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这话,刘向东的一颗心虽然放进肚里,脸上却有些挂不住。曾国藩无论怎么样,他都不敢反驳,但罗泽南和刘蓉仅是一名乡间的秀才,从出身到功名,刘向东都压着他们一头。以县学生之身敢这样和一名现任知府讲话的,当时的大清还就罗泽南、刘蓉二人。刘向东的脸上开始不是颜色,显然在思虑是发作还是容忍。曾国藩赶紧道:“向东,罗山和孟容这样讲话习惯了,他们也是为的你好。不是我压着,他们两个早就进京告张也去了!向东啊,你这个知府早晚要断送在张也的手里!”刘向东挣起脖子道:“涤生啊,我何曾不知道啊!——我在长沙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张也呀!你们知道我的前任是怎么开缺的吗?就是因为给抚院上了道参张也残害地方搜刮百姓的折子,便被抚院明着保举进京引见,实际就是给撤任了!都从京里回来快三个月了,现在还在省里头做他的候补道呢!有这件事照着,谁还敢打姓张的主意呀!——你让我参张也,不是拿鸡蛋碰石头吗?”曾国藩见刘向东说得唾沫横飞,不由打断话头道:“向东啊,你这个两榜出身的人怎么忘了一句话呢?——物极必反!他张也才只是个七品的前程,与和珅比差得太远了。张也真有那一天,你可不仅仅是撤任那么简单了!开缺永不叙用,革职流放三千里,随便哪一条,都能毁掉你一生啊!”曾麟书悄悄地走出去,一会儿又走进来,道:“刘府台想已饿坏了。——书房太小,我让人把饭摆在堂屋了。涤生啊,请府台大人和两位相公移驾吧。”刘向东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饭后,刘向东打道回衙。曾国藩等人送到村头方回。回来后,又喝了两杯茶,曾国藩便让罗泽南和刘蓉陪着,带上两名随差及周升,走着去南庄看望几家老亲故友,顺便也散散心。时间已近年底,如果不是遭灾,应该是乡下正办年货的时节。曾国藩走在路上,见满目萧条,人们都靠着树杆三三两两地站着,有的蹲在自家的屋檐下吸着纸烟,百无聊赖的样子。一见曾国藩和罗泽南、刘蓉等人走过来,大家都恭恭敬敬地转过身来打招呼,眼里透着的是哀苦和无可奈何。罗泽南小声道:“狗官张也,全然不知道组织自救,百姓们不是闲疯就是饿疯!”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50节 道光帝已病多日几个人一路走一路说进了南庄,曾国藩指着打头的一排房子道:“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许家的大宅院。”刘蓉道:“涤生记得不错。一年前,这确是许大官人的大宅院。不过现在,已经换主儿了。”曾国藩一怔,不由问:“这是为何?——许家在湘乡五代为绅,我县的第一名秀才,就是出在许家呀!因为宅基地,我曾家还和许家打过一场官司呢!”罗泽南笑道:“许家是再不会和曾家打官司了。——自打湘乡城关有了第一家烟馆,许家的老太爷便吃上了,后来就全家齐上阵,不上几年就吃进去大片大片的土地。地卖光了,就卖闺女。卖完闺女,又卖婆娘。婆娘也卖光了,只好卖宅院。最近听说,爷几个赁了城关的一处小土屋,还是成天抽大烟,眼见是等着归西了。”曾国藩问:“湘乡也有烟馆吗?谁人开的?”刘蓉愤然而答:“除了张也,谁有那么大财力!已经开了三年,听说,一年有上百万的进项呢!”曾国藩两眼望定许家大院,久久不语,心却早已经飞到了两广、飞到了四川。回来的路上,曾国藩坚决地对罗泽南和刘蓉道:“不日我就要返京,我走后,你们二位就去知府衙门找刘向东,把张也的种种不端都件件查明,逼着他向抚院奏报。你们要把成败利害跟我那同年讲清,明告诉他,他不奏报抚院,你们就联络乡绅进京告御状。想扳倒张也,只有知府衙门奏参才名正言顺。不扳倒张也,湘乡百姓永难脱困!——如果季高回来,你们和他一齐去。季高和他较熟,说起话来也直接些。”当日回到家中,曾国藩便让周升带着随差收拾一下行装,又看了看弟弟们的功课,该勉励的勉励,该改正的改正;当晚,又把“锡麒斋”的先生请到书房,当着国潢几个的面,谦卑地恭维了先生两句。第二日,又同着家人去八斗冲祭奠一番,这才起程返京。走的那天,十里八乡的族亲好友都赶到荷叶塘,站得满路都是人。曾国藩先到老太爷的房里磕了三个响头,又冲着母亲和叔父跪下叩头。出了大门,玉英手牵着纪泽怀抱着满女,前后拥着大女二女三女,泪水涟涟地对夫君左叮咛右嘱咐,仿佛夫君上了轿子从此便不再回来。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谁知离别情?君泪盈,妾泪盈。……母亲江太恭人怕长子难过,硬着心肠没有出来送,却一个人躲进卧房哭得连连昏厥。曾麟书、曾国潢、罗泽南、刘蓉等四人,直把曾国藩送到长沙方回。曾国藩返京没有让衙门的人知道,等张也得着消息赶到荷叶塘时,曾国藩已是离去多时了。曾国藩打发走父亲等四人,便在长沙耽搁两天,拜访了几位在湖南候补的同年,又到城西的翰宝斋走了一趟,想顺路看望一下恩师齐师傅。到了翰宝斋,却已是物是人非。问柜上的小伙计得知,齐师傅已将店铺盘出三年,早已不经营古玩,据说在香港湾(又说在南洋)搞茶叶生意。曾国藩感叹了一回。老弟已是三品京堂,怎么还戴四品的顶戴?朝服朝靴也不对,这怎么能行呢?——老弟应该懂得,四品官进我都察院来见本官是要单腿跪地请安的,而三品官就不用了。老弟着四品顶戴来见本官却又施的是三品官的礼节,这让外人看见,成何体统呢?进了京城,曾国藩急忙去翰林院销假。从文庆的口中得知,道光帝偶感风寒,已病多日了,几名大学士轮流在宫中当值,满朝文武都正焦虑呢!曾国藩赶忙进宫,但道光帝这一天却没有召见一名大臣,只召见了几名王爷、国公。曾国藩怏怏地回到府邸。黄子寿、陈公源、陈源衮与刘传莹已等候多时了,翰林院庶吉士李鸿章恰巧也来看望恩师。曾国藩让厨下备了几个素菜,留同僚、门生用饭。席间,曾国藩自然问起道光帝的病来。黄子寿道:“还不是让他们自己人气的!”曾国藩问:“这话怎么讲?——文大人怎么没有说起?”刘传莹冷笑道:“你以为文庆就是什么好东西吗?——你以为他就那么干净?无非不像其他人那么贪罢了!”曾国藩道:“诸位说了半天,还是不破题,皇上怎么说病就病了?”李鸿章道:“回恩师的话,学生听说皇上这次龙体欠安,跟山东水泊梁山的事有关,不知确也不确。”曾国藩道:“本官会试的那年,就听说有拳匪在山东的梁山出没。好像这些年一直就没安静过。——敢则又大闹了?”黄子寿道:“何止是大闹。——听说闹得巡抚衙门连派了三次抚标兵,剿了几次都剿不完。那几天告急的文书像雪片似地往京里飞。皇上只得派了徐提督,又调了邻近两省的绿营,单委了徐提督为钦差大臣,统带三省的兵,据说这才把那聚伙儿的梁山强盗杀得大败,斩首千余呢。——奇怪的是,捷报传来不久,皇上就气病了。打了胜仗皇上反倒病了,你说奇也不奇?”曾国藩道:“果然有些奇。让本官更奇的是,典试四川时,本人走的就是山东。如果有大团的拳匪,怎么那么安静?本人又怎么没有遇上一个?听诸位讲那会剿的情形,那拳匪好似一夜间长出来似的。——奇奇!果然奇!”又谈了一会儿,因刘传莹近几日身体不适,饭后略坐了坐,便各自回府了。走出很远,曾国藩还隐隐听到刘传莹那沉重的咳嗽声。第二天晚饭后,曾国藩被道光帝召进寝宫。曾国藩跪爬到道光帝的近前,见道光帝半躺在龙榻上,两眼深陷,一阵阵的咳嗽。太监们往来端茶送水,曹公公在轻轻为道光捶肩头。一见皇上满脸的病容,曾国藩强忍泪水,颤声请安。“曾国藩哪,起来同朕讲话吧。”道光帝显得有气无力。曾国藩跪着答道:“臣有罪!