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蒋琬险些哽住,“她很会打架哇。”诸葛亮望望孙香,笑叹道:“孩子是孩子,一个很能打的孩子。”除了出于对主公夫人的尊重外,诸葛亮之所以宽容孙香,是因为对这个女子,他怀着奇怪的同情。十九岁,正是舜英嫁入诸葛家的年纪。同样花一般的年岁,孙香却格外疯疯癫癫,哪是不知女孩儿的娇羞呢?只是,面对一个足够做自己父亲的男人,娇羞就成了怨恨。有时诸葛亮甚至想劝劝孙香,别总对刘备心怀敌意,那只会败坏了她有可能获得的幸福,但这些话绝不是诸葛亮该说的,是以每一次,他都一边嗤笑自己的好心,一边将话吞下。第33节:天府……是属于我的(3)“舜英,我想找季常来帮忙。”诸葛亮很快回到了原来的话题上。“季常搬去桂阳了。”舜英说。诸葛亮又看了眼蒋琬,蒋琬应声说:“知道了。”他将“季常”二字记在袖子上,准备回去后请赵云代为寻找。“倘若士元兄在……”诸葛亮提到庞统,令舜英怔了怔。“庞士元若也在玄德公麾下,孔明与他倒是难处。”舜英提醒说。“没关系,凤凰不是凡鸟。”诸葛亮拍着膝盖说,“亮在主公手下,一来分身乏术,二来也难免寂寞。有了士元兄,这两个问题就都迎刃而解。他若仍像在隆中时一样耿直,”诸葛亮笑道,“我正好将当日忍下的憋屈一并发出来,哈哈……”他在开玩笑。一个叫人将信将疑的玩笑。没及蒋琬想清楚他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时,便又听到诸葛亮叹了口气,说:“可惜。他不会来主公处效命……”“为什么?”舜英问。“庞先生现在南郡任功曹。”蒋琬回答。“功曹?不算显赫呀,怎么就不肯来?”舜英奇怪了。“功曹是个小官,然而南郡就非同寻常。”诸葛亮解释道,“南郡有周瑜。”直到现在,提及周瑜,诸葛亮仍不胜唏嘘。那是个光彩和寂寞的人,假若他肯在你眼前敞开心扉,你很难不为他所动,你会惊讶于坚强和脆弱、残酷和善良、激昂和颓唐,居然互不排斥、热热闹闹地集于他一身!赤壁战后,诸葛亮再没有见过周瑜,并非全无机会,更重要的是诸葛亮在回避他。毫无办法……只怕见一见,就要生出赞叹、哀伤的心思。“哼!”角落里的孙香突然嗤笑一声,“小周郎……哼!”“怎么了,孙夫人?”只有舜英问她。孙香不屑道:“周瑜,哼哼……他有病!”“周郎一代奇才,”蒋琬故意说,“你莫要诬构他。”“我会诬构他?”孙香一跃而起,愤愤道,“别以为胜了赤壁,他就有多了不起。没人比我更知道他,满脑子除了打仗还是打仗!白长了张好看的脸!江东多富裕,管好自家就是了,干嘛劝我二哥打益州?所以才忙着将我嫁人……免得刘备趁着江东没兵,把柴桑也吃了!现在呢?瞧,报应来了……”“周郎真病了?”诸葛亮一把抓住孙香。“病啦!”孙香甩开他手,“一盆子、一盆子地吐血!”诸葛亮怔住了。孙香的话,像一颗颗豆大的冰雹,劈头盖脸砸得他发昏。怎么,周瑜也将目光投向益州了……诸葛亮忽然笑了,这回,连舜英也没看懂他笑容里有些什么。他一面笑,一面小声说:“天府……是属于我的,我不能让给你,左都督。”人们正懵懂间,诸葛亮转入内室;片刻后,他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封封好的信,问孙香说:“孙夫人要去探望周郎吗?”“不去!”孙香回答得直截了当。“夫人若肯去一趟,亮便加拨三十名女兵供你调遣。”“真的?”孙香眼睛一亮。“真的。”诸葛亮点头说,“烦劳夫人,将此信交给周郎。”孙香接过信时,没察觉诸葛亮眼里闪过一丝寥落。诸葛亮知道,这封信只要到周瑜手里,就必然会带回来一个讣告,周郎之讣告!