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时,刘备才得空端详屋里,老实说,这儿乱糟糟的:壁上挂着张《孙子兵图》、一柄七星剑、小几上堆满书简,三支没洗净的毛笔插在竹笔筒内,笔筒歪倒一旁;一张小榻正对刘备,榻上挂着挽一挽就算收好的两套长衣和一双袜子,对弈者周围更加凌乱,显是一时来了兴致,就此搬过棋盘,至于放棋盘处原有的东西,便直接往两面一推。原来诸葛家是这样的……刘备心道。舜英也注意到屋内一塌糊涂,她上前往两个青年头上各拍一下,说:“起来,收拾一下!快!”一面转向刘备,笑道:“叫将军见笑,孔明一不在,家就不像个家了……均!”她一眼瞥见蓝衣的诸葛均正在整理几上书卷,忙道,“别动,孔明记不得卷数……”舜英再望向刘备,他正似笑非笑地望着手忙脚乱的两个青年人。真快活啊,刘备暗道。外面静悄悄的树木、整洁的庭院,会令刘备生出尊敬之意,而草庐里活生生的忙碌,则使他从心里感觉亲近。只是一群年轻人罢了,刘备想: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个诸葛亮,即便有才华,也不至倨傲到无法驾驭……想到这,刘备不禁流露出一些矜持。不多会儿,屋里清洁了许多,只几上书卷,一毫未动。“将军留下来用饭吧?”舜英说。“不了、不了。”刘备摆摆手。“至少饮一盅茶,用料是嫂子亲手采的菊花,那股子清香,经日不散!”白衣人笑道,“我去煮!”“叫均去煮!”舜英拦住他,转面诸葛均,“季常是客,哪有客人煮茶给主人吃的道理?”“他也算客么?嫂子一味偏心。”诸葛均假装抱怨,朝刘备一礼,退下了。这白衣人与诸葛家关系显然非同寻常。刘备问:“足下是?”“我叫马良,字季常。”青年欠身回答,弯弯的眉眼,满月般润泽。马良?刘备一怔,问:“‘马氏五常,白眉最良’,说的就是足下吗?”“马”也是荆州大姓之一,乡里盛传:马家五兄弟,白眉马良最出众。刘备一直以为,既是白眉,想必年已花甲,没料今日一见,只是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再一细看,他雁羽似的眉间,真杂了几丝霜白呢!“‘最良’二字,谬奖罢了。”马良羞赧地笑笑,望望舜英又说,“刘将军提到这个,要惹嫂子笑我。”“季常别太谦虚。”舜英微笑着看向刘备,“将军,孔明到林家给均提亲去了,还要去灵山见见酆玖公……”她算了算,“只怕得十天半月才回得来。”“备是福薄之人!两次来谒,都不见孔明先生。”刘备原以为这一叹,一定让座上人感恩非常,没料马良、舜英仍是笑吟的。“两次空回,难说不是上天对将军的恩赐!”马良说。“怎么讲?”刘备奇怪了。“张良若不三次拾起老人掉落桥下的鞋子,哪能得到《太公兵法》?没有那番奇遇,他便只是个在博浪刺杀皇帝的后生,当不了开汉的功臣!”马良温声说,“将军,欲行非常事,须得非常人。想在乱世开辟天地,孔明兄正是将军需要的人。以三顾为开端,正是个传奇。传奇……”马良重复着这个词,“接下来,天下就要看将军与孔明兄的了,真叫人……向往啊!”马良眼里,闪着盼望的光,令刘备又疑惑、又赞叹:为什么一谈到诸葛亮,像徐庶、马良这样的才俊,便都露出羡慕、等待之色?仿佛他真是一条龙,只要驾着云上了天,就能将天下风云,瞬息变换!第15节:传奇,以三顾为开端(5)“何况,千金买骨么!”舜英扑哧笑了。“千金?”刘备不爱读书,于典故大多一知半解。马良解释说:“战国时,燕昭王想要招揽人才,便去问谋臣郭隗,郭隗给昭王讲了个故事:从前,有君王喜欢宝马,不惜重金求购,三年过去了,却无人献马。