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期:2010-03-2602:45:10【第十二章,昆阳大战】NO.6:自摸(有修正)王兴死的当晚,王邑一个人在昆阳城下静静坐了一夜,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沉默于夏夜和星光。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夜想了些什么,但所有人都发现他这一夜苍老了许多。昆阳攻守战进入到了第六天,汉军忽然发现,官兵的攻城开始变得疯狂。空中有云车,地面有冲輣,地底又挖地道,在一切可以冲锋的地方冲锋,在一切能够打洞的地方打洞,各州郡太守亲自督阵,退后者立斩!箭矢如暴雨,一刻不停地向昆阳城中倾泄,仿佛全世界所有的箭,在所有的时间,都落在昆阳城这不足四平方公里的土地。城中人根本出不了门,万不得已要取水做饭,还得先拆下门板,背在背上,这才敢前往水井提水。官兵的攻击昼夜不息,一浪接一浪,连绵不绝,无休无止。而汉军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已经接近崩溃。官兵可以分批轮换,以保证充足的休息。而汉军将士却只能连轴转,一刻也不敢松懈。极度的疲劳,加上极度的紧张,把汉军将士推入深深的绝望,他们仿佛身处索多玛城,面对神之怒火,天罗地网,无处可逃。然而,他们并不甘心,我等何罪之有,为何要承受这些?王凤见再继续抵抗,已经不是和官兵过不去,而是和自己过不去了,于是对王常道,“城早晚必破,不如早降。”王常无奈,只得同意。闻昆阳欲降,王邑下令军队后撤三里。王凤单骑而出,直入官兵营中。王邑极尽夸耀之能事,命百万大军闪开一条十里长道,王凤每走一步,百万大军便报以一声震天大呼——降!王凤手捧降书,眼观脚下,紧步快行,十里长道走罢,已是汗湿重衣。入得中军帐中,但见早有盛筵摆下,官兵诸将悉数出席,排场浩大,帐内遍陈奇珍异宝,金碧辉煌,舞女歌姬,皆是天下绝色。王凤毕竟是草莽出身,没见过太多世面,今日亲眼目睹皇家的气派与奢华,神色间不自觉地流露出艳羡和谦卑。王凤膝行而前,递上降书。王邑看了看,不置可否,指着遥远的末座,道,“坐。”在巨大的压迫感之下,王凤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他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投降之后,一了百了。他解脱了,自由了,终于不用再徒劳地战斗,终于不用再在炼狱中煎熬。官兵诸将也无不喜形于色,他们早就受够了攻城之苦,昆阳主动投降,实在是最好不过。严尤更是激动得老泪纵横,这下大军终于可以进发宛城,宛城有救了,新朝有救了。王凤落座之后,王邑远远问道,“你现居何职?”王凤谦恭答道,“忝居成国上公。”话一出口,自己先不免有些羞愧起来。在今天这个场合,报出自己的上公官衔来,显得如此荒谬和底气不足。王邑大笑道,“这么说,你是上公,职位还在我之上。我应该向你投降才对。”众人哄笑。王凤大窘,连称不敢。王邑懒洋洋又问,“叫什么?”王凤道,“微臣姓王名凤。”说完,灵机一动,又补上一句,“有幸和大司空同姓,说不定五百年前还是一家呢。”诸将一片低呼,暗骂王凤画蛇添足,这多余的一句话,很可能就会把事情搞砸。要知道,王邑向来以自己的贵族血统为自豪,王凤如此不识趣地攀附,正犯了王邑最大的忌讳,他是根本耻于与贱民为伍的呀。王邑惊奇地哦了一声,顿时来了兴致,马上说道,“是吗?那咱们得好好排排家谱。”说完,戏谑地望着王凤,又道,“不如我先来自报家门。我这王氏,乃是远古黄帝之后,距今何止五百年?黄帝八世孙虞舜,五帝之一。虞舜之后妫满,周武王封为陈侯。妫满十三世孙陈完,为齐桓公之卿。陈完十一世孙田和,称齐王。传至齐王田建,为秦所灭。项羽起兵,封田建之孙田安为济北王。田安失国,齐人仍称以王家,于是易姓王氏。田安尊孙王贺,汉武帝时为绣衣御史,即当今天子与在下之曾祖父也。”王邑说罢,满饮一杯,傲慢地打量着王凤,道,“那么,阁下的祖上呢?”王凤万没想到自己一句套近乎的话,王邑竟然较上了真。王凤祖上几代,都是下等平民,毫无可夸耀之处,再往上则无从查考。突遭王邑反问,王凤只能汗颜答道,“臣世代草民,岂敢和大司空这样的帝系贵胄相比。”王邑冷哼一声,这还用说。又道,“既然投降,有何要求?”王凤道,“但求活命,焉敢再有他求!”王邑站起,背过身去,道,“投降不许,回去继续战斗!身为大将,就应该死于战场,我将成全你的荣誉!”说完长袖一挥,送客。诸将闻言唏嘘,失望之色,溢于言表。这就好比打麻将,对手已经放铳了,你却偏不赢,非要自摸不可。而实践已经一再证明,放铳不逮,必有后害!诸将不肯甘心,他们实在不愿意再冒死攻城,于是公请严尤出面,劝王邑收回成命。严尤勉强而行,王邑听完严尤来意,苦笑道,“我不肯受降,难道连你也觉得费解?”严尤道,“老臣大致能猜到一二。”王邑叹道,“昆阳只要早一天投降,我一定答应。偏偏晚了一天,晚了十二个时辰,于是一切都晚了。王兴死了,皇帝仅剩的独子死了,就死在我的军中,就死在汉军手上。皇帝本欲立王兴为太子的,而他竟死了。你说,我该如何向皇帝交待?我是百口莫辩,千身莫赎啊。”说完,王邑低下头,沉默良久,这才又接着说道,“王兴之死,我都没敢向皇帝通报,更不敢将他的尸体送回长安。我不是不想受降,是不敢受降呀!为今之计,只能尽屠汉军,为王兴报仇雪恨,再变昆阳为昆陵,将王兴就地安葬,一如古代名将殉身疆场之礼,这才有望获得皇帝的原谅。”王邑的语气越发低沉,凄凉笑道,“一天,嗬,就晚了一天。”严尤久事王莽,对于王莽的了解不在王邑之下。王莽的儿子,他自己杀没事,别人杀却绝对不行。尤其是王邑,地位极其敏感,几乎帝国所有的军力都掌握在他手里,本来就容易遭到王莽的猜忌,加上王邑只有三十九岁,是帝国皇位的潜在继承人,而帝国的第一继承人王兴就死在他的军中,于是更加会让王莽朝着黑暗和阴险的方向浮想翩翩。以王莽多疑的性格,王邑一旦受降,王莽必然会认为王邑和汉军早有默契,甚至是故意合谋害死王兴。王邑不是不想受降,是真不敢呀。严尤望着王邑,目光充满理解和同情,虽然他们在军事上观点相左,但终究是一朝之臣,伴君如伴虎的滋味,两人都有着最切身的感受。再说王凤投降不许,欲哭无泪,怀着一颗屈辱绝望之心,怏怏返回昆阳,经过十里长道时,百万官兵继续鼓噪——不降!不降!王凤头脑空空,恍如未闻,径自入城,王常等人围住,焦急问询。王凤摇摇头,道,“我等不死,王邑绝不罢休。”众人闻言,抱头痛哭。王常勉强安抚众人,道,“别忘了,我们仍有希望。”众人抬起泪眼,齐望东方。在那里,有着刘秀和其余十二骑士,他们会归来吗?如果会,他们又将如何归来?第145节日期:2010-03-2701:22:31以下五节基本原文。可跳过。NO.7:援交人心也是一昆阳,攻防拉锯,昼夜不息,其严峻有以似之,其危急有以似之。上帝与魔鬼交战,人心便是战场,于是有善恶美丑,于是有是非恩仇;于是有阴晴圆缺,于是有高低肥瘦。神魔交战,胜负无常,人心因也无常。而每逢大关键大转折大决断之时,神魔之战便越发惨烈,成兮败兮,神兮魔兮,往往只在一念之差而已。且说刘秀十三骑自突围之后,片刻也不敢耽搁,直奔郾城、定陵。郾城和定陵的守将们,见了刘秀等人,都尴尬地笑着,预先在脸上堆出抱歉的表情。他们也一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王邑正率百万大军围困昆阳,刘秀等人的来意不问可知,定是要搬他们去当救兵。然而,形势明摆着,真要去救昆阳的话,那和去送死又有什么分别?寒暄已毕,守将们直言不讳:“诸位既然已经来了,那就住下,昆阳也别回了。谁也不知道现在昆阳形势究竟怎样,说不定城早就破了,又或者,王凤等人早已投降,那咱们去也白去。退一万步说,就算昆阳仍在坚守,不怕说一句长敌人威风、灭自己志气的话,就凭咱们这点人马,救也是白救,反而将自己赔了进去。反正诸位已经逃出来了,何必再回去送死?”经守将们这么一说,宗佻、李轶等人也不免动摇。在他们突围之时,确曾热血沸腾,为了胜利,不惮牺牲。然而,一路行来,风餐露宿,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醒悟到活着之珍贵,死去之可惜。况且守将们所言,于情于理,都交待得过去,于是都不说话,作默认状。没错,当他们离开昆阳时,曾面对城中八千将士,指天为誓,许下一定归来的承诺。然而,承诺和车票一样,当时没有兑现,过期便可以做无效处理。见众人态度都无比暧昧,说白了,就是不想到昆阳送死,刘秀大感愤怒。然而,愤怒并不足以解决问题。此时最重要的,不是谴责,而是说服争取。所谓齐心协力,只有先齐心,然后方能协力。刘秀起身,大声言道,“今日诸君爱惜性命,不救昆阳,他日诸君有难,谁还肯舍命来救你们?”众人忽遭质问,惊愕不堪。刘秀厉声再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王邑率百万大军前来,今日灭昆阳,明日便灭郾城、定陵。诸君逃过今日一死,难逃明日一死。就像诸君是昆阳的希望一样,昆阳也是诸君之希望。诸君非救昆阳,实自救也。”刘秀面相颇显年轻,二十九岁的人,看上去只如弱冠少年,但这一怒之下,竟有凛然不可犯之威。众人为刘秀气势所慑,皆低头不能答。刘秀说完软语,再撂硬话,道,“我等今日前来,并非请求诸君,而是命令诸君。骠骑大将军宗佻,官职最尊。请骠骑大将军下令。”闻听此言,众人都看向宗佻。宗佻抚须长叹,道,“死则死也,终不可失信背义。诸将听令,即刻发兵前救昆阳。有抗命不从者,斩!”诸守将在郾城、定陵经营多时,聚敛了大量财物,贪惜不舍,建议分些兵卒留守。刘秀怒斥道,“分兵留守,你们防谁?防王邑吗?你们以为王邑是来抢钱的?王邑是来要命的!今若破敌,珍宝万倍,要多不少;倘若战败,首级无存,何财物之有!”于是尽发士卒,得众近万人,急速奔赴昆阳。再说昆阳这边,王凤等人投降居然不许,由失望而生愤怒,由愤怒而生勇敢,既然必死无疑,生命的算术开始变得无比简单——在死之前,杀一个保本,杀一双就赚。于是作殊死抵抗,与汝偕亡!他们要用行动证明,王邑之不接纳投降,是一个何其傲慢而愚蠢的决定。NO.8:石头记不知多少万年前,一颗碎石从天鹅座出发,漫游于茫茫宇宙之中,穿越真空和寒冷,穿越黑暗和星系,它寂寞着,荒凉着,以为将永远如此漂流下去。后来它闯入银河,进入太阳系,接着又发现了地球。它没爹没娘,干什么事也用不着同谁商量,而地球的引力又让它无比冲动,它想了一想,决定撞上去,给自己一个了结,反正只是一堆无机物,撞了白撞,没什么好觉得委屈的。于是一头冲进地球大气层,在剧烈的摩擦之下,它开始瓦解燃烧,迸发出巨大的光亮。此时的中国,正值公元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八日深夜。昆阳城中的守兵,在成功捱过白天官兵的猛攻之后,正睁着充满血丝的双眼,枕戈待旦,准备天亮之后继续死战,忽然见到天空中璀璨的光芒,顿时精神一震,惊叫道,“流星!”同一时间,官兵营中也传出一阵欢呼之声。这一刻,城内城外,不分敌我,在这不期而至的天外来客身上,感受着共同的雀跃和欣喜。对双方而言,这都是多日以来难得的片刻快乐。他们向流星许着愿望,祈祷自己的长久生存和对方的迅速灭亡。这让流星苦恼不堪——地球就是事多,人类就是麻烦,理由一大堆,而谁又错过了谁。这两种许愿,根本就不可能同时实现。东坡有诗:“若使人人祷辄遂,造物应须日千变。”