——皇上龙体欠安,臣本该随侍在侧——”道光帝轻轻地摆了摆手,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说道:“曾国藩哪,你走这一趟湖南,没有什么稀奇的事吗?”曾国藩低头回答:“回皇上话,臣此次出京、回京都很太平。”道光接口道:“太平?——山东险些出大乱子啊!朕调了三省的旗营会剿。平息倒是平息了,万民折子也飞过来了,控徐角借征剿之名乱杀无辜,朕已命把那徐角押解来京了。——咳!”道光帝长叹了一口气,喘息了许久才道:“曾国藩哪,朕四十三岁登基亲政,至今已六旬有五了。朕一直以主敬、存诚、勤学、改过八个字来约束自己,尽力打破满、汉大臣之间的等级差别。满大臣的折子我可以压一天批,汉大臣的折子我是尽力当天批发的。曾国藩哪,你是个汉大臣,希望你能体察朕的苦心。”道光停下来喝了一口热茶,平息了一下,接着说:“当官以不要钱为本,你这话朕揣摩了许久,大概就是你跟朕讲过的廉字功,也就是不贪吧。但这样还不行,还要敢任事,凡事往大处看,替大清想。大清是满人的大清,也是汉人的大清啊。节俭、认真的火候朕不如你,许多大臣都不如你,这也是你遭嫉的根由。——好了,你刚回京,也要好好歇歇,朕也累了。朕精神好一些,还要和你谈。——你跪安吧。”曾国藩满腹心思地回到府邸,饭后,便把自己关进书房,闭目静思起来。从道光帝的气色来看,怕是难以维持多久了,脸无光、眼无神、周身疲倦、咳痰见红,这是末弩之兆。这固然是道光帝操劳所致,但也与天灾人祸有大关联。道光帝也许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所以和一个汉官谈了许多不该谈的事。——道光帝想要干什么呢?大清是以武力进驻平定中原的,皇宫内的王爷们,是绝不会向汉大臣吐露心声的,是坚决防范汉人的。尤其是平定三藩之后,汉人就更加不得势。可道光帝为什么和自己讲这些呢?莫不是病入膏肓糊涂了不成?他真的需要好好地想一想了。他睁开眼睛,找出安魂香,燃上一支,又盘腿坐在炕上。有一点毋庸置疑,道光帝确是把自己当成了身边的大臣。这固然与穆彰阿的举荐有关联,同时也隐隐露出道光对满人失望,重心在渐渐向汉人移动的苗头。满人治汉,是努尔哈赤写在“玉牒”上的祖谕,非有大魄力的皇帝是不可改动的。道光能向一个四品的汉大臣吐露自己的心迹,也正好说明皇帝身边乏人。一想到这层,曾国藩又隐隐地感到不安。透过皇上话的表面而看实质,道光帝是希望自己能在朝臣中真正做一个既廉洁又敢任事的好官员,影响一代甚或几代官员,把大清王朝延续下去。这既有公心又有私心。公心即是为国,私心则是为了皇室一脉的兴旺。曾国藩想得头痛肢麻,他走下炕,想再续一支香,这时,周升悄悄走进来:“大人,已经三更天了,您老歇吧。”“哦——,”曾国藩自言自语,“三更天了,是该歇了。”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51节 陈源衮翰林的内人没了第二天,曾国藩刚刚起床,周升便急急忙忙地闯进来道:“大人,小的刚得的信儿,陈源衮翰林的内人没了!”“什么?”曾国藩打了个愣,“你是说易安人没了?”周升道:“是,陈府管家刚走,陈翰林想让大人过去一趟。”曾国藩边更衣边对周升道:“赶紧备轿。”周升一愣,小声问一句:“不吃早饭了?”曾国藩道:“陈翰林京里没亲人,不定忙乱成什么样呢。——我得赶紧去!”曾国藩赶到陈府,陈源衮正坐在客厅独自落泪。一见曾国藩走进来,只叫得一声“涤生”,便说不出话来。管家忙接过曾国藩脱下的衣服,边道:“我家奶奶昨日生产,找了三四个接生婆子都不济事。折腾到午后,小少爷算是降生了,但奶奶却没了!”“小少爷呢?”曾国藩问。陈源衮道:“一直哭,丫环抱着哄呢。生下来就没了娘,咳!”管家道:“小少爷是饿得哟,任啥都不吃。这可怎么好,总不能——”曾国藩急道:“马上着人去找奶妈呀,孩子得吃奶呀!”一句话提醒了陈源衮,当下也顾不得多想,急忙跑出去,着人去找奶妈。陈源衮,湖南茶陵人,是曾国藩上一科的进士,时任翰林院检讨。娶妻易氏,封赠安人。易安人生头胎,却就落了难,怎不叫陈源衮悲痛。一会儿,刘传莹、邵懿辰、陈公源等人相继来到,曾国藩就指挥大家为易安人安灵。陈源衮的住处是租赁来的,东家怕晦气,不准停灵。曾国藩又让周升拿了帖子去城外的关帝庙联络,总算成功,易安人的灵柩就暂停在关帝庙。奶妈找到后,小公子也停了哭声。不久,曾国藩见陈源衮整日郁郁寡欢,办差也打不起精神,便让陈源衮辞了下人退了房子和奶妈一起搬到曾府。陈源衮和奶妈各住一间房子,一日三餐却吃在一处。陈源衮每日和曾国藩谈些国事,下下围棋,心情渐渐好转。曾府自打多了陈源衮父子,日子倒过得比平常快了许多。两个月后,陈源衮丁父忧离京回籍,只剩下了儿子一个在曾家寄养。陈源衮临别为儿子取名远泽。曾国藩为陈家老爷书写了挽幛、挽联,都打到包袱里,由陈源衮一并带回。易安人的灵柩也由关帝庙取出,专雇了人护送。曾国藩带着公差一路护送陈源衮及易安人的灵柩出京。眼望着陈源衮扶柩前行,曾国藩的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知道,他在京城从此少了一位挚友,而京师则少了一位直官。陈源衮是京师有名的直筒子,翰林院骨鲠之士。就为他这个脾气,很多京官是不大与他往来的,而他本人也深知自己的那张破嘴是得罪过许多人的,是许多京官所不能见容的,于是早就存了辞官的念头,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他的念头和曾国藩谈过了多次,曾国藩是深知其内中苦楚的,虽也劝过几次,但终于知道陈源衮其人于官场是不相宜的,终究是要离去的。就拿这次出京来说,除曾国藩、黄子寿、邵懿辰等几个同僚外,侍郎以上官员连挽幛都不曾送一个。而曾国藩回籍奔丧,连皇上都赏了挽幛,大臣们就更不用说了。这固然与曾国藩的学问声望有关,但同时也与皇上的赏识、穆彰阿的提拔有直接的原因;尤其是曾国藩在生活上节俭寡欲,在公事上严格要求自己,克己奉公、言行一致,这些更让人敬服。京里有多少嘴上是一套词,做起来又是一套曲的官员呢——怕数也数不清!最为可笑的当数以监察公正面目设置的都老爷们,明着是监察,做的事却是今天巡夜查嫖官,明天休假吃花酒。这都是大清国连皇上都知道的极其尴尬的事情。陈源衮的这次丁父忧,曾国藩知道他是必要退出官场的了,就在送走陈源衮的第二天,给善化的唐鉴先生写了一封信。信中拜求唐先生,望唐先生转求长沙岳麓书院的山长,希望在岳麓书院或长沙书院,能给陈翰林谋一教席。教书育人虽非陈源衮所长,但他毕竟是两榜出身,功底还是有的。曾国藩深知,唐鉴是奉行中庸的,虽对陈源衮素抱成见,但对曾国藩还算钦佩有加。曾国藩的成名是与唐鉴的颂扬大有联系的。相信,曾国藩的面子唐老先生不会驳。正在道光帝龙体未愈,满朝忧虑的当口,大清国又发生了一件入关以来从未有过的大事情:帝陵右侧的陪陵,也就是放有孝穆皇后灵柩的东陵宝华峪,竟然出现了齐膝深的黑水。这是东陵值事官在偶然的一次视察中发现的。所幸孝穆皇后贵人自有天佑,灵柩恰高出平地三尺许,不曾进水,但陪葬在前后左右的八大侍女,原本是喝了水银坐化的,却都被泡成丰乳肥臀,成了一片烂泥,不见了人模样。清朝祖制,新皇上登基之日起,即须建造寝陵。皇帝可以好好地活着,但皇陵是要早早建成后等着的。皇帝活着时的寝宫,驾鹤西归后的陵园地,是皇室的两件大事情。道光帝亲政时已四十有三,已是一个城府很深、节俭有名的人了。这源于他目睹了乾隆朝的奢华和嘉庆爷的捉襟见肘。如果不是因乾隆爷喜欢摆阔,和又何致敛成巨贪呢?道光帝亲政自然把廉字列为一等一重要的大事,又把康熙朝于成龙的事迹着人刻成石牌立在宫内,是决意要扭转乾隆朝的奢华,做一个好皇上了。