君王手下一个侍臣,带着千金出去,只买回来一副马骨头。君王大怒,侍臣却回答说:‘千金买骨一旦传开,人人都知道大王爱马的诚心,好马不久就将出现在您阶下。’果然,不到一年,就有人送来三匹千里马。郭隗说罢,又对昭王说:大王招贤纳士,不妨从我开始……”“不妨从孔明开始。”舜英笑了起来。四十七岁的左将军,三度造访一个二十七岁的青年,这本身就是件稀罕事;它会风一样传遍荆州、甚至天下,兼之“伏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的预言,也正从司马徽的庭院里传出,有计划地散布着。菊花茶熟了,茶香清甜,沁入刘备的身体里。刘备从茅庐出来时,就像换了个人,他神采奕奕、精神焕发,翻身上马后,刘备对关羽、张飞二人说:“回新野,二十天后,我再来拜访!”二十天里,刘备斋戒沐浴,一毫也不松懈,他过分虔诚的态度从新野将军府一直传到襄阳、隆中,尽管有人笑话他小题大做,然而更多的人,都对二十天后的相见,怀上了更浓重的兴趣和期待。刘备第三次前来隆中时,一路上,有男女老少夹道相望,指指点点:“那便是玄德公,后面的……是张飞、关羽……哦,那个,那个最漂亮的,是赵云!赵云啊……对、去见诸葛亮,第三次……去见伏龙先生、诸葛孔明……”刘备将这些议论都听入耳里,不禁飘飘然的,他做到了他想做的第一件事,他接住了没见面的、诸葛亮的第一招,将无数人的目光吸引到隆中来,吸引到草庐前,令诸葛亮与刘备,成了荆州最有名的名人。那诸葛亮呢?他会以什么面目见我?他将在初次见面时,送上一份怎样的回礼?刘备按辔徐行,直至到草庐前时,心里转的就这个念头:不会真是副马骨头吧?千金买骨,哈哈,真有趣!“左将军请!”这一次,开门的小童也很客气。关羽、张飞、赵云三人停在院里,刘备独自走入客厅。刘备看到了诸葛亮。诸葛亮起身来迎刘备,他见到了刘备眼里的惊叹。诸葛亮微微一笑。颠簸了大半辈子的刘备,从没见过像诸葛亮这么好看的人。他没法用英俊、挺拔之类的词来形容他,只能用最简单的“好看”。论英姿勃发,吕布算是人中龙凤;论飘逸清秀,郭嘉也可独领风骚;至于程昱、孙策、袁绍、赵云……哪个不是仪表堂堂?然而刘备见到他们,也只赞一句就算了,他不是个精细人,不至于将那些面容放在心里,慢慢咀嚼。偏偏见到诸葛亮!偏有一种不凡的心情,将他震慑!诸葛亮很高,比赵云还高些,身着浅灰布袍,头戴雪白纶巾,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乌黑的发丝从鬓边探出几缕,像夜色飘荡在白昼;含笑望人的眼睛,比头发更黑亮,就像……哦,那夜,徐庶猛推开窗的一瞬,正似诸葛亮望你一眼!唇角微微上扬,缀出善意、骄傲的笑容。青年人手捏一柄白羽扇,更添无尽风流。“将军请。”诸葛亮将羽扇一指坐席。刘备“哦、哦”地坐下了。这次相见,改变了刘备、诸葛亮一生,也将改变整个中国。接下来的交谈是直率和愉快的。“将军三顾茅庐,令亮感激不尽。”诸葛亮拱拱手,一边为刘备斟茶一边说,“亮欲知将军之志。”如此开门见山,令刘备对诸葛亮的好感更多了一层。刘备说:“当今汉室衰败,奸臣当道,皇帝受控于权奸,宝座被尘埃玷污。我不自量力,想在天下伸张正道,只可惜,”他叹了口气,“我智谋短浅,奔波二十余年,一无所就。尽管如此,直到今天,我的志向仍未消退。听闻孔明先生雅量高致,我很想听听你有什么好建议。”一开口,就将满腹心思和盘托出,是刘备没曾预料的。他没想到,刚一坐下,在诸葛亮羽扇轻摇间,他就成了个名副其实的求学者,一个恭恭敬敬的请教者,原先打算的倨傲架子,一点也摆不起来。“这样啊……”诸葛亮喝了口茶,笑道,“原来将军有霸王之志。”