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把洪祥传来,问洪祥:“顺天府都送了哪些人证?”洪祥答:“有王正夫逼奸的哑女,一名随侍丫环,还有一老者,说是亲眼目睹逼奸过程的那名下人,共三个人,现寄住在司狱的家里。”曾国藩道:“把那老者带过来,本部堂要问他几句话。”洪祥答应一声,快步走出去。曾国藩又随手翻开从吏部咨调过来的王正夫的履历。王正夫,字作人,满洲人,嘉庆年的进士。从内阁中书做起,在京里做到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然后才外放到顺天府。在顺天府又从府丞做起,便不再升官,开始降官。王正夫做京官时,是属于能员一类的,吏部年年的考评也都是好或优。从王正夫的面相来看,该员也算有主见、有正义感的那类。这时,值事官领着一名老者走进来。老者一进屋里,先扑通跪倒,口称:“奴才王老三叩见大人!”曾国藩随口说道:“王老三,你抬起头来,本部堂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许撒谎。”王老三答应一声“是”,便抬起头来。曾国藩一看王老三,当下打个愣怔:这王老三好生面熟!王老三干干瘦瘦,一对小眼睛,一副塌鼻子,虽有六十上下的模样,下巴却一根胡须也没有,左脸颊上一块铜钱大的肉瘤赫然入目。就是这块肉瘤,让曾国藩眼熟得很,好像在哪里见过。曾国藩盯着这肉瘤想了许久,还是想不起来,便问道:“王老三,你是哪里人氏?以前做过什么?”王老三答:“回大人话,奴才是顺天府大兴县人氏,一直给大户人家看门当下人。”一听大兴二字,曾国藩霎时想了起来,曾国藩到大兴核查礼制、县学时,在大兴县学里,见过这王老三。曾国藩问:“王老三,你在大兴县学做过什么?”王老三答:“奴才给大兴县学做过门房。大人如何知道?”曾国藩问:“你如何又到了宛平?”王老三答:“朝廷派一个姓曾的去县学考核,斩杀了十几名秀才。姓曾的走后,朝廷便派了专人整顿县学,一次撤走了好多大人,门房也不用专人了,奴才就没得干了,便被人介绍到宛平齐别驾家看门扫院子。”曾国藩心下道:“这倒是个熟人了。”曾国藩又问:“王老三,齐别驾是何等样人?你细细说与本部堂。”王老三道:“齐别驾的名讳是砖岩,是顺天府的通判大老爷——”曾国藩见那王老三要滔滔不绝,便截住话头道:“王老三,你是王正夫行奸的惟一证人,你且把那王正夫行奸的过程说一遍。”王老三道:“回大人话,那日正赶上别驾老爷休假在府里。是午时左右,王正夫来敲门,说是别驾约他来赏菊。奴才便把他领到大老爷的书房,让他候着,奴才便去通报。哪知奴才再回到书房,却不见王正夫的影子。奴才当时还想:这王正夫上哪儿去了呢?——就四处找,这一找就找到小姐的卧房里。奴才听屋里声音不对,就闯进去,却见我家小姐一丝不挂,王正夫就站在旁边!大人哪,这王正夫真是——”曾国藩打断王老三的话,问道:“王老三,本部堂今日传你来,只是希望你说实话,你难道不认识本部堂吗?”王老三道:“奴才不认识大人。”曾国藩道:“到大兴县学办案的曾大人你也不认识吗?”王老三道:“曾大人奴才是见过的,可也没看清。——不过,奴才听说,那姓曾的大人回京就被皇上革职了。”曾国藩道:“王老三,今日本部堂的话就问到这里。你听清楚,本部堂就是到大兴县学办案的曾大人。——你下去吧!”王老三一愣,边往外退边小声嘟嚷:“曾大人原来没被革职呀!”曾国藩很晚才回到府里。周升悄悄地告诉他:“老爷,湘乡来人了,又给您老带了三坛腌菜和五双布鞋。——好像其中有一坛是老太太亲手腌的。”曾国藩急忙下轿,到方厅一看,见管家唐轩正陪着南家三哥在喝茶。南家三哥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急忙过来见礼,被曾国藩一把抱住。唐轩则走出去安排开饭。饭桌上,曾国藩特意把母亲亲手腌制的那坛菜揭开封口,小心地夹出两筷子,又小心地把坛口封上。曾国藩望着腌菜,忽然问南家三哥:“老太太已几年不亲手腌菜了,如今怎么又——”南家三哥回答:“不光大少爷奇怪,府里上上下下都奇怪呢!”曾国藩呆了呆,便不再言语,埋头吃起饭来。他让南家三哥多吃豆腐和猪杂碎,而自己却只吃那腌菜。南家三哥见曾国藩只吃腌菜,便道:“大少爷,您也吃菜呀!——京师猪杂碎的味儿蛮好哩!”曾国藩嘴里说着“吃、吃”,筷子却仍然只夹腌菜,那眼圈却是红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伤感。终于,南家三哥见曾国藩的双眼里流出了两颗亮亮的东西,一直流到饭碗里。曾国藩分明在流着眼泪吃饭。南家三哥莫名其妙了。饭后,曾国藩亲自把母亲腌制的那坛菜抱进书房里,又让李保沏了壶茶端进来,这才和南家三哥坐下来谈话。曾国藩静静地问:“三哥呀,高堂老母已经几年不再亲手腌菜了,如今忽然亲自动手操劳,莫不是老太太有什么不适吧?——你只管如实讲,不要瞒我。”南家三哥犹豫了一下道:“老太太上月的确病了几天,发高烧,说胡话,口里乱喊大少爷的名字。——吃了长沙湘字号的几副药,病势便减弱了,却偏偏要亲手腌制一坛菜,说久已不动手了,看手法是不是生疏了。——一家上下都以为是老太太一时兴起,也就没有过分地阻拦。——哪知道却是为您老腌的!不仅一盐一醋都是自己料理,连泥封也是自己动手的。——上完泥封后,便同着几房太太把久已腌制好的另外两坛,一起打了包装,让小的进京送过来。小的临上路,老太太还一再嘱咐,让小的别忘了问大少爷吃得可顺口?