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姜维将劝降书射入天水,城门开了。五日后,姜维穿上蜀汉官服,受任仓曹掾,加奉义将军。诸葛亮在给留府官员张裔、蒋琬的信里写道:“伯约忠诚勤恳、思虑周密,才干胜过了永南、季常。此人称得上凉州第一等的人才。”又说:“伯约对军事非常精通,既有胆识,又熟知兵法。他心存汉室,才智过人。我先令他教练五千步兵,有所成效后,再派他入朝觐见主上。”这些话被一个人看入眼里,酸在心头。这个人一直盼着诸葛亮将“才智过人”、“思虑周密”……加到自己身上,可他兢兢业业、小心翼翼多年,先被兄长遮蔽、后被皇帝怀疑,在皇帝、兄长一一殒命后,在他挣扎着脱出沉沉压力,想要一飞冲天之时,却又眼睁睁看着丞相将赞美之辞毫无吝啬地给了个降臣、给了姜维!混账……每次想到这,都令他——马谡,耿耿于怀。“姜维!论忠贞、才智,他哪一点比得上我?”马谡恨恨掐断一根及及草,往几上重重一拍,“丞相待之太厚!他不过会耍几招花枪罢了,只是个夸夸其谈的家伙!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封侯……唉,丞相……竟请封他为亭侯!那混账!”心下愤愤令马谡险些忘了军议时间,面孔被灰黑和潮红笼罩,一时激怒、一时沮丧。需要个机会……马谡想。战时原本处处是机会,可惜自己一直被人看作谋臣而非将军,军功么,他是可望而不可及的。要几时才能出人头地?几时才能使襄阳马家举世皆知!?直至坐入大营,马谡仍然心烦意乱。魏延坐在诸葛亮左手第一位。第二位是吴懿。第三位是高翔。马谡是第四位,他下手坐着不识几个字的王平。在诸葛亮右面,侧立了精干的糜威:他一直甘愿做个护卫而非将军。马谡的目光很快从糜威身上移开,移到诸葛亮右面第一人:那赫然是姜维!列在关兴、张苞——关羽、张飞之子座前的姜维!马谡悄悄捏紧了拳。近日军议,他很少说话,是怕一开口就会与姜维针锋相对,给诸葛亮留下不好的印象。“月盈则亏……看你得意到几时!”马谡暗道。这时诸葛亮开口了。“魏将张郃率五万军正飞马赶来,即将横越秦川。”他指着悬图上一派平原,笑道,“诸位以为,我军该在哪里设防?”马谡蠕动了下唇,忍住了,眼睛直勾勾盯着图上两个字:街亭。就是那里!就像人之咽喉,只要占据街亭,便能扼住敌军呼吸,使之进退维谷!唉,多好的机会,又不知将落入哪位将军之手。一念及此,马谡不禁垂下头,火辣辣的热气在胸口流窜。为什么?为什么没人肯给他一支军队!我可以的!我能纵横沙场,鼎定天下哇!若给我八千人,不,五千人就好!我准能守住街亭,令大军再不必担心张郃。唉,可谁会……将军队交给我?那些鼠目寸光的将军,全是小看书生的……正乱糟糟想着,忽听诸葛亮问:“伯约说说看?”第96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6)姜维正襟危坐道:“越过渭水,占据街亭。”“哦?”诸葛亮眼含笑意。“街亭是通往关中的要塞。略阳川横贯其间,南北二山夹川矗立。城池虽小,地势险要,南凭高山、北望川水,一人当关,万夫莫开。”姜维侃侃而谈,“正如人之咽喉!控住街亭,就能拦截魏军进入陇西。少了张郃军力,丞相率军东取长安,易如反掌。”马谡轻轻哼了声。诸葛亮笑吟吟又问:“守街亭要多少人?”“八千。”姜维说,“假若派维前往的话。”“哼哼!延去,五千就够了!”魏延撇撇嘴。“子远(吴懿之字)以为呢?”诸葛亮问。吴懿思忖着回答:“大概……要一万人。”“公举(高翔之字)呢?”“八千差不多。”诸葛亮几乎就要问到马谡了!“五千、五千”,马谡反复低喃,一旦被问到,他便会字正腔圆地说出“五千”之数。