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承彦微微一笑,上前拉住女儿,将她拉回席上,把木人塞到她手里,笑着说:“外面兵荒马乱,我若放你出门,就不是个好父亲;诸葛亮若挺不过这一难,他不但不是个好夫君,也做不得我的好女婿!”说着,黄承彦又斟了一壶酒,就着壶嘴吞一口佳酿,唱一句诗,叫一声好。“爹就会故作风雅!”舜英小声哼道,又给偶人加了个机关。其实黄承彦何尝不为诸葛亮担心?他近来外出频仍,正为了想多探到些有关女婿的事。八月一到,黄承彦就从故人那里,听说刘备已率军向江陵撤退!“想必此时,刘玄德已过襄阳?”黄承彦估计道。朋友一听就笑了,说:“过了、过了!刘备手下的诸葛亮,还曾劝他攻打襄阳,就此取刘琮而代之。”“诸葛亮”三字,令黄承彦心头一跳,忙问:“之后呢?”黄承彦之友,也是个看淡世情、倜傥不羁的人,此时见黄承彦面目焦灼,不禁打趣说:“黄公几时又滚入红尘了?”朋友拍着几案回答:“没有,刘备没听诸葛亮的,在景升公墓前拜祭一番后,就浩浩荡荡、拖家带口地往江陵去了。”“拖家带口?”黄承彦奇道。朋友面上浮着一抹古怪的嘲笑:“是啊,新野、樊城、襄阳十几万人,有感于刘备仁义,一路相随。这岂不是浩浩荡荡、拖家带口?可笑刘备不忍心抛下百姓,每日只能走上十几里。曹操一到宛城,就下令直追刘备,以免江陵的粮草、军械落入他手,照这个架势……”朋友呵呵笑道,“刘备到不了江陵!至多一个月,就要被曹军逮住。”黄承彦霍然站起!“怎么了,黄公?”朋友怔了。“得去追一追刘玄德哇。”黄承彦抓起玉笛说。“门外纷争,与我何干?”朋友劝他。黄承彦苦笑道:“我膝下只有一女,你还记得吧?”“舜英嘛,多机灵一个女娃娃!十多年没见她了。”朋友笑着说。黄承彦点点头:“她出嫁了。”“哦?”朋友喜道,“还未向黄公讨一杯喜酒!”“喜酒?哈哈……”黄承彦瞥了朋友一眼,“她嫁给了诸葛亮。”朋友正哑然间,黄承彦推门而去。莫令女儿年轻轻就做了寡妇,说服自己,只要这一个理由就够了。黄承彦一骑白马,腰悬长剑,直赶刘备!十多年了,他再次感到了身躯里跳动的气力,感到了呼啸的快乐,剑鞘拍打在马腹上,龙泉在鞘里轻鸣;玉笛挂在马耳边,风吹笛孔,一阵清响!白狗苍苍,乌云滚动,天空半边阴沉、半边晴朗,此后的岁月,将像天空般莫测呀!假若年轻二十岁,突然黄承彦想:假若自己像诸葛亮、徐庶那般年纪,只怕也要不甘寂寞,去争英雄之名!哈哈,真的老啦!他仰面大笑,快马加鞭。黄承彦见到诸葛亮时,曹军骑兵已经追上刘备后队。路边,一个歪歪斜斜的小木牌上,标着地名:当阳长坂。“孔明,还往江陵去吗?”刘备满面尘土,靠在树上喘气,问诸葛亮。诸葛亮一手提口小铁锅,一手抱着柴火,走到刘备跟前,点起火烧水,抹抹脸说:“赶不到江陵了,再往前走旱路,只有死路一条。”“那该去哪里?”刘备问。“汉水。”诸葛亮“啪”地将一截枯枝扔入火中,“关将军再有六、七日,就该赶到了;主公率子龙、益德前往,正好与他会合。此外亮还给琦公子写了封信,请他率军到汉水口来迎主公。”“琦儿会来吗?”刘备担心刘琦也会降曹。“会的。”诸葛亮立即说。水沸了,诸葛亮勺了一瓢,放在一旁,待凉些了,便递入刘备手里,笑道:“主公!”刘备望着诸葛亮干裂的唇,望着他风尘仆仆的脸,他眼里掩饰不掉的疲累和沾着泥水的白衣,突然心下一酸,“孔明……”此时,刘备注意到,诸葛亮正怔怔地看着前面,脸上浮着温和的、有些愧疚的笑意。顺着诸葛亮的目光望去,在夕阳落下处,伫立着两匹马、两个人。一个五十来岁,手持长笛,神采奕奕;另一个三十多岁,面目和善,一身青衣。两人迎面上前,诸葛亮见了,忙拉拉皱巴巴的衣摆,放下烧水时卷起的袖子。“黄先生!”