盐放的是不是重了些?酸度够不够?——老太太说,大少爷尽管吃,她还能腌呢!”曾国藩的双眼一下子涌出泪水,他哽咽着说:“高堂老母年已花甲,如何还能做得许多!——我乍见这坛腌菜,便知老母之心。——我与老母自上次省亲一别,悠然已历六载。老母那时已老态毕显,白发多于黑发,我无一日不把老母的康健挂在心怀。而老母,又多么希望晚年能与儿子日夜厮守啊!古人云,‘生儿育女防年老’啊!”说着,那泪流得愈急。南家三哥道:“大少爷,您老也不用那么伤心啦。——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老太太也知道这个理呢!”曾国藩慢慢止住哭声,喝了一口茶,才道:“三哥呀,照常理,我是三年可以省一回亲的。我几次想向皇上告假回籍与母亲厮守几日,却因为事繁而打消了念头。——我回湖南办差,湘乡虽近在咫尺,因怕惹人议论,不得已面对家门而不敢入!连老爷到省城我都没敢去见哪!——我下轿听周升说,老太太亲手为我腌制了一坛咸菜,我就知道,母亲是思儿心切,又无法说出。母亲天性言语不多,她虽不说,做儿子的又岂能不知母亲之心!——三哥呀,你明日回乡,将我这几年得的恩赏的人参及先皇的遗物全部带回去。——告诉老太太,我办完手头的一个案子就向皇上请假,回家去看她老人家。”南家三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大少爷呀,全家都盼您老这句话呢。——乡下这几年收成不好,要不,老太太早就来京啦!——小的盼出您老这句话,明日回去就好和家中上下交代了!”一句话,又说得曾国藩泪流不止。这一夜,母亲在曾国藩的梦里几次出现。第五部分 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第122节 传王正夫上堂第二天,曾国藩先雇了轿子把南家三哥送出京师,便赶到刑部。一进刑部,洪祥最先迎出来请安,道:“曾大人,祁中堂一早便来到刑部,现在正和大司寇在尚书房喝茶谈话。”曾国藩不由一愣,也不及多言,就直奔尚书办事房,来给祁藻和周祖培请安。一到尚书办事房,见祁藻和周祖培正在对着吸纸烟,两个人又都蓄着长胡须,仿佛两个老神仙,坐在云端里比手段。曾国藩深施一礼道:“下官见过中堂大人和周大人,下官给二位大人请安。”周祖培放下纸烟道:“来!——给曾大人看座。”祁藻坐着没动,边吸纸烟边道:“曾右堂啊,老夫今日路过刑部,随便进来看看大司寇和你老弟。不知王正夫的案子审得怎么样了?”曾国藩站起身回答:“回中堂大人话,下官准备今日正式在大堂审理。”“咳!”祁藻长叹一口气道,“老夫和大司寇正在谈这件事。涤生老弟呀,王正夫这件事,依老夫看来就算了吧。原告齐砖岩别看只是个六品的通判,可却是个二十几年的老刑名。这且不说,单说他的儿子,就不是你、我这些汉人所能惹得起的呀!”曾国藩不仅问一句:“不知这齐别驾的儿子是朝中哪个呀?”周祖培道:“老夫也是刚听说,就是大内五品带刀侍卫齐洪涛啊。——曾经是肃大人的属下,听说,肃大人还挺看重于他!”祁藻道:“昨日齐侍卫到军机处找了老夫,说他素来敬重曾侍郎,王正夫这件案子,侍郎大人就不要再审了。——老夫这才知道你已经把流放途中的王正夫给拦了回来。老弟呀,你还年轻,你虽官至二品,可毕竟历练少。——你前程正好,因为一个王正夫,咱何苦呢,罢手吧。”曾国藩思索了一下,道:“谢中堂大人不吝赐教!——不过,王正夫已然到京,此时罢手,怕难做到。——传扬出去,怕有碍刑部的名声。大司寇,你说呢?”周祖培未及回答,祁藻道:“老弟不需多虑,老夫已和周大人替你思谋好了。——明日老夫奏明圣上,让你去翰林院监刻宣宗皇帝的墨宝,你不就脱身了吗?”曾国藩不由问一句:“那王正夫呢?”周祖培须一笑道:“满朝文武都知道,凡是曾侍郎经手办理的案子,没有特旨,别人是无法插手的。一个小小的王正夫,皇上又怎么能下特旨呢?只能让王正夫继续流放了,哈哈哈——”曾国藩犹豫了一下道:“看样子,下官只能奏明圣上,由上头定夺了!”站起身:“下官告退。”祁藻不由一惊:“你——”周祖培这时道:“涤生,祁中堂也是为你好!顺天府比不得别处。”祁藻连连叹气道:“罢罢罢!想不到你曾侍郎这般固执!——随你办理好了。何况,老夫也没有说你怎么样,你又何必奏明圣上!——你下去吧,老夫也该去军机处了。”曾国藩再次说一句:“下官告退。”曾国藩走出尚书办事房,正看见洪祥迎面走来,到了跟前,洪祥忽然压低声音问一句:“王正夫还审吗?”曾国藩边走边道:“刑部大堂一干人等是否齐备?”洪祥道:“回大人话,大堂文案与站班均已侍候在堂上。”曾国藩忽然大声道:“传王正夫等所有人到大堂问话。”便大步流星向刑部大堂走去。刑部大堂在刑部办事房的右侧。曾国藩走进大堂之内,见所有大堂人员果然已备齐;众人一见曾国藩,一齐问安。曾国藩回了礼,便迈步走向堂上。曾国藩传大堂值事官,把关于王正夫一案的所有卷宗拿过来。大堂值事官答应一声,便去找人开柜子。很快,所有关于王正夫的卷宗便全部摆在了大堂之上。又挨了一刻光景,王正夫等一干人传到,都候在大堂之外。曾国藩先传王正夫上堂。王正夫被带上来,跪倒在堂前,等候问话。曾国藩依审判惯例,随口问一句:“堂下所跪何人,报上名来。”王正夫道:“回大人话,在下是革员宛平县县丞王正夫。”曾国藩道:“王正夫,你所犯何事?请讲述一遍。你可以抬起头来。”王正夫抬头说道:“在下受人诬谄,在下是冤枉的,请大人明鉴。”曾国藩一拍惊堂木道:“王正夫,你听清楚!本部堂决定接受你的京控,并不等于顺天府就错判了你!