隐隐的潮湿像云梦的雾,覆在诸葛亮眼睛上,令他在一片含糊里,见到血色蔓延,沾染上那一件织绣白袍,豹子的翅膀上凝着血,就像在羽毛里夹了零星的樱花。他眨眨眼睛,突然听到一声哀叫,转面一看,竟是两岁的诸葛果一把推倒两岁的刘禅,豹子似的扑上去,小手左右开弓!诸葛亮吓了一跳,连忙拎着果儿的领子把她提起来,果儿在空中手舞足蹈,脸上留着阿斗刚给她咬出来的一个牙印。2周瑜死了,死时手里捏着封雕花白玉纸的信,信团得紧,旁人抽不出来,便将它与他一道安葬。周郎一死,江东以鲁肃为首的“亲刘派”占了上风,不到两个月,孙权就把南郡借给刘备。庞统将周瑜灵柩从巴丘扶回吴郡安葬,归来时,权衡再三,投奔了刘备。“是凤雏!”刘备一听庞统来投,很是兴奋。诸葛亮用羽扇压了压刘备的膝盖,问:“能听亮一句劝吗?”“说!”两年多的同甘共苦,令刘备十分尊重、信赖这个青年。“主公不必着急,先安排他去耒阳当个县令吧。”诸葛亮笑道,“士元既来了,就不会轻易走。一开始便对他隆恩厚赐,反倒会助长骄矜;不若稍稍慢待于他,日后再行重用。到那时,主公对士元,又多了份知遇之恩。”“哈哈……孔明哇,孔明!”刘备拍拍诸葛亮的腿,大笑起来。庞统原以为刘备会像当年对待诸葛亮一样,必恭必敬地迎接他,没料在门下等了许久,等到个县令的印信。想要去上任,又从心里鄙夷这个官职;想要拂衣而去,又恐怕要遭受江东的嘲笑:江东那些名流,个个都预言他将在刘备手下,得到诸葛亮般尊贵的地位呢!为什么要拿他和孔明比?庞统不禁愤愤的,三五年前,诸葛亮哪能与庞统相提并论,不过是“黄家女婿”罢了!他掂了掂手里轻如鸿毛的官印,决定暂且忍耐。第34节:天府……是属于我的(4)“总有一天,会叫刘备亲眼见到我,”庞统道,“到那时,他就要后悔没有早日重用我。”怀着这种“后会有期”的心情,庞统前往耒阳。到了小县城后,他万事不理,等待着“总有”的“一天”。他又等到了个“意料之外”,一个月后,庞统因为“玩忽职守”被免官,签单落款处赫然是“军师中郎将”的官印!诸葛军师……庞统收拾铺盖时,几乎咬牙切齿着这四个字,然而“嫉恨”又令他心生恐慌。为什么?居然会“嫉恨”那个人?那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袍子,战战兢兢趴在德公床下的人?庞统少年时也不是个刻薄的人,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因为寡言少语而为人轻视。直到有一次他去见司马徽,司马正在采桑,他们一个树上、一个树下地聊了一整天,此后庞统的才华经司马之口流传开来,庞统自己,也一日日地争强好胜、锋芒毕露。将最后一件便衣塞进包袱后,庞统忽然有些留恋耒阳,尽管只是个小城,但毕竟是他第一个、能独立处理行政的所在。往日在南郡,只陪周郎饮酒、抚琴,议论时事而已。莫不是真无治政之才?庞统后悔地想,若能好生对待这一个月,或许便知道自己究竟能否独当一面。黑漆漆的夜里,庞统牵着马,低头走在乡间,马背上搭着小行囊。该去哪里呢?回家么?德公、司马见到他,想必又要宽慰他,一面用羡慕的口气,去谈论当日潦倒穷困的诸葛亮!那些,全不是庞统想听的。去北方吗?曹操赤壁败后,更加求贤若渴,以“凤雏”之名,就算当不到一流的辅弼,二、三流的谋臣之位,总不是问题。然而,周郎尸骨未寒,庞士元就去投靠曹操,岂不为人耻笑?庞统心里乱糟糟的,偌大个天下,一时竟容不得他安身!只想……找个小客栈,洗个热水脸,脱了鞋袜,好好睡一觉,庞统捏了捏腰上的铜钱,然后他听到一声炮响!一炮响过,两旁火把亮起,将小径照得如同白昼!庞统举目一望,前面驰来两个人,一个着红袍,面目温厚,另一个着白衣,羽扇纶巾。