诸葛亮躬身道,他看看黄承彦身边的陌生男子,又问,“这是……”“我是诸葛瑾先生的朋友。”男子施礼道。黄承彦眼见刘备疑惑之色,傲然笑道:“我是诸葛亮的岳父。”“哦……失敬了!”刘备慌忙起身。“玄德公竟落得如此狼狈。”黄承彦环顾四周,见饿殍零落,妇孺哀泣,不禁心下惨然,只口里不改骄矜,“逃难之人,还携十万百姓相随,真是前所未闻!”说话间,一个饿得眼发花的孩子,跌跌撞撞走过来,诸葛亮弯腰抱起他,免让他不小心翻到沟里,一面回答:“不只是主公不肯放弃他们,亮也不愿那样做。”“为什么?”黄承彦问。“曹军已到宛城时,主公才得知刘琮归降;尽管亮建议往投江陵,但早料到一定会被追上!既然逃不掉,为什么要做出抛弃百姓的事?一旦放弃这十几万人,那不但将性命放弃了,也将仅有的声望和仁慈都放弃了。”诸葛亮说,“亮少年时,也经历过流亡,所以能了解百姓心里,多么期盼能有一位仁君,与他们一道承受灾难,给他们哪怕一丁点希望。死在希望里,多少好过死在绝望中。”诸葛亮擦擦小孩子脸上污垢,轻轻将他放下。第22节:周郎赤壁(2)这番话,令黄承彦无言以对。在仁慈之外,诸葛亮还有更深一层用意没有说,刘备军除了分给关羽的五千水军外,只剩有五千人;五千人昼夜奔命,若被曹军追上,一定片甲不存!但若将五千军卒混杂在逃难的十万百姓里,那即便被追上,也不至于全军覆没。毕竟,今日的曹操,再不会干出血洗徐州的傻事。“主公……主公!孔明!”几人正沉吟间,忽听一阵凄厉的喊叫,循声望去,竟是徐庶披头散发、匆匆跑来!他原本放达的面孔,此时一片惨白。“元直!”刘备急忙迎上前,一把握住徐庶手臂,“好了,元直也赶上来了!”徐庶之到来,对刘备来说,确是一个激励。徐庶望见刘备,张了张口,没及说话,先掉下泪来!“怎么了?元直……?”刘备慌忙问,一面整了整徐庶凌乱的领口,拍掉灰土。“庶是来告辞的。”徐庶哽咽道。刘备后跌一步!诸葛亮在身后扶住他臂。“因为令堂吗?”黄承彦问。徐庶点点头,他右手反握住刘备,左手指着自己的心,说:“原先,我之所以想与将军共图王霸之业,全在此心啊!现在,曹军攻破后队,俘虏了我母亲,我这颗心已经……乱了套。将军,徐庶就算勉强留下来,也无补于事。所幸,将军有孔明辅佐,他,”徐庶望望诸葛亮,忍痛一笑,“他比我更坚硬……好吧,将军,就此别过!”徐庶猛将刘备一推,掉头便去!他不能多停留片刻,不能再看刘备一眼,他只担心一眼、一停留,便要令自己生出另一种心肠,生出不顾母亲、去追逐他想要的业绩的心肠!那是……不孝的。徐庶想:不能做个不孝之人。刘备有诸葛亮,该够了。必定够了!他心一横,加快脚步:那个落拓、悲伤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诸葛亮的视野里。诸葛亮转面刘备,刘备仍茫然地望着徐庶走远的方向。“孔明,”黄承彦忽然问,“若是我女儿今日被擒,你将如何?”“我不会令舜英置身险地。”诸葛亮回答。所以,宁可忍受分居两地之苦,所以才定下两年的盟约。不能死在这里,诸葛亮又一次想。“刘将军。”黄承彦身侧、那个无语良久的中年男子开了口,“当今之计,将军意欲何往?”刘备正要回答,忽然瞥到诸葛亮摇了摇头。“哦,我与苍梧太守吴巨有旧,想去投奔他。”刘备临时换了个说法。男子蹙了眉,摇头说:“吴巨生性平庸,苍梧地处偏远,朝不保夕,将军怎么能指望他?”“足下之意是?”诸葛亮早刘备一步问。方才的哀伤、沮丧、狼狈和悲痛,一时在他面孔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中年男子望向诸葛亮,他见到了一张自信、微笑的脸,看上去绝不像个求助者,倒像学堂里的考官。“江东如何?”男子问。“孙仲谋(权)之江东吗?”