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没空一一作战,不过,可以要高定集结了军队来进攻。”诸葛亮笑着说,“高定需要一个胜仗,假若他能凭这个胜仗杀了亮……”他用没所谓的、玩笑般的口气,说出“杀了亮”三字,真让糜威心惊!莫非丞相是个无所畏惧的人吗?是个全无禁忌的人?或是他有勇气、有信心,将自己去充当最美味的诱饵?那是……多么强烈、强烈到可怕的信心与勇气!?诸葛亮仍在说下去:“杀了亮,他高定就是南中王!仅卑水一处兵力,怎么够呢?高定会率三处部众一齐来攻,那正是亮所盼望的。”“一场硬仗?”糜威目光一瞬。诸葛亮盯住他眼睛说:“是,只此一场硬仗。”也正好借此机会,看看虎骁军的实力:这个想法,诸葛亮没有说出口。他看到了。他看到雍闿的头颅就像一颗干瘪的果实挑在高定军的刀戈上,深陷的眼眶边飞舞着蝇虫;他看到敌兵赤裸上身,胸口、腰肢、手臂上都刻着红色纹身,传说那能使人刀枪不入;这些愚昧的南人嗷嗷叫着往前冲,操着沉重的盾牌,光着脚、光着头;诸葛亮看到阳光落在他们身上,一瞬间他几乎迟延了将令,因为在一瞬间,他心里流荡哀伤,那潮水一般将人溺毙的情感使他面色沉痛;诸葛亮终于一挥令旗!几千匹战马齐刷刷向前冲去,虎骁军一个个都知道有丞相在看,比寻常更加勇猛。这一冲,就似一把快刀,直插入鲜美的豆腐!血水飘摇,假若诸葛亮是聋的,他便能安之若素,好好欣赏这一幕,像空中零落了无限樱花,像三月的柳絮扑上人面!可惜他不是,他听到死亡轰然而落!哭泣、践踏、嘶喊、撞击,没有一种声音不是刺入耳内的利刃!诸葛亮不陌生于战争,但他心里想的是:那些……是不识王化的蛮人啊。更想做一个教化者,而非一个刽子手。他一直在避免做刽子手,那令他难受。所以,当一群铁马追逐着披头散发的高定,而那个人跌跌撞撞扑到他脚边、大哭道“丞相……丞相饶命,饶命哇……丞相”之时,诸葛亮落下手中令旗,刹那间,三十骑虎骁军全都勒紧缰绳,紧钉在地上,人人都望着丞相,望着他目里弥漫的血影,没人能看懂在血影之后,他眼里还藏了什么。诸葛亮从战车上走了下来,停步在匍匐的高定身前,沉声道:“孤不杀你。”这是一个公开的命令。紧接着,他给糜威下了一条密令。第84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4)回营后,诸葛亮将白羽扇交给糜威,把纶巾也递入他手,说:“今晚,要赵直在大营扮成亮的样子。”糜威没有多问为什么,他发现自己悄悄喜欢上了跟着丞相办事。2中军帐发生了件大事。归顺的高定二度谋反,在初更时率残部攻入大营,袭杀诸葛亮!闯入营里时,高定看到个羽扇纶巾的男人,手里捏一管宣城笔,他大喝一声,挥刀就砍!男人就地一滚,惊惶失措。高定在刹那感觉到强烈的失望,他想原来诸葛亮,也是个寻常人:见到血腥,见到刀口,也要噤若寒蝉、浑身战栗。膨胀的自豪感鼓荡在高定胸间,他再没回顾部众,大踏步上前又是一刀!这一刀没有完全落空,利刃切过诸葛亮手腕,划出一道几寸的血口子。“啊……疼啊!疼……”羽扇溅上红点子,像在雪地里盛开了梅花。“哈哈……”高定放声大笑,“我当诸葛孔明有多……”没有人知道他想说有多“怎样”了,因为就在那一刻,一支金箭从高定后脖射入,前颈穿出,将他话一截为二!高定甚至连疼痛都没感觉到,他看看眼前筛糠般的诸葛亮,茫然地转身。星光昏暗,月色如血,深红的夜里,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手挽强弓,一脸肃色。