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韩非子·二柄》: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第158节日期:2010-04-1103:14:50【第十三章,手足之断】NO.4:鸿门宴晚上,很好的月光。宛城。一场盛宴,以皇帝刘玄的名义召集,新封列侯百余人悉数出席。刘玄高坐主席,三公朱鲔、刘縯、陈牧依次侍座,其余人等则按级别高低铺排开去。当初的草台班子,已渐渐有了恢弘的朝堂气象。岑彭封归德候,敬陪末座,十分警惕。岑彭自从归降刘縯之后,感刘縯知遇之恩,很自然地将刘縯视为主人。然而今日之宴,气氛甚是诡异,朱鲔和陈牧等人面色古怪,时常拿眼瞟向刘縯,似乎怕他,又似乎想害他。李轶则时常离席,出门之后,很快却又回来,分明是在外面设有埋伏。岑彭从头直冷到脚跟,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岑彭觉得自己怕得有理。然而,刘縯却丝毫也不曾意识到危机,他愉快地饮着酒,以自己的名字为一场伟大的丰收:汉军能够走到今天,他是领路人、先行者,他给了他们理想,而他们跟随他的方向。在他的带领之下,一群乌合之众,昔为空谷足音,今已响遏行云。他已经把他们带到了宛城,接下来,他还要把他们带到洛阳,带到长安。刘縯看着殿内众人,如同老农打量自己的牛马,牧羊人审视自己的羊群。众人业已壮大而茂盛,而那是他的收成。与刘縯的洋洋自得相比,刘玄却面容阴郁,显得心事重重。刘縯举杯,笑谓刘玄道,“圣公何以悒然不乐?来,将进酒,为汝寿。”刘玄暗叹一声,刘縯啊刘縯,我都已经当了四个多月的皇帝,可你还是改不了口,还是叫我圣公。刘玄举杯,却不肯也对刘縯以字相呼,而是称其官职,客套道,“大司徒劳苦功高,正应寡人敬酒才对。”两人相对满饮。刘玄问刘縯道,“听说文叔采天外玄铁,为你铸剑一柄。其剑锋利无匹,更胜干将莫邪。可否一观?”刘玄要看落星剑,刘縯也正有显摆之意,当即解剑呈上。落星剑甫一出鞘,光芒森然,难以逼视。刘玄小心摩挲着剑身的花纹,试探着剑锋的寒冷。而剑竟仿佛是活的,仔细倾听,甚至都能听见呼吸之声。在刘玄的抚摸之下,落星剑渐渐苏醒,变得勃兴坚硬,发出隐隐的低吟,它渴求插入任何一具躯体,不分男女,而它将让这种插入绚烂无比。刘玄观摩良久,失神而叹,“端的好剑,真天下至宝也。”说话间,绣衣御史申徒建长身而起,上前向刘玄跪献玉玦,道,“臣有玉玦,方是天下至宝。”刘玄一副鉴宝专家的模样,左手持剑,右手握玦,神色凝重地掂量比较,到底哪一个才更有资格称为天下至宝。岑彭见状大惊。申徒建与刘縯有杀兄之仇,此时献玉玦,用心险恶。玦者,决也,分明是在催促刘玄早点动手。而落星剑被刘玄诳走之后,刘縯已经没了防身武器。再看李轶,恰好又离席出门而去。朱鲔见刘玄举棋不定,心中大为懊恼,万事俱备,就等你一声令下了,想什么想呢!该深沉的时候你不深沉,不该深沉的时候你倒穷深沉。朱鲔心急火燎,然而却也只能含恨忍耐,刘玄虽然是个傀儡,但毕竟是名义上的皇帝,要杀贵为大司徒、汉信侯的刘縯,只有他才够资格下令。刘玄掂量半天,终于有了结果,道,“玉玦虽好,寡人还是更爱落星剑。”将剑交还刘縯,以酒相祝,道,“此剑乃天外之物,放眼人间,也只有大司徒这样的盖世英雄才配得上!”筵撤席散之后,朱鲔怒问刘玄,为何不杀?刘玄道,“我见刘縯,每如芒刺在背。甚不敢矣。”朱鲔大怒道,“竖子不足与谋。今意图暴露,再想杀刘縯,只怕难矣。”再说刘縯回府,岑彭奔前道贺,刘縯诧异问道,“何贺之有?”岑彭笑道,“明公赴鸿门之宴,得以生脱,焉能不贺!”刘縯道,此话怎讲?岑彭正色道,“当年鸿门之宴,范增举玉玦以示项羽,意在令项羽杀高祖刘邦。今日申徒建献玉玦,正有范增之意,欲杀明公也。”刘縯大笑道,“岑君多虑了。这帮无赖真要杀我,绝不至于如此文雅。再说了,刘玄这小子,我从小看到大,想杀我,谅他也没这个胆。你没见他还剑给我之时,那叫一个诚惶诚恐。”岑彭心中叫苦,刘縯啊,你在战场上是何等机敏,怎么一离开战场,就变得如此迟钝麻木?于是郑重言道,“欲杀明公者,非刘玄也,乃朱鲔、李轶之辈也。”刘縯根本不信,道,“没有我,此辈小儿焉能有今日富贵!我于此辈,有大恩也。果欲杀我,谁堪领汉军定洛阳,取长安?”岑彭冷笑道,“这就是明公的后路?殊不知,令弟刘秀已经替你断了这条后路。官兵昆阳大败之后,已是日暮途穷之势,稍具将才者,皆可领汉军长驱直入。定洛阳,取长安,未必非明公不可。”岑彭已经把话说得很直,那就是你刘縯已经没有了利用价值。然而刘縯并没有认真在听,他已是醉意酩酊,无法做任何现实的思考,他在醉意中忽然想起了刘秀,忍不住笑骂道,“文叔这小子,冷不丁就杀出个昆阳大捷,蔫坏。噫嘻,蔫坏。”说完,伏案而睡,鼾声雷鸣。第159节日期:2010-04-1603:53:16【第十三章,手足之断】NO.5:末路悲歌遥想当年,项羽鸿门宴上放过刘邦,最终却没有被刘邦放过,只落得四面楚歌,身首异处。朱鲔当然不愿意重复项羽的悲剧,无论如何,刘縯必须死,而且必须就死在宛城。留给朱鲔的时间已经不多。等到汉军在宛城休整完毕,刘縯带着汉军再次出征,那便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所谓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一旦刘縯统领大军在外,和刘秀兄弟两人联手起来,想不谋反都不好意思。而在这个世上,要和刘縯兄弟两人在战场上正面开战,恐怕没有任何人会有胜算。现在问题的关键是:自从上次筵席之后,刘縯是否已经觉察到了危险,从而有了戒备?朱鲔决定先让李轶去探探刘縯的动静。当初李轶代表宛城李家去到舂陵,和刘縯谋划共同起兵,在舂陵一住就是三个多月,与刘縯同住同宿,关系极为亲密。刘縯也一直把李轶视为自家兄弟,丝毫不拿他当外人。李轶探完动静回来,道,“刘縯一心筹划下一步攻伐,毫无防备之意。”朱鲔闻言大喜。李轶初投朱鲔,立功心切,道,“既然刘縯无备,不如点三千精兵,来他一场突袭。”朱鲔摇头道,“刘縯吃住都在军营,不可力取。为今之计,当引虎出洞。”李轶道,“万一老虎不出来呢?”朱鲔笑道,“老虎一定会出来。”次日,刘稷府上,刘玄、朱鲔、李轶等人带领数千精兵,突然光临。刘稷自负勇力,按剑而迎,道,“尔等不告而来,意欲何为?”朱鲔道,“皇帝封你为抗威将军,你不知谢恩,反而抗命不从。可知此乃目无君上,罪在不赦?”刘稷根本没想到自己已经大祸临头,还是一如既往地嚣张狂妄,冲刘玄吼道,“刘圣公,你不过是受绿林军摆布的傀儡,你凭什么封我为抗威将军?你有何威?我用得着抗吗?”刘玄身为皇帝,当众被刘稷如此辱骂,顿时面色铁青,本来不想杀人,此时却也忍不住起了杀心,大吼一声,“绑了!”数十壮卒一拥而上,将刘稷捆成粽子形状,吊在房梁之上。朱鲔上前,看着刘稷,笑着问道,“皇帝之威怎样?”刘稷怒视朱鲔,然后,噗,吐了朱鲔一脸口水。兵卒扬鞭,便要教训刘稷。朱鲔伸手止住,他知道,肉体上的痛苦,不足以真正伤害到刘稷,要想伤害刘稷,必须从精神上将其击溃。朱鲔慢慢擦干脸上的口水,笑容不改,对刘稷道,“我喜欢你的狂妄,我喜欢你的嚣张。不过,可惜啊可惜,刘縯就是这么被你害死的。”刘稷盯着朱鲔,噗,又送了朱鲔一脸口水。朱鲔也懒得擦了,因为说不定呆会还有。朱鲔继续笑道,“你看你,捆这么结实,你还挣扎来挣扎去,很不想死是吗?放心吧,我根本就不想杀你。你以为我带数千精兵,就是专为了来杀你不成?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你算什么东西!这数千精兵,是特地为刘縯预备的。我已经派李轶报知刘縯,刘縯必然会来救你。刘縯仓促而来,随身最多不过十数人而已,到时候……”刘稷吓得脸都绿了,口水也不吐了,他自己死不要紧,可是连累刘縯和他一起死……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畏惧。朱鲔拈须微笑,享受着刘稷的绝望,他知道,他方才的一席话,比抽刘稷一万鞭子都强。再说李轶飞奔而去,报知刘縯,只说刘稷抗命,已经被皇帝刘玄下令绑了起来,性命危在旦夕。刘縯一听,大急,岑彭在一旁劝道,事有蹊跷,不可去。刘縯哪里肯听,刘稷是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是他最铁的嫡系,焉能不救!当即率岑彭等部属十余人,赶赴刘稷府上。刘稷府第周围,街道空无一人,异乎寻常的安静,刘縯救人心切,根本无暇多想,冲进府门,远远便见刘稷吊在半空。刘稷看见刘縯,大呼道,“伯升快走,有埋伏!”然而,哪里还来得及!只在刹那之间,府门紧闭,上锁;数百壮卒将刘縯等人团团围住,墙头上则密密麻麻排满了弓箭手。刘縯睥睨四周,虽然事出意外,却也并不惊慌,从容下马,走到刘玄跟前,道,“圣公,这是你的意思?”刘玄侧过脸去,不敢和刘縯对望。他虽然身为皇帝,对眼前的形势却也无能为力,无论他同不同意,朱鲔都是要动手的,意图已经暴露,就绝无可能再让刘縯活着回去。朱鲔对刘縯道,“大司徒,事已至此,又何必多问?”刘縯打量着朱鲔,道,“我有何罪?”朱鲔道,“你意图谋反。”刘縯道,“可有证据?”朱鲔道,“你虽无谋反之实,却久有谋反之心。”刘縯大笑,道,“你的意思我懂了。”说完,转身面对包围他的壮卒和弓箭手,神态之骄傲,有如不可一世的君王,高声道,“诸君可认识我刘伯升?”壮卒和弓箭手不应。刘縯再道,“是我率领诸君沘水大捷,是我率领诸君攻克宛城,我还将率领诸君攻入长安,与诸君共享天下,富贵荣华。这样的刘伯升,是否该杀?”话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静。朱鲔怒道,刘伯升,死则死耳,徒逞口舌之利,又有何益?刘縯当然也知道,朱鲔带来的这些精兵,都是朱鲔最忠心的部队,绝不会因为他的三言两语,就改换立场,反戈一击。形势已经明朗,他今日已是必死无疑,区别只是死去的方式而已。刘縯望着朱鲔,忽然一笑,道,“我不怪你。我拦了你的路,你的确有理由杀我。”朱鲔大感意外,难道,刘縯就这么认命了,一点也不想反抗?刘縯再盯着李轶,笑道,“我视你为兄弟,而你竟出卖我。不过我也不怪你。你本来就是小人,我只是看错了你而已。”李轶弯腰埋头,不敢仰视。刘縯又回头看着岑彭,笑道,“悔不早听君言,今日真死矣!”岑彭及部属尽皆哭泣,不能言语。刘縯看向朱鲔,道,“临死,有一事相求。”朱鲔道,讲。刘縯道,“部属无罪。我一人身死足矣。”朱鲔只求刘縯性命,当即应承,道,“如君所愿。”刘縯一切交待完毕,望着刘玄,头一回不再叫刘玄的字,而是尊称刘玄为陛下,道,“臣将死,他日虽欲进言,不可得矣。愿与陛下独处,敬托国事。”自始至终,刘縯的表现都显得太过冷静,冷静得不合常理,冷静得让人生疑。如今,刘縯又要和刘玄单独相处,莫非这就是他的安排算计,希望借着独处的机会,将刘玄扣留作为人质?朱鲔当即提醒刘縯道,“大司徒还请尽早上路。一再拖延,已非豪杰所为,如今又要与皇帝独处,妄图以皇帝为质,侥幸之心,令人齿冷。”刘縯大怒,落星剑出鞘,刷,卸下一条胳膊,血如泉涌,面色不改,怒视朱鲔,厉声道,“刘伯升岂惜命之人哉!尚有一臂,不能自断,请大司马代为砍去。双臂尽失,自然无法扣留陛下为人质,大司马可以安心也。”第160节刘玄忍无可忍,大呼一声,“够了!”以不容辩驳的口气对朱鲔说道,“人之将死,其言亦善。大司徒临死托国事,寡人敢不听之!”刘玄难得一怒,一怒难犯,朱鲔无奈之下,只能顺从,道,“陛下既开金口,臣不敢异议。”命人辟出一处幽室。刘縯与刘玄一室相对,刘玄叹道,“实非我欲杀你,朱鲔、李轶欲杀你也。”刘縯笑道,“我知道。然而,不说这些。”说完,看着刘玄,郑重说道,“我不在了,刘氏宗族、复国大业,都在陛下身上了。朱鲔之辈跋扈不臣,陛下也当自爱,暗中当多培植羽翼,扶助势力,亲近宗族,笼络豪杰,早晚自立,勿受绿林军之气。臣之部属军卒,可使归于刘赐。刘赐忠厚,又最得陛下信任。如此,则臣之部属可为陛下所用也。”刘玄伏地而泣,他一直以为刘縯看不起自己,没想到刘縯在临死之前,居然还会一片苦心地为他考虑。