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稍作停顿,再道,“夫为权首,鲜或不及,陈涉、项羽犹且未兴,我等宁不慎乎?流民之乱,适足为吾资也。我等贮粮结援,观流民与官府互斗,坐收渔翁之利,然后起兵,以逸待劳,事半可以功倍。惟其如此,斗智而不斗力,方复国有望,不枉为高祖子孙也。①”刘秀立定,满室无声。良久,刘縯问道,“虽不可反,然官府上门,计将如何?”刘秀归座,悠悠答道,“此事如在一年前,的确棘手,官府其时以兄长为忧。今饥荒遍野,南阳骚动,官府应接不暇,其忧不复在兄长。既如此,则易解也。”刘稷性急,追问道,“怎个易解法?”刘秀道,“官府所求,主谋而已,兄长虽为主谋,然家中不可无你主持大局。此事我当应承下来,官府追问,也一切往我身上推。我自避吏他乡,等待大赦。官府忙于应付灾民流寇,也无力穷加追究,兄长再上下打点,厚遗财货,自然可保无事。”于是计仪已定,由刘秀顶包跑路,刘縯则坐镇舂陵,走门路,花钱财。使钱能使鬼推磨,使钱更多,磨推鬼亦可。官府吃了刘家的贿赂嘴软,见了刘家的背景手软,加上一直抓不到正主刘秀,这事慢慢便不了了之。①参见《史记项羽本纪》:楚汉久相持未决,丁壮苦军旅,老弱罢转漕。项王谓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毋徒苦天下之民父子为也。”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能斗力。”第35节日期:2008-12-140:47:01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40:避吏新野且说刘秀连夜自舂陵脱逃,投奔姐夫邓晨而去。一路无话,到了新野邓晨府上,邓晨大为欢喜,急忙迎入。两人尚未坐定,便听得外面一阵人马喧哗,家丁慌忙入报,县宰老爷驾到。话音未落,便见一人径直闯入,指着刘秀大叫,“好啊,犯人果然在此,看你还往哪里逃!”刘秀大惊失色,暗叫苦也,他万万没想到消息传得如此飞快,而新野县府的行动又是如此神速。刘秀心一横,手按剑柄,正待杀开一条血路,却见邓晨长身而起,向来人抱拳施礼,大笑道,“潘兄光临寒舍,怎么也不提前招呼一声?”来人便是新野县宰潘叔,闻言也是大笑道,“久仰舂陵刘氏兄弟风采,早欲一见。今日匆匆登门,实在冒昧得很。”刘秀这才坦然起来,原来这县宰和邓晨熟得很,而且看样子也并无抓捕自己的意思。果然,潘叔含笑看着刘秀,道,“适才潘某一时兴起,害刘君一场虚惊,还望莫怪。”刘秀当然回答岂敢岂敢。邓晨于是开席设宴,宾主尽欢而散。这些年来,除了故乡舂陵之外,刘秀就数在新野呆的时间最长。对于新野这片土地,刘秀满怀深情,这里有姐姐和姐夫,有三表哥来歙,还有在太学同窗过的神童邓禹。然而,真正使刘秀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的,却有另外一人。“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此乃刘秀在太学时许下的宏愿。没错,使刘秀爱上新野的那人,正是他立志要娶的阴丽华。当年的小花园里,阴丽华无可挽回地出现在刘秀眼前,这是第一次的见面,而刘秀却从此沦陷,“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其所以倾慕;“中心怀之,何日忘之。”是其如何相思。如今,刘秀再想到阴丽华,滋味大有不同,因为阴丽华已经是他的未婚妻,“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将是他们甜蜜的起点。“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将是他们幸福的结局。关于阴丽华成为刘秀的未婚妻,事情是这样的:当刘秀从太学逃回舂陵时,二十郎当岁,必须得考虑婚姻大事了。尽管刘秀自己不提,长兄刘縯却不得不开始操心,刘縯作为家长,倘若不能给刘秀张罗个媳妇,那便是他的失职,是要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的。刘縯就问刘秀有什么条件,刘秀推以家中贫困,不愿结亲。刘縯怒道,“家贫便不娶妻?是何道理?”刘秀被逼无奈,这才说出心里话,道,“必欲娶妻,愿得新野阴丽华。”刘縯大笑道,“你既有了意中人,那便好办。”于是托人上阴家提亲。然而,刘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在那个普遍早婚的时代,女孩子家通常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在上头。而像阴丽华这样的大美人胚子,虽然养在深闺,却早已名声在外,自然更是抢手。有勇气前来阴家提亲者,大抵也都事先掂量过自己,他们要么有钱,要么有势,要么又有钱又有势。然而,阴家楞是一个都没看上,一家都不肯许。阴丽华七岁丧父,家中事务均由阴母和长兄阴识定夺。阴母拒绝所有的提亲者,自有她的道理。在阴丽华小时候,有相士给她相过面,斩钉截铁地道,“此女必大富贵,光耀门楣,强大子孙。不然,相书不可用也。”阴家乃是新野大族,家资巨富,有田七百余顷,舆马仆隶,比于邦君。这样的家境,再光耀和强大下去,那该是怎样的富贵?正因为相士之言,使得阴母眼高过顶,觉得自己女儿嫁谁都嫌委屈。所以,当媒人前来为刘秀提亲时,阴母简直是出离愤怒。刘秀乃是没落王孙,家中又贫困,注定不会有什么前途,这样的人家,也敢前来提亲!幸亏当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这句俗语尚未发明,不然阴母一定要拿这句破口大骂。眼看刘秀就要和其他受挫的求婚者成为“同情兄”,阴识站了出来,力挺刘秀,道,“人固有好美如刘秀而长贫贱者乎?”阴母虽是女人,对帅哥却有着相当的免疫力,冷笑道,“妇人不可无色相,男儿何须好皮囊?”然而,阴识铁了心要认刘秀这个妹夫。阴识和刘縯同龄,可以说是刘縯的一个崇拜者,他预感到刘氏兄弟必将干出一番大事。阴识于是压低声音,劝阴母道,“如今天下将乱,正英雄出世之时。刘縯乃汉室之后,雄才大略,异日起兵复兴汉室,称帝也未可知。等刘縯称帝,他们家就兄弟三人,这刘秀就算是一白痴,也可以裂土封疆,南面称王,富贵岂容限量。更何况,我久闻刘秀乐施爱人,气度恢阔,为南阳年轻一辈中少有的俊杰,必不至亏了阿妹。英雄固有微贱之时,还望阿母三思。”无论是过去的包办婚姻还是现在的自由恋爱,其中真有多少感情,实在颇值得怀疑,或许更接近于赌博而已。有人赌的是现在,有人赌的是未来,但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只要是赌,无不以赢得利益为目的。阴母是保守派,希望捡现成的。阴识则是冒险派,要买潜力股。母子二人好一番商议,阴母仍是将信将疑,但架不住阴识的一再游说,终于还是应允了下来。第36节日期:2008-12-170:31:08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41:八年之痒人生的富贵贫贱因何而来?据《南史-范缜传》载,范缜答竟陵王萧子良曰:“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或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或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坠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粪溷者,下官是也。”范缜之回答,近乎宿命。人降世而来,带来的不仅有独一份的基因,更有独一份的命运。因此,当阴丽华许配刘秀的消息传开,闻者纷纷感叹刘秀的命生得好:攀上阴家,财源滚滚;娶妻丽华,艳福无边。尤其是那些遭到阴家拒绝的提亲者们,更是对刘秀天生的好命恨得牙疼。然而,刘秀并不快乐,他其实也在忍受着折磨。虽然婚约是定了,但阴母舍不得宝贝女儿,硬说女儿还小,要在自己身边多留几年,不肯马上过门。更让刘秀绝望的是,阴母向刘家开出了一份闻所未闻的巨额聘礼,当然,对此阴母是自有说辞的:我们阴家并不贪图这些聘礼,这些聘礼一则是要证明你们的诚意,二则也是用作日后女儿的保障。金钱,还是金钱,如同一道魔咒,始终困扰着刘秀一家。刘秀家中贫困,哪里凑得齐如此昂贵的聘礼,再说了,家里的钱也不能都花在他的婚事之上,刘縯豢养宾客,交结游侠,打点官府,哪样都得花钱。刘縯的事业,比他的婚姻更为重要,刘秀作为弟弟,必须要作出牺牲。所以,当阴家开出巨额聘礼,刘秀也只能哀己不幸,无力相争。然而刘縯却不干了,哪里有这么高的聘礼?这不欺负人嘛,一发狠,几乎便要发兵去抢弟妹回来,强行拜堂成亲。不惹事的叔父刘良劝住刘縯,息怒,咱不急,咱等,等他家女儿大了,该他们反过来急了。刘秀听闻,也只能笑笑,不敢反驳,敢情不是你老人家娶媳妇,你当然不急。金钱搅局,佳期无期。