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徐庶浪迹天涯、仗义杀人的背景,哪能娶到诸葛家的小姐呢?“用不了多久,我就是庞山民的妻子,”车里人说,“元直呢?你仍是诸葛亮的朋友么?”徐庶望望诸葛亮,说:“是的。”“至交么?”“是的。”“好,元直要帮二弟。”车里人悠悠叹了声,再不言语。徐庶手腕一抖,鞭子重重挥在牛背上。青牛“哞”地一唤,继续将婚车拉往那个他不愿见到的地方,拉往庞德公宽阔、整洁的府邸,拉入庞山民的眼中。秋意更浓,凉风阵阵,衰草伏蘼在冰冷的地面,爆竹在“噼里啪啦”地炸裂,诸葛亮心里乱糟糟的,只跟着车前行,莫名的疼痛将他身躯占了,让他艰于呼吸,一张口,嗓子就往外冒酸水。来迎婚车的,不但有庞山民,还有庞德公与庞统。庞德公仍是副德高望重的样子,庞统唇边,挂着一向居高临下的微笑,只庞山民,憨厚令他望之可亲,尽管也……失之可笑。诸葛亮捏紧拳,指甲刺入肉里。“爹,”庞山民快乐地说,“给孔明个绰号吧,就像您称士元兄那样。”像凤雏一样?呵呵。庞统瞥了瞥庞山民,眼神里有些不屑。以庞德公的威望,他若看重一个人,其人必然身价倍增。而庞德公只是笑了笑,一言不发。诸葛亮、徐庶将婚车送到,眼望着从车里伸出一只洁白、纤细的手,搭在庞山民手背上,眼望着那窈窕、修长的身形下了车,随庞山民走入院子里。“孔明,走,喝一杯喜酒!”庞统笑道,“元直也一道来吧!”徐庶看了看诸葛亮,诸葛亮站着没动,诸葛亮直望着铃的背影消失在一层层门庭后,没入黑暗里,才拱拱手,对庞统说:“不了,亮还有一些杂事要做。”说罢转身便去,徐庶怔了一怔,也自跟上。第8节:像北辰星一样亮(8)两人按原路回转,沉默了一会儿,徐庶开口说:“孔明不必那样的。”诸葛亮摇摇头。“铃在庞家,会比跟着我好。”徐庶低下头,双手交握,“我是浪荡江湖的人,顾得了今日,保不住明天。铃是个好女人,不必跟着我四海为家。我看庞山民,也还好……”“好不好,要二姐说了算。”诸葛亮打断徐庶的话。一个人,快乐不快乐,幸福不幸福,只有他自己说了才算。一时间,诸葛亮竟有些烦躁,他第一次怀疑他做错了,他第一次承受了巨大的愧疚,觉得他亏欠一个人。二姐,假若我真有腾达之日,定要将你从庞家接出来!诸葛亮突然想,这个离经叛道的念头,令他浑身一颤!若不是远远的有歌声传来,诸葛亮、徐庶想必要垂头丧气一路了。“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甫吟艰。侧身东望涕沾翰!”悠扬歌声里,夹杂着玉器撞击之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何为怀忧心烦劳?”若说诸葛亮的《梁甫吟》是至刚之曲,那么这飘来的一篇《四愁诗》,便是至柔之作。歌吟者显然是个男子,偏偏在男子浑厚的声音里,带着些奇特的妩媚,像女人白白的手指、柔柔的眸光,像缠着彩练的腰肢,有蛇一样舞动的轻盈。徐庶、诸葛亮,算是有定性的,此时听到此曲,也禁不住各自唏嘘,神思飘摇。“……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一个尖锐的哨音,猛然冲入缠绵悱恻的音调间!徐庶一震,转眼一看,原来是诸葛亮!诸葛亮正双手抱臂,靠在山石之上,从唇里吹出前所未有的高亢!为什么呢?徐庶迷迷糊糊地想:为什么拒绝这曲多情?至刚必折的道理,诸葛亮没理由不懂;既然懂得,又为何一定要以至刚,去抵御至柔?诸葛亮啸音越高,那歌声就越软;到汗水一颗颗从诸葛亮额上滴落时,歌声却渐渐息了,直至全然消失。一个布袍葛巾的男子,哈哈大笑着向诸葛亮、徐庶走来。