青年将第二支箭搭上弦时,被身旁个四十出头的男子按住了肩膀。这个男子,脸上浮着安静的笑容,身系一领浅灰披风,披风下乃是红黑二色的官服:丞相服。替身吗……?高定膝盖一落,就此栽倒。诸葛亮走上前,低腰看见高定面上凝了最后一抹讥笑。“丞相,另有个渠帅被生擒。”糜威将箭投入囊里,拱手道。渠帅,即蛮夷首领。“带上来。”诸葛亮点点头,他望望高定尸身,又望望手腕仍在流血的赵直,问,“你说,他笑什么?”赵直将羽扇一丢,扯脱纶巾,重重喘了口气,冷笑道:“笑诸葛亮是个胆小鬼。”“哦?”“猜到有变,就安排好替死之人!”诸葛亮放声大笑。“你没死吧?哈哈!”他一面笑一面说,“仅仅一次罢了。”他走到赵直跟前,丢了管金疮药给他,弯腰拾起纶巾,拍一拍灰尘,“我出茅庐以来,遭受了十三次刺杀。看!”他撸起袖子,赵直一眼看到,诸葛亮左手手腕上,赫然也有一道三寸的刀伤!“真巧,位置差不多。”他笑道,“我受过两次伤,另一处在腰上。”“所以你现在……”“不。”诸葛亮打断赵直的话,“没人能替我死。”没人有此资格——像北辰星一般的诸葛亮,心里是这样想的。“令你假扮我,是要你尝尝恐惧的味道。”诸葛亮淡淡说,“使朱褒一夜而反,很骄傲么?櫊樜逋蚶杳瘢?硐菟?穑?龈龆汲⒐?詹诺目志濉!±疼痛从赵直手腕蔓延至周身,他总说自己是个飘飘荡荡的占梦师,是活在空中的;看着诸葛亮时,他明白了,这个男人想拉住他脚踝,将他拖入凡尘,拖入浑浑噩噩的泥土与血里。“休想。”赵直心道,甩手出营,与糜威迎面撞上。糜威牵着四指宽的麻绳,绳子拴住一个夷人的左右手拇指。夷人大约三十岁,披发跣足,耳佩金环,衣裳破破烂烂,却仍能看出质地不凡,袖口处甚至盘绣了两条巨蟒,蟒蛇在熊熊火焰里翻滚。“子正。”诸葛亮在营里喊道。糜威一拽绳,将俘虏拖入帐。“愿意留下还是离开?”诸葛亮开门见山地问。“留下……杀?”俘虏显然能听懂汉话,也能说一些。“不杀。”诸葛亮摇摇头。“那我、留、留下。”这个回答出人意料。莫非想做第二个高定?糜威心想,正欲提醒,却见诸葛亮摆手制止了他,非但如此,还做了个手势,要他将俘虏绳索解开。糜威照办了,暗暗把手按上腰间剑柄。“名字?”诸葛亮尽量简洁地问。“火济。”“使刀的?”“是。”“哪种刀?”他目光移至火济右手拇指。火济立即将拇指屈入掌心,略一思忖,他展开手掌:“飞刀比朴刀更好。”诸葛亮莞尔一笑。“把刀还给他。”他吩咐糜威,“再将火济编入护卫军。”“丞相,莫太信他。”糜威忍不住说。“真话或者谎言,看眼睛就知道。”诸葛亮走上前,指着火济黎黑的脚丫说,“除了一双鞋之外,我还要送你些东西。”火济没说话,望着他。“一套真正的飞刀。”火济眼里放出光来。“我带来个一流的冶铁师,他一晚能打造一千支箭。”诸葛亮微笑道,“我会请他三日内,为你铸三十把飞刀。”铸一把飞刀,堪造一百支箭!第85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5)那是怎样的一套刀!?火济吃力地问:“冶铁师……是、是……?”“蒲元。”诸葛亮回答。火济得到蒲元飞刀时,正是五月十五。飞刀装在牦牛皮套里,柄上饰着镀有火纹的银边。抽刀在手,火济整个人为之一振:南中从未见过如此锋利的刀口,在刃上绷一根皮绳,只轻轻抬手,绳子便一分为二!这副刀令火济爱不释手,看到它,比看到十六岁少女还快活。他一会儿将它藏在怀里,一会儿掏它出来,翻来覆去地摩挲,不知不觉落到护卫队最后。