建陵伊始,大学士英和与祁藻为迎合新皇帝凡事节俭的口味,竟大胆地向皇上提出,皇上的寝陵,不妨效仿汉文帝,也来个薄葬。折子递上去,果然深得道光帝的嘉许,立即准奏,同时钦命二位大学士为新皇陵建造的全权办理大臣,又召集军机处办事大臣,各部院尚书、侍郎,议定出建造皇陵所费银两数——原定一千万两白银,道光帝限定在三百万两之内。主要设施自然没有动,但一些观瞻用的附属建筑,该减的减,该砍的砍,是真真的薄葬了。英和与祁藻倒也雷厉风行,接旨的当天,就带着人马及工部郎中甘熙去勘察吉地。甘熙是专攻风水学的,是道光年间比较著名的勘舆大师;凡京城的楼堂馆舍,均要该员用罗盘一一勘察后,才可动工,概莫能免。甘大人拿着罗盘,随着英、祁二位大学士整整在城外折腾了二十几天,才终于把吉地位置定下来。之后,就画了图形,一一用文字标明,呈给皇上。道光帝当时一心想薄葬,见图形简单,设施又还符合御前大臣的会议精神,没有想太多就批了下来。哪知英和是摸透了道光帝脾气的人,只要薄葬,道光帝是定喜欢的了。就和祁藻商量,须要放出些手段,来个真的薄葬,才不负皇上的苦心和照应。三百万两的银子从户部拨出来,他们两个只拿出二百万两支用,余下的一百万两,每人落了五十万两,还私下发牢骚,说偌大的肥缺,生生让“良心”二字给弄糟踏了。二百万两的皇陵,从监理、监工以下开始层层剥皮,落到实处,是已经一百万两都不到的了。工头没办法,买了砖,买了瓦,就买不起大理石了,几位工头聚在一起协商解决的办法。有道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主意还真想到一个,就是用砂土黄泥拌了洋白灰打成方块晒干,然后再涂上一层石灰膏子,名曰合成大理石。一排排地砌上去,不用手抠,还真和大理石一模一样。把个英和与祁藻喜得连夸工头们能干,立马就答应,名字一定要上到保单上。私下里,英和与祁藻却有些后悔,早知大理石不用银子,多弄个四五十万,皇陵不是照样建成吗?英和骂自己太心慈手软,天生受穷的命;祁藻躲进自己的府里,连连抽自己的耳光。祁藻给自己下的定语是:太忠于大清了。折腾了半年,皇陵(帝陵)与陪陵(皇后陵)均落成。道光帝带着军机大臣及各部尚书,在英和与祁藻的陪同下,开始验收皇陵、陪陵。一处处地看过去,但见红砖的红砖,绿瓦的绿瓦,大理石的大理石,一排排一幢幢煞是好看。道光帝当时就发感慨:“俭是强国之本哪!”回到宫里,对英和与祁藻连连夸奖能干,又是叙优,又是赏黄马褂穿。那几日,英、祁二位确是兴奋不已,既捞了银子,又得了个为国家节俭的好名声。这样的好事情,可遇不可求啊!孝穆皇后先一步升天,自然要送进陪陵安寝。陪陵在帝陵的右侧,是帝陵的一个分系建筑。皇后入寝的头几年,正赶上直隶大旱,京师三年不见一滴雨水,土地龟裂、树木枯死,几乎颗粒无收。多亏其他省份年景还好,京师才算没有饿死人。这三年的大旱,愁坏了皇上,愁坏了百官,单单乐坏一个英和、喜煞一个祁藻。你道为了哪般?原来,所建成的皇陵、陪陵几乎清一色的合成大理石,最怕的是雨,最惧的是潮。只有地下水枯干墙面不受潮湿,才看出坚耐结实。你想这三年下来,地面都晒到龟裂,地下哪还有多余的水分?可不是成全人吗?守皇陵的值事官员原本在皇陵的地面建筑中有住处及值事房的,但因这些人参与了建陵,所以没有一个敢当真进去的,却在百步开外背风处盖了间简易房,隔三差五地回皇陵办一回差,在地下转一转,就可每月领俸禄。陪陵积水仿佛是一夜间出现的事情,慌得值事官连夜上折,京师于是就轰动起来。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52节 皇后移灵道光帝正在病中,看到折子,先吓出一身冷汗。是时,全国正在大闹山贼马匪,每天都有这方面的折子进京,他真怕祖宗的基业在自己手里画上句号。道光帝马上召集王、大臣们会商迁陵事宜。王、大臣们到后,曹公公先把守陵官的折子为王、大臣们读上一遍。祁藻听得是头皮发麻,浑身冒汗,怀里仿佛揣着六七只兔子。英和则眨着绿豆眼睛,拼命想着解困的主意。曹公公话音刚落,他便抢先一步跪倒在地,朗声奏道:“奴才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话一出口,满朝文武愣的愣,惊的惊,全摸门不着。道光帝强压着一腔怒火问道:“英和,朕有何喜呀?”英和面不改色心不跳,跪前一步道:“皇上想啊,宝华峪本是山地,打井都不会渗出水来。如今凭空在万岁爷的皇陵发出水,虽是陪陵渗水,可不正好说明皇上就要大安了?——皇上大安,不是喜又是什么?”道光帝被英和说得糊涂了好半天,细细一想才回过神来,火气不由得小下去,接口道:“是啊,朕也为这件事想了一天。列祖列宗们的陵寝从没有这种事发生,怎么轮到朕就百事不顺呢?难道真像英和说的,朕还能多活几年?祖宗们暂时还不想要朕?”见皇上忽然间精神焕发,王、大臣们一起跪倒唱颂歌,英、祁二人的声音最响亮:“皇上圣明,皇上说的一点不错,皇上现在不就大安了?恭喜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穆彰阿呀。”道光帝点将了。“臣在。”穆彰阿跪前一步。“英和年纪大了,不堪繁剧,这次迁陵,朕想委托你来办吧。——选好地址以后,把图本绘好,还以薄葬为主,从节俭上下功夫,朕亲自定夺。现在抓紧给皇后建造一个临时的寝陵,尽快把梓宫移出。皇后被水浸泡无论怎么讲,都不会是国家之福吧?”“皇上圣明!”一班王、大臣继续唱颂歌。这一天,英和与祁藻尤其兴高采烈。转天,又一道圣谕下发到翰林院:“着翰林院詹事府少詹事兼署大理寺少卿曾国藩从即日起协助军机处领班大臣、文渊阁大学士穆彰阿办理迁移陪陵事宜。望该大臣克俭奉公,尽心办事,不负众望。钦此。”曾国藩再次忙碌起来。尽管穆彰阿是办事大臣,但他因不太懂阴阳之术,加之体胖笨重,只是象征性地做一些指挥工作。具体的工作,全部推给曾国藩,真个是要人给人,要物有物,很有些一呼百应的势头。曾国藩带着甘熙等工部的勘舆专家们,在宝华峪东侧一里路的砂土冈上,先盖了间坐南朝北的木板房,然后在房中间挖了个大大的地穴,周围砌了红砖,又抹了洋灰,刷了金黄粉。——又由穆彰阿奏明皇上,恭请皇上验视、御准。皇上因在病中,身子骨不敢劳动,验看一项只好由郑亲王端华代劳,陪同大员是穆彰阿、曾国藩、甘熙等。因是皇后的临时吉地,王爷们到了这里,只是围着地穴看了两眼,又问了曾国藩和甘熙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算通过,很有些马马虎虎。穆相爷于是就安排移动皇后梓宫的事宜。道光帝为这事专召开了一次御前会议,把皇后移灵的日子定在九月十九日。到了这一天,穆彰阿亲自指挥,各殿阁大学士、军机处大臣,各部院尚书、侍郎都分派了差事,又调拨了五百名驻京绿营兵,专为进陪陵抬梓宫用的。皇家无小事。曾国藩这一天也早早地起来,来到军机处候着穆彰阿。及至穆彰阿迈步走进来,候着的人就都过来见礼,然后便开始向宝华峪进发。五百名绿营兵由一名提督领着,已先一步来到宝华峪。这一天的天气却不十分好,夜里先下了一阵大雨,天亮虽有些见小,却呼啦啦刮起东南风,移陵大臣们都被淋得落汤鸡一般。有人就偷着在心里犯疑:为皇后移陵怕不是犯着什么了吧?到了宝华峪,先由皇陵值事官打开陪陵门,穆彰阿带着众大臣一齐跪倒,先冲着门里恭恭敬敬磕了九个头。穆彰阿拖了长腔说道:“请皇后娘娘安!奴才等非惊扰娘娘的驾。——奴才等奉皇上旨意,来为娘娘移寝。”话毕,费力地爬起来,冲身后的提督挥了挥手。五百绿营兵就走进墓室,着齐膝深的黑水,来抬皇后的梓宫,足弄了两刻光景,梓宫才由一百人组成的杠子队一步一步地移出地面。