他一手支竹杖,一手持玉箫,清瘦的面孔上嵌着双深刻的眼睛。眼神往诸葛亮一瞥,就令这疲倦的青年人立时站直了。“黄老先生!”诸葛亮、徐庶双双施礼。来人正是黄承彦。尽管只有五十出头,但论资历声望,他更在庞德公之上,是以徐庶、诸葛亮用了“老先生”来称呼他。黄承彦年轻时,是极要强的一个人,四海游历,占尽风流;四十岁后,他厌倦官场争夺,携妻带子来到隆中,做起了山中宰相。荆州一带,每论及黄承彦,没人不竖起拇指,赞道:“高官厚禄、锦衣玉食、娇妻爱子,逍遥自在,天下好事,黄先生件件都占到了。”“诸葛孔明,你啸得好。”黄承彦笑道。诸葛亮慌忙躬身说:“亮在老先生面前卖弄了。”“孔明,”黄承彦皱眉道,“假若我一直歌,你便会一直啸么?”“正是。”诸葛亮回答。“想要胜过我的《四愁诗》吗?”“不,没可能。”“既如此,何故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只因亮是个固执的人,决心做的事,就会一直做下去;何况,亮不愿被人左右了本心。老先生的歌,太容易令人动摇!”诸葛亮说。黄承彦再次大笑,一面笑,一面上上下下打量诸葛亮:“好、好,样貌倒也英俊!哈哈……诸葛亮,我有事找你。”“请赐教。”诸葛亮说。黄承彦笑问:“听说你二姐嫁给了庞山民?”“是。”“可惜了……”黄承彦又问,“那你呢?”“我?”“你的婚事呢?”“亮还没有筹措。”诸葛亮心间一动。黄承彦直接说:“我有个十九岁的女儿,黄头发、黑皮肤,相貌丑陋,但才学与你相配,却不知你有意么?”非但诸葛亮,便徐庶也怔在当场!没及诸葛亮回答,黄承彦又说:“三日后我等你回音。”说罢,他没再望诸葛亮一眼,将玉笛轻敲竹杖,歌道“秋风起兮白云飞”,就此飘飘然地去了。直到黄承彦歌声渐远,徐庶才回过神,他望向诸葛亮,见好友面上,竟是一派哑然,看上去,诸葛亮没有觉得多高兴,反倒有些哭笑不得。“孔明?是好事哇!”徐庶推了诸葛亮一把,“黄家女婿,可了不得!只是……”徐庶蹙了眉,“黄承彦的女儿,传说难看之极,心性又高,只恐不是个好妻子。所以有人说,庞统的尊容、才气,与她倒是绝配!”诸葛亮一直没开口。“孔明?”“我在想,”诸葛亮苦笑道,“黄先生若是早些向我提亲,二姐便用不着嫁入庞家。晚了一日,只一日。”第9节:像北辰星一样亮(9)谈及铃,徐庶面上也一沉,他拍拍诸葛亮的背,叹道:“孔明会答应吧?既然是黄先生亲自说媒。”“我若答应,必招人说我趋炎附势,卖了二姐,再来卖自家;我若不应,黄先生岂是能得罪的?”诸葛亮挥挥手,像再不愿多说一个字,而要把自己埋入只有他一人的世界,安静地想一想。徐庶见状,也不再说话,当即找了个借口,走入另一条山道。“娶了黄家女儿,自然有极多好处。再不必起五更、贪三更地起来种地;再不必为借一本书,低三下四地跪在庞德公床前;再不必担心缺乏社会地位,而不能与名流交往;三弟的学业,也有了保障……”走入茅庐时,诸葛亮差不多想清楚了,“二姐为了诸葛家,尽管心有所属,仍放弃了元直,我呢?或许上天要我娶黄家女儿,正是一种惩罚。不过丑不丑,倒没所谓。”诸葛亮甚至想:“假若不丑陋,又怎会十九岁仍待字闺中?”三日后,诸葛亮连三弟也没告诉,一个人去了黄府。与庞德公家比起来,黄府更为气宇轩昂。三层门庭,红木雕琢,没一处不显示出主人家的身份。侍儿将诸葛亮引入小院,说:“诸葛公子,主人请你书房用茶。”诸葛亮点点头,又打量了自己一回,为给人留下个好印象,他今日特地换了身灰白儒袍,腰上佩一块墨玉,更显得彬彬有礼、尔雅温文。绕过一处小廊就是书房,沉香的气息淡淡传来,隐约似有琴声,诸葛亮刚一举步,忽然从哪里窜出一条狗,吓他一跳!“东陵儿,别闹!”