诸葛亮笑问。“正是!”男子回答得斩钉截铁,“孙将军统领六郡,兵精粮足,能够与曹操决一雌雄!我为将军考虑,”他转向刘备,诚恳地说,“不如派一位心腹前往江东,与孙将军联合,共同对抗曹操,才是上上之策!”刘备眼前一亮!没想到,草庐里所说“联盟孙权”之事,近在眼前了!他正要说话,诸葛亮却将手压住了他手。刘备疑惑地看看诸葛亮,见他笑意更盛。“黄先生,”诸葛亮说,“您一直没有介绍这位先生的来历。”“孔明猜猜看?”黄承彦捻须而笑。诸葛亮上下打量了中年人一番,问:“先生是从江东来的?”“正是。”“是家兄的朋友?”“不错。”“家兄极少提及他在江东的朋友。”“哦?哦,在下只是区区一个小人物。”诸葛亮哈哈大笑:“不,不……”他盯着男子道,“临淮东城,鲁肃鲁子敬,绝非等闲之辈!”说着他一把握住男子的手,重重一击掌!男子一怔,旋即笑了。诸葛亮没有猜错,此人正是江东谋臣鲁肃,奉孙权之命前来与刘备商议联盟之事;中途遇上黄承彦,正好结伴而行。“黄先生之女婿、子瑜兄(诸葛瑾)之胞弟,果然不同凡响!”鲁肃赞了声,又道,“孔明,就此与肃同往江东,面见孙将军、共御曹操,如何?”鲁肃兴致勃勃的。刘备眼里全是盼望。只有黄承彦似笑非笑看着诸葛亮,仿佛知道他心思。果不出黄承彦所料,诸葛亮将手从鲁肃手里脱了出来,摇头道:“不,不必。”“孔……?”刘备刚吐出一个字,却被黄承彦暗暗拉住。“怎么?”倒是鲁肃颇为焦急。“亮要陪主公行至汉水,再做打算。”诸葛亮慢声说,“亮想看看曹公骑兵的速度,想与十几万百姓……”他举目四望,眼里浮着淡淡悲凉,“多共一程患难。”第23节:周郎赤壁(3)“孔明是个仁者啊。”鲁肃叹道。刘备点点头。黄承彦倒有些糊涂。诸葛亮所以不急着跟鲁肃去,是想要自抬身价,令对方再三相请,才不至在孙权面前低了身份,这个意图,黄承彦猜到了;但目见诸葛亮的哀伤模样,也不像是装出来的,看上去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仁人,因为想扶救百姓,才暂时放下个人的安全。这女婿!黄承彦暗暗嘀咕,只别把手段用到我女儿身上!“鲁先生……”“叫我子敬吧!”鲁肃摇手道。“子敬兄,”诸葛亮最后说,“你若不弃,不妨随我们同往!一路之上,民生疾苦、百姓多艰,子敬兄也可觑得一二。”听到“百姓”、“民生”,鲁肃一面对诸葛亮又生了些尊重之意,一面赶紧答应下来。黄承彦忍住笑,将玉笛重新挂回马耳,他看过诸葛亮了,这个青年人很不错,虽然机谋深刻,但也怀有仁心,最重要的是,他相信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好好保重,不至于让他女儿早早做了寡妇。快些回去,告诉舜英知道,她一定要欢喜得像只小雀儿。女儿的笑容一旦在黄承彦心头泛上,就再遏抑不住,他没再与刘备、诸葛亮、鲁肃多寒暄,拱手一句“告辞”,便翻身上马,直往夕阳落处、一片绯红的云霞中去了。“黄公真非常人……”鲁肃羡慕道。诸葛亮点点头,忽然一笑:“亮不是黄先生的对手。”“哈哈,子敬有所不知,黄先生之女也英才绝伦哇!”刘备笑道。鲁肃、诸葛亮怔了怔,与刘备一道大笑起来。连日来的阴霾,都了结在这一笑中!颠沛生活一直持续了十天,十天里,鲁肃陪着刘备、诸葛亮有一顿、没一顿,饥一餐、饱一餐地奔命,啼哭、哀号、混乱、泥泞紧紧追逐着他们,身后更有声声马蹄,将人从夜梦里惊醒。这场奔逃,刘备多次与妻儿失散,所幸赵云几次三番拨马回头去找,才保住甘、糜二位夫人以及刘备独子——那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儿刘禅。到第十一日凌晨,刘备一行赶到汉水,见数十战船一字排开。