大臣们便急忙分列在皇后梓宫的左右,全部做哀伤状,扶着梓宫,一步步抬向砂土冈。雨却忽然紧起来。杠子队由一百名兵丁组成,共分三个班次轮流着抬。余下的二百名尚在宝华峪,清理娘娘的陪葬品;提督断后。看看到了砂土冈,忽然一声惊雷,在队伍的头顶炸响。队伍霎时一顿,还没回过神儿,却听脑后轰隆隆一声响,好似山崩地裂一般,大臣们急忙驻足回头观望,却见宝华峪的皇陵已全部倒塌,成了平地。穆彰阿一下子愣在那里,好似木雕泥塑。英和与祁藻也脸色煞白,双双抖做一团。曾国藩一见,知道座师乱了方寸,忙走过来拉了拉穆彰阿的衣角,小声道:“中堂大人,还是把皇后娘娘安置妥当要紧,宝华峪的事情退一步再说不迟。”穆彰阿这才醒觉,招呼着,把皇后娘娘的梓宫移进新建的房里,慢慢下进地穴。穆彰阿小声嘀咕:“不是祖宗显灵,今儿个险些要出大事!”众大臣也暗叫“侥幸”。宝华峪皇陵塌陷,砸死兵丁九十,伤残三十有二,提督大人被飞起的一根木梁砸个正着,折了一条腿。这件事被当地艺人演义成诸多故事,说得神乎其神。其实,明眼人一眼就能洞穿真相:这场大祸首先罪在英和、祁藻的“合成大理石”,二则罪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这两点才是根本。这场变故发生的第二天,英和与祁藻同时告了病假。满朝惊愕。道光帝以为二位股肱之臣被雨淋出了病,不仅赏了假,还赏了长白山人参。人参送抵英、祁二府,英和嚎啕大哭,祁相立时昏厥。新皇陵的勘察、设计由工部郎中甘熙负责,施工便是曾国藩的事了。曾国藩虽然力求节约,还是花费了二百万两银子才把新皇陵建成。道光帝不相信曾国藩能用二百万两把这皇陵建成,就选了个好日子,由穆彰阿陪着,带病到新皇陵验察。从皇陵回宫,道光帝的病情加重了。他万没想到自己心目中老成谋国的英和与祁藻,竟然是个老成贪国、和之流的人物。道光帝在寝宫内讷讷自语:“英和误国,祁藻庸碌!——皆负朕!”说归说,道光帝倒没有把两个人怎么样。因为两个人都告病假,又是老臣,病中是不好降旨处分的。但祁藻却把曾国藩恨个不了,几次鼓动御史弹劾曾国藩,总因没有凭据,加之有穆彰阿在前面护着,曾国藩又圣恩正隆,只能等等看。这时,陈源衮打发人进京来接小公子。曾国藩让随身的戈什哈护送他们出城。第二天,道光帝在寝宫召见了曾国藩;让曾国藩颇感意外的是,病中的道光帝用了七天时间亲笔为曾国藩书写了几张条幅,不仅落了圣款,还钤了御印。曾国藩从曹公公的手里把这几张条幅跪接在手,一时感动得泪流满面,竟不能多说一个字。但道光却不著一词,只挥了挥手,便让曾国藩退下。按大清老例,只有宫内有大喜事,或该大臣有大功绩的时节,皇上才会对该大臣赏上几个字,还多是太监们代笔,无非盖了御印而已。一个病中的皇上一次为一名四品官员用七天的时间写上四张条幅,这在大清尚不多见,道光年间,更绝无仅有,只此一次。这种圣恩,说是百年一遇,绝不过分。曾国藩回到府邸,在书房静坐了许久,神智才渐渐清醒过来。曾国藩在京城是以持重、端庄、节俭而闻名的官员,遇到这种恩宠尚且几近失常,其他官员是什么样子,是大抵可以想象的了。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53节 疑团越来越大第二天,他到琉璃厂附近的“荣宝斋”字画店,请了裱画高手“一手成”老师傅张殿甲进府,用黄绫精精细细地把这四张条幅装裱起来;案子及用具是由“荣宝斋”移过来的。张殿甲在曾府整整忙了七天,四张条幅才挂到早已打扫干净的正墙上。曾国藩亲自点上香火,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这才细细地看起来。第一张条幅的上方是“主敬”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圣学之源,基于方寸。敬乃德基,先民有训。相在尔室,曰明曰旦。翼翼小心,毋怠毋玩。衣冠必正,动作毋慢。操存省察,主一应万。造次于是,斋庄无远。集木临渊,是则是宪。第二张条幅的上方是“存诚”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物与无妄,天地之心。不诚无物,奈何不钦。诚无不动,惟天忱。可孚豚鱼,可贯石金。戒惧慎独,毋愧影衾。钟鼓闻外,鹤和在阴。匆任智术,匆恃阻深。纯一不已,理包古今。第三张条幅的上方是“勤学”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饱食终日,宴安自居。迭迁寒暑,迅若隙驹。胡不志学,以立身躯。气志奋发,私欲涤除。精研五典,爱惜三馀。优游涵泳,渐积工夫。寸阴是竟,匆惮勤劬。日就月将,斯圣之徒。第四张条幅的上方是“改过”两个大字,下面写的小字是:人谁无过,患不自知。知而弗改,是谓自欺。告我以过,是我良师。小人文过,以逞偏私。纵欲成性,贻害无涯。日月之食,于明何亏?从绳则正,增美释回。不远无悔,念兹在兹。看到最后,曾国藩的双眼再次被泪水模糊。这哪里是简单的四张条幅,这分明是四条高悬不落的鞭子、四把锋利无比的钢刀、四块明晃晃的铜镜!曾国藩始而感激圣恩,继尔浑身颤栗,终于,他两肩沉重起来。这不是圣恩,这分明是压力,是一种额外加上的责任!他耳边仿佛响起道光皇帝那有气无力的声音,那声音好像就从墙上的四张条幅里发出来的:“曾国藩哪!大清既是我满人的大清,也是你们汉人的大清,治理好这个国家,朕有责任,你们汉人也有责任哪!”他不敢再看下去,慌忙退出来。是夜,他癣疾发作,整整折腾了一夜。第二天,他告了病假,带上随身戈什哈去了报国寺。孟秋的报国寺,一片葱绿,又是红叶正着色的季节,仿佛被点点的火光包裹着,绿里套着红,层层围起来,煞是好看。曾国藩的轿子进山门的时候,正迎着一真长老往外送一老道。曾国藩忙下轿施礼,抢先问候。一真一见曾国藩,也忙停下来还礼,又对那老道道:“贵客临门,恕老衲不再远送,请道长一路走好!——阿弥陀佛。”曾国藩看那道长,黝黑面皮,着一身破道袍,七十开外的年纪,一看便知是个云游四方、比较邋遢的道士。道士没有理会一真,却拿着一双眼对曾国藩反复观瞧,边看,口里边道:“可惜,可惜!——享大位,不得大寿也。”这话出口,一真站上风头没在意,曾国藩在下风处却听得真真切切。曾国藩见道士有些来历,忙深施一礼道:“晚生见过道长。”老道收起双眼,没有言语,也没有还礼,只转身冲一真抱了抱拳,便大步走下石阶,很快远去。曾国藩看得目瞪口呆。曾国藩随一真边往寺里走,边问:“不知是何方高人,走得恁快!好似飞毛腿一般,真个了得。敢则是师傅的故友?”一真笑道:“哪里是什么故友!还是十年前在扬州观音寺见过一面。——他是华山碧云观的道士,都称他邱道长,可他并不姓邱,是邱处机那一派的,老衲也还真不知道他姓什么。——是特意来这里找我的,让老衲跟他去蒙古炼什么金丹法,还说中原就要大乱。——老衲只当他疯子一般。”曾国藩道:“看他走路,倒真像武林宗师模样,说不准真是邱处机徒孙什么的,刚才在下听他说什么享大位不得大寿,不知说的什么?”一真笑道:“大人有所不知。十年前这邱疯子就是这个样子,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这回更离谱儿,竟然说出天下大乱的话来,可见是愈发疯了!——大人这次可是请的长假?”“这回是短假,也就是三五天。”曾国藩答。一真道:“可惜了!——大人要是长假,老衲就带大人去五台山开开眼界,一个月总能赶回来。——这次偏偏又是短假!”曾国藩问:“五台山可有什么盛会?”一真道:“说起来,倒还真算是百年难遇的盛会!天竺国得道的高僧为五台山赠舍利子,五台山文殊院向各地的寺院发了帖子。这还不算是盛会吗?”