有人走出书房,拍拍那畜生的脖子,他一拍,狗儿竟趴在地上,再不动弹。“是木狗。”这人解释说,“要不要摸摸看?”“你?”诸葛亮怔怔的。眼前蒙着面纱的青年,赫然是在庞德公家见过的那一位!“你还记得我?”青年笑了,拉拉诸葛亮的手,“黄先生有事,让我先招待招待你。来,屋里说话。”青年将诸葛亮引入书房,房内全是先秦典籍,是诸葛亮一直想看,又看不到的珍本。“这些书,你任意翻阅就是。”青年说。诸葛亮道了声谢,取一卷《六韬》,翻至第三十二行时,他又听见了琴声,掉头一看,原来那青年已坐至几后,手指徐徐一抹,五根丝弦,就像活的一样颤抖起来。“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每一声都像懒洋洋的呼吸,往诸葛亮面上袭来,令他整个人像沉入樱花丛里,沉入龙涎香里,沉入春风鼓荡处,沉入了碧蓝一片的湖水中。诸葛亮将手里书卷放下了,他抱膝坐在青年对面,认认真真望着他面上那一层浅黑的薄纱,好几次都忍不住想起身一掀!原来,正是这个人啊。“我知道了。”诸葛亮低声说。“知道什么?”青年停住手指。“我一直奇怪,为什么想要见到你,那日你仓促离开,竟令我惆怅良久……”诸葛亮微微一笑,“原来你是个女子。”青年扑哧一笑!“我以为你早就看出来了。”她说。“没有,亮近来糊里糊涂的。”诸葛亮笑了。女子并未就此揭开面纱,她把琴一推,索性仰面倒在席上,笑道:“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孔明,”她用淡淡然的口气说,“黄承彦先生只有一女,小字舜英。我就是黄舜英。”诸葛亮点点头,他想说什么,竟说不出来,奇妙的欢喜在他心里像春草一样生长。就是她,他想:难怪二十年来,于男女之情,心境平淡如水,正因为还未遇见她吧,有些事上天早就安排好了,到合适的时候,上天给你瞥见一眼,你整副心肠,就因这一眼而被勾引了去。当日,面纱下一闪一闪的微黑面孔;一声娇俏的“蠢材”;手指与手指轻轻一碰……诸葛亮正神驰间,黄舜英又喊了他声:“孔明!”“我是个不知羞的女子,”舜英轻笑道,“德公堂上见到你,我就想,再不会有第二个男子,能让我一见倾心。是以回家后,便匆匆要父亲前往提亲,父亲说,只有等你二姐出嫁之后,你才会言及婚姻之事,我呀……只得在家里一味苦等。孔明,”女孩儿从席上一骨碌坐起,直视诸葛亮问,“你真愿娶我为妻么?若想验验美丑,我便先给你看看。”舜英手指扯住了面纱一角。“不,不必了。”诸葛亮回答,“只是亮家境贫寒。”“只望你有一日飞黄腾达,莫忘了糟糠妻。”舜英又嘻嘻一笑,她跑到书房另一侧,敲了敲门壁,口里喊着:“爹、爹……”门壁微旋,黄承彦从里间笑吟走出来,将女儿单手拥入怀里。“爹,我说了吧,你女儿绝不会嫁不掉!”舜英撒娇道。黄承彦一面抚着舜英的背,一面笑向诸葛亮:“我这女娃,脾气被惯坏了,你若不是真心喜欢她,还是不要娶她的好。”黄承彦这样说,分明是要听诸葛亮再说一句“真心”了。诸葛亮脸上一红,垂着双手,低声说:“亮……要感激黄老先生……成全。”第10节:像北辰星一样亮(10)诸葛亮之脸红,一生只这一次。当黄承彦问及婚礼几时操办时,诸葛亮居然说:“三日后吧。”话一出口他就觉得冒失了,他一生里,所做最冒失的回答,也就这一次。三日?以黄家的排场,嫁黄承彦的独女,哪是三日就能完婚的呢?没料到老丈人用竹杖拍拍他背,笑道:“好,那就三日之后,我送女儿登门。”黄承彦用一辆牛车,将舜英送入诸葛亮的茅庐。这门亲事,虽无一点铺张,却震动了整个荆襄。男子们奇怪为什么黄舜英会看上个穷小子,女子们埋怨为什么诸葛亮会迎娶个丑丫头。