然而,就算造物肯屈尊迁就人类,让每个人的愿望都能实现,我们也很难想象,这个世界究竟是会更美好,还是会更糟糕?快乐转瞬即逝:流星并不曾在空中燃烧殆尽,而是变成一个大火球,呼啸着直冲而下。人们开始悻悻地抱怨起来:地球那么大,为什么偏砸亚洲?砸亚洲也罢,亚洲那么大,为什么偏砸中国?砸中国也罢,中国那么大,为什么偏砸昆阳?人们抬头仰望,想躲已经来不及,只能一赌运气。天塌下来,有个高的先顶着,可火球砸下来,倒霉的又该是谁?火球是无辜的,它并没有预设立场,而且它总得砸在某个地方,于是直落官兵营中,火光赫然照天,大地为之战栗。官兵在一阵混乱之后,清点人员,并无伤亡,大庆幸,看火球所落之地,有一酒杯大的洞,极深,星在洞中,荧荧然,良久渐暗,却依然炽热得无法接近。又久之,乃掘洞,深三尺余,得一圆铁石,如葫芦大小。火球虽未造成人员伤亡,但却给官兵的心理造成了微妙影响,似乎冥冥之中,老天并不愿站在他们这一方。第二天,又有不可思议的怪事发生,白日黑云,自空中笼罩而下,方圆数十里,不见阳光,云如坏山,直崩而下,官兵吏士大为惊恐,纷纷狼狈伏地。黑云离地不足一尺,这才渐渐散去。云开日出,又是朗朗乾坤,而在官兵心中,却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占卦曰:“云如坏山,其下覆军杀将,血流千里。”官兵士气沮丧,都不愿再在昆阳滞留,以为此地大不祥。眼看军心动荡,流言四起,王邑大怒,召集诸将,训斥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继续给我死攻昆阳!”NO.9:宛城之降昆阳黑云崩塌的次日,宛城大开城门,向刘縯无条件投降。宛城作为南阳首府,城防坚固,加上守将岑彭的出色指挥,在汉军十万主力的狂攻之下,足足苦撑了四个多月。按理说,四个多月都撑了过来,而王邑的援兵又遥遥在望,最黑暗的时期已经过去,黎明的曙光即将来临,岑彭等人又怎会忽然放弃抵抗,选择投降?无他,宛城已然山穷水尽,实在等不及迎接黎明。三个月前,宛城便已陷入食物危机,将士每日只能分米一勺,和着树皮煮食。两个月前,连这种待遇也没有了,只能开始杀战马充饥。战马杀完,再吃老鼠、虫豸。到了最后,城中能吃的都给吃了个干净,只剩下人。于是吃人,先吃妇人,然后是老人和孩子。这是怎样的惨剧!被吃的人固然很不开心,而吃人者又何尝高兴?人皆有恻隐之心,对于动物,尚且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更何况是啖食同类,有鼻子有眼,有胳膊有腿?被吃者死不瞑目,而吃人者也将永远活在巨大的耻辱之中。然而,为了活下去,为了继续抵抗,只能百无禁忌,可以踹寡妇门,可以刨绝户坟,而又何惮于吃人?盼望着,盼望着,朝廷的援兵终于来了,以为看到了希望。然而,谁又曾料想,堂堂的王邑,居然和小小的昆阳怄上了气,死困昆阳,非要先把昆阳拿下不可。岑彭等人哀莫大于心死,觉得自己被彻底地抛弃和忽视了。昆阳的战略地位,怎么配和宛城相比?你可以先拿下昆阳,但坐拥百万大军,哪怕分个十万八万过来援救宛城也好啊,然而不肯。第146节城中只剩下一千余人,人心散了,城也没法守了,岑彭唤来众人,道,“大司空贪昆阳之小利,迟迟不来援救宛城,连分遣一军前来也不肯,此诚可寒心也。宛城能坚守至今,我以诸君为荣。对于朝廷,我等已竭尽所能,自信无愧于心。我等吃人,有大罪在身,而死者不能白死,我等理应因此惜命。不如降。”众人皆从。岑彭开城而降,刘縯大喜,为得宛城而喜,更为得岑彭而喜。汉军诸将群情汹涌,皆欲杀岑彭而后快,这小子可把咱们害惨了,因为他,咱们耗了多少时间,死了多少兄弟!刘縯力排众议,道:“岑彭,郡之大吏,执心坚守,是其节也。今举大事,当表义士,不如封之,以劝其后。”杀一个岑彭事小,而由此引发的连锁反应则很可怕,从此之后,汉军所到之处,恐怕只会遇到殊死抵抗,再也没人愿意投降。诸将醒悟过来,这才饶却岑彭。刘縯于是封岑彭为归德侯,纳于自己帐下。刘縯攻克宛城,正欲挥师北上,解昆阳之围,淯阳大本营忽有诏书传来,命刘縯就地屯兵,修缮城池,等待迎接皇帝刘玄。刘縯怒掷诏书,道,“昆阳众将士并力死守,拖住官兵百万大军,我等这才能够专心攻下宛城。今弃昆阳将士于不顾,无异禽兽之行!”刘縯之愤怒,除了不忍让昆阳将士自生自灭之外,更因为他知道刘秀也在昆阳,那是他在世上唯一的弟弟了,当初是他送刘秀上的前线,现在他要去接刘秀平安归来。刘縯抗命的决心已定,正要下令三军开拔,又有诏书从淯阳大本营而来,同样的内容,同样的命令。淯阳大本营仿佛知道刘縯有意抗旨似的,短短两个时辰之内,使者不绝于道,先后发给刘縯十道诏书,将命令一再重申。不断重复的诏书,终于将刘縯的决心击溃,事到如今,他所能做的,便只有遥望昆阳,为刘秀祈祷。NO.10:桃花源中人同一日,新野邓府之内。今年的桃花开得格外迟,似乎是为了补偿人们的久等,桃花加倍盛放,一树一树堆满,异常灿烂。花朵缤纷淡雅,枝条强劲黝黑,怪异的对比之下,花瓣更显柔弱,仿佛单眼皮的女生。邓奉站在花前,雨后的阳光从背后照来,落在他身上,落在花朵上,也落在不远处阴丽华的身上。天下战乱纷扰,此间却是难得的一方净土,悠远宁静,与世无争。美丽的少年少女和花儿们,构成一幅令人眼满心足的景象,倾诉着人间之美好,而这世界仍有存在之必要。这是两人的私密乐园,从小到大,他们在这乐园中消磨过无数美好时光,一起玩耍,一起成长。每当桃花开放时,邓奉都会给阴丽华编织一个花冠,为她加冕,称呼她为我的公主、我的女王。而如今,一切都在悄然改变。时间的逃逸向来高明,高明得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只在转眼之间,他们便已告别了短暂的童年。当邓奉将花冠再次替阴丽华戴上,阴丽华虽未拒绝,却轻叹一声,道,“我们都已成人,不再适合这样的游戏。”一时间,邓奉满心沮丧,备受打击。以前这个游戏,总能博得阴丽华的欢喜,一对小儿女,可以因此傻笑得满地找牙。然而,人一长大,规矩多了,禁忌多了,快乐也就少了,甚至是免了。可是,为什么不能继续再像孩子一样,为什么要让自己顺从于那些莫须有的条条框框?耶稣晓谕门徒道,“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断不得进天国。”对小孩来说,人间便是天国,饭菜都是香甜,空气都是清新,天空都是蔚蓝,日子都是新鲜。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回到童年,那么阴丽华便将一直陪在他的身边,不会走远。阴丽华察觉到自己的无情,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邓奉,只好信手抚琴。然而,今天的她,显得心事重重,烦躁不安,未成曲调,便辍手不弹,出神望着远方,喃喃自语,“他在昆阳,不知怎样?”邓奉所有的幸福和满足,随着这一声细语,瞬间被击得粉碎。阴丽华口中的他,指的正是刘秀——她未来的夫君。这让邓奉再一次意识到,她即将嫁为人妇,她陪伴他的日子已然不多,他拥有她的过去,而刘秀将拥有她的未来。邓奉望着阴丽华,眼神焦灼而痛苦。是的,她有着无可争议的美丽,然而,她的心却并不在这里。她当着他的面,肆无忌惮地想念着刘秀,为刘秀的命运而时刻担忧。也许,应该往好的方面去想,她不曾嫁给一个庸俗之辈,刘秀是一个不错的归宿。然而,邓奉依然妒忌,他们毕竟只见过几面而已,刘秀了解她吗?刘秀能让她快乐吗?刘秀对她会有爱情吗?当然,阴丽华这样的女子,谁又会不爱呢?可是,这些爱都只是为了占有,而非奉献。阴丽华从不忌讳在他面前谈论刘秀,显然只是把他当孩子看,当兄弟看,甚至是当闺蜜看。她总是对他开着玩笑,我就要离开你了,我们以后就会很少见面了。你会想我吗?因为我会想你的。而这些玩笑多么残忍,她又怎能如此狠心?一个人太过英俊,往往总会比较无情,邓奉便是如此。不管有多少女子痴迷于他,非他不嫁;不管有多少男子愿意变为女儿身,任他糟蹋;而他总是神情冰冷,毫不动心。唯有无情,方能专情,一旦认真,便将以燃烧毁灭为最终命运。他想,他是爱她的,只是不敢确定这份爱究竟能有多深。他只知道,她越在身边,他反而越想她想得厉害——我总是通过自己想念你,却永远无法通过你想念自己。然而,该如何诉说?我所以英俊,并非自己愿意,只因为你会看着欢喜。我所以无敌,不是为了欺负人,而是为了保护你。天地虽大,而我只愿意守着你,哪里也不去。壮丽江山、功名尘土,都与我无关,也非我所期盼。你看那山峦吻着天宇,河水涟漪偎着涟漪,花儿在一起和睦相处,姐姐怎能鄙弃弟弟?阳光拥抱着大地,月光亲吻着海波,这一切还有什么价值,如果你不吻我?NO.11:情场中人时间流动如水,而人却无法自在如鱼。潮湿的空气,从鼻腔一直滋润到肺里,深呼吸,带来的既是强烈的存在感,又有强烈的虚无感。邓奉眼望桃花,满心却只有阴丽华,她虽飘渺,却足以成为他的依靠;她虽娇弱,却足以成为他的城堡。真的不能一起吗?毕竟,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只有那轻如鸿毛的一纸婚约而已。然而,轻重只是相对而言。五行山虽重,并不能镇住孙悟空,真正让孙悟空动弹不得的,反而是如来佛那一张金字压帖。金字压帖虽轻,却有大法力在。一纸婚约,同样有其大魔力在,它代表着两个家族间的庄重承诺,揭不开,撕不脱。邓奉将自己的愤怒,归罪于阴氏家族。是他们为阴丽华许下了这门亲事,他们看重的是自己的面子,而并不在乎阴丽华是否真正快乐。这些老人,他们的来日已经无多,还偏要以折腾后生为乐。他们自以为真理在握,证据就是吃过的盐很多,论点就是麻木照样过活,于是心安理得地安排着子女的命运,既不反省自己是否会偶尔眼光失准,更不担心是否会被子女怀恨。关于这门婚事,邓奉总是一厢情愿地以为阴丽华是被强迫、被牺牲,并对她寄予深深的同情——人一旦成长,便无法不变得残忍,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在众多的义务和压迫下,开始对自己不负责任、漠不关心,至于宝贵的生命,也不再是为了经过,而只是为了完成。然而,且请长久凝视镜子中的自己,着衣或裸体随意,关键是看着自己,那可是可怜的转瞬便逝的小玩意!邓奉不得不这么想,这是他活下去的全部希望。风吹过,花瓣迎空飞舞,体态轻盈,暗香浮动。天色向晚,寒意渐起,阴丽华拢衣而立,暗暗拭泪。邓奉见状,于心不忍,道,“你想让我去昆阳看看吗?”阴丽华又惊又喜,“你真愿意去?”看着眼前的明媚笑靥,邓奉心如刀割。你担心刘秀死在昆阳,难道你就不怕我也会死在昆阳吗?在隐秘的内心深处,邓奉暗暗期望刘秀战死昆阳,刘秀一旦战死,婚约自然作废,一切障碍不复存在,阴丽华将再次属于他。然而,阴丽华的要求,他怎能拒绝?为了她,他不惜一切,包括拯救情敌。邓奉尚未回答,阴丽华却已马上说道,“不,你不能去,昆阳形势太过危急。无论如何,我不能再失去你。”然而晚了,伤害已经造成。邓奉掩饰着内心的痛苦,大笑道,“不用担心。我也该出门走走了。太久没出门,群众们都开始有意见了。”他还能怎么做?他只能以毒攻毒,不断地用更大的失望和痛苦来代替现有较小的失望和痛苦,就像滚雪球,或者非法集资的链条。明知太过危险,明知终有崩溃的一天,但无所谓了,反正他已然身处绝境,而结局仿佛注定,他只能目送她慢慢淡出他的生命。桃花在手,轻如泪,红如血。感恩,小到一碗稀粥,大到一场爱情。第147节日期:2010-03-3003:34:56【第十二章,昆阳大战】NO.12:战场中人(后半增补)六月初一,昆阳攻守之战的第十一天。