进到寺里,一真让小和尚为曾国藩打扫了房间,就和曾国藩道一声别,走出去打点自己行装,当天便离开报国寺,到五台山的文殊院参加盛会去了。曾国藩这次上山,是本想和一真好好地下几天围棋的,哪知来得不是时候。倒应了一句老话,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了。午后,来报国寺进香的人开始多起来。曾国藩和戈什哈在大殿略转了转,甚觉无味,便回房了。戈什哈为曾国藩沏了一杯自带的君山毛尖茶,曾国藩便打开随身带的《说文解字》一书,一句一句看起来,心情开始一点一点地舒畅了。入夜,小和尚为曾国藩送来四盘精致的素菜,一盘大馒头,整整齐齐地摆放到桌上,便请曾国藩用饭,说一真长老临走吩咐,这顿不收钱。曾国藩放下书,正待用饭,耳边却忽然传来一阵阵的男女嬉笑声。曾国藩不禁大奇,问摆饭的小和尚:“动问小师傅,这个时候,还有香客进香吗?”小和尚撇撇嘴道:“早关了山门了。”曾国藩愈发奇怪,问:“这声音——”小和尚把一根指头放到唇边,嘘了一声道:“大人莫放高声,这是个惹不起的主儿!——大人还是快些用饭吧。”曾国藩正色道:“小师傅,佛门乃清净之地,照理是不能留女客过夜的。国有国法,寺有寺规!一真长老刚刚下山,你们怎么就不守规矩了。——本官可要管上一管了!”小和尚笑着说道:“大人且莫动气。坏我佛门规矩的这个主儿,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就算一真长老在寺里,也是要笑脸相迎,断不敢说半个不字的。——大人还是用饭吧,小的也要去吃饭了。”说着就往外走。曾国藩知道小和尚有难言之隐,就没再说什么,由他去了。饭后,曾国藩循着嬉笑的声音,一步步走过去,却见大雄宝殿后面的一间屋子里灯火辉煌,声音正是从这里的辉煌中发出,断不会错。曾国藩想也没想就直走过去。看看离那辉煌处十几步远的时候,却猛见有两名戈什哈在门口走来走去,分明在放哨。曾国藩一愣,急忙隐身到一棵粗壮的老槐树后,眯起眼睛向里看,却什么都看不见。曾国藩知道,出门能带两名戈什哈的,起码是三品以上大员!——可这位大员是谁呢?为什么偏要带女人到寺里过夜呢?——朝中还有这么胆大妄为的大员吗?曾国藩怏怏回转,疑团越来越大。饭后,他让戈什哈去叫摆饭的小和尚来收拾餐具,其实是想问个明白,否则,他今夜是断难入睡的。小和尚来后,起始还遮遮掩掩不肯讲,说一真长老走前吩咐过,不该说的话不要随便说,怕给寺里惹上祸端。曾国藩就心平气和地跟小和尚讲佛家的规矩,讲寺庙里的规矩,讲做官的规矩,有板有眼,不急不躁,直把小和尚听得不耐烦了,这才有声有色地小声讲起来。你道那大员是谁呢?说出来没有几个人会相信的,他就是一贯以理学大师自居的、刚刚由光禄寺卿任上升授大理寺正卿的贾仁字存道的贾大人。贾存道两榜出身,是汉官里面比较出色的一个,籍隶广西,是广西道贾朴开的四少爷。这贾大人不仅八股做得好,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曾国藩刚点翰林时,他正署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曾国藩还跟着他学了一阵书法。后来,曾国藩结识了书法大家何绍基,这才不再打扰贾大人。但曾国藩的楷书里,还是多多少少有些贾书影子的。给事中职位不算高,是正四品衔,权力却够大。因为是专门稽察官员的官,很多小京官都有些怕他,加上他一贯在下属面前板着面孔,配合都老爷巡夜时又在红灯区打过几名翰林的耳光,很是被皇上看重,京师没有不知道他的。每次面见皇上,他都要有板有眼地讲出几条“官员吃花酒”的害处来,道光又总是夸他几句。有的官员尽管背后说他是假道学,却也奈何他不得。曾国藩的同僚胡林翼,就挨过这贾大人的两个耳光,也是白白打了。当然,大员们吃花酒他贾仁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碰上了,还要赶过去道一声辛苦,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全然不理睬肉麻二字。李纯刚私藏禁书一案,三法司统统作弊。道光帝一气之下,三法司掌印大多撤换,贾仁于是由给事中任上连跃两级被格升授大理寺正卿,成了堂堂正三品京堂。这回,连大员们吃花酒也要回避他了。贾仁到大理寺上任的第一天就上了个一万字的折子,从官员吃花酒误国写起,一直写到后院起火。奏请皇上加大对官员吃花酒叫局子的打击力度,说穿了,他就是要扩大大理寺的职权范围。道光把折子看了看,一句话没说就压下来了,得了个留中不发的下场。贾仁也顿时泄气,加之又不再兼都察院副都御史一衔,自此也不再配合都察院巡夜了。贾仁第一次来报国寺是上月十八的事,是穿了便衣带了两名女人进香的,一真长老陪着喝的茶,吃的素饭,午后便下了山,很有些偷偷摸摸。十天后,贾大人又带了另外两名女人进了山门。一顶绿呢大轿,两个戈什哈扶轿,后面跟着两顶花轿,是日落时分,香客已走得精光,当晚便没有回去,一男二女就宿在现在的屋里,又是唱又是笑,虽混闹了半夜,声音却很低,好像怕人听见,两名戈什哈替换着守门。一真这次没有陪他多说话,但也没说别的什么,却在禅房里打坐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贾仁等人没和一真打招呼便早早出了山门,一真亦没有送。算这次,贾仁已来过三次,住了两晚,每次带的女人都面目不同,分明是叫的局子。第一次还没有这么声张,第二次好像也存了禁忌,这次却有些张狂了。唱的音量高,笑的声音也大,全无顾忌。曾国藩至此才明白,一贯喜静的一真长老为什么急着要到五台山参加盛会了。一真长老是惹不起,只能躲呀!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54节 又何止一个杜受田呢第二天,贾大人天不亮就下了山。曾国藩一直有早睡早起的习惯,贾仁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得比较清楚,是随来的戈什哈叫起山门值事僧开的门,值事僧们似乎有什么不愿,还被戈什哈踢了一脚。贾大人走后,山门吱嘎嘎地重又关闭,好像听值事僧还嘟囔了一句什么。因较远,曾国藩没有听清。若非亲眼所见,曾国藩是绝不敢相信,道貌岸然的贾大人,竟能有此鸡鸣狗盗的勾当。但又一想,曾国藩又有些气愤:这饱读诗书的贾大人胆子也太大了些!随便到哪里苟且不好,为什么偏偏在佛门圣地呢?——亵渎了神灵,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曾国藩反过来再一想,也只有佛门圣地,才是最安全的所在。——都老爷们能到寺院里来巡夜吗?他贾存道可是皇上倚重的道学先生啊,大清还要靠这样的人整肃纲纪呢!——京师的欢乐场馆他岂敢去!曾国藩离开报国寺的时候,仍对贾大人的所为好笑不止。到翰林院销假的时候,曾国藩才从文庆的口中得知,大学士英和仙逝了。英和所遗大学士一缺,由协办大学士、四川总督宝兴递补。翰林院侍讲学士赵楫外放了广西候补道,遇缺即补。赵楫所遗侍讲学士一缺,由老翰林刘昆转补。刘昆原任户部郎中,也是个文名鼎盛的八股高手。刘昆所遗郎中一缺,由满人官文转补。官文是武举出身,祖有军功,赏三品顶戴,属大官位任小职的那种。曾国藩销假后的第三天,道光帝扶病带着文武百官到天坛祭天祈福;第四天,便是三年一次的吏部京察。京察,是吏部对京官的三年一次的政绩考核,是很严格的。凡遇京察,官员都要开出履历交到吏部,履历的后面都要附上这三年的业绩。