一夜间,有关舜英的丑陋与诸葛亮没眼光的话题,遍传隆中,蒯祺更编出“莫作孔明择妇,正得阿承丑女”的乡谚,教小孩子们到处传唱。也正在那一夜,诸葛亮经历了他一生最甜美的时刻:他用一根银秤,掀开舜英脸前的红盖头。“原来孔明爱盯着人看。”烛影下,舜英笑了。诸葛亮没有将目光移开,他笑着说:“舜英正是我想像里的样子。”“一样的丑陋么?”“不,不是。姿容美丽有很多种,舜英是我盼望的那一种。”诸葛亮说。在诸葛亮眼前,是一张似笑似嗔的面孔,眉目非常清晰,像用最深的夜色渲染过,令人见之难忘,挺直的鼻梁下,有一抹丰腴的唇。诸葛亮坐在舜英身边,她身上甜美的清香,令他感觉整个夜空都萦绕在自己身旁;他拾起她手在手掌里握住了,另一手握住她腰。舜英抬手将发上簪子一抽,深栗色长发水一般滑落后背,在烛光里闪闪发亮。长发散开了、覆盖着诸葛亮手背,诸葛亮将一根根手指顺着舜英一根根发丝,忽然亲吻住她潮湿的眼睛。屋外梧桐叶响,秋风瞥了眼新房,将红烛吹灭。这是建安六年,诸葛亮二十一岁,庞德公在诸葛亮成亲那日,给他起了个比“凤雏”更好的绰号:伏龙!蛰伏的巨龙,在隆中休养生息,一旦风云乍起,就能令天下色变。风云,在哪里呢?诸葛亮二十一岁时,有个四十一岁的将军正跌跌撞撞闯入襄阳刘表府,他身后跟着三个男子,一个脸红得像枣子,一个脸黑得像炭石,第三个面目英俊,即便狼狈时,也像月亮一样动人。将军新被曹操打败,率领残兵败卒投奔刘表,刘表念在同宗之谊,盛情款待、接纳了他。从襄阳到隆中,只有区区二十里路。这位逃亡到此的将军,姓刘名备,字玄德。第11节:传奇,以三顾为开端(1)第二章传奇,以三顾为开端1建安十二年四月,刘备做了个噩梦,梦醒后他汗涔涔的,张大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黑漆漆的屋里,拖出一声声沉重的喘息,刘备靠在榻上,再无睡意。身边玉一样白的糜夫人也惊醒了,她用玉似的胳膊抱住她四十七岁的丈夫,面孔靠在他腰上,小声说:“魇着了?左将军?”糜夫人爱慕刘备,一向以“左将军”称他。刘备豆大的汗珠一颗颗落到糜夫人脸上。“叫元直来……”刘备喃喃道,他一把推开糜夫人,跳下榻,在黑暗里找到布履,没穿好就奔了出去,喊着,“元直,叫元直来!”一脸惺忪的徐庶很快出现在刘备跟前,他扎起乱糟糟的头发,问:“将军何事?”徐庶投奔刘备,有五个月了;对刘备来说,这五个月,与之前的六年没什么不同,多了个徐庶,是多了个能说说话、聊聊天的朋友。六年零五个月,荆州一直都很太平,只建安七年,曹操曾派夏侯敦来攻新野,仗打得很简单,刘备用了个诱敌之计,就一举击退强敌。今年,曹操北征乌桓,刘备曾建议刘表趁机突袭许昌,刘表期期艾艾了半天,就是不答应;后来妻子蔡夫人一声叫,他便一溜烟跑了。“这种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刘备拍拍大腿上新生出来的赘肉,心里很伤感,以往经常策马奔驰,两条腿是结实、刚健的,而今闲暇多年,别说腿,整个身躯也都颇现老态。“元直,我做了个怪梦,凶得很。”刘备将徐庶让入屋,点起三根蜡烛,犹自惊魂未定。“梦里,我睡在床上,像个死人……是了,我是死了,直挺挺地睡着,突然一个霹雳!将死掉的我,从床上震落到阶下!阶下,咳……”刘备苦着脸,鼓足勇气说下去,“全是白白的蛆,一蠕一蠕的,见我掉下来,就一齐爬上前,吃我肉、喝我血……唉!”刘备双手抱头,声音是像从喉里挤出来的,“难道,岁月飞驰,我不仅是老了,也快要死了吗?唉……”刘备这个梦,令原本懵懵懂懂的徐庶精神大振!“将军错了!”徐庶笑道,“这个梦,是大吉之兆!”“大吉?”刘备睁大眼睛。“死者,毙也,毙通陛;死后落到阶下,是‘毙下’,也就是……‘陛下’!”