不料诸葛亮看看他,却换了个话题,竟又从姜维问起。“伯约将怎样据守街亭?”“当道扎营,稳守城池。”姜维一字字说。诸葛亮眼里浮上了赞许。马谡把丞相每个表情都看得清清楚。完了、又是姜维……又是他!马谡脑里嗡地一响:今次丞相铁定要派姜维去守街亭,他要将每个灿烂的机会,都交给那小子!当道扎营,谁人不会?咽喉之地,哪个不晓?八千人,有八千人,就算主动出击也足够!该死!马谡将牙齿咬得咯咯响,咬得连太阳穴也一鼓一鼓的。“幼常……”真该死。“幼常?”真……“幼常!”诸葛亮第三次呼唤马谡时,他才豁然惊觉!“丞相?”“幼常,”诸葛亮将羽扇指着他笑问,“愿去街亭么?”此言一出,举座皆惊!“丞相……”马谡怔怔的不敢相信。“亮想派幼常去守街亭。”诸葛亮重复道。他把机会双手放在了马谡面前。他答应过他,很早以前,也暗自答应过马良——那个白玉兰般凋谢在狂风骤雨里的男子。他答应过令马氏门第光耀、令马家男儿世代簪缨。诸葛亮笑望马谡,守街亭不是难事,只要行军迅速、处置稳妥就行了;它又至关重要,重要到守住了街亭之人,便足以封侯!是老了么?诸葛亮淡淡一笑,想:所以,很爱看到青年人的喜悦和感激,也愿意做些使青年人快活的事,下一些更有人情味的决定。守住街亭——他相信他。马谡手指微微颤抖。青年人眼前渐渐蒙上了层潮气,鼻子也在发酸。原来诸葛亮没有忘记他,从来没有。“谡领、领命……”马谡哽声说。“丞相不可!”突然魏延高声说。接着是关兴,他皱皱眉道:“马参军?不好吧?”张苞也粗声粗气说:“要马谡去?不服哟!”就连一向温善的吴懿也摇了摇头。姜维一言不发,他新来归顺,此刻不宜开口。马谡看见他低垂的唇边,分明泛上一丝笑意!看在马谡眼里,那是不折不扣的嘲笑,仿佛在说:“怎样?参军,参赞军事就好,逞甚么强?马谡马幼常,只适合围着丞相转,说说话、聊聊天而已,真要打仗……算了罢,算啦!”没有人,除诸葛亮之外,没有一个人,肯站在马谡一边。“不要派马谡去做这么重要的事,不要令他败坏整场战役。”人人眼睛里,都流露出这个意思。“丞相不必冒险。”高翔低声劝道。这一声劝,使马谡又羞又愤,热血直往脑门上撞!诸葛亮没说话,从漆筒里抽出一根令箭。每个人都眼巴巴地望着这根令,它不及三两,却比千钧更沉重。魏延“蹭”地起身,抱拳说:“延愿领此令!”诸葛亮仍然默默的。魏延等了等,咳嗽几声,指着吴懿说:“要么,就请派吴将军前往!”“坐下。”诸葛亮淡淡道。刚刚还前倾身躯、等着领命的吴懿,感到一种凛冽的威严正弥漫在营中。他望望诸葛亮,看到他黑漆漆的眼睛里,闪着凉丝丝的、金属般坚硬的光泽。吴懿忙身子一落,重新坐好在席上,一面将呆呆的魏延也拉着坐下。吴懿与诸葛亮交往很久了,心知这个温和、宽容的男子一旦下了决心,就像泰山一样不可动摇,所以才有了南征、有了北伐,才有高高在上、不可逼视的丞相气度。“马谡。”诸葛亮说。马谡跨前一步,四面鸦雀无声。“在!”“你可愿领命去守街亭?”“末将愿往!”“守得住么?”“守得住!”“要多少人?”“五千!”第97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7)“亮给你一万。”诸葛亮手一伸,递出令箭,“务必当道扎营,稳守城池。”他使用了姜维说到的八个字,这使姜维得意而收敛地笑了笑。马谡接过令箭,刹那间,感觉到诸葛亮手指的力度。守街亭,虽然不难,却是此战第一件沉重的任务,是荣耀,亦是托付、督促,除此之外,也藏着深刻的危险。这是只能赢、不能输的一战,马谡将要面对曹魏名将——张郃了。没什么可怕的……他将令箭贴在心口,整个人都激越非常,只望插一双翅膀飞到街亭,抖一抖身,变做一个十丈巨人,将街亭完完整整地往怀里一抱,就死也不让出去——是的,死也不让!