吏部派官员对官员的业绩逐一考察后写出评语,然后再呈给皇上,皇上就召集王、大臣们开个综合会议,对这些京官的升降拿出个结果。当然,最后把关的还是道光帝。一般的京察是要忙上三十几天的,因为京察关系到官员的俸禄、养廉及升补降调,官员们是不敢怠慢的,是很看作一回事的。但历届的京察,维持原任的较多,降职的也不少,却很少有提拔的。这是老例,极少打破。但今年的京察过后,曾国藩却由詹事府少詹事被破格升授为太常寺卿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连越两级,成了正三品大员;轿呢不仅要由蓝色换成绿色,护轿的人也可增加到两个人,而且乘轿是需要配备引路官和两名戈什哈的。按大清官制,一二三品大员轿前的引路官一般由正七品官员担任,这些轿前轿后的人是不用官员自家掏腰包的,由朝廷按着品级拨给俸禄;由国库拨给俸禄,却为官员一人服务。戈什哈也是带品级的侍卫,是随时侍奉在官员身边的公差。三品官和四品官尽管只差一品两级,但享受的待遇却有天壤之别。令百官想不到的是,曾国藩从接旨日起,除身边不得不增加两名戈什哈做护卫外,轿前不仅没有引路官,扶轿的人竟也省去,连轿呢也没有换成绿色,仍乘蓝轿。他在这一天的《过隙影》中写道:“君子慎独,亦要慎行。”曾国藩所任的太常寺卿是唐鉴所遗的缺份。唐鉴离京后一直在告假,道光帝为了尊敬这位理学大师,缺份也就一直空着。太常寺卿出缺,照理该由光禄寺卿或太仆寺卿升补。但光禄寺卿是福郡王举荐的人,而太仆寺卿又因文庙一案挨了个小处分,两个人都在道光帝的心里被打了个差。但曾国藩的升迁之快仍然超乎常人所料。连见多识广的穆彰阿都在私下感叹:“吾座下弟子万千,无有超过曾涤生左右者!”曾国藩一跃成为湖南籍京官之首,呈奏递折也无须假上司之手,他已经有了单衔奏事的资格。而湘乡的曾家,从曾星冈以下,是四代重庆。这种情况,在全国也少见。曾国藩依例入宫具折谢恩。道光帝强打着精神,对其又是一番勉励。从宫里出来,太常寺迎驾的官员已在宫外等候多时了。到了太常寺,官员们全具了手本来见,曾国藩也只得和每位属员都谈上几句话,简单问了问公事,以示到任。其实,太常寺是专为朝廷祭祀、祭典时执掌礼仪,同时兼管备办祭器的,是礼部直属的一个独立部门。嘉庆以前,太常寺卿一直是满、蒙人的专缺,是不准汉人担任的,道光朝才有所改变。太常寺卿原本就不是繁差,更无多少公事可办,除非年下或遇有皇家大婚才狠忙几天。太常寺的官员,一年倒有八个月只是读书写字而已。太常寺虽也算做衙门,但却是京城最养人的衙门。正所谓“要想胖进太常”。到任的第一天,曾国藩只能做做样子而已。詹事府的差事他还要交接一下,文庆那里,他也要去拜一拜,还有穆中堂、潘中堂以及几位协揆(指协办大学士)那里,他都要拜到。长沙会馆已发了帖子,湖南籍的京官们凑了份子在会馆给他摆的鱼翅席,他也得去应酬一下。太常寺除告假的官员外,几乎都和新来的上司见了面。曾国藩决定先回詹事府把少詹事的差使向文庆交割一下。正准备动身,都察院迎驾的官员恰巧到了。曾国藩的轿子只好去了都察院。他深为自己因忙乱竟忘了还兼署着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的头衔而懊悔不已。照理,曾国藩应该先到都察院拜见左都御史及六科掌印给事中并和御史们见面,然后才能回本任太常寺。按大清官署排列,都察院是高于太常寺的。所以,曾国藩一进都察院,先向左都御史劳仁劳总宪连连告罪。劳仁好像忘了大清的体制,不仅没有丝毫怪罪,还对曾国藩倍加勉励了一番,又盛情邀请曾国藩去家里吃酒。劳总宪这天说的话句句都跟真的一样。曾国藩知道劳仁回到家里是一刻也离不开烟的,就一笑置之。从劳总宪的办事房出来,曾国藩又赶到赏二品顶戴,时任上书房师傅,也是刚刚升署副都御史的杜受田的房里请安告罪,虚与应酬一番。杜受田虽也是署任,但因兼着上书房师傅的缺,又有一把年纪,在都察院也有一个单独的办事房,以示优厚老臣。但杜受田却板起脸孔把曾国藩从头训斥到脚。杜受田是二品顶戴,又是四皇子奕与六皇子奕的六大师傅之一。上书房师傅虽非高官大吏,但恩宠也有,从都察院单给他设了一间办事房这点上就可看出。曾国藩知道杜受田顶子正红,本是要请安以后就退出的,哪知杜大人却板起脸孔叫住了他。“曾大人,你且慢走,老夫有几句话要说。”杜受田冷着一张长脸一字一顿道,“四品京官礼制是可以将就的。但三品大员,衣着是断断马虎不得的!——老弟已是三品京堂,怎么还戴着四品的顶戴?朝服、朝靴也不对。这怎么能行呢?——老弟应该懂得,四品官进我都察院来见本官是要单腿跪地请安的,而三品官就不用了。老弟着四品顶戴来见本官,却又施的是三品官的礼节,这让外人看见,成何体统呢?——老弟素有清名,前途正好,望好自为之。——不要因为这些事情,而误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几句不软不硬的话,直把那曾国藩说得满脸通红。辩又辩不得,讲又讲不明白,只能低着头诺诺连声,一口一个“大人教训的是,下官知错了”。出来以后,值事官又引着曾国藩来到办事房,这里就是兼署的在京左右副都御史们轮流来办公的地方。上书房师傅杜受田除外。值事官指着一张红木桌子和凳子道:“这是下官们为大人预备的,请大人坐一坐,看合不合适。如不中用,下官再置办。”曾国藩在凳子上略坐了坐,口里说声“好”,值事官就乐呵呵地拿过一张轮流办事的表格过来,请曾国藩过目。曾国藩接过来,发现是一张早就制好了的左副都御史以上官员带队巡夜的表格。由六科掌印给事中排就。曾国藩见自己排在十二日的格里,就放下了。心里却记住了这个日子。按大清官制,四五品官的顶戴为暗蓝色,官服上绣的是八蟒五爪图形,补服则绣的是雪雁;而三品官的顶戴则为亮蓝色,发光的那种,官服绣的则是九蟒五爪图形,补服则绣孔雀。曾国藩是得旨的当天就到王裁缝处订做的官服和补服,半刻也没耽搁。顶戴尽管由吏部下发,这也需要几天的时间。——杜受田让曾国藩升职的第二天就换顶戴、换官服,怎么可能呢!这实际是杜受田见曾国藩升职过速,由嫉妒所引发的不满的一种发泄。这种不满曾国藩是从不往心里去的,对这种发泄,曾国藩只是一笑置之。不过,曾国藩提升得也实在是太快了些。和他同科的进士中,有的还是翰林院编修,官位最高的也不过五品郎中而已。眼红的,嫉妒的,又何止一个杜受田呢?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55节 第一次单衔奏事五天后,曾国藩三品官服着身,亮蓝宝石顶戴换上,自然又是一番光景,虽然轿子仍是以前的蓝呢轿,轿前没有骑马引路的官员和扶轿的侍从,轿的左右只是多跟了一名戈什哈,但坐轿人的心情却是与前大不一样了。按体制,四品以下的官员遇到绿呢大轿子,是要让路的,否则绿呢轿前的戈什哈就可以冲上前去把那官员拉下轿来,或是把官照收来交到吏部按违制论处。被罚的官员是断断不敢有半丝反抗的。曾国藩就是因为有这种规定,才坚持不换轿呢的。这样一来,不管四品以下的官员遇到他的轿子让不让路,都不算违制,因为他乘的是蓝呢轿。太常寺卿是曾国藩的正印,照理他是要每天到这里来办公事的。都察院的左副都御史虽是曾国藩的兼职,每日不必去报到当差,但值日时是必须到场的。——这也不用官员自己记着,值日的头一天都察院的当值官员会及时来通知的。曾国藩到都察院值日的日期是十二日,照例,他十一日已接到通知。十二日这天,他的轿子早早便来到都察院。六科掌印给事中带着御史们都走出辕门迎接这位第一天来视事的都老爷。这一天,曾国藩是都察院里最高的视事官员。左都御史是照例可以不来视事的,只有遇到大事,左都御史才肯来坐上一坐。