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严摆摆手:“不了。”眼里藏着戏谑、窥视的笑意。这笑意一直在诸葛亮眼前晃,直至走入帷幄重重的深宫,仍然挥之不去。李严在试探什么?难道怀疑他——诸葛亮,要做第二个曹操?他忽然又想到了造反的黄元。黄元举事,是担心皇帝就此一病不起,自己素与丞相不睦,怕日后诸葛亮掌权,他将无容身之地。“亮是个要令人战战兢兢来揣测的人吗?”一念及此,使诸葛亮不禁心烦。他在内侍的引领下走至御榻,非常恭敬地跪下了。膝盖刚一碰地,就听到个熟悉的声音:第62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2)“不必这样,丞相……孔明啊。”这声“孔明”,让人心头一热!受赐坐到榻边,诸葛亮看到了刘备。一年多不见,倒像有十几年从二人眼前滑过,不着一丝痕迹。真想不到,眼前面色蜡黄、身形羸弱的老人,便是当日统率千军、踌躇满志的皇帝!“六十三了,”刘备注意到诸葛亮的眼神,无奈地笑笑,捧着苍苍白发说,“人不能不服老!可恨朕征战一生,竟栽在江东陆逊那小子手上……命数哇!李意其,孔明还记得吗?”“记得。”“他真是个活神仙,一早就猜到朕活不久。”“陛下!陛下自有天佑。”诸葛亮低声说。刘备安慰地拍拍诸葛亮的手,笑道:“天佑?那该保佑国家……庇佑太子吧,哈哈。”刘备紧盯着诸葛亮说,“丞相能令上天垂青国家,对吗?朕相信你。唉,可惜朕将好端端一份基业,又伤害了不少。”“也要怪亮……”“怎么?”“怪亮不是孝直。若孝直在,必能劝止陛下亲征。即便亲征,也不至落败。”刘备呆了呆,猛然大笑起来。“罢了!”他一边笑一边说,“丞相心情不好吗?”诸葛亮迟疑了一下,直接说:“不,只是在疑惑亮究竟是个什么人。”他声音更加低沉,“一年前,雍闿闯入益州府,捆了张君嗣,将他送往江东,至今生死未卜。陛下曾告诫不要让玉人去对付夷人,是亮一意孤行。黄元反叛,多少与亮……也有些瓜葛。”诸葛亮恳切地望着刘备,少见地、沉痛地说,“很多错误,本可避免,亮没做到未雨绸缪,乃至反助其成。纵然如此,陛下仍相信亮吗?”“是啊。”刘备笑吟吟的。“为什么?”诸葛亮固执地问。多少年,他循着智慧、仁德、冷峻之路走了来,走入成都,佩上丞相的印绶,骄傲令他很少反思自身,令他沉醉在白羽的挥舞里、在发号施令的威严中。而今,猛一低头,诸葛亮发现双足立在荆棘里!往日不觉刺疼,是因为有皇帝在!一旦……皇帝没了呢?一旦少了那个乐呵呵、宽仁随和的君王,要他怎生支撑?一个新生的、遭受了重创的王国,撑得起来吗?诸葛亮忐忑不安。忐忑是由内而外的,要了解外界,首先得了解自己。“黄元算什么哟!”刘备说。“黄元不足虑,然则……”“别因为一点小事就怀疑。”刘备截住诸葛亮的话,“孔明想知道你之为人吗?朕倒记得三件事,正好回答你。”头一件事发生在荆州。雨夜,刘备接待了一位来自远方的宾客,他谈吐敏捷、心怀社稷,真是不世出的英才!两人谈到兴起、越坐越近,诸葛亮从门外进来了。“主公!”他微笑着朝刘备作了个揖,就近坐下。宾客见到诸葛亮,起身说要如厕,暂且告辞。“孔明,我得到了个奇士!”刘备喜道。“哦?”诸葛亮淡淡一笑,“在哪里?”“就是刚出去的那人。”刘备回答。诸葛亮擦着羽扇上的水痕,徐徐叹道:“我看此人面色游移、神情惊惧,说话时低着头,像是怕人见到他撒谎的眼睛。奸诈之形流露在外,内里包藏祸心,一定是曹操派来的刺客。”刺客?