这一拖就拖到了今年,刘秀已是二十七岁的大龄青年,阴丽华则成了十八岁的妙龄少女。即便刘秀再冷静,却也不得不开始着急,生理本能可以压抑,独枕空床洗洗再睡,这都可以不提,关键是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十八岁大姑娘寄存在丈母娘家中,终究不大放心,就怕贼惦记。在浙大某教室的课桌上,有这样一首打油诗,专叙这类夜长梦多、时不我待的恐慌,才气颇佳,足以喷饭,其诗未详作者,录此致敬,诗曰:姑娘有亩田,荒了十八年。施行责任制,谁种谁出钱。钱财落袋为安,妻子合卺为准,不然,随时有被撬走墙角的可能。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咱就不再多揭刘秀的伤疤,咱不说这个了,一说都是眼泪。总之,刘秀的婚事就这么悬在半空,进不得进,退不愿退。阴丽华藏于深闺,美如镜花,空似水月。刘秀手握她的期权,却无法兑现。曹三好心一问:要不转让给我得了?刘秀大怒:滚!刘秀渴望着阴丽华,然而,他们却无法见面。他对她的记忆,仍然停留在八年前的那座小花园。时光于人的改变是惊人的,当时和阴丽华同在小花园内玩耍的小男孩邓奉,如今已长成一个十七岁的青年,生得高大俊美,勇力绝伦。邓奉和邓禹,一武一文,人称邓氏双璧,公认为日后必成大器。刘秀不能得见阴丽华,和邓奉却是常有见面。刘秀在任何人面前都能坦然自若,唯独遇到比自己还小十岁的邓奉,却有如芒刺在背。这让刘秀十分困惑,不知原因所在。是因为邓奉的英俊吗?不是。是因为邓奉的武艺吗?也未必。是因为邓奉时常能见到阴丽华而他身为未婚夫反而不能吗?也许有一些,但也只是一些而已。刘秀思来想去,终于明白过来,因为邓奉是他无法征服的一个人。人通常都复杂得很,复杂来自于欲望。因此,洞察了人的欲望,对付他们便易如反掌,故千钧之牛,制于三尺之童子。驭人之术,不外乎此。邓奉与常人不同,他虽然习武,却并非赳赳武夫,单从外表看来,他反而显得瘦弱,在他的举止之间,总是优雅从容,游刃有余,透着一种病态的洁癖。更重要的是,在他身上看不到欲望,看不到感情,换而言之,看不到破绽。以刘秀的眼光看来,邓奉单纯而偏执,绝对不会被人左右,他为了自己的意气,将不惜与全天下为敌。即使是老天和他作对,他也毫无畏惧,他将逆天!没人愿意和这样的人为敌。邓晨虽是邓奉的叔父,却也要畏他三分;邓禹身为邓奉的族兄,则干脆对他绝口不提。不过到目前为止,邓奉只是刘秀心中一朵浪花而已,阴丽华才是刘秀心底的波澜。犹如我等待灵感,等待古人复现,诉说那个遥远年代的欢笑和痛苦,诉说内心深处的激荡和刺伤。刘秀则在新野守望,这是阴丽华的家乡,他们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在阶前看着同样的雨滴,他幻想着,每道拂来的晚风都见识过她的浅笑,每只经过的飞鸟都牵挂过她的凝眸。他们无法见面,这是古来的禁忌,越禁忌越美丽,越美丽越狂想。她在他无法窥探的地方悄然成长,如今将会是怎样的模样?她在毫无指引的情况下,会不会不断超越他的期望,直至压垮他挺直的脊梁?亲爱的,等着我呀,要耐心等着我呀。无论是否拥有天下,我必将先拥有你,一慰平生所愿,一解八年之痒。人生是如此漫长,如果连爱都不曾爱过,我凭什么沧桑,我凭什么无良?第37节日期:2008-12-191:32:25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42:试探且说刘秀逃亡新野,上有县宰潘叔罩着,下有姐夫邓晨护着,虽然身为逃犯,日子却过得甚是滋润,成日价飞鹰走狗,击剑投壶,悠哉游哉地打发着时光。见刘秀终日沉迷于玩耍,邓晨心中并不乐意。邓晨一直牢记蔡少公那句“刘秀当为天子”的谶语,他认定彼刘秀必是此刘秀,所以总是拿显微镜对刘秀进行考察,希望从刘秀身上看出些未来天子的蛛丝马迹。然而,自打刘秀来到新野,只管浑浑噩噩混日子,全没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紧迫感,既不担心美人迟暮,也不感慨髀肉复生,就那么虚掷着青春,荒废着岁月。这样一个胸无大志、没心没肺的人,怎么看也不像有作天子的潜质。邓晨并不甘心,以言相挑道,“王莽悖暴,饥荒遍地,盗贼纷起,此天亡之时也。昔日会宛,蔡少公云刘秀当为天子,莫非就要在你身上应验?”刘秀嘿然一笑,并不回答。刘秀越是扮傻,邓晨的好奇心越是强盛,越发认为刘秀在故意伪装隐藏。邓晨拿定主意,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地激发一番刘秀,让他暴露出真正本性。这一日,邓晨和刘秀同车而出,正逢朝廷钦差巡视新野,前呼后拥,排场浩大,路人惊恐,纷纷躲避。钦差鲜衣怒马,趾高气扬,对躲闪不及者挥鞭抽打,以为取乐。邓晨见状,恶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道,“狗屁钦差,简直该杀。在京城长安也就是仰人鼻息、遭人践踏的小吏,一到了地方,却开始忘爹忘娘,鱼肉百姓,气焰嚣张,以自己为无可抵挡。”邓晨说完,偷眼去看刘秀的反应。刘秀不为所动,只是淡淡答道,“世态如此,何须动怒。”按照朝廷礼仪,有钦差出巡经过,刘秀二人要早早下车避让,等钦差队伍过去之后,这才能够上车,继续自己的行程。刘秀见钦差队伍渐行渐近,对邓晨道,“且下车避让之。”邓晨冷哼道,“偏不下车,这里是新野,区区一朝廷使者,能奈我何?”又对刘秀道,“君如畏惧,但下车无妨。”邓晨这么一说,刘秀当然不好意思独自下车,只得陪邓晨在车上呆着。钦差一路过来,行人莫不望风而拜,偏偏在这里遇见两人不肯下车,不下车也罢,还敢拿眼睛看,而且眼睛还睁那么大,这分明是在挑衅!钦差大怒,挥手一指,手下人马早将刘秀二人团团围住,刀剑出鞘,凶狠地渴令下车。邓晨按兵不动,成心要看刘秀如何应对,然而令他失望的是,刘秀只是轻叹一声,顺从地下了车,马上被人一脚踢中腿弯,于是跪倒。邓晨不得已,只能跟着下车,一边心中暗骂刘秀懦弱无能,就这么甘愿受人摆布。邓晨下得车来,同样被人一脚踢中腿弯,扑地跪倒。钦差渴问:“尔等何人,见朝廷使者,胆敢不下车回避?”刘秀本是逃犯,自然不敢报真名,胡乱答道,“某乃江夏卒史。”江夏离新野千里之遥,叫你小子查去。邓晨也是信口答道,“某乃侯家丞。”钦差见二人也算小有身份,并非平头百姓,面色更显严峻,怒道,“尔等既非草民,更应懂朝廷礼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各鞭二十,长长尔等记性。”钦差随从手起鞭落,血肉立时飞溅。同样是挨鞭受刑,刘秀面无表情,邓晨却满脸怒容,心中懊恼不已,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一时托大,非但没有激发刘秀的勇气,反而换来一阵凶残的鞭打。这边厢打得热闹,于是慢慢开始有人围观。这世上闲人总是多有的,只要挨打的不是自己,管他倒霉的是谁,热闹也总是要看的。闲人们远远立着,虽嫌远观不如亵玩,无奈畏于钦差凶猛,却也不敢太过近前。二十鞭打罢,刘秀二人已是伤痕累累,血肉模糊。钦差施虐完毕,心满意足,这才放过二人,下令启程。邓晨和刘秀瘫在地上,无力对望,瘟神终于送走,苦难终于结束。然而,二人还没来得及庆幸,便听到围观人群中传来一声大叫:“那不是邓晨吗?”这一声大叫,恍如晴天霹雳,骇得邓晨通体冰凉。完了,全完了,这下真实身份暴露,钦差岂肯善罢甘休!日期:2008-12-2214:58:07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43:天问且说邓晨遭遇毒打,觉出生命的荒谬和无意义,今日何日兮,这一切又是何必?然而,那一声催命的大叫既已出口,注定不可挽回,他只能徒劳地盯着多嘴者,盯出血来,多情刻骨,毁灭到灰。那大叫者也是一时头脑短路,他其实和邓晨不熟,因为来得晚,又觉得新野一霸邓晨挨打这事很稀罕,所以忍不住亮了一嗓子。等他叫罢,围观者尽皆骇然,马上和他划清界限,离开他老远。一时间,此公绝世而独立,倍感落寞和孤寂,他这才意识到闯下大祸,一溜烟便想逃走,早被钦差手下拦住,拎小鸡一般拎到钦差跟前。钦差指着邓晨问道,“你认识此人?”那人想要修正自己的错误,连声道不认识,立即挨了一顿大嘴巴,满嘴是血。随从还想再打,钦差扬手止住,和颜悦色对那人说道,“有本使为你做主,你不必有什么顾虑,尽管说。”那人可不傻,现在你可以做主,等你一拍屁股走人,老子还不得被邓晨收拾死。随从作势又要再打,那人实在害怕不过,这才壮着胆子,指着邓晨道,“他是新野本地人,不是什么侯家丞。”钦差又指着刘秀问道,“那这人呢?”那人摇摇头,道,“此人小的还真不认识。”钦差大笑道,“我早觉得此二人来路有诈。且押回驿亭,待本使好生拷问,穷治其奸。”随从得令,当下将刘秀二人五花大绑,押于马上,向驿亭进发。后来,当王莽在阴间看到这一段的录像回放,气得捶胸顿足、高声骂娘。好不容易刘秀自投罗网,你这瞎了狗眼的钦差,为什么不当场痛下杀手,非要磨磨蹭蹭,一大堆废话。你要是当场废了刘秀,他又怎会成为未来天子,我这新朝的江山也不会垮。天赐良机,而你却白白错过,人世间的愚蠢莫过于此!