两人在距他十丈远处跳下马,快步上前。庞统见到那羽扇,就觉有一种疼痛,从肠胃处翻滚上来。他皱皱眉,着了诸葛亮的道了,庞统想:之所以要从前面堵住他、而非从后面追上,正是为了表示“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掌握之中”吧!可恶。“凤雏先生!”刘备笑容可掬地迎上,牵住庞统的手,“慢待了!我刚刚收到子敬的荐信,才知您真是襄阳庞士元哇!”接着,他转面诸葛亮,责备道,“孔明却不上心,若是早早提醒我一声……”刘备一副很对不起庞统的样子,解下红袍递给他,笑着说:“天寒露重。”“长沙近来事多。”诸葛亮简简单单地解释,他将羽扇护在胸前,笑吟望着庞统,“有了士元兄,再不必担心荆州。士元之才,胜亮十倍。”“不敢、不敢!”庞统摆手道,“哪比得上孔明‘运筹帷幄’?”“对了,”庞统想到什么,“孔明,有件事一直想问你。”“请讲。”诸葛亮说。庞统问:“给周郎的信里,你写了什么?”诸葛亮淡淡笑了,手把缰绳,仰望漫天星光,小声说:“没有什么。我只说……小霸王孙策,寂寞得太久了,一个人住在黑暗里,住了整整十年。”这哪是一封信,分明是一道催命符!“左都督,益州是我的,我不能让给你。”诸葛亮又一次想。庞统突然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翻身上马,他笑声里全是哀伤,是以说起话来,也有些哽咽:“周瑜既死,江东无力西向,益州早晚要归玄德公!”他朝刘备拱拱手,“统愿身先士卒,以助玄德公入川!”“好、好!”刘备开怀大笑之时,诸葛亮心下一沉。庞统什么意思?要将入川之战一手包揽吗?诸葛亮相信他有那个能力,只要找到合适的机会,从昏庸的刘璋手里夺取益州,应该不难。然而,他置我于何地?诸葛亮蹙蹙眉,黑夜里,若能更近些看他,便会见到他唇边,仍泛着浅浅的、礼貌的笑纹。一刹那,诸葛亮想到隆中秋风里的草庐,想到草庐内他谈及“益州”时,刘备脸上掩饰不住的喜色和那唯恐无法得到的担心。益州……是立国之处哇!点将台上,周瑜说给孔明看见了赤壁;只恨自己没有直接回答,要还一个“益州”给他看……诸葛亮闪闪神,见庞统、刘备已并肩跨坐马上。“孔明善于治政,而统善握战机。”庞统大声说,又问,“是吗?”诸葛亮笑着点点头:“那是自然。”他看上去平静极了,毫无争辩之意。“孔明,还有件事,山民托我告诉你。”庞统说。第35节:天府……是属于我的(5)庞山民?难道……没及诸葛亮揣测,庞统已开口道:“铃死了。”铃死了!死了……?诸葛亮身子一晃,拉紧缰绳才站稳。“士元兄,铃……怎么死的?”诸葛亮勉强问。从阳都到荆州,在白骨里穿行的日子,是铃那只白白、软软的手,蒙在诸葛亮眼前,是她在说:“别看,二弟。”羚羊般敏捷、麋鹿般善良,狐狸般机灵,又像泉水一样的妩媚。诸葛亮少年丧母,大姐为人沉默,只有铃,是姐姐,也似母亲,而在诸葛亮成年后,她将嗔怨的目光一瞥他,又叫诸葛亮忍不住生出爱护的心。这时,庞统说:“哦,乱世么。人很容易死掉,怎么死的,我却不知。”诸葛亮抬起头,他看到月光下,庞统表情严肃,严肃之后,是得意的淡然!诸葛亮没再言语,刘备叹了一声,感觉到庞统口里的“铃”,对军师来说,是非同小可的一个人。他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安慰诸葛亮,只好默默无声地看着他。“玄德公要回南郡吗?”庞统问。刘备点点头。“孔明,上马吧?”他低声说。“不了。”诸葛亮吃力地说,“我在耒县住一夜,明日便回转临烝,三郡钱粮,仍需筹措。