刘备将信将疑,命人去厕所找,仆从很快回来说:“客人翻墙逃走了!”“谨慎、敏锐……没人比得上你。”刘备说。第二件事则在笔墨间。关羽仍活着时,听说刘备招揽到有“神威天将军”之称的马超,生出斗勇好胜之心。他修书给诸葛亮,问谁能与马超媲美。诸葛亮把信拿给刘备,将他惊了一跳。“以云长的性子,怕是想入蜀与孟起一决雌雄。”刘备说。“不会的。”诸葛亮笑着,写好回信:“马孟起文武双全,胆略过人,乃一世之杰,当与益德并驾齐驱;却比不上美髯公您英才绝伦、傲视群雄。”刘备边看信,边“扑哧”地笑出来:“哈哈,孔明真是……有这句话就够了,哈哈!”关羽收到信后,得意地将它遍示在座,说:“军师可谓了解关某。”“洞察、协调……你亦无人能及。”刘备又说。“第三件事呢?”诸葛亮轻轻松了口气。“第三件?”“是啊,”诸葛亮笑道,“陛下说想到了三件事。”“哦,”刘备换了更舒服的姿势卧着,低声说,“是……杀刘封。”刘封!刘备说到这个名字,令诸葛亮手足冰冷!文臣武将日渐凋残,刘封之死,就像沉入海底的一颗沙,就快被忘怀了!没料想,病榻上的皇帝竟再度提及此事!刘封十五岁被刘备收为养子,以“公子”身份生存了十四年后,他收到一封“父亲”手书,责令他自杀。“我何罪之有!?”刘封瞪着信使手里盛有鸩毒的小红瓶,拔剑而起。信使李福干巴巴地说:“关将军遭荆州之难,公子拒不救助,此罪一;孟达与公子不合,公子夺其鼓吹,使之恚惧降曹,此罪二。”“罪不至死,哈哈!”刘封大笑,正欲夺门而逃,却见门外至少有五十名禁军,将庭院团团包围!“哪有父亲杀儿子的道理!”刘封怒道,一剑直指李福。李福眼睛一眨不眨道:“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公子杀了我,不过白白多出一条罪名。”“父亲……父亲哇!”刘封大哭,一剑砍裂红瓶,“身为将军,必要死在剑下!”他右臂一转,锋刃没入脖子,嫣红的血水喷涌而出,飞了三尺多高!第63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3)“封儿还说了什么?”李福回来后,刘备问他。李福回答:“孟达曾劝公子一道归魏,以免杀身之祸;公子临死前说,很后悔没听从他的话。”“哦……”刘备口一张,眼泪流下来,流个不停。永安宫里刘备眼圈又湿了,他第一次在诸葛亮跟前因为刘封而伤感。诸葛亮战战兢兢的,背上一劲儿冒冷汗。“不救云长、欺慢孟达,虽然有错却不该死,是吗?”刘备问。诸葛亮点点头。刘备叹道:“另有原因……是吗?”“是。”诸葛亮说。“什么呢?”刘备苦笑道。诸葛亮说:“是亮的建议。”“建议朕杀了封儿吗?”刘备转过脸问。面对这个迟暮老人,诸葛亮鼓足勇气才能回答:“不错。刘封生性刚猛,地位尊贵,臣担心日后将要威胁太子,难以驾驭,所以就……”“所以你劝朕尽早除之。”刘备接口,“劝一个父亲杀了儿子。”诸葛亮再坐不住,膝盖一曲跪倒床前。“怎么了孔明?”刘备故意问。诸葛亮低头说:“是……沉重的罪。”“不、不是。”刘备小声说,“若重新来过,孔明仍会说一样的话,朕也一样会采纳。那不是罪,是残酷。”正是残酷。为了成就一个国家,为了巩固代代相传的帝位,君臣父子竟至于此!刘封之死正像烙印刻入刘备心内,一道刻入的,还有诸葛亮冷峻的、理所当然的面孔。“没有一个人比孔明更……”“残酷。”诸葛亮说。“丞相按原先的样子做下去就好。”刘备勉力将诸葛亮拉起,“一生多么短,只能坚持一个心思。