直待糜威一声高喊,他才光着脚“啪嗒啪嗒”跑步追上。追至主车时,火济放眼一看,愣住了:百步远处,水势遄急,瘴气蒸腾,热浪翻滚——原来,大军已至泸水。马忠、李恢各率兵一万,与诸葛亮在此会师。“丞相。”瘦高的李恢率先上前行礼,多年镇守南方使他有南人般粗黑的皮肤,“万想不到,高定、雍闿均已伏诛。”马忠跟着说:“卑职又俘获了一人。”“哦?是谁?”诸葛亮微微挑眉,一手托起一个,笑道,“德昂(李恢之字)、德信(马忠之字)多有辛苦。”马忠将一人推上前。诸葛亮哑然失笑,不由得望向赵直,赵直端坐囚车,不屑地昂起头:这俘虏正是朱褒!“如何处置,望丞相示下。”马忠拱手问。“就近押在味县,让他多做几个好梦吧。”诸葛亮笑道。“不如一并杀了。”李恢忽然说。一面说,李恢一面令人将三十名战俘押上。泸水在前,俘虏们腿脚发软,牙齿打架。突然,一个不到二十的少年猛扑到诸葛亮脚下,口里“咿咿呀呀”的,不住磕头。糜威跨前一步,拦在诸葛亮跟前。“他说、他、不要死。”火济翻译道。诸葛亮将征询的目光望向李恢。“益州郡自古就是蛮夷居所,必须祷告神明,借阴兵之力,方能获胜。”李恢说,“只有在泸水旁拿人头祭祀,鬼神享用了祭品,才肯来相助。”这是多年的习俗。秦朝大将王邯征蛮,就在此活杀了五百人!传说那五百人的血气,使原本清凉的泸水一夜沸腾,一直热了近五百年!热气散到诸葛亮脸上,使他眉目含混。刽子手扛着大斧,只等令下,就砍落三十一颗人头,一一丢入水里。泸水越深越热,人头沉至水底时,就几乎熟了。朱褒想到自己烹熟的头颅在水中滚翻的样子,一个激灵,裤裆热烘烘地湿了一大片。“除非丞相不渡泸水。”李恢眼里闪过一丝谲笑。“反正高、雍、朱之乱已平。”马忠也道。将军们都不愿诸葛亮深入蛮荒,一旦越过天堑,人命就悬之一发,再难把握。万一丞相……李恢不敢再往下想,只能祈望诸葛亮接纳建议;而丞相之固执,他也早有耳闻。果然,诸葛亮很快开了口:“不行。”“单对付这些人的话,”他指指朱褒,轻笑道,“亮就不来了。只须坐守成都,等候二位捷报。亮相信二位,”他望着马忠、李恢,又问,“二位呢?不信亮吗?”他之目的,是要建造一个稳定、富裕的后方,南中就是国家后方!他不但要平定它,更重要的是改变它、建设它,芟夷缺漏、增益所长!他想要令源源不断的金水、银泉从不毛之地里涌出来,令皮毛、山珍、丹漆……尽可能地得到发掘,将医药引入蛮荒,将房屋、耕种、文字乃至历史,也一一引入。他要使南中真正纳入“国家”体系,使它就像成都、像汉中一般,变成“国家”的一部分。诸葛亮是个多欲的人,甚至算得上贪婪,他一眼望到赵直,忽然失笑。是了,赵直曾嘲笑他意欲摆布星辰,那——诸葛亮心道:就摆布一次星辰给人们看!“渡江。”他下令说。三十一个俘虏没有死,诸葛亮用面粉裹着牛羊肉代替了人头,以祭神灵。从灼热江水上越过。从潮湿丛林里穿过。从干燥沙地里走过。蛊术、毒泉、虫咬、蛇盘……梦里世界,活生生展现在诸葛亮眼前,不同的是,它活生生地迷人,也活生生地危险、活生生地致命。为保存虎骁军,诸葛亮只挑选了其中三千人随行。加之马忠、李恢所率军卒及一些直属军,此次入蛮,蜀汉军有三万之众。“孟获手下呢?”他问过火济。火济搓揉着飞刀穗子说:“有二十万男人。”“男人?”糜威扬扬眉。“是男人就能杀人。”李恢想想又说,“这里的女人也可以。”“女人也杀人?”糜威吃了一惊。李恢摊开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样子。诸葛亮大笑起来。