王莽骂归骂,然而钦差毕竟是肉眼凡胎,哪里料想得到跪在自己面前的,居然会是未来只受人跪、绝不跪人的天子?再说了,钦差也有他的如意算盘,围观人多,不便当场便取了刘秀二人性命,宁停三分,莫抢一秒,等带回驿亭,爱怎么用刑便怎么用刑,二人照样不能活命,本使出差在外,长夜漫漫,正好拿这二人提神消遣,又何必急在一时呢?君不闻米兰昆德拉之感叹:慢,是一门失传已久的艺术。君不闻李清照作《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之所以千古流传,皆因慢而又慢。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正是钦差这一番拖拉,使得刘秀二人最终得以生还。当刘秀二人被鞭打之时,早有人飞速回新野城中报信。邓家宾客得报,顿时群情汹涌,抄起家伙便直奔现场,要将钦差一行悉数杀光。潘叔得到消息,也是急忙奔赴现场,路遇邓家宾客,心知大事不好,处理不当便将酿成大祸,赶紧安抚众人道,“诸君稍安毋躁,且由本官出面,最好能大事化小。万一事不可行,诸君再动手不迟。”宾客见县宰出面,只得应承。潘叔又叮嘱宾客道,“诸君且远远跟随。投鼠忌器,一旦惊动使者,恐有不利。”第38节潘叔快马先行,宾客徐徐跟随。潘叔追上钦差,见刘秀二人伤得够呛,又是五花大绑,心知情势危急,连忙拦下钦差,软语求道,“还请贵使看下官薄面,饶了这二人。”钦差见是县宰潘叔,不以为然,县宰虽说也是官,但和自己远不是一个级别,于是冷笑道,“此二人犯大不敬之罪,岂是县宰一句话便可饶得的。”潘叔只能陪笑,再三恳求,又送上早已事先备好的财物。金钱比潘叔的面子大,钦差收了财物,态度虽有所缓和,却并不肯即刻放人,道,“既然县宰求情,本使也不便太过追究。待本使回到驿亭,查明二人身份,再放人不迟。”潘叔大惊,十八滩头乱石多,行不得也哥哥,这一查,必将查出刘秀乃是逃犯,而邓晨窝藏逃犯,他潘叔包庇逃犯,都是死罪。潘叔急了,低声对钦差道,“请贵使借一步说话。”潘叔和钦差骑马离开人群,行至一方峭壁之上。潘叔道,“贵使此番回京,想来必有高升,新野怕是不会再来了吧。”钦差斜了潘叔一眼,道,“县宰此话怎讲?”潘叔陪笑道,“既然贵使不会再来新野,何不高抬贵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钦差冷笑道,“本使存心多事,又将如何?”潘叔火气上来,也不管钦差的身份,厉声道,“恕下官直言,贵使倘若多事,只怕根本就走不出新野。”钦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此公然恐吓朝廷使者,乃是诛三族的大罪,再看潘叔,却分明一脸肃然,绝非故意大放厥词,钦差这才紧张起来,放眼远眺,便见一彪人马,全副武装,正不即不离地跟着自己的卫队,其意图不问可知。钦差一挑眉毛,道,“本使偏就不信,谁还敢反了不成?”潘叔看出钦差的色厉内荏,道,“邓家乃地方豪强,宾客众多,非我这个小小县宰所能阻止。贵使身为朝廷要员,万一在新野有个什么闪失,下官可万万担当不起。”钦差沉吟不语,地方豪强的厉害和横暴他是早有听闻,自古强龙难压地头蛇,即便他是朝廷使者,但毕竟是在人家新野的地盘上,豪强发起狠来,说不定真敢要了他的命。潘叔见钦差神色游移不定,知其心已动摇,于是道,“贵使既已鞭打二人,也算是罚了二人大不敬之罪,不如就此回马,下官任由贵使责骂。”潘叔给了钦差台阶,钦差乐得顺势而下。二人回马,一路上钦差对潘叔大加辱骂,潘叔则是点头不迭,那是,不敢,贵使所言大好……钦差痛骂潘叔,在众人面前保住颜面,也就下令释放刘秀和邓晨,自己则率队回驿亭不提。刘秀和邓晨二人大难不死,捡回性命。回返途中,邓晨对刘秀大加埋怨,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反抗?以你我二人武力,使者人马虽多,也不至于束手就擒,横遭羞辱。”刘秀并不生气,而是反问邓晨道,“你为什么不反抗?”刘秀看着邓晨的眼神,让邓晨心里发虚,那眼神一直看穿他的心底,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故意对我试探刺激。邓晨尴尬一笑,转移话题道,“适才倘无潘叔搭救,你我二人只怕已然命丧使者之手,思来好不悚然。”刘秀悠悠答道,“该生者不死,该死者不生,岂潘叔之功欤?”邓晨心中疑窦丛生:挨了打也不愤懑,被人救了又不感恩,这刘秀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邓晨有意试探刘秀,希望激发其斗志,使其展露王者应有之面目。殊不知,刘秀所以不反抗,正是将计就计。刘秀也在试探,他所要试探的不是人,而是上天。既然谶书上说刘秀当为天子,于是自然有问:此一命题是否为真?天意玄远,深不可测,凡人弱小,无从知道,惟有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刘秀为什么要挨这一顿毒打,为什么甘愿置自己于濒死的绝境?其实是源于以下一个简单的逻辑推理:如果他将来会成为天子,那么他今天就不可能死。如果他今天死了,那么他就不可能是未来的天子。凡是试探,大抵都得付出代价,即使是最简单的问路,也得先牺牲一块石头。更遑论试探上天,作此天问。《圣经-申命记》云:“不可试探主,你的神。”而刘秀便是在试探神,他故意将自己放置绝境,要考验神是否会伸手护佑。按圣经的解释,此举是在强迫神来保守自己,强迫神对自己的命运负责,是在触及上帝禁区,挑战神之权威。犯忌讳如此,刘秀赔上一顿毒打,实在不算什么。然而,天问终究是一种人类无法根治的诱惑。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沿此追问下去,怀疑可以无远弗届,自遂古之初,直至万物之琐末。即使是最普通不过的凡人,是否也应该怀着某种目的降生?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是否应如米沃什所言:最好不出生,其次是尽早死亡?倘若难舍一死,又将如何渡过自己的一生?是否能够以此刻为永恒,摆脱一切束缚,从我所好地得过且过?东坡语西湖,“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凡间人等,于尘世奔波忙碌,一边羡慕着森林中的天马和野兽,一边却又服从于级别和权威,委屈着自尊和灵魂。虽明知受辱,而恋恋不能去者,其间的勾留又是什么?《庄子》曰:“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未必一定要在某个伤感的黄昏,人也会忽然太息,忽然流涕,心灵门户洞开,脆弱长驱直入。每当此时,人总会忍不住开始想念自己的命运,而这种想念,或许便是高更所谓的生命的热情。今日大风骤起,不敢出门,据说如果不够英俊,便不能在风中站稳。而刘秀在挨打之时,几乎未曾觉察到疼痛,他观察着一旁站立的钦差以及鞭打他的随从,别看尔等气势汹汹,可怜只是盲目做功。心上一把刀,是为忍。而刘秀连忍也不必,其内心所持之大,以天下为标的,又有几人真正具备可以刺激到他的权力?彼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岂与琐琐者较哉!新野城门在望,邓晨忽然领悟到了此节,拦住刘秀的马头,正色道,“这么说,那谶语你毕竟还是信了?”刘秀依然是笑而不答。而在邓晨看来,这已然是最好的回答。邓晨回到新野城中,缓过劲来,首先便要教训那多嘴者,宾客到了那人家中,却发现那人在恐惧的摧残折磨之下,已经悬梁自尽。邓晨本无杀人之意,见那人畏而寻死,也是不胜唏嘘,厚赠其妻子不提。接下来再找钦差算账,虽然不敢杀他,但怎么也得灭灭丫的威风。宾客连夜奔赴驿亭纵火,火随风势,一发不可收拾。钦差睡梦中惊醒,见火光冲天,心知必是邓家前来寻仇,不及整装,单人匹马,狼狈逃归长安。钦差回归长安,居然也没有上奏复仇。一则朝廷正忙着剿灭四方反贼,根本顾不过来这点小事。二则钦差自己也不敢上奏,出了这样的糗事,除了证明自己无能之外,还大大地丢了朝廷的脸面。一旦上奏,仇能不能报另说,首先他的官位肯定难保。朝廷的大赦令一直未下,到了六月,正是青黄不接、急需粮食之时,刘秀穷极无聊,开始重操旧业,做起生意,上宛城卖谷去。而也正是这趟宛城卖谷之行,改变了刘秀的命运,他终于开始一步步地迈上了天子之路,其恢弘壮阔的一生,至此正式揭幕。第39节日期:2008-12-252:37:19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44-59:造访者且说刘秀从新野收谷,贩卖于宛,寓居在太学同窗朱祐家中,故交重逢,好是一番感慨。两人在太学已经有过合作,这次则继续搭档。刘秀作为逃犯,不便抛头露面,终日深居简出,一应涉外事务,皆由朱祐出面打理。刘秀之来宛城,只想赚一票走人,并无打算长留。谷乃紧缺物资,销路不成问题,刘秀看看谷将卖尽,便预备回新野而去。朱祐卖谷回来,见刘秀正收拾行装,连忙阻止,走不得。刘秀笑道,朱兄不必挽留,相聚日久,终须一别。朱祐急道,反正走不得,这几天你最好都呆在屋里,哪里也不要去。刘秀见朱祐神色郑重,忙问原因。