刘縯再道,“臣言罢国事,尚有家事,敢托陛下。我家兄弟三人,二弟刘仲,小长安聚战死,今我也死,独三弟文叔一人幸存人世。文叔素懦弱,不足为害。陛下顾念同宗,勿使我家绝后。”刘玄点头,无不应允。刘縯托付已罢,挺身而出,挥剑斩断刘稷身上绳索,大笑道,“黄泉之路,未免寂寞。陪我同死,可乎?”刘稷跪倒在地,抱着刘縯小腿,痛苦流涕,一味自责,怪我,都怪我!刘縯笑道,“一死而已,何必作小儿女姿态!”刘稷抬头抹泪,仰望刘縯,也笑道,“你我自应放心而行。文叔……”话没说完,刘縯面色大变,剑如闪电,一剑刺穿刘稷咽喉。刘稷气管已断,再也无法发出声音,他望着刘縯,一脸的委屈和无辜。他只不过想说刘秀一定会为他们复仇,他是想安慰刘縯的啊。然而,他怎么刚一提到刘秀的名字,刘縯就突然就对他下了毒手?他不怪刘縯杀他,但他就是不明白,他死也不明白!刘縯既杀刘稷,环顾刘玄、朱鲔等人,目光温柔,高声道,“刘伯升生而有幸,能与诸君共起义兵,并肩而战。如今中途分别,不胜唏嘘。我只能带诸君走到这里。接下来的路,要由你们自己去走。王莽覆灭在即,天下将属于汉室,也将属于诸君。呜呼,努力!”言罢,大笑道,“刘伯升之头,王莽悬赏上公之位、封邑五万户、黄金十万斤以求,一直求之不得。可惜啊,如今只能白送他了。”说完,回剑割喉,血喷三尺,轰然倒地。高大的身躯,结束于倒下。璀璨的生命,完成于自杀。刘縯已死,我的朋友刘伯升已死。此时,离他起兵只过了八个月,离他错失皇位只过了五个月,离他攻陷宛城只过了十五天。然而,就是这一段短暂的旅程,已经足以使他从一个人上升为一个传奇。他的笑容,他的赤诚,他的名声,他的魅力,都将长存于当时人的记忆。他为了大场面而生,而他一生中最后的大场面,他同样应对得游刃有余。他将他的死,演绎成了一场华丽,所有在场的人,无论是友是敌,无不为之感喟叹息。日期:2010-04-1603:54:51【第十三章,手足之断】NO.6:自投罗网刘縯的死讯传到父城,邓晨黯然落泪,刘秀却并不哭,连一滴眼泪也没有,他只问了使者一个问题:伯升死后,谁继任大司徒?使者答道,刘赐。刘秀听完,对邓晨道,我必须回宛城谢罪。邓晨大骇,宛城回不得呀!幕僚如冯异、铫期等人,也是竭力劝阻:宛城现在形势并不明朗,绿林军刚杀了刘縯,说不定接下来就是一场大清洗,你这一回去,不正好往刀口上撞吗?况且,你是刘縯的亲弟弟,又刚刚立下了昆阳大捷的盖世功绩,绿林军必然如同忌惮刘縯一样忌惮你,为了防止你替刘縯复仇,一定会对你痛下杀手。不如先留在父城,观望观望再看。刘秀执意要回宛城,道,“绿林军如果要大清洗,一定会隐瞒伯升之死,随便编一个借口,将我等骗回宛城,一网打尽。如今伯升虽死,继任大司徒者却并非绿林军首领,而是刘赐,表明绿林军和刘氏之间的谅解已经达成,不用太过担心。”另有一些话,刘秀则不能明说。事实上,除了回宛城自首之外,他几乎别无选择。他还能怎么办?就凭他手下这点人马,根本没能力造反;留在父城观望,又只会显出自己的心虚,反而越发让人生疑。刘秀去意已决,邓晨、冯异、铫期等人见不能阻止,于是自愿同行。一行十余人,即日踏上生死未卜的旅程,奔赴宛城。接下来刘秀在宛城的表现,与其归于中国政治史,不如归于中国表演史。刘秀在宛城各方势力面前,成功地扮演了一个真心悔过的罪人、一个与哥哥划清界限的弟弟,一个胸无大志的混混,一个与世无争的废物。事实证明,这绝对是一场影帝级别的精湛表演。刘縯旧日部属岑彭等人听说刘秀回归,早早就出城相迎,虽然他们名义上隶属于继任的大司徒刘赐,但他们自己却并不这么看,他们将自己视为刘縯的私人资产,只有刘縯的弟弟刘秀才有权力继承。他们更愿意由刘秀来成为他们新的主人。当刘秀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他们如同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大人,纷纷围上前去,希望从刘秀那里得到鼓舞和安慰。然而他们很快就失望起来,刘秀对他们并不搭理,只管自己前行,他们不肯甘心,跟着刘秀,一再试图将话题引向刘縯,刘秀的回答却始终只是一句:我有罪在身,不堪相问。进入宛城之后,刘秀过家门而不入,直奔刘玄行宫。君臣相见,刘秀别无言语,只是伏地谢罪。刘玄望着诚惶诚恐的刘秀,身为皇帝的尊贵感油然而生,与此同时,身为族兄的内疚感也由衷而生。刘秀和刘縯不一样,刘玄每次看见刘縯,总感觉高山在前,压抑得难以呼吸,然而刘秀却不会带给他这种压力,相反,他还挺喜欢这个乖巧温顺的族弟。究竟该如何处置刘秀?刘玄一时间也没有主意。刘縯临死之前,将刘秀郑重托付给他,而他也答应了下来。他很想信守承诺,饶过刘秀,但在和朱鲔等人取得共识之前,他却并不敢自作主张。万一他公开饶了刘秀,而朱鲔等人不肯答应,为防止刘秀日后为刘縯报仇,非要杀了刘秀不可,那他将两头不是人,既得罪了刘氏宗族,又得罪了绿林军。绿林军既然敢杀刘縯,他刘玄如果不听话,他们恐怕同样敢杀。总之,暂时还犯不着为了刘秀开罪绿林军。怎么处置刘秀,还是等和朱鲔等人商量了再定不迟。刘玄计较已定,于是并不表态,只是扶起刘秀,道,文叔一路辛苦,且先回去歇息。明日再议。刘秀坚辞道,“臣待罪之身,不敢归家,请宿卫中,为陛下驱使。”刘秀的宗旨很明确,那就是绝不轻易出宫,一定要留在刘玄身边,我就在你眼皮底下呆着,哪儿也不去,我相信你,我把性命都交给你。刘玄大为感慨,于是同意刘秀所请。第161节日期:2010-04-1803:32:17【第十三章,手足之断】NO.7:活着是夜,刘秀于黑暗中醒来,惟恍惟惚,浑不知身之所在。此前的沉睡,给了他解脱,给了他安慰,他变为虚幻的波函数,弥漫到整个宇宙,弥漫到一切的所有与无所有,与天地同寿,与造化共游。然而,他醒来了,在醒来的一瞬间,波函数随之收敛,于是,他又不得不回到人间,回到一个确定的时间和地点。他逃不开,至少在死之前。然而,这儿是哪里?如此的宁静,如此的寂寞?许久,宫中传来禁漏之声,刘秀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回到了宛城。是的,他已经回到了宛城。作为昆阳大战的指挥官,作为拯救汉军的救世主,他本应如英雄般凯旋,人们将倾城而出,为他准备好洒满鲜花的道路,当他经过之时,人群将如潮水向他奔流,只为能够幸运地握到他的手,汉军将领们将在他的面前低下头颅,筵席上,所有的人都将轮番向他敬酒,不醉不休。而他的长兄刘縯,则愉快地看着他出尽风头,同时骄傲地告诉身边人,看,这是我三弟,比我成就。然而,永没有这样的一天了。刘縯已经死了,一切也因之改变。他此次回到宛城,分明是惶惶如丧家之犬。他还记得在父亲葬礼之上,刘縯拍着他的头,安慰他,别怕,有我。他还记得攻克湖阳之后,刘縯告诉他,在这世上,只有你我兄弟,可以相倚靠,可以共始终。他还记得当他离开宛城出征颍川之时,刘縯命令他,你小子必须给我活着回来。如今,他活着回来了,可是刘縯呢……刘縯已经离开,而他竟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手足断,安可续?世间再无刘伯升!那些兄弟之间的鲜活记忆,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小时候,刘縯对他来说,既是兄长,又像是另一个父亲。等他长大之后,他又隐隐以刘縯为敌人,他人生的目的,就是要在刘縯的巨大阴影之下,努力为自己去证明。某一方面来说,他是为了刘縯而活,只要能够得到刘縯的关注和欢喜,他几乎什么都可以去做。然而,刘縯不在了,他不仅失去了一个兄弟,更失去了一个对手。他于是悲伤,于是寂寞。如果他当初不曾离开宛城,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有他在刘縯身边,朱鲔等人的阴谋便不会得逞。然而,他毕竟是离开了,他去到颍川,指挥了昆阳大战,并且一夜成名,彻底走出了刘縯的阴影。可问题是,他虽然赢了昆阳,却失去了兄长,这是怎样的一笔账?他当初为什么没有坚持留在宛城?如此说来,刘縯之死,他其实也间接有份。还敢继续往下想吗?去追问黑暗深处的心灵,去探寻心灵深处的黑暗?刘秀浑身发抖,不寒而栗,他是真的不敢再想下去了。刘縯死了,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了,不会再有人挺身立在他的身前,替他抵挡明枪暗箭,他所能够依靠的,只有他自己。童话早已破灭,尽管成人的游戏丑陋无比,而他却必须参与。他该如何应对一个没有刘縯的世界?他希望刘縯能够告诉他。事实上,刘縯也的确告诉了他。刘縯用他的自杀,给了刘秀最后的遗言。当刘縯落入朱鲔等人布下的陷阱,他没有反抗,而是从容赴死,他之所以如此,并非为了保全自己的尊严,而是要让朱鲔等人内疚和羞愧,让他们不至于赶尽杀绝。他要用自己的死,成全刘秀的生。刘秀明白刘縯的苦心,这是兄弟间的默契。刘縯要让刘秀代替他活下去。只有活下去,再谈别的才有意义。而刘秀的痛苦就在于,他如果想要活下去,他就必须背叛刘縯,向杀害刘縯的凶手屈膝。宛城虽大,刘秀却已经不敢再相信任何人。刘縯死后,宛城却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这已经足以让刘秀寒心。没有人敢于公开站出来抗争,所有人都选择了对现状的默认。曾经亲密无间的南阳豪杰,曾经血浓于水的刘氏家族,在刘秀的眼中,他们何尝不也是背叛了刘縯的人?对于刘秀来说,宛城是他人生中的另外一个战场。宛城不同于昆阳,昆阳的战争在明处,而宛城却将是暗中的较量。这是一场他输不起的较量,而这又注定是一场漫长的较量。朱鲔等人将在他头顶悬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他将长期生活在死亡的边缘,一步走错,立即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刘秀很清楚,为了活下去,他必须付出怎样的代价。他将放弃为刘縯复仇,他也将为此蒙受误解和羞辱,他将背叛刘縯未寒的尸骨,与仇家握手言和,他将夹起尾巴做人,活得像一条卑微的狗。然而,这样的活下去,又是为了什么而活?为了什么而活?等价于为了什么而死。庄子曰:小人以身死利,士以身死名,大夫以身死家,圣人以身死天下。以上四种,刘秀将何去何从?黑夜已逝,曙光见于天际。无论如何,活下去。第162节日期:2010-04-1904:41:11【第十三章,手足之断】NO.8:入戏刘秀回到宛城,其实也给朱鲔等人出了一道难题。如果刘秀起兵造反,对付起来最简单,直接发兵灭之即可;如果刘秀逃跑,那也容易,正好告他一个畏罪潜逃,也是抓来便杀。然而,朱鲔等人万万没想到,刘秀居然有胆回来。刘秀都送上门来了,杀还是不杀?杀吧,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他们杀刘縯之时,已经亏心在先,且不说许多人为刘縯鸣不平,就连他们自己,也觉得自己有些卑鄙,没有刘縯,他们哪里会有今天?如今刘秀回到宛城,连家也不敢回,第一时间找到皇帝刘玄请罪,刘秀的态度已经表明,他拥护中央杀刘縯的决定,他绝无为刘縯报仇之心。刘秀如此顺从而无辜,叫人怎么下得去手?就算下得了手,又何以塞众人之口?不杀吧,又担心会有后患。一则刘秀是刘縯的亲弟弟,按照人之常情,他不可能没有报仇的心,就算现在没有,并不代表将来也不会有。二则昆阳一战,刘秀表现出来的能力实在让人忌惮,看得出来,刘秀绝非池中之物,一旦刘秀时来运转,恐怕就不仅是报仇那么简单,说不定连刘縯失去的皇位,他也要抢夺抢夺看。朱鲔和李轶商量了一宿,决定当面摸摸刘秀的态度,然后再作决断。次日,刘玄召见刘秀。刘秀进入大殿,往上一看,不仅刘玄在,朱鲔和李轶也在。刘秀知道,他的命运,将决定于这次三堂会审,然而并不惊慌,一一拜见。朱鲔仔细打量刘秀,见其脸上并无怨气,只有惶惶的恐惧,心中颇感满意。刘玄有意饶刘秀一命,见朱鲔面色大好,以为朱鲔无意再杀刘秀,于是望着朱鲔,用商量的口气道,“那就……”朱鲔不理会刘玄,他望着刘秀,一脸关怀之状,温声问道,“刘将军眼圈为何如此之红?