王邑面对已是断壁残垣的昆阳,意气甚逸,一切只是时间问题,针对部属之厌战心理,乃作如下晓谕:尔等乃空前绝后之大军,亘古未有之伟力,功勋已为尔等备下,只需伸手来取。荣耀已为尔等降临,而且与日俱增。此刻无需心急,且慢慢享受征服之乐趣。我不会变着法地虐待你们,没有敌人,我会和你们一样高兴,我不会硬去拉几个敌人来,塞到你们中间,让你们杀个你死我活。天下太平,大家开心。赌钱吃酒养老婆,三者备也;齐家治国平天下,一以贯之。随行的政府官员感激涕零,匍匐在地,小心启奏道,“大将军,我们把天地煮来吃了吧。”对这个建议王邑嗤之以鼻,你到哪儿找那么大的锅去?昆阳城内的汉军将士,在求生不得之后,已是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心理学中有所谓的疲乏律,他们已承受了太多恐惧,如今反而不再恐惧。他们彼此鼓励,勇气用之不竭,顽强地迎击来犯官兵,当战争成为一种习惯,人反而无比坦然:只要能比官兵晚一秒死去,我们也可以大声宣告,我们赢得了胜利,然后各自托梦给倚门而望的亲人,告诉他们,我们胜利了,我们将永远胜利。再深入地幻想一下,援军终归会来,他们已经在路上了。他们带着粮食和美酒、鸡鸭牛羊,戏班子、说书的,还有那个以风骚和浪叫闻名于整个京城的青楼妓女。也正是这一天,刘秀带着他的承诺以及从郾城、定陵搬来的数千援兵,如约返回昆阳。翻过最后一道山岗,居高远眺,郾城、定陵诸将顿时傻眼,心中一分是喜,九分是惧。喜的是昆阳城居然仍在坚守,惧的是官兵竟然如此之多:但见昆阳城外,黑压压铺满大地,旗帜蔽野,埃尘连天,钲鼓之声闻数百里。如此阵势,看看都让人发虚,这可是冷兵器时代,这么多官兵就算站着不动,任你砍杀,砍到刀卷刃、手抽筋,也杀不过来啊。这仗怎么打?没法打。刘秀也是大吃一惊,他突围时没这么多人呀,殊不知,那时抵达昆阳的只是官兵的先头部队,如今官兵悉数集结,规模和气势自然加倍恐惧。诸将心灰意冷,说,此间乃死地,不如回。刘秀在最初的心惊过后,细细看了官兵阵势,大笑道,身处死地者,非我等,乃王邑也。诸将不解,问道,刘将军何出此言?刘秀扬鞭一指,道,官兵围攻昆阳,有如大饼铺开,取重重包围之势,此乃满月之阵也。然而,满月之阵本是防守之阵,乃是身陷敌人重围之后,不得已而收缩自保,内无后顾之忧,而锋芒一致向外。王邑在昆阳坚城之下布此满月之阵,可谓是自置于死地,昆阳未曾攻下,则满月之阵中空,此阵命门,已在我军之手。我等进击于外,而昆阳守军反攻于内,两路齐进,内外冲溃,满月必变残月,残月必变月食也。刘秀一番言辞,诸将不为所动,阵法什么的他们不懂,但他们很明白,这一仗怎么看都是飞蛾扑火,吉少凶多。刘秀见诸将无意出击,于是叹道,奇功唾手可得,而诸君却欲不战而退,窃为诸君可惜。诸将好奇心起,道,请刘将军言之。刘秀道,王邑顿兵坚城之下,连攻十日不克,师旅老弊,军心疲惫,此一可战也;官兵大多仓促募集,其心不齐,其志各异,未经战阵,号令不习,虽有百万之众,其实难堪一击,此二可战也;官兵曝师旷野,无险可据,此三可战也;官兵列营百数,阵势紧凑,不留余地,其调动响应必然迟缓,此四可战也;昆阳城坚守至今,其中必然尚有数千将士,此五可战也;官兵尚且不知我等之来,敌明我暗,此六可战也;官兵布下满月之阵,呆滞笨重,而我等轻骑健卒,灵活机动,此七可战也;我等一旦攻击,官兵不知虚实,必以为宛城大军来袭,定然疑惑不安,军心浮动,此八可战也;官兵虽众,但只要我等兵力集中,击其一隅,局部便能以多战少,此九可战也;官兵防线长达数十里,我等以侵扰战术,不断易地而战,屡积小胜,终成大胜,此十可战也。刘秀舌灿莲花,诸将将信将疑,亏你刘秀想得出,一口气便编排出十大理由,真是难为!嘴上谈兵何其容易,然而理论归理论,实际归实际,一旦交战起来,就等于先把自家性命抛了出去,万一收不回来,后悔都来不及。刘秀见诸将仍是狐疑不安,慨然道,“人可以战死,不可以吓死。我等日夜兼程,既已来昆阳,无论如何,终须一战。倘若一战而败,再退不迟。我愿先行,为诸君开路。”诸将见刘秀主动请缨打头阵,无不大喜,道,“刘将军请,我们会暗中保护你的。”刘秀也不多话,径领步骑千余,奔下山岗,向着百万官兵直冲而去。在中国气象史上,当时乃是较为寒冷之时期,然而毕竟已是六月盛夏,炎阳炙烤大地,空气中满是欲望和焦虑。昆阳战场,三方聚齐:王邑,约五十万兵力;昆阳城中,兵力剩下五千余;刘秀,兵力八千余。整个帝国已经屏住了呼吸,期待着即将开场的大戏。第148节日期:2010-03-3103:23:06【第十二章,昆阳大战】NO.13:初试锋芒(有修正)昆阳城,地处两水之间,城北为滍水,城南为昆水。十二天前,刘秀正是从昆阳城南门突围而出,涉昆水而过,折向东方,前往郾城、定陵求援。如今,刘秀率步骑千余,自山岗猛冲而下,走的仍是同一路线,直奔昆阳城南。步骑冲驰正急,眼看离昆水只有半里之地,刘秀却忽然勒马不前,下令安营结阵。部下军士皆困惑不已,问刘秀道,“我等既然追随将军,生死早已置之度外,理应一冲到底,直捣敌阵,何故半途而废?”刘秀遥望昆水对岸的敌营,神情严峻,道,“我等不必主动赴敌,官兵自会前来邀战。”昆水在不远处静静流淌,水清见底,波光安详。刘秀望着昆水,心却忽然回到了太学,回到了长安城边的渭水,他在水边向邓禹慷慨言说:“我就是这水,而我必将抵达!”那时他正年轻,被激情蒙蔽着眼睛,不相信世间会有命运。七年之后,他率领着一千多骑兵步卒,策马于昆水之滨,迎战几乎不可能战胜的百万官兵,水依然是水,不变的氧化二氢,命运却已不容否认。他用了二十九年的时间,终于第一次站在了命运面前。胜则名垂青史,败则尸骨无存,两者不可得兼,这既是命运之无情,更是命运之庄严。此时的刘秀,名义上仍是偏将军,但却已经成了事实上的主将,这是属于他的战争,这也将是属于他的命运!再说刘秀驻军昆水,早有探子飞报王邑。王邑正与严尤围棋,绞杀正酣,随口问道,“来了多少人?”探子答道,“千余人。”王邑皱眉道,“才这么点人马。为首之将是谁?”探子答道,“其人七尺许,须眉甚美,不知是谁。”严尤在一旁道,“此必刘秀也。”王邑一愣,刘秀?这名字耳生得很。严尤道,“刘秀,乃刘縯三弟。”王邑哦了一声,又问道,“此刘秀在汉军中现居何职?”严尤答道,“太常偏将军。”王邑自语道,“官衔居然如此之低?”说罢,手敲棋子,陷入沉思。昆阳久攻不下,官兵诸将无不怀愧在心,闻听刘秀前来,而且才千余人马,正是立功的大好时机,于是纷纷向王邑请战。王邑伸手指点诸将,大笑道,“轻浮,轻浮!”说完,问诸将道,“倘若给你们千余人,命你们前来和我百万官兵交战,你们敢不敢?”诸将摇头,不敢。王邑道,“你们不敢,刘秀凭什么敢?”诸将拍马道,刘秀想必是觉得能够死在大司空手上,虽死犹荣。王邑面色一沉,道,“依我看来,刘秀后面,必有大军。”诸将恍然大悟,还是大司空见识高远,就是说嘛,没有大军在后面撑腰,刘秀哪来这么肥的胆,敢以一当千,向官兵叫板!王邑道,“我攻昆阳,已逾十日,犹不能下,可谓大错。为今之计,索性来他个将错就错,利用昆阳作饵,引诱汉军来救,我则以逸待劳,围城歼援。”诸将闻言,无不称妙,即使是惯和王邑唱对台戏的严尤,也不由得微微颔首,王邑此前的那些昏招,譬如不肯救援宛城,拒绝昆阳投降等等,因了围城歼援这一策略,此刻都显出妙味来了:留住昆阳,把昆阳变成一个无底洞,诱使汉军不断派兵来救,然后凭借官兵绝对的兵力优势,在野战之中,将汉军援兵渐次吞噬干净。王邑再道,“所谓战略,也是因敌而设,因敌而异。围城歼援,对付赤眉不会奏效,对付汉军却正好恰当。赤眉胸无大志,流窜游击,一见官兵,辄遁逃而去。汉军则不同,汉军主帅刘縯,一时枭雄,观其用兵,攻城略地,步步为营,显然志在天下,定会寻机和我军正面决战。”王邑再道,“然而,想诱使汉军和我百万大军决战,便必须要给汉军以决战的勇气,让他们看到胜利的希望。”说完,王邑看着荆州牧扁祁等人,又道,“在此,必须感谢荆州的大小官员和将领,是你们让汉军连战连胜,纵容汉军横行南阳颍川,从而大大毁坏了官兵名声,助长了汉军骄气。”扁祁等人听着王邑的明褒暗贬,皆面红耳赤,恨不能尸解而去。王邑捋须大笑,又道,“此次来援汉军,仅千余人,为首者刘秀,也只是一个太常偏将军。此必是前来试探虚实,后面定有大军接应。咱们得给他们尝点甜头,不能把他们吓跑了,更重要的是,要把后面接应的大军引诱出来,与我决战。”说完,掷下令牌,道,“偏将徐庆听令,命你领步骑三千,前往迎战,只许败,不许胜。败则大功一件,胜则军法论处。”徐庆大喜,这活儿我爱干,美滋滋地接令而去,领步骑三千,直奔昆水。汉军远远望见徐庆杀来,个个手痒难耐,只等刘秀一声令下,便要迎上厮杀。刘秀耀马阵前,拔剑高举,高声训道,“此乃首战,有胜无败。一切听我号令,等官兵半渡昆水,方可出击!”徐庆领兵,奔驰如飞。刘秀大吼,稳住!徐庆等人渐近,已经趟入昆水。刘秀再次大吼,稳住!徐庆三千余人,一半将将登岸,一半尚在水中,刘秀长剑一指,大吼,击杀!一马当先,直冲前去,汉军齐声呐喊,狂奔而随。徐庆领兵来战,不求胜,只求败,心想这还不简单,走走过场就行了,可他哪里想到,人家刘秀根本就不配合,一上来就玩真的,如猛虎下山,一通冲锋。刚刚登岸的官兵,顿时被杀得七零八落,回身便逃,又与尚在昆水中的官兵碰撞践踏,自相残伤。官兵大败,徐庆溃散回营领功,然后这事就变得很怪,连徐庆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是故意败了,还是真的败了。汉军清点战场,斩首数百级,缴获战马二十余匹。刘秀命每一匹战马驮一名官兵尸首,尸首上插旗帜一面,上书血字“宛下大兵到”,悉数放归官兵大营。战马识途,涉过昆水,径回本营。沿途官兵望着马上惨烈的尸首,斗志因之沮丧,见到旗帜上的血字,神色难掩惊惧。战马回归本营,有人前来卸下尸首,将战马牵回马棚。战马们并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已经死去,它们兀自饮水食草,积蓄气力,等待着主人的驾驭,等待着下一场战役。第149节日期:2010-04-0101:33:51【第十二章,昆阳大战】NO.14:四渡昆水(小修正)官兵大营之内,王邑将写有“宛下大兵到”的旗帜遍示诸将,大笑道,“果不出我所料,宛城已破,看来汉军主力已在来昆阳的路上。”下令各营按部戒备,不得妄动,命斥候再探汉军动静。再说一直在远处山岗上暗中保护刘秀的汉军诸将,见刘秀首战告捷,胆气陡壮,赶来合会,大赞刘秀道,“刘将军平生见小敌怯,今见大敌勇,甚奇怪也。”刘秀憨憨一笑,并不回答。巨舟不怕大海,只怕阴沟,何怪之有!斥候见刘秀等人合兵一处,回报王邑:汉军援兵已达七八千人。官兵诸将再度请战,王邑指点诸将,大笑道,“轻浮,还是轻浮!”说完,面色一沉,厉声道,“刘秀只是诱饵,刘縯才是大鱼。在见到刘縯主力之前,各营皆坚守自保,不许妄动,以免打草惊蛇。”命斥候再探,汉军满万人以上,再报。汉军诸将聚集一处,遥望官兵大营全无动静,简直视他们为无物,心中大怒,纷纷怂恿刘秀再战,道,“且复居前,请助将军!”刘秀点头,诺。正欲出击,忽听身后马蹄声狂乱传来,急如奔雷,诸将尽皆失色,莫非王邑分兵,从后面包抄而来?正待提枪迎战,便有金龙旗先行跃入眼帘,上书一大字——邓。邓晨大喜,以手加额道,“此必邓奉。有奉儿在,吾等无忧也。”果不其然,来者数十骑,皆青春少年,俊朗矫健,其时阳光普照,而这数十少年,竟有与太阳争光之意,让人头晕目眩,无力逼视。为首者一袭白袍,正是自新野赶来的邓奉。邓奉翻身下马,见过叔父邓晨之后,行至刘秀面前,施礼道,“受人之托,特来探视文叔近况。”