为首一员红面将军:关羽!关羽身边,站着文静、白皙的刘琦。“得救了……”刘备松了口气。诸葛亮、鲁肃一左一右扶着他上船。“我在夏口安排了重兵,叔父、孔明不如随我到那去暂住吧!”刘琦建议说,他很感激诸葛亮往日救命的十二个字。“有劳贤侄。”刘备说。船队就此直赴夏口,曹军因为尚未整编荆州水军,只好眼望着刘备从容离去。赶至夏口,刘备脱了靴子,正打算睡几个安稳觉时,诸葛亮突然闯了进来,身后跟着笑容可掬的鲁肃。“事情危急了!”诸葛亮开口就说。刘备从床上一跃而起:“怎么?敌军来了?”“没有。”“那是……?”即便在最险要关头,诸葛亮也没有用过“危急”二字;在刘备好不容易逃到夏口,身边有两万军卒守护时,诸葛亮偏偏一脸严肃。他说:“夏口不是久留之地,曹操用不了一个月,就能掌控荆州水军。主公,拿我们目前兵力与曹操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亮请求准亮奉主公之命,前往江东求救于孙将军!”诸葛亮深深施礼。刘备扶起他时,再次见到诸葛亮得意的微笑。像是想告诉刘备些什么,刘备隐隐约约想到了:诸葛亮说,用两万人将孙权拖入战火,是足够了。“孙将军现在柴桑,”鲁肃劝道,“我陪孔明前往,与我家主公商议联盟之事。刘将军,可以的话,请您屯兵樊口,也好相互有个照应。”“好、好……”刘备一迭声地答应。当夜,月光如水,在夏口汪汪地流淌着、漂浮着,一支小船驰出了码头,像一片小小的叶子,在蓝幽幽的夜色下、静悄悄的江水里起伏。帆只升上了一半,秋风吹口气,它就晃晃荡荡飘出去很远。夜深了,连鸟雀也在巢里睡着,没人注意到这片小叶子,正徐徐往上游驶去;小叶子上,有个青年正手持黑丝帕,细细擦拭一把白羽扇。没人猜得到,正是这支船,将要掀开一场千古之战,它就像宏伟乐章里的第一个音符,轻飘飘滑入你耳里,不等你捕捉,就风一般轻飘飘地过去了。到你恍惚着去回忆它时,巨大的乐声轰然震响,再没有一个人,望不见那熊熊火光!2孙权伸了个懒腰。他在礼贤馆坐了半夜,坐得腰酸腿疼。据报鲁肃、诸葛亮今夜便能赶至柴桑,孙权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鲁肃。唉,子敬不在,白玉阶下,就只能看见那些主张归降的、悲苦的面容。尤其张昭……孙权叹了口气,他第四次从怀里摸出封信,落款是“汉丞相曹公孟德”。第24节:周郎赤壁(4)“最近,我奉旨征伐有罪之人。军旗南指,刘琮束手。如今我训练了水军八十万,打算陪将军你在东吴打打猎。”不到五十个字,字上面,漂浮着曹操趾高气扬的脸。很显然,曹操炫耀武力,是为了震慑江东,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效果。所以用上“打猎”的字样,一面充斥着骄矜之意,一面也是说,并不一定要开战,假若孙权肯投降的话。投降!?孙权突然将信揉做一团!想了想,又缓缓展开、铺平了它。该怎么办呢?蹙眉间,有侍从奔入厅内,道:“鲁大人回来了!”“快请!”孙权猛然站起,才觉四肢麻木!他扶着腿到门口迎接鲁肃时,见到鲁肃身边站着一个面善的青年人:个子很高,手持白羽扇。“这是子瑜的二弟。”鲁肃说。“哦,孔明先生,久仰了!”孙权将诸葛亮、鲁肃让进屋,一边想:难怪觉得似曾相识,诸葛兄弟,样貌有六、七分相似。孙权打量诸葛亮时,诸葛亮也正在观望孙权:他只有二十余岁,棱角分明,须发微黄,应该有少许外族血统。浅褐的瞳仁里,隐约闪着狼眼般的翠色光泽。看上去孙权有点疲倦,常常捶捶腿、打个呵欠,不过,在这个貌似松懈的身躯里,一定藏着坚韧的欲望,是以他那双眼睛一旦盯到人身上,就一眨也不眨。