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没有光,没有灯,店窗上,斜角,照着有半盏。合家大小朴实的脑袋,并排儿,熟睡在土炕上。外边有雪夜,有泥泞;沙锅里有不够明日的米粮;小屋,静守住这微光,缺乏着生活上需要的各样。缺的是把干柴;是杯水;麦面……为这吃的喝的,本说不到信仰,——生活已然,固定的,单靠气力,在肩臂上边,来支持那生的胆量。明天,又明天,又明天……一切都限定了,谁还说希望,——即使是做梦,在梦里,闪着,仍旧是这一粒孤勇的光亮?街角里有盏灯,有点光,挂在店廊;照在窗槛;他和她,把他们一家的运命明白的,全数交给这凄惨。面对微光下苟延残喘的贫民,诗人难以无动于衷,简练的笔墨,却有十分动人的力量。“窗外”题材的诗篇可以见到的还有《年关》、《旅途中》、《茶铺》、《小楼》等等。无视这些作品,理解林徽因的诗歌便不能全面,认识林徽因的人格也不会完整。与她同时期的众多女诗人,或为民众呐喊但流于粗制滥造,或于词句精雕细镂而忘却民生疾苦,她们的笔下真的鲜有林徽因这类以优美形式表现“窗外”内容的精品。林徽因的诗歌优美,但与柔媚无缘;它坚韧,却远离刚烈。哪怕看似没有多少内容的小诗,她也要做得亦玲珑精致,亦别有滋味,像描述“窗内”琐事的《静坐》就是这样的珍品:冬有冬的来意,寒冷像花,——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寒里日光淡了,渐斜……就是那样底(地)像待客人说话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从常人以为很平常的生活里(有的甚至谈不上是生活,不过人生长河里一个瞬间的静态)能写出诗来,足以见出林徽因那有别常人的纤细敏感的气质。《六点钟在下午》,距它发表三十一年后,另一位诗人邵燕祥偶然向人谈起这首诗,对方竟一下就能背出:“六点钟在下午,/点缀在你生命中,/仅有仿佛的灯光,/褪败的夕阳,窗外/一张落叶在旋转!……”女诗人这类绝句小令式的作品,有如“床前明月光”般脍炙人口。林徽因曾以《新月》为发表诗作园地(事实上发表于《新月》的诗作数量很是有限),也与徐志摩多有交流切磋,她的作品入选《新月诗选》,研究者因而不无依据地奉她为“新月诗人”。可是林徽因并不喜欢这顶桂冠。虽为女性,但与新月的男诗人们相比,譬如他们中最富盛名的徐志摩,她的诗歌难得地那样纯净、雅洁,绝对无染颓唐、轻浮以至偶尔的俗气(徐的某些诗即难脱此毛病)。其中咀嚼人生的作品,尤多一份思想的力度。她把小说的白描手法用在诗歌里来素描场景、人物,予浓郁的诗意以生活画面的支撑,诗风又由此增添了几分清新。如果不算入选《新月诗选》的沈从文,新月诗人中就少有如林徽因这样同时擅写小说的作者了。林徽因曾为自己编定过一本诗集,已经在一九三七年春天出版的《新诗》杂志上刊登了出版预告(尚未定书名)。或许因为正在野外的艰苦考察耽搁了编辑的进程,等到她归来的时候全面抗战已经爆发,她也由此错过了生前唯一一次出版诗集的机会,令人遗憾之至。后人经多方搜寻,终于在一九八五印行了《林徽因诗集》,这离她立志出版诗集将近五十年,距她病逝也已整整三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