青年红着面孔,呼吸亦觉急促。“当道扎营,稳守城池。”诸葛亮叮嘱道。看着心不在焉的马谡,他忽然有些莫名担心。诸葛亮拿起了第二支令箭。魏延将身一别,对委马谡以重任之举,他仍不能赞同。诸葛亮没有看魏延,直接对王平说:“子均(王平之字)。”“有!”王平赶忙起身。“子均老道可靠,今次就担当副将,助幼常一臂之力吧。”“遵命!”一旦做了,就再不后悔。回顾往事,诸葛亮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尽管之前也经历了荆州沦丧、夷陵大败之类使人想想都心疼的挫跌,然而诸葛亮自信他没有做错,很多事,不是一个人能左右、能主宰的。但愿夷陵、荆州之事,再不重现。只等马谡抵挡住张郃,蜀军便可无所顾忌地东向长安!诸葛亮一人坐在散帐后的营里,四周仍飘荡着将军们不满的、怀疑的目光,这些无碍于他激昂高飞的想像。北辰星将高悬在长安上空,照亮整座庄严的帝都,曹睿一定要落荒而逃了,泾水、渭水将载满了星光,碎银一般摇晃着,也晃荡出一声声从容微笑,晃荡出羽扇纶巾的影子。“那时,便可告慰先帝在天之灵了……”他靠在几旁,抱膝而坐,微笑漾在唇边,勾出一个浅浅弧度,“幼常、幼常,亮与你一道建功立业,就在此日!”此日,假若诸葛亮能看清马谡更深的心思,他唇边笑意就会结成冰,一片片掉下来,“叮叮当当”摔个粉碎。马谡想:不,要一次更夺目、更惊人的大胜仗,要令天下记得这一战,记住马家第五子马谡之名!所以不必照姜维,哼哼,那小子所说去做,不必!3到街亭后,马谡望望左边峻拔的高前山、再望望右边低矮些的女几山,下的第一道军令是:“上山!”王平闻听,惊得几乎从马上跌下来。“马将军……?”“上山!”“丞相不是说当道扎营……”“嗳!”马谡摆摆手,“子均读过《孙子》吗?”王平“腾”地红了脸,少年从军,他从未好好念过书。“布阵高处,待敌到来,一鼓冲下,势必杀它个片甲不留!”马谡朗声背罢,大笑道,“《孙子》是最了不起的兵书,按它去做,没有不打胜仗的。姜维少胆略,只敢抵御,今次我马谡,”他趾高气扬地说,“就攻击一次给诸位看看!”“诸位”——仿佛他正在军营里面对众人,高谈阔论。王平没能劝住马谡,他只是个没文化的粗人,就劝一万句,听入马谡耳里,也不过一阵乱风。风……倒是很舒服呢!马谡仰起脸,感觉着五月清风吹开他发。好吧,就在高前山!凝望着山高摩云、白云舒卷,他想:就在这里,大败张郃!令“街亭”成为“官渡”、“赤壁”,成为以少胜多的代号!叫人像一言及赤壁就想到周郎、一谈到官渡就念及曹公一样,一说街亭,便脱口而出:“呀,马谡马将军!”用着赞美、叹服的口吻。马谡率九千军直奔山上,将另外一千人拨给王平指挥。王平领人在山脚扎了十几个小营,眼望着高山之上,很快飘起“马”字旗,飘起了阵阵甜蜜的炊烟。这是马谡一生最快乐的时刻,是飞舞在春日的柳絮、凝固在秋夜的霜花;一缕风来,霜花化了、柳絮散了!只有一件事马谡没估错:街亭果真将永世——几千年几千年地、与“马谡”联系在一起了。可惜他将迎来的不是一次辉煌大胜,而是严重的失败:一死难赎、九死难赎!蜀军上山后五日,马谡站在高处,隐约看到曹魏军旗。“来得正好!”他捏紧佩剑,将兵书在心里又翻了一回。“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想想罢,一柄利剑,“唰”地从竹端劈下,“空空空”把竹干一分为二!多爽快、多英武……汗水从手心里往外渗,马谡等着张郃走近,等着将名姓刻入永不磨灭的青史。张郃没有攻山。也没有攻城。一日、两日、三日……魏军就在近旁,可四周安安静静像是一个敌人也无。马谡忍耐不住,派五百军下去试探,他们很快跌跌撞撞跑回来。