曾国藩在这里忙上一天,饭后要照例带上大小御史们到京师的八大胡同转上一转,这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其实,都察院的巡夜是沿袭老例而来的。起始还真有效,对整饬吏治确曾起到端正官心的作用。但时间一长,这御史巡夜便成了有名无实的东西——饭后,八大胡同还没有掌灯,都老爷的大轿子便抬过来了,就这样子地巡上一圈,自然是什么都不曾看到,道光帝得到的信息却是“八大胡同再难见到官员”,于是大清的官员全部安分了!曾国藩是早就看到这一个弊端的,也深知都老爷们这样做是不想交恶过重,尤其多数都老爷都是兼职,认真起来,于己于人都不会有好处。——但碍于职分过低,加之没有实据,所以就隐忍不发。但他整饬都察院的念头却是早就存了心里的。这一天的都察院,也同往常一样,官员们先到饭厅用过了晚饭,便早早地戴了大帽子等着出发。料不到的是,曾大人这时却犯了茶瘾,足足把一壶茶喝了两个时辰,这才把御史们召集过来。曾国藩笑着说道:“让各位久等了,各位现在就换便服,官服和顶戴就不要穿戴了。——各位的身边不会没有常服吧?”这话和没问一样,所有官员的官服里面都穿着便服,只要脱掉官服,剩下的自然就是便服。曾国藩当先脱了官服,摘了顶戴。官员们谁也没有言语,都纷纷把官服脱掉,只等曾国藩示下就好一起起轿去巡夜。曾国藩却道:“今夜要劳动各位的贵足了,咱们今夜走着去巡夜吧。——本官既兼了这头衔,就不能空手拿这份俸禄,这是职分所在,没有办法,咱们走吧。”大小御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有勇气驳一句。五名当值的御史自然要去,曾国藩又叫上十名戈什哈,加上曾国藩原有的五个随从,二十一个人,都着常服,在浓浓的夜色里向八大胡同进发。都察院离八大胡同不算太远,也就二三里的路程,曾国藩等人还是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八大胡同早已是灯火辉煌的时节了。这里仿佛集聚了京城的所有热闹,门楣上方的红灯笼是一个比一个挂得端庄,歌声笑声嬉闹声声声撞击着人的耳鼓。好像一家赛似一家红火。曾国藩进京赶考点翰林的时候和几个高中的进士们来这里喝过一回酒,以后的几年因一直忙于治学、治政,加之癣疾反复发作,长相既不倜傥人又不风流,就再也没有来过。现在的八大胡同,和那时比起来,显然是规模大多了。在一家最大的,字号叫“洞天源”的妓院前,曾国藩让御史们带着戈什哈守住前后门,自己则带上三个随从,当先从大门走进去。当时京师欢乐场的规矩,头半夜吃酒、叫局或打茶围,后半夜才是留宿之事,那自然要另算银子。曾国藩等四人一在大厅露面,早有姑娘们笑盈盈地迎上来。“几位爷,怎么这会儿才来?”姑娘们长相一般笑得却都很甜,说起话来银铃一般。曾国藩知道这是娼家拉客的一贯手段,便道:“在下是受朋友之约,不知可曾开席?麻烦姑娘头前带路——”姑娘一愣神,鸨娘这时走过来,笑道:“一猜,这位爷就是户部官大人请的贵客。——杏花,快领爷去找官大人,在桃花的房里放席。”曾国藩摇摇头,道:“还有席吗?”鸨娘抢着道:“有啊!刑部的李大人、工部的季大人,都有席啊!您老莫不是赴李大人的宴?”见曾国藩不言语,马上又改口:“——那一定是季大人的东!——杏花快带爷去找季大人,季大人的席设在菊花的房里。”曾国藩就决定先从姓季的身上下手,便答道:“正是。——姑娘请带路。”被称作杏花的姑娘极欢快地走在前面带路,边走边跟曾国藩撒娇,嘴里甜甜地说:“老爷就叫奴家的局吧。——奴家从生下来就喜欢像老爷您这样的呢!”见曾国藩没有言语,杏花便停下脚步,不肯再往前走,只用手往里面一间挂着一枝菊花的房间指了指道:“季大人就在那房里设席。”便嘟着嘴转身离开,一脸的不高兴。曾国藩干咳一声,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到了门首,掀开帘子便走进去,举目一看,却原来是工部从五品员外郎满人季桥在这里设席作乐。席间一共坐有六个人,每人的旁边都有一个姑娘斟酒夹菜,好像开席不久。曾国藩看了又看,只认得一个季员外,另外五人,则眼生得很,又都着便服,不知是官是民。曾国藩不敢唐突,只对季桥点一点头,一个戈什哈便近前一步,小声道:“季大人把官照交出来吧。——等小的动起手来,事情就闹大了。”季桥望了望曾国藩,一句话也没讲,便从贴身处把官照拿了出来,递给戈什哈,礼也没施一个。曾国藩知道这是满人一贯的习性,也不计较,便带上戈什哈直奔标有桃花的房间,看看是户部的哪位官员在此寻欢。掀帘走进去,却原来是赏三品顶戴的户部郎中满人官文官大人。曾国藩先就一愣,他没想到皇族的人也要来这种地方,尤其像官文,世袭的军功,以侍卫晋身,是大可在府邸叫局取乐的,他怎么——?再看席间的几人,却原来都认得,依次为:兵部郎中朱全太、兵部员外郎表中、国子监祭酒江依、翰林院侍读巩生。官文几个正谈得高兴,猛抬头看见曾国藩走进来,官文先就把坐在腿上正大耍其娇的姑娘一推,站起来忙施礼,口里道:“曾大人来巡夜,老哥先向大人问安了。”曾国藩忙道:“本官没有穿官服,不敢受官大人的大礼。——不过奉差巡夜倒是真的。官大人哪,您老往这里一坐,本官可就犯了难了!”其他几位官员这时也都站将起来,红着脸不发一语,满脸窘态。官文连连道:“老哥该死,老哥该死!——老哥情愿交出官照,听候上头发落。”说着就摸出官照递过来。曾国藩把官照接过来递给戈什哈,口里道:“本官这里谢过官大人。——官大人出身名门,前途非一般官员可比,望大人好自为之。”官文被说得诺诺连声,汗流满面。戈什哈这时对另外几人道:“几位大人也把官照交给小的吧?”这一夜,曾国藩共收缴官照十七张,收获颇丰。回到都察院后,他连夜把这十七名官员记录在册。至于如何处分这些官员,那就是吏部的事了。回到府邸,已是半夜时分,敲门倒把周升吓一跳。第二天,他到太常寺便给道光上了个“都察院值日巡夜有名无实”折。有理有据地指出都察院历年积弊,折中写道:“我圣祖始设都察院,专为整肃官纪,是因事设院。我都察院官员自当勤勉奋进,断不可枉费我圣祖之一片苦心。”折中对改变都察院目前的现状提出了自己的设想。这是曾国藩入京以来第一次单衔奏事,心中有说不出的愉悦。三天后,吏部咨文到案:官文降一级在户部留任,同席巩生降二级并罚三个月的薪俸。余下的十五人,有罚一个月薪俸的、有罚两个月薪俸的,全部受了处分。在违纪的这十七人当中,官文的顶戴最亮,处分却最轻,这一是因为他是户部的官员,二是沾了他是皇族的光,三是占了品级大缺份小(三品官位任着五品官的职)的优势,加之官文平时官声的确不错。但巩生的处分却最重,不仅被降了二级还被罚了三个月的薪俸。巩生虽是汉官,却专门结交满人贵族,对汉官则横竖不放在眼里,吏部的汉官们早就瞧他不起,一直在寻找机会整治他。翰林院的汉翰林们对他都嗤之以鼻。这一次,他平空受了这个处分,黄子寿先就乐个不得了。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56节 让张也狗官害死了第二天,曾国藩告了一天假,带上两名戈什哈去了报国寺。一真长老已回来多日,一见曾国藩及随带的戈什哈,一真长老就知道曾国藩又升了官,自免不了一番寒暄,午间又摆了桌素席算是给曾国藩贺喜。席间,一真先大谈一路的风光和五台山文殊院的变化,哪知曾国藩是有备而来。话题很快便谈到贾仁叫局夜宿报国寺的事上。一真自知躲不过,便道:“想那贾仁是满京师都公认的道学先生,天下士子也是依了样子把他做榜样来学的,谁会料到他竟然糊涂到带了局子背着自家娘子来我报国寺混闹!——老衲是惹他不起的,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曾国藩道:“晚生也知道他有些圣恩,京官们也都有些怕他。