徐庶用手指蘸着茶水,在几案上写了“陛下”二字,微笑说,“蛆虫,是天下万民的象征,梦里所见,是说主公将以一身承担天下。我听说,那些注定要登临九五至尊的人,不只会见到一个征兆,左将军不妨想一想,此前呢?”徐庶压低声音,“您遇到过异相么?”刘备惊呆了:陛下?皇帝吗?望着几面上渐渐干却的两个字,他仿佛又见到童年屋子东南角一棵五丈高的桑树,见到它葱郁的树冠就像君主出巡时用的车盖。来往路人见了,都说树下必出贵人。孩提时,刘备曾在树下玩耍,他指着桑树,对伙伴们说:“我一定会坐上这样的羽葆盖车!”这话被叔父听到,一把将他拉回屋,点着他鼻子斥责:“小子,别再胡说。当心招来灭门之祸!”难道……那桑树,正是所谓异相?这念头一起,就像沸水般在刘备心里翻腾,他好容易压抑了紧张的心绪,没将往事说与徐庶。“唉,元直在宽慰我呀。”刘备抓抓头,“从剿灭黄巾以来,二十多年了,我当过平原相、徐州牧、豫州牧、左将军……东奔西跑,哪没去过?公孙瓒、陶谦、曹操、袁绍,还有现在的刘表,我哪个没有投靠过?时至今日,年近半百,仍然身无寸土,屯扎在新野的五千军,说是归我统率,但只要刘景升一句话,就一个也不剩了……唉,只苦了云长、益德、子龙,”——关羽、张飞、赵云,是忠心耿耿跟随刘备的三员虎将,“他们三个,无论到哪里,都会受到上将之礼,可怜跟着我刘备,蹉跎光阴,一无所有……”说到这,刘备更加黯然。徐庶突然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拍打着膝盖,说:“将军又错了。”他盯着刘备,反问:“您真以为将军们与您一无所有?土地、军卒,那是很容易变换的。董卓、袁绍,当年何等威风!说一句话,就天下震惊;挥一挥手,就旌旗云涌!结果呢?袁绍一战而败,死前连杯糖水也没的喝;董卓被刺杀在封禅台前,人们拿他肚里的油脂来点灯!主公有件比军卒、土地更宝贵的东西,只要好生使用,更胜过千军万马!”充满信心的态度、夸张强烈的言辞、卖关子、抖包袱,是隆中才俊惯用的手段。徐庶在隆中呆了八年,虽然保住任侠之风,也会了这套。果然,原先一脸失落的刘备,听徐庶这么说,立即来了劲。他将烛台移近徐庶,像是想要看清对面人的表情,以证实他所言非虚。刘备问:“以元直之见,孤,”他不自觉地换了个自称,“有的是……?”“仁者之名。”徐庶一字字回答。是了,与曹操被称为“乱世枭雄”不同,刘备一向被人尊做“治乱之主”。在大多数人看来,他是仁爱、宽厚的,很少追究别人的过失,即便被欺骗了,也会从另一个角度为欺骗者找理由,原谅他人。同样细长的眼睛,生在曹操脸上,就透着奸猾;生在刘备面孔上,则显得很温和,尤其是刘备还长了双肥厚的耳朵,耳垂很圆,真是好一副福相!与刘备为敌的人,见面就叫他做“大耳贼”,或者是“贩席小儿”:刘备少年家贫,以编草鞋、贩竹席为生。这低微的身世以及他从小就养成的,不爱与人争吵,喜欢犬马、歌舞、美衣裳等习性,令刘备在中下层很有人缘:关羽、张飞与他一见如故,从此患难与共;原本在公孙瓒手下的赵云也不惜千里来投;传说有刺客受雇于人,来杀刘备,见到他温厚、宽容的态度,竟至不忍下手!刘备大凡离开一处,百姓总要扶老携幼地送他;刘备到了另一处呢,那方的百姓,又一个个将他当了亲人来看待,当了君主来仰望。实际上,也正因为刘备这种奇特的亲和力,令徐庶从隆中来到新野——对徐庶之选择,隆中青年大多心怀讥笑。“刘备只是刘表手下一介客卿,元直弃刘表而仕刘备,是做奴仆的奴仆呀,哈哈!”那些轻浮的少年,聚在一起时便这样说。只有诸葛亮懂得徐庶,就像徐庶懂得诸葛亮一样。“有了仁者之名,就有招徕天下的本钱。