昨夜哭过了?”刘秀心中一惊,这可不是随便一问。朱鲔的逻辑很明确:你既然哭过,那就一定是为刘縯而哭。为刘縯而哭,就表明你有怨气。你有怨气,就一定会报仇。你要报仇,就意味想杀我。你想杀我,那我就先杀你。刘秀不动声色,恭声答道,蒙陛下恩准,许我宿卫禁中。守护陛下安危,责任重大,因此一夜未敢入眠。倒叫大司马见笑了。刘秀躲过了第一记重拳。朱鲔再道,昆阳大捷,天下震惊。刘将军指挥若定,虽项羽韩信,在刘将军面前,想来也只能俯首称臣。刘秀大为惶恐,伏地道,“昆阳大捷,守城以成国上公王凤功劳最大,攻坚以李轶将军功劳最大。刘秀一介偏将军,蒙李轶将军不弃,留于帐下听命而已。”朱鲔听完,一脸困惑,回头问李轶道,“果真如此?”昆阳大捷之后,李轶及其余诸将回到宛城,日夜争功,都想把昆阳的胜利记在自己名下,争来争去,谁也不肯服谁,刘秀的功劳反而根本无人提起。李轶正为争功苦恼,如今见刘秀毫不居功,把功劳全往他身上推,这么好的事,哪里还客气,当即冲朱鲔一抱拳,笑道,“昆阳大捷,侥幸而已,侥幸而已。”言下虽然谦虚,然而却已等于承认:嗯,昆阳那事是我干的。李轶说完,暗中冲刘秀一挑大拇指,兄弟,够义气。刘秀又躲过了第二记重拳。朱鲔再道,“今日一见,彼此再无芥蒂,尽释前嫌可以。刘将军在颍川攻城略地,势如破竹,实属难得将才。我当奏请陛下,拜刘将军为上将军,统帅汉军,继承令兄之遗志,攻洛阳,定长安。刘将军身为刘氏宗室,望勿推辞为幸。”刘秀越发惶恐。朱鲔哪里真肯交出军权,封他为上将军?朱鲔还是对他不放心,还要再试探他。刘秀叩头不迭,连声道,大司马错爱,刘秀愧不敢当。稼穑商贾,刘秀倒是略通一二,至于用兵之道,刘秀则自愧不能。每上战场,战战兢兢,惟恐丧命,常为其他将军耻笑。刘秀素无大志,留在宛城,侍奉陛下,于愿足矣。刘秀言之恳切,刘玄和李轶也都主动跳出来为刘秀转圜。刘玄道,寡人看着文叔长大,稼穑商贾,确是一把好手。李轶也道,文叔见敌而怯,汉军上下,无不知晓。文叔不宜为上将军,可使留在宛城。刘秀又躲过了第三记重拳。朱鲔大笑,“刘将军既然无意出任上将军,我也不好勉强。”又对刘玄道,“伯升亡故之后,落星剑尚在陛下之处,今刘将军已回,可使物归原主。”朱鲔前面是三记重拳,此刻打出的却是一记冷拳。他就是要借落星剑刺激刘秀的神经,让刘秀睹物思人,勾起杀兄之恨。看见落星剑之后,刘秀只要脸色一变,朱鲔就有了借口杀人。刘玄自从得到落星剑之后,爱不释手,真要他还给刘秀,确实有些心疼,因此磨磨蹭蹭,不肯解剑。刘秀伏地奏道,“落星剑乃天外玄铁所铸,必择主人。伯升德浅才薄,不能驾驭,反为所害。今天下能配此剑者,非陛下莫属。”刘玄大喜,刘秀以落星剑为礼,他总该也还刘秀一个人情,便想下令放过刘秀,于是暗示朱鲔道,“那就……”迄今为止,刘秀的表现无可挑剔,然而朱鲔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刘秀,他就是要保持威慑,叫刘秀活不踏实,让刘秀知道,只要你一动坏念头,我就能立即杀你。于是,朱鲔既不说饶过刘秀,也不说不饶刘秀,只是笑道,“刘将军一路劳苦,昨夜又未眠,且回家歇息。”刘秀依然不敢回家,坚持要留在宫中宿卫。朱鲔笑道,“刘将军不必多虑,但回家无妨。刘将军离家已有数月,今既已回,岂有过家门而不入的道理?”刘秀无奈,只得告退。朱鲔亲自送出,临别,又叮嘱刘秀道,“好好学习,保重身体。”说完,笑望刘秀,神态殊堪玩味。刘秀辞别归家,一路心事重重,毫无归心似箭之感。刘秀很清楚,朱鲔之所以坚持要他回家,是因为家对于他来说,是一个更大的陷阱。第163节日期:2010-04-2103:31:14【第十三章,手足之断】NO.9:非礼(上)且说刘秀自刘玄的宫殿别出,带着幕僚冯异、铫期等人,徐徐向当成里行去。当初刘縯攻破宛城之后,暂时便将家安在当成里内。一路之上,不断有人围观,有熟人,也有陌生人,他们就站在路的两侧,离刘秀不过数尺的距离,但眼神却显得遥远,仿佛刘秀患有某种致命的传染病,一旦接近,便会当场毙命。他们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声音很小,神态也颇不明,如果发现刘秀注意到了他们,他们就会紧一紧手脸,冲着刘秀哭似的笑。一路都是诡秘的人,一路都是叵测的心。刘秀低着头,悲怆地想。到了家前,门虚掩着,向里听去,不见动静。刘秀推门而入,站在空寂的庭院,不敢再往前行,他已经无法承受再多走一步的伤心。屋里人听到声响,走了出来。那是刘縯的未亡人秦氏。秦氏望见刘秀,一下怔住,她像着了邪一般,直直向刘秀走来,眼睛一直看着刘秀,仿佛担心她一旦转移视线,刘秀就会突然在她面前消失不见。秦氏走到刘秀面前,忽然跪倒,放声大哭。紧接着,刘縯的两个幼子刘章、刘兴也从屋里跑出,一左一右抱住刘秀的腿,陪着秦氏哭。刘秀的小妹刘伯姬也赶了出来,在刘秀面前跪倒而哭。冯异、铫期等人见状,赶紧陪跪。刘秀立在原地,心如刀绞,面上却无一滴泪。自刘秀兄弟起兵以来,先是母亲樊氏病死在湖阳,接着,二姐刘元、二哥刘仲战死在小长安聚,大姐刘黄又远嫁他方。刘秀以前并不觉得,但刘縯这一死,他才突然发现,曾经热闹喧哗的家,竟已变得如此冷清,就只剩下眼前的大嫂秦氏、小妹刘伯姬以及两个侄儿四个人。他不能再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了。他是家中唯一的成年男人,他必须代替刘縯,撑起这个家,壮大这个家。然而宛城局势未明,刘秀必须作最坏的假设,那就是在他的身边布满了朱鲔等人的眼线,即使在家中,他也并无安全的隐私可言。因此,即使是在最亲的家人面前,他也不得不保持冷静,甚至无情。嫂嫂秦氏在他面前大哭,既是发自内心的悲伤,也有不肯甘心的希望。毫无疑问,秦氏希望他能够为刘縯复仇,让朱鲔等人血债血偿,就算不能复仇,至少也必须讨一个说法,绝不能让刘縯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然而,尽管这个要求合情合理,刘秀却无法答应。刘秀扶起秦氏,道,嫂嫂可信我?秦氏道,伯升信你,我也信你。刘秀道,那好,嫂嫂放心,一切我自会安排。一行人入内,厅堂正中,赫然摆着刘縯的尸首,业已经过入殓师的精心修饰,断臂已经接上,伤口也已缝合,看上去一如生时。刘秀望着刘縯,内心满是悲伤,他默默在心中祈求,祈求刘縯能够对他接下来的行为表示原谅。秦氏在一旁说道,“伯升死后,我也不敢擅作主张,只能停尸家中,就等叔叔回来做主。”葬礼是一个人在世上的最后一件事,自然要慎重对待。用什么棺椁,穿什么葬服,墓穴选在何处,陪葬多少器物,何时发丧,何时下葬,请哪些宾客,该怎么接待,无不需要再三考量,周密计划。如此重大之事,秦氏一个妇道人家,的确不敢作主,只能等刘秀回来拍板。刘縯死后,刘秀就是当然的家长。刘秀避开秦氏的眼神,道,“今盛夏时节,长兄遗体不宜久放。以我之见,一切从简,今天就下葬。”秦氏不敢相信,道,“这么说,叔叔的意思,不发丧?”刘秀点点头,不发丧。秦氏脸色煞白,当刘秀回来时,她以为终于盼来了主心骨,盼来了保护神,万万没想到,刘秀的处置竟然会如此无情无义。秦氏失望之极,冷笑起来,从牙缝里迸出道,“好!好!你果然是伯升的好兄弟。伯升一世英雄,你不敢替他复仇也便罢了,没想到,你连给他办一场葬礼也不肯。你既然对伯升这么好,干脆葬也不用葬,直接将伯升的尸首抬出去喂野狗算了。”秦氏的话,字字如刀,割在刘秀的心上。是的,和宫殿内的三堂会审相比,眼下是更难闯过的一关。他必须直面秦氏的谴责,直面亲人的失望,他必须在悲伤的眼泪中硬起心肠。为了不让朱鲔抓住把柄,他不得不在背叛了自己的长兄之后,再继续伤害自己的家人。而对这种伤害,他无法进行任何解释。刘秀别过头去,用一种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的语气说道,请嫂嫂体谅。秦氏悲愤交加,瞪着刘秀,冷笑道,“伯升是你刘家的人,自然由你刘家说了算。”说完,掩面恸哭而去。当夜,刘秀命冯异等人将刘縯悄悄葬于宛城之外乱坟岗,不植树,不立碑。一代英雄的归宿,不过只得一抔新土。第164节日期:2010-04-2204:51:28【第十三章,手足之断】NO.10:非礼(下)刘縯虽然已经下葬,然而刘秀的考验并没算完。按照习俗,他还必须得为刘縯服丧。父母死,大抵服丧三年,兄弟死,服丧期限则并无定制,以数月到一年不等。服丧期间,有诸多禁忌,撮其要者,则为不可饮酒,不可吃肉,不可近女色,不可娱乐,不可娶妻,不可出门访友等等。此等居丧之礼,自古已然,仅于魏晋时期曾被短暂摒弃。斯时名士风流,以自由之心灵,视礼教为无物,服丧期间,酒肉女色照御不误。陶渊明诗云:“感彼柏下人,安敢不尽欢!”我自为我,干卿底事!数千年中国,只得一魏晋而已。其余朝代,无不以居丧之礼为成规,小心恪守。而在西汉和新朝之时,对居丧之礼的要求尤其严格,几乎成为一种强制性义务,其中一位皇帝由于居丧非礼,甚至都因此丢了工作①。再说刘秀,先不为刘縯发丧,草草掩埋刘縯之后,又拒行居丧之礼,在人前照样饮酒食肉,欢声笑语,就跟平常一样。可想而知,在当时的社会大环境之下,刘秀的行为该引起怎样的侧目和惊诧!刘秀怎么能够这样,居丧而非礼?须知礼就是夫子的命根子。命根子能随便非礼吗?小心夫子射你!然而,当卫道士的声讨慢慢稀少,当道德的喧嚣渐趋寂寥,宛城各方,对刘秀的行为终于开始了理性的思考。先说刘氏家族,他们很快就发现,刘秀不发丧、不服丧,其实正好符合他们的利益。刘縯死后,刘氏家族人人自危,虽然他们不肯明说,但内心却巴不得和刘縯撇清关系。如果刘秀回来之后,真的硬要给刘縯发丧,那么,他们的处境就会变得无比尴尬。去吊丧吧,刘氏家族成员齐聚一堂,正中则是刘縯冤死的尸体横放,此情此景,会让杀害刘縯的绿林军怎么想?说不定,绿林军本已猜忌的神经一紧张,便会先下手为强,干脆来一个血腥的清场。不去吊丧吧,身为同宗同祖的家族中人,良心和道德该往哪里放?这么一想之后,他们立即就回过神来,他们甚至要感谢刘秀不为刘縯发丧服丧,刘秀救了他们!要知道,生逢乱世,良心不值钱,道德却很昂贵!刘秀之不为刘縯发丧服丧,虽然不孝不悌,但从刘氏家族的整体利益出发,不得不承认,刘秀这孩子识大体!刘秀不为刘縯发丧服丧,南阳豪杰们也齐松了一口气。如果刘秀真为刘縯发丧,他们无疑将面临一场道德上的讹诈和绑架,去还是不去,两者必选其一。去,日后很可能会遭到绿林军的清洗;如果因为贪生怕死而不去,他们还有何脸面以豪杰自诩?谢天谢地,还好刘秀没闹,还好刘秀没有血性、没有骨气。至于朱鲔等人,更多的则是体会到了快意。他们这些绿林军将领,出身庶人阶层。所谓礼不下庶人,他们这些庶人,的确也无法像贵族那样讲究礼仪。即使是父母逝世,他们也只能短期服丧,绝无可能像贵族那样一服丧就是三年。贵族三年不干活,照样有人供养,他们三天不干活,一家人就得跟着饿肚子!因此,对于贵族的那些礼仪,他们是既羡慕又厌弃。如今刘秀不为刘縯发丧服丧,让他们心中大感平衡,也让他们觉得有了嘲笑的资本。你刘秀不是前朝皇室吗?你刘秀不是还读过太学吗?然而你长兄死了,我们知道你急于跟他划清界限,可你的表现也实在太非礼了,比我们更加非礼。悠悠苍天,汝何人哉?噫嘻!而此时的刘秀,身在宛城,心在地狱。他知道,如果这次死的是他,刘縯一秒钟也不会多想,绝对会在第一时间为他复仇,不计任何代价,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替他杀光仇人全家,告慰他于地下。刘縯是如此爱他,而他却无法以同样的爱回报刘縯,两相比较,刘秀觉出了自己的羞愧和软弱。影子还有办法逃避,灭灯上床即可。而此心不可逃,尤其是它在折磨你的时候。刘秀与心为敌,早已是不堪折磨,引刀成一快,他也并非没有考虑过。然而,他必须活下去,哪怕活得如此卑微而隐忍。如果刘縯在天有灵,他会听到他弟弟这样的心声:相信我,我爱你,与你爱我一样的深。只是,我们表达爱的方式不同。我不是不敢为你复仇,我实在是能力不够。与其作无谓的牺牲而复仇失败,不如暂且含垢忍辱,等以后时机成熟,我必将千倍万倍地还你,我将祭你以朱鲔、李轶的头颅,让你于幽冥间快慰不朽。