顺天府作为首府,岂能冤枉好人乱断案子!王正夫,你现在就把整个经过讲述一遍,不得有丝毫的隐瞒!——如果你是胡乱京控,本部堂定然将你数罪并罚,决不宽贷!——你讲吧。”王正夫望着堂上威严而坐的曾国藩,便慢慢讲起来。事情须从王正夫做顺天府通判时说起。王正夫做顺天府通判时,齐砖岩是宛平县县丞。王正夫在顺天府通判的任上,曾断过一个大户人家打杀奴才的案子。那大户人家在顺天府是比较有名气的,主人是在旗的人,是镶蓝旗,在顺天府做过属县钱谷典史,很积了几万银子。因病致仕后,在大兴县开起了一家钱庄,很是红火。也不知因了何事,他失手打死了一名下人,反说下人偷了东西畏罪自杀,便让人传了那下人的家人来收尸。下人的父亲见儿子身上青了好几块,头上还流着血,就报了官。大兴县因惧于老典史的势力而没敢接案,下人的父亲就告到府里。王正夫接了状子当即就带了人去大兴验尸,得出结论系被棍棒打杀身亡。结论既已得出,当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老典史锁拿进顺天府大牢,要好好地办他一办。哪知这件人命大案尚未来得及办,王正夫却接到以六品顶戴降任宛平县县丞的圣谕;宛平县原县丞齐砖岩则升授顺天府通判。王正夫只得放下这案子赶到宛平县上任。到任上没几天,他便听说被他收进牢里的老典史被放了出来;下人的父亲不仅成了诬告,还被打了四十杀威棒,撵出了大堂。王正夫好生奇怪,就慢慢地寻访,才知道,老典史能打赢这场官司是因为银子起了作用。齐砖岩收了老典史的五千两银子,老典史于是破财免灾。不久,王正夫又得知,齐砖岩的顺天府通判缺份,也是齐砖岩通过儿子花了二万两银子买来的。王正夫气不过,就给都察院写了一封密信,揭控齐砖岩草菅人命和拿银子买缺这两件事,但表面上还装得和没事人一样。王正夫自以为事情做得再隐秘不过,世上除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知道。一日午后,齐砖岩忽然着人来邀他去府上赏菊。王正夫一则出于好奇,二则也想看看齐别驾是何种用心,便去了齐府。下人一见是他,便把他领进一个屋里,说是书房,转身去请老爷。王正夫刚要坐下,却见屏风后面忽然转出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来,冲着他嘿嘿地冷笑。他吓得掉头就走,一出门就被几个人摁倒,打得他昏天黑地,直到昏死过去才不觉疼痛。醒来时,已是在顺天府的死囚牢里了。他在通判厅一共被过了六次堂,就有五次被打昏,一次被打脱二颗门牙。顺天府是要将他秋后问斩的,王正夫自己也认为必死无疑,哪知报到刑部,却被改了个流放三千里充军,总算活下来。最后,王正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在下实在是冤枉的,请青天大老爷替在下作主!”曾国藩道:“王正夫,你刚才所说的已由文案记录下来,本部堂希望你讲的是实话。如果是实话,本部堂自会还你一个公道。你且退下去在堂外听候。传证人王老三!”王正夫被带下去,王老三被带上来。王老三当堂跪下,一点儿也不怯场。曾国藩开口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王老三低着头回答:“奴才王老三,是齐府的门子。”曾国藩道:“王老三,本部堂不掌握实情,不能重审此案,你心中应该有数。按我大清律例,做假供出假证,处以斩刑!——王老三,你可听清?”王老三愣了许久,道:“大人的话,奴才听清了。”曾国藩问:“王老三,本部堂问你,王正夫到齐府赏菊,可是你领进府的?”王老三答非所问:“正是小的开的府门。”曾国藩就喝一句:“传王正夫上堂!”王正夫上得堂来当堂跪倒。曾国藩指着王老三问王正夫:“王正夫,你看清楚,可是此人将你领进齐府的?”第五部分 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第123节 给你透露个秘密王正夫侧过头来望了望王老三,回答:“回大人话,正是此人给正夫开的府门,但领正夫进府的却是另外一个人。请大人明察。”曾国藩点了点头,道:“你退到堂外听候。”王正夫被带下去。曾国藩这里一拍惊堂木,威严断喝:“大胆的王老三,你不想活命了吗?”王老三吓得一哆嗦,急忙回答:“奴才不知大人为何发怒。”曾国藩一字一顿道:“王老三,你听清楚。昨日本部堂问你,你真真切切地对本部堂说,是你把王正夫领进齐别驾书房的,又是你第一个发现王正夫行奸的,今日你又说只开了府门。——来人哪,大刑侍候!”王老三边叩头边道:“大人听禀,是奴才昨儿记错了。”曾国藩冷笑一声道:“王老三,你既非证人,你来刑部做甚?——来人哪,先掌他一百个嘴巴再听他说话!”两名行刑官抡起巴掌便开始行刑。行刑毕,曾国藩面目冷峻地说道:“王老三,现在本部堂问你,领王正夫进别驾书房的是何人?”王老三的嘴角淌着血,讷讷道:“回大人话,是大老爷的贴身戈什哈麻九。”曾国藩立即传李保来见,李保大步走进来。曾国藩道:“你即刻找刑部郎中洪大人开张传票,速到顺天府通判衙门,将通判齐砖岩的贴身戈什哈麻九传到,不得有误!”李保答应一声,到文案处领了令签,便匆匆走出去。曾国藩这时高喝一声:“传齐府的小姐到堂!”一个女子在一名丫环的陪侍下姗姗走了进来。那丫环一到堂前便悄然跪倒,低头向曾国藩道了声万福,那名小姐到了堂前,只是两眼愣愣地看来看去,不晓事的样子。两边站班一齐喊:“跪下!”那小姐不仅没跪,反倒忽然嘿嘿冷笑起来。