像朕,一辈子都在和曹操作对,哈哈,曹操死了,朕换了个对手,却败得一塌糊涂!”“孔明所坚持的是什么?”刘备问。“国家。”“国家?”刘备重复问。“蜀汉。”诸葛亮说。不夸张地说,蜀汉是诸葛亮真正的爱人。岷江、垫江是她血脉,千里平原是她肌肤,面对蜀汉地图,诸葛亮一次次将手指抚摩过这个美人:陡峭的剑阁、阴平是她鼻梁;丰腴的朱提、汉嘉是她嘴唇;以定军山为眼睛,一望无余;以峨嵋、青城为手足,婉转风流。手指最终停在“成都”二字上,这是爱人会“通通”跳跃的心脏,用声声心跳来传达每一种感情:哀伤、喜悦、温存、幸福。诸葛亮将她爱入了骨殖,爱入每一次呼吸!他小心翼翼地盼望她更美好些、盼她身躯康健、心情愉悦。因为太重视,才唯恐哪里没有做到、没有做好;才常常不放心旁人肆意地指使她:即便是誊写文卷这种小事,诸葛亮也要亲自动手;便是哪一季该发放多少麦种,若被诸葛亮撞到,他也必然孜孜过问。“没什么能阻拦孔明?”刘备问。“为了国家,若需要残酷,那就残酷到底。”诸葛亮温和地说。他这声回答,令刘备知道他已从不久前的迷茫里走出来,看到了接下来该怎么做、该往哪里去,然而这回答也令刘备忧心忡忡。直到现在,诸葛亮仍未与他谈及太子刘禅。刘备张了张口,只道:“那……朕就放心了。”2李严望着眼前工工整整一套《六韬》,怔了很久。他翻翻竹箧,又问:“里面装的,全是丞相手书?”奉旨盘查信笺的来敏笑着回答:“是《韩非子》、《申子》及《管子》。诸葛亮很闲吗?成日里就顾着抄这些,说是送入东宫的。”“押下来。”李严忽然说。这话将一向轻狂的来敏也惊住了:“押?”李严点点头:“从白帝到成都,丢了点什么也不是不可能吧。这些抄本里难说没有别的东西……”此时,李严全面负责白帝城治安,很得刘备信任。来敏并未迟疑,便将一整箧都留下了。李严就着暮色一遍遍翻看,没能在文卷里发现多余的话,墨迹中透出诸葛亮的面容:沉静、稳定。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子年纪,不足以承担国家;为什么,身为丞相,诸葛亮仍能保持着极端的冷静和安详呢?李严想:一定是与皇帝达成默契了。是怎样的……默契?“陛下爱重正方兄,才会将别宫守备交给你。”诸葛亮这样说过。诸葛亮还说:“亮与正方兄是君子之交。”想到“君子之交”,李严心头一震,他不是很明白这四个字,虽然听着不错,又是否有水一般的淡漠藏在更深处?思忖间,忽有一对男孩子手牵手直奔堂上。年纪大些的张口便道:“李严。”“殿下!”李严赶忙起身。来人是刘备之子:八岁的刘永和五岁的刘理,一个受封鲁王,一个为梁王。“李严答应给孤做一张小弓的。”刘理撇撇嘴。第64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4)“好、好。”李严正回答,见马谡跟着走入了。马谡是来传旨的,刘备宣李严领刚到白帝的王子入宫见驾。“从不曾这样正式,”李严突然呆了呆,“难道……?!”他心怀忧惧地望望马谡,马谡别过脸去。“幼常……”刚一开口,马谡就应声说:“李大人请快些。”“丞相呢?”李严问。“丞相午时就入宫了。”李严赶至内廷,见刘备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相反,皇帝看上去精神矍铄,正与丞相对坐手谈。二尺见方的玉盘上,落了上百枚黑白子。论棋技,刘备不是诸葛亮对手,此时看着厮杀激烈,想是诸葛亮有意逊让。