主公,”他望望刘备,又望望庞统,说,“有士元兄陪在您身边,必定万事无虞。至于士元兄的官职……”“士元之意是?”刘备问。庞统笑道:“哪个空缺,就顶哪个好了。”“士元说哪里话。”刘备笑了笑,“治中从事,可以吗?”这个官衔,略低于诸葛亮。诸葛亮刚脱口一句“低了”,庞统就截住他话,挥挥手说:“行!比之县令,好上太多啦,哈哈!”庞统笑了起来,刘备也笑了,笑声与诸葛亮的心情格格不入。等到他二人不再笑了,诸葛亮才朝刘备施了一礼,他像再无力气上马,便只牵着缰绳,掉转马头,没入了通往耒阳县的夜里。独处的这一夜,他想了很多。很多原本迷迷糊糊不愿下决定的事,此时潮水般一涌而上,催促着他、推动着他,一定要他做个抉择。诸葛亮将身蜷在小床上,感觉夜色正从身后拥抱住他,将温存的鼻息送入他七窍。诸葛铃,这个名字,像飞舞在四处的夜光,他试着伸手捕捉,它轻飘飘从他指缝里飞走。倘若将铃许给元直,而不是嫁入庞家,二姐便不会夭折吧。这念头在诸葛亮心里转动,直至令他将头重重压在膝上,一动不动。“庞家……庞士元,好吧。”子夜时,诸葛亮靠在耒阳驿潮湿的墙壁上,舒展四肢,微笑着、低声说:“既然你那么想要益州,我就给你益州。”机会很快送上门。半年后,有个人走入荆州牧官邸。这个人生得仪表堂堂,浓眉大眼,只唇边有道杀纹,显示出他既多智,也多欲。他径直走到堂上,朝刘备随随便便一拜,开门见山地说:“我叫法正,是从成都来的。”刘备右面,庞统“噌”地一下站起身。坐在刘备左面的诸葛亮,他用手指按住膝,以克制自己起身的欲望。“法孝直吗?”庞统问,“有什么事?”法正倨傲一笑,说:“我奉命送礼。”“送礼?”刘备请法正坐下,侧身问,“足下是奉刘季玉(璋)之命而来?”直到庞统坐回席上,诸葛亮才轻摇白羽,令侍儿上茶,一面笑道:“想必刘季玉将有求于我主。因为曹操攻打张鲁,而令他心生不安吗?”他走近法正,笑了笑说,“孝直此来,是为季玉谋划,还是为了别的?”诸葛亮徐徐问完,转身接过清茶,他将要为法正斟上时,法正慌忙起身。“足下便是孔明先生?”法正问,一面扶住茶壶。说实在的,一来就见到了诸葛亮,令法正很惊讶;更惊讶的是,才一见面,诸葛亮便将他心事淡淡道出!尽管曹操攻破马超,进逼张鲁、威胁益州,是天下周知的事,但为什么诸葛亮竟能猜到,在“领命”之外,法正还存着“别的”打算呢?“蜀地有识之士,没一个不心怀二意。”诸葛亮笑道,“孝直多谋,此行必为我主带来了一份厚礼。”刘备看着诸葛亮,笑眯眯的;庞统瞧见刘备笑眯眯的样子,有点不是滋味。这半年来,与刘备出入同行的一直是庞统。他只用了一个月,就令刘备对占据西蜀、逐鹿天下充满信心,同时对他赞赏有加。到第二个月中,庞统被拔擢为军师中郎将。诸葛亮闻得消息,特别写了信来说:“这正是任用贤良之道!”然而,诸葛亮越谦恭,庞统便越警惕,前者的每句称赞,在后者看来都别有用心。“士元太劳累了。”诸葛亮曾含笑说。这话听入庞统耳里,不啻于一声嘲笑。“孝直带了多少人来请我主?”庞统问,不想令法正只将注意力放在“伏龙”身上。第36节:天府……是属于我的(6)“四千。”法正一回答就怔了,疑道,“先生怎知我带了人来?”庞统笑道:“曹操西进,季玉担心益州落入他手,便想借我主之力,抵御曹军,这才邀我主入川,是也不是?”“正是。”法正说。“既如此,季玉怎能不拿出邀请之诚,派一支精兵来迎接?”庞统道。法正连连点头,又问:“足下是……?”“庞士元。”庞统矜持地说。“原来是凤雏先生!”法正拍拍额头,欢喜地转向刘备,“所谓‘伏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今玄德公二者兼备,正是问鼎之时!