他再次双手抱膝,这个姿势,在刘备看来,是相当随意的;而熟悉诸葛亮的人都知道,他一旦抱膝而论,就势必要说出惊世之语。“我能帮将军完成大志。”诸葛亮想了想,微笑道,“我能将个国家,呈现到将军眼前,令您成为国家的君王,只不知您愿意接受吗?我是说,一个崭新的国家,而不是去维护日益衰落、浑浑噩噩的汉室江山。”第16节:传奇,以三顾为开端(6)刘备怔了,多年来他一直以“扶保汉室”自居,虽然藏着“自立”的念头,却从没对人提起。没想到这个初见面的年轻人,没说几句话,就刺入了他最隐秘的欲望。刘备想要生气,想要假装生气,并驳斥对方放肆的言语,但他听到一个诚恳到急切的声音,从他唇里冒出来:“望先生不吝赐教!”诸葛亮仰面笑了,他望着屋顶,像在望见以往几十年的风尘。“从董卓以来,举国豪杰并起,占据州郡、称霸一方的人,不可胜数。拿曹操与袁绍相比,前者名望低微、力量单薄,但曹操最终击败袁绍,令原本微弱的势力日渐强大,称雄中原,这不仅依靠天时,更倚仗了他及手下能人的谋略。现在曹操拥兵百万,挟天子以令诸侯,没有人能与他争锋。将军……”诸葛亮笑道,“将军切记,您目前也不能够。”“哦……”刘备脸上一热。之所以特地加了一句“您目前也不能够”,是因为诸葛亮知道,刘备是天下最顽固的、与曹操作对的人。只是他越对抗,曹操就越强大,曹操越强大,刘备就败得越惨。今日能侥幸存身,已经很不易。“孙权占据江东,已历父兄三世基业。那里有长江天险,百姓拥戴,贤士归附,看起来……唉,”诸葛亮笑叹一声,他仿佛看到身着官服的兄长诸葛瑾,正侧立在孙权阶下!“看起来,只可以将他作为外援,与他结盟联手,而不能、也无法去图谋他。”“孙权……好的。那么我?”曹操、孙权……刘备在心里画出一副时局图,心道,那诸葛亮要将一个崭新的国度,建立在哪里呢?“有好地方给将军。”诸葛亮扑哧一笑,拍拍地板说,“这里。”“这里?”“嗯,这里、荆州!”“荆州……是刘景升的啊。”刘备迟疑道。诸葛亮没有马上回答刘备,只说:“荆州这地方,北面据有汉水、沔水之势,南面能得到南海之利;东面连接着吴郡、会稽;西面直通巴蜀……真好啊!它是最好的一块用武之地!无论想将旌旗指向哪里,都不至于步履艰难。而荆州之主刘表……”诸葛亮提到了那个令刘备犹豫的名字,“他守不住这儿。荆州,是上天赐予将军的厚礼,难道将军要推辞吗?”没及刘备说话,诸葛亮又道:“还有益州!”他加快了语速,“益州地势险峻,沃野千里,有‘天府之国’的盛誉!当年,汉高祖就是凭借它成就了几百年帝业!而今统率益州的刘璋……”诸葛亮嗤笑一声,“是懦弱无能之辈,北面受到张鲁的威胁,便战战兢兢,难以自安。他虽然拥有众多百姓、丰饶物产,却不知怎样体恤、保存、利用和治理,以至益州豪强林立,一派混乱!那里有才能的人,无不盼着另一位贤明的君主……将军,”诸葛亮笑着,低声说,“就由左将军你去做那一位君主,岂不正好?”说罢,诸葛亮停下了,他将下巴放在膝盖上,安安静静地抱着腿,甚至闭上眼,任羽扇垂落脚边,乍一看,简直是个玩累了、要睡了的孩子!过了好一会儿,刘备忍耐不住,问:“之后呢……孔明?之后呢?”“之后?啊……”诸葛亮挥挥手,声音是很轻的,这很轻的声音,听入刘备耳里,却像黄钟、大吕般响亮,震荡他五脏六腑,“将军既是汉朝皇室之后,仁德传于四海,总揽英雄、思贤如渴,假若你能跨有荆、益,严守险关,向西交好戎狄,向南安抚夷越,对外联合孙权,对内修整政治,那就够了。”“够了?”“够了。”诸葛亮点点头,“那时候就等着吧。”“等着什么?”“等天下再来一个变化。一旦天下有变……”诸葛亮目光一瞬,凛然而威重,“将军就派一员上将率荆州之军进攻宛、洛,将军亲自率领益州之众北出秦川!