朱祐道,近来有一人总在附近徘徊,是个生脸,神态也颇为可疑,一见我便别过头去。我想这人十有八九是冲你而来,稳妥起见,还是先等等再看。刘秀不免紧张起来,莫非这人乃是官府密探,来此盯梢,伺机抓捕他归案?这事倘若发生在舂陵或者新野,刘秀不会紧张,他摆得平,就算他摆不平,也自有刘縯或邓晨帮他摆平。可这里是宛城,南阳郡治所在,在这里刘秀缺乏势力,也没有保护伞,朱祐虽是宛人,但除了帮他卖谷之外,实在没能力再帮上别的忙。事不宜迟,安全第一,当夜刘秀便准备启程,忽闻擂门之声。朱祐大惊,示意刘秀赶紧翻墙。刘秀道,不必慌乱,先应门看看,如果真是官府前来抓捕,想必早有布置,逃也难逃多远。朱祐忐忑不安,只得前去应门,门开处,果然是那个总在门前徘徊的暗探。朱祐见来者独自一人,心下稍宽,出言相询:阁下深夜造访,有何贵干?那人神态和蔼,道:敢问刘文叔可在府上?朱祐故作迷茫道,刘文叔是谁?那人一笑道,某姓李名轶,非官府中人,受长兄李通之托,特来拜访刘文叔,并无恶意。李轶之名,朱祐作为宛城人,早有听闻。李轶所在的李家,乃是宛城大姓,资财雄厚,宾客众多。朱祐见既是宛城名人,且无恶意,因道,李兄稍候。朱祐入内告知刘秀,又道,李家在宛城,乃是数一数二的望族,值得结交,不妨一见。刘秀苦笑,你有所不知,我怕官府,但我更怕宛城李家。官府抓我,顶多要钱;李家抓了我去,那可是直接要命。事情得从N年前讲起:前文曾经提到,当年刘玄之父格杀亭长,亭长之子为父报仇,刺杀了刘玄的弟弟刘骞。刘骞当时只是重伤,并未即刻身亡,刘縯载着刘骞,连夜奔赴宛城,求见名医申屠臣,央其救刘骞一命。申屠臣这人心高气傲,和后世华佗一般,医术虽高,却耻以医见业,极少出手医人,他真正的身份其实是一名文学青年,爱为词赋,每自比司马相如。刘縯风风火火地赶到申屠臣府上,申屠臣接待是接待了,态度却甚是冷淡。哦,有人受伤?正常。什么,伤得很重?那也正常,挨这么一剑,搁谁身上都得重伤。再不救就要咽气?哈哈,不忙,不忙。你看,我最近刚作了一篇子虚赋,来,来,我给你念念。和许多文学青年一样,申屠臣自负甚高,每每慨叹曲高和寡、知音难求,刘縯这一来,他知道刘縯在太学呆过,也算是知识分子,因此欣喜若狂,迫不及待要将自己的得意之作和刘縯分享。虽说计多不压身,但多才多艺者,却也有自己的苦恼。王羲之本是两晋间一等一的人物,文采风流,兵法谋略,皆为一时之选,无奈书法过高,其才能为书名所掩,后世知之者亦罕。其名之传,有幸有不幸也。所谓真约必博,真博必约。凡多才多艺者,须抓大放小,懂得作减法。唐人陈子昂,初举进士入京,不为人知。有卖胡琴者,价百万。子昂顾左右,辇千缗市之。众惊问,子昂曰:“余善此。”曰:“可得闻乎?”曰:“明日可入宣阳里。”如期偕往,则酒肴毕具。奉琴语曰:“蜀人陈子昂,有文百轴,不为人知。此贱工之伎,岂宜留心?”举而碎之,以其文百轴遍赠会者。一日之内,名满都下。陈子昂以胡琴为贱工之伎,而以文章为经世伟业。申屠臣则以医者为贱业,耻以医术名世,而一心只愿以词赋流芳。眼见刘骞在板床上挺命,申屠臣却还要逼着刘縯听赋,刘縯心中狂怒,但救刘骞又非申屠臣不可,于是也只能耐着性子,频频点头,表示会意,时时拊掌,佯装激赏。听完子虚赋,这下总该出手救人了吧,偏不,申屠臣再取一篇游猎赋,又是洋洋洒洒数千字,刘縯一边听赋,一边时刻关注着刘骞。申屠臣一赋念罢,刘骞应声而亡。刘縯怒不可遏,拔剑直指申屠臣咽喉,大吼道,“你号为名医,为何见死不救?”申屠臣毫无惧色,道,“你怎么骂人?你才是名医,你们全家都是名医。”刘縯气极反笑,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不是名医,剑刺申屠臣,血流如注。刘縯还剑入鞘,看你小子自救否。申屠臣也够硬气,视伤势如无睹,顾自吟唱临路歌,旋即气绝,阖然而逝。申屠臣不是别人,乃是李通同母异父的兄长。刘縯杀申屠臣,从此也就和宛城李家结下了深仇。正因此一过节,使得刘秀畏惧宛城李家更甚官府。朱祐劝刘秀道,李家在宛城手眼通天,你这么躲着也不是办法。不如既来之,则见之,等见完再作理会。刘秀仍然顾虑重重,道,还是不见为妙。朱祐出门,答李轶道,刘文叔已返新野,李兄请回。李轶大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刘文叔必在府上。还请朱兄入内告知,某欲相见款诚,实无他意,申屠臣之事,已是过眼云烟,不足为念。朱祐回见刘秀,转达李轶之言。刘秀见话已挑明,不得已而见之。李轶见刘秀,寒暄已毕,便盛邀其入李府作客。刘秀狐疑不安,问相邀所为何事,李轶却不肯言明,只说事关重大,须到府上细商。刘秀沉默不语,李轶知其犹豫,乃拔剑削发为誓,道,“文叔入李家,倘不得全身而出,李某当割此头以谢罪。”刘秀被逼得再无任何借口,只能许诺,明日前去李府一游。第40节日期:2008-12-260:23:36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45单刀赴会乱世也敢卖谷,足证刘秀胆量之大,武艺之强。然而此次只身奔赴李府,如入龙潭虎穴,刘秀心中不免没底,以短刀藏于袖中,虽明知难派大用,但万一真动起手来,终究聊胜于无。为防路上被官府认出,刘秀又作了一番乔装,打扮成小贩模样,寒酸土俗,比普通人更加普通。刘秀到得李府,只见一派安静祥和,看不出丝毫凶兆。仆从也很恭敬礼貌,将刘秀带入一间凉亭等候,然后入内通报。凉亭依荷塘而建,风景甚是优美,时值盛夏,荷花盛开,暗香隐隐;鸟鸣蛙噪,更显幽静。刘秀却并无心思赏玩,此行吉凶未卜,好不心烦意乱。刘秀等了一阵,仆从还没回来,却有一年轻妇人经过。刘秀见是李家内眷,非礼勿视,于是垂目避观。妇人见了刘秀,一脸不屑,鼻孔朝天哼哼,哼完又破口大骂:又来一个蹭饭的,不要脸的东西。刘秀大感诧异,问妇人道,夫人可是在和我说话?噗,妇人朝地上啐了一口痰,道,不是你是谁?你也别装蒜了,像你这种蹭吃蹭喝的废物,我见得多了,都是一般贱样。刘秀皱了皱眉,这么标致的娘子,怎可随地吐痰?然而那妇人不管,就是当着他的面吐了,对此刘秀还真没辙。自古美人,其眼口手足,坐卧行走,都早已被前贤夸奖殆尽,害得后人无处下手,只能剑走偏锋,夸人所不敢夸。美人吐口水,常人以为不雅,李白作《妾薄命》云: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李煜作《一斛珠》道,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总之,凡是美人,则无所不美,包括吐口水在内。说起来,这妇人也算薄有几分姿色,却因了眉宇间的势利刻薄,反而越发让人反感,再加上这么一吐痰,更加让刘秀心生厌恶。刘秀无端挨了一顿臭骂,也不生气,他很替对方着想,小娘子这么大火气,莫非是性生活不和谐?转念再一想,却又恍然,这妇人一定是将他当作前来投靠李家的门客,所以才有此一骂。也难怪,人靠衣装马靠鞍,他今天这身朴素打扮,的确容易让人看轻。刘秀于是解释道,“夫人误会了,我是来……”妇人打断刘秀,道,“你还装!这时候倒是知道羞耻了?蹭吃蹭喝的时候怎么不知羞耻?像我们李家这样的豪门贵族,在全南阳也没几家能比,就你这样的白食无赖,下贱骨头,你也配来?这里是你这种下等人来的地方吗?”妇人骂完,意犹未尽,呸,又是一口痰。刘秀懒得理会,低头不再搭理。妇人乃是李轶之妻,历来泼辣,最近又刚给李家生下个儿子,地位提升,越发狂妄透顶。妇人见刘秀不抵抗,更加来劲,张口豪门,闭嘴贵族,在刘秀耳边喋喋不休。刘秀心中大乐,权当看戏。他多曾见过这类女人,攀上稍微大点的人家,便以为麻雀成了凤凰,动不动便以豪门贵族自居,究其内里,其实仍是俗不可耐的小市民而已。她们判断人的标准,只在于对方对她是否有用,能不能帮她的忙。如果你对她们无用,她们便会或当面或背后往死里奚落嘲笑你。一旦你远比她们强,她们则一边诅咒你,一边又会毫无羞耻地攀附利用你。一般来讲,她们在人前总是得意洋洋,觉得自己混得不赖,挺美气的,但又老是不肯满足,觉得自己应该得到世间最好的,而所有的人都在亏待自己。此类人的优劣姑且不论,而且她们也往往能顺利地过完自己的一生,但刘秀每次遇见,总是不免为之齿冷。妇人蹦跳着,很想扇刘秀几记耳光,以彰显自己的豪门气质和贵族修养,但见刘秀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却又有些不敢。正在这时,李轶终于出现,一把拽过妇人,狠狠给了一巴掌,怒斥道,贱妇,你可知此人是谁?此乃刘文叔,出身舂陵刘氏,前朝汉高祖之后。人家才是真正的豪门,人家才是真正的贵族。有眼无珠的泼辣货,所谓豪门贵族,岂是你一张贱嘴自封来的?妇人被打得眼泪汪汪,又羞又恼,不敢反驳。李轶又喝道,“还不道歉?”妇人捂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刘秀道歉。刘秀哈哈大笑,伸手止道,别,千万别,嫂夫人可没有骂错。你们家本来就是豪门贵族,我们可万万不敢比。妇人低声道,是我们不敢比。刘秀道,嫂夫人何必过谦。豪门多好啊,食有鱼,行有车,居有家。贵族多好啊,你们血统高贵。我们血统低贱,比不得哟。刘秀虽然是在挤兑妇人,李轶在一旁却也是听得颜面尽失。论豪门呢,不客气地说,他们李家现在是要比刘家强那么一点,但论起贵族来,那就不在一个重量级了。