真正的英雄,不但要看今时,还要看来日。袁绍少坚忍、刘表少决断、刘璋少严峻,张鲁少谋略,这些人,是骨子里少了必要的品性,就像从里烂到外的木材,再没有拯救的可能。”诸葛亮曾一面抱膝望向新野的方向,一面说:“至于刘备,他够有谋略、够严峻、够决断也够坚忍,这才能辗转二十余年而不覆灭;他所欠缺的,不在内部,而在外部啊。元直……”那日,诸葛亮闪闪发亮的眼神落到徐庶脸上,“刘豫州缺少一条臂膀,关、张、赵云是他握剑的右手,左手呢?那一只合该挥舞令旗,指点方向的左手,元直不妨试着去担当。”“孔明如何不去?”徐庶直接问。诸葛亮哑然失笑,他望望一旁舜英,舜英穿着非常宽松的衣裳,手里正在制一柄雪白的羽扇,她低头将牙齿咬断丝线的模样,令诸葛亮又一阵温暖、愉快。“我得在隆中多留一留。”他说。“为什么?”徐庶追问。诸葛亮淡淡一笑:“因为我就要做爹了。”舜英听了,脸上飞起一抹娇红,抓起白羽扇就朝诸葛亮拍去!第12节:传奇,以三顾为开端(2)不能将有孕的妻子留在家里,一旦出山辅佐潦倒的刘备,就一定会经受前所未有的繁忙,而对家人的关心,则不得不相应减少,诸葛亮必然是有这层顾忌,才会暂且放置下投效刘备之事。徐庶掐指一算,至于今日,舜英怀孕有九、十个月了,此时向刘备提及诸葛亮其人,也不至让好友为难。徐庶说:“左将军既有仁者之名,何不因之以招贤能?”“招贤?谈何容易!”刘备等了半天,等到徐庶这么句老生常谈,不禁又生气、又沮丧,“当今天下,哪里不招贤?曹操出了《求贤令》,孙权开了‘礼贤馆’,只恨不多生出一只手,把人才往怀里揽。入则携手,出则同车,一个比一个殷勤。我?”刘备将双手一摊,“我守着小小的新野县,别说找,望都望不到一个贤能之士!”说到这他停了停,赶紧补充道,“还好有元直,否则……我简直就像个瞎子,外面局势,一点儿也看不见了。”徐庶扑哧一笑。“我做不了您的眼睛。”他走至窗前,猛然将窗推开,夜风灌入屋内,烛光晃一晃,刹时就熄灭了。刘备刚开口“元直你……”旋即不说话了,只见没有烛光的屋子,却被另一种光所充斥,一种从遥远的、高高的夜空洒落的光线,就像温和、清亮的泉水,在周围徐徐流转。几颗闪烁的星光游入屋内,定睛一看,原来是萤虫在飞舞。刘备大口呼吸了几下,像是想借着烂漫夜色,排遣掉心里积淀了很久的郁郁。“天下才俊,尽在此间。”徐庶手扶窗格,轻轻地说。“什么?”刘备没听清徐庶的话。所以徐庶又说了一次,他掉头望着刘备,大笑道:“天下才俊,尽在此间!”刘备怔怔问:“此间?新野?”徐庶摇头笑道:“隆中。将军,黄巾以来,宇内不安,只有荆州十数年无战事。才能之士,纷纷前来荆襄避难。隆中景致极好,又有司马德操、庞德公等人讲经谈道、议论时务,那里渐渐真成了一方宝地。”“隆中、隆中……”刘备喃喃着,又问,“我去隆中,要备几日口粮?”徐庶哈哈大笑,他竖起两根手指。“两日?”“快马加鞭,两个时辰。”徐庶说。两个时辰。刘备来荆州六年多了,这些年他一直在找某个人,某个能令他撼动天下的人;诸葛亮也在寻找一个人,一个能给他天空,使他像北辰星一样夺目的人;刘备与诸葛亮之间,只隔着两个时辰,他们却走了六年多。一个四十七岁了。一个二十七岁。“元直以为,隆中英才,谁占魁首?”刘备问。徐庶说:“诸葛孔明。”这是刘备第一次听到“诸葛孔明”四个字,尽管初次听见,他却觉得有什么撞了他一下,让他感到轻微的疼痛,好像一柄极薄、极快的剑,往他手臂上擦过,手臂一凉,跟着便见到浅浅的血色花蕊般散开。孔明……该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刘备想:一个比徐庶更年长、更潇洒的男子。他在心里勾勒出“诸葛孔明”的模样:三缕长须、飘飘若仙,手执麈尾,身着天衣!