红彤彤的流云飘散在宫廷窗格外,偶有一片樱花从朱雀窗飘零入内,李严看着诸葛亮,忽然感觉到他与自己从不是一类人。佩服啊……李严在心里说:这个人,难道生下来就是为了使他人感佩的吗?上天要澄清乱世,才降生下了他?即便用力追赶,也无济于事。“能够看着丞相,看他究竟能做到哪些事,近一些感觉春风、骄阳、肃杀的秋气,我的心愿也便达成了……”张裔的话轻飘飘侵入李严心内,使他叹息一声,一面极力抵制着对张裔的认同。“玉人正在江东受苦……”李严想,“竟被贼子用几根麻绳捆到东吴。”见到王子,诸葛亮正欲站起施礼,却被刘备按住。“来、来!”刘备将白子重重拍上棋盘。“是。”诸葛亮轻落一子。“好快……”刘备嘀咕,“孔明不用想的吗?”诸葛亮笑道:“一直在想。”“至少该多装装样子,哈哈。”刘备招招手,刘理、刘永走上前,一左一右往他怀里靠。“曹操有二十多个儿子,朕只有三个。”刘备笑望着诸葛亮说,“三个,孔明可以照看好吗?”一颗黑子“啪”地掉回棋盒里。“臣不敢……”“三个小孩子,难道比国家更重?”刘备打个哈哈说。皇帝是说,立志负担国家的人,便一定能将三个身份尊贵的少年也一齐负担起来吗?还是……国家,要靠君王来负责,至于丞相,只要向君王负责就好了呢?诸葛亮迟疑一下,起身侧立,作揖道:“永殿下、理殿下。”“丞相。”刘永带着刘理回礼。“以后别再这样。”刘备又击上一枚白子,看似漫不经心地说。“父皇?”“见到丞相,要更恭敬些。”刘备敲敲棋盘,示意诸葛亮继续落子,又道,“永儿,朕死之后,你兄弟三人要像侍奉父亲一样待丞相。”诸葛亮惊住了。“臣……”“不要说不敢。”刘备指指诸葛亮心口,又指指自己,“做个君臣一体的典范给天下看。去,”他推推儿子,“拜拜相父。”刘理、刘永互相望望,走到诸葛亮身前,扑通一声跪落双膝,用非常稚气的童音说:“相父。”“大声点。”刘备乐呵呵说。“相父——!”刘理扯着嗓子道。这一喊,令诸葛亮忽然哀伤了面孔,手里白羽轻轻颤抖,擦在棋盘上,发出沙沙之声。多奇怪,此时浮动在心里的,居然不是惶恐而是哀伤!仿佛一个至交要走远了,再不会回来,日后想要看看他快活的面容,听到他没所谓的声音,全只好在梦里。君臣、权力、国家、争夺……一时都没了重量,那是以后的事,而今只有些零零散散的往昔,飘荡在诸葛亮眼前。隆中小草庐里,刘备兴致勃勃的眉目;逃亡江夏时,两个人跌跌撞撞的困顿与大笑;荆州城里,一樽樽美酒宜人,刘备将酒递入自己手里,笑着说“多喝些、多喝些……看孔明会不会乱性哟……”到夏日,这个君主甚至会亲自结一顶小帽,用好奇的口吻说:“戴上看看……哈哈,手艺没生疏呢!”之后,便是真的孤独了。诸葛亮想。这想法使他一颗泪落在天元处,凝固着闪烁。“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刘备叹道。他第一次看到诸葛亮哭,记忆里即便在庞统灵前,诸葛亮虽然沉痛,仍然有礼有节,捧着祭酒的手指一动不动。“元直说,孔明是比他更坚硬的人,所以能干大事。”刘备拍拍诸葛亮肩,“太重感情了……现在。”“做不到圣人呵,”诸葛亮擦擦眼睛笑了,“圣人无情。”“没一个君王会将国家托付给‘圣人’!”刘备笑道,“那不是入世的做派。丞相,”他凝视着他说,“你的才华,十倍于曹丕。”“哦……”“必定能安邦定国,成就大业。”“臣……”“丞相想做皇帝吗?”没及诸葛亮反应过来,刘备又道:“假若太子可以辅佐,就请辅佐他;假若他没有才能,丞相可以取而代之。”