一阵温暖如刀锋砍过刘秀心头。不用问,邓奉是代表阴丽华而来,她还记得他,她还在挂念着他。而她之挂念,并非是在遥远的地方自说自话,而是不惮于用行动表达。她知道他正身处濒死之地,她要和他站在一起,而不是一个人关在屋里哭泣,望着无尽的虚空诉说:“我想你,很想很想你。”你要知道,于你所看的地方,我根本就不在那里,so,你在说给谁听呢?刘秀克制住内心强烈的情感,向邓奉回礼道,“有劳远道而来,还望回告,此间一切无恙,毋须为念。”邓奉并未马上答应,而是打量了一番汉军,又远眺官兵大营,随口道,“看来将有一场硬战。”刘秀神色坚定而惆怅,叹道,“是啊,只在这一两日,命运便见分晓。”邓奉平静说道,“既然如此,我便等在此处。你若存活,我便将喜讯带回。你若战死,我便将你尸首带回。”刘秀忽然对邓奉肃然起敬,在这少年的形体,有某种古老的瑰丽。刘秀郑重答道,“多谢邓君。”邓晨问邓奉道,“奉儿既来,何不同战?”邓奉摇头道,“此乃诸君之战,与我无关。我当退后五里,作壁上观。”李轶早听说过邓奉大名,更知道邓奉之狂傲,至于扬言“秦始皇复活,也不得屈我;刘邦项羽再生,我也当与之并驾而驱。”今日一见,也无三头六臂,不过一少年而已,又见邓奉只和邓晨与刘秀说话,浑不将他及其余汉军高级将领放在眼里,心中大为不快,按剑而立,拦住去路,冷哼道,“小儿狂傲,不知尊卑。此乃战地,岂容你自由来去?”邓晨大惊失色,连忙劝阻李轶,“使不得,使不得。”李轶哪里肯听。邓奉看着李轶,目光空虚而忧伤,又渐渐涣散开去,到后来,连李轶也化为乌有。李轶握剑,手汗淋漓,以为必有一战。邓奉忽然灿烂一笑,道,“奉固小儿也,将军大人,何须与小儿计较。”说完,低头绕过李轶,自顾行去。邓晨大感意外,邓奉何以今日竟如此温顺。李轶也怔在当地,在他的挑衅面前,邓奉居然选择了回避,这不免让他感到寂寞和无味,冲邓奉的背影啐了一口,道,“乳臭小儿,浪得虚名而已。”邓奉退避,汉军则追随刘秀出击,四渡昆水,充分发挥灵活机动的优势,对官兵蚕食游击。官兵防线长达数里,根本无法预知刘秀将从何处发起攻击,只能被动挨打,无法主动迎敌。至于遭遇刘秀袭击的官兵,也只能自认倒霉,王邑早有严令,各营自守,不得妄动,因此某营遇袭,旁营也只能袖手旁观,不敢救援。刘秀等人在官兵阵中四进四出,所向披靡,斩首千余级而归。官兵诸将情绪激昂,大感耻辱,百万雄师,焉能任数千汉军来去自如,如入无人之境?于是群起向王邑施压,甚至以自杀相威胁,请求主动迎击。王邑稳坐如山,他坚信自己的判断:刘秀等人只是先遣部队,真正的汉军主力还在后面,因此必须忍耐再忍耐,对刘秀等人宠着惯着,不能击败,更不能歼灭,以免因小失大,吓得汉军主力不敢前来。然而诸将群情激愤,王邑也不得不稍加安抚,道,“诸公如虎,饱虎无力,饿虎方才可惧。愿诸公为饿虎。刘秀之流,区区八千人而已,不足果腹,且由他去。等刘縯主力一到,任凭诸公大快朵颐。”于是重申军令,在见到刘縯大军之前,诸营必须按部不动,只可自保,严禁出击。官兵将领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奉命而行。汉军连战连胜,胆气益壮,正酝酿新一轮的冲锋,刘秀却果断叫停——再这样打下去不行。诸将杀红了眼,哪肯罢休。刘秀笑道,“我等虽连战告捷,官兵损失却极其有限,远未伤筋动骨。再这样打下去,虽能百胜,仍不足以撼动官兵之根本,而我等只要一败,便将一蹶不振。”经刘秀这一提醒,诸将这才觉出后怕。不到长安,不知道自己官小,不到昆阳,不知道自己兵少。放眼看去,百万官兵绕昆阳城呈大饼状铺开,有如死寂而浩瀚之海,让人望而兴叹,如许多官兵,就凭他们七八千人,哪里杀得完,杀得尽?李轶没好气说道,“照你这么说,咱们战也是白战,不如早早散伙回家。”刘秀笑道,“不然。窃以为,百战百胜,不如一战制胜。”短短数日之内,从定计突围,到说服援兵,再到冲锋陷阵,刘秀已经用他的勇气和胆略,赢得了众人的尊重和信任。诸将虽未曾明言,却已俨然奉刘秀为临时统帅,惟其马首是瞻。李轶敛容道,“愿闻刘将军方略。”刘秀也不客气,依次打量职位远在自己之上的诸将,缓缓问道,“我军连战连胜,原因何在?”诸将大笑道,“这不是逼咱们自己夸自己吗?”刘秀正色道,“诸君勇猛,自不待言。然而依我之见,官兵并未尽其全力。我等远道而来,官兵以逸待劳,正应对我等迎头痛击,却反而只守不攻,不亦怪哉?我等攻击之时,官兵各营之间,互不相救,不亦可疑?”遭此一问,诸将再回想此前数战之情形,也不由疑窦丛生。刘秀道,“只有一个解释——王邑在等!他在等宛城大军前来,所以一直姑息忍让,不愿对我等痛下杀手。这是王邑致命的误算,也正是我等的机会所在。”诸将一脸肃然,静候刘秀下文。刘秀接着说道,“我等轻装前来,粮草短缺,利在速战。此前数战,大扬我军之军威,重挫官兵之士气,目的已然达到。接下来,该是制胜一击的时候了。”诸将听得兴起,连连点头。刘秀遥指昆阳城,道,“王凤王常正在昆阳城中坚守。官兵布下满月之阵,而昆阳城正是其命门。为今之计,必先打通与昆阳之联系,告以宛城已经攻下,大军正在来援,一见官兵阵乱,城中将士便倾全力出击,内外夹攻。”诸将追问,然后呢?刘秀又道,“再者,擒贼先擒王,必须设法找出官兵的中军所在,然后以敢死精锐直捣中军。中军溃,则官兵自乱,虽百万众,也是群龙无首,无能为也。”刘秀谈笑之间,百万官兵业已形同插标卖首。诸将大喜,齐声道,“愿听刘将军调遣。”第150节日期:2010-04-0202:25:12【第十二章,昆阳大战】NO.15:麦田守望者(后半小改)时近黄昏,天色向晚,然而说干说干,汉军兵分两路,李轶领数百轻骑向昆阳东门突进,与昆阳城中守军取得联系,刘秀则率众佯攻官兵南边阵线,以为掩护。邓晨和刘秀并辔而行,不时拿眼瞥向刘秀,目光中满是对这个小舅子的赞叹和欣赏,笑言道,“如果我没猜错,早在昆阳突围之时,你便已拟定今日之谋。”刘秀笑而不答。邓晨又问,“以你之见,今日之战,我等胜算究竟能有多少?”刘秀道,“我说必胜,你信吗?”邓晨摇摇头。刘秀再问,“我说必败,你信吗?”邓晨再次摇头。刘秀道,“既然不能必胜,又未必必败,则事在人为而已。”说完,意味深长地望着远方,叹道,“话虽如此,然而人事终有尽时。你我如欲取胜,恐怕尚需两数眷顾才行。”邓晨问道,“哪两数?”刘秀望着邓晨,徐徐答道,“一是天数,二是变数。”再说李轶这边轻骑突进,一路向昆阳东门冲杀,官兵不能抵挡。王凤王常远远在昆阳城头望见,大喜。李轶杀至城下,仰首道,“宛下大兵已到,二公可伺机出击。”王凤王常绝处逢生,涕泗横流。李轶传话已毕,率众往回冲杀。官兵皆坚壁而守,坐视李轶等人纵横。惟独巨无霸自负勇力,不顾王邑严令,领随身八百小校,自中军而出,向东截杀李轶。李轶等人正一路砍瓜切菜,且战且退,忽然眼前一黑,便见巨无霸骑跨独角犀,恍如刚从上古神话中走来的洪荒巨人,裸身赤膊,手提百斤长矛,直冲而来。犀蹄踏处,如踩虫豸;长矛挥处,如扫枯叶。汉军心胆俱寒,立时大溃。李轶大败而走,逃至三岔路口,见邓奉和其麾下一众少年正在树荫下抱臂而观。李轶勒马,语邓奉道,“后有追兵,幸勿泄漏我之行踪。”邓奉冷冷答道,“我只是在此守望,战事与我无关。”李轶心内暗骂,看巨无霸呆会怎么收拾你小子,于是也不警告邓奉,自顾扬鞭仓皇而去。李轶去不多时,巨无霸率众赶到,见邓奉等人甲胄在身,仿佛即将战斗,而神态悠闲,却又像在郊游,不由大感稀罕,手指邓奉,喝问道,“可见有人从此逃过?”邓奉点头,“有。”“从哪条路逃去?”邓奉指了指李轶逃去之路,道,“就这条路。”巨无霸追不几步,却又折回,问邓奉道,“你不会骗我吧?”邓奉笑道:“你随口一问,我随口一答,信不信由你。”巨无霸瞪圆铜铃大眼,狐疑地看着邓奉等人,问道:“尔等是官兵?”“非也。”“反贼?”“非也。”“那尔等究是何人?”“局外人。”巨无霸怒喝道,“不是官兵,就是反贼,哪里有局外人?说,到底何人?”邓奉一脸厌倦,冷声道,“追你的人去吧。别再多话。”邓奉身边骑士连忙朝巨无霸摆手,道,“赶紧走吧,真的,为了你好。”巨无霸嗷嗷怪叫,捶胸道,“你可知道我是谁?”骑士指着邓奉,反唇相讥道,“你可知道他是谁?”巨无霸长矛一挥,大吼道,“我乃是新朝第一勇士巨无霸。无礼小儿,还不报名受死!”邓奉笑道:“你真是新朝第一勇士?”巨无霸怒道,“现在再想求饶,晚了。”邓奉笑道,“很好,我来验验你。”说完,一催坐骑,人马合一,闪电般来到巨无霸面前。巨无霸根本来不及反应,已被邓奉一枪扫落犀下。巨无霸仰面朝天,躺于地平面之下,一柄寒光凛冽的枪头,直逼其咽喉。邓奉轻叹道,“咦,新朝第一勇士,也不过凡人耳。”巨无霸大叫,“不服,不服。”“何解?”“你偷袭。”邓奉收枪一笑,“再来。”巨无霸狼狈爬起,跨上犀牛,举矛再战邓奉,不几回合,再度被邓奉一枪挑飞。巨无霸还没落地,便已在空中大嚷起来,“不服,还是不服。”邓奉笑道,“又是何解?”巨无霸道,“我今天兵器不趁手。”“你惯使何种兵器?”“锤,大锤,极大的锤。”邓奉道,“很好。你且回营取锤,我等你。”巨无霸喉咙依然很粗,嘶声道,“好,你等着。”说完,眼珠一转,改口又道,“不行,你要是真有本事,便该你来寻我。”邓奉傲然笑道,“今晚三更,你在营中举火为号,告知方位,我来取你人头。”巨无霸逃回中军,一向有裸露癖的他,头一回肯正经穿上衣裳,里三层外三层将盔甲披挂整齐,又尽调精锐护卫,多伏弓箭手,静候邓奉之来。汉军诸将听闻邓奉将夜入官兵大营,取巨无霸性命,皆难捺好奇,聚于远山瞭望。是夜三更,邓奉见官兵营中果有火起,回谓身边少年,诸君从我否?众少年齐声应诺,愿随公子。邓奉问道,诸君可曾闻见血腥?众少年答道,不曾。邓奉傲然笑道,“空气中没有血腥,那是因为我尚未拔剑。”夜风骤起,邓奉催马而行,众少年紧随其后,望火而奔。官兵阵势如波开浪裂,邓奉顷刻已到中军。巨无霸正严阵以待,望见邓奉冲来,提锤欲战,邓奉早已跑到面前,手起剑落,斩巨无霸于马下,又割巨无霸首级,拴于马项之下。邓奉一击成功,率众回奔,如入无人之境。官兵各营慑于王邑之命,眼看官兵中军大乱,却也只好袖手旁观,不敢救援。汉军诸将在山头见邓奉夜闯敌营,有如闲庭信步,转瞬之间,已提巨无霸人头而归,无不骇然,相顾惊呼,“这也太假了吧。”邓奉清点部属,一人未损。官兵大营火光冲天,乱成一片,众少年遥望自己的杰作,皆面有得色。邓奉道,“我欲再杀一回,诸君是否有意?”少年不解,问道,“巨无霸已杀,何必再入敌营?”邓奉道,“无他,我想验证一下,刚才是否是一个偶然事件。”众少年都没死过,浑身是胆,管他刀山还是火海,主人说去,于是便去。官兵慌乱未息,哪里料想邓奉等人居然又卷土重来,大溃。邓奉斩杀百数人,这才解气而归。少年问道,公子今日,似乎颇为愤怒。邓奉萧索迎风,喟然长叹,“固如是矣!我有大悲,死生契阔,终为他人做了嫁衣。”邓奉再闯敌营,连身为旁观者的汉军诸将也是看得一身冷汗,无不庆幸邓奉是友非敌,如若不然,死无地矣。惟有刘秀喜不自胜,谓邓晨道,“说变数,变数便到。邓奉正是我等之变数。”第151节日期:2010-04-0300:43:19【第十二章,昆阳大战】NO.16:静夜思(前半补)夜色如染,一深再深,骚乱不安的官兵大营终于渐趋平静,而帅帐之内的王邑,却开始了心绪不宁。在他看来,邓奉之夜间来袭,不过是一二亡命之徒,不足为勇,然而却已经足够表明,自打出兵以来,他便一直不顺:先是小小昆阳,居然久攻不下,接着又死了王兴,现在又死了巨无霸,真正的敌手刘縯尚未出现,他便已经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回头一想,或许当初留在长安继续作宅男,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因为他早已不朽,他在二十三岁那年就已经不朽。