玄德公……”法正正色说,“正如庞军师所说,我主刘季玉想借您的力量保护益州。不过,依我之见,玄德公不如将计就计!”“孝直是说……?”刘备目光一闪!“不错!”法正坚决地说,“以玄德公的雄才大略,趁着刘季玉懦弱无能,再加上蜀中有我好友张松做内应,必能一举拿下益州!此后,您凭着天府之国的丰饶、巴山蜀水的险峻,想要干一番称王称霸的大事业,易如反掌!”刘备唇角颤了颤!他望望诸葛亮,像在告诉他:“隆中对”第二步——“夺取益州”,已经近在眉睫。“孔明,在像我一样欢喜吧?”刘备用目光询问,诸葛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刘备不必急着表态。“玄德公!请速与一名心腹谋臣率军入蜀!”法正说。庞统一听,急了,小声对刘备说:“我看法孝直所言不虚,主公,这正是入主益州的好机会。”诸葛亮淡淡一笑,将羽扇指着法正问:“孝直拿什么来令我主相信?”法正伸手从怀里摸出个小包裹,他后退一步,将包裹放在地上,慢慢打开,从包里取出一块密密匝匝、纹理精致的丝绸,他将丝绸层层铺开,直到此时,人们才发现,原来那一小块绸缎,居然被叠了几十下,当它完全铺展在地上时,竟将客厅大半地面都覆盖住了,它飘飘然的透明,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仿佛把星空移到了地板上,移到刘备、诸葛亮、庞统眼前!“玄德公请看!”法正面带得意。庞统率先冲下席位,低头一看,怔住了。诸葛亮上前,只见丝缎之上,星罗棋布着整个蜀中!山川、栈道、江河、关口……包罗万象;葭萌、巴郡、德阳、陌下……无处不有。诸葛亮倒抽一口凉气,他将目光逡巡在这张图上,就像在看他久违的朋友,在看一个需要小心翼翼侍奉的爱人!最终,他手一挥,白羽扇的尖端,倒垂着指在两个红字上——“成都”。成都,是益州首府。“正是这里啊。”诸葛亮轻轻说。“主公!”庞统拱手向刘备道,“有了此图,蜀中险关峻岭,有如平地!依统之见,入蜀之机,正在此时!统有上、中、下三计,供主公挑选。”“哦?哪三计?”刘备看着图,问。“上计,应邀入川,直袭成都,趁刘季玉全无提防,将他当场拿下;中计,虚与委蛇,入住西蜀,先找到立足点,再挥师成都;下计么,”庞统蔑视地一笑,“哈哈,那便是坐守此图,徐徐计议。”庞统能在片刻拟订三种对策,着实使人叹服。刘备思忖着说:“下计太缓,上计太急,中计不急不缓,可以行之。”他这样回答,便是同意了就此袭取西蜀。庞统得意地瞥了诸葛亮一眼,见他正将羽扇从成都划到汉中,眼里全是少年般的痴望。庞统冷哼了声,想:假若孔明要来争夺入蜀人选,单凭自己方才那“三计”,就已占到先机。“请玄德公速速决断,以成大事!”法正催道。一龙一凤,都是不世之才。法正也很想知道,刘备会选谁跟随左右。“孔明之意……?”刘备问诸葛亮。诸葛亮将目光从地图上收回,笑道:“季玉虽弱,蜀中肯为他效力之人,却也不少。亮恐怕想要迅速拿下西蜀,并非易事。”这番话活像一盆雪水,直接往热气腾腾的庞统身上一浇,激得他几乎跳起来。庞统好容易遏止住怒气,冷然道:“孔明太谨慎了,不妨坐镇荆州,看我陪主上过关斩将。”“好!”诸葛亮说。干净利落一个“好”,令举座哑然。谁人不知,一旦攻克西川,那个随侍刘备入蜀的,便将得到至高无上的光耀,也将得到至高无上的信任和爱重。乃至可以说,那个人,便是刘备之下的第一人!“孔明?”刘备多问了句。诸葛亮笑笑道:“士元兄之言,正合我意。主公,亮最擅长的,是筹措粮草、经营后方。随君征战,鞍前马后的辛苦,就有劳士元兄了。哦,主公,我得去安排一下孝直住处,”诸葛亮笑着对法正说,“荆楚歌舞,曼妙绝伦。孝直可有意吗?”