刘秀也只能以这样的心声鼓舞自己。未来究竟会怎样,他其实全无把握。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忍耐一旦开了头,就只能继续忍耐下去,否则,还不如当初就奋而一战,落它一个淋漓快活。如今,他的人生已经变成了一场生意场上的赌博,而他就是一间店铺,他必须不断变卖资产,以避免迫在眉睫的倒闭危机。他变卖了自己的军功,变卖了自己的名誉,变卖了刘縯的哀荣,变卖了家人的信任。变卖至今,他几乎已是一无所有,他这间店铺,究竟还能坚持多久?第165节日期:2010-04-2303:45:11【第十三章,手足之断】NO.11:拯救于无所希望时见光明,于走投无路处见援兵。世态虽然炎凉,终归还有温暖的人性留存。当刘秀朝不保夕、惨淡经营之时,仍然会有人不计利害,站出来给他支撑。而最先站出来的,竟是一群妇人,刘氏家族的妇人们。按照辈份,她们都是刘秀的伯母或婶婶。她们不像男人有那么多的计较和考虑,她们的观点简单而直接。在她们眼中,刘秀虽然已经老大不小了,但始终是自家的孩子,既然是自己的孩子,就绝不能任人欺负。她们越是可怜刘秀,就越是气愤刘玄:你和刘秀好歹也算是兄弟,可看你把咱们家孩子给逼的!妇人们找到刘玄,还没开口,刘玄就感到扑面一阵寒意,来不及收拾细软,抱头鼠窜,却哪里来得及,当即被团团围住。刘玄冲又不敢冲,突又不敢突,只能媚笑四望,一副放弃抵抗的模样,这些妇人把他从小抱到大,有的甚至还喂乳过他,他如何惹得起?然后,妇人们就戳着刘玄说话:托伯升的福,我们刘氏才有今日。你忘本就算了,居然还要杀人!你对付完伯升不算,现在又要加害文叔?文叔自小谨信直柔,不比伯升跋扈,这你也下得了手?文叔到底犯了什么错,被你给逼成这样,死不敢死,活不能活?在妇人们的围攻之下,刘玄被榨出了皇袍下的渺小。他徒劳地张开嘴巴,发言辩解道,“可……”,才说了一个字,立即又挨了一顿尖酸刻薄:可什么可?你这孩子,打小就不老实!当了皇帝,你就自以为出息了是不是?就不认我们诸母了?你杀了伯升还不够,你还要杀他全家不成?刘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根本没了脾气。男人们不会这样和他说话,男人们懂得委婉含蓄。然而妇人们却可以百无禁忌,想到哪里就骂到哪里。他在别处是皇帝,但在这些妇人面前,他却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活该被教训的孩子。哦,我热爱这些妇人,她们看着你长大,她们根本不把你当人。刘玄被逼无奈,只得表态求饶,诸母在上,我绝不会杀文叔。妇人们得偿所愿,又意犹未尽地补骂了刘玄几句,这才背起双手,得胜地离开。接着,邓晨来到刘秀家中,见面就说,大喜,大喜。刘秀忙问究竟,邓晨笑道,我特地代李通前来向伯姬提亲。一切尽在不言之中。这不是一桩简单的提亲,这是李通主动向刘秀伸过来的友谊之手,拯救之手。李通是宛城李家的老大,在南阳豪杰中间举足轻重,他的势力,足以给刘秀提供庇护。至于联姻,则是李通精心选择的一种策略,既能表达对刘秀的支持,又不至于公开和绿林军对着干。刘秀于是找来妹妹刘伯姬,问道,李通前来提亲,你可愿意?刘伯姬小刘秀八岁,时年二十有一,但在那个年代,已经堪称是剩女恨嫁了,忽然来了一桩姻缘,本该大为欢喜,但一听是李通提亲,顿时大怒起来,道,李轶害了伯升,你居然还要我嫁给他们李家?刘秀耐心劝道,李轶是李轶,李通是李通。李通的手是干净的。伯升生前就极其赏识李通,他如果还在,一定也会同意这门婚事。这是一门好婚事,你可明白我的意思?说完,望着刘伯姬,重复问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刘伯姬明白了。在这场联姻中,她并非新娘,而是筹码。刘伯姬看着刘秀,忽然一阵心疼。在她们一家人当中,她和刘秀的关系最为亲密,然而眼前的刘秀,已经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意气潇洒的三哥,自从刘縯死后,短短数天,刘秀分明苍老了许多,她知道,让她在这个时候答应这桩婚事,刘秀的心里同样也不好受。不过话又说回来,刘秀其实也并没有把她推向火坑,李通无论家世还是人才,都称得上是一位如意郎君。刘伯姬心中点头,嘴上却不肯明说,反而将了刘秀一军,道,你都没结婚,哪有我做妹妹的先结婚的道理?刘秀大笑,很快却又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阴母要的聘礼,我又哪里拿得出?”言罢,神色黯淡,浑身怅然。呜呼,世间哪有尽如人意之事,好不容易讨个老婆,也还得再搭一个丈母娘不是?刘伯姬却远比刘秀乐观,怂恿刘秀道,此一时彼一时。无论如何,你也得请叔父刘良前去问问。刘縯攻破宛城之后,作为刘縯的铁杆粉丝,阴识带着全家老小前来投奔,因此,阴母和阴丽华眼下都在宛城。已经跌入人生谷底的刘秀,得了妹妹的鼓励,怀着必败之心,托刘良前往阴家提亲。没想到,向来势利的阴母,居然一口应承。老太太给刘秀的答复只有八个字:盛世认钱,乱世认人。①补前节注:公元前74年,西汉昭帝驾崩,大司马霍光迎立昌邑王刘贺。刘贺即位二十七日,旋即被废。罪状便是刘贺在为昭帝服丧期间严重非礼:“亡悲哀之心,废礼谊,居道上不素食,使从官略女子载衣车……常私买鸡豚以食……常与居禁闼内敖戏……击鼓歌吹作俳倡……鼓吹歌舞,悉奏众乐……与从官饮啖。驾法驾,皮轩鸾旗,驱驰北官、桂宫,弄彘斗虎。召皇太后御小马车,使官奴骑乘,游戏掖庭中。与孝昭皇帝宫人蒙等淫乱……发御府金钱、刀剑、玉器、采缯、赏赐所与游戏者。与从官官奴夜饮,湛沔于酒。诏太官上乘舆食如故……”第166节日期:2010-04-2606:00:16【第十三章,手足之断】NO.12:完璧刘秀和阴丽华,李通和刘伯姬,两桩喜事传开,因刘縯之死而变得阴霾密布的宛城天空,终于有了云开日出之势。刘秀不敢发丧,发喜帖却是理直气壮。朱鲔等绿林军首领也都在受邀之列。刘秀回到宛城之后一系列识趣的表现,已经使得朱鲔慢慢放下猜忌。如今,刘秀又不顾其长兄刘縯尸骨未寒,便迫不及待地举行婚礼,可见他满脑子尽惦记着老婆孩子热炕头这点事,确实胸无大志,甚至也无廉耻。这样的人,没有杀的必要,杀了只会脏刀。再者说了,即使朱鲔仍然存有杀心,此时却也不好动手,一则碍于李通的势力,二则喜事在即,却要杀人家新郎官,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既然是刘秀结婚之喜,朝廷总得有所表示才是。朱鲔于是以刘玄之名,拜刘秀为破虏大将军,封武信侯,算是朝廷的贺礼。而这份贺礼,也表明了朱鲔等人的态度,那就是刘秀已经暂时摆脱了生存危机。正常婚姻,礼节繁琐,必经纳采、纳吉、纳徵、请期、亲迎等诸多程序,然后方成婚姻。如今非常时期,自然一切从速从简,就在六月三十日,大宴宾朋,行新婚之礼。当初岑彭坚守宛城,城中居民死亡殆尽,最后仅存一千余人,人都死了,房子自然也全空了出来。刘縯入宛城之时,便圈下整个当成里作为自家府邸。如今刘秀摆酒,房子尽够大,宾客齐聚,却也不显拥挤。刘家上下,一片欢腾之声,绿林军、南阳豪杰、刘氏宗族等各派势力,借着喜事喜酒,将刘縯之死抛在脑后,在觥筹交错中和好如初。喧哗吵闹一直持续到了深夜,宾客们这才依依不舍散去。留下新房之内,刘秀和阴丽华两人无言相对。他们很早就知道彼此将在一起,然而却难得见面,他们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今夜,是他们多年来第一次单独相处。刘秀望着阴丽华,她已经是十九岁的曼妙少女,她比他记忆中的更为美丽。对于刘秀来说,这本是他美梦成真的时刻,然而,他却丝毫也无狂喜的力气。他的眼神痛苦无比,阴丽华的美丽,加倍着他的罪孽。这并非一场纯粹的婚姻,他选择这场婚姻,很大原因是为了保住性命,而并非完全出于爱情。刘秀心中满是愧疚,阴丽华,你不应该承受这些,这不是你梦想中的婚礼。小女孩会从四五岁起就开始憧憬她们的婚礼,她们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她们将在那一天前所未有的美丽,她们将会永远记住那一天,作为余生最为温暖的回忆。然而,我毁灭了你的梦想,我利用了你,我只给了你一个仓促而简陋的婚礼,一个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地点举行的婚礼,这个婚礼,更像是一场骗局。更让刘秀于心不忍的是,他如今虽然暂时告别了性命之忧,然而脖子依然很细,随时被刀一砍,还是得应声而断。他依旧活在危险之中,而现在,他又将无辜的阴丽华也卷入到了这种危险之中。阴丽华并不了解刘秀的挣扎和痛楚,她只是坐在榻侧,左手绞着右手,既紧张又幸福。这是她的洞房之夜,而她也知道,洞房之夜对于一个女孩意味着什么。临嫁之前,母亲特地将一部《素女经》放入她的嫁妆。她偷偷翻了几页,书中所讲皆为房中之事,更绘有插图,都是各种男女交接的姿势。她只看了几眼,便赶紧将书合上,羞得面红耳赤。然而,她又听过来的姐妹们说过,那事非但不羞,反而极为快活,“乐莫斯夜乐,没齿焉可忘”,于是,她在害怕之余,却又心中暗暗向往。她偷眼打量着刘秀,刘秀枯坐灯下,并没有要来亲近她的意思。她越发紧张地等待着,姐妹们早告诉过她,男人们都这样,总免不了要先道貌岸然一番,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禽兽之前的君子。然而,良久之后,暴风雨并未来临,禽兽也并未现形。刘秀只是对她说道,你睡吧。阴丽华问道,那你呢?刘秀答道,我再坐一会。阴丽华侧身向壁,暗暗抽泣。难道书上和姐妹们说的都是假的?还是因为她不够美丽,所以刘秀对她并无兴趣?她哭着想着,囫囵睡去。灯下的刘秀,了无睡意。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可以卸下面具,不再演戏。他亏欠阴丽华太多,但他亏欠刘縯更多。他不仅没有给刘縯一个体面的葬礼,而且也不曾在人前为他服丧。只有当他独处之时,当他不再受人监视之时,他才能给刘縯以补偿,为他服丧,尽一切服丧之礼,以寄托哀思与深情。阴丽华虽然近在咫尺,而且已经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然而在他为刘縯暗中服丧期满之前,他不能亲近她,不能占有她,他必须尊重地下的刘縯,他必须尊重自己的良心。刘秀望着睡梦中的阴丽华,她是崭新的,而且明亮。刘秀的想法越发坚定,他必须克制自己的欲望。如果他注定将要很快死去,那么他情愿阴丽华保持完璧。夏风轻起,灯火摇曳。夜很长,生命很短。人生仿佛一场纠缠,英雄多难,美人凋残。第167节日期:2010-04-2705:41:53【第十四章,新朝覆灭】NO.1:众叛亲离且说二十九岁的刘秀蛰伏宛城,韬光养晦,而属于他的时代即将到来。作为新朝皇帝,六十九岁的王莽却只能困守长安,属于他的时代已行将结束。昆阳惨败之后,新朝威严扫地,海内豪杰趁势而起,皆杀其牧守,自称将军,旬月之间,遍于天下。其中最具规模者为:汉朝宗室前钟武侯刘望起兵汝南,聚众数万。公孙述众合数万人,自封益州牧,割据蜀郡。隗嚣称上将军,勒兵十万,攻占凉州大部。至此,王莽的帝国越发分崩离析。东南、北方诸郡县,音讯阻隔,实际上已经和中央政府脱离,王莽真正能够控制的区域,仅剩下司隶部,即河南、河内、河东、弘农、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数郡而已,其版图已缩水到不足原来的六分之一,其人口则不及原来的四分之一。新朝名义上仍是帝国,却已经只剩下了诸侯的实力。自长安放眼望去,东方有汉军、赤眉、刘望,南方有公孙述,西方有隗嚣,已是四面合围之势,新朝的败亡,只是时间问题。于是,很自然的,新朝大臣中便有人打起了卖主求荣的主意,而这个人便是王莽的堂弟王涉。王涉官居卫将军,相当于今日的卫戍区司令,总领京城各军。