百姓们听到将军仁义之举,怎能不带着酒饭来欢迎您?真这样的话,君主的霸业就可以成就,而汉朝……也能兴复了。”“汉朝?”诸葛亮淡淡一笑:“将军是汉室后裔啊,呵呵。”借重汉朝的名义,创建一个新的国家;这个国家,跨越两个最富裕、最险要的地域,并且拥有极其光明、灿烂的前途,拥有统一天下的前途——这便是诸葛亮献给刘备的见面礼。他甚至没有使用一张地图来说明,便将整个天下摆在刘备眼前,告诉他,哪里是谁的,哪里是你的,哪里可以得到,哪里应该利用;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像诸葛亮那么狂妄自大,也没有一个人,能令此后十三年的天下,全按照他这番话去运转!刘备忽然意气激昂!他本不该信诸葛亮的话,他才二十七岁,没打过一仗,没出过一策,他只是个纸上谈兵的小伙子,根本不晓得外面有多复杂、多艰险,然而,刘备就是相信他!就像相信北辰星能驱散黑夜的阴霾,而太阳一旦升起,凌晨的寒意就会淡了一样!多神奇的人……刘备猛地向前一步,拉住诸葛亮的手说:第17节:传奇,以三顾为开端(7)“请先生出山相助刘备,以成不世之业!”“等等吧。”诸葛亮小声说。“孔明先生?”刘备急了,“先生不答应吗?”“我没有不答应。”诸葛亮没起身,他往几上一靠,仍抱着身子,“将军别急,外面有很多人,个个都想知道您与我谈了什么。这些话,哪是第三人该知道的呢?”诸葛亮闭着眼睛说,“不要急着出去,将军。你与孔明,至少十年内,将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蚱蜢,外面的辛苦,何必急着承担?我困了,为了招待将军,今日不及午睡……让他们多等等,等到心慌,才猜不到我们究竟说了什么。”诸葛亮的声音,渐渐小下去,“屋里有书,您看看吧,亮睡会儿,一个时辰后您叫醒我,今次将军该在寒舍吃一顿晚饭……”诸葛亮真就睡着了。二十七岁的他,睡着时就像个孩子。刘备目瞪口呆地望着熟睡的诸葛亮,完全想不到方才那一种凌厉纵横、驰骋八荒的气度,就是从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3晚饭是刘备、张飞、关羽、赵云与诸葛亮、舜英、均及马良一道吃的,诸葛家很久没招待这许多客人了,一时来不及买菜,只好由舜英煮面条来吃。令刘备奇怪的是,面条本是最麻烦做的,从和面、切面到下锅,要费不少力气,但在诸葛家,只要喊声“面没了”,用不了一炷香功夫,热腾腾的面就又端上了桌。均、马良二人,一拿到面,就蹭到门外下棋去了;只留下关、张、赵云和刘备在桌前;至于诸葛亮,他倒更像个跑堂的,常常左右手各一碗面、臂上还平放两碗地跑进屋,将面一放就又没了影。“我看这人没啥真本事。”张飞一边哧溜地吃,一边咕哝。“怎么说?”赵云问。关羽在一旁抬抬眼,没说话。“也就能做做面。”张飞喝了口汤,嗤道。刘备把碗一放,他再遏止不了好奇心:诸葛亮在厨房吗?在那里做什么呢?这些好吃的煮面,怎么上得这样快?刘备没与几位招呼,直接走入厨房。他的不期而至令诸葛亮、舜英微微一怔。“将军来了?”靠在小橱边的诸葛亮笑着立直了;在炉前看火、烧水的舜英向刘备点点头。刘备一眼望去,厨房里不只他夫妻二人,另外还有三个人!一个在和面、两个在切面!再定睛一看,那竟不是人!是……木人。刘备傻了,果然是木人!四肢、面目都很粗糙,但是关节处非常灵活,浑身涂着一层清漆。会做面的木头人?刘备指着其中一个,张口结舌地问:“这是……”“是机械。”诸葛亮笑道。“胡说!”舜英推了诸葛亮一下。