没及法正点头,诸葛亮轻轻一笑:“九章馆里,今夜必定美酒飘香。”第37节:天府……是属于我的(7)酒香。美人。暖融融的烛光。烛光里踏动着拴了金铃的、洁白俏丽的脚踝。顺着脚踝往上看,能看到舞女们赤裸的、扭动的腰肢,肚脐像个梨涡儿。人生之乐,莫过于此。3庞统随刘备入蜀后,不到五个月就与刘璋翻了脸。小规模的战争在蜀地陆续展开,刘璋先后命张任、吴懿、李严等人与刘备交锋,却一次次遭受严重的挫败,以至刘备旌旗所指,没一处不望风披靡。庞统以军师身份,随侍刘备左右,他的智谋、胆略、见识,渐渐在蜀地流传开,也传入身在荆州的诸葛亮耳中。诸葛亮批罢一张整修驿站的签单,笑道:“士元兄才调高超,真是实至名归。”一面的,他将单子递给马良,又说,“可惜主公带蒋琬入川了,否则,季常就不必成日陪亮做这些修桥铺路的琐事。”“良正适合做‘琐事’,”马良笑道,“何况是与军师在一起。”自认识诸葛亮以来,马良对他,便存着弟弟之于兄长的仰望和信任。诸葛亮称赞他一句,他便要开心半日;若责备他一句,马良就得沮丧好几个时辰。这样一个温和、善良、踏踏实实的青年,看在诸葛亮眼里,简直就是个孩子,他一面指点着、纠正着他,一面又叮咛着、爱护着他。“或许对三弟均,也不及对季常。”诸葛亮有时会想,“毕竟,均缺乏治政之才,平平淡淡一辈子就好;日后安排个闲职给他,也就保得此生安康。”“听说主公攻克了涪城?”马良一边核查上季税单,一边问。诸葛亮点点头。这件事,他是从庞统来信里得知的。入主涪城后,刘备接受庞统的建议,召开了一次盛大的宴会,醇酒美人,应有尽有。连日征战的将军们都醉了,胡须上沾着肉汁,佩剑扔在一旁,将沉重的、醉醺醺的身体朝女人怀里一歪,拿毛扎扎的面孔往一双双丰盈的胸口上蹭。嬉笑嗔怒,不绝于耳,惹得刘备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对坐在身旁的庞统说:“今日宴饮可真快活!”“以掠夺他人国土为乐,可不是仁者之师哟。”庞统故意说。他与刘备关系已相当随便,此时这句话,是笑话了刘备一贯的“仁义”。刘备瞪起眼睛,带醉道:“武王伐纣,也叫人在军前唱歌、军后跳舞!难道周武王不是仁者?你尽说混话,给我滚、滚出去!”庞统乐呵呵站起身,逡巡一阵子,退出营外。没有一炷香功夫,他又被请了回来。“方才的话题,究竟谁说错了?”刘备问。庞统瞥见他面有悔色,眼里却藏着笑意,便悠然回答说:“这个么,君臣都有错。”“主公闻言大笑,之后便照常饮酒、照常歌舞。”信末,庞统这样写道。尽管看上去,庞统只将了一件小事告诉给诸葛亮,然而他得意洋洋的神色,却从每一个字里流露出来。诸葛亮想了想,尽管性格与庞统不同,但无论怎样,他绝不敢当众嘲讽君主,也不会说出“君臣都有错”这么狂妄的话。“‘第一谋臣’之位,庞士元势在必得了。”诸葛亮微笑着想,“假若他能战胜下一个对手:雒城。”雒城是最关键的一道防线。它是巴蜀首府成都真正的护城河。雒城一旦破了,成都就像个柔软的婴儿,被直接放在刘备面前,他只要一伸手,就能将它握入掌中;他手指再一用力,便能活生生扼杀它。诸葛亮望着镜子,他见到了张从容不迫的面孔,面上没有一丝紧张、慌忙,也看不出焦急或者盼望。当每个人都在战战兢兢等待战果时,诸葛亮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活在太平盛世:一个需要用更多精力来修缮房屋、疏通官道、开凿水井、普及教育的世界。“说到打仗,孔明怎能与庞军师相提并论?”很多人这样议论。马良、赵云听了,都愤愤不平,诸葛亮只淡淡笑着,从舜英手里接过外衣挽在臂上,说:“季常,子龙,陪我去西郊看看庄稼吧。”“军师不追查流言吗?”