第65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5)国家、君王之间,究竟是怎样关系?刘备等待着诸葛亮回答,回答他看重的除了国家外,是否还包括某个姓氏。皇帝悄悄叹了声,死亡是个不速之客,它令君臣之间多少得做点探试。虽然刘备也不爱这样,他也不爱见到诸葛亮慌张的面孔,那个人——应该从容到死,整整洁洁的白羽扇,就该象征永久蔓延的智慧与优游!一颗泪一颗泪,这一回,眼泪是直接落到皇帝手背上的,它像要灼着他了!刘备甩甩手,看到诸葛亮正在微笑,一面微笑,一面落泪。这将他看得怔住了。“不会。”诸葛亮跪下来说。诸葛亮几乎匍匐着说:“太子天资聪敏,必为明君!臣亮将竭尽所能,兢兢业业、忠贞不贰,直至于死!”这一匍匐,刘备就看不见诸葛亮的脸了。他看不见他脸上表情,看不到他的沉重、悲哀和决心。然而,仍能从声音里听出端倪,这回答听入刘备耳里,简直是在说:“如若不信,请赐臣一死。”死亡怎能证明?只有生存着,才能将诺言一一兑现。刘备扶起诸葛亮,低声说:“朕是在托孤啊,托孤于你及李正方。”直到此时,李严才战兢兢走上前,方才那些事、那些问答,听入他耳里、看入他眼里,使他也觉得窒息。哪敢相信呢?一个皇帝,竟向丞相说了那样的话!说做丞相的,可以废除君主自立?!刘备在置疑诸葛亮的忠诚吗?李严用询问的目光望望皇帝,只见他眼睛湿漉漉的,像是被诸葛亮与自己感动了。“正方就留驻白帝吧,朕将内外军事交与你。”刘备说。李严受宠若惊地谢了恩。“朕败了三目。”刘备看看棋盘说。他一颗颗将棋子收好,叠好棋盒,留诸葛亮与李严在宫里用晚饭,又命刘理、刘永戴上面具,演了出在民间流传很广的滑稽戏,刘备一面看一面哈哈大笑,诸葛亮望着他,恍惚盼望有关死亡的一切预料,全是水中倒影,是永远到达不了的幻觉。今夜,白帝是很轻悦的,诸葛亮想,背上留下汗湿的痕迹。他走出宫廷时,拉拉衣裳,晚风呼地窜入,使人一个寒战。“孔明……”李严追上他。“正方兄有事?”诸葛亮低声问。“陛下把一国交给孔明了。”李严笑道,“古往今来,未见臣子受此殊遇。”“承受了从没有过的恩遇,就要负担起从没有过的艰难。其实从十五年前就开始了。”诸葛亮淡淡回答。“十五年前?”“三顾茅庐时。”他注定要生存在传奇里,李严酸溜溜地想。“黄元呢?”忽然诸葛亮问。“哦,陈曶、郑绰二将在南安峡口生擒了他。”“斩了吗?”“斩了。”“那就好。”诸葛亮仍旧淡淡然的。一个如此对待生死的人,说出“君子之交”,是指什么呢?李严越发想要问个明白,很显然刘备活不了多久,诸葛亮很快就有、甚至已经有了“相父”这个身份,那与之搞好关系就至关重要。可惜这个人……与法正、庞统、刘巴完全不一样,交往多年,李严到现在也不清楚诸葛亮爱吃哪道菜、哪种酒,至于女人,诸葛亮心里眼里更是只有一个:他结发之妻舜英,传说她黑皮肤、黄头发。“宽容才能博大,无欲才能刚强。”诸葛亮常提醒别人说,他又在屋里悬了块竹简,刻着:“澹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真可怕……李严惴惴道。“今天是四月……?”诸葛亮一脚跨入馆舍,问。李严指指又圆又大、黄澄澄像烧饼般贴在夜幕的月亮说:“十五。”一面,他小声补充一句:“赵直说四月不利至尊……”“逮起来!”诸葛亮打断李严的话。“啊?”“赵直冒犯圣驾,着即落狱议罪。”诸葛亮严肃地说。赵直虽然被逮捕,然而预言并未落空。九天后,刘备驾崩在永安宫,当时他已将遗诏交付给了诸葛亮,人生走到这一步,就算有再多放不下,也都只好撒手不顾。