一双眼睛能看透人世万物,唇齿一张,数天下大势如数家珍。“诸葛孔明吗?”想到这,刘备简直对“那个人”有些敬畏。“复姓诸葛,名亮,字孔明。”“诸葛亮?”“不错。”“哦,诸葛亮……”刘备又问,“他今年贵庚?”徐庶说:“二十七。”“才二十几岁?”“是,二十七岁。”刘备皱皱眉,像潮水般蔓延上来的兴奋一瞬间又像潮水般退却。二十七岁?那才多大个小子,能见过什么世面?我挥舞双剑,带着关羽、张飞战场厮杀、斩落人头之时,他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娃娃呢!刘备拍了拍脑袋:唉,是想贤才想疯了吧,所以,听到一个人名,就像听到姜太公、张子房那么激动;见到一点光,就把萤火虫当成了月亮。“左将军?”徐庶见刘备走神,便唤了声。“哦,”刘备懒懒地一挥手,“找个空,你邀他来新野走走吧。”这轻飘飘的态度也在徐庶预料中。一个陌生青年的姓名,想要立马吸引住左将军、宜城亭侯、领豫州牧刘备,不是件简单的事;另一方面,以诸葛亮的性格,也绝不至于一听刘备召唤,就受宠若惊地从隆中赶到新野。“诸葛亮,是卧龙啊。”徐庶思忖着说,“龙,哪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将军,这个人么,只能委屈你去见他,不能委屈他来见你。为将军考虑,我劝您亲自去隆中造访诸葛亮。”徐庶再没多说一个字,他将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刘备不是一直希望能有一双看清天下的眼睛么,能有一条指点江山的胳臂么?他需要的,正在隆中的茅庐里,在古琴后、清香前,在累累的案牍中,卧着个手捧书卷的青年人。想到诸葛亮,徐庶微微笑了。第13节:传奇,以三顾为开端(3)“孤会去。”刘备说,“不日就去见见诸葛孔明!元直,”刘备忽然一笑,望着朗朗夜光,问,“此时此刻,诸葛亮在做什么呢?正当你我谈论他时,他在……哦,读书么?哈哈,我向来不喜欢读书,哈哈。”“不会。”“怎么?”徐庶笑着说:“诸葛亮没那么勤快。同窗之中,他是最不爱读书的,每一拿到新书,他往往翻一翻就扔开了,看个大意而已。”“哦?”这个回答,倒在刘备意料外。“孔明说:盛世治经典,乱世辨时务。”徐庶笑了笑,望望外面一圈圈晕开的月辉,又说,“我猜,那个人,一定在做个美梦呢。”很不巧,徐庶这次猜错了。诸葛亮偏偏就在看书,在同一轮月下,在二十里外的隆中,诸葛亮握了一卷《韩非子》,在一点光线也无的屋里看书!手指绞入系竹简的皮绳里,绳子将指节勒出一条条红印,他却全然无觉!隔壁屋里,传来一声声忽强忽弱的呻吟和喊叫。“舜英……舜英!”诸葛亮突然一跃而起,手一撒,偏偏皮绳勾着他手指,让他甩不去!“舜英……”他甩着手冲出书房!书房边,便是夫妻的卧室。“诸葛先生,等等,再等等就好了!”没及诸葛亮推门而入,一个双手血淋淋、捧着毛巾、水盆出来的老妇人堵住了他。“舜英!”诸葛亮在门外喊,急得直跺脚。“孔明……”门内,是气若游丝的一声。“舜英……舜英!”“孔明,孔明……”舜英第一次生产,孩子迟迟不下来,已经拖了四个时辰!“保住孩子,我要……孩子,保住……啊!”一声喊,屋里静悄悄的,像是连呼吸都停止了。门外诸葛亮再忍耐不住,一瞬间,母亲最后的面容浮现在他眼前!从雪青的床单后,被抱出来一个脆弱的婴儿,父亲将他往自己手里一塞,说:“这就是你的三弟!”母亲奄奄一息,费力地想要望望那个孩子,父亲挡住了她的目光,父亲忍着泪将她抱住,狠狠抱在怀里。母亲涣散的眼神里,流荡出最后一丝快活……“保住孩子,我要……孩子”——真该死!愚蠢,真该死!