曾国藩冷冷地问那丫环:“你家小姐如何这般模样?”丫环低头答道:“回大人话,我家小姐有心疯病,请大人明察。”曾国藩问:“你在齐府几年了?”丫环答:“小奴婢十三岁被卖进齐府,如今已五年了。”曾国藩问:“你一直侍候小姐吗?”丫环答:“小奴婢一直侍候老夫人来着,半年前才侍候小姐。——不久就发生了那件事。”曾国藩问:“你家小姐以前也这样吗?”丫环答:“小奴婢以前没有见过小姐。——小奴婢一直在老夫人身边,不大到别的房去!”曾国藩问:“你如实回答本部堂,你家小姐出事的那天,你一直在她身边吗?”丫环答:“回大人话,小姐出事的那天,小奴婢正巧被老夫人打发到厨房煎药去了。等煎药回来,才知道小姐已被人给糟蹋了。”曾国藩想了想,道:“来人,传宋司狱来见。”宋司狱就候在堂外,一听传见,急忙上堂。礼毕,曾国藩道:“宋司狱,听洪大人讲,小姐和丫环一直住在你的家里?”宋司狱道:“回大人话,正是。”曾国藩问:“这二人住得可还安静?”宋司狱道:“回大人话,丫环倒是安静。可那小姐却不省心,一眼照看不及,她便脱个全身赤光往外闯,又总嘿嘿地傻笑,卑职的家里已是被她闹得不成样子。大人哪,卑职情愿出上几两银子,还是让这二人住到别处吧。”曾国藩叹一口气道:“宋司狱,难为你了。——你先下去,本部堂自有安排。”宋司狱道:“谢大人,卑职告退。”曾国藩让人沏上壶茶来,边喝边等着李保。一壶茶喝完,随侍左右的差官又续了水,还不见李保回来,曾国藩已是饿得把持不住。曾国藩只好吩咐一声:“将王正夫暂且押进大牢用饭,宋司狱也暂且把齐府小姐与丫环带回家里用饭,下午再接着升堂审案。退堂!”走出大堂之外,又对值事官道:“李保回来,让他立刻到饭厅见我。”到了饭厅,用餐的人早已散去,大厅空空如也。饭厅的差官一见曾国藩进来,赶忙陪着笑脸道:“大人哪,您老咋到这个时辰才来用饭?——只剩了一个火烧一碗豆腐汤,已是很凉了,大人如何下咽?——大人稍候片刻,奴才这就着人去外面给大人买碗米饭再买包猪杂碎如何?”曾国藩道:“就火烧豆腐汤吧。——本部堂今日是真真饿了!”差官只好歉意地把火烧和豆腐汤端上,曾国藩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火烧,豆腐汤才只喝了半碗,李保便匆匆闯进来。李保一见曾国藩便道:“禀大人,麻九没有提到。——卑职赶到通判衙门时,麻九已被别驾大人差遣出去办差去了。”曾国藩放下碗问:“到哪里办差去了?”李保道:“回大人话,齐大人说是去盛京将军府办私差。”曾国藩冲饭厅差官点了点头,便带上李保走出去。到了刑部,曾国藩对李保道:“你让洪大人给盛京将军府出张传麻九到刑部的文书,你带着文书连夜骑快马去盛京将军府,多多禀明将军大人,麻九干系甚大,传不到麻九此案不能了结。你去吧。”李保答应一声,迈步找洪祥去了。曾国藩到了刑部大堂,告诉值事官,暂且休堂,何时升堂,视麻九到堂情况而定。值事官立刻吩咐下去。曾国藩回到办事房,又把刘横传来,对刘横道:“你着普通衣服连夜到宛平县走一趟,替本部堂访一访顺天府齐别驾的情况。齐别驾的府邸在宛平,你着意察访一下齐大人究竟有几个儿女。访问明白即刻回来,万不可惊动官府。”曾国藩当日回到府邸,正巧李鸿章来访。李鸿章此时已是从六品的光禄寺署正,最近人传闻,说李鸿章近期有可能外放河南。李鸿章一见恩师回府,急忙迎出门去搀扶。曾国藩见李鸿章红光满面,不由笑道:“听吏部的人说,少荃要外放?”李鸿章道:“还不是看恩师的面子。——说是要外放河南。可门生并不想去。”“你怎么倒不想去了?”曾国藩边走边问,“大家都巴不得外放呢!”李鸿章先跨前一步把书房的门打开,才道:“门生是希望一辈子侍候恩师呢!”曾国藩先在心里赞叹一句:“这李鸿章是越来越会说话了。”这才脸挂笑容抬腿进了书房。坐下后,曾国藩道:“少荃哪,你万不要因一时的小念头而误了自己的前程,有需要本部堂做的你只管言明好了。——不过,让本部堂给督、抚写信这种事,本部堂却是干不来的。”李鸿章道:“恩师说的哪里话!——门生外放的事还没影呢?门生今日来是要跟恩师说一件事的。——恩师不知道吗?都察院的一名御史最近给皇上上了道折子,是关于湘乡府上的。”“什么?”曾国藩一愣,“湘乡府上怎么惹上御史了?——难道湘乡府上背着我做了什么不法的事吗?——折子怎么说?”李鸿章道:“原也都是些放屁的话,说家中的老太爷仗着恩师的势力欺压乡邻,恐吓官府,替人包打诉讼!”“哦!”曾国藩长出一口气:“果然是捕风捉影了。——不过,这倒也给本部堂提了个醒儿。——本部堂饭后就给湘乡县衙门写一封信,询问一下曾家大小有没有难为官府的地方。”李鸿章道:“恩师,您老又何必如此呢?——听人说,好像这件事主要是针对恩师的。听内廷的人讲,参折中好像有‘曾侍郎独对属官要求颇严,却放任自家父、弟、子、侄、族亲、好友胡作非为;曾侍郎所为,不独湖南人知,天下人尽知’这样的屁话。——别人不知恩师,门生还不知吗?——好像上头也没有当回事。上头不问,恩师权当没这回事。有些御史,真真是吃饱了撑的!”曾国藩笑了笑道:“少荃哪,你在我这里用晚饭吧,饭后陪我围上三局如何?”李鸿章道:“恩师兴致这么高,门生岂可扫兴。——恩师,有位同乡省亲回来给门生送了几只芦花大母鸡,我想明日让下人给恩师拎过来两只。芦花鸡炖人参,是很补的。”曾国藩摇摇头道:“谢了!——你万不要把鸡拎过来。——我今天给你透露个秘密,你万不要外传。——我打小最怕鸡毛,更怕活鸡。——你在我这里住的时间不算短,你见我吃过鸡吗?——你难道没有听说,本部堂到顺天府大兴县办差,因误摸了鸡翎,竟然昏死过去这件事吗?