诸葛亮微微笑了,恰到好处地应对这个骄傲到烦躁的青年,是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是至关重要的事。“孔明,”两人相望之时,鲁肃开口了,“我主想听听你的建议。”“是建议孙将军呢,还是建议江东?”诸葛亮问。孙权脸色一沉:“那不是一样的吗?”诸葛亮轻摇羽扇,笑着说:“不一样。孙将军的头衔,可以由朝廷封赏;江东之主的坐席,却只能靠仲谋自己来争夺。”诸葛亮直呼孙权之字,令鲁肃有些难堪;他偷偷一望,却见孙权并没有不悦。“我要听江东之势,”孙权回答,“我拥有整个江东,不仅我一人而已。”不能在气度上输给诸葛亮,孙权想,除了要维护称雄一方的尊严外,他还生出了想和眼前的同龄人一决高下的心。“好!”诸葛亮笑道,“亮就与将军说江东。目前海内大乱,将军占据江东,我主也在汉南招募军队,与曹操并争天下。”他只一句话,就将刘备摆到与曹操、孙权一般高的位置上,“曹操已歼灭不少对手,差不多平了北方,紧跟着他攻破荆州,威震四海!”此番夸赞,令孙权眉头更紧,诸葛亮在羽扇之后,望见孙权神色,淡淡笑了,接着说,“这一来,致使英雄无用武之地,我主只得逃遁至此。亮建议孙将军量力而行,”话入正题,关键时刻已到,诸葛亮的声音,反倒显得漫不经心,“打得过呢,就早点和他断绝关系;打不过呢,就放下武器、捆起盔甲,朝他屈膝称臣。无论怎样,都好过将军你现在……”“我现在怎样?”孙权微怒道。诸葛亮似笑非笑:“您现在表面上托名服从,心里却怀着犹豫,左右为难,延误时机。将军……”他一字字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孙权霍然站起!却又一动不动。从没有人用这种态度和他说话,没人敢用轻飘飘的、居高临下的姿态来讥笑他、指正他,甚至预言他的大失败!若不是尽力克制,孙权简直要一拳砸到诸葛亮脸上,将他袖手旁观的表情砸个稀烂。他不是来求助的吗?那个聆听教诲、必恭必敬的人,不该是诸葛亮吗?!想到这,孙权脸上露出了反唇相讥的冷笑。“刘备呢?刘备打得过曹操吗?”他问。“打不过。”诸葛亮直接说。“他怎么不投降?”原来是想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诸葛亮忍俊不禁,他举起羽扇,遮着脸笑了笑,才正色说:“我主怎能降曹?将军没听说过田横吗?他不过是昔日齐国的一介匹夫,高祖称帝,田横不愿称臣,率领五百壮士退守海岛,不屈自刎而死。我主玄德公,是堂堂王室之后,英才盖世,万众仰慕,有才华的人投奔他,就像江河奔腾入海!”青年人的激昂高亢,令孙权、鲁肃二人听了,也禁不住热血激荡!“若大事不成,只好归咎于天意,天意莫测,有死而已!岂能拜倒在曹操脚下,苟延残喘、愧对此生?!”诸葛亮一甩衣袖,起身要走。倘若对手很骄傲,那就做到比他更骄傲;倘若对手摆出高高在上的架势,那就站到比他更高处。很多年后,诸葛亮回忆这个与孙权初次见面的夜晚,忍不住捏了把冷汗:那时他太年轻了,年轻气盛、意气风发,自信没有一件事做不成功,并且总想用最简单、最直率的法子来达到目的。诸葛亮举步时,就猜到孙权定会拉住他;后来诸葛亮想:万一孙权没拉他呢?万一那样……建安十三年的赤壁,又将是怎生模样?第25节:周郎赤壁(5)所幸“万一”没有发生。孙权没等诸葛亮完全站起,就一把拽住他袖子,动作之快,让鲁肃吃了一惊。在鲁肃印象里,孙权是个少年老成的君主,就像最锋利的宝剑,总是藏在深深的、沉重的鞘里。“难道我就甘愿受辱?我就肯向曹操屈膝下跪、以求苟安?难道我堂堂孙仲谋,会是个刘琮一样的懦夫,将大好江山、十万将士拱手让人?”孙权一拳挥出!无论如何,要揍诸葛亮一下!这一拳直打在诸葛亮锁骨上,令他一个踉跄。