他们李家虽然不是暴发户,但也只能往上追溯五代,家族中既没出过三公,也没出过九卿,自然无法和身为前朝宗室的刘家相比。妇人被刘秀挖苦得无地自容,看向刘秀的眼神,最早是轻蔑,此刻则充满怨恨,她的世界观是:只许她辱骂别人,却不许别人辱骂她,哪怕只是损上两句也不行。李轶见刘秀调侃得兴致勃勃,而且看样子再调侃一整天都没问题,本不想扫了刘秀的兴,但毕竟正事要紧,于是劝道,贱内不晓事理,冒失唐突,还望刘兄海涵。我家诸位兄弟已静候刘兄大驾,烦请随某前往。刘秀心中暗道惭愧,和这么一位没品的女人较劲,传出去名声不好,于是撇下妇人,随李轶而去。而这妇人的出现,刘秀除了得到一顿辱骂,其实也有别的收获。首先是安全感的增加,李轶为了他对妻子又骂又打,看来并无替申屠臣复仇之意,而是真有大事急切找他。其次则是对李轶有了新的认识。有其子必有其父,有其妻必有其夫。李轶之妻既然是这般德行,李轶的操守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刘秀原本对李轶还算良好的印象,至此已是大打折扣。刘秀跟在李轶身后,手有意无意地抚摸着袖中的佩剑。越接近目的地,他的心跳便越剧烈,神经也越警惕。刚才他所对付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而现在他所要对付的,则是一群复杂的男人。第41节日期:2008-12-2822:28:30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46策反且说李轶将刘秀领至一处厅堂,堂内已聚有近十人,清一色壮年男子,见了刘秀,纷纷起立施礼,脸上洋溢着希望和欢喜。李轶一一引见,这是李倏,这是李宠,这是李松……都是同一辈的李家子弟,刘秀依次还礼不提。独有一人,苍白瘦削,倨傲高坐,冷冷扫了刘秀一眼之后,掉头不顾,与整个欢乐场景极不协调。李轶尴尬一笑,对刘秀解释道,此乃申徒建,申屠臣之弟,于李家也并非外人。刘秀也是尴尬一笑,理解理解,毕竟他老哥杀了人家老哥,总不能指望人家还笑脸相迎。宾主落座,刘秀见正主李通并未现身,因问。李轶答道,家兄抱病在床,已服药歇下,还请文叔稍候。待家兄醒转,自当引见。不管刘秀自己有没有觉察,他现在在南阳已是一名传奇人物,而且是全靠自己努力,并非借了长兄刘縯的光。诸李皆好奇地打量着刘秀,刘秀被众人目光看得不甚自在,只能佯装欣赏厅堂的摆设和装潢,楠木的房梁,雕花的门窗……李轶见刘秀沉默,于是笑道,久闻文叔在太学善作政论,一直无缘聆听。今我家兄弟齐聚,有请文叔纵论天下大势。当一个人年岁渐长,而且混出些许名堂,便免不了要经常被人请教意见,但在今天这个场合,李轶与其说是在请教,不如说是在试探。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刘秀连一分话也不肯说,推辞道,某在舂陵故里,终日躬耕田亩,此番也是贩谷来宛,于天下事久已淡漠,正欲请诸君赐教才是。李轶大笑道,如今天下乱兵四起,王莽亡败在即,如此大事,可谓有耳共闻,有目共睹,文叔岂会不知?天下动态,刘秀当然颇有了解,无奈李家的意图不明,闲聊也有可能致命,于是道,秀初以士君子道相慕,故来答之。秀也卑微,不堪谈论国是。李轶见刘秀执意回避话题,面露失望之色。李松长身而起,大声言道,刘文叔乃前朝高祖之苗裔,志气何其小也!今四方扰乱,新室且亡,汉当更兴。南阳宗室,独阁下兄弟泛爱容众,可与谋大事。故诚意相邀,欲共举大业,光复汉室,阁下一再回避,是何道理?李松已经把话给挑明了:刘秀,咱们一道造反吧。刘秀此前已有隐约的预感,李家找他可能正是为了造反。但一旦亲耳听到李松如此赤裸裸的告白,还是大吃一惊。这事太大,大得当它出现之时,往往让人有一种恍惚的错觉,觉得似梦非真。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里。此刻的刘秀,心思如电,开始坐驰:这就要造反了吗?仿佛是期待已久的事情终于发生,反而怯生生地不敢相信。命运女神正向他俏皮地眨着眼睛,该上路了,刘秀,只要你俯伏拜我,我就将世上的万国,与万国的荣华,一切都赐给你,只要你肯俯伏拜我。是的,天下已经大乱,一定有无数类似的谈话在帝国各地响起,期待着火中取栗,乱中富贵。然而造反这事,光靠冲动和激情还远远不够,必须好好谋划,可行性报告、战略战术、金钱粮草、将帅兵卒,无不需要从长计议。以李家的势力,如果真有诚意造反,固然将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强大盟友,但在没有看到一份详尽的计划之前,最好还是谨慎小心。况且,对于李家的诚意,刘秀还是吃不准。李通之父李守,在王莽朝中官居宗卿师,李氏一门,乃是新朝的既得利益者,本来应该是保皇党才对,怎么反而要主动变成造反派呢?动机在哪里?而李松一提到造反,诸李立时情绪激昂,开始各抒己见、沸沸扬扬:“新朝将亡,人心思汉,正是起兵时机。”“官军羸弱,不堪一击,反不如贼。咱们可不能让流民捡了便宜。”“时不我待,一旦群雄纷起,我等将错失首义之功。名既不正,实力再强,也只能附于骥尾。”“合刘氏和李家之力,远则取长安,定帝业。事有不谐,亦可坐镇南阳,割据一方,如同诸侯。”李轶止住众人,目注刘秀,大声道,文叔,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你都得撂下一句话。刘秀依然不愿回应,他知道,李家的话语权其实掌握在李通手上,李通才是真正的决策者。在见到李通之前,在摸清李通的想法之前,他绝不轻易表态。申徒建盯着刘秀,耻笑道,“懦夫,小儿,不及乃兄万一。早知道就该直接和刘伯升商议,和你多谈无益,此等大事,也非你一介小儿所能定夺。”哈哈,激将。殊不知,世间有千方百计,刘秀最不怕的便是激将。生活中也有许多激将,譬如:如果不怎样怎样,你还算是个男人吗?对此,刘秀的回答则是:我不是男人,我是圣人。天可激乎?地可将乎?凭什么要附合对方的价值标准?凭什么要傻乎乎地被对方牵着鼻子?关键是,只要你坚持的价值观和对方不一样,激将就成了瞎将,毫无用场。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所以君子一般轻易不吹,一吹小人就得东歪西倒。面对申徒建的激将,刘秀只是笑笑,并不反驳,正欲起身告辞,既然李通没空,改日再来拜访,却见一仆从进入,与李轶耳语。李轶听罢大喜,对刘秀说道,家兄已醒,欲与文叔一见。第42节日期:2008-12-301:11:20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47解惑且说刘秀进入李通卧室,李通还真是卧病在床,面白如纸,形容憔悴,见了刘秀,难掩欢喜,强自坐起。刘秀急前,道,“李兄抱病,切勿多礼。”李通不依,勉强坐起之后,便伸手过来,要和刘秀把臂言欢。刘秀大惊,擒拿手!然而已是躲避不及,也无理由躲避,当即被抓个正着。李通抓牢刘秀手臂,使劲摇晃,道,“久慕文叔之名,今日总算是见着了。”刘秀双臂大穴被李通擒住,动弹不得,只能含糊应道,“幸会幸会。”李通见刘秀神情古怪,不免蹊跷,双手稍一摩挲,触摸到条状硬物,顿时明白过来,大笑道,“怀刀见病夫,文叔一何武也!”刘秀大为窘迫,笑道,“人在江湖飘,随身得带刀。不求伤人,但为防身。”李通面容一肃,道,“申屠臣之事早已过去,文叔不必再有顾虑。今日邀见,实是有要事和文叔相商。我家兄弟此前想必也透过口风,未知文叔意下如何?”刘秀推搪道,“兹事体大,刘秀愧不敢当。”李通微微一笑,道,“人道舂陵刘氏兄弟,伯升豪放雄阔,文叔睿智谨慎,今日一见,果非虚言。文叔此时心中一定在想,我李家资财富厚,家父又为朝廷宗卿师,也算是受新朝重恩,薄有权势,为何偏要抛家破产,起兵兴复汉室?”刘秀被点中心思,只得老实承认道,“正有此疑。”李通身体前倾,低声道,“文叔想必听说过国师公刘歆。”刘秀都到人家府上放过火、烧过楼,又怎会不知刘歆,只是不解李通为何提及,于是淡淡答道,“听说过。”李通又问,“文叔信谶否?”刘秀心中一惊,嘴上却不置可否,道,“天意玄远,不敢妄言。”李通点点头,道,“家父出仕,初事国师公刘歆,学星历谶记,闻得一谶,云‘刘氏复兴,李氏为辅’。窃以为,此刘氏便是阁下兄弟,此李氏便是我家兄弟。谶文如此,天意不可违,是以不揣冒昧,特意相邀,欲合力起兵,上应天意,下安社稷!”经李通这么一说,刘秀总算是找到了李家造反的动机——冥冥中又是谶的力量。一提到谶,刘秀心中大乱,问道,“谶文只得此八字乎?”李通大笑道,“虽仅八字,足定乾坤,何须多言?”刘秀放下心来,看来李通并不知道“刘秀当为天子”的大谶,他的秘密仍然安全。动机既明,刘秀这才开始认真考虑李通的提议。然而,双方毕竟是第一次见面,彼此并不熟悉,再加上刘縯杀申屠臣的一段仇怨横亘当中,使得双方只能保持戒心,慢慢接近。尤其是合谋造反,一旦所遇非人,遭对方检举告发,结果只能是哭也无处哭,葬也无地葬。好有一比,刘秀和李通的关系仿佛嫖客与小姐,虽然明知合作可以双赢,但又都担心对方不干不净。不过话说回来,担心归担心,但在达成生意的愿望上,小姐无疑比嫖客急切。具体到合作谋反上,则是李通比刘秀急切。