“下、下面……”率军的李盛喘着说,“有弓弩手,密匝匝算不清人数……哎!”第98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8)“没事。”马谡狠狠道。……“魏军围山了!”“没事。”“张郃纵火烧了五里!”“没事!”“我军伤亡两百……”“说了没事!”直到小军报来一个消息,它令马谡阴沉沉的面孔更加黑重。小军说:“断、断水了!”张郃只派了五千人射箭、五千人烧山,却用了整整四万人,昼夜不停地切断七处汲水道!再无水流引上高山,再没有生命能在光秃秃的山石里存活。蜀军有九千人,九千人若从叶子里嚼水,将整座山上叶子都扯光,也还不够!马谡面孔一阵青、一阵白,看看口唇干燥的裨将,忍耐着说:“我想想……再想想。”《孙子》里还有句话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马谡大叫:“置之死地……而、而后生!”土沫飞入喉,令他呛咳不已。“冲!冲下去……守在山上就是个死!杀!”马谡高吼,抽剑第一个往下冲。军卒面面相觑,勉强跟上他们古怪的将军。早敌人五日到街亭,原是一条活泼泼的生路,为什么将军硬生生将自己逼入死地?!干渴、困惑、怀疑,令蜀军人心惶惶,再想到山下有密密麻麻好几圈弓弩正对着自己,原先的狮虎之师,此时一个个四肢僵硬。“丞相断不会这样做……”人们窃窃说。几次三番被飞矢射回后,议论变成了明目张胆的质问。马谡像个气臌臌的皮囊,针一戳就泄了。“当道扎营,稳守城池。”谁在说?姜维吗?还是……丞相呢?丞相——!马谡把手掌举向天,天空一片深蓝,点缀着零星星辰。后来星辰渐渐多起来,好似翻滚在海里的水光,繁密璀璨,使人眼花缭乱。马谡目瞪口呆地望着越来越多的星光,简直疑心自己站着便堕入了梦里。他听到四面“嗖嗖”地响,仿佛星辰相互撞击,发出摧人肝胆的金声!星星再不挂在天幕上了,一道道红彤彤的光亮飞越,飞出迅猛的曲线,扎在山上、脚边!啊,坠落,是坠落了星辰哪!燥热蔓延于周身,马谡痴痴地探手去摸,手一碰,就灼到皮肉伤疼!很美丽啊,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夜晚,这个三十九岁的男子,唇上挂着迷离笑意,在山间跑来跑去,看到星星落在这里、落在那里,而八方鼓声频密,砍杀震天!好哇……好哇!马谡拍手大笑。他显是疯了。杀声、鼓声愈演愈烈,蜀军四散。并没有漫天星斗飞坠,那生生坠落的,乃是无数火箭!火焰在夜里飞、落在山上,烧着草根,高山化为焦土。火焰飞到人身躯里,点着了、熊熊燃烧。没有水,只有火,溃败在所难免。张郃望着红光笼罩的高前山,轻叹一声。“将军,大胜了!”副将说。张郃点点头,低声道:“唉,我原想与诸葛亮一战,街亭之胜,实属侥幸。”他很失望似的,下令“降者免死”,九千蜀军一夜降者过半,有三千人战死在山上,尸骨埋葬于异乡;勉强逃生的两千人,在将军李盛、张休的率领下,护着疯疯癫癫的马谡往渭水逃去。街亭就此丢失。这是发生在建兴六年五月的事。王平见大势难图,带着一千军徐徐撤回。消息只隔了十日便传至中军。魏延、吴懿、高翔、姜维、关兴、张苞……仍像日前一样按序而坐。人们瞥了诸葛亮一眼,赶紧将目光别开,就连一贯桀骜的魏延,尽管心生怨愤,却也一声不响。报信的杨仪更是话一说完,就缩着身体、垂手侧立,想要躲起来……派马谡为先锋,众人无不反对,是诸葛亮一意孤行。一意孤行,行对了,也只是令“丞相英明”这轻飘飘的称赞被多说一遍;万一行错,便会有看不见的裂痕丝丝绽开,从内里破坏了那个人精钢般的骄傲与权威。姜维悄悄用眼角的光多看了看诸葛亮,只见他面孔冷淡,有如金铸;眉梢、唇边,死寂的一动不动。