好爽快!孙权忽然记起,他有整二十年没打过架。兄长孙策自己就是个爱打斗的,偏不许二弟打人,说他拳头一扬,就要失了孙家身份,要使人说孙家儿郎仗势欺人、羞辱江东。这次揍的可不是江东人!孙权扬起眉,得意洋洋望着诸葛亮;诸葛亮身靠书柜,右手揉着肩胛,一脸苦笑。只有鲁肃大惊失色!“孔明、主公……”没等鲁肃想清楚该说什么,就听诸葛亮、孙权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孙权一面笑一面说,“孤心意已决!”“主公?”鲁肃问。“将军真打疼了我。”诸葛亮笑道,“接下来,就该直击曹操了吧?”孙权笑着晃晃拳,快乐的模样像个孩子。“不,我的拳头挥不到曹操身上,那得靠……周郎哇!”说到这,孙权冷静了些,他收敛了方才那一拳的喜悦,蹙蹙眉问,“子敬,周郎现在何处?”“公瑾正往柴桑来。”鲁肃回答。“好!”孙权一拊掌,转面诸葛亮,“我想好了,当今天下,除了刘备,再没有能与我并肩抗曹的人。只是,刘备新遭惨败,这一战他捱得过吗?”“敢问将军麾下,有多少能随时出战的军卒?”诸葛亮反问孙权。孙权一愣:“十万吧。”“十万?”诸葛亮戏谑之色,令孙权低下头,盘算了片刻,说:“哦……五万吧?”“五万吗?”诸葛亮追问。孙权咳嗽一声,望望鲁肃,恨恨道:“三万人总有的!”三万……袖子里那封信,像炭火般烧着孙权,那封信上面,赫然是八十万的惊天之数!要用三万人,对抗曹操八十万人,正似蚍蜉撼树!难怪张昭等人个个主张投降,说战事一起,江东就将陷入万劫不复的灾难。“三万,呵呵。”诸葛亮笑了,“我主虽败,手下仍有一万兵力,刘琦在江夏的军卒也不下万人。合起来便是五万。孙将军,你怕了?”烛光里,孙权嘴唇绷得紧紧的,他像一只狼,诸葛亮忽然想,正在这个瞬间,诸葛亮觉得危险,这种危险无疑是从眼前的青年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或许日后,他会成为一个严重的敌人。“没有,”孙权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在等孔明说下去。”诸葛亮说:“将军愿意听一个预言么?”“讲!”“曹军必败。”“怎么说?”“曹军来自遥远的北方,为追赶我主,骑兵一日夜行三百多里!正所谓,再强劲的弓箭,到精疲力竭之时,连最薄的丝绸也穿不过去。曹军目前,正当强弩之末,遭遇挫败,那是一定的!”诸葛亮眼里闪着异常锐利的光泽,“何况,北方人不善水战,荆州军民投降曹操,大多是为武力所迫,并非真心归顺。假若将军能命一位上将统率三军,与我主合力并进,便胜券在握!”“哦……好!一位上将!”“将军,我所说预言,才刚刚开始。”“什么?”“曹军兵败,必然返回北方,如此一来,荆州、江东的势力便强大了,三足鼎立之势,也就此形成!”诸葛亮一口气说完。他在等待又一次惊讶,他一直喜欢收获他人的惊讶和赞叹,就像收获荣誉与胜利,就像他一直喜欢仰起面,感觉金子般的阳光洒到脸上,暖融融的叫人快活。然而这一回,孙权将目光转到鲁肃脸上,诧异地说:“子敬,孔明之语,岂不与你暗合?记得你我初次相见,你便向我提出三分天下之说。”诸葛亮一惊!鲁肃?!“那不一样,”鲁肃很好脾气地笑道,“我只是猜测,主公与曹操将各有三分之一,至于第三个人,我估量不到;而今才知,原来玄德公就是第三人。”谦虚——是诸葛亮此夜得到的最丰饶的财富,尽管它之得来,以了一种令他无奈到失落的形式:原来三足鼎立,鲁肃也曾想到。世上绝不只有一个人,拥有至高的智慧,上天会安排与你势均力敌的对手,叫人为之煞费苦心、战战兢兢。鲁肃不是对手,他是个善良的提醒。“孔明……孔明?”