李通也曾在新朝作过官,为五威将军从事,出补巫丞,有能名,仕途前景颇为看好。但正因为信了“刘氏复兴,李氏为辅”之谶,便抛下大好前程不要,辞官归家,开始酝酿造反。如今,整个李家的年轻人都已被他煽动起来,造反之事有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刘秀也正是看穿此节,于是抛出心中最后一个疑问,不怕李通不答。刘秀问道:“倘若起兵,而宗卿师人在长安,当如之何?”言外之意便是:你在宛城造反,而你老爸人在长安,被王莽攥在手心,难道你为了造反连老爸的性命都可以不管?叫我如何相信?李通料到刘秀必有此问,答道:“某自有安排。”当下将他如何营救其父的计划细细道来。刘秀听完大喜,道,“李兄谋虑深远,胸中必早有起兵之策,愿闻其详。”日期:2009-1-12:13:17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48反策李通大喜道,“如此说来,文叔是应承了?”刘秀点了点头,幅度虽然不大,但份量心中自知。他是在代表长兄刘縯点头,代表刘家的宾客点头,代表舂陵刘氏点头。起兵造反,夺回高祖刘邦的天下,这是刘縯一直想要的,也是刘秀想要却又犹豫到底该不该要的。刘秀此次拍板,并非是选择咖啡或茶那般无伤大雅,他选择的是生存或者毁灭。此头一点,便再无退路,只能担当到底,绝不可能造反造到一半,突然说,得,我不造反了,造反不好玩,造反没前途,王莽,行个礼,握握手,咱们还是好朋友。见刘秀点头,李通一脸解脱,道,“通早有与刘氏合兵之意,可惜一直不得时机。我家兄弟皆言当专程至舂陵一行,与伯升当面商议,以为定夺。适逢文叔来宛,同在一城,刘氏之事,文叔也能作主。文叔之诺,便是伯升之诺。”得李通如此看重,刘秀心中惶恐不安,在外人面前,他必须维持长兄刘縯的权威,道,“秀素知家兄之志,故斗胆应承。刘氏之事,自然悉数决于家兄。”李通意味深长地看了刘秀一眼,似乎明白刘秀的苦心,于是切入主题,道,“既然文叔应承,便由李家在宛城发兵,得此重镇,南阳可定。阁下兄弟于舂陵举兵相应,期间联络四方豪杰,一时并起,以为燎原之势。”刘秀问道,“李兄如何取宛?”李通笑道,“通自有策,已与南阳府掾史张顺等人连谋,届时里应外合,取宛不在话下。”刘秀再问,“何时发动?”李通答道,“凡兵欲急、疾、捷、先,一旦准备妥当,立刻发动。”李通之语豪且壮,刘秀听罢,非但不予鼓掌,反而报以沉默。李通见刘秀面有难色,因问道,“文叔有何高见?”刘秀答道,“我等起兵,与流民不同。流民作乱,乃是迫于饥寒,但求活路,故择日不如撞日。我等无饥寒之虑,大可相时而动,择机乃发,故而撞日不如择日。”“依文叔之意,以何时为佳?”“一忍可以支百勇,必待秋熟。”秋日起兵,有诸般利好:百姓得缴纳各种苛捐杂税,被剥夺劳动果实,心正怨恨;农活已罢,民多空闲,容易招兵;田地刚刚收割,粮草易于筹备。为我们所熟知的秋收起义,其道理也大致如是,与刘秀可谓是不谋而合。事物也许外表复杂,而内核却往往简单,凡大智慧者,无不一眼击溃表象,直视内核。是以西人语:Greatmindthinkalike,中文云:英雄所见略同。譬如金庸《射雕英雄传》中的灵智上人,武功也算花哨,命门只在脖子。几大高手对付他的招数,便都是直奔命门。周伯通出马,拎他脖子,黄药师出马,也是拎他脖子,欧阳锋出马,还是拎他脖子。(据记忆,未必确。手头无书,第几章第几节?)李通一点即通,当下依允,见刘秀还是面有难色,于是又问。刘秀再道,“取宛不须力战。”李通奇道,“倘不力战,计将安出?”刘秀道,“擒贼先擒王。立秋之日,各地壮丁会宛城,都试练兵,南阳太守、都尉皆亲临校场。趁此日,就地劫持二人,号令大众,莫敢不从,宛城不取自得也。”依刘秀之策,捉了官,缴了印,取了城,得了兵,省了劲,安了心。李通以掌拍床,床板断裂有声,道,“此计大妙。”刘秀不为所动,冷冷道,“惟有一事不妙。”李通惊问,“何事?”刘秀道,“只怕提前泄密。”夫兵诡道也,军事未发,不厌其密。而刘秀入李府,见李家兄弟公然谈论造反,毫无顾忌,早有此担心,故而对李通特加提醒。李通笑道,“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文叔所虑甚是。通将效昭候独寝,恐梦言而使人知今日所谋也。”李通言毕,和刘秀相视大笑。笑完,李通见刘秀仍是面有难色,不得已,只得不耻再问。刘秀心知,对外的起兵谋划已经初步确定,接下来,该轮到内部谈判了。有些话,必须现在就先行说明,不管这话有多难听,说出来多伤感情。刘秀沉吟片刻,从容言道,“我等起兵,与流民不同,乃诛王莽、兴汉室、志在天下也。无论宛城,无论舂陵,不过天下之一隅。在南阳,单凭人缘人脉人情,不难克定。但你永不可能认识天下所有的人,欲得天下,务在人心。民之所欲,天必从之。我等应谶而起,理当顺天,从民所欲。今民心思汉,我等起兵,当以刘氏为号,以汉军自称,惟其如此,方可名正而言顺,居高而声远。”刘秀的意思很明白,造反不是结婚,没什么所谓的婚前财产公证,一旦造反,便必须用刘氏之名,以刘氏为主,军队是刘氏的军队,领导也是刘氏的领导。要说那时候人还就是实诚,李通从来就没太大野心,也没打算称王称霸,他之所以造反,全因为信了他老爸传给他的那句“刘氏复起,李氏为辅”的谶。在他看来,他就是注定了辅佐刘氏的命,没什么好争好不平衡的。李通于是肃容道,“谶文云:刘氏复起,李氏为辅。天意如此,李通岂敢逆天!主从之势,今日即定,愿听文叔号令。”刘秀道,“秀不才,刘氏自有长子伯升。”李通改口道,“愿听伯升号令。”刘秀闻言下拜,李通急忙搀扶,问道,“文叔为何行此大礼?”刘秀挣扎不从,道,“此拜李兄,为刘氏而拜,为汉室而拜,请李兄受礼。”李通无奈,只得受礼。刘李二家既已结盟,于是设坛,刘秀居中,李氏兄弟四围,歃血为誓:刘氏复兴,李氏为辅。共复汉室,永不相负!没有电闪雷鸣,没有阴风阵阵,没有鬼神号哭,没有小儿夜惊。山照样有棱角,海依旧很深沉,一切在暗室内悄然发生。光芒闪耀在这些年轻人的脸庞,未来在他们眼眸中憧憬。王维《西施咏》有句:“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此刻的这些年轻人,起誓立盟,要结伴同行。而在不久的将来,却各自离分,境况迥异,既有反目成仇,也有阴谋背叛;既有生死两隔,也有美梦成真。然而,此时的他们,对此并不知情,他们将执拗地前进,欲以青春的热血,见证未知的命运。对于这些演技派而言,人生本来就不需要什么剧本。重要的是,新年快乐!第43节日期:2009-1-423:31:37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50悲惨世界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地皇三年八月,长安这座当时地球上最伟大的都城,生机黯然,满目凄凉,仿佛一夜之间,便时光倒流,回到了史前的大黑暗时代。从东方飞来的蝗虫,几乎无穷无尽,持续袭击着这座都城,遮天蔽日,难见光亮。蝗虫所到之处,啃噬咀嚼,洗劫了贫民的口粮,掠夺着穷人的家当,庄稼化为乌有,牲畜惟余白骨,可怜无数山,西北往长安。跟随蝗虫而来的,是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数十万饥饿流民。他们抛弃了世代厮守的乡土,怀着最后一线希望,跋山涉水,抵达帝国的都城。他们只有一个朴素的念头:如果全天下人都在饿肚子,至少皇帝那里总还是有东西可吃。至于长安有没有足够的食物,他们并不知道。就算有足够的食物,皇帝会慷慨赐予吗?他们也不知道。他们只知道,他们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否则也绝不敢来麻烦皇帝和朝廷。如果皇帝赏赐食物,那么就吃;如果皇帝不肯赏赐食物,那么就死。死在长安也好,死在天子脚下,至少可以让皇帝知道,他们是被活活饿死,至少可以让皇帝看看,他们在死前又过的是怎样的日子!他们将用他们温顺的死亡,作沉默的反抗。面对大规模流民涌入长安这样的突发事件,王莽其实早有预案。王莽颁布过五均政策,当粮食价格处于低位时,由国家从市场购买粮食,作为储备,一旦市场价格大幅上涨,则抛售储备,以平抑粮价。此时,中央政府拥有的粮食储备,正好派上用场。王莽于是命宦官王业为养赡官,责成其开仓放粮,赈济流民。苏辙论贪刻之吏有云:“上有毫发之意,则下有邱山之取;上有滂沛之泽,则下有涓滴之施。”王业正是这样的贪刻之吏,伙同手下小吏克扣公粮,中饱私囊,大发国难之财。有大臣上书,称养赡无效,长安城中饥馑依旧。王莽大怒,责问王业。王业答道,“陛下不必多虑,所谓饥馑者,皆流民也。”王莽斥道,“天子无外,流民也是朕之子民,何得使其饥饿?”王业匍匐汗下,唯恐贪污败露,谎称流民都已安置妥当,并从市场买来粱饭肉羹,持示王莽,道,“居民日常饮食,皆如此。”王莽信以为真,嗯,有荤有素,有粗有细,既健康,又营养。于是大喜,对王业大加褒奖。是的,王莽再次一厢情愿地高估了百姓的生活水准,而真实的情况却是:王业只是象征性地发放了些许粮食,导致的结果便是流民十有七八被活活饿死。以流民总数五十万人计,则饿死者当在四十万人上下。饿死四十万人是什么概念?