捏着羽扇的手指,坚硬如石。几缕须发在面孔、下巴边飘拂着。似有一只手猛然攒住姜维的心,他竟发现诸葛亮发染霜白。白……?姜维一惊,定睛再看,暗暗巴望那只是光线所致。魏延很想咳嗽,勉强忍着嗓子痒,想:唉,比之这死气沉沉,倒宁可多说几句“丞相英明”!虽然杨仪——他狠狠瞪了杨仪一眼,虽然那小人溜须拍马起来,能恶心死人!咳、咳!“威公(杨仪之字)。”诸葛亮慢慢说。声音里带着些沙哑。“是!”杨仪赶忙回话。“幼常呢?”“马将军败了。”杨仪加了句,“他全不顾丞相叮嘱……”此说是想给诸葛亮挽回些颜面。“亮是问……幼常人呢?”第99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9)痛心于战败之余,诸葛亮仍在担心马谡安危。别像马良一样,死在狼藉里、火焰中,别只剩一件斑斑血衣,被人双手捧回。哀伤充斥周身,使诸葛亮艰于呼吸,只有很慢很慢的话语,才能令他沉着些、稳定些。指节隐隐作痛,羽扇刮在脸上像刀口擦过。他陷入突如其来的头疼里,额角似被重物敲击,一下下牵扯着战栗。诸葛亮死死坐在席上,一手按紧几案。姜维看到他唇颤了起来,血色退潮般飞速逝去。“幼常在哪里?”诸葛亮第二次问。杨仪喃嚅道:“说是跑了,怕回来……会受罚,据说……是这样。”魏延一掌击在几上!张苞呸了口。姜维忧心忡忡地望着诸葛亮。“去找。”诸葛亮吩咐,“找到后,带他回汉中。”“汉中?”杨仪不解了。丞相紧接着传令道:“三军拔营,回师汉中。”魏延霍然站起:“街亭虽败,丞相大可不必畏手畏脚、半途而废!”承受了第一次大错后,诸葛亮承受了第一次直接指责。吴懿试着拉魏延坐下时,被理直气壮的将军一把甩开。魏延瞪大眼睛说:“莫令张郃小看,就算拿不下长安,好歹也与那家伙干一仗!”“文长是想为国家挣回面子吗?”诸葛亮淡然问。不及魏延回话,他又说:“国家颜面,亮日后给文长一个交代,也给朝野天下以交代。至于现在,”诸葛亮重复道,“三军拔营,回师汉中。”不必留了,他之夙愿,是一扫曹魏,街亭之失使它化做泡影。再与张郃作战,即使赢了也无补于事。放弃罢!再不愿有一人受伤。比“承担”需要更大勇气的选择,乃是“放弃”。他原本可以多与曹魏交几次手,随随便便赢几仗,再号称得胜回朝,将街亭之败轻轻掩盖,这样做太简单,简单到使他不屑一顾。与其享受自欺欺人的荣耀,诸葛亮宁肯独自嚼烂了酸涩的败绩。嚼到口舌干燥。嚼到腮帮子疼。嚼到整个人被泡在苦水里,沉重而悲哀。沉重而悲哀。车轮碾入泥道,一圈圈滚回汉中。路上诸葛亮受了风寒,身体一直不大好,更有源源不断的公文追着他:没诸葛亮在身边,刘禅常常手足无措,连是否延长官员假期这类事,也要一一请示。姜维日夜守在车里,几次担心这羽扇纶巾的男子将要晕厥了。但一日工作八九个时辰,虽说有损健康,倒也没令诸葛亮倒下。“是……惯了。”诸葛亮笑笑,这样回答姜维的疑惑,“在府里更忙些,出征,就亮而言,倒是件闲差。”一面说,他一面接过五百里加急的案牍,拆开一看,题为“议刘琰轻浮状”——又是个无足轻重的家务案。“公鸡司晨、母鸡下蛋、狗看家、牛耕田,各司其职。亮呢?桩桩件件都要看顾。今世是不行了,来生做牛吧,耕完地、倒头就睡。咳咳……”诸葛亮凭窗一阵剧咳,姜维赶忙扶住他,推开车窗,好让清新些的空气流入。远远望去,城门矗立在早雾里。“回汉中了。”诸葛亮松了口气,手一伸,却触到车外一人递上的白帕子。柔柔软软的帕子,编织着蜀丝的温暖。是诸葛亮在成都最常用的。“丞相。”车外,一袭宝蓝色官衣直垂马腹。“公琰来了?”诸葛亮将丝帕掩住唇,咳嗽着笑道。来人正是蒋琬。蒋琬在马上施礼道:“琬奉天子意,特来汉中迎接。