——本部堂是真怕呀!”李鸿章奇怪地问道:“难道恩师小的时候让鸡吓破胆了?”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本部堂有时到饭厅用饭,如果误食了一块鸡肉,必要吐上一天不能进食。——至于如何这样,连老太爷也说不清。”李鸿章沉思了一下,忽然道:“敢则恩师真是蟒蛇转世?”曾国藩连连摆手:“无稽之谈,哪有什么转世。”李鸿章道:“可左孝廉说,湖南都这么说呢。——否则,恩师咋长了这么一身咋治也不见好的癣呢?——安徽把皮癣可是叫做蟒皮呢?”李鸿章把蛇皮说成蟒皮。曾国藩打断李鸿章的话,道:“咱们还是用饭吧。——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就是说到天亮也说不清。——你哪里知道,这个苦症,不仅害了我自己,连屋里人都跟着受累受罪。——这样的蟒,几辈子不当都不想!”李鸿章笑一笑没有言语。第五部分 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第124节 让洪祥安排升堂御史参奏曾国藩纵容家人欺压乡邻,恐吓官府,替人包打诉讼的折子咸丰帝虽留中不发,但还是在百官中漫传开来,窃喜者有之,抱打不平者亦有之。胜保人前人后愤愤说道:“人皆畏曾侍郎严,其实,是畏曾侍郎廉!——其他的话,全是瞎弹乱参!”听了这话的人都知道,胜保是在报恩。第二天,曾国藩到吏部办公。到了吏部,先到尚书办事房给花沙纳请安。花沙纳一见曾国藩,赶忙站起身还礼,一边呵呵笑着道:“涤生啊,以后,你来吏部,就不用给老夫请安了。——花阶那小子来信了!”曾国藩坐下道:“他在广西还好?”“岂只是好!”花沙纳手抚胡须道,“一到广西就赶上和长毛夺城。嗬!这小子,一气儿斩杀了二十八个长毛!皇上不仅开脱了他的所有处分,还赏了他个四品宣抚使衔!他倒因祸得福了。——这都是你的大恩大德呀!”曾国藩也高兴起来:“花将军果然争气!——等下官到兵部办差时,再给他叙优一下。广西多些花将军这样的人,长毛灭得也就快了。——这几天刑部事繁,下官没有来吏部。吏部可有急办的事?”花沙纳道:“处分了几个剿匪不得力的官员,还有两个布政使期满了要回任,还有一些什么老夫记不得了,你该咋办就咋办吧。皇上让你老弟来吏部,老夫可是省心多了!哈哈哈——”曾国藩到了侍郎办事房,见自己的案头已是摆了一摞咨文卷宗,他坐下去便开始处理起来。他看了一份已刻印好的尚未下发的咨文——圣谕:照宗人府所请,顺天府通判齐砖岩,自到任以来,兢兢业业办公,所办各案,清楚明白。着升授奉天府盐运司副使。曾国藩把这份咨文看了两遍,忽然喊一声:“来人—笔墨侍候!”值事官答应一声,一会儿便将文房四宝备好。曾国藩想也没想便写了个“呈请缓调齐砖岩”的折子。他将折子袖起来,便走出吏部,乘轿来到宫门,将折子递进去。曾国藩回到吏部不久,圣谕下达:照礼部侍郎曾国藩所请,着顺天府通判齐砖岩无庸升授奉天府盐运司副使,挨王正夫一案完结后,再行下旨。钦此。中午时分,李保匆匆赶回。李保道:“禀大人,卑职赶到盛京将军府传麻九到堂,但麻九并没有在将军府。卑职就急忙赶回顺天府见齐别驾,想问个究竟,但齐大人没在任所,而是来宗人府办差了。卑职只好回来了。”听完李保的话,曾国藩愣了许久,才道:“你回府歇歇吧。——本部堂只好到宗人府去见齐砖岩了。”曾国藩的轿子到了宗人府的门首,正迎见文庆的八抬绿呢大轿从宗人府的大门走出来。曾国藩急忙下轿,上前见礼。文庆掀开轿帘,一见曾国藩,便赶紧下轿,挽起曾国藩的手道:“涤生啊,你来宗人府敢是有公事要办?”曾国藩道:“下官一则想念中堂大人,一则是想见一见顺天府齐别驾。”“你是说齐砖岩?”文庆愣了愣道,“砖岩已经回通判衙门了。涤生,你找他作甚?——有人参他不成?”曾国藩道:“倒也不是!不知这齐别驾来宗人府要怎的?”文庆道:“今年圣上已定了木兰秋狝的日子,砖岩找老夫,是想护驾前往。——宣宗在世时,木兰秋狝一次也未得成行,大家都憋得慌啊!——老夫正要进宫,商量木兰秋狝的事情。”曾国藩一听这话,赶忙道:“文中堂快请上轿,下官这就告辞。”文庆这才上轿,奔宫里而去。曾国藩只得上轿。随行的戈什哈问曾国藩:“大人,是回吏部还是礼部?”曾国藩想了想,道:“上顺天府通判衙门。”到了通判衙门,戈什哈先行一步来到门房,道:“快去禀告别驾大人,礼部侍郎曾国藩曾大人到了。”门房急忙进去禀告。齐砖岩带着师爷、文案等人迎出来。见过礼,齐砖岩道:“下官不知侍郎大人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曾国藩已思谋了一路,这时开口便道:“齐别驾不用客气,本部堂是专为王正夫一案而来。——那王正夫真真气煞本部堂了!”齐砖岩一听,马上便道:“曾大人哪,王正夫是把下官的小女害苦了!——如果不是看在多年同僚的份上,下官非先斩后奏不可!”曾国藩道:“这已经是一桩铁案了,他还百般抵赖!”齐砖岩咬牙切齿道:“大人何不给他用大刑!——王正夫是天生的贱骨头,不用大刑,他是断难认罪的!——下官只是不明白,大人已经认定是铁案一桩了,为什么还重审呢?”曾国藩道:“齐别驾,你哪里知道刑部的苦衷!想那王正夫毕竟是两榜出身的人,又做过国子监祭酒,是有过圣恩的。更有一点,别驾既是受害原告又是本案的断案官员,真传扬出去,恐碍别驾的清名。——按我大清律例,王正夫一案别驾是理应规避的,一旦圣上追问起来,恐怕别驾也回答不出——本部堂实在是为别驾考虑。”齐砖岩点头答道:“大人果然虑得仔细!