姐脾气,这回第一次被证实了。李月云当即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还用客家话大声诉说:“这地方是什么鬼路,我真倒霉嫁给你!”法刚平生第一次直接面对女人发脾气,而且发脾气的是自己的新婚妻子,真是手足无措,尴尬万分。婚姻往往呈现出某种烂漫和美好,而生活则常常显得琐碎而艰辛。法刚和月云的小小陋室,既演绎着他们两个人婚姻的烂漫和美好,又见证着他们两个人生活的琐碎和艰辛。或者更具体地说,这里作为他们两个人的家,伴演着作为家的多种功能。只有他们两个人时,竹床和所有空间就是他们的卧室;朋友来了时,竹床、两个竹凳以及办公桌便组成一个客厅;而床头安着锅灶放着碗筷,则可视为是厨房。在日常伙食安排上,两人本着量入而出的原则,十分节约。如大约一个月安排买一斤肉,一条鱼规定吃两餐。节约归节约,做起来还是要有板有眼,即有客家传统风味,又富有浓郁的生活情调。如他们熬制的客家“三及第汤”,既有猪肝,还有粉肠等,显得十分地道。大家虽然生活清苦,却都显得很有热情。月云很讲卫生很爱整洁,常常把锅子里外都擦得锃亮,平时家里井井有条,让人感觉很温馨。法刚也很爱惜从月云娘家带来的那几只“带路鸡”,并用其中两只母鸡孵了三十多只小鸡,每天下班回来,总要“咕咕咕”叫几声,等小鸡们疯狂跑来后,他撒一把鸡食,然后观看它们飞快地在地上抢食吃,感觉仿佛有种给予的快感和号令三军的威严。接着,李月云怀孕了,法刚和妻子月云感到无比激动和惊喜。可是,旋即,他们就从激动和惊喜中退出来,变成了一种沉重的忧虑。法刚现有的薪水供他们夫妻俩生活尚显捉襟见肘,如今再添一口——虽然还在肚子里,但事实上已经开始需要提供额外营养了——将会是一种什么情况呢?法刚想到了在新加坡的父亲。法刚提笔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在信中,法刚讲了自己困难处境,希望父亲能给予一定帮助。一段时间后,父亲的回信到了。法刚打开信封,只见父亲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