然而旷世之人,必有旷世之悲,他于是感到了寂寞。当王莽哀求他出山,哀求他再次力挽狂澜,他根本无法拒绝,谁又能抵挡作救世主的诱惑?他现在是地球上最有权力的人,在他麾下,是一支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军队。暂时的不顺,不足以影响长久。他坚信自己将继续不败,从汉军到赤眉,挨个扫荡干净,然后……再收拾匈奴,将所有能打的仗都打光,让自己无仗可打,更让后人无仗可打。古往今来所有的名将,全都将被他踩在脚下……他唯一的心病,无非就是王兴死了,而王莽必将因此责怪。然而他已经不再害怕,王莽可以褫夺他的爵位,没收他的财富,这些他都不在乎,到了他这份上,爵位和财富已经连浮云都算不上,直是粪土。王莽夺不走的,是他彪炳日月的战功,是他千秋万世的不朽。那么,刘縯刘伯升,早点来吧,请赐我一战。刘秀和邓奉只能算是娃娃,只有你刘縯,我的同龄人,才有可能是我的敌手。沘水一战,你打得不错,也让我对你充满期待。斥候已经一再报告,所来汉军还是不足万人,看来你仍在路上。如同等待戈多一般,我等待着你。如果连你都不配作我的对手,那这世间除了庸人的多情,便惟剩下不堪的寂寞。王邑抚摸着脖子上的伤疤,伤疤正隐隐作痛,看来明天将会有雨,但愿刘縯不会让他等得太久,人间至悲,莫过于美人迟暮、名将白头。同样的夜色,也笼罩于汉军所在的山岗。邓奉夜闯官兵大营,对汉军来说,堪称是双喜临门——邓奉力斩巨无霸,为汉军除一强敌,同时也探出了官兵的中军所在。刘秀连夜召集诸将,以树枝、石块、泥土模拟战场,拟定作战方案,只等明日日出,便告实施。部署完毕,刘秀远离人群,拥衣独坐树下。夜色越发深沉,四野寂静,耳畔传来士兵们的鼾声。刘秀却了无睡意,头顶的树枝,呈现出含糊而优美的剪影,而高远的天空,繁星灿烂。这是远古的天空,清澈明净,不辜负随便一次仰望,对得起任何一双眼睛。凉爽的夜风,吹拂着宁静,恍惚间,天地间只剩他独自一人。这种熟悉的感觉,勾起了他童年的记忆。那时他喜欢躺在山坡,闻稻香,听蛙声;那时他和这天空一样干净,他总说,我要歇会,然后再考虑要不要长胡子、娶媳妇。刘秀举目四顾,这里是昆阳,是离家数百里的异乡,远处的官兵大营,此时只能看见巨大的阴影,仿佛沉默的怪兽,口却大张。而明天一早,他们便将与这怪兽搏斗,有死无伤。这是大战的前夜,身为主将,刘秀既兴奋又迷茫。虽然明知明日之战将极端艰苦,没有暂停,没有中场休息,只能连续作战,用尽所有力气,而此刻的睡眠,正可为此积攒宝贵的体力,但刘秀就是睡不着,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失眠。他想起阴丽华来,美丽的姑娘,你是否每晚向远方点一盏油灯,守候我归家的脚步?你是否每当桃花盛开,便相信自己必将幸福?这个夏天,我们无法见面,天空卷曲的睫毛,是暂时艰难的生活。亲爱的,等着我,要耐心等着我。如果能够获胜,我将捎给你一封信,信上有桃花和清晨,信在你的手心,象远山的一片碎云。请触摸这封信,那上面有娶你的日子,那日子就藏于这封信。如果我不能幸存,邓奉会带着我的尸首,来到你的面前。到那时,请为我合上眼睛,为了我们那短暂的缘份。举手摘星,却遥不可及;伸手攫风,却杳无痕迹。夜色之下,一切恍如幻境,无真实可寻。刘秀慢慢躺下,嘴角晕开微笑,思绪越发飘渺。他无眠躺于山巅,仿佛明天根本没有战争。此刻便是人生的最后一天,只需投身夜色,将四肢打开到极限,若有若无地呼吸,而这样就是永远。他无眠躺于山巅,仿佛战争早已结束。他拂去征尘,埋下雄心,成了游荡山林间的自由人,流水是歌,落花是琴。他无眠躺于山巅,仿佛从来都没有战争。他将在这星空下融化,化为烟云,关心万事万物,为他们吟唱虚无的命运。他无眠躺于山巅,仿佛他已不再是刘秀,不再是任何人。终于,梦乡降临。而他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作为一个普通人睡去。且停留于今夜吧,刘秀,别急着让这夜太快过去,如果有梦,那便做一个史诗般的长梦,以奇迹开始,以神话结束。因为你永不会再有这样的一夜,你卑微然而惬意的日子将一去不返。今夜过后,一切将骤然不同,世界将向你敞开,大事件纷至沓来,你再也无法回头,只能被历史的狂澜席卷,无休止地奔流向前。第152节日期:2010-04-0504:57:17【第十二章,昆阳大战】NO.17:决战(有增补)六月二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汉军踏上征程。八千余条汉子,排成两里多长的队伍,恍如一群黑色幽灵,在雾霭中悄然穿行,谁也不曾说话,惟有凝重的沉默。晨风呼啸,在荒凉的树木和田垄上席卷而过,四野静如太古,俨然一派冬日的萧索。渐渐,有太阳自地平线涌起,赐予这世间一缕光明和暖意。汉军踩着自己被拉长的影子,继续向黑暗的官兵大营走去,再过一会,他们便将如同熟练的工人,在那里制造出一具又一具尸体,其中也许还包括他们自己。汉军行不数里,路遇邓奉及其麾下骑士,正列队于树下守望,树上赫然挂着巨无霸的人头,面目狰狞,两眼大睁,犹然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刘秀远远下马,其余汉军将领也都跟着下马,在邓奉面前牵马而过,不敢驰骋。如此礼节,既是对邓奉的感激,更是对邓奉的敬意。邓奉目送这群赴死之人,神色也庄重起来,再无惯常的藐视和调笑之意。刘秀行至跟前,邓奉问道,“决战就在今日?”刘秀点点头,“正在今日。”邓奉道,“昨夜我闯敌营,只为杀巨无霸,可以见好便收。今日你入敌营,却是志在获胜,只能不死不休。你之所行,较我犹难。”一时之间,刘秀也起了惺惺相惜之意,答应道,“自当努力。”邓奉道,“无论生死,我等你的消息。”等刘秀等人去远,少年问邓奉道,“公子不是不喜刘秀吗?何以今日对他竟如此客气?”邓奉遥望刘秀远去的背影,答道,“一事归一事。无论如何,仅率八千散卒,便敢与百万官兵决一死战,明知烈火,而竟以身投之,明知巨渊,而竟以身赴之,其英勇如此,亦古今难得人物也。我辈虽不与其同战,却也不得不略表敬意。”汉军沿昆水一路西行,直至官兵中军大营隔水在望,这才停下队列,八千人一万六千个瞳孔齐向刘秀望去。刘秀跃马而前,面对八千将士,高声道,昨日诸君与我四渡昆水,所交战者,州郡之兵也,虽然四战皆胜,不足为喜。说完,马鞭向昆水对岸一指,再道,前方便是官兵中军大营,乃是官兵最精锐所在。只有击溃中军,诸君才能真正称得上勇猛!昨夜诸君都已亲眼看见,邓奉率数十少年,便已杀得官兵中军大乱。以我百战之师,难道反不如这些少年?汉军闻言,一片血勇。刘秀再道,“只要击溃中军,官兵自然瓦解。我要选三千死士,随我涉水而战,一旦跨过此水,就不要想着回来。”汉军纷纷应征,很快,三千死士募齐。剩余五千人,刘秀命李轶领三千人,向昆阳城突进,与城中汉军会合。其余两千人,则由宗佻统领,原地驻留,刘秀对宗佻道,“一旦我和三千死士跨过此水,有从对岸渡水而来者,无论官兵还是汉军,一律击杀。”宗佻身为骠骑大将军,职位比刘秀高出三级有余,此时也是恭敬听令。分配既定,人人各得其所,唯有厨子未有吩咐,于是问刘秀道,“敢问刘将军,做多少人的饭哩?”刘秀命厨子上前,将这问题向全军将士重问一遍。厨子羞怯,不能言语。刘秀向众人道,“方才厨子问我,该做多少人的饭,你们说呢?”汉军皆沉默,不知如何回答。刘秀吼道,“官兵不灭,何以饭为!”众人热血沸腾,齐声呐喊。厨子道,“既然不用做饭,那我也要上阵杀敌。”刘秀端详厨子,果然脸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于是笑道,“好,领一把刀去。”厨子憨厚笑道,“我有刀。”“刀呢?”“刀在!”厨子说完,扬起腰间菜刀。汉军见状,哗然大笑。早有斥候报知王邑,汉军已到昆水对岸,看样子是冲着中军大营而来。王邑亲临昆水,放眼望去,不过才三千汉军而已。王邑勃然大怒,刘秀啊刘秀,我等的是你老哥刘縯,他才应该是这场昆阳大战的主角,你这个跑龙套的,怎么老是不知好歹地要来抢戏?我已经对你一忍再忍,为什么非要逼我出手!王邑于是再申前令,命各营坚守待命,不得妄动,自用中军迎战。严尤谏道,“刘秀此次来袭,有取法韩信破赵之意,令汉军强渡昆水,背水而自置于死地,使人人自为战,其势不可挡也。因此,万不可使刘秀轻易渡过昆水。当趁其半渡之时,一举击破之。”王邑冷哼一声,道,“我率堂堂天子之师,岂能用此小计!中军乃天下精锐,无坚不摧,倘若连三千汉军都对付不了,我王字给你倒着写。”虽说王字倒着写还是王字,但王邑之信心也可由此见得一斑。王邑也的确有理由信心满满,中军乃是朝廷嫡系,远非州郡民兵所能比,士卒皆精挑细选,平日训练有素,武器装备也最为精良。更重要的是,中军人数也有一万八千人,和三千汉军比起来,是相去悬殊的六比一。王邑杀心大起,索性命令中军后撤一里,给汉军留下从容登陆之余地,待汉军登陆之后,再展开血腥攻击。刘秀做梦也没想到官兵中军居然会主动后撤,心中那叫一个狂喜,看来这打仗就和做爱一样,是一场需要双方配合的游戏。决战一触即发。刘秀志在复辟汉朝,堪称复古派;王邑则要捍卫新朝,堪称维新派。而中国历史已经一再表明,维新派通常干不过复古派。然而,这次是否会是一个例外?风萧萧兮昆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刘秀拔剑怒吼,向着对岸的官兵以及未知的命运,催马狂奔,三千死士,如饿狼扑食,提头跟进。决战就在今日,马儿,奋蹄驰骋吧,让我们在这昆阳大醉一场,以人为酒,饮血或伤,剑锋万千寒光,搏一杯生死之觞。士卒们,冲锋吧,我们只有一个怕死的理由,那就是在死之前,你的刀还干干净净,连一个敌人也没杀过。明天太阳照常升起,能看到的人将注定幸福。阴丽华,请为我祈祷,我将为你而战,请打扫来路,在树下等我,我必将归来,风尘仆仆,历尽沧桑。王邑名将风度十足,从容命胡人擂鼓,悠闲地指挥中军布阵。刘秀涉过昆水,才一登岸,迅即猛冲而前。身后汉军打出仿造邓奉的金龙旗,一路呼啸招摇。官兵中军本来还有心一战,一见邓奉的金龙旗,顿时肝胆俱裂,昨夜巨无霸在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脑袋,已经给他们的心理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如今见到邓奉的金龙旗,以为又是昨夜那个白袍妖人,哪里还有勇气抵抗,于是朽如枯草,迎风而倒。刘秀率众长驱直入,所向披靡,杀至中军帐前,正逢大司徒王寻,刘秀拍马迎上,一刀断其头颅。大司徒王寻,相当于宰相,又是此次出征的副帅,然而就这么轻易挂了,中军顿时大乱。王邑奋力指挥,重布防线,和刘秀等人苦战。官兵其余部队,慑于王邑的一再严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中军挨揍,以为王邑又在施展骄兵之计,佯败诱敌,都不敢擅自来救。再说李轶率三千人向昆阳城挺进,一路散布谣言,先是说汉军十万主力正在发起攻击;意犹未尽,又说官兵中军已经大溃,王邑已经阵亡;造谣造得兴起,越发离谱放肆,又说洛阳已经攻下,长安也岌岌可危。再到后来,干脆说王莽已经驾崩,新朝已经不复存在。惊慌之中,官兵哪里还能辨别真假,先是心乱,再到人乱,再到阵乱,最后更是一片混乱。昆阳城中的王凤、王常等人见汉军势如破竹,于是也鼓噪而出,中外合势,内外夹攻,震呼之声,惊天动地。王邑自食苦果,后悔不迭,但却并未慌乱。