王涉能够据此要津,正可看出王莽对他的信任。道士西门君惠,为王涉门下宾客,甚得王涉贵幸。西门君惠善天文谶记,见新朝大势已去,私告王涉道,“今新室亡在旦夕,将军应及早打算。谶曰,刘氏当复兴,刘秀当为天子。以我之见,即国师公(刘歆)是也。”王涉一听动心,于是找大司马董忠商议。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上应天意,罢黜王莽,拥立刘歆为帝。王涉和董忠以请教星相为名,登门拜访刘歆,言谈未久,亮明来意。刘歆大惊,顾左右而言他,不敢回应。次日,王涉单独登门,向刘歆涕泣言道,“王莽之父病痿,王莽之母又嗜酒淫逸,我深疑王莽并非我王氏子弟。我之所以拥戴国师公称帝,就是想要保全王氏宗族,国师公为何不肯信呢?”刘歆犹豫不决,道,“天文谶记,西门君惠所学尚浅。刘秀当为天子,固是天意,然而此人非我,而在东方汉军之中。”王涉道,“既然如此,则改计行之。大司马董忠主中军精兵,我领宫卫,同心合谋,劫持王莽,东降南阳天子,可以全宗族;不者,俱夷灭矣!”王莽杀了刘歆三个儿子,刘歆心中早有怨恨,又担心一旦汉军攻陷长安,自己作为王莽的党羽,势必也将遭到血腥的清算,不如听从王涉之计,绑架王莽投降,庶几富贵可保,于是和王涉、董忠秘密结谋。古有明训,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刘歆乃是秀才中的秀才(班固作《汉书》,对刘歆之学问推崇备至,甚至将他与孟子、荀子等人相提并论,云:自孔子之后,缀文之士众矣,唯孟轲、荀子、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杨雄、刘歆,此数公者,皆博物洽闻,通达古今,其言有补于世),造反自然更加磨磨蹭蹭。王涉和董忠恨不能立刻政变,刘歆却悠哉游哉说道,“兹事体大,当待太白星出,乃可。”王涉和董忠道,“事贵神速,岂能久等?”刘歆道,“夫事欲成,必待天时。太白经天,则天下革,民更王。我等应天时而动,大功可成。”一个半吊子的西门君惠,都能把王涉忽悠得一愣一愣,更何况当世天文图谶第一人刘歆!王涉和董忠信奉刘歆如神,不敢造次,只得如刘歆所言,等待太白星而后行。董忠为确保政变成功,又结交起武侯孙伋,告以所谋。孙伋回家之后,面色苍白,食不下咽,妻子诧异而问,孙伋具以实情相告。孙伋之妻嘴快,回头就告诉了自己的弟弟陈邯。陈邯大喜,他马上意识到,天大的富贵来了。转眼到了七月,太白星仍未出现,而陈邯已经迫不及待地拉着孙伋,向王莽邀功告密。王莽闻言,不动声色,遣使者宣董忠、刘歆、王涉入宫,只说有国事相商。刘歆和王涉不知阴谋早已败露,被顺利骗入宫中。董忠则正在中军营中讲兵,使者前来宣召,护军王咸生性警觉,觉得事有蹊跷,当即劝董忠道,“谋久不发,恐已漏泄,不如遂斩使者,勒兵入宫。”董忠不听,也随使者入宫。董忠、刘歆、王涉一入宫中,立被擒获,严刑拷打之下,尽皆招供。刘歆、王涉自知难逃一死,先后自杀,王莽念两人乃骨肉旧臣,恶其内溃,对两人之死秘而不宣,对其家属也网开一面,不予追究。和刘歆、王涉相比,董忠的下场则要悲惨得多。王莽一心要拿董忠之死来震慑天下,因此极尽残酷之能事,命虎贲将董忠剜肉剔骨,剁碎挫烂之后,盛放在竹器之中,游街示众,又收捕董忠宗族,挖一巨坑,坑内灌以醇醯毒药,铺以利刃荆棘,悉数推入坑中活埋。作为这场阴谋的始作俑者,道士西门君惠则被押赴长安东市斩首。一路之上,百姓观者如堵,他们见惯了走向刑场的死刑犯,有大骂的,有大哭的,有求饶的,有失禁的,他们看了这些,心中便欢喜。然而,西门君惠却不吵不闹,平静异常,百姓们大为失望,纷纷鼓噪起来,哭一个!骂一个!求饶一个!失禁一个!西门君惠回望着百姓,百姓们知道他要说话了,齐刷刷安静下来。西门君惠莫测高深的一笑,道,“刘秀真汝主也(刘秀真的是你们的皇帝呀)。”百姓们先是困惑,这算什么话!继而就不满,嚎叫着让西门君惠再多说些什么。西门君惠却还是那句话,“刘秀真汝主也。”百姓们于是嘲笑他,扔东西砸他。西门君惠高昂着头,他坚信真理掌握在自己手里,他不怪这些愚昧的百姓。到了东市刑场,西门君惠坦然就刑。刽子手大刀举起,西门君惠回头对刽子手道,“刘秀真汝主也。”刽子手扬了扬眉,是吗?西门君惠见刽子手有些相信,不禁大为欢喜,咧开嘴笑。大刀落下,西门君惠的头颅连同笑容,被一道砍落在了尘埃里。第168节日期:2010-04-2902:36:27【第十四章,新朝覆灭】NO.2:暮悲刘歆和王涉用自杀摧毁了自己的生命,同时摧毁的,则是王莽最后的信心。在王莽漫长的一生之中,他从未吝啬过自己的屠刀。流血杀人,他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反感,他只是将其作为一种手段,该干就干,冷静而漠然。他究竟杀过多少人?数目已经无法计算。为了儒家的理想,为了帝国的未来,杀多少人都不是问题,杀多少人都不可惜。然而,这一次王莽崩溃了。作为帝国的独裁者,他已经上了年纪,趋死之感也日渐强烈。他回顾自己的一生,基本上只干了两件事情:一是改朝换代,把刘氏江山变成王家天下,这一点任谁也抹杀不去,历史必将在此郑重地记下一笔。二是政治改革,自他称帝以来,他便凭借自己的强力意志,不惜绑架着自己的帝国,向着儒家的理想国狂飙突进。这事拥护的人不多,反对的人不少,于是终于失败。在人生的暮年,眼看着好端端的帝国硬是被他折腾成了一个乱摊子,而他却无力收拾残局,他内心有着说不出的厌倦,他烦透了自己。刘歆和他维持了近五十年的友谊,王涉则是他信赖有加的堂弟,最亲密的战友和自家兄弟的联合背叛,终于将本已虚弱不堪的他彻底击溃。他几乎是一夜之间就苍老起来。在此之前,王莽的身子骨一向硬朗,精神十足。加上他相貌的过分丑陋,轻易就掩盖了他的年龄,显得极为经老。然而在刘歆和王涉死后,他整个人瞬间就垮塌了,行动迟缓,神态呆滞,说话也开始前言不搭后语,而且经常走神,他再也无法像年轻时那样作连续的思考,他彻底地老了。就连他曾经无比热衷的食色,此时也丝毫不能引起他的兴趣。他已经失去了食欲,只是不断饮酒,偶尔再嚼上几口鳆鱼干。同样的,他也失去了性欲,在他眼中,后宫佳丽不过是一堆行尸走肉而已。至于他钟爱膜拜的儒家经典,也早已被他扔在一边,他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来阅读各种兵书,书读累了,就靠在几案上小睡片刻。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上过床,他的头再也没有挨过枕头。见王莽企图从兵书中找到救国之道,大司空崔发进谏道,“何不召回王邑?”王莽仿佛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闻言大喜。尽管王邑像一个败家子,在昆阳毁了他几乎所有的军队,然而在此走投无路之际,或许也只有王邑才能带给新朝一线生机。大司空崔发又道,“王邑昆阳大败,无颜再见陛下,流连洛阳。今陛下召其前来,以王邑之狂傲决绝,只恐其一见诏书,便将自杀以谢陛下。陛下当善言慰之,厉言晓之。”王莽于是诏下王邑,道,“君死无益,为我惜命。我年老无子,欲传汝以天下。敕亡得谢,见勿复道。”王邑接诏,百感交集。他对不起王莽,他败光了王莽的军队,而且也没保住王莽的独子,倘若王莽要他去死,他眉头也不会皱一下,反而会感到解脱。然而,以王莽睚眦必报的性格,居然会原谅他,而且还要召他回长安,由此也可见出王莽处境之艰难,以及对他期望之殷切。王莽诏书所云“敕亡得谢,见勿复道”,即严令他不许推辞不来,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见面后也不用再提,以免他再有顾虑。至于王莽说要将皇位传给他,这话自然只是随口说说,把他当小孩哄而已。对王邑来说,死很容易,忍受着耻辱活下去反而更难。他决定活下去,为他的皇帝和兄长王莽竭尽全力。王邑回到长安,拜见王莽,伏地长哭。王莽扶起王邑,道,前事不提。今国家危亡,计将安出?王邑道,敢请陛下宽心,天下事尚大有可为。今洛阳、武关俱在,中军犹有数万精兵,可保长安无虞。帝国之大患,只在汉军。其余流寇,并无远志,可以利诱。臣请招降赤眉,许以高官厚禄,金银珠宝无数,命其领兵而东,讨伐汉军。纵两寇以相斗,陛下居中,坐收渔利,收拾旧河山,其日必不远矣。王莽闻言大喜,拜王邑为大司马,命其依计而行。第169节日期:2010-04-3005:27:36【第十四章,新朝覆灭】NO.3:哭城且说汉军在度过了因刘縯之死而引发的一场内部危机之后,开始发动志在灭亡王莽的总攻。七月初,汉军兵分两路,一路由定国上公王匡率领,北上攻打洛阳;另一路由申屠建、李松率领,向西进攻武关。汉军大出,三辅震动。析县豪杰邓晔、于匡起兵响应,邓晔自称辅汉左将军,于匡自称辅汉右将军,众数千人,先后攻下析县、丹水,进逼武关。武关都尉朱萌,乃王邑旧部,当初在王邑面前断指明志,誓与武关共存亡。人通常只对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发誓,朱萌也不例外。一见邓晔等人兵临关下,朱萌想也未想,麻利地开关而降。邓晔拿下武关,士气大振,挥师北上,一路势如破竹,攻下湖县之后,距离长安已不足两百里。王莽知道,就像人终究要死一样,汉军迟早会来,但他绝对想不到,汉军居然会来得如此之快。他近日恶补兵书,军事略通,他知道,失了武关,就意味着长安南边门户洞开,汉军可以自此源源进入关中。丢了湖县,则意味着长安向东的道路已被拦腰截断,再也无法和洛阳取得联系。长安已是孤城一座,而派往招降赤眉的使者,却有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眼看外援断绝,难道只能坐以待毙?然而,超现实的一幕发生了。王莽彷徨无策之下,召集群臣而问。群臣大眼瞪小眼,也是毫无主意。只有大司空崔发献计道:“《周礼》及《春秋左氏》,国有大灾,则哭以厌之。故《易》称‘先号啕而后笑’。宜呼嗟告天以求救。”大司空崔发,说来也是饱学大儒,此次领兵攻打武关的汉军将领申屠建,当年便曾在他门下学《诗》。然而,无论崔发如何引经据典,馊主意终究是馊主意,哭如果也能作为武器的话,婴儿早就天下无敌!王莽病急乱投医,毕竟,馊主意也是主意,于是听崔发之言,率群臣至城外南郊,筑台祭天,陈其符命本末,又作告天策,历数自己的功劳,长达千言,念罢,双臂临风,仰天高呼:“皇天既命授臣莽,何不殄灭众贼?即令臣莽非是,愿下雷霆诛臣莽!”说完,搏心大哭,气尽,伏而叩头。王莽祭天完毕,崔发又献计道,“国难当头,陛下一人哭之不足。理应举国恸哭,以祈上天垂怜。”王莽一切照办,命长安城中百姓旦夕聚哭,凡是来哭者,由朝廷管饭,哭声悲哀而响亮者,边哭边能诵策文者,则加封为郎官。于是,长安数十万老百姓,很高兴地哭了起来。长安随之变成一座哭城,从早到晚,哭声不断。古来善哭者,莫过于《三国演义》中的刘备。毛宗岗评《三国演义》,讥刘备曰:安得一副急泪?大有视刘备为演技派之意。然而,刘备不干了,人家不是演技派,人家明明是实力派!想来却也释然。所谓眼泪,必从伤心处觅。刘备一生颠沛流离,伤心事不知凡几,随便想起一件来,都足以洒上半斤热泪。随想随洒,何急之有?再说长安这些老百姓,奉旨而哭,起初也无眼泪,只能装装样子,慢慢便摸出了规律,拼命想自己的伤心往事,很快便泪如决堤。哭虽是假哭,泪却是真泪。此类假公济私之哭,西人亦然。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叙及英雄帕特罗克洛斯之死,一众女俘汇聚哭丧,共悼国殇,云:伊等尽皆嚎啕,无不热泪盈眶,看似哀痛帕特罗克洛斯之阵亡,实则各自哭着各自的悲伤。人生各有各的不幸,于是各有各的哭法。长安数十万老百姓,在眼泪中逐渐分出了高下,最终五千余人脱颖而出,凭借他们杰出的恸哭,封拜成为郎官。日期:2010-05-0103:38:06【第十四章,新朝覆灭】NO.4:兵临城下事实证明,长安并不相信眼泪!要想保卫长安,唯一的办法只能是战争。王莽仓促拜将军九人,号称“九虎”,领北军精兵数万人前往东方迎战。