不是大人提醒,险些误了大事!——下官万没想到大人这么护着下官!”说毕,又离座深施一礼。曾国藩道:“现在就差证人的证供。如果麻九不到堂,你要本部堂如何定案?——王老三一上堂就矢口否认是自己领王正夫进府的。现在整个刑部都知道,是齐别驾的随差麻九领着王正夫进的书房。——这件案子结得越快越方便,谁敢保证那王老三还会说出别的什么呢?”齐砖岩霍地站起身道:“大人的一番话,无疑拨云见日。——好!就依大人所言,下官这就让麻九随大人去。——只要这件案子他王正夫翻不过来,下官一定亲去府上拜谢!”曾国藩极其顺利地便将麻九带回刑部。一到刑部,曾国藩立即让洪祥安排升堂。升堂之后,曾国藩也不看麻九的面目,一拍惊堂木,当堂喝问:“麻九,本部堂三番五次传你到堂,你却百般推托,你难道做贼心虚不成?”麻九没想到曾国藩的脸翻得这样快,一时不得主意,只顾磕头如捣蒜,口里连连道:“请大人恕罪!请大人恕罪!奴才再也不敢了!”曾国藩冷冷地道:“麻九,你要说出实情,本部堂可以既往不咎。——你可以讲了。”麻九道:“回大人话,我家老爷要请王正夫赏菊,着小的到衙门去请王正夫到府上,是王老三开的门。奴才领王正夫进了书房,然后便去请我家老爷。也就在这时,奴才听我家小姐大呼救命,奴才就又回来,见我家小姐全身精光,显然已被王正夫糟蹋过了!奴才就把那王正夫打倒送了官。大人,奴才说的句句是实。”曾国藩冷笑一声道:“麻九,你家小姐是怎样呼喊救命的?——你再说一遍。”麻九这才知道自己说漏了嘴,连连道:“奴才说错了,是小姐的丫环大喊救命的,请大人明察。”曾国藩随口说一句:“麻九啊,你家小姐那日在老爷的书房里干什么呀?”“书房?”麻九一愣,忙道,“小姐在书房干什么呢?——小姐是在自己的房里呀!”曾国藩紧问一句:“你把王正夫领进小姐的房间干什么呀?——你莫不是和王正夫合伙糟蹋你家小姐不成?!——嗯?”麻九忙道:“大人快不要冤枉奴才,是王正夫要糟蹋我家小姐,是奴才捉住的。”曾国藩一拍惊堂木,大喝一声:“麻九,你家老爷请王正夫进府赏菊,你不把王正夫领进书房却领进小姐的绣房!你这不是畜意谋害你家小姐又是什么!——来人,大刑侍候,这等陷害主子的奴才留之何用!”两旁答应一声,便将大刑抬过来。麻九在堂下大叫道:“奴才冤枉啊!奴才何曾敢陷害主子呀!”曾国藩大喝一声:“那你为何单单把王正夫领进小姐的绣房?——你讲!”麻九道:“我家老爷让奴才干什么,奴才便干什么——?”“胡说!”曾国藩一拍惊堂木,“你这个该死的奴才!——你还敢诬陷自己的主子,这还了得!——来人啊,拉下去,就地乱棒打死!”“快不要这样呀!”麻九吓得连连磕头,“真是我家老爷预先把小姐藏在了房里,又让奴才把王正夫领进去,反过来又让奴才去捉的呀!”曾国藩道:“是绣房还是书房?”麻九答:“既不是书房也不是绣房,就是个闲房子。”曾国藩一拍惊堂木道:“麻九,你不得胡说!——你家老爷明明要邀请王正夫赏菊,却如何又做出此等勾当!你不得栽赃陷害!——如此坑害自家的女儿,你家老爷莫不是疯了不成?”麻九道:“大人听禀,我家的小姐并不是真的小姐,只是我家老爷花银子买的一个哑巴丫环。”曾国藩道:“买时可是疯的?”第五部分 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第125节 曾国藩眼睛一亮麻九道:“买时好好的,不疯。后来不知为着何事,被我家老爷连打了两次便疯了,就被人给关进了房子,成天不穿衣服。奴才说的可是实情,请大人明察。”曾国藩点点头道:“麻九,你只要说的是实情,本部堂自然饶你不死!”麻九道:“回大人话,奴才说的句句是真。”曾国藩问文案:“可记录清楚?”文案躬身答道:“一句不落。”曾国藩便道:“麻九,你画押吧。”麻九急忙画押。曾国藩大喝一声:“将麻九押进刑部大牢,候旨发落。——退堂!”说毕,便袖上麻九的供词及王正夫的探状,乘轿进宫。到了宫门,曾国藩向守门的太监道:“烦公公通报一声,礼部侍郎曾国藩求见。”太监转身进去,一会儿出来道:“曾大人,您老请吧。”曾国藩进到大殿一看,恭亲王奕、郑亲王端华、科尔沁郡王僧格林沁及各殿阁大学士、协办大学士、六部尚书、理藩院尚书都在。曾国藩跪倒请安,便将王正夫的控状与麻九的供词递上去。咸丰帝看了看,又沉思了一下,道:“曾国藩,你先下去吧。”曾国藩只得告退。午后,谕旨下到各部、院。旨曰:大兴县王正夫侵吞库银、行奸属官哑女一案,经刑部重新审明,系诬陷所致;着先行将顺天府通判齐砖岩革职收监,哑女准予原家领回;着开脱王正夫所有处分,赏四品顶戴,升授顺天府府丞。齐砖岩诬陷朝廷命官一案的一干人等,已着宗人府简员审理。曾国藩着加一级,由吏部叙优。钦此。曾国藩一身轻松地回到府邸。饭后不久,刘横也由宛平县赶回,除哑女是齐府的假小姐这一点外,其他的事情却没有访问到。曾国藩仍对刘横夸奖几句。坐进书房,曾国藩提笔写了“请恩准回乡省亲”折,他准备第二天早朝的时候便递上去。当晚,他悠悠忽忽地回了湘乡荷叶塘。他的轿子一进村口,便望见母亲在两个婆子的搀扶下向官道这边张望。微风拂动母亲那满头的白发,根根牵动着曾国藩的心。他急忙下轿,不忍再看,一直爬到母亲的脚下,爬得一路血迹斑斑。他抱着母亲的双腿呼喊:“不孝的儿男子城回来了!”母亲用发热的手抚摸着他的头顶说:“子城我儿,你是有官身的人。母亲身边尽孝事小,皇帝驾前尽忠事大。——子城啊,你能心里想着母亲,就是尽孝了!”曾国藩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放声痛哭起来。