丞相震撼曹魏,又得贤才,”他朝姜维拱拱手,“更将西城几千户移至蜀中,实在可喜可贺。”说到最后,蒋琬声音渐低,只觉诸葛亮正淡淡望着自己,面色戚然。“普天之下,莫非汉民。国威未能光大,使百姓受制于贼,哪怕死了一个人,都是亮之罪过。公琰此时来给亮贺喜,是欲令我汗颜吗?”诸葛亮眼里流荡着深深哀切,蒋琬一看之下,冷汗涔涔。“还有一事禀告。”蒋琬说。“哦?”“杨大人……”“威公?”蒋琬点点头,马谡之事,杨仪不敢直面诸葛亮,是以托了他说。“……在城固找到了马谡,与他一起的还有李盛、张休。三人四处逃亡,以躲避处罚。张、李二将更抵抗官军,按律当斩……”“斩了?”诸葛亮打断了问道。“还没。”蒋琬回答,“杨大人请丞相示下。”“按刑律处置吧。”诸葛亮靠着车窗,看似随意地说。一句话,勾销了两颗头颅。姜维身体一抖,不禁看看蒋琬,却见他面容平静,似早就习惯了诸葛亮淡淡然的残酷。蜀汉朝廷,诸葛亮一人究竟掌握着多少生杀?姜维就像站在薄冰上仰望骄阳,爱慕、追逐着它金光,又怕冰雪因之消融,陷自身于险境。第100节:他说自己不配做丞相(10)“幼常现在汉中?”诸葛亮问。“是,下狱了。马谡身患狂癔,一时清醒、一时糊涂。”蒋琬皱眉道,“所以问不出多少隐情。”而今唯一能令马谡减轻罪责的,就是“隐情”。蒋琬与马谡交往不多,但也希望能为他开脱一二。“脱不了罪,便只有死。”蒋琬想,“李盛、张休且不免一死,何况马谡?可丞相毕竟与马家有几十年交情,再说季常三十六岁就命丧夷陵……”“街亭之败,料无隐情。我一句‘其才可用,戴罪立功’,就能救幼常性命,是么?”忽然诸葛亮说。这话使蒋琬、姜维双双一震。姜维面露喜色,他打心眼盼望丞相能赦免马谡,多讲些人情。蒋琬却将眉头蹙得更紧,深深一礼道:“请别吝啬这句话,丞相。”蒋琬很了解诸葛亮,知道他是个吝啬的人,一个光明、酷烈的人,一个精益求精而至于严苛的人,口气越淡然,心思越沉重,平静的眉目后藏了颗比严冬更冷峻的心。这颗心恰似双面刃,一边伤害别人,另一边更严重地伤害自身。蒋琬简直能猜到结局,这令他不寒而栗,令他只得勒马路旁,再插不上话,只能看着诸葛亮关上窗,命车夫直奔汉中狱。马谡一定会死的。只不知会是怎生死法。蒋琬订了口柳木棺材。他守在府里十三天,马谡死刑状也在厅里放了十三天,蒙上薄薄一层灰。诸葛亮连日不曾回府,就住在狱里批奏章、抄文牍。人被根根木条圈禁时,心境自然与往常不同。诸葛亮抱膝而坐,马谡则在墙角一栽一栽地瞌睡。一苏醒,口里就喊:“置之死地而后生哟!势如破竹……冲啊!杀!”最初,诸葛亮试着制止这疯狂,后来却放任了他。虽说这样喊,马谡从不手舞足蹈,也不伤人,只眼里激射出野兽一样勇猛、狂热的光。喊累了,他就把头颅埋在腿间,散着蓬乱的黑发,像个奄奄一息的孩子,渐渐睡去。“是亮害了幼常。”诸葛亮低声说。多少次秉烛而谈、多少次把酒言欢,回想起白帝城、南征道,回想起与马谡一次次拊掌大笑、对弈抚琴,再看看眼前这个痴狂男子,诸葛亮心如刀割。乌鹊悲啼,夜风穿牖,似群魔乱舞、百鬼飞旋。马谡蜷成一团在梦里发抖,喃喃着听不分明的话。诸葛亮睡意全无,他弯腰将马谡半个身子移到自己膝上,恍恍惚惚听到了金声、鼓声、喊杀声。凝神一听,这些声音竟全是从他手指里发出来的。他手指屈屈直直,声音便忽大忽小、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即便只勾一勾小指,也有金鼓阵阵、震耳欲聋!诸葛亮惊疑了,他眨眨眼,忽然感觉面颊湿漉漉的,手指一摸,却是两道泪水。诸葛亮在狱里失声痛哭。眼泪似火星溅到马谡脸上,马谡猛然翻身坐起!“幼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