“游戏而已,”舜英解释道,“我素来喜欢做木头玩意儿,有时也用木人做些事。对了……”她瞥了诸葛亮一眼,“孔明还曾被我看家的木狗吓了一跳呢!”舜英指指厨下引水的竹管,又说,“是用水力来推动的,将军。”“做一桌子面条,当然是游戏。”诸葛亮悠然道,“不过,假若有个贫弱、少人的国家……”他望了望刘备,眼里含着笑意,“该怎样最大程度地运用人力,以支持国家的整体运转呢?机械。”诸葛亮自己回答了,“利用机械之力!区区三个木人固然不足道,但若有三百、三千个木人,弥补了村落、县城乃至国家的人力匮乏,那便是惊世之举。”“惭愧、惭愧……”刘备小声道。这些事,他之前从未想过。二十多年来,虽然一直想创事业,可怎样去开拓、维护,却是刘备最不擅长的。“以后就不同了……”这念头闪电般在刘备心里一震!有了诸葛亮后,一切都将不同,就像一个盲人,突然有了明晃晃的眼睛;像一个聋子,突然能听到声音!前面每一步,在“草庐对”后,就成了生在刘备手心上的掌纹,让他低头就能看见。“孔明先生,还有个问题。”刘备说。手端四碗面、将要出厨房的诸葛亮站住了。“怎么?”他笑问。热气在诸葛亮面前飘荡开,遮着他年轻的脸孔。“我没有足够的军队,”刘备为难道,“荆州人口本就不多……”“军队?那简单。”诸葛亮应声回答,“荆州不是人少,是人们不愿登记户籍。”他微笑着,甚至没将面放下来,“因为一有户籍,就要被政府征收赋税、调发徭役。将军可以向刘表建议,要没著籍的游户都如实登报,就能增加兵源。”“孔明,手上不烫么?”舜英笑着插了一句。“烫、烫……”诸葛亮轻呼一声,飞快跑出。将面往客厅桌上一放,他又跑回来,一边将手指捏耳垂,以缓释热气,一边笑道:“张将军说面很好吃,哈哈!新征的军卒,要以将军为主上,而非以刘表为君主。这一点,假若令亮训练军士,也很容易做到,只须……”第18节:传奇,以三顾为开端(8)舜英将一碗面连带筷子往诸葛亮手里一塞,截住了他话。“明日一早走?”舜英问。诸葛亮点点头。“夫人一道去新野吧?”刘备建议。“不了,我回娘家。”舜英笑了笑问,“孔明,你要我等多久?”诸葛亮一边吃面,一边竖起一根手指,想了想,又加了一根。“两年?”“哦。”诸葛亮含糊地说。“两年内若你不来,”舜英眉一扬,“我就当你将我休了。”“哦、哦……”诸葛亮点头。舜英拉过他手指,狠狠一捏,诸葛亮只望着舜英笑。刘备“呵呵”乐了,退出厨房。他一退出,舜英就一头扑入诸葛亮怀里,忍不住眼泪滚下。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留在诸葛亮身边,只会令他分心吧,舜英想:回娘家虽然寂寞,倒也安全。“照看好果儿。”诸葛亮轻声说。舜英将面孔在诸葛亮衣上按了按,没回话。“还有你。”他又说。舜英说:“两年,对吗?”“对。”诸葛亮回答。“我真会当你弃了我的。”舜英小声说。“那便是我死了……”没及诸葛亮说罢,舜英抱住他脖子,将唇制止了他的唇舌。是一个漫长的亲吻。两个人的唇,都有湿漉漉的、离别的味道。“我不会不死不活地令你等,”诸葛亮拉开舜英,笑望着她,“便是死,我也要死得天下周知;那样一来,你也就知道了。”舜英将眼睛垂下了。她一直相信他,从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荆州,我想很快就将不太平了。”舜英突然问,“会死吗?”“嗯?”“你会死吗?”舜英固执地问。诸葛亮笑了,笑得像漫天星辰都落在了他面孔上,他说:“不至于。”舜英仍然相信他,一旦相信,日子就会好过些。这便是诸葛亮在隆中的最后一夜,舜英陪在他身边,两个人并卧床上,手牵着手,安安静静地躺着。