皇帝吃力地转动瞳子,目光落到丞相腰边佩剑上,那是蜀汉最好的八把剑之一,也是唯一仍未命名的。“孔明……”刘备抬了抬手,指指诸葛亮的剑,这使四十三岁的丞相略一怔,以为被责备带剑入宫——入白帝后,刘备以“非常时期”为由,特准诸葛亮挂剑朝见。“章、章武……”刘备断断续续道,“是……它的名……”章武是国家年号,是一个即将逝去的时代!刘备动动手指,诸葛亮会意上前,刚将手搁到皇帝手边时,就被他用力捏住了。“刻、刻上去……章武……”刘备说。“遵命。多、多谢陛下。”诸葛亮哽咽道。刘备笑了笑。这笑容永恒地凝固在了他苍老的面孔上。第66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6)“陛下……大行了。”诸葛亮将手指从刘备手指里抽出,垂泪道。一时,永安宫被淹没在泪水里。哭声从窗格间飘散入黑漆漆的夜,飘散到天空的星辰上。一小弯月亮蜷缩在夜幕一角,偷眼打量着人世悲愁。零星光辉洒落白帝小径,死亡讯息奔走在石子路上、奔走在江水跌宕中。刘理、刘永扑到父亲渐渐凉了的身躯上呼号时,李严、马谡上前,扶住了哀切的王子。“相父!”刘理眼泪汪汪看向诸葛亮,“几时……回家?”“三日后,殿下。”诸葛亮回答。他转向李严又说:“白帝城就有赖正方兄了。三日后,亮扶梓宫回成都。”五月初,太子携百官出城三十里来迎皇帝灵柩。十七岁的少年——刘禅,早在半个月前就收到了诸葛亮的《请宣大行皇帝遗诏表》,建议百官举哀,满三日除孝服,等丧期到了再着孝;各郡国太守、相、都尉、县令长守孝三日就好。表里虽没有直接提到皇帝登基仪式,可眼望着表章上“大行皇帝”四个字时,刘禅意识到国家的重量正沉甸甸地往他肩上压来。“淑儿就要做皇后了,不再是太子妃。”刘禅抚着张淑儿水流般的长发说。女孩儿将面孔辗转在刘禅怀里,小声问:“父皇遗诏,你见到了吗?”“没有,在丞相手里。”刘禅说。刘禅等了半个月,等到了收殓着父亲的黑色棺木,等到了泪水淋淋的弟弟们,也等到了丞相:他仍是羽扇纶巾的装束,一身素服,面容稳重而哀伤。诸葛亮跪倒在尘土飞扬的道上,手把羽扇道:“太子。”刘禅慌忙扶起诸葛亮。两人如此之近,可以很清晰地看到彼此眼里的泪光。“丞相礼重了。”刘禅小声说,克制着不要哭出来。“今日之太子,便是明日之皇帝。”诸葛亮随在少年身后说,“入宫便将遗诏敬呈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依臣之见,殿下宜早登大宝。”“是……”刘禅点点头,“全凭丞相安排。”诸葛亮脚步一停,几乎就想说“亮是殿下之臣”,忍了忍,终于只是叹了一口气。刘禅非常警觉,立即便问:“怎么了?”“没事。”“丞相一路辛劳,是累了么?”刘禅问。“还好,”诸葛亮想想说,“若蒙太子允准,亮希望能早些回家。”“当然、当然,应该的!”刘禅一迭声说。将梓宫送入内廷后,诸葛亮直接回了府。连晚饭都没有吃,脱去外衣便抱膝坐在床上,眼睁睁望着金黄的天空悄悄暗了、黑了,日头滚落到山后面去了。没有蜡烛的屋里弥漫着凉意,鹤望兰的幽香在月光里漂浮,仆从们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腔,嘈嘈切切的声音令诸葛亮感到不耐,他却没有力气制止他们,他像很多年之前、得到了铃死亡消息的那个夜里一样,抱住身躯蜷在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深深呼吸。