诸葛亮猛推开老妇人,夺门而入!“舜英!”诸葛亮吼道。“哇”的一声啼哭,小人儿落了地。“恭喜诸葛先生!恭喜恭喜!”一屋子妇人连声道贺,将孩子小心翼翼放入温水清洗,用雪白的毯子包裹了她。小孩子哭声越来越大,像是憋得久了,又像要提醒她失神落魄的父亲她的存在:“哇、哇、哇……”“是女儿!”“真漂亮的女孩儿!”“看,长得多像娘!”“不、更像诸葛先生!”“瞧这眼睛,啧啧,乖、乖……”这些声音,全在诸葛亮世界之外,此时他全副心思,都落在榻上那个软绵绵的女人身上,他拨开她粘在额上的、湿漉漉的发丝,轻轻抚摩她笑着的眼睛、笑着的唇角,心里突然恨恨的,他简直像她一样虚弱了。“孩子……是倒着生出来的,脚朝外,真会折腾……”舜英小声、吃力地说,“女娃娃么?给我看看……”诸葛亮将孩子抱了来,凑到舜英眼前。舜英抬起脖子,嘴唇往孩子粉嫩的脸上碰了碰,说:“这个小混账……孔明,下次,”她笑着说,“再生个男孩儿给你……”“没有下次了!”诸葛亮立即说。“孔明……”诸葛亮猛然拥住舜英,他动作很轻,但是很紧密。“没有下次了,”诸葛亮又一次说,“再不要你生孩子。”接生的稳婆们听了,个个面面相觑。她们以为诸葛亮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他真的言出必行。这个生在月圆之夜的女孩,是诸葛亮与舜英唯一的骨血,诸葛亮给她起名为果,诸葛果。2刘备在第二次造访草庐时才得以登堂入室,一个月前他第一次来,只见门外挂了把锁,一问邻居,原来诸葛一家带着新生儿去看老丈人了。第二次刘备仍未见到诸葛亮。他走入潺潺流水的小院,从石晷旁绕过,低头一看,将近正午时分。浓重的树影落在石径上,偶然飘下一片叶,在翡翠般叶子的空隙里,停着两只小黄鹂,唧唧呱呱地说情话。这个朴素、整洁的小院令刘备既愉快、又羡慕,因为没见到诸葛亮的失落感,此时也悄悄变成了一种等待。“刘将军!”廊上,小童儿笑嘻嘻招呼他。“哦!”刘备整整衣裳。“将军怎么不走了?”童儿故意打趣。“就走、就走……”刘备说,一面拉住被激怒的张飞。两番不遇,张飞积了一肚子火;他不像关羽,能悠哉游哉等在门外,从袖里拿出《春秋》来读;在张飞看来,刘备有学问、有志向,是个血统高贵的人:据说刘备是中山靖王之后,当今天子的叔辈——对这种人,张飞向来尊重到仰望。是以无论刘备在哪里,可以的话,他总要紧紧跟着,这一点,令张飞经常很有些孩子气。第14节:传奇,以三顾为开端(4)“什么东西!”张飞忍不住嘀咕。小童儿耳朵却尖,指着张飞说:“你再说一次?”“什么……”张飞一开口,就被刘备拉去身后。刘备向童子拱拱手:“既然孔明先生不在,我们就不多留了。”他才一转身,就听童子嘻嘻笑道:“夫人请将军内堂叙话。”张飞莽莽撞撞想要再跟着时,刘备命他停在门外。在刘备看来,被诸葛亮的妻子邀入内堂,真叫人匪夷所思啊。他在堂外脱了鞋,举目一看:堂里坐着三个青年。两个年龄仿佛、二十出头的男子对坐在棋局前,一个身着蓝色便衣,一个着洁白长衫。正轮到蓝衣的落棋,他手拈白子,紧蹙眉头;白衣者将手指插入棋盒里,微笑不语。再看小窗边,第三个青年席地而坐,手里捏一把小刀,正专心致志地削木头,阳光落到青年面上,勾出极温柔的形状。“嫂子,刘将军来了!”白衣者先望见刘备。嫂子?刘备吃了一惊。坐在窗边的青年将小刀一扔,站起身面向刘备。刘备这才发现,那原来是个女人,一个眉目清晰、面含微笑的女人!这正是诸葛亮的妻子:黄舜英。因为要接待素未谋面的外人,舜英今次特地换上男装。“将军远来辛苦。”舜英施了一礼,请刘备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