这数万北军,乃是帝国的最后资本,倘若再打没了,那帝国也就彻底完了。王莽将九虎的妻子儿女作为人质扣留宫中,以督促九虎在前线为国尽忠,又赏赐士卒每人四千钱,以激励士气。四千钱是什么概念?以当时飞腾的米价而言,四千钱都不够拿来买半石米。王邑见王莽如此抠门,直谏道,区区四千钱,还不如不赏。成败在此一役,想要将士们往死里打,赏赐也必须往死里赏。当时,国库尚有黄金约八十万斤(一斤金约兑换一万钱),其余钱、帛、珠玉财物无数。王莽以收买人心起家,出手一向慷慨大方,视钱财如粪土,当此危难之际,更无吝啬心疼的道理。然而,面对王邑要求他加赏,王莽却沉默以对,久久不答。君臣相对无言。王邑鼓起勇气,正视着王莽,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王莽,哪里还是他熟悉的那个君临天下的帝王!在王莽的身上,已经没有了生机,只有垂暮的颓唐,很显然,他已经默认了自己的失败,他已经从精神上放弃了抵抗。他现在只是一个年迈的老人,孤独地坐于空旷的宫殿,内心一片荒凉,不再有任何欲望,剩下的只有悲伤。王邑不忍再看,别过头去,心中也是大感凄凉。良久之后,王莽这才叹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如果他们爱钱胜过爱国,宁愿为钱而战,也不肯为国而战,那这个国我不要也罢。说完,泪如雨下。直到此时,王莽仍然没有抛弃他对人性的幻想。他把问题抛给了北军将士,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你们究竟爱钱还是爱国,自己决断!北军将士们的回答却很简单,国已经不国,钱永远是钱。区区四千钱就想换我们卖命,你王莽也实在是太侮辱人了。于是怨声载道,斗志全无。九虎领北军至华阴回溪,不敢迎击汉军,只是扼守关隘,北起黄河,南抵太华山,布下一道数十里长的防线。汉军见官兵前来,于匡领数千弓弩手,乘堆挑战。邓晔则率二万余人从阌乡南出枣街、作姑,绕至九虎背后。九虎腹背受敌,大败而走。其中三虎郭钦、陈翚、成重收拾散卒,撤退至渭口,守卫京师仓。另有两虎史熊、王况则逃回长安,诣阙谢罪,王莽派使者责问,两虎自杀。其余四虎(史册无姓名)落荒而逃,不知去向,至于还留在王莽宫中的妻子儿女,你王莽爱杀不杀,咱是顾不上了。邓晔大败九虎,适逢申屠建、李松也从武关赶来,于是合兵一处,共攻京师仓。邓晔又以王宪为校尉,领数百人北度渭水,进入左冯翊,攻城略地。李松则遣偏将军韩臣领兵西进,试探长安道路。李松和邓晔久攻京师仓不下,不免气馁,小小京师仓尚且如此费劲,何况长安城!看来必须等汉军主力前来才行,于是引兵退至华阴,休整部卒,修治攻具。李松和邓晔攻击受挫,而被他们像风筝一样放出去的两个小兵——王宪、韩臣,却所向披靡,战果丰硕。王宪北至左冯翊,不费刀枪,各县豪杰已纷纷归降,王宪一路收兵,很快便众达数万人,再折向南行,兵临渭水,长安城已是隔河在望。韩臣西进至新丰,正遇新朝波水将军(史册也无姓名),两军交战,波水将军大败而逃,韩臣热血上涌,在后一路猛追,而这一追,便追到了长门宫,距离长安城已不足二十里。长安城已在汉军包围,而王莽最后的军队北军已伤亡殆尽,王莽无奈之下,只得赦免长安城中囚犯,授以武库之兵,由其岳父更始将军史谌统领,出城迎战。王莽亲自劳军,杀猪饮血,立誓道,“有不为新室者,社鬼记之!”史谌领众囚犯从洛门而出,正准备度过渭桥,囚犯们已是一哄而散。几秒钟之内,作为堂堂更始将军的史谌,便沦落成了光杆司令。史谌左顾右盼,妈的,一个人也不剩,逃得还真是干净。史谌一人一马,怏怏而回。王莽大为惊奇,问,这么快?史谌点头道,嗯!王莽又问,兵呢?史谌昂首道,哼!王莽闭上眼睛,不再问。第170节日期:2010-05-0404:43:31【第十四章,新朝覆灭】NO.5:城破八月中,长安城下,汉军大集。在他们当中,有郡县豪杰,有旧日官吏,有地痞流氓,有奸猾无赖,而更多的,还是贫苦百姓。然而,无论他们曾经的身份和地位,他们都有一种共同的感觉,那就是跟做梦一样。他们居然在讨伐皇帝王莽,他们居然在围攻都城长安!面对眼前这座有着两百多年光辉历史的宏伟都城,他们心中已不再有敬畏之感,而住在都城之中的皇帝王莽,已不再是凛然不可侵犯。然而,作为汉军临时首领的王宪和韩臣,却并不敢盲目乐观。攻城从来都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三个月前的昆阳,便是他们的前车之鉴。王邑以百万雄师,居然久攻昆阳不下,最终兵败如山倒,新朝精锐就此毁于一旦。小小昆阳尚且如此坚挺,更何况是汉新两朝苦心经营了两百多年的长安?和昆阳相比,乃至和当时世界上所有的城市相比,长安都称得上是一个无可比拟的庞然大物,周长六十里,经纬各十五里,面积达三十五平方公里,城墙高三丈五尺,墙基厚七丈,版筑夯土,固若金汤。王宪和韩臣绕着长安城转来转去,仿佛老虎吃天,无从下口,商量之下,决定还是先等待邓晔、申屠建、李松率众赶来。长安虽然暂时围而不攻,但长安城外却已经是汉军的天下。在这里,没有法律,没有权威,一切旧秩序荡然无存,他们可以为所欲为,而且不用担心受到任何惩罚。此时的人性,已经无所谓恶和善,他们只追求报复和毁灭的快感,多年来的卑贱和侮辱,最终转变成了一场暴力的狂欢。于是,汉军挖开长安城外王莽祖父、父亲、妻子、儿子的坟墓,掠走随葬财物,践踏尸骨,焚烧棺椁。城外的九庙、明堂、辟雍,这些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财力、代表着帝国的光荣和尊严的标志性建筑,其中也有他们的赋税和劳动,然而也不要了,点上火,付之一炬。他们在烟雾中舞蹈,在火光中欢叫。再说王莽,由于一直拒绝进食,只是不断饮酒,加上睡眠的严重缺乏,已经大大损害了他的健康,他已经无法保持足够的清醒,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幻觉当中,世界对他而言,既迟钝又敏感,既真实又荒诞。汉军围城之后,王莽更是彻夜难眠,只能命琴师鼓琴,越吵越好,希望能在琴声中睡上一觉。琴师犹豫道,琴声太吵,恐怕陛下更难睡着。王莽苦笑道,琴声再吵,吵得过城外汉军的吼叫?汉军在城外烧光砸光抢光之后,不免有些寂寞,又听说隗嚣的部队正在赶往长安,于是都变得紧张起来,眼前的长安城,便是天底下最大的宝藏,岂容他人分享,城中的钱财、粮食、妇女,谁抢到就归谁,当然要先下手为强,于是顾不上危险,开始昼夜攻城。王莽已是自暴自弃,万事不管,长安城的防务,全靠王邑一人支撑。王邑将长安城中仅存的七千多兵力分配到十二座城门,摊下来,每道城门只有六百守兵。王邑也知道,六百守兵哪里守得了许久?只能是聊尽人事而已。九月初一,宣平门率先告破。宣平门一破,再坚守其余城门已经毫无意义,王邑紧急收缩防线,率军退到宫城,在未央宫北阙下重新布防,继续阻击汉军。王邑布防完毕,闯入未央宫中,一见王莽,伏地叩头道,事不谐矣!宫中不可再留。请陛下改换衣裳,扮为庶民,趁混乱出城。王莽大笑道,我为天子,国家之亡,其罪在我一人,有何颜面再逃?我将殉国,卿等不妨自便。王邑流泪再劝,王莽不为所动。王邑见王莽意志已决,叩头流血,道,愿与陛下同死。王邑奔出,迎战汉军。王莽召来小皇后阿沫,侍候自己沐浴更衣,换上天子朝服,头戴平天冠,腰佩传国玉玺,手持虞帝匕首,打扮齐整,然后站在镜前。他看见镜中一人身着天子衣冠,然而却分明没有头颅。王莽大骇,继而苦笑,眼前所见,或许是幻觉,或许是真实,他已无法分辨。穿戴完毕之后,王莽登上宫城城楼,向下望去,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他最后看了一眼他的都城,在心中告着别。别了,天下;别了,长安。他的视线向远方投去,在渭水对岸,那里曾经矗立着秦帝国更为辉煌的咸阳宫,如今却已是一片废墟,和它那不可一世的主人秦始皇一起,化为历史的尘埃。人无非一死,秦始皇都能死,他又有什么不能死的呢?然而,他依然不舍。他自问,和秦始皇相比,和所有古来的帝王相比,他都更爱这片土地,他都更爱这片土地上的百姓,他更加无私,更加高尚,他希望能给他们一个黄金国度,他希望他们能够得到前所未有的尊严和幸福。然而,他失败了,他搞砸了,他的一片苦心,最终只换来百姓的反对、咒骂、憎恨。倘若他能早点死去,结果也许会好一些,反正眼睛一闭,管他死后洪水滔天,都已与他无关,他来过,他折腾过,然后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可悲的是,他并没有善终的运气,他不得不在他活着的时候接受惩罚,他所有的心血,在他生前便化为乌有,他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政治上彻底破产,他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他最爱的百姓群起而背叛。他老了,老得只剩下眼睛。他在城楼之上,如同一个陌生人,旁观着他自己的命运。放眼望去,北阙之下,激战正酣。王莽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觉出了人生的诡异,一群他从来不认识的人,现在却要置他于死地。看着奋勇争先的汉军,他心中甚至充满了好奇,在这些悖逆者当中,谁将是那个有幸杀死他的混蛋?时已黄昏,满城火光,他坐在城楼之上,挨一道夕阳。第171节日期:2010-05-0504:02:10【第十四章,新朝覆灭】NO.6:再见王莽九月初二,长安鏖战更烈,城中百姓担心遭汉军掳掠,也起而造反,与汉军同流,其中有少年朱弟、张鱼等人,熟习长安地形,知宫城薄弱所在,纵火烧作室门,利斧劈开敬法殿小门,汉军随之蜂拥而入,一路放火狂呼:“反贼王莽,何不出降?”王莽听见呼声,黯然神伤,呜呼,你们这些势利而无良的百姓,以前人家君临天下之时,你们猥琐地叫人家陛下,如今人家日暮途穷了,你们马上翻脸叫人家反贼。身边宫人妇女见大势已去,啼呼道:“当奈何!”王莽一夜未眠,也不曾饮食,疲惫不堪,神色间却镇定自如,道,“天生德于予,汉兵其如予何!”①王莽负责动口,动手的事,全在王邑。王邑昨日力战一天,今日更不得闲,率众抵挡着汉军潮水般的进攻。巷战一直持续,从白天直到深夜。九月三日凌晨,王邑手下兵士死伤略尽,王邑自知已是回天无力,命人通知王莽向渐台撤退。自己也边战边走,赶往渐台。群臣接到王邑消息,不顾王莽反对,强行架起王莽,撤离前殿,西出白虎门,门外马车早已备妥,王莽登车,直奔渐台。未央宫西南有沧池,面积约合今二十万平方米,渐台便建在沧池水中,为一人工假山,其上有亭台楼阁,乃王莽平日休憩燕饮之处。王莽抵达渐台,随从尚有公、卿、大夫、侍中、黄门郎从官等千余人。适逢王邑也赶来会合,君臣相对垂泣。王邑之子侍中王睦解衣冠欲逃,王邑厉声呵斥,死则死耳,为陛下殉国。王睦大惭,不敢抬头。王邑下令放火烧桥。火起,桥断。汉军追至沧池,人人都杀红了眼,谁都想把王莽的人头揣进自己兜里。很显然,谁杀了王莽,谁便能够史册流芳,不过这东西并不实惠,对他们也毫无吸引力,他们真正在乎的是,一旦杀了王莽,立即便有了一辈子也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王莽就在前方渐台,距离只有十数丈而已。通往渐台的桥已被烧断,汉军于是四处寻船,划着船就往渐台冲,更有心急的汉军,干脆跳进水中,趟水前行,互相践踏,惟恐人后。王莽远远望见,对王邑叹道,看来他们真的很想杀我。王邑勉强安慰道,陛下上获天佑,必能过此难关。王莽笑了笑,并不相信。渐台毕竟是水中楼阁,而非空中楼阁,汉军总有办法接近。他们已经是瓮中之鳖,汉军就算不进攻,饿也能饿死他们。没有人会来救他们,整个长安都是他们的敌人,整个天下都是他们敌人。看看汉军渐渐接近,王邑大吼,放箭!一时间,弓弩齐发,数百汉军立毙箭下。汉军稍微退却,很快又再度冲锋。台上放箭,汉军再退。如是三番之后,台上箭尽,无以复射,汉军登陆,短兵相接。