已经好多年他不能这样地大哭了,他想母亲只能想在心里,他有时想母亲想得早就想大哭一场,可他不敢,他不能因为想母亲而置官场的体面不顾。他就这样直哭到天亮,挣扎着坐起身,见枕头被泪水打湿了一片。他擦了擦肿痛的眼睛,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咳!六年了,过得真快呀!”早朝的时候,咸丰帝当先讲了今年的木兰秋狝及随行大员事宜,随后便由当值太监宣读木兰秋狝时的随行护驾大员名单。曾国藩留心听了听,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心下不由大喜,暗道:“省亲一事定能成行了!”当值太监念完名单,曾国藩正要出班把省亲折子呈上,却忽然听当值太监宣道:“礼部侍郎曾国藩听旨——”曾国藩一愣,急忙出班跪倒,听太监宣道:“照江西巡抚衙门所请,江西因闹会匪,该省本该去岁乡试,竟致延挨今年,请朝廷派大员充是科主考等语,着礼部侍郎曾国藩充今年江西典试正主考。该员定能公允办事,不负江西之望。钦此。”退朝后,曾国藩怏怏回到府邸。晚饭他也只吃了两口,便回到书房,两眼望着母亲亲手腌制的那坛咸菜,只是愣愣地发呆。他忽然从袖中摸出昨晚写就的折子,只读了一句便泪流满面。终于,他把那道折子揉成一团。忽然,周升进来禀告,倭仁来访。曾国藩猛然清醒过来,一边擦泪一边道:“有请倭大人。”倭仁笑呵呵地走进来,一见曾国藩面有泪痕,不禁一愣,未及坐下便问:“涤生,你如何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哭?——可真是稀罕!”曾国藩勉强笑道:“倭大人快不要开玩笑。——倭大人怎么有闲?”倭仁道:“下官这几日一直气闷,只好来你这里说说话。”李保这时正捧了两杯茶进来,曾国藩说了个请字,又问道:“倭大人圣恩正好,还要气哪桩?”倭仁道:“宣宗在日,日子尚可度得,如果秋狝,倒也可去。——可宣宗从节俭处着眼,竟一次也没得成行。——现如今倒好,国库干涸,匪乱多事,俸禄只是勉强发得,哪有闲钱干这营生!——宗人府召下官去议这秋狝之事,下官也只是劝阻了几句,便遭文庆和肃顺好顿申饬,竟说下官不顾皇家体面!花沙纳等人也给下官脸子看。——涤生你说,大清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大清,我这不成了吃饱了撑的!”曾国藩道:“怪不得今日早朝没有听见大人的名字。”倭仁道:“让下官在京师当值,他们却随皇上到承德逍遥去!——你老弟敢则也是没有去成在一个人生气?”曾国藩道:“我哪敢生气。——在下的老母多病,在下今日本打算早朝的时候向皇上递折子告假省亲的,哪知道却被派充到江西主持乡试。我难过的是,从江西归来,怕不得见老母一面啊!”用手指了指案头摆放的腌菜坛子道:“这是老母亲手腌制的咸菜!”倭仁道:“你明日就向皇上辞去江西之差又如何?——礼部又不是没有人,皇上不能不答应!”曾国藩道:“我也这样想过。可一想到江西路遥,盗匪严重,历来被百官视为险途。尤其是今年,又要木兰秋狝,许多大臣都伴驾承德,我就算有心想辞也不能辞了!”倭仁低头喝了口茶,忽然道:“有了!你何不学吕贤基、何彤方之例,岂不是官差省亲两不误吗?”曾国藩眼睛一亮。吕贤基是工部左侍郎,是去年江苏典试的主考官。吕贤基籍隶安徽,是李鸿章的同乡,也是个出身两榜的人。吕贤基考虑到此次赴江苏,必由安徽经过,就给皇上上了一折,请求典试完毕回籍省亲,果然蒙皇上允准,赏假两月。做到了办差省亲两不误。倭仁走后,曾国藩思索了许久,先写了“谢放江西正考官恩”折,然后,又写了请假回籍省亲片。谢恩折无需细说,是依老例成文;回乡省亲片是这样写的:再,臣自道光十九年,来京供职,迄今十有四年;虽道光二十六年,得先皇赏假,回籍省亲一次,再未告假省亲,又未能迎养。顷因粤匪窜入湖南,臣家邻近衡阳,办理团练,各乡惊惧。臣念切桑梓,乌乌私情,日夜悬悬。兹幸仰沐天恩,奉使江西。伏查由江西袁州一路至臣家,程途不过八日。谨援上年吕贤基、何彤云之例,仰恳皇上天恩赏假二十日,俾臣于九月发榜之后,回籍省亲,合家沾戴皇恩,实无既极。如蒙俞允,臣即由长沙取道湖北还京。不胜悚惕待命之至,谨附片请旨。第二天早朝,他便将谢恩折及省亲片递上去。咸丰帝当廷恩准,许江西典试后转道湖南省亲,并赏假两个月。下朝时,曾国藩先到户部领了程仪,又赶到礼部,把正办的事与人交割了一番,顺便领了公文,这才坐下来喝茶,却又忽然想起,还没有给湘乡写信通报。曾国藩想到此,忙把茶碗放下,就在公案上铺上八行纸,刷刷点点写起来。他在信中欣喜地告诉父、母亲及家中大小,自己典试江西,又得蒙天恩,待典试完毕后,可以回籍省亲!信写完后,马上让李保交由信差当日发走。回到府邸的当晚,曾国藩在饭后让唐轩把家中所有下人全部召集在堂屋,由唐轩依着名次把工钱全部算还清楚。曾国藩这才道:“本部堂受命赴江西主持乡试,九月发榜,皇上又赏本部堂两个月省亲假。这样算来,本部堂当在六个月后才能回京。各位可利用这六个月的时间,都回籍看视一番,咱这府中只留一人看门就行。”周升道:“大人,奴才原籍无亲无友,就留在府中看家吧。”曾国藩道:“那就有劳你了。——十二月初,不管本部堂能不能赶回,各位可要赶回来。——李保、刘横是公差,自可与本部堂走一趟。本部堂明日一早就动身,一会儿,唐轩和周升帮着李保、刘横把本部堂要带的东西收拾一下。洪祥给本部堂已雇了辆马拉轿子车,明日一早来接我。李保啊,你一会儿再去雇两辆马车,要大一点儿的那种。