“孟获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又问。火济皱紧眉头,好一会儿才说:“他……是个杂种。”第86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6)孟获不是夷人,至少称不上一整个夷人。他父母身上发生的事,曾经很多次发生在南方。这些故事往往以一段轰轰烈烈的爱情开始,搀着恩惠、交合、许诺,搀着歌舞、篝火与婚礼,又以背叛、逃亡、等待、怨恨结束,孟获说答郎甸每一条藤,都是他母亲的一根白发;西珥湖每一滴水,都是他母亲的一颗眼泪。这些话就像生着翅膀的鸟,飞遍南中。孟获使用了一种与当地格格不入的语言,这令诸葛亮倍感好奇,他一度怀疑孟获受过学,他也怀疑正是因为这些多多少少羼兑着谎言与渲染的传说,令那个人——一个“杂种”,成为了当地最强的统帅: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真有趣……诸葛亮想,亲笔写了一份军令,传示三军。军令只有四个字:“生擒孟获。”闪电一般、滚雷一般的,战争在隆隆鼓声里掀开帷幕。蜀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九丝城!城里男子们落荒而逃,只余一些妇孺老弱颤巍巍地坐在路旁。九丝城是南中最繁华、最坚固的城池,也是唯一一座大城,没人想得到,它一夜间就落入蜀军之手!因为没人能想到,蜀军会遁地术!披坚执锐的军卒们,居然一眨眼就从地下跳了出来,血水染红刀口,那些奄奄一息的夷人,直至死时,才混混沌沌地想:这刀子……是能……劈破土地的……或许……也劈开了河流,使他们……过来了。啊……过来了呀。一场大雨瓢泼而下,是神祇在纵声大哭么,或是妖鬼在兴风作浪?雨水重重敲打在悬挂于城楼的一整块翠玉上,风声咆哮,穿穴而过,似死灵惨惨厉厉,肆意飞舞。血迹流散在山石之间,映衬着包金镶银的图腾头骨。火济一入城就屏了息,手指禁不住发抖。暴雨里,诸葛亮手把湿漉漉的羽扇,正往山城大寨去。一滴水击到他面孔上,他没在意,火济却眼睁睁看到那水,是浅红色的!火济、糜威一左一右跟着诸葛亮踏上层层嵌着翡翠的石阶。马忠、李恢在百步远处整顿兵马,清点战俘。雨水织成密帘,令糜威看不清楚,他左手按住佩剑,右手扶着诸葛亮的肘臂,以防万一。飞凫箭在皮囊里沙沙作响,不知是自鸣还是受到了风雨冲击。乌号弓也在颤抖,糜威耸耸肩,将它推上去几寸。“老伙计,休整几日吧。”糜威想,抬手擦擦落在眼睛里的水珠。一刹那!一道寒光直袭!“丞相——”糜威失声惊叫,一把抓住火济手腕!火济捏在手心的飞刀,已是不见。糜威怒吼一声,一拳击中火济鼻梁,令他踉跄着跌坐在阶边。火济没有笑,也没有叫,他完全怔住,怔怔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像全不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他……射出飞刀了?向着前面那个挺直、宽阔的背影,射出一刀?一把他送给自己的飞刀?!没等糜威挥出第二拳,火济突然手腕反转,一刀往自己脖子刮去!够了,趁着雨天,将仇怨、罪孽一一清洗,够了!我不能见兄弟涂炭……火济想,一死而已!“拦住他!”飞刀被糜威横掌切落,摔在阶上。雨水、泪水朦朦胧胧的,朦胧里,火济看到前面晃了一晃像欲跌倒的人影,竟只是晃了晃,没有倒下。