他对战局仍然有着清醒的认识。其余部队不来救援,没有关系,只要他们能一直坚守不动,局面就尚可收拾。百万大军,只要不自乱阵脚,就根本不可能被击败。至于刘秀,虽然攻势甚猛,然而中军只要能抵挡住一阵,等汉军锐气耗尽,便可以凭借人数优势,周旋反击。刘秀等人深陷众围,断然不敢恋战,久攻不下,必然撤退,一撤退,背后就是昆水,于是必死无疑。王邑的设想固然美妙,然而他却并不知道,无论是理论上还是事实上,官兵的混乱都已经是一种必然。第153节日期:2010-04-0603:25:37【第十二章,昆阳大战】NO.18-20(基本原文)20节增补了一段鼓手。20节倒数第六段也有修正,算是伏笔,也可稍加留意。NO.18:溃奔东坡兄作《记游松风亭》,云:“虽两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也就是说,哪怕身处战场之上,攻击已经开始,前进则死于敌人之手,后退则死于军法,然而只要此心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照样可以想歇便歇,谁在乎这些那些!写作此文之时,东坡身处深山老寺,夜深无人,自然容易心猿意马,下笔浪漫而无边际。然而,东坡一生未经行伍,更未曾上过战场,因此很难明白作为一名普通士兵的处境和感受。事实是,东坡兄,一旦你上了战场,你就不再是天才苏轼,你只能是宋兵甲或者宋兵乙。你再也无法进行理性的思考,你也不再有自由意志,你成为了军队集体中的一员,在你的身上,更多体现出来的只能是集体无意识。集体如同一个巨大的磁场,毫不留情地将身处其中的个人予以磁化,个人不再是他自己,而是变成了一个不受自己意志支配的工具,这几乎是无论天才或者白痴都无法逃避的现实。因此,你根本不可能歇,你要么跟着大伙一起冲,要么跟着大伙一起退。军队作为一个特殊的集体,具有强制构成性,士兵在加入军队时,通常没有商量的余地,也没有选择的自由。通过违背个人意愿组织起来的军队集体,之所以能够保持稳定,不会马上瓦解,主要依靠两根情感纽带维系,一是士兵对其领袖的情感,一是士兵对其同伴的情感。而盘桓于昆阳的新朝官兵,虽然有百万之众,但这两根纽带却极为脆弱。这些士兵,乃是从帝国各个州郡临时招募,仓促乌合,既未经过训练,彼此之间也极其陌生,至于统帅王邑,对这些士兵而言,更是一个遥远得近乎不存在的人。出乎刘秀等人意料之外的是,他们散布出去的谣言,远比他们刀剑的杀伤力更大。在这样的谣言面前,官兵作为一个集体,其劣根性暴露无遗——集体总是急躁而冲动,易于暗示和轻信,并彼此传染,然后迅速转化为行动。谣言的传播,其直接后果便是,维持官兵稳定的两根情感纽带瞬间断裂,从而产生了巨大的惊恐,士兵们不再听从上级发出的任何命令,每个士兵都开始关心自己的利益,试图保全自己的性命,而不再顾及同伴们的安危。与此同时,战场上也是天象骤变。王邑已经知道今天将会有雨,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竟会是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当汉军和官兵交战正酣之时,老天也不甘寂寞,于昆阳开始了一场哥特式的表演:黑云笼罩,霹雳惊雷,狂风大作,雨下如注,屋瓦、帐篷、旗帜,满天飞舞,天地之间,黯淡无光,一幅世界末日的景象。这无疑进一步加剧了官兵的惊恐,每个人都发现全世界都在与自己为敌,他们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逃。于是争先恐后溃奔。官兵从一支高度组织化的强大军队,转变成为一个逃亡的集体,几乎是在瞬间完成。而在逃亡过程之中,恐惧在彼此传染中进一步加强,最终变成歇斯底里的恐慌。根据日常经验,人群在缺乏统一指挥的前提下,总是选择最为混乱的方式相处,这也正和宇宙的熵增原理吻合。当昆阳的官兵突然溃不成军,各自飘零之时,同样选择了最为混乱不堪的方式逃亡。他们仿佛一群受惊的动物,丢下所有的一切,向洛阳的方向狂奔,互相碰撞,互相挤搡,只要有一人在途中不幸倒下,立即会被随后的人流踩成肉酱。官兵如同洪水,一泄百里,根本无可阻挡,王邑和严尤率军连杀数百人,企图阻止溃逃,但这点威慑无疑太过渺茫,洪水总归要去它想去的地方。官兵逃至滍水岸边,持续的大雨,让滍水水位暴涨,滚滚波涛,如海洋般宽广,舟船尚且不能渡,何况是人?然而,官兵们对眼前的危险视如无睹,纷纷奔入滍水,旋即被狂涛席卷吞没。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官兵依然前赴后继地跳进汹涌的滍水,仿佛那里就是天堂,那里就是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很明显,当这些士兵一个人独处之时,对于此刻的处境,他们一定能认真考虑清楚,仔细权衡利弊,从而得出合乎逻辑和最符合个人利益的结论:与其被河水淹死,不如回身和汉军战斗,百万之众,对付对方八九千人,怎么可能失败?然而,在集体之中时,这些士兵已经无法思考,无法质疑,歇斯底里的恐慌,仿佛巨神手中的皮鞭,抽打着他们,使他们只能麻木而驯从地向前,哪怕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也要比回头来得更为安全。最大的恐惧,往往是恐惧本身。对这些官兵而言,他们甚至已经不是在恐惧死亡,让他们恐惧的,正是恐惧本身。譬如高楼失火,住户一旦开始恐慌,甚至根本就不设法自救,或者等待消防队的到来,而是拉开窗户直接就往下跳。从理性的角度分析,跳楼生存的概率也许更低,然而,强烈的恐慌已经让他们无法思考。再譬如几十人的军队,往往可以将数千战俘管得服服帖帖。战俘们并不会作这样的理性思考:只要他们团结起来反抗,将有着更大的幸存希望。而更极端的例子是:即使战俘们明知自己将被屠杀,依然不会选择反抗,而是逆来顺受,如同羔羊,可怜而悲壮。类似以上这些非理性所能解释的事实,在历史和现实中比比皆是。而其中的秘诀便是:让人群沉浸在集体无意识之中,无法醒来思考。古罗马贵族便精通此道。古罗马拥有大量的奴隶,总人数甚至占到全国人口的一半以上。有人建议让奴隶穿上一种特别的衣服以便识别,却遭到元老院明智的驳回,理由很简单,如果奴隶们一旦看出自己的人多势众,就将胡作非为,甚至起而造反。而满清入关之后,不顾汉族的巨大反弹,强制推行剃头易服令,数百万汉人因此丧生,无意中也正起到了类似的效果:汉人依了满族的装扮,汉满混同至于无法分辨,于是再难以意识到汉族和满族之间其实存在着悬殊的力量对比。再回到昆阳战场,在恐惧之中崩溃的,不仅是官兵,也包括动物。天地霹雳,暴雨惊雷,在如此的天威肆虐之下,王邑随军带来的虎豹、犀牛、大象、豺狼,也都开始惊恐不安,浑身颤抖,不顾一切地挣脱牢笼,发足狂奔。一时间,战场上便出现了这样的诡异奇观:虎豹犀狼在人群中穿梭狂奔,却并非为了吃人,而是为了逃命。人类看见这些凶狠的猛兽,非但不畏惧,反而和它们相伴狂奔,而猛兽一旦挡住了人群的去路,人群甚至还要对它们动手殴打。是的,这已经不是一场败仗,而是一场溃灭。局势再也无法挽回,悔恨彷徨之下,王邑万念俱灰,拔剑便要自刎,部下慌忙救起,不顾王邑的抗拒和辱骂,将王邑强行推上马背,簇拥着向洛阳撤退。数千精兵护卫着王邑,在混乱的官兵队伍中艰难地前行,没人肯给他们让路,没人肯牺牲自己让领导先走,也没人停下来谴责王邑指挥失误,害得大家走上今天的绝路。官兵们一窝蜂地奋力往前奔跑,王邑的护卫们只能不停砍杀,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开出一条血路。NO.19:名将论第154节王邑在马背上昏而复醒,看着延绵一路被踩得稀烂的官兵尸体,又见部下为了保护他正对着自己人大开杀戒,而他却无力阻止,不由得失声恸哭。到了滍水岸边,景象更为惨烈,宽阔的滍水,竟已被数以万计的官兵尸体填满,河水为之不流。而从“好”的方面看,这也恰好成全了王邑,连舟船都省了,众骑以死尸为桥,一路踩踏,度过滍水,继续逃去。对一名将领来说,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败涂地,输得连裤衩也没剩下。关于失败之后的撤退,克劳塞维茨在其名著《战争论》中作了一个精妙的比喻:“伟大的统帅和久经战争锻炼的军队的退却,往往像一只受了伤的狮子退去一样。”王邑何尝不想组织有效的撤退,一边保持着对追击汉军的威慑,一边最大限度地保存己方实力。然而,官兵的指挥系统早已失灵,所有人都处在莫名的恐慌之中,甚至不劳汉军动手,便已经开始了残忍的自我毁灭。而他身为统帅,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可怕的毁灭,根本无能为力。世人功利猴急,动辄以“成者王、败者寇”的观点谈古论今,于是,只知有善胜之名将,却不知也有善败之名将。善胜不易,善败同样难得。连战连败之下,却依然能够做到不伤筋动骨,将损失减到最小,稍事休整,便又可以迅速卷土重来,这无疑更加考验军队内部的凝聚力,以及将领对军队的控制力。传说昔日曾国藩与太平天国作战,一开始连遭败绩,其幕僚在起草上呈皇帝的奏折时,其中有一句“臣屡战屡败”,曾国藩颇为不满,大笔一挥,改为“臣屡败屡战”。结果因为这一改,清廷不仅对曾国藩未予责备,反而慰勉有加。后人论及此事,皆惊叹于曾国藩高明的文字游戏——屡战屡败,废物也;屡败屡战,则非但不废,反而显得英勇无比。如此解释,固无不可,然终因不谙兵法之故,见识未免流于浅陋。屡败屡战,谈何容易!每遭一败,都是对兵力的巨大消耗,都是对士气的沉重打击,倘是普通将领,要想维持部队免于哗散都成问题,更何况迅速重整旗鼓,继续作战?追根溯源,便要从曾国藩的起家说起。曾国藩组建湘军伊始,便确立了两大方针:一是募兵的地域,严格锁定在湖南,尤其是其老家湘乡。二是所有大小军官,皆由他个人任免指派。正是这两大方针,使得维持军队稳定的两个情感纽带得以极大的巩固和强化:首先是士兵对其领袖的情感。曾国藩大权独揽,全军只听命于他一人,在湘军内部,他有着崇高的地位和无上的权威,集君主与父亲的双重身份于一身,士兵们自然能够惟命是从,竭死尽忠。其次是士兵对同伴的情感。士兵之间,同乡同里,语言相通,习性相近,很容易便彼此熟悉,彼此信任,也只有这样,才能在作战之时,不会像陌生人或者夫妻那样,大难临头各自飞,而是真正做到不抛弃、不放弃。也只有情感结构如此稳定的湘军,才能够屡败屡战,用曾国藩自己的话来说,那就是“呼吸相顾,痛痒相关,赴火同行,蹈汤同往,胜则举杯酒以让功,败则出死力以相救。”也正是这样的湘军,恰恰可以套用海明威在《老人与海》中的那句名言来形容:他们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也正是这样的湘军,才可以让曾国藩笃定持重,宁迟勿速,不用奇谋,逐步推进,自武汉而九江而安庆,沿江东下,卒克金陵,收获最终之胜利。今人每以湘军为论,自诩湘人骁勇,为它省所不及,从而陷入地域之争,诚陋也。历朝历代,神州各地,几乎都出过强军劲旅,而这又从何说起?何处人不善战哉!特在于善用之也。苟用之得当,点豆拈草,皆可成兵;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岂地域使然!NO.20:吊昆阳再说突然变得极端恶劣的天气,同样也让汉军措手不及,雷声大震,风骤雨急,能见度急剧降低,汉军不得不停止攻击,守住阵形,先求自保,同时祈祷着坏天气快点过去,以便早点再度上阵杀敌。