王莽入室躲避,王邑则率众而战。汉军源源不绝,很快将渐台变为屠场,包括王邑父子在内,最后仍然追随在王莽左右的千余新朝官吏,尽皆殉国,无一幸免。汉军搜索渐台,打扫战场。长安商人杜吴,行至渐台西北一间小阁,踹门而入,便见里面端坐着一个老头。杜吴根本不知道这老头就是王莽,他只觉得这老头的衣冠和别人不一样,但也并未多想。他看见老头也正看着他,心中一慌,手中的剑不自觉就戳了出去。王莽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他等待的时刻终于到了。杜吴戳了王莽一剑之后,见王莽不喊不骂,反而一脸满足,心中忽然发虚,便想拔剑就跑,王莽死死抓住他的手,问道,你是谁?杜吴报上姓名。王莽显得很失望,杜吴?从来没听过,看来只是个小角色,又问,你是干什么的?杜吴答道,商人。王莽越发失望起来,苦笑道,“哦,原来是个贱人。”商人在当时的地位最为低贱,而他就死在这么个贱人手上,当然既委屈又不甘,等他以后到了阴曹地府,他怎么好意思跟其他皇帝打招呼?杜吴大怒道,对不起,让你贱笑了。说完,奋力拔剑。王莽已经没了力气,只能任由杜吴将剑拔去。杜吴拔剑在手,胡乱戳着王莽。王莽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只是不满地盯着杜吴,我又不是不让你戳,你急什么!要戳就好好戳,别乱戳嘛。渐渐,他连不满也没有了,他的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他太困了,他太久没有睡觉了,现在,他终于自由了,解脱了,他终于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而且永远不用醒来。杜吴杀死王莽,翻检尸体,便见王莽腰间绶带,解开之后一拉,拉出一个沉甸甸的印袋。杜吴大喜,光掂份量,就知道一定是件大宝贝。到处都是汉军,杜吴也不敢打开印袋细看,就怕别人看见之后要跟他抢,于是匆忙往怀里一揣,强自镇定,低着头就往外跑。杜吴跑不几步,迎面撞见校尉公宾就。公宾就看见露在杜吴衣服外面的绶之一角,顿时眼前一亮,拦住杜吴问,“绶主所在?”杜吴见是长官,只得乖乖作答道,西北小阁中。说完,拔腿想要再跑,公宾就迎面一剑,砍死杜吴,从杜吴怀中取出印袋。公宾就呼吸急促,手也跟着哆嗦起来,好半天才能解开印袋,印袋开处,一道玉光,冲天而亮,果然是传说中的传国玉玺!公宾就嘲笑地望着横倒在自己脚下、死不瞑目的小商人杜吴,哦,你这个幸运的混蛋,中国自古以来最贵重的宝贝,居然曾经被你揣在怀里,你居然拥有过她,虽然只有短短几分钟。然而,你又是一个倒霉的混蛋,你根本不知道你怀里揣着什么,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么幸福。公宾就杀死杜吴,取走传国玉玺,又按照杜吴的指点,果然在西南小阁找到一具尸体,他虽然不认识王莽,但一看装束,立即断定必是王莽无疑。公宾就按捺住内心激动,跪在王莽尸体之前,拔出剑来,一剑一剑,砍下王莽的头,将头提在手中,这才告诉身边兵士道,这便是王莽。兵士们恍然大悟,后悔莫及。然而,尽管王莽的头颅已在公宾就手中,但只要能抢到王莽的一小块尸体,多少也能够换来一些奖赏。于是数十人争相上前,汉兵甲剁腿,汉兵乙砍手,汉兵丙拆骨,汉兵丁掏心……转瞬之间,便将王莽的尸体分了个精光,地上空剩一滩内脏血水。没有抢到尸体的汉军,抱头痛哭,抢到尸体的汉军,则举着手中的血肉,疯狂地奔跑欢叫。王莽已死,终年六十九岁,在位十五年。此后的近两千年时间里,他一直被视为千古罪人,不能翻身。直到近代,皇帝不再坐朝廷,对于王莽的评价方才渐趋积极和公允。这其中,尤以西人罗斯·特里尔对王莽的评价——“封建主义寒冬中提前报春的社会主义之鸟”——最为凄婉悲壮。王莽这只报春鸟,最终死在寒冬之中,没能等到春天。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答案是,远,很远,很远很远……①王莽此语,源自孔子,见《论语·述而》: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第172节日期:2010-05-0702:43:12【第十五章,潜龙勿用】NO.1:以旧换新王莽已死,有其头颅为证;新朝已亡,有传国玉玺为证。而这两样东西,目前都在公宾就手上。将王莽的头颅交出去,他没什么意见,但要交出传国玉玺,那就真有点心疼了,这可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无价之宝!公宾就考虑再三,最终还是只能忍痛割爱,将传国玉玺连同王莽头颅一并上缴长官王宪。传国玉玺这东西太邪,他镇不住,传国玉玺只认一个主人,那就是皇帝,任何其他人要想把它据为己有,都必然会被它克死。而在一夜之间,原本只是汉军校尉(相当于团级干部)的王宪,突然就发现自己成了首都长安的最高长官,城中数十万汉兵以及数十万百姓,全部归他统领。人一旦到了这份上,很难不自我膨胀,加上又得了王莽头颅和传国玉玺,当然越发找不到北。今非昔比了,既然此身已在崇山峻岭,当然要抖擞别样精神。老婆肯定是要换的,不过这事不急,可以押后,当务之急,就是要给自己换个官衔。他立下如此大的功勋,拥有如此大的权力,区区校尉未免太寒酸了,对不起观众,更对不起自己。王宪于是自封为汉大将军。按汉代官制,大将军为最高官职,不常设,西汉两百余年,获封大将军者,不过霍光等寥寥数人。《文献通考》云:“大将军内秉国政,外则仗钺专征,其权远出丞相之上。”可以说,王宪这一封,就把自己一封到顶了。单就官衔而言,别说是他原来的顶头上司邓晔、李松,就连大司马朱鲔等朝廷三公在内,也被他远远甩在了身后。接下来,王宪干了大部分暴发户都会干的事情,上半身和下半身一起失控。丫住进东宫,把自己当成王莽,乘王莽的车舆,穿王莽的衣服,并把王莽的头颅挂在殿中,当着王莽的面,强暴王莽的小皇后及后宫美人,一边强暴,一边指着王莽问,我跟那老头谁强?王宪昼夜淫乐,完全不想日后之事。然而,人无近忧,必有远虑。王宪只过了三天的皇帝瘾,九月初六,李松、邓晔、申屠建等汉军将领就率众赶到了长安。王宪正处在皇帝的瘾头上,根本不把这些曾经的顶头上司放在眼里,李松等人大怒,当即数落其罪状——得传国玉玺不辄上、奸淫宫女、建天子鼓旗、未经朝廷认证便自封大将军——命人将王宪推出斩首。王宪自知必死,也不讨饶,仰天狂笑道,老子这三天,顶别人活三十年,快哉!快哉!李松等人既杀王宪,接管长安,派兵将王莽首级及传国玉玺火速送至宛城。更始皇帝刘玄抚摸着王莽头颅,叹道,“王莽不篡汉,必能成为第二个霍光,名垂青史,万世景仰。可惜,可惜!”刘玄的宠姬韩夫人笑道:“王莽不篡汉,陛下如何能成为天子?”刘玄大喜,手舞足蹈,绕室狂啸。刘玄将王莽头颅悬挂于宛城市集,供百姓唾骂声讨。王莽此时已死去半个多月,头颅也色呈青紫,局部已经开始腐烂,发出浓烈的腥臭之味。然而百姓们不管,拿脚踹,拿东西砸,更有胆大而变态的百姓,甚至将王莽的舌头割下来吃。至于是生吃还是熟吃,史书没讲,吃完之后有没有食物中毒,史书同样没讲。刘玄坐镇宛城,捷报频频传来——称帝汝南的刘望被汉军击杀,汝南降;汉军击扬州,扬州牧李圣战死,扬州降;由新朝太师王匡、国将哀章镇守的洛阳,同样投降汉军,刘玄斩王匡、哀章。就连最为强大的赤眉,也同意了刘玄的招降,愿意归顺汉朝。至此,中原大地已经完成了形式上的统一,放眼天下,只剩下蜀郡公孙述,以及河北的城头子路、刁子都、铜马等一众毛贼尚未解决。一时气象,竟仿佛中国已经基本安定,汉朝之复兴,已是板上钉钉。日期:2010-05-1003:24:46【第十五章,潜龙勿用】NO.2:汉官威仪对于汉军来说,外患刚除,内斗又起。为了在将来的中央政府里攫取更大的利益,各方势力展开了一场不见硝烟的博弈。自从刘縯死后,刘氏家族便沦为汉军中的弱势群体,其最重要的标志便是军权的丧失。此次汉军攻打长安,领军者为李松、申屠建,两人皆出身宛城李家,为南阳豪杰势力的代表;攻打洛阳,领军者则为定国上公王匡,为绿林军势力之代表。作为三足鼎立的一方,刘氏家族被排挤在军权之外,只能在政府中担任一些文职。对此,刘氏家族自然心有不甘。刘玄虽然贵为皇帝,但刘氏家族并不把他视为自己的权益代言人,他们很清楚,刘玄已被绿林军和南阳豪杰控制,他并没有足够的自由意志。为刘氏家族代言的重任,落在了继承刘縯大司徒之位的刘赐身上。而要想保证刘氏家族的利益,便必须让更多的刘氏子弟官居要职。正是在这种大背景之下,一直韬光养晦的刘秀,浮出水面,被刘赐举荐为司隶校尉。在和平年代,司隶校尉位高权重,朝中文武百官(包括三公),无不在其监察及弹劾范围之内。不过如今百废待兴,刘秀名为司隶校尉,干的却是一些打杂的活——前往洛阳,整修宫府,安抚百姓,为汉室将都城从宛城迁往洛阳作前期准备。此前,刘秀为了避免朱鲔等人的猜忌和暗算,几乎完全遵循老子的教诲,“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然而,司隶校尉任命的通过,给了刘秀一种错觉,以为危险已经远去,至少他的人身安全已经不再是问题。刘秀决定走马上任,在他看来,司隶校尉并不领兵,应该不至于引起朱鲔等人的警惕,况且,刘赐举荐他为司隶校尉,乃是一片善意,他受刘氏家族的庇护之恩,此时也理当为家族利益尽自己的一份力。出于天生的谨慎,刘秀秘密将阴丽华送回新野娘家。此时,南阳地界并不清净,到处都是盗贼和乱兵,从宛城到新野,沿途危机四伏,而刘秀手中又无兵可用,只能派十数仆从扮作难民,一路护送阴丽华成行。临别,两人执手相望,刘秀心中满是愧疚和酸楚,他对不起阴丽华,他利用了她,他们的婚姻和世上大多数婚姻一样,只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发生,只有世俗,毫无神圣。阴丽华自从嫁给刘秀之后,三个多月过去了,却依然是完璧之身,刘秀为什么不来亲近她,她羞于问,也不敢问,她只知道,她已经是他的妻子,只要两人能在一起,无论刘秀如何对待她,她都将接受自己的命运。然而,新婚未久,却要骤然离分,而就在离分的前夜,刘秀仍然不肯使她的身体残缺,从而让这段婚姻完整。一念至此,阴丽华难掩伤心,虽然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刘秀全是为了她好。离别的时刻到了,刘秀扶阴丽华上车,道,一等洛阳安定,这就派人来接你团聚。阴丽华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刘秀捧着阴丽华的脸,注目良久,忽然笑道,你可不能就这样上路,太过危险。阴丽华道,为什么?刘秀道,因为你太美了。阴丽华闻言,想笑,却泪流满面。刘秀从地上抓起一把尘土,抹在阴丽华脸上,撒在阴丽华发间,妥帖之后,得意地看着阴丽华,点头道,嗯,你真丑!阴丽华破涕为笑,即使隔着厚厚的尘土,依然明艳不可方物。车队启程,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刘秀的视线。刘秀徐徐打马而回,心中并无太多离愁,他相信他和阴丽华很快就可以再见,当时的他又哪里能够想到,今日一别,重逢竟要在漫长的两年之后。再说汉军选定洛阳为都城,洛阳百姓尽皆欢欣鼓舞,自从周王朝之后,洛阳终于再次成为天下的中心。相比之下,长安上下则愤愤不平,觉得长安才更有资格成为汉朝的首都。长安吏士们自发组成“申都团”,怀着光荣和梦想,一路东进,迎接汉军,迎接刘邦的子孙回到他们祖先一手创建的都城。申都团行至洛阳,越走越失望,一路上所见的汉军,哪里有半点他们想象中王者之师的模样,军纪废弛,军容不整,看上去和流民几乎没有分别,而所谓的将军们,也居然穿着女人的衣服,头上扎着庶民才用的帻巾,既无体面,也无尊严。申都团心灰意冷,正要打道回府,忽见一彪人马行过,衣冠堂正,军容肃穆,虽然仅有百余人,却有千军万马也不敢轻犯之气象,当先一人,更是气宇英挺,须眉华丽,和其余汉军将领相比,恍如神仙中人。