这个人啊……淡淡的、沾着水的眉目,似有些伤感,仍然是羽扇纶巾,头巾、白扇,都更深了一层颜色。是诸葛亮,他蹙眉笑笑说:“有些……疼啊。”一面走上前,拉火济起身。因为中刀,他背上衣裳裂了个口子,从口子里看到,外袍之下,诸葛亮披了一层细甲,即便在如此晦暗的雨中,甲衣也泛着干净的银彩。诸葛亮将飞刀还回火济手里,合上他手。“我知你是一时昏悖。”他望望四处狂风掀起血水、暴雨急打刀枪,叹了口气说:“换了我,怕也要这样做……罢了。”他一用力,将火济拉起来,就像从未发生过行刺之事,笑着问:“你认识孟获吗?”“见过三四次。”火济呆呆回答。“好。若再见到,想必你能指出他来?”“能。”火济说。“跟上来吧。”诸葛亮招呼糜、火二人,一面继续往上走。他走入了九丝城正寨,说是寨,却与汉人宫殿很像,只依山而建,半悬绝壁。山石被凿开了十三处洞穴,一处即是一间居室,处处贯通、层层相连,用铺在地上的鹿皮、山羊皮、貉子皮、野牛皮来区分尊卑。摆设之华丽,令诸葛亮见而失笑,他将鞋在门外擦干了,才举步踏入。“没想到。”他环顾上下,将目光停在正中庞大的石几上,那上头搁着一面女人用的银镜,以及一些看似很久不用的簪、环、金线、扳指,叹道,“我若是孟获,必不轻易离开。”走到第十三间屋,火济指着房里,瞠目结舌。第87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7)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铺着虎皮、镶了金把手的王座上,坐了一个人。在他肩头,一只纯黑的鹰有宝石似的黑眼睛,金铸般盯着入内的不速之客。这人穿一件严严实实的黑袍,袍缘走金线,金线绣着飞熊和鬼面,浑身上下,只双手袒露在外,那是一双骨节粗大的手,右手套了两颗戒指、一颗扳指。他原本低着头,听到人声就举起了面孔。呈现在诸葛亮眼前的,是张二十七八的鸭蛋脸。“太秀气了……”诸葛亮想,“他像父亲更多些吧。”乍一对视,这人忽然笑了,鼻梁微皱,嘴唇上弯,竟显得孩子气十足。“是孟获?”诸葛亮问火济。座上人先于火济回答说:“正是。”“怎么不走呢?”诸葛亮又问。孟获咧嘴笑道:“此乃家母葬地。”“听说九丝城一夜就盖好了?”“不。”孟获得意洋洋地树起拇指,“一个月。”然后他一撑扶手,起身走到诸葛亮跟前,糜威想要跨前拦住时,诸葛亮按住他。此时,孟获与诸葛亮之间不到一尺,火济再度捏紧飞刀,心道:再用飞刀,就一定是救助那个人……而不是伤害他。“算是生擒你了吗?”诸葛亮笑着问。二人站在一处,孟获比诸葛亮矮半个头。“呵呵,算吧。”他不在乎地笑笑,又道,“哪知道汉人会像老鼠一样钻地道?若给我看一次你军队,我就再不会输。”“好。”“好?”孟获眯眯眼,“什么意思?”“我给你看看三军。”诸葛亮拉住孟获的手,健步走出。三军矗立雨中,暴雨渐渐小了,风鼓荡得更加狂肆。没得到诸葛亮的命令,攻入城的五千劲卒没一个到洞穴里去避雨。李恢、马忠也在雨里站定,一手把佩剑,一手拥令旗,水从头盔边上滴落,“呼”地一声,就被狂风吹散,衣角、袍带“哗啦啦”地响;穿穴风直扑刀剑,一声比一声更猛烈地敲打利刃。五千军犹如金人,眼睛一眨不眨。看到丞相携一位蛮王走出时,马忠、李恢面面相觑,怔了一刻,忽把令旗一扬!五千人黑压压地单膝跪倒,“铿铿铿”地拿刀柄、戈座撞击地面,发出“空空空”的声音。“丞相——丞相!”呼喊似刀,劈破风声,使人肝胆欲摧。诸葛亮双手往下压了压。像个魔咒,瞬间,再听不到一丝声响!