这个世界有深蓝的湖水,也有使人窒息的血海汪洋,有广袤无边的黑暗,也有闪耀在高空、永不坠落的北辰。“多一些坚硬吧,再多给一些勇气……”他小声说,一个哨声从唇里溜出来,低沉和浑厚,反复回旋,直至消弭也听不到一丝尖锐。“要从心里去找到勇气,”诸葛亮想,“当此之时,胆怯比愚蠢更令人不能原谅。”有勇气面对少年君王。面对文武百官。面对一战而败的军卒们。面对翘首盼望的黎民百姓。有勇气——去面对和承担整个国家。还有北方幸灾乐祸的曹魏,东边首鼠两端的孙吴及以南面气势汹汹的叛党:益州大姓雍闿、越嶲夷王高定……“吱扭”一声,有人推门而入。诸葛亮没有动。这人走近了,将手指放在床榻上,诸葛亮手指落下来,才一移动,便觉她从身后安安静静地抱住了他,将面孔贴在他后背上,被这一贴、一拥,方才完整的孤独、冷清就像被阳光直射的冰雪般融化得一点也不剩。多温暖啊……世上至少有一个人,能使诸葛亮安详、放松。“抱歉……”诸葛亮低声说。“怎么?”她笑着问。“我本该回来就去看你。果儿好么?”“挺好,她口里不说,心里却很挂念你。”女人笑道。“舜英一直相信诸葛亮吗?”他问她。“是,一直。”她回答。“现在呢?”“信的。”“住回来好么?”诸葛亮摸到舜英手指,握住了。“虽然没多大差别,仍然想要你住回来,与我在一处。”诸葛亮解释了一句,一面担心会被妻子拒绝。“好。”舜英说。没及诸葛亮再开口,她又说:“你啊……有个儿子才好。”看情形,诸葛亮就要被封侯了;没有儿子,后代就不能继承其爵位。“做丞相的,有三妻四妾也……”舜英笑嘻嘻说。第67节:没想到丞相也会掉眼泪(7)“从大哥那里过继一个吧。”诸葛亮很快说,“一样是诸葛家的血脉。”何况,蜀汉与江东必然要在近期恢复更广泛的邦交,一国丞相过继另一地重臣之子,尽管是兄弟间的私事,也能显示出相互的“友好”。“唉……”舜英才一轻叹,便被猛转身的诸葛亮拥入怀中。此时建章宫里,刘禅也正抱住淑儿,忍不住的眼泪落在遗诏上:“朕刚得病时,仅仅痢疾罢了,后来又染上别的病,看来治不好了。人活到五十岁就不算夭折,朕活了六十多,哪还有遗憾?不必自伤自悼。只是放心不下你们兄弟。丞相称赞你智量宏大,学业比所期盼的更好,真能如此,朕复何忧!勉之!勉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只有贤能、仁德能服人。多读《汉书》、《礼记》,闲暇时再读读诸子及《六韬》、《商君书》,这些都能增益智谋。听说丞相为你抄完了《申》、《韩》、《管子》、《六韬》,可惜没送到就半路遗失了,你不妨自己找来看看,以了解其中意旨。”3章武三年五月,刘禅登基,改元建兴。诸葛亮上书请将刘禅生母甘氏追尊为昭烈皇后,其灵柩迁至惠陵与刘备合葬。刘禅坐上宝座后,立即封诸葛亮为武乡侯,准开府治事,不多久,又令他兼任益州牧,加上之前诸葛亮就领了原张飞的司隶校尉职,这一来,蜀汉国政落入诸葛亮一人之手——尽管国家是靠百官文武支撑着的,而那个人在羽扇纶巾之间,却有了臧否判决的全权。权力太盛,难免要使人惶惑。然而,现在不是他惶惑之时。新生而遭受重创的国家,由一个十七岁少年掌控玉玺,原本汇聚的人心竟呈出了流散的势头,诸葛亮站在庙堂上,能感到一双双眼睛或置疑、或观望地瞥向他。“该升官了吧?”“该多大赦几次……”“奖励群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