因为不曾亲见,只能说毫无概念,因为你根本无法想像。白起长平之战,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人,虽是战争行为,却也因此背负了千古骂名。而在长安活活饿死的这四十万人,却并非因为战争,纯属帝国官吏的腐败和不作为。这四十万死者,只是帝国惨剧中的一幕而已,在帝国的其他地方,更多的人正在死去,而且同样是因为缺乏最起码的食物。孟子曰:“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而在这样的乱世,孟老夫子笔下的君子看起来更像是伪君子。流民们为了生存下去,且莫说是禽兽,就算是人,也开始被杀死充作食物。他们已经将生活的目标削减到最低限度,他们不需要快乐,不需要爱情,不需要带薪假期,不需要国外旅游,他们只需要吃饭,哪怕只是半饱也好。那些侥幸没被饿死而且也不愿吃人的流民,每日在官兵的监督之下进入长安城,排队领取限量供应的菜汤或稀粥。他们在队伍中安静地等着,也不知道轮到自己时,菜汤稀粥是否还有。而在等待的过程中,也许就有人忽然跌倒,头一歪,睡了过去,再也不会醒来。其他的人,只能相对无言,心内饮泣,不知道下一个倒下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我们所谈论的,并非一朵花的凋谢,并非一滴水的湮灭,而是无数条鲜活的生命,在饥饿中凄凉地死去。陆游有诗云:储泪一升悲世事。此情此景之下,这句话是多么的小资!面对如此惨剧,即便以东海为双眼,以长江为泪腺,其悲又如何能够?在流民入城的队伍之中,有两个并不起眼的人,其中一人将另一人背于背上。他们混进长安城后,便离开了流民的大队伍,直奔宗卿师李守府上,用力捶门。老仆人袁九开门一看,原来是两个流民,拿棒来打,边打边叱道,滚。那人迎棒而跪,泪如泉涌,大叫道,“九叔,别打了,是我呀,袁安。”袁九定睛端详,果然是自己的侄子袁安,大惊,连忙让进,又问背上背的是谁。袁安并不回答,只是大声催促,赶紧带我去见老爷。袁九见袁安从故乡宛城千里而来,必是有要紧之事,不敢怠慢,立即将袁安领入。袁安见到老爷李守,放下背上之人,叩头流血。李守身长九尺,合今两米零九,高大威猛,容貌绝异,居家如官廷,最为看重礼节。李守坦然接受着袁安的跪拜,又见袁安背来那人瘫软在地,头带罩帽,看不清面目,便问是谁。袁安答道,“是李季少爷。”李季,乃是李通从兄之子,李守的侄孙。李守闻言大怒,道,“大胆李季,见了老夫,为何不行礼?”袁安大哭道,“老爷可怪不得李季少爷。”李守怒目而视,道,“见尊者而无礼节,为何怪不得?”袁安道,“李季少爷已经死了。”说完伏地痛哭,不能自胜。第44节日期:2009-1-81:24:31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51曲折信息时代的悲哀在于,太多的信息泛滥成灾,让人应接不暇,看来看去,似乎每条信息都挺重要,但再仔细一想,又似乎每条信息其实都和自己没啥关系。这也就决定了信息时代的特征:Shortmemory。且说李守经过巨大的心理挣扎,终于还是上了一道奏章,向王莽自首请罪。正逢帝国动荡之时,大事比比皆是,海量奏章涌向王莽的案头,形成信息堵塞。王莽不可能一一浏览,只能挑最为紧急的批阅。李守的奏章,就这么被积压下来,连呈给王莽过目的资格都没有。世事便是如此,在你看来或许性命攸关,在别人眼中却根本不值一提。由于信息并不对称,李守虽然上了奏章,却并不知道王莽没看。他见奏章已呈上数日,王莽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不由得惴惴不安,度日如年。想改主意逃出长安,又怕王莽迟迟不表态,正是意在引蛇出洞,于是越发不敢。而在宛城这边,刘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李家并非尽是袁安这样的义仆,李家也有奸仆,见卖主可以求荣,便向官府告了李通的密。南阳太守甄阜大喜,马上下令抓捕。李通和李松等人侥幸逃脱,而其余兄弟、门宗共六十四人,则落入了官府手中。甄阜紧急上奏朝廷,王莽闻之大怒,将李守投入牢狱。黄显为死党开脱道:“李守闻子无状,不敢逃亡,早已上书自首,归命宫阙。”王莽怒道,“李守何曾上书?”黄显道,“一查便知。”王莽这一查,还真有,心情大悦,赦免李守无罪。黄显趁热打铁道,“臣愿押解李守,俱至宛城,晓说李通来降。如不得成功,臣必令李守北向刎首,以谢陛下大恩。”王莽可不傻,让你们二人回宛城劝降李通,估计就一去不回了,于是道,再理会。很快,甄阜又给王莽上了第二道奏章,云:在李府发现大量兵器粮饷,李通和诸兄弟畏罪逃亡,不知去向。王莽再次大怒,下令捕杀李守及其在长安的家眷,一个不留。此时的王莽,已经顾不得自首免罪的惯例,他又新立了规矩:一个都不宽恕。当年刘崇和刘快的谋反,只是孤立事件,王莽政权稳固,有足够的安全感,所以能够表现出容忍和大度。今非昔比,帝国上下反贼如麻,王莽的安全感越来越脆弱,越来越迷信以牙还牙、以暴治暴,是以必杀李守以立威。由此也可见出,在帝王独裁之时,判例法根本不可能成为现实。朕即法律,帝王的个人喜怒,随时都会改变法律的适用尺度。黄显自恃辩才,劝谏王莽,想要救回李守一家性命。王莽耐心听完,叹了口气,道,“那就连你一起杀吧。”长安开了杀戒,宛城自然见样学样。甄阜将李通兄弟、门宗共六十四人押入宛市,当着无数市民的面,一一诛杀,然后焚尸示众,命官吏持残尸晓谕南阳各地:敢有犯上作乱者,视此。事后看来,这次泄密事件的影响极其深远。李通未能顺利造反,使得刘秀企图劫持南阳太守和都尉进而夺取宛城的计划彻底落空,刘秀的天子之路也因此平添无数曲折。而且由于少了李通的部队,使刘縯和刘秀的实力大受损失。刘縯日后起兵,不得不倚重流民组成的军队,从而一步步地稀释自己在造反事业中的股份,控制权随之慢慢丧失,最终落得悲剧收场。日期:2009-1-91:49:56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52动员时钟再拨回到七月,刘秀和李通合谋既定,于是分头行动,李通自在宛城准备,刘秀则倾尽所有,购置兵甲弓弩,秘密潜回舂陵。李轶作为李家代表,一路随行。此时荆州地区的形势又起了新变化:规模一度达到近六万人的绿林军,突遭大瘟疫,半数病死,幸存者则人人自危。绿林山已然不能再作为根据地,必须放弃。然而何去何从,众首领意见不一,谁也不肯服谁,最后干脆决定散伙,一分为二,各谋出路。王常、成丹等率部西入南郡,改号“下江兵”;王匡、王凤、马武及其支党朱鲔、张卬等北入南阳,改号“新市兵”,皆自称将军。在南阳平林,又有陈牧、廖湛聚众千余人,号“平林兵”,跟风响应。后起的平林兵规模虽然不大,但其中有一人却值得注意,那就是前面提到过的刘玄刘圣公,他本在平林逃亡,这时也投奔到平林兵中,担任安集掾,是一名负责安抚工作的中层干部。南阳多年不见刀兵,一夜之间便突然冒出两支军队——新市兵和平林兵,那些一直持观望态度的豪门大族,预感到南阳必将步他郡后尘,陷入乱局当中,于是蠢蠢欲动,筹划着如何乱中获利。刘縯在舂陵,已经将起兵提上日程,但感觉把握尚不够大,是以犹豫未发。正好刘秀从宛城返回,不仅带回大批军备,更带回和李通联合起兵的完美计划,刘縯大喜,心中笃定下来。如果说原来刘縯的起兵把握只有三分,刘秀这一回,则把握已有了七分。然而,七分犹嫌未足,刘縯又遍洒英雄帖,广邀南阳各地豪杰。由于刘縯的巨大声望,豪杰们召之即来。刘縯置酒高会,席间举杯,慷慨言道,“王莽暴虐,百姓分崩。今枯旱连年,兵革并起,此乃天亡王莽之时,复高祖之业,定万世之秋也!”豪杰酒后,胆气大壮,齐声应诺。于是约定都试之日,同时举兵,诸豪杰各回其县准备。刘縯志得意满,把握已有了十分。从账面上看,他的实力已经足够强大,只等都试之日一到,各地同时举兵,不出三天,便可控制南阳全境。既得南阳,则天下可望。无奈,李通灭门案一出,南阳震骇,人心惶惶。刘縯担心豪杰变卦,于是派宾客到各县重申前意,要坚持起兵不动摇。然而,豪杰们见已经惊动官府,知道官府必然有备,不敢再轻举妄动,纷纷推辞,借口千奇百怪:这个老母生病,那个媳妇有孕,这边儿子忤逆,那边闺女偷人。总之一句话,咱这几天不是很方便,要不你刘縯先上得了。眼看外援泡汤,刘縯的大本营又跟着出了问题。本来早已约定的刘氏子弟,见了李通一家惨烈的死状,也都吓得打起了退堂鼓,不愿再和刘縯惹上关系,躲的躲,逃的逃,皆道,“伯升杀我!”说什么也不肯应召。物之不齐,性也。同根之枝,有粗有细,同枝之叶,有荣有枯。这些刘氏子弟,虽然和刘縯同一祖宗,但想法却大不相同,造反虽然回报高,但风险更高,反正现在小日子过得颇是滋润,小富即安,何必胡闹。一时间,形势急转直下。已经失去了外援,如果再失去宗族,那便意味着彻底完蛋。刘縯莫知所出,气得直想骂祖宗,但再一想,大家都姓刘,都是同一个祖宗,骂他们就等于骂自己,只好悻悻闭嘴。刘秀大笑,道,“兄长勿急,我有一计,必使宗族来集。”第45节日期:2009-1-121:37:14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53百戏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舂陵城内渐有灯火燃起,晚饭摆出。