“城外还有两万余人。”他转面孟获笑道,“如何?”孟获唇角扬起一个冷笑:“要只是如此,我必能击败你。”“大胆!”糜威怒喝一声,几乎拔剑。诸葛亮轻轻握住糜威的手,笑着对孟获说:“好,看你的了。”他掣起羽扇,指着九丝城城门又说:“走吧,整顿军马,再来与我一战。在你心服之前,我绝不会杀你。只望你自己,也要多方保重,别随随便便就死了,令我听不到你那一句‘心服口服’。”3七月九丝城。金子般的阳光落在城楼上。是初秋了,此处仍然炎热,清水从高高山峦引至石渠,一滴滴落入用整块白玉雕成的大碗里,碗边放一把玛瑙梳。梳子积灰许久,齿上纠缠了几根黑发,偶有风来,发丝一飘一飘的,灰尘也粉末般散在空中。诸葛亮已三度生擒孟获,孟获始终没出口一个“服”字,所以诸葛亮三次放走了他。虽然下级军官对此有些腹诽,但因为是丞相军令,没人不从,抱怨一通后,他们窃窃议论说:“丞相自有妙策……那是我辈想都想不到的。”马忠倒给诸葛亮提了个醒,他说士兵们离家四个多月了,难免生出思乡之情,希望速战速决。诸葛亮便制了一批枕头分发下去,说是枕着它睡觉,就能在梦里回家。圆枕散发着淡淡香味,它令男人们想到家里女人暖绵绵的身体。此后,火济常看到将士们三五成群、一人揣一个枕头,围着篝火、敲着刀枪,唱起故土的歌谣。歌声夹杂了十里相闻的鼓声,在夜里远远传开。就连诸葛亮,也垫着这一特制的枕头睡觉。人们猜不到诸葛亮将要做怎样的梦了。只有个说法是:丞相近来常得美梦,所以几乎养成了午睡的习惯。日移正中,诸葛亮刚刚睡下,耳听着水滴掉入玉碗,吧嗒吧嗒的,像个女人在饮泣。他想,十年前,或许真有个女人坐在这里梳头,她望着白发生出于双鬓,想到一去不回还的夫君,忍不住流下眼泪。有一瞬,诸葛亮怀疑自己要梦到舜英与果,然而他梦见的却是个男人。他梦到自己手里放了一架琴,刚刚挑起宫弦时,就见三尺开外站了一个男子。那人眼望着远处,目光像海洋般深邃,似能看透人世纷争,他身材颀长,皮肤微黑,手指垂到膝上,唇绷成一条线。诸葛亮看到他,忙把琴一推,跟着站起身,上前恭恭敬敬作了一揖。这时,男人转过脸,笑着说:“孔明。‘孔明’是什么意思?”第88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8)“孔者,极也;明者,亮也。”“多亮呢?亮到照耀蛮荒?”男子问,“所谓‘照耀’,是杀戮还是安抚?”“啊……周公!”这失声一呼,梦境受惊似的散了。诸葛亮倚在胡床上,仍觉怔忪。他能肯定,刚刚梦到的男子,便是三代最有名的宰辅周公。几百年前,孔子感觉自己日渐衰老时说:“我多日不曾梦到周公了。”今日,诸葛亮之梦周公,却令他不禁奇怪。往好的方面说,这能作为他正值壮年的一个证据;从另一面来讲,他却怀疑是否做错了事,周公有话想劝告他呢?“我尽量戒杀了……”诸葛亮心道,“战争从来就是生在血里、火里的。”“是要我更宽容些么?”他又想。李恢就在此刻兴冲冲走来,双手抱拳,高声笑道:“又逮着啦!”“孟获吗?”诸葛亮坐直腰身,笑问。“对!”“不到二十日。”诸葛亮说。“才十八天!”李恢说,“又见面了。我若是孟获,羞也得羞死。”“叫进来。”诸葛亮抓起羽扇,笑着说,“不必捆了。”孟获走入屋时,瞥到诸葛亮正欲拾起水碗旁的玛瑙梳。“别动!”他大吼道,就要冲上!诸葛亮赶忙回身,双手张开在胸前,以表示自己没有碰梳子。他一眼看见孟获双眼血红,即便在最凶猛的战争里,孟获也不至于此。诸葛亮手摇羽扇,淡淡笑着坐回胡床,说:“你不该一味攻打九丝城。”“哼!”