然而,官兵居然在这时全军崩溃,这倒是让刘秀等人始料未及。一道道闪电,频繁划破长空,勾勒惊慌而逃的人影,照亮饱经践踏的尸体。刚刚还热火朝天的战场,转眼间便沦为凄凉冰冷的地狱。大雨瓢泼,刘秀等人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张大嘴巴,为眼前的奇观所惊吓。雨水斜飞,灌满嘴巴,噗,吐出来,然后继续张大嘴巴。他们就是没法将嘴巴闭上。这也太神奇了,难道战争就这样轻易结束了吗?刘秀等人百无聊赖地抚摸着肱二头肌,惆怅着英雄无用武之地。这场战争,他们猜到了开始,却绝对没有猜到这样的结局。他们胜利了,而且是一场做梦也不敢奢望的大胜,胜得如此干脆,如此彻底。难道是天意不成?就算是天意,那老天爷也未免太慷慨了些。刘秀等人不可置信的互相打量,很久才敢确认胜利的事实,于是笑声和雷声混响,泪水随雨水飞扬。当雷声渐止,战场上的嚎啕与呼叫也渐渐稀少,刘秀等人这才听到一阵沉着而坚定的战鼓声,隔着雨幕望去,便看见一个胡人,浑身湿透,擂鼓不休。那是官兵的司鼓手,无视周遭无数尸体,无视战场一片狼藉,在天地之间,在雷雨之下,忘我独奏。他根本就浑然不觉,他已是昆阳城下官兵留下的最后一人。汉军围上前去,静静听着胡人击鼓,没有人想到要去伤害他,他并非战士,手中也无寸铁,然而他和他的战鼓,却响彻到了最后。战鼓声如此激昂,却又如此绝望,刘秀忍不住大叫道,战争已经结束!胡人见是敌军,鼓声丝毫不乱,大叫道,只要还有一个官兵在战斗,我都要陪他到底。刘秀大叫道,一个官兵也没有了。胡人停下鼓槌,举目四望,除了尸体,还是尸体。胡人呆立半晌,全身不住颤抖,半是寒冷,半是悲伤,良久,向刘秀道,“男儿死异乡,请奏安魂之殇。”说完,也不等刘秀同意,径自击鼓。鼓声再次在昆阳战场回荡,为那些早逝的魂灵,为那些横死的儿郎。低沉压抑的鼓声,穿越凄风冷雨,穿越闪电惊雷,在每一个生者和死者的耳畔奏响。鼓声之中,不再有敌我双方,不再有胜兵败将。所有人皆为一体,每一个死者都是生者的哀伤。何必问鼓声为谁而响,它正在为每一个人而响!胡人从战役开始一直擂鼓到现在,早已筋疲力尽,随着最后一个鼓点的落下,胡人潮湿的身躯缓缓倒地。昆阳城下最后一面战鼓,就此安静下来。再说王邑逃至安全地带,回马眺望身后的昆阳战场,望不几眼,忽然悲从中来,披发狂笑,如歌如泣,似疯似魔:毁了,全他妈的毁了。有史以来最为强大的百万之军,说没了就没了。遥想当日,我曾有怎样的降临?那时我是黑夜,我是战魔,我将抚摸河山,征服所有。而如今,数十万将士,在眼前这片战场同时毙命,更可笑的是,他们不是死在汉军手上,他们是自己将自己摧枯拉朽地残杀了个干净。远方的亲人,关上那敞开的门吧,不必再等,儿郎们不会再回来了,他们将永远留在昆阳,留在这个被诅咒的地方,他们再也不能在肩上托一朵小云,他们再也不能在喉间蓄一缕歌声。王莽已经什么都依了他,王莽这回够哥们,他还有什么借口可找?没有,一万个没有。三个月时间聚集起来的百万大军,毁灭却只用了两个时辰。失败,窝囊的失败,而且是败在刘秀这么一个无名小辈手上,还提什么不朽名将?还提什么万世流芳?第155节火光在天地喷涌,将人命归零,一如从未诞生。那些惨死的尸首,只是假造的伪证。荷叶上的蜻蜓,来不及闭上它那太多的眼睛,只能牙一咬,腿一蹬,决意自沉。当少女捂起明媚的小脸,也许是因为腮腺发炎。当露珠发现自己的晶莹,意味着离破碎已经不远。如何渡过这一生,实在是一门最为艰深的学问。天气略有好转,汉军即刻趁胜分头追击。对一场战争而言,更大的战果,往往是通过追击才能获得。刘秀领一军,西追数十里,截获严尤、陈茂残部百余人。严尤自知反抗毫无意义,命部下放下武器,接受汉军发落。汉军正待一拥而上,大动屠刀,刘秀伸手止住,打马邀严尤道,“新朝气数已尽,严公何不归降?”严尤望着刘秀,想当年长安之时,他贵为大司马,而刘秀只是一名年轻的穷太学生,寒风中苦苦守候在他的府前,只为能见上他一面。如今故人重逢,形势颠倒,贵贱易位,他反成了刘秀的俘虏,抚今追昔,情何以堪,只能强笑道,“击溃百万大军,只在反掌之间,如此伟业,千古未有,而小子竟办之。吾老矣,无降,愿死。”刘秀一心想要招揽严尤,不仅仅出于私人情谊,对汉军来说,以严尤的才能及威望,一旦归降,无疑将是一巨大鼓舞,对新朝则是一沉重打击。于是再劝道,“民心思汉,刘氏当复兴,严公与我叔父刘良乃是至交,倘能投汉,日后必为社稷之臣。望严公三思。”严尤苦笑,他已经一大把年纪,不可能再忍受羞辱,和他眼中的一群流氓无赖为伍,与其折节下之,毋宁一死,于是答道,“多谢文叔美意,吾意已决。宁死不降。”刘秀嗟叹不已,严尤于他有知遇之恩,真要杀严尤的话,他如何下得了手?一挥手,命部下闪开一条道,道,“当日恩情,小子未敢忘也。严公请便。”严尤也不道谢,率众而去。去不多时,单骑而返,语刘秀道,“再见不知何时,临去,有一言不得不表。王莽虽不能用人,犹胜过汉军之不能容人。我观汉军,其中小人多有,共患难易,共富贵难,今虽大胜,不久必起内讧。宜未雨绸缪,早作防备为幸。”刘秀悚然道,“多谢严公教诲,小子自当谨记!”严尤扬鞭而去,刘秀也收兵回返昆阳。晚风劲吹,夜色渐深,新月如钩,高挂天际。一路之上,伏尸百余里,踩死的,挤死的,吓死的,淹死的,战死的,其状各异,其惨同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此情此景,刘秀心中忽起胜利者的悲凉。回抵昆阳,一副繁忙景象,官兵溃奔之时,抛下所有军实辎重,汉军此刻正在月光下哄抢,刘秀部下惟恐后人,一哄而散,也加入到哄抢的行列。刘秀想去寻邓奉,却发现邓奉早已不告而别,正如他不告而来。刘秀感到一阵无比的寂寞,突然来临的胜利,显得是那么不可思议,强大的百万官兵,何以一时间便溃散无余?难道真是冥冥中的天意在眷顾自己?思索然后顿悟,刘秀浑身滚烫,他想他终于明白了蔡少公所说的那句大谶。大谶曰:刘秀当为天子。为什么不说刘秀必为天子、刘秀且为天子、刘秀将为天子?一字之差,其中大有深意。当者,选择之意甚明,上天选择了他,要将天下托付给他。以前,刘秀和他的长兄刘縯一样,将天子视为权力、财富和地位,视为家族失去的荣誉。而如今,刘秀明白了,天子其实意味着责任,赐苍生以安宁,为万世开太平,让眼前的惨剧不再发生,让天下远离灾荒和纷争,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然而,刘秀不敢再多想下去了,在这句谶语当中,他已经隐隐感到了一种难以启齿的罪恶。而这种强烈的罪恶感,甚至让他有了立刻自杀的冲动。幸好姐夫邓晨及时赶到,将他从自我折磨的深渊中拯救出来。邓晨车马满载,显然是在哄抢中收获颇丰,见刘秀正在发呆,笑问道,“你不拿点什么?”刘秀摆摆手,道,“此皆将士搏命而来,自当由他们分去。”邓晨道,“你不拿,部下岂敢先拿?”刘秀无奈,于众多金银珠宝中,独挑出一块黝黑的石头。邓晨笑道,“好眼光,此乃天外陨石,用以铸剑,必远胜干将莫邪。”刘秀大喜,即命铁匠铸剑,献与长兄刘縯。以上便是历史上著名的昆阳之战,最为以少胜多。千余年后,东坡兄途径昆阳,触景生情,感动于中,为前人及后世留下一首《昆阳城赋》,赋曰:淡平野之霭霭,忽孤城之如块。风吹沙以苍莽,怅楼橹之安在。横门豁以四达,故道宛其未改。彼野人之何知,方伛偻而畦菜。嗟夫,昆阳之战,屠百万于斯须,旷千古而一快。想寻、邑之来阵,兀若驱云而拥海。猛士扶轮以蒙茸,虎豹杂沓而横溃。罄天下于一战,谓此举之不再。方其乞降而未获,固已变色而惊悔。忽千骑之独出,犯初锋于未艾。始凭轼而大笑,旋弃鼓而投械。纷纷籍籍死于沟壑者,不知其何人,或金章而玉佩。彼狂童之僭窃,盖已旋踵而将败。岂豪杰之能得,尽市井之无赖。贡符献瑞一朝而成群兮,纷就死之何怪。独悲伤于严生,怀长才而自浼。岂不知其必丧,独徘徊其安待。过故城而一吊,增志士之永慨。日期:2010-04-0603:58:38【第十三章,手足之断】NO.1-2(基本原文)NO.1:一夜成名且说王邑昆阳大败,收拾残众数千人,一路狼狈逃归洛阳,因为这场惨败,加上又死了王兴,吓得连长安也不敢回。王邑此番征战,战果全无,后果倒是一大堆。官兵溃败之后,士卒各还其郡,再也不能聚集,帝国军力丧失殆尽,从此只能被动防御,再也无力主动进攻。昆阳惨败的消息传来,关中震恐,盗贼并起。海内豪杰翕然响应,皆起而造反,杀其牧守,占其州郡,自称将军,用汉年号以待诏命。旬月之间,遍于天下。昆阳大捷,既成全了汉军,也让两个年轻人一夜成名、威震天下。人们记住了百万军中力取巨无霸人头的邓奉,也记住了指挥若定、谈笑间官兵灰飞烟灭的刘秀。更难得的是,这两人还都是年少英俊,唉,真是要命。世人汲汲经营者,不外乎名利二字。利,钱财也,真金白银,实在。名,名气也,气者,飘渺而虚。世人爱财如子,唤金银为金子、银子(近世行纸钞,则曰票子),铜铁锡之类,则无此待遇。钱财固佳,然土鳖财主,终究只能为害一方。名气虽虚,却能憾近动远。所谓名望,远得以见;所谓名声,远得以闻。故名利虽并称,而名在利前。先论一般之名望。当一个人占据某个位置、拥有一定的财富和头衔,仅仅这些事实,就能使他享有名望,不管他本身多么没有价值。故韩非子曰:“立尺材于高山之上,则临千仞之谷,材非长也,位高也。”此等名望,已经足以迷惑常人的眼睛,使其不自觉地对对方予以美化。司汤达作《爱情论》,其中描写一市井女子,在伊眼中,哪怕男人再难看,但只要他是大公或亲王,立即便觉得他风貌可人。意大利使臣见英王查理二世,其观后感也曰:“英王若只是寻常百姓,则可谓仪容丑陋,然既贵为国君,遂俨然可称美丈夫也。”总之,一旦沐猴而冠,那就不再是普通之猴,乃冠猴也。一旦鸠占鹊巢,那也不再是普通之鸠,乃巢鸠也。然而,此类名望寄生于地位或财富,有如月亮,终须仰仗太阳之光。一旦财势两空,则名望如气球一戳而破,光环瞬间褪却,泯然众人矣。第156节而最高之名望,非关财富地位,不拜外物所赐。有此名望者,乃是活着之传奇,在其生前便可预先宣布不朽。在常人眼中,他已经不再是凡人,而是超凡入圣,几乎接近神灵。名望赋予他神奇的力量,众人在面对他时,将彻底丧失批判能力,满心只有惊奇和敬畏,众人对他的服从,就像吃人毫不费力气的动物服从于驯兽师。秦末巨鹿之战,诸侯军救巨鹿者十余壁,莫敢纵兵。项羽领兵独进,大破秦军,乃召见诸侯将,诸侯将入辕门,无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视。项羽由是始为上将军,诸侯俯首,莫敢与抗。拿破仑从流放地厄尔巴岛重返法国时,几乎是孤身一人面对整个法国的全部武装,然而,他只需要看一眼那些派来阻止他的将军们,他们没做任何商量便屈服下来。随后只用了短短几周,整个法国便再度为拿破仑所征服。拥有这种名望,一个人甚至可以超越法律和道德之外,人们会听任你做任何事情,而依然对你顶礼膜拜。孔子七十之后,学问已入化境,故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也就是说,哪怕他随心所欲,也不会逾越规矩法度之外。殊不知,这只是孔子一厢情愿的错觉。以他此时的名望,可谓是浓妆淡抹总相宜,不管他做什么,人们都会觉得既有道理又了不起,他就是法度,他就是规矩。无论刘秀自己是否察觉,昆阳一战过后,他也同样拥有了这种最高名望。或许刘秀并没有变,变化的是那些看他的人:刘秀并不算高的个头,此时却仿佛有万里之势;刘秀本已潇洒的容颜,此时则愈发耀眼。没错,他仍然只是一个卑微的太常偏将军,然而,他却已经赢得了比任何人都多的敬畏眼神,其光芒之盛,似已隐然在长兄刘縯之上。