赵云问。“统率千军,我原本就不及士元兄。”诸葛亮笑道,“惩治讲实话的人,是纣、桀所为。”他皱皱眉,又道,“只担心士元兄轻忽了雒城。舜英,”诸葛亮问,“我要修书去提醒士元吗?”舜英说:“不,孔明别多此一举。”诸葛亮“哦”了声,他从妻子眼里看到了默契,看到了舜英之于庞统的、发自肺腑的担忧,这令诸葛亮好笑。一旁马良、赵云面面相觑,弄不懂舜英为什么要劝阻。很快,蜀中新一轮战事的消息传至荆州。庞统果然出师不利,刘备军在雒城经历了入蜀以来的首次大失败,士卒死伤三千有余!此后,战争断断续续持续了半年多。尽管庞统用计,在十一月某个大雪漫天的夜晚,将蜀中名将张任:那个严守雒城的将军擒获了,并因其不肯投降,把他斩杀在雒城之南的雁桥边,但这并没能扭转僵局。庞统吩咐说,将张任的首级悬挂在军中最高的旗杆上,用竹签撑开他眼睛,要这个拼死抵抗的狂徒看看雒城将被怎样攻破,要他看到刘备军的刀枪怎样突入城池,另一面,也要仍在抵抗的蜀军们看看不归顺者的下场!庞统原以为,这样一来便能令雒城上下恐慌,即便不投降,士气也会大大下降。没料到,张任颇得人心,城里军民见到昨日还生龙活虎、威风凛凛的将军,一夜后就只剩下一颗孤零零的、死不瞑目的人头挂在高处,一个个义愤填膺。他们用羽箭射了封信给刘备,说即便全城战死,也绝不屈膝!战争向庞统想不到的方向飞快地滑去,到建安十八年底,也即刘备入蜀两年后,手下将军们清点人数,发现军卒死亡了一半!第38节:天府……是属于我的(8)雒城又下雪了,寒飕飕的。雪花将天空映得一片银白,刘备披着斗篷,站到雒城门前,远远望见城楼上,旌旗整齐,军容严肃。“再僵持下去,蜀人拖得起,我军却拖不起。”刘备道,“要想一个好办法……”白花花雪粉飘零,像羽毛一般轻盈,有一柄洁白的羽扇浮现在他眼前,握住羽扇的手,是那么稳定、周至。那个人笑吟的,仿佛在远处望着他,眉似雁羽一般舒展,眼像星辰一样清朗。想到他令刘备整个人都温暖多了,信心十足。刘备看似漫不经心地对庞统说了声:“很久不见孔明。”“哦,两年多。”庞统应道。“两年七个月零十三天。”刘备说,“我记得,是十五日离开南郡的。”庞统心下一沉。“叫孔明率军入川吧,叫益德、子龙都来。”刘备说。他没有给庞统反驳的机会,怕冷似的紧了紧斗篷,走入营里。庞统怔怔地在雪地里站了好一阵子,这才回帐呵开冻笔,以刘备的口气写了封信,派人送往荆州。信到南郡时,正值正月,处处洋溢着新年气象,虽然在热气腾腾的饺子里,会时常闪过些忧心忡忡的面容。“益州、雒城……庞军师……”这些话往往一开头就刹了尾,像是怯懦到不敢再提。只有诸葛亮对庞统怀着坚强的信心:“士元兄英才挺拔,必然能想出克敌制胜之法。”他总是这样说,即便在收到请求支援的信笺之后。“请亮率军入蜀,大概更多的,是想要营造声势。”诸葛亮转脸对江东特使、前来贺岁的张温道,“足下刚刚问我,谁能与亮一道筹划天下,亮的回答是:庞统、廖立。”年仅二十八岁、新被任命为长沙太守的廖立正坐在席间,听到这话,一惊之下,将手上筷子也掉落了!“廖公渊、庞士元,是荆楚第一流的贤能。”诸葛亮笑道,“振兴世道,正需要这样的人。”“诸葛公慧眼啊。”张温称美不已。这是诸葛亮在荆州主持的最后一场贺岁宴。宴会之后,宾客们一一散去,诸葛亮将赵云、张飞、关羽、马良留了下来。他用极少见的、严肃的口气,布置了各人的职守。关羽留守荆州,马良以谋臣身份辅佐他;张飞为前锋,次日便下巴东;赵云率第二军,携刘备养子刘封溯江而上;诸葛亮亲率第三军,循水路到江州与赵云、张飞会合。他有条不紊的安排,令众人都又惊讶、又疑惑,想不到他究竟几时在想这些事。方才宴上,为了很好地接待张温,军师一直在找话题和布菜!