诸葛亮慢慢地将左手五根手指,一根根插入舜英手指间的缝隙里,握住了。“这是我一定要做的事。”诸葛亮说。“我知道的。”“令你、令元直、二姐,还有别人……都看见北辰星。”“我知道。”“不过,”诸葛亮一翻身,笑着亲了亲妻子的脸,“我将要面对的第一个对手,不是敌人……”“那是?”诸葛亮大笑:“恐怕正是舜英的小哥哥哟!哈哈。”假若说诸葛亮在荆州有个避之不及的人,那便是舜英的小哥哥刘琦。“小哥哥”这叫法,是从小带到大的昵称。舜英之母,是襄樊望族蔡家蔡讽的长女;蔡讽次女则是刘表后妻。刘表有两个儿子,少子刘琮为后妻亲生;长子刘琦是前妻所出。虽然刘琦与舜英没有直接的血亲,但因他生性淳朴、温和,与舜英的关系,倒更胜刘琮。“后母不能容我,父亲偏爱琮弟,琦之生死,就在旦夕之间!”刘琦每次见到诸葛亮,都要重复这些话,说着说着,一张面孔像纸一样白,小麋鹿般的眼睛里也满是泪水。每一次,诸葛亮都会将话题扯开;若刘琦执意要他给个对策,诸葛亮便会说:“公子家事,不是我可以置喙的。”不要为了刘琦去得罪刘表和蔡夫人,是诸葛亮在出山之前的想法。“三顾茅庐闹得这样大,琦公子一定会赶到新野。”诸葛亮对舜英说,“待我到新野时,他就会拿原先的难题再来问我。”“今次孔明的回答,将与往日不同吧。”舜英笑道。“我得给主公找一个外援。”诸葛亮已将“主公”二字来称刘备了,“也算……救你小哥哥一命吧,哈哈!”笑声很快被夏季星光吞没了。诸葛亮一觉醒来,枕边空落落的,一问之下,舜英天不亮便走了。道别少了舜英,便非常平静。诸葛亮吩咐均在隆中好生看顾田地,尽快将林家小姐娶进门,又抚着马良的背说:“若是我要你协助,你会来帮我么?”马良腼腆笑了,回答:“无论诸葛兄在哪里,良在哪里,只要你说一声,我立即就到。”就此告别。告别了隆中,告别了山林,告别潺潺溪水,告别晴耕雨读的岁月。田里葱郁的麦苗,再见不到那个修长、整洁的人影,伏龙山上盛开的春花,再听不到夜来铮铮的琴声。《梁甫吟》飞入星空,凝固在闪闪发亮的天幕上,再不让人间传闻!就此告别。诸葛亮拱拱手,白羽握在他掌中。他说,待天下大定,他便重回隆中,尝一尝诸葛井清水的甘甜,捧一捧眠月泉浮动的星光。诸葛亮说这些话时,自己也不信他能有回来的那天。或许……真会归来,魂兮归来!马蹄声声,传至新野。诸葛亮羽扇纶巾的模样,令新野百姓竞相传诵、称赞不已。刚一入府,没及将风尘抹去,就见屏风后闪出个人来:脸皮白净、身量细弱,身着五色袍、头戴进贤冠、足踏登云靴,笑容里含着好些苦意。刘备见到他,连忙迎上前,乐呵呵拉住他手:“贤侄!”第19节:传奇,以三顾为开端(9)这正是刘琦。“叔父好。”因为刘表与刘备同姓,刘琦一直尊刘备为叔父。刘琦望望诸葛亮,又说,“孔明……”一听他声音,诸葛亮就暗暗叫了声苦:唉,这位太软弱的公子有个习惯,一喊“孔明”,就忍不住眼圈发红,仿佛灭顶之灾,正在今日!“孔明,你……来了?”刘琦说。“是,琦公子。”诸葛亮拱拱手。“哦?贤侄认识孔明?”刘备笑道。“孔明与我是姨表兄弟。”刘琦忙说,急于在刘备跟前表现出他与孔明不一般的关系,又道,“叔父,我已派人在后园高楼备下薄酒,专为孔明接风洗尘。孔明,”他一把拉住诸葛亮,“走,你我同去!”没及刘备再吱声,刘琦拽着诸葛亮就走。刘备拍了拍头,后园高楼?那不是个专放杂物、兵器的旧楼台吗?多年未曾清扫,怎么刘琦在那里备酒?“怪、怪……”刘备在屋里转了几圈,突然发足往后园奔去!“琦公子在哪里?”一到后园,刘备就抓了个花匠,问。花匠眨眨眼睛,往上指了指:“在楼上。”刘备仰面一望,八丈高楼半悬在空中,根本没有上楼的阶梯!“这怎么上去的?”“傻了!用梯子呗!”新来的花匠不认识刘备,直接笑话他。