然而需要警惕。名满天下,谤满天下,岂妄言哉!遥想当年,我的朋友胡适之首倡新文化运动,一篇《文学改良刍议》祭出,有如石破天惊,瞬即轰动华夏,名震神州,其得名之大,得名之速,近世无匹,而个中滋味究竟如何?十年之后,胡适如是写道,“我似乎一觉醒过来就成了一个全国最受欢迎的领袖人物。然而很少有人能理解到:与暴得的大名斗远比与反对意见斗更艰难!”面对突如其来的显赫名望,刘秀,汝今能持否?NO.2:落星剑昆阳大捷之后,汉军分为三部。一部留在昆阳打扫战场。官兵溃败之后,所有随军物资都仓惶抛弃,其辎重车甲如此之多,汉军搬运数月,还有剩余,索性举火烧之。此类战略物资,对汉军的实力无疑是巨大的补充和加强,其成效不亚于歼灭官兵的有生力量。一部返回宛城,与汉军主力会合。其余部队则在刘秀的率领之下,继续攻城略地,向洛阳进逼。刘秀趁昆阳大胜之威,以偏将之名,而行主将之实,略地颍川。颍阳望风而降,再攻父城,却遭遇顽强抵抗,数日不能下。刘秀大感惊奇,召幕僚合议,道,“我观城中防御部署,法度谨严,应接自如,其中必有能人也。”冯孝笑道,“此必公孙手笔。”刘秀急问其详。冯孝道,“吾族弟冯异,字公孙,通左氏春秋,好孙子兵法,为颍川郡掾,监五县兵事,眼下与父城长苗萌共城守,尝于城头见之。”刘秀大喜道,“我欲得此人,计将如何?”冯孝道,“只需如此如此,公孙可得也。”刘秀从其计,解围而去,屯兵三十里外的巾车乡,佯攻它县。冯异闻汉军解去,于是辞别苗萌,苗萌哪里肯放,大呼道,“君一去,父城不保也。”冯异监管五县兵事,好比五个锅,却只有他一个盖,还都要照管到,也是难煞,只能道,“倘留父城,奈其余四县何?且善治城防,待我归来。”冯异乔装打扮,半夜出城,悄然向属县进发,自以为行踪甚秘,然而未出十里,早有汉兵尾随而至,当场捕获,径直带到刘秀跟前。刘秀亲解其缚,笑道,“久慕公孙之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还望莫怪。”说话间,冯孝及同郡丁綝、吕晏先后入内,叙旧问安,冯异这才明白过来,敢情是你们在捣鬼!冯孝大笑,指刘秀道,“此乃大汉高祖之后,刘文叔将军是也,何不共事之?”冯异大惊,“莫非昆阳大败王邑之刘将军?”冯孝点头道,“正是。”冯异忙向刘秀拜倒,道,“吾乃今于是乎见龙。愿为将军驱使。”刘秀初次体验到名望的威力,且喜且惧。冯异又道,“异一夫之用,不足为强弱。有老母在城中,愿归据五城,以效功报德。”见冯异一上来便要送五城为见面礼,刘秀大喜道,“有劳公孙一行。”冯异戏言道,“不怕我一去不返?”刘秀大笑道,“君子之诺,岂敢有疑!”冯异返归父城,谓苗萌道:“今汉军诸将皆草莽之徒,多暴横,不足以成大事。独有刘将军所到不虏掠,观其言语举止,非庸人也,可以归身。”苗萌道:“死生同命,敬从子计。”于是父城及其余四县同降。刘秀率众入父城,冯异又荐叔寿、段建、左隆等人,刘秀皆收为椽史。冯异再荐铫期,刘秀视之,但见铫期身长八尺二寸,容貌壮异,矜严有威,不由脱口赞道,“真壮士也。恨未早日得之,同战昆阳,岂不快哉。”铫期也不谦虚,傲然道,“我若参战昆阳,何来邓奉竖子成名?”刘秀大笑,爱其英勇,感其豪迈,拜铫期为贼曹掾,特加亲密,命侍奉左右,相当于贴身保镖,出入皆随。取下父城及其余四县,刘秀兵势愈强,麾下将士万余人,而且皆效忠于他,堪称嫡系,手下幕僚更是人才济济,俨然已从偶像派转型为实力派。一切似乎都越来越顺利,然而刘秀的心却始终不敢放下,他担忧着身在宛城的长兄刘縯。早在刘秀还在宛城之时,他就已经一再警告刘縯,要小心提防绿林军首领,个个都非善茬,早晚要害他的性命。刘縯却总是一笑置之,道,“长成包子样,就别怨狗跟着。”对刘秀的警告不以为然。此次刘秀在昆阳缴获天外陨石,用以铸剑,送予刘縯。剑成之后,刘秀托邓晨捎剑回宛城时,特地叮嘱邓晨对刘縯再加提醒,早作防范为幸。适逢邓晨自宛城返回,刘秀急问宛城情状,邓晨答道,“一片欢腾,刘玄大封宗室诸将,为列侯者百余人。”说完补了一句,“不过没有你,谁叫你不表功来着。”刘秀又问刘縯。邓晨笑道,“伯升成天把你挂在嘴边,赞不绝口,逢人就夸,说你比他更强。”听闻此言,刘秀脸上露出孩子气的羞涩,他一直活在刘縯的庇护之下,同时也活在刘縯的阴影之中,在这个世上,他最需要得到的便是刘縯的肯定,旁人的夸奖和赞美,对他则几乎毫无意义。邓晨又道,“你所赠之剑,伯升爱不释手,特地为其取名,刻于剑上。”刘秀问道,“何名?”邓晨答道,“此剑乃天外陨石所锻,故伯升名之落星剑也。”刘秀面色大变,此名大不祥!一时间心脏狂跳,忐忑不安,就觉得要出事,而且是大事。门外骤然传来战鼓之声,狂躁慌乱,刘秀吓得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在长安独自面对一群流氓时,他未曾畏惧;在昆阳与百万官兵搏杀时,他同样未曾畏惧。然而此时他却面如死灰,畏惧渗透于每个毛孔里。第157节日期:2010-04-0904:26:16【第十三章,手足之断】NO.3:弥天大网且说刘秀突闻战鼓之声,惊吓倒地。邓晨出门视之,却原来只是一匹受惊的战马,扬蹄而起,正巧击中架在前面的战鼓。邓晨牵走战马,回来扶起刘秀,笑道,文叔破昆阳百万大军之时,颜色若定,今闻几声战鼓,为何却如此不安?刘秀掩面而泣,道,你不懂的。伯升危矣。邓晨问道,这和伯升有什么关系?刘秀道,落星,陨也,死也。战鼓,杀伐也。长兄危矣!邓晨宽慰道,只是巧合而已,不必多想。刘秀不应,只是饮泣。按下心神不宁的刘秀不表,我们再将视线投到宛城。刘縯攻破宛城之时,本拟领军北上,驰援昆阳,硬生生被十道加急诏书拦下,命其修缮宛城,迎接刘玄圣驾。六月二日,昆阳告破,刘玄也于同一日驾临宛城。刘縯根本就没把刘玄当皇帝看,他单是觉得愤懑不平,我率将士在前方浴血奋战,你小子龟缩在淯阳逍遥快活,等我费尽心力攻下宛城,好嘛,你倒来捡现成的了,凭什么!刘縯一身甲胄,陈大军出城相迎,存心耀兵炫武,煞煞刘玄的威风,一泄胸中怨气。刘玄抢了刘縯的皇位,本来就颇感心虚,今日见刘縯全身武装,心中更是发毛,不知刘縯意欲何为。刘縯见了刘玄,也不下马,傲然说道,“介胄之士不拜。今大军集结,请陛下检阅。”刘玄不知所措,以目光向随驾的大司马朱鲔求援。朱鲔心中清楚,刘縯摆出大军前来迎驾,分明有叫板之意,刘玄堂堂皇帝,自然不能怯场。朱鲔于是对刘玄道,“三军将士,久望圣驾。陛下既来,理应勉力慰劳,使将士一窥龙颜,感荷天恩。”朱鲔之言,明里是在鼓励刘玄,暗地里却也在敲打刘縯:军队不是你刘縯的,而是皇帝刘玄的。汉军数万精兵,左右排开,静候检阅。刘玄有了朱鲔撑腰,胆气略壮,下车换马,当先而前。依照常理,跟在刘玄身后陪同检阅的,先是朝廷三公,三公之后,再是诸位将军。然而,刘縯想也没想,直接拍马跟上,与刘玄并辔而行。大司马朱鲔、大司空陈牧见状,面色铁青:刘縯居然敢当着三军将士的面,与皇帝并肩而行,分明是在炫耀示威,把数万汉军当成自己的私军,而把刘玄视为自己的跟班仆人。更何况,刘縯身躯魁伟,仪表雄壮,而刘玄苍白瘦削,两人在三军将士前面这么一亮相,一个如同雄狮,一个如同羔羊。刘縯啊刘縯,你是存心要让皇帝刘玄出丑,你是存心要让三军将士看看,只有你才配得上称帝王。刘縯与刘玄并肩而行,每过一营,便有雷鸣般的呐喊之声。刘玄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在马上哆哆嗦嗦,目光闪烁。刘縯却从容四顾,显得极为享受。行至刀阵之时,步卒一齐举刀呐喊。其时阳光正烈,在大刀的反射之下,直直刺入刘玄坐骑眼中,坐骑大惊,长嘶一声,前蹄高举,向前仓惶狂奔。刘玄勒缰不住,顿时翻鞍坠地,右脚却被卡于马镫之中,不能挣脱。刘玄奋力挣扎,被拖行数丈之后,终于将靴挣脱。众人急忙上前,扶起刘玄。刘玄除了灰头土脸之外,倒也并未受伤,然而惊魂未定,说什么也不肯再检阅。在三军的哄笑声中,一场阅兵式就这样草草了之。入夜,朱鲔见刘玄,开口便道,“刘縯可杀矣。”刘玄道,“大司马何出此言?”朱鲔道,“刘縯在三军面前,存心戏辱陛下,此等欺君之臣,焉能不杀。”刘玄道,“这事不怨刘縯。我不过摔了一下而已。小时候他还揍我呢,揍得那叫一个狠。”朱鲔怒道,“刘縯胆敢与陛下并辔而行,分明是有篡位之心,先要试探试探三军的反应。狼子野心,不可不杀。”刘玄犹豫道,“狡兔尽,走狗烹。如今王莽未除,天下未定,要杀刘縯,早了点吧。”朱鲔大怒道,“刘縯不是走狗,而是人中之龙,非陛下所能驾驭。陛下不杀刘縯,他日必为刘縯所杀。”刘玄长叹道,“刘縯深孚众望,南阳豪杰、刘氏宗室,皆惟刘縯马首是瞻。只怕不是轻易杀得。”朱鲔见刘玄也起了杀心,于是笑道,“陛下既已首肯,其余我自会安排。”次日,昆阳大捷的消息传到宛城,朱鲔的杀心因之越发坚定。本来刘縯就够难对付的,现在刘秀又一战成名,威震天下,绝不能让他们兄弟两人联起手来,必须尽早动手。当夜庆功宴上,朱鲔滴酒未沾,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观。刘縯的死党刘稷大醉,指点着绿林军将领,骂道,“公等碌碌,不足成事。若非刘伯升兄弟,尔等早死于官兵之手,哪里还有今日酒喝?”绿林诸将闻言大怒,当场便要翻脸,刘縯见势不妙,赶紧命人将刘稷架走。刘稷的大嘴巴,替刘縯把绿林诸将得罪了个精光,同时也帮了朱鲔一个大忙。本就是绿林出身的朱鲔,不费多少口舌,便已说服绿林诸将。然而,朱鲔还是不敢马上动手,他虽然有绿林军的支持,但刘縯也有南阳豪杰和刘氏宗族的支持,要想顺利除掉刘縯,必须挖空刘縯的墙角,把刘縯变成一个空架子。好在皇帝刘玄还掌握在朱鲔手里。照理说,皇帝也不过凡人而已,要是单挑起来的话,估计N多人都可以把皇帝揍得满地找牙。然而,哪怕明知如此,人们为什么还是忍不住要听命于皇帝?道理很简单,皇帝拥有两样武器——封赏的权力和惩罚的权力①。没有人没有欲望,而一旦洞察了人们的欲望,对付起来便易如反掌,故千钧之牛,制于三尺之童子。驭人之术,不外乎此。考察人之欲望,不外乎两种——趋利、避害。既然趋利,于是贪图皇帝之封赏;既然避害,于是畏惧皇帝之惩罚。皇帝一手握封赏之权,一手握惩罚之权,倚天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朱鲔把持着皇帝刘玄,先祭出了第一种武器——封赏。入宛第三日,朱鲔便借皇帝刘玄之名,大封刘氏宗室,为列侯者四十多人。此举意图甚明,便是要安抚刘氏宗室:哪怕你们跟着刘縯,待遇最多也不过如此。刘氏宗室已封,那些非刘氏宗室而又有资格得到封赏的人,无不望穿秋水。然而,第四日偏偏全无动静。于是人心惶惶,生怕本该属于自己的封赏泡了汤。而这正是朱鲔想要的效果,他就是要告诉众人,刘縯给不了你们爵位,给不了你们利禄,而他朱鲔可以。第五日,朱鲔大封绿林诸将,为列侯者四十余人。第六日,又是全无动静。剩下没有轮到封赏的,就只有南阳豪杰了。他们明知被朱鲔吊着胃口,却也无可奈何,想闹吧,朱鲔又没说不封他们,不闹吧,又真怕朱鲔封漏了他们。刚从昆阳战场返回宛城的李轶,迅即认清形势,在南阳豪杰中率先行动,主动向朱鲔款诚。朱鲔大喜,李轶所在的宛城李家,乃是南阳豪杰中最强的一股势力,于是对李轶大加笼络。李轶投桃报李,替朱鲔出面游说南阳豪杰。南阳豪杰就此分裂,继续支持刘縯者有之,转而投靠朱鲔者却也不在少数。第七日,朱鲔大封南阳豪杰,归附自己者,大封。亲刘縯者,小封乃至不封。短短数日之内,朱鲔先后稳住了刘氏宗室,团结了绿林诸将,分化了南阳豪杰,在表面平静的宛城上空,一张弥天大网,正悄然向刘縯当头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