“是很早以前,就想好的,”诸葛亮心想:“很早以前,就料到会有这一天。”诸葛亮又说:“江州会师后,再照旧兵分三路。益德经由垫江以北,平定巴西,出成都西南;”一面说,一面用羽扇点着壁上巨大的悬图,把具体位置指给将军们看,“子龙沿江西下,夺取江阳、犍为,到成都东南;中路则由亮负责,西入德阳,直逼成都!”说罢,他轻轻呼了口气,只见在座四人都怔怔地看着他。“怎么?哪里疏忽了?”他问。“没、没有。”赵云忙说。“军师竟敏捷至此!”关羽第一次佩服地说。诸葛亮淡淡一笑,拍拍张飞的肩:“益德,早些回去准备。明日,我亲为将军送行!”“好嘞!”张飞“哗啦”一推小几,站起身,摩拳擦掌,“又能大干一场啦!可惜云长不能同往……”“关将军身系荆州之重!”诸葛亮瞥到关羽脸上微微的失落,忙解劝道,“主公尚未得到益州,倘若再失荆州,可就真进退无门了。关将军,切切、切切!”被反复交代责任重大,令关羽红彤彤的面孔上,露出骄矜的微笑。“季常也要用心。”对马良,诸葛亮很简单地叮嘱了句。马、关、张、赵辞别而去,诸葛亮独坐在正厅明晃晃的烛光下,合上双眼,他清晰地听到屋外雪落的声响,听到小虫子在泥土里冻僵了,听到水在冰下呻吟……“孔明。”一个声音令诸葛亮一震,睁开眼。是舜英。“几时走呢?”舜英问,“我全听到了。”“半个月后。”诸葛亮牵住舜英,拉她来身边坐下。“又一个两年之约?”舜英笑着问。“哪要那么久?”诸葛亮摇摇头,右手捧住舜英的脸,左手顺着她眉目轻轻抚摩,从眼睛到鼻梁,从鼻梁到嘴唇,仿佛要用指尖将这个女人:他真正心爱的女人,就此记入心里。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孩子般快活、单纯。“至多五个月,”诸葛亮将手指停在舜英的耳垂上,顺手将她耳环摘了,揣入袖中,说,“五个月后,正好你生日,益州便是寿礼。”“别哄我。”舜英低吟一声。第39节:天府……是属于我的(9)诸葛亮扑哧笑了,他抱住妻子的腰,低身将头搁在舜英膝上,侧脸贴着她腿,问:“五个月,够了。不信么?”“没不信。只是益州与我有何相干?那礼物,我不稀罕。”舜英解开诸葛亮的纶巾,将他束发的丝带也抽脱了,男人的黑发纠缠着她手指,她小声说,“孔明要好好照顾自己……”一面说,一面从头上拔了竹簪,批着他的发。诸葛亮顺从地接受舜英的打理,又问:“你稀罕什么?”“孩子。”舜英说,“我想给你生个儿子。”只有男性子嗣,才能延续家族香火,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英三十二岁了,若再拖延,以后生育起来,怕是更艰难。“有果儿就够了,孩子么,没所谓的。”说着,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仰面睡在妻子腿上,吹了声口哨。舜英看着诸葛亮,看见月光漂浮在他挺直的鼻梁上。多奇怪啊,每回凝望他,她便会忍不住感到幸福。他是一个英俊、周密、雄才大略的男人,无论多艰难的事,但凡从他口里说出,都令她宽心。他是她丈夫,她能简单、直接地感觉到他对她的疼爱、关切、重视,能感觉到“果儿一个就够了”这话,是诚心诚意的。“从一开始就溺爱她,因为……你是她母亲啊。”诸葛亮一度玩笑说。舜英从没听过像他这么宠孩子的。见到诸葛果蹦蹦跳跳地跑入正厅,即便在忙公事,诸葛亮也会叫人先停一停,他会上前把果儿抱入怀,搁在膝盖上,再转过来一行行、一册册批阅文卷。“五个月后,”诸葛亮低声重复道,“带果儿来成都。”“好。”舜英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