“梯子?”刘备四下望望,“梯子呢?”花匠说:“琦公子吩咐,等他和那后生一上楼,就把梯子撤了,半个时辰后再摆上。嘿嘿……”花匠眯着眼睛,望向黑洞洞的高楼,咂摸道,“不晓得上面在做什么。”刘备傻眼了,一时竟忘了让人再取架梯子。他不明白刘琦为什么一来就拉诸葛亮上楼,一上楼就抽梯子,令诸葛亮与自己都下不来。刘备当然不知道,此时楼上,刘琦已扑通一声跪倒在诸葛亮面前!“后母不能容我,父亲偏爱琮弟,琦之生死,就在旦夕之间!”诸葛亮一脸苦笑,记不清是第几次听到同样的话。“琦公子在用计对付亮啊。”诸葛亮扶起刘琦,凑到楼边望了望,确实没法子下去。“你说用计,就算用计!”刘琦哀求道,“上楼抽梯,我想了好久才想到。孔明,我只求自保,你好歹救我一命……”刘琦双膝一软、又将跪落时,诸葛亮及时挽住他胳膊。诸葛亮感觉到刘琦在颤抖,感觉到他心里深刻的恐惧,那恐惧犹如潮水,随时都能将他吞噬。刘琦的眼泪,一颗颗落到诸葛亮手背上,令他在无奈之余,更多同情。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谁有资格去揶揄另一个人呢?“今日上不至天,下不至地,话从你口里说出来,直接就入了我耳!”刘琦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落到对面人臂上,“孔明,你还不能说吗?”诸葛亮叹了口气。“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他说。刘琦尽管懦弱,却很读了些书,诸葛亮用十二个字,将一个古老的故事引到他眼前!申生、重耳都是春秋时晋献公之子。献公有个宠妃叫骊姬,一心想要自己的儿子奚齐继承王位,设计陷害申生、重耳,说他们要弑君。重耳得知,立即逃往国外;留下来的申生则被迫自缢而死!几十年后,重耳归国,当上了国君,是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晋文公。“孔明劝我离开襄阳?”刘琦擦擦眼泪,小声问。“有申生、重耳之鉴,琦公子该怎么做,不是显而易见的吗?”诸葛亮笑道,没有直接回答他。“那么,我该去哪里?”诸葛亮想了想:“据我所知,孙权早想攻取江夏,一年之内,必见刀枪;镇守那里的黄祖不是孙权对手,到时候,公子不妨请求出任江夏太守。”“多谢!孔明!孔明……多谢你!”刘琦拉住眼前人的手,连眼泪都“谢”出来了。诸葛亮淡淡笑了。琦公子,听上去多有身份的人,谁知他成日里为性命担忧呢?偶然听到个逃生的法子,就感激得几乎要下跪。还有汉朝皇帝,诸葛亮又想:皇帝今年也是二十七岁,他坐在高高的龙椅之上,接受万众仰望,但私下里,又受了多少欺凌!?从董卓到曹操,谁不将他当了小儿般捏揉?要有……智慧啊,最重要的是智慧,不是出身。诸葛亮笑了笑,照例有点得意。此时,梯子搭上了高楼。刘琦做了个“请”的手势,让诸葛亮前行,他跟在后面,一路小心翼翼地扶着诸葛亮臂肘。“孔明!”刘备见到诸葛亮,悬着的心才落下。“叔父,告辞了!”刘琦匆匆离去。刘备望着刘琦的背影,忽然想起他方才轻快的神色,与往常大相径庭。“奇怪了……”刘备喃喃道。“主公?”“琦儿好像很高兴?”刘备转面问诸葛亮。“鲤鱼脱了金钩,自然高兴。”第20节:传奇,以三顾为开端(10)“鱼?”刘备听不大懂。诸葛亮摆摆手,望着盛夏的后园,金子的阳光洒在蔷薇花上,洒在月季碧玉般的叶子里,纤尘轻飘,恰似浮动在空气里的呼吸。雕花回廊后,有个小池塘,塘里浮着妖红的莲花,红鲤鱼停在池水深处,一觉醒来,就有一口、没一口地咬咬莲杆,令莲花在无风时也轻轻摇曳,活像歌后的余音。