“我最多留至十月,十月冬寒,必然回师。”诸葛亮劝道,“偌大的南中,你若四方流窜,避我锋芒,我找都找不到你,又怎能擒你?莫以为躲避不是英雄,获胜就够了。多躲三个月,你便是赢家。”这一番推心置腹,换来的只是孟获从鼻里哼出声冷气。“九丝城易守难攻,你也该放弃它了。”诸葛亮笑道。“此乃家母葬地。”孟获第二次说。“一定要夺回?”“一定。”“假若我今次不放你呢?”孟获瞥瞥诸葛亮,一字字说:“请将我尸身埋在这里。”诸葛亮哈哈大笑!他举起羽扇,望着外面金灿灿的日光,望着日光像锦官城最好的丝绸一般散落在青山绿水之间,望着更远处、几乎看不到的葱葱密林。他又看到三三两两的夷人正四处张望,看上去既感激、又惶恐:这些全是孟获部众,也曾多次被蜀军释放,他们一面盼望着今日能有往常一样的好运气,一面又战兢兢担心将要被斩杀。目之所见,令诸葛亮叹了口气,他忽然说:“朝廷从未想要纯黑乌狗三百头、蜢脑三斗、三丈断木三千根,这些夺自然造化之物,根本不可能筹到。我不至于愚蠢到想要这些,又因为得不到,就下令剿杀南邦。恐怕,你及南中五十万百姓,有所误会……”“没误会。”孟获立即说。“哦?”“我没误会。”他诡谲地眨眨眼,“我早知道这是雍闿在造谣。”“哦……”诸葛亮无奈道,“果然是你。”他原以为孟获是上了雍闿的当才聚众造反;见到孟获其人后,他改变了想法,现今眼前人坦承一切,使诸葛亮确认了猜测:一开始就是孟获在利用雍闿。“我不要汉人来南中!”孟获又道,“我做王,就不许一个汉人进来!”诸葛亮淡淡地看着他,发现青年人再次因激动而脸红;他又望望玉碗旁边的梳子,突然想到有个女人曾一把把梳落她黑油油的头发,想念与怨望令她像严冬的花一样飞快凋残。他举起羽扇遮住脸,一面思忖一面说:“好吧,不必孜孜在这里了。我还你九丝城。”“什么?”孟获大惊。“你答应我三件事。”“说!”“一,乌狗、蜢脑、断木之说,你要向南人一一澄清。”“好。”“二,我不想毁坏九丝城,你我往更深处、到黎水去作战。”“好!”“三,”诸葛亮微微一笑,“九丝城所在之山,有名字么?”孟获怔了怔,没料对方有此一问。“没有。”他摇摇头。“那正好。”诸葛亮转到几后,研研墨,拾笔写了几个字递给孟获,“我给它起个名吧,以纪念一件事。”孟获接过一看,白宣纸上工工整整地写着:“周公山。”——不但纪念,也是个警醒,诸葛亮欣然想:归还九丝城,是第一步;成全一个人,成全一片天地,令每一种生命都欣欣向荣、繁衍昌盛,才是仁者所为、智者所为,那是要一步步做下去的……他又想:也正是我在做的。五日后,蜀军全数撤出九丝城。两个月后,蜀、南二军在黎水开了第一战。用黎水比之泸水,又是一番气象。若将泸水比作个灼热骄人的君王,怒气一生就万物震动;那么黎水,就是个冷美人。黎书之冷,入人骨髓,传说人若光脚踏入水里,走不了十步,便要冷僵。即便裹上厚厚的牛羊皮入水,也会给日后留下隐患。这一回,孟获就站在水里!水不深,只到腰际,然而却宽,孟获一行五六百人,在水里手挽手站成几行,挥舞着黑色飞虎旗,口里“呜呜”地喊着,放声大笑!突然一只野雉掉入水,扑腾好一阵子,竟然生生沉落!第89节:孟获以为自己死了(9)“行不了船哪。”马忠皱眉道。“太远了,箭射不到。”糜威摘下弓比了比。“孟获愚昧!”李恢冷笑,“难道能在水里站一辈子?不用半个时辰,他们就熬不住了。丞相,”他拱手说,“末将请战!”诸葛亮眼望着孟获问:“德昂怎生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