——可晚生就是不明白,像他这样的朝廷重臣是大可在自己府里叫局吃酒的,哪里又敢管!”一真道:“大人糊涂了。贾大人是京官心目中的老虎,你可知他的夫人是什么?——是武松呢!你看他在外面道貌岸然不可一世的样子,回到家里连丫环都不敢正视一眼哟,他还敢叫局!——除非他不想活命了。”几句话,把曾国藩说得一口茶水喷到地面上。一真又谈了一会儿五台山盛会,曾国藩忽然道:“大师,晚生此来一非度假二非养病,是有一事相求的。——那贾大人如来进香,能否着人通知晚生一下?晚生想当面规劝贾大人几句话。”一真连连道:“大人万万不可如此!贾仁这件事非比寻常,受害的可能是老衲。何况,贾仁不是一般官员,如果恼将起来,大人又如何收场呢?”曾国藩笑道:“大师多虑了,晚生与贾大人同朝为官,晚生是以正言相劝,他如何能恼呢?何况这件事晚生也知道与大师干系太重,晚生想个法子把大师撇清就是了。”傍晚,曾国藩的轿子离开报国寺,一真送到山门方回。一进门,见自己的厅堂里有几个人在高声谈话,曾国藩就问周升:“谁来了?”周升垂手答道:“是左孝廉,来了一天了,几个翰林老爷来访大人,大人不在,就陪左相公拉话。”曾国藩急忙走进厅堂,见左宗棠一身簇新的袍子,正大模大样地和黄子寿、李鸿章、郭崇焘谈论兵书战策,左宗棠满嘴唾液横飞,显然正在兴头上。“哎呀,季高!”曾国藩不及更衣当先去拉左宗棠的手,“如何不让周升去报国寺知会一声,累你苦等!”左宗棠先端详一下曾国藩的顶戴,又看了看身上着的九蟒五爪官服,这才道:“怪不得家乡事也不问了,原来是升了官了!——再不是以前的曾涤生了!”翰林们一见左宗棠言语唐突,便都讪讪地起身告辞。曾国藩知道左宗棠的爆豆子脾气,也不怪他,只解嘲似地笑了笑。戈什哈走进来替他更衣,又沏了一壶一等的湘妃茶,这才退出去。曾国藩坐下来,这才笑道:“季高啊,哪个又惹你了?”左宗棠瞪起大眼睛道:“都是你惹的祸!”眼圈一红:“把个好端端的知府大人给断送了!——那刘向东是你的进士同年啊!无冤无仇,你害他作甚!”曾国藩一愣:“刘向东咋了?”左宗棠顿了顿足道:“让那张也狗官害死了!”“什么?”曾国藩大吃一惊,“好好的,如何便把他害了!”左宗棠长叹一口气,细细讲起来。曾国藩离乡回京的第二天,左宗棠才访友归来,一见案上有曾家的讣告,知道老太君没了,就急忙赶到湘乡,还是晚了一步。只好由国华、国荃陪着,到老太君的坟上哭了一场。当晚,左宗棠和罗泽南、刘蓉会在一处。三个人在酒桌上,罗泽南便把曾国藩临走时说的话对左宗棠讲了一遍,讲不全的地方由刘蓉在旁边补充,左宗棠也赞成这样做。第二天,三个人便伙着到知府衙门去找刘向东。刘向东这日偏没什么公事可办,正一个人坐在签押房里闷闷地想心事。闻报,急忙把三个人迎进来。礼毕升炕,当差的一名小厮捧了茶进来,摆好,又退出去。不待左宗棠讲话,刘向东道:“三位肯定是为张也的事而来,曾涤生是把我给缠上了!——其实,张也残害百姓本府又何曾不想参他,若闹到京里,不要说本府,就是穆中堂怕也脱不了干系!只是,没有证据,你让本府如何参起!——见过曾涤生,本府一直思量来着。”左宗棠道:“只要府台大人有这句话就可以了,证据由我们搜集,随便三五天,搜集十几件很容易。”刘向东这时又道:“请三位回去后务必小心行事,万不要让张也那厮知晓。参禀上去,就算抚院不准,我等也有回旋余地。——我这衙门里也有张也的内线,为保得这事成功,我就不让公差参与了。”罗泽南道:“此事何须公差参与。——府台大人只要把张也的劣行具禀上去,总算能为自己洗刷些干系!就算我等进京告御状,也与府台大人无关了。说不定,因为府台大人揭劣有功,皇上还能放个实缺呢!”刘向东苦笑一声,道:“做官难难做官,能保得隔三差五有个缺份就知足了!”用过午饭,三个人离开知府衙门。左宗棠径回湘阴,罗泽南和刘蓉转回荷叶塘。第二天,罗泽南便让门下的十几位弟子在湘乡搜集张也的种种劣行和残害百姓的证据。不出三天,便搜集到强买良家女子、赈银不放却私放高利贷、引诱富家子弟吸烟赌钱等六七件恶行。罗泽南挑紧要的一一写上,又联络了十几家乡绅具了名,这才送进知府衙门。刘向东更不敢怠慢,急忙写了参禀,连同罗泽南的控状,着一名贴身的小厮,打着探亲的旗号,连夜奔赴远在长沙的巡抚衙门。真个是神不知鬼不觉。第五天,去长沙的小厮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言明已将密函亲自递到衙门文案师爷的手上,刘向东这才把一颗悬着的心落下来。从具禀和控状到巡抚衙门的那一天算起,刘向东便日日盼夜夜盼,整整盼了一个月,望了一个月,巡抚衙门却一丁点儿动静都没有。刘向东的一颗心再次提起来。左宗棠这日到知府衙门来探动静,正赶上刘向东和家人在内室用饭。刘向东一见左宗棠,急忙又让厨下添了两个荤菜。左宗棠当下也不客气,更衣升炕。刘家娘子及两个半大孩子已用完饭,都随娘进卧房去了,剩下向东、季高两个也好放开嗓门儿说话。酒至半酣,当班衙役忽然通报,说湘乡县张父母的管家在签押房要见大人。刘向东只好放下碗筷,和左宗棠说一句“季高啊,李师爷先陪你”,便走出去。一会儿,胖胖圆圆的李师爷便走进来。一见左宗棠,却是认识的,便施礼问安,然后就一屁股坐到炕上,拎起酒壶先给左宗棠斟满,自己也斟了一杯。李师爷一杯酒刚下肚,刘向东走进来,把个帖子往左宗棠面前一摔,道:“这个张也,真不知耍的什么把戏!——没理没由的,明日要请我去吃什么螃蟹!——我替罗相公给巡抚上的控状,也不知什么地方出了差错,眼看着四十天过去了,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咳!”刘向东当着师爷的面,没敢把参禀的事露出来。左宗棠沉思了一下,忽然放下酒杯道:“该不是张也闻到什么风声了吧?敢是要和你套交情?”李师爷道:“左孝廉哪,不要说东翁替人递了个控状,就算东翁亲自参他,他也未必怕东翁。”左宗棠一拍桌子道:“你明日就走一趟湘乡,当到属地视察,看他能把你怎样!——说不定,还是好消息呢!”“好!”刘向东终于咬咬牙道,“我一个两榜出身的人,不信他能吃了我!——本府明日就走一趟湘乡!”语毕,张开大口喝干酒杯里的酒。左宗棠却不再言语,刘向东的一句“两榜出身”伤了他的自尊。刘向东也马上发觉失言,便用别的话岔开。当晚,左宗棠宿在知府衙门的师爷房里。刘向东第二日午后便去了湘乡,回来后也还是好好的。左宗棠当时就断定,这张也肯定是怕了刘向东、在和刘向东拉交情了。刘向东也是这么想的,哪知赴宴归来的第二日,刘向东便上吐下泄,病势来得极其凶猛。左宗棠请遍了长沙的名医,都说是中毒的症候,挨了七天,便撒手人寰。讣告发出去,张也是第一个奔丧的人。那张也在向东的灵前,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哭了个呼天抢地。左老三眼望着张也,气得是三尸暴跳,七窍生烟,却又奈何他不得。最后,左宗棠忿忿道:“涤生,你说,这还有王法吗?”从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几张纸来,往曾国藩的面前一摔,接着说道:“这是本人花了一个月的时间集的万民折子。刘向东死得冤呀!”一句话没说完,豆大的泪珠儿夺眶而出。曾国藩把万民折接在手上,随口叫一声:“周升啊!”门外答了声“”,两名戈什哈叫李保、刘横的出现在门口。曾国藩知道周升是专职的门人,看门之外的任何差事,都已和周升无关。他对二人说,道:“你们两个打扫出一间干净的房子,我要祭奠刘黄堂。告诉厨下,我要素食三天。你们两个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