申都团夹道而观,感激涕零,相顾而叹,“不图今日复见汉官威仪!”①一打听,这才知道,原来是司隶校尉刘秀及其幕属。申都团久闻刘秀大名,知道他是刘縯的三弟、昆阳大战的英雄,今日一见,更胜闻名,于是皆暗暗倾心。①满清末年,一位老先生到日本游历,在国内见惯了满清的辫子、袍子、马褂,忽然在日本见到汉唐衣冠,百感交集,作文亦称《不图今日见汉威仪》。其深情与长安吏士相似,而又多一重亡国之恨也。第173节日期:2010-05-1203:38:22【第十五章,潜龙勿用】NO.3:离骚(一)洛阳,帝国版图的中心,千年辉煌的都城。洛——阳,从闭口音到开口音,完成一个伟大之名。洛——阳,刘秀念叨着,没来由地觉得不祥,仿佛他就将死在这个地方。刘秀自进驻洛阳以来,活计不可谓干得不漂亮。就刘秀的职责而言,抚慰诸县、安定百姓,这些都还容易对付,难度最大的是分配住房:从宛城搬迁过来的汉朝中央机构,都要由刘秀安排宫室办公,其次便是为各位将军大臣安顿府邸,谁该住什么地段,面积多少个平方等等。可想而知,这活注定费力不讨好,最容易得罪人。虽说都是充公来的宅子,不需花费分文,但又有谁不希望自己的宅子大一些,地段好一些呢?要知道,有级别分宅子者,基本都不是好惹的主,要么上头有人,要么下头有人,要想平衡各方利益,达成皆大欢喜,谈何容易!然而,如此硬的骨头,刘秀居然啃了下来,分配公平公正,一切按照前朝旧章,人人各得其所,即使未必能皆大欢喜,却也让不满意者无处挑剔。刘秀的工作,赢来一致好评,或曰:毕竟是读过太学的高材生,谙熟前朝旧章,可见知识就是力量;或曰:昆阳会打仗,洛阳会分房,刘秀能武能文,前途实在无可限量!就连皇帝刘玄,也觉得刘秀这位堂弟给自己脸上争了光,赞道:陈平宰肉,想来也不过如此①。赞扬声四起,刘秀这才追悔莫及,都怪他一不小心,把活干得太过漂亮。他本来就是朱鲔等人重点提防的对象,如今一时技痒,弄不好就会把自己的生命断送成一枕黄粱。十月的洛阳,天高地阔,风物爽朗,而刘秀觉得不祥。是日,刘赐邀刘秀夜饮。刘秀并未多想,以为只是堂兄弟间正常的走动交往,如约赴宴。刘赐素来器重刘秀,亲自作陪。刘赐官居大司徒,位列三公,朝中机密政务,他或经手,或预闻。刘秀精通洛阳的房地产,至于洛阳的政治内幕,则无疑刘赐更加清楚。话题从洛阳最新的政治动态开始,譬如被汉朝招降的各州郡长官,纷纷派遣使者前来朝贺,向朝廷申表忠诚。譬如最为强大的赤眉也接受了招降,其首领樊崇等二十余人已经来到洛阳,向汉室献上忠心。在刘赐的描述之下,朝廷的形势可谓是一片大好,打江山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就是坐江山的问题了。刘秀听着,感觉刘赐必有后话。果然,刘赐话锋一转,正色道,天下根基未稳,稍有处理不慎,随时可能大乱。赤眉就是一个定时炸弹,其首领樊崇等二十余人虽然到了洛阳,但部队却依然留在原地,并不解散,显然是意在观望。如何对待樊崇等人,朝中争论激烈,我建议高官厚爵,竭力笼络,勿使离叛;朱鲔等人则认为汉室得天下,赤眉并无功劳,凭什么不劳而获!将樊崇等人封为列侯,已经算便宜他们了。朱鲔大权在握,自然是他的主意更占上风,然而诚小儿之见也。一旦樊崇等人不满于仅仅获封列侯,愤而回归青徐二州,重领旧部,天下必将兵戈再起,永无宁日。再说投降之郡县,其对汉室的忠诚只停留在口头之上,不可倚仗,就像他们会背叛王莽一样,一旦形势危急,他们也会很快背叛汉室,墙头草而已。可惜绿林军和南阳豪杰,眼中只有争权夺利,心中毫无江山社稷。刘赐面色越发凝重,望着刘秀,道,如今天下,不出事则已,一出事必是大事。刘秀听罢悚然。刘赐又道,汉室虽兴,而刘氏衰微,朝中用事者,惟我一人,实难与绿林军和南阳豪杰抗争。我观刘氏子弟之中,惟你能成大器,值此国乱多事之际,你当自爱,我也将助你一臂之力。自刘縯死后,刘赐对刘秀照顾良多,令刘秀大为感激。而今日刘赐的话中,又有再度提携刘秀之意,刘秀心中疑惑,莫非刘赐对他又有了新的安排?刘秀于是相问,刘赐却并不回答,只是一味劝酒。酒残席罢,刘秀起身告辞,刘赐止道,吃些瓜果再走。说完,亲自端来三碟瓜果,一碟枣、一碟桃、一碟梨。瓜果在前,却无人伸手。刘赐望着刘秀,沉默不语。刘秀望着瓜果,神情如遭雷击。一碟枣、一碟桃、一碟梨。枣桃梨——早逃离!难道这就是刘赐对他的最新安排,让他尽早逃离洛阳这块是非之地?刘赐一定是感觉到了什么,或者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毕竟刘赐身在权力中枢,消息远比他来得灵敏。这么说来,在他自污形象、含垢忍辱、战战兢兢过了四个月之后,朱鲔等人依然不肯放过他,还是杀他之心不死,而且已经就快要动手了?刘秀内心悲愤,如同咆哮的汪洋。没有他们兄弟二人,哪里来的汉军?哪里来的汉朝?他们兄弟二人,为了汉室背井离乡,以命相博,直至家破人亡,最终换来了什么?刘縯换来的是自杀横死,而他换来的,则是一碟枣、一碟桃、一碟梨。呜呼,人性岂只丑陋而已!第174节日期:2010-05-1306:43:32【第十五章,潜龙勿用】NO.3:离骚(二)悲愤归悲愤,然而,继续活着还有劲吗?这才是最大的问题。长期的死亡阴影,刘秀累了,气馁了,厌倦了。可笑的仇恨,荒谬的纷争,如果朱鲔要动手,那就来吧,他等着,等着这无因之杀。甚至不必朱鲔动手,他自己就能解决,只需要一把小刀,就可以结束性命,了却这痛苦而纠结的一生。他只有二十九岁,依然年轻,按理说,前方还有很长的路程。然而,他却分明已经苍老,内心爬满了皱纹。在二十九岁的人当中,有谁曾取得过他那么大的成功,又有谁曾遭遇过他那么大的失败?他沐浴过最亮的光明,也潜入过最深的黑暗,他短短的二十多年,经历的事件足以超越别人的一生。如果人生就是一场自助餐的话,哪怕他现在就死,已经足以值回票价!然而在刘縯死后,他作为刘縯最爱的弟弟,没有为刘縯舍命复仇,反而选择了忍辱偷生。为了躲避死神,他向死神献上了自己的灵魂。他背叛了长兄刘縯,抛弃了礼仪道德——人之所以为人的立身之本,向仇人们微笑屈膝,仿佛他一点也不恨他们,就连阴丽华——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也成了他利用的工具。从刘縯死去的那天开始,他的生命之杯便盛满了悲伤和屈辱,而他饮下了这杯苦酒。他的嘴唇上满是罪孽。在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之后,他终于能够成功地活着,但他内心知道,活着的已经不再是刘秀,而是一个类似于刘秀的行尸走肉,面貌无异,而灵魂扭曲。如果活着意味着牺牲尊严、忘记廉耻,那这桩交易是否值得?而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如果活着本无意义,那么理性的选择就应该是,最好是不出生,其次是尽早死亡。感谢刘赐,给了他一碟枣、一碟桃、一碟梨,提醒他早逃离。然而,早逃离,那也只能逃离暂时的死亡。永恒的死亡,又有谁能够逃避?人生在世,既然必死无疑,那为什么不尽早解决?是的,在所有你寻找的东西当中,找死最为容易。然而,死亡又是一个什么东西?死亡并非东西,死亡并不存在!没有人能在活着的时候体验死亡,换而言之,没有人能够证明自己的死亡,不能向别人证明,也不能向自己证明。要么死,要么活。从逻辑上讲,这是两桩非此即彼的事件,不可能同时发生。迄今为止,也没有见到有一人可以宣称,他死而且生。他并没有要求自己的出生,可他还是来到了这个世界。他享用着属于他的时间和资源,仿佛理所当然。死去的人骂着你,fuckyou。还没出生的人也骂你,赶紧滚你妈的球。于是乎,你感到了内疚,你迷茫地活在这个时间、这个区间,你手足无措。然而,对刘秀来说,活着并非幸运。一夫未必多妻,却绝对多难。他承受了太多的苦难,如果活下去,在可以预期的未来,必将有更多的苦难。生命如同皮鞭,抽打着他的前行。普通人浑浑噩噩,没有关系,他们只是人世的观光客,就是那种走到哪里都只知道带上相机的大傻瓜,没有人对他们寄予希望,他们也不对自己寄予希望,他们只知道混吃等死,因为他们也只会这些。而他不同,他是刘秀,独一无二的刘秀。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而他知生乎?他想到了太学,他在渭水之滨,指着河水对邓禹说道,我就是这水,而我必将抵达。如今看来,他所谓的大江、沧海,依然遥遥无期,而他现在,居然还在为最基本的生存权利而努力。可是,生存的意义又在哪里?三十七岁的但丁,一个困惑的中年,带着和刘秀同样的问题,在梦中游历了地狱、炼狱、天堂,于是有了千古长诗《神曲》。在长诗的最后一句,他为世人写道,“是爱也,动太阳而移群星。”好吧,如果这是正确答案……刘秀无法停止思考,太多的念头,同时冲击着他的头脑。思考又有何用?维特根斯坦云:“哲学留下的是原样的世界。”思考,对世界既无增加,也不减少。于是,昆德拉也跟着起哄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然而,刘秀已经无法停止。他已经接近他心底最为黑暗的部分,那地方,从来没有任何人到过,包括他自己在内。在那最为黑暗、连光线也无法进入的地方,赫然是蔡少公所说的那句谶语:刘秀当为天子!他原本不信这句谶语,至少并不认真相信。因为天子之位离他远得很,他根本不能算是一位种子选手。他一直觉得天子之位应该是他老哥刘縯的。他偶尔也曾想过,万一谶语是真的,那么该如何实现呢?或许,那也要等到刘縯作了天子,再等到刘縯驾崩,然后由他继位。可是,刘縯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他又如何能够越过这两个侄子,继承天子之位?难道是通过一场血腥的宫廷政变、骨肉相残?每当这时,他便不敢再想下去。然而,刘縯死了。随之,刘秀对这句谶语的态度也发生了转变——说不定,这事果真是上天的旨意。因为在他的天子之路上,最大的障碍并非刘玄,反而正是他的老哥刘縯。而如今,刘縯一死,他最大的障碍也顺利铲除。可是,就算日后他真能成为天子,但却首先要以他老哥刘縯作为牺牲,值得吗?所以,当他在父城预感到刘縯的死亡之时,掩面恸哭,邓晨劝他,他对邓晨道,你不懂的,你不懂的。他这些不可告人的隐秘心事,邓晨当然不懂。刘縯死时,是否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当时蔡少公说出这句谶语的时候,刘縯和邓晨都在场,邓晨已经信了,刘縯是否也同样信了?如果刘縯相信他的弟弟刘秀将为天子,则刘縯的自杀越发显得悲凉,他已经知道自己是刘秀的障碍,他之所以痛快赴死,正是为了给弟弟刘秀让出道路,而他也获得了解脱,因为天子之位永远只有一个,如果他也想要,刘秀也想要,结果就只能是兄弟相残,而那是他最不忍见到的人间悲剧!而如此说来,李轶和朱鲔又何罪之有,他们并没有杀死刘縯,是刘縯自己放弃了生命,或者说,真正杀死刘縯的凶手,竟然就是他刘秀。人心从未如此光明,人心也从未如此黑暗。对刘秀来说,倘若生无意义,死则更无意义。倘若活着可耻,死则更加可耻。无论是生是死,他都将背负沉重的罪孽。他所能做的,只能是两罪相权择其轻,在罪孽中坚强地活下去。他只有活着,才能用余生来给自己赎罪。毕竟,刘縯的血不能白流,他的屈辱也不能白受。枣桃梨——早逃离!是的,他将逃离。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将在什么地方,但他将不惮漂泊流浪。未来的命运,模样隐藏于暗光,虽然道路暂时还无法看清,但他毕竟已经知道了方向。他将活下去,在他死之前。①参见《史记·陈丞相世家》:里中社,平为宰,分肉食甚均。父老曰:“善,陈孺子之为宰!”平曰:“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如是肉矣!”第177节日期:2010-06-0102:59:31【第十六章,飞龙在天】NO.1:出洛阳记 这段祷词写在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