本部堂在京师这几年,没有大出息,书倒是积攒了十几箱子,《过隙影》也弄到了十大本。除了拉东西,你们也可以坐上。这样一来,坐骑也省下了,可不是好!”李保走出去后,刘横道:“大人哪,衙门不再拨兵护送了吗?——咱这可是皇差呀!”曾国藩道:“如今的路途不太安静,太招摇了反倒不好。本部堂已奏明圣上,圣上已恩准,本部堂这次走江西,除了你们两个,就是三名戈什哈,人是越少越好。”一家人忙到半夜才安歇。第五部分 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第126节 宿在知府衙门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刚用过早饭,李鸿章便带着二十几名老少翰林来给曾国藩送行。曾国藩一边埋怨李鸿章不该如此张扬,一边连连说道:“本部堂只是到江西主持乡试,几个月就能回来。——各位如此劳动,传扬开去必好说不好听。——各位都请回吧。”老少翰林们却只站着不动。这时,雇来的马拉轿子和马车都到了,礼部的属官也跟着赶到。众人就都帮着搬东搬西,倒也干净利落。曾国藩见时候不早,怕晚了出不了城关,就拱拱手道:“本部堂这就上路了。”便坐进轿子里,说一声“起轿”。老少翰林及礼部属员也都坐进自己的轿里,一步步地跟在马车的后面,一直送到城外官道上,这才一起走下轿子,冲着曾国藩抱一抱拳,方回。翰林们往城里走的时候,在城关又碰到急急往城外赶的胜保。胜保坐着八人抬的绿呢大轿,后面跟着十几顶蓝呢轿子,和十几顶老少翰林们的轿子走个仰面。走在前面的老翰林刘昆一见一顶绿呢轿子从对面行来,后面又跟着十几顶蓝呢轿,当时以为是哪位中堂要出巡,便急忙让轿闪在旁边,等对面的人走过再行。哪知绿呢轿子到了刘昆的轿前却停下来,轿帘一掀,胜保满面红光地从里面走下来。本不打算下轿的刘昆只好走下来和胜保见礼。众人也都下轿,打躬作揖忙个不停。胜保一见刘昆当先发问:“敢是曾右堂已经出城了?”刘昆道:“我等正是送右堂大人归来。”胜保摇摇头道:“罢!罢!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一步。——曾大人此次出城带了多少亲兵?”刘昆笑一笑道:“只带了三名戈什哈和李保、刘横二护卫。”“那怎么行!”胜保故作吃惊道,“如今不比平常,江西又恁般遥远,就算不带亲兵,也该知会地方衙门沿途护送才是!——本官当奏明圣上,为曾大人争一争!”说毕上轿,掉转轿头回城。时间是咸丰二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一上官道,曾国藩对轿前坐着的轿夫说一句:“快些吧!”轿夫不敢怠慢,扬鞭催马,马蹄声霎时急促起来。一行人紧走快赶,五天后便赶到河间府。过城门时,已近午时,曾国藩吩咐轿夫,过了闹街再打尖歇脚。轿夫原是极心疼马的,起先几日,曾国藩不催促车子也走得飞快,进了河间府城关后,马就有些累了,轿夫又狠不下心吆喝,速度自然就慢了许多。曾国藩虽心急似火,也不好再催,便吩咐一声,找个大些的客栈,人要打打尖歇一歇脚,马也要喂些草料。轿夫自然是满心欢喜。走着走着,曾国藩忽然听轿前有人问一声:“轿里坐着的可是去江西主持乡试的曾大人?”曾国藩拉开轿帘一看,见一名衙役双腿叉着站在轿前发问。轿夫“吁”地一声把马带住。李保从后面几步赶了过来,回答:“是又怎么的?”衙役没有回答,转身便飞也似地去了。曾国藩被弄得莫名其妙,李保骂骂咧咧地重又回到跟在后面的马车上。一行人继续前行。又走了三箭地,却见斜刺里忽地拥出二十几人,中间一顶蓝呢大轿,往曾国藩轿前一拦,轿里走出一个人来。轿夫不明就里,急忙跳下轿车,用双手把马带住,马才没有受惊。那人下了轿子,冲着曾国藩的轿车深施一礼道:“下官参见曾大人!”三名戈什哈和李保、刘横急忙飞跑了过来,李保抢前一步打开轿门。曾国藩走出轿子一看,不由失声叫道:“来人可是吴廷栋吴太守?”来人正是河间府知府吴廷栋。吴廷栋道:“下官知道大人典试江西,必从河间通过,就着人日夜在官道守候守,惟恐大人的轿子悄悄通过。——大人请上下官的轿,咱们回衙再谈。”曾国藩拱拱手道:“难得吴太守这般热情!本部堂这里谢过了。只因江西事急,本部堂不敢在途中耽搁。待本部堂典试归来,再到府上打扰如何?”吴廷栋却哪里肯听,口里说着:“下官只好得罪了!”便把曾国藩硬推进自己的轿里,喝一声“回衙”,便手扶着轿杆直奔知府衙门而去。李保、刘横只好带着马车跟在后面。曾国藩在轿里大叫:“吴太守快不要如此,学差扰官如何得了!——传扬出去,有碍太守的清名啊!”吴廷栋扶着轿杆哈哈大笑道:“下官自家掏腰包请大人吃顿饭,难道这也需要向皇上请旨吗?”饭后,吴廷栋把曾国藩请进自己的书房。吴廷栋道:“下官得蒙大人向皇上举荐才被重新起用,下官终生难忘,请大人坐好,受下官一拜。”说毕,吴廷栋双膝跪倒,重新施行大礼。曾国藩一把扶住吴廷栋,道:“本部堂是为国家荐才,太守万莫挂在心怀。只要太守好好替百姓办事、替国家分忧,本部堂就算举荐千次万次,亦不为过。”两人谈至夜半,谈兴竟丝毫不减。要歇的时候,吴廷栋从书房里拿过来一函图书,递给曾国藩道:“大人,您看看这几卷书和现行印制的书有何区别?”曾国藩接书在手,见是《几何原本》四字,就先沉思了一下,道:“本部堂先猜猜,这好像是明末徐光启整理夷人利玛窦的一部书,好像是关于算学的。不知是也不是?——本部堂在京师工部曾见过,翻了翻,不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