刘秀打马,在城中来回狂奔,一路高呼:“消了夜,一家一个,到宗庙看百戏。”一群小儿闻声而出,跟在刘秀马后,一边跑着摔倒,一边尖叫嬉闹。刘氏宗庙前的高台之上,环布烛火,亮如白昼。小孩最先赶到,接着便是妇人。而那些躲藏起来的刘氏子弟,也如幽灵般纷纷现身,偷摸着前来,既然刘秀花钱白请看戏,岂有不看之理。况且,对这些小地主和破落户来说,秋天薄暮,吐半口血,两个侍儿扶着,恹恹的到庙前去看百戏,实在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凄美。入夜时分,台下人头攒动,热闹非凡,精明的小贩在人群中往返穿梭,叫卖着玩意瓜果。百戏,仿佛今日之杂技,为当时的重要娱乐。时辰到,音乐起,两人吹萧,一人奏茄,一人击鼓,百戏正式上演,虽然都是一些传统伎俩,譬如举鼎寻橦、吞刀吐火、飞丸跳剑等等,但仍是看得人提心吊胆,大叫过瘾。迅哥儿当时也在场,其时盛况,先生后来在《社戏》一文中回忆道: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不过迅哥儿当时离开得早,后面的戏并未看到,今特此补记,聊慰先生之憾。且说迅哥儿走后,惊险刺激的百戏很快也便耍罢,高台为之一空,久无动静,连乐队也停将下来。台下屏息静气,满怀期待地看向空台。百戏固然精彩,但只如正片前的加映,拳击里的垫赛,接下来,应该更有好戏。良久,一侏儒携一少年登台。侏儒高冠华服,俨然权臣,少年燕衣充冕,分明天子。两人来到台中,侏儒向少年行礼敬酒,少年推辞不肯,侏儒按住少年,强灌之。少年挣扎不得,饮酒入腹,顿时七窍流血,倒地不起。全程如演默剧,只见动作,并无言语。台下多有票友,禁不住窃窃私语,这是演的哪一出?怎么以前未曾见过?再往下一想,不由悚然,莫非是在暗讽王莽鸩杀孝平皇帝?第二幕,侏儒携一小儿复出,闭小儿于黑屋之中,小儿号哭,侏儒关门不顾。票友们明白过来,这回是在说王莽禁闭孺子刘婴之事。平帝崩,无子,王莽选年仅二岁的刘婴继嗣,号为孺子,自己则践祚居摄,做起了事实上的皇帝。至于刘婴,王莽则将他常年锁于暗室之中,禁见外人,即使是刘婴的乳母,也禁止和他说话。可想而知,在这种环境下,刘婴只能成为白痴,及其长大,连六畜也不认识。思及孺子刘婴的遭遇,台下颦蹙有出涕者。第三幕,侏儒坐于高阶,着天子冠冕,数侏儒匍匐参拜。无疑义,此乃王莽篡汉称帝是也。第四幕,高祖庙内,居中立有汉高祖刘邦之像,侏儒入,拔剑四面提击,斧坏户牖,桃汤、赭鞭鞭洒屋壁。侏儒又立于刘邦像前,吐口水于地,和高大的刘邦像一对比,侏儒显得极为轻佻滑稽。不消问,这回说的是王莽毁坏刘邦庙。此本为去年之事,诸刘未曾亲历,并不以为恨,但经今日这么一番情景重现,顿觉祖宗受辱,其恨莫名,台下男儿,尽皆怒发冲冠,瓜果鸡蛋,酒浆杯盏,但凡趁手的,抓起便往台上狂扔。侏儒一边躲避,一边朝台下鞠躬作揖,终于开口说话道,诸位息怒,何必拿我撒气。真王莽在长安,有种寻正主去。还敢顶嘴!诸刘子弟目欲出血,纷纷拔剑,便要奔上台去,结果侏儒性命。日期:2009-1-131:46:52光武皇帝卷一“努力”NO.54大风且说刘氏子弟纷纷拔剑,眼看侏儒性命不保,但听一阵巨响传来,宗庙大门轰然打开。刘縯率三百宾客鱼贯而出,皆刀剑盔甲,威武挺拔,恍如神兵天降,立时震慑全场。在某些时候,男人更需要打扮。刘縯及其宾客,舂陵城中寻常可见,每每蓬头垢面,不修边幅,怎么看都像是弱势群体。然而今天戎装这么一穿,却俨然一副铁军威仪,令人望而生畏、心胆俱裂。刘縯跃上高台,睥睨四顾,有不可一世之概。众人不知刘縯用意何在,均不敢动弹。刘縯指着侏儒,厉声对台下说道,“俳优所言,何错之有?真王莽健在长安,诸君皆七尺男儿,不敢寻王莽复仇,却偏和一侏儒为难,羞也不羞?”刘氏子弟默然。刘縯之威,不容轻犯;刘縯之言,无可辩驳。刘縯声调愈高,接着又道,“我欲与诸君同起义兵,共复汉室,诸君皆亡匿,道‘伯升杀我’。今高祖江山沦丧,神庙被毁,诸君但坐视而已,全无羞耻。人而无耻,不死何为?人而忘祖,胡不遄死?”说完,怒目环视台下,咆哮道,“我岂杀诸君哉!我岂杀诸君哉!”台下诸人面有羞愧之色,不能回应。刘縯站得虽高,但他的话拔得更高,寥寥几句,便已榨出了众人皮袍下暗藏的渺小。刘縯停顿片刻,目光在一张张面庞上划过,冷笑道,“王莽矫托天命,篡汉称帝,可怜刘氏,无不苟且偷生,自甘为新朝的孝子贤孙。刘姓诸侯,厥角稽首,悉上玺绶,惟恐在后;更有称美颂德以求容媚者,岂不哀哉!我倒想问诸君一句:所谓高祖后裔,究是龙种欤?跳蚤欤?”台下一片死寂,众人之头颅,越发低了下去,不敢和刘縯的眼神接触。那是怎样悲愤的眼神,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刘縯手指宗庙大门,再道,“前此,我已于高祖神像前立下大愿,不惜一死,必举义兵,誓杀王莽。刘氏之仇,终须有人报之;刘氏之耻,终须有人雪之。诸君从我则可,有不从我者,縯也不敢相强,但请入宗庙,跪于高祖灵前,亲口告知高祖。”众人感泣涕零,热血沸腾,那是刘邦之血,那是皇族之血。再滋润的小日子,在家国大义面前,都显得可笑而不值一提。是的,必须挺身而出,为夺回刘氏失去的天下而战,即使明知凶多吉少,但大义有甚于生者,舍生而取义也。正当此时,台上的高祖像猛地站起。众人惊惧不安,以为高祖显灵,连忙拜倒。高祖像口未张,却分明有慷慨之歌。歌云:“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歌声掠过众人耳际,在远山回荡,而众人的灵魂,也随了这歌声,在空中飘扬。依稀间,他们来到祖先刘邦的身旁,见证和分享着他那不世之荣光。此歌正是刘邦所创《大风歌》,刘氏子弟从小习唱,其内容和旋律,早已是深入骨髓,今日骤闻此歌,皆忼慨伤怀,不能自已,不觉大声跟着合唱起来。高祖像再歌,歌云:“大风起兮云飞扬,贼子窃位兮家国丧,安得儿郎兮复家邦!”①歌声改慷慨为悲凉,易惆怅为寄望,众人感激泪下,复又合唱。歌声未绝,高祖像忽卸去面具衣装,赫然乃是刘秀,着绛衣大冠,和刘縯的装扮一样。众人见刘秀也加入到刘縯的造反,皆惊道:“谨厚者亦复为之!”仿佛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心下大安。多年来一起成长的经验表明,但凡刘秀看准的事,一般都比较靠谱。见众人已然臣服,刘縯拔刀大叫,“高祖有训:非刘氏不得称王。不然,天下共击之。诸君从我否?”众人眼睛已血红,情绪已失控,闻言齐声回应:“愿从,愿从!”刘縯举刀高呼:“大风,大风!”众人随之皆拔刀剑,齐呼:“大风,大风!”此处大风二字,虽脱胎自刘邦《大风歌》,但作为口号,却另有意思。此风,乃牝牡相诱谓之风,即性冲动之意,于是有风马牛不相及之说,即马和牛只对同类发情,不可能交媾在一起。所以癞蛤蟆只想吃天鹅之肉,并无意剥天鹅之衣。不知何时,此风渐渐由名词演化为动词,由性冲动变为性行动,于是成为一句类似于今天的日这一类的脏话。大风,大日也。钱钟书先生道,无亵不笑。也就是说,所有的笑话之中,只有荤段子最可乐。借此句式,也可云,无脏不壮。只有话中带脏,气势才足够雄壮。是以刘縯大风一讲,刘氏子弟无不激昂。看戏时习惯于叽叽喳喳的妇人们,闭上了嘴巴,惊慕地看着这一群风了的男人,发了情的男人。她们知道,她们的男人要去战斗了,为了祖先的荣誉,为了自身的尊严,从此寄身锋刃,浴血沙场,宁死不惜。眼下这点可怜的小生活,他们已经不再在乎,不再眷念。妇人们对此无法理解,她们来自火星,很难明白荣誉和尊严对于这些男人的重要性。叔本华曾经刻薄地写道:女人的本质便是轻佻漂浮,目光短浅,毫无正义感,她们只能注意到眼前的事物,留恋的也只是这些,至于抽象的思想原则,固定的行为准则,坚定的信念,只是男人的专利,对女人则毫无吸引力可言。②然而,叔翁此说过于恶毒。君不见,在男人们铺天盖地的喊日之声中,妇人们也是热泪盈眶,备受感动。面对一群男人发风,你根本没法不感动。夜已深,月明星稀,火光冲天。而这一夜,也是舂陵和宁静平凡告了别的一夜。事情就此定局,舂陵的刘氏子弟,将团结在一起,勇敢地迎接战斗。从此沙草晨牧,河冰夜渡;从此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在众人欢呼喧嚣之时,刘秀悄然退至一旁,拉住我问,“这就造反了吗?”我回答道,“莫非你嫌太快?”“不,是嫌慢。”刘秀说完,又加重语气,几乎是在抱怨道,“岂止是慢,简直就是磨蹭。”我无奈一笑,道,“然而,毕竟还是开始了,不是吗?”“是啊,”刘秀叹道,“你会跟随我吗?一直到这路的尽头?”在他二十八岁的脸庞,流露出八十二岁的苍凉。我只能点头,道,“不然,我又能做些什么呢?”刘秀释然下来,转身离去。我叫住刘秀,刘秀回头,等我说话。我想了想,最终说道,“文叔,努力!”刘秀开心一笑,握紧拳头,道,“嗯,努力!”①此处似乎存在一个没有避讳的BUG,按理刘秀是不能直接说“邦”字的。但实在找不到押韵兼达意之字,且先将就,有待高明。②参见叔本华《论女人》一文。第46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