从礼贤馆走出,诸葛亮一直有点心不在焉。鲁肃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停下脚步,掉头朝鲁肃笑笑。第26节:周郎赤壁(6)“孔明,”鲁肃怔怔的,“你……”“怎么?”诸葛亮问。“你没事吧?”“没有哇。”“孔明笑得……古怪,”鲁肃叹道,“与往日不同。”“有何不同?”诸葛亮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往日一笑,锋芒毕露;今日么,”鲁肃笑着指指天上,“正似此月。”天空中悬着一轮月,月影朦胧在云彩里,但见微微的、潮湿的光线,从云层飘荡下来,弥漫天地。今夜月亮是极好的,尽管被遮蔽住,光芒却丝毫未减,反倒更显可亲、可爱。诸葛亮会心一笑,说:“子敬兄谬赞了。哦,有事么?”“我还有一事不明。”“请讲。”鲁肃拱拱手,皱眉道:“孔明方才对我主所言,大多很有道理,只有一句,称曹军不善水战,无法与江东匹敌。然而……”他眉头越皱越紧,“荆州水军,绝不逊色于江东!曹操既能以武力迫令刘琮投降,就必定能以武力迫令荆州水军出战。目下,长江天堑已被打破,敌众我寡,相差悬殊,我恐怕要想取胜,并没有孔明说的那样……简单。”好个子敬!孔明暗赞了声。他笑吟地望着鲁肃,说:“是的。”“是的?”鲁肃原以为诸葛亮会给个更好的解释,没料他只淡淡一句“是的”。“如此说,孔明是有意欺瞒?”鲁肃不禁生气。“据我所知,江东文臣,只有子敬兄力主与曹操一战。”诸葛亮悠然道,“亮那么说,正为坚固孙将军的战心,不正与子敬兄殊途同归吗?你何必怪我?”“这……”被拿来和诸葛亮的“欺骗”相提并论,鲁肃脸都红了。“孔明不该诓骗我主。”他坚持道。诸葛亮没说话,他在心里说:谈不上诓骗,曹操一定会失败,他将在江东遭遇败绩,他将落荒而逃,令我三足鼎立的心愿从纸里、口里搬演到大地上!因为曹操少了个人,一个才华足够与“那个人”媲美的谋臣。那个人……诸葛亮轻叹一声,他很多次想过他的样子,想像他十八披发为将,纵横江东、所向披靡!想像他在众人羡慕的目光里,与孙策扬鞭打马,将传说最美丽的一双姐妹娶回家。想像他风雅绝伦,妙解乐律,即便醉意陶然,也能回眸一顾,辨出席上乐师细微的错误。那个人,仿佛一出生,就注定接受天下的爱慕、赞叹,一面承担起最巨大的责任,一面享受着最耀眼的荣光。他是不凡的,想到很快就能见到他,诸葛亮也禁不住心动。“孔明!”这时鲁肃拦住诸葛亮,“你不如重回馆内,向我主澄清。”“澄清?哈哈……不必了。”诸葛亮大笑,“子敬兄,就算你不信我,有一人你总该相信。”“谁?”“美周郎。”周瑜周公瑾。趁着鲁肃发怔的当口,诸葛亮绕过他,径直往前走去。是的,尽管曹军人数不至有八十万之多,但也绝不会低于三十万。以五万孙刘联军,对抗曹操三十万人马,若说正面交锋,胜算微乎其微。然而,战争不只发生在战场上,它还发生在驻扎里、发生在行军里,发生在粮食和水里,它发生在每个军卒身上,可以很坚强的生命,有时脆弱得不堪一击。火能制敌、水能制敌,长江之上,最无情的不是水火,是另一种东西……唉,九月秋风,竟也如此迫人!诸葛亮紧紧衣衫,感觉到一阵寒意直沁肺腑,叫人难以忍受。残忍、残忍的……他想到了一件事,久居江东的周瑜,应该比他更熟悉和了解这件事,它就一像枚小小的钉子,落下去,便能钉住巨蟒七寸。周瑜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诸葛亮不了解,他想自己很快就会了解,在那个人有所行动之后。“子敬兄!”诸葛亮猛转身,喊道,“曹军来攻,要路过云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