美丽、宁静的荆州,若世上没有名利、欲望,没有权势、战火,这份宁静就能一直留存。可惜……诸葛亮咳了一声,问刘备:“主公手下有多少军卒?”“五千。”“那是不够的。”诸葛亮笑了。刘备不好意思起来。“至少得有一万人。”诸葛亮说,又补充道,“一半是水军。而且,”他估摸了一下,“半年之内,就得征募到。”“半年?太紧了吧?”刘备在新野一呆六年多,也没征到几个兵。诸葛亮微蹙了眉:“只怕半年还久了。曹操已扫灭乌桓,荡平北方,他稍事休息,便会在长江点起战火。荆州、江东,都难逃此劫,既然避之不及,只好正面交锋!主公,”他戏笑道,“你难道想以五千人去对抗曹操?”汗水顺着刘备后脊梁往下流。“就算一万人,也于事无补哇。”刘备说。“琦公子那里,还有一万人。”诸葛亮说,“两万人就够了。”“够了?”“与曹操作战当然不够,但要将江东拉入战火,已经够了。”诸葛亮眼见刘备脸色越发难看,不禁失笑,他用羽扇遮了遮耀眼的阳光,低笑道,“主公也不必太心焦,这全是最坏的打算。”刘备呼出一口气,眼巴巴说:“那,说些好打算来听听?”“好打算?哦,景升公病入膏肓了。”诸葛亮说。刘备吓了一跳!“因为黄家与刘家关系不浅,所以知道。景升公再拖不过一年。景升公死后,”诸葛亮直接谈到这个忌讳的话题,看上去他无所畏惧,“主公若能坐领荆州——这并非不可能,目下您的人望,比刘琮、刘琦更高,倘若真能如此,即便曹操起百万来攻,也没所谓。”“没所谓?”“就是说,必定能令曹操大败而回。”诸葛亮笑了。刘备望着他的笑容,再次相信了他;不过他接下来的话,却令刘备刚刚好起来的心情,又沉落下去。“亮担心,上天给主公好运,然而主公不接受;亮担心,主公不忍心将景升公的儿子刘琮,赶下荆州之主的坐席。”他一语说中刘备之心!“那么趁早向景升公请求,到樊城去驻守吧!”诸葛亮又说,“新野太小了,就像一个人被捆住手脚,连逃跑也不能够。”说罢,诸葛亮顺手折了支辛夷,别在衣上,施礼而去。“孤有孔明,就像鱼之有水。”一瞬间,刘备记起了他对张飞、关羽说过的话,他简直要佩服自己了,这句话,说得真是对极了、好极了。尽管,对自己这尾鱼来说,孔明那潭水,似乎浑浊了一些,浑浊到令他看不透。第二部分第21节:周郎赤壁(1)第三章周郎赤壁1舜英从建安十三年七月以来,就一直惶惶不安。从父亲口里,几乎每一天都能听到坏消息,尽管很少有直接与诸葛亮相关的,但她只要再往深里想一想,就足够惊出一身冷汗。七月,曹操率军南下,人数大约十五万。刘表知道后,一口气没接上来,就此撒手人寰。长子刘琦来探望,被人拦在门外,说景升公好好的,你该马上回夏口,不要玩忽职守;刘琦无奈,在门口哭了一通,也就走了;襄阳方面,以蔡夫人和蔡夫人之兄:将军蔡瑁为首,拥立少子刘琮为荆州牧。但刘琮还没在宝座上把屁股捂热,就被来势汹汹的曹军吓破了胆。“要么,请叔父来襄阳一道抵御曹操?”据说刘琮曾这样建议。话一出口,阶下有个瘦瘪的谋士,叫傅巽的,便反对说:“刘备之力,无法与曹操抗衡,就算侥幸保全荆州,也保全不了我们;退一万步说,他真挡住了曹操,敢问主公,刘备还能居你之下吗?”刘琮听得浑身一激灵,把目光望向身边威风凛凛的蔡瑁。蔡瑁义正词严地说:“还是归降曹公较好。”仿佛这是多光荣、多有理的一件事。曹操没在荆州开一战,就收纳了这块“用武之地”。刘琮降后,不敢告知樊城的刘备;是以,身在隆中的舜英倒比诸葛亮更早得到这个消息。“爹!”舜英一听,忙把手里木偶放下,急着要往外走。“回来!”黄承彦喝了声。“爹!”舜英顿足道,“我要去看看孔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