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们看见皇上的马车过来,齐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朱元璋高兴地停下马车,正想站起来说几句话,可不料农民们一个个却大声地喊了起来:“求皇上给我们饭吃!”朱元璋听着那些农民操着他熟悉的乡音,不由得探出身子,问那些农民:“你们是哪里人哪?怎么都不在家里种田,却到这里来讨饭呀?”农民们一个个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我们是皇上的同乡,从安徽凤阳来的呀!”“家乡十年九灾,我们在家里活不下去了……”朱元璋神情黯然,过了一会,他对骑马跟在身后的关帷说:“你去,给这些农民们施舍些吃的!”新当了皇帝,朱元璋本想到外面去兜兜风,过一过帝王瘾,但却被家乡出来逃荒的农民们败了兴,哪里也不想去了,径自回了宫。宫内,朱元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可耳朵内老响起那些农民们的呼喊声。他那从淮西时就一直跟着他的老伴马皇后走了过来:“皇上,请及早安寝吧!”朱元璋看了马皇后一眼:“皇后,不知怎么我一静下来,就听见家乡那些灾民们的呼喊。”“你也别去想了,下面的人,已给他们施舍了粥饭!”马皇后看着他说。“施舍了这一顿,可明天呢?后天呢?”朱元璋叹了一口气,“天下还有多少忍饥受寒的百姓啊。孔子说,不患寡而患不均。我饿过,也造过反当了皇帝,因此我深知孔子这句话的深刻之意。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不拉平这个不均,嘿,难免有人还会要揭竿而起,更难免有人称王称帝!”一二七马皇后点首。朱元璋抖了抖身上的龙袍:“你别看我穿上了这个。唉,这事要处理得不好,我们还得下台去当草寇!”“难得皇上一片爱民之心……”马皇后说。“不!这不是爱民。”朱元璋打断马皇后的话,“这是我爱我自己!关心着我这皇位的稳固!你没听说,在马上能得天下,可在马上却不能治天下呢!”“说到治天下,孔子他也说过,不患贫而患不安。老百姓不能安定,这国家就不能安定呢!”朱元璋:“是啊!要让老百姓安居而乐业,否则,不安居,不乐业,这非但穷民难治,就是有些富民也难治呢!”马皇后不知他怎么又说到了这个上,不由试探道:“皇上这是指……”“我是说苏州那些当初给张士诚出钱的富户们,听说他们对寡人颇有怨言呢!过几日我想去苏州私访私访,看看那些当初舔张士诚屁股的富户们,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又到底想干什么?”“皇上,天下初平,尚不安定,皇上去私访,这太不妥!”马皇后显然并不放心。朱元璋一笑:“没事!我和关帷一起去,他过去可在苏州呆过呢!”“那我也去!”马皇后说。几天以后,在苏州巍峨的阊门城楼下,身着微服的朱元璋和关帷走着,几个宫廷的卫士,也穿了便服在朱元璋的前前后后走着。当他们走到阊门酒楼前,正看见陈泰醉醺醺地被他的两个侍妾扶着,从酒楼内痴笑着走出店堂,接着就大口大口地在路边呕吐起来。闻着飘过来的酒臭气,朱元璋停住脚,厌恶地看着正呕着的陈泰,接着他问关帷:“这个胖子是何人?”关帷见了陈泰本想避开,怕陈泰认出他来,毕竟当初自己只是他的一个管家,但转而一想,此时自己已是皇上的人,犯不着怕他了。见朱元璋问他,他颇为轻蔑地看了一眼陈泰:“此人这是苏州另一有名的富户,姓陈,名泰,绰号叫陈肥商。”朱元璋看着被人扶上轿子的陈泰,忿忿地说:“嘿,他可是脑满肠肥啊!这种人,看那样子,就不像是个好人!”关帷也附和着说道:“是啊,这些为富不仁的家伙们,都不是好东西。”他们离开了阊门,从中市走入了一条水巷。在水巷深处的一间老房子的墙角处,几个老者每人手持一香在祈祷着什么。朱元璋和关帷走过去看着他们烧香。朱元璋因不知吴地风俗,于是问关帷:“他们在烧什么香?这是苏州的什么习俗?”关帷摇摇头:“不知道!”“你过去问问他们!”关帷过去操着吴语问一老者:“老伯,你们这是在烧什么香哪?”“狗屎香!”老者莞尔一笑,似乎在笑着关帷这个苏州人的孤陋寡闻。关帷还是没听懂:“什么狗屎香哪?”老者看着关帷:“狗屎香么,就是九四香!现在家家人家都在烧呢!”当朱元璋和关帷走到水巷河边时,朱元璋还是困惑地看着关帷:“九四香?什么九四香哪?”关帷其实早已知道吴地百姓对张士诚的那层怀念,尽管他们并非是要再回到张士诚的治下去,但他们却是巧妙地借此以表达对朱元璋的不满。全城家家人家都在烧这个香,这背后岂止是风俗,更多的是民情。他觉得应当将这一情况禀告皇上:“皇上总知道张士诚的小名吧?”“他叫张九四!”猛然,朱元璋醒悟过来:“哦,是这么个狗屎香!”说着他愤怒起来:“你去传旨苏州知府,要他下令,禁止老百姓为张士诚张目,禁止烧这个狗屎香!”3对朱元璋的不满,又借灯谜的形式发泄了出来。不过,这次是借攻击大脚马皇后为由头的。昔日窃饼焦胸的往事,使朱元璋难抑愤怒苏州官府晓谕各家禁烧狗屎香的布告贴在了各个城门口。这布告反而使老百姓的反朱情绪更加炽烈了。有人公然不买账,有人甚至在大街上骂起朱元璋来。官府抓了一些人,绑在衙门前示众。许多人怕了,但更多的却是变换了方式。这天在建于宋代的道家圣地玄妙观内,占卜的、算卦的、耍猴的以及各种各样的小贩摆的摊前,人来人往,人声嘈杂。朱元璋和关帷也在人群中。玄妙观的两边廊下,挂着一盏盏纸灯或绢灯,上面写着谜面并标明谜格和“射××”等字样。谜灯下,站着一个个仰着脖子看热闹的人。沈贵和几个士子也一起在看着。一个士子喊沈贵:“沈贵兄,你看这条谜。‘官场如戏’,射《四书》一句。”沈贵思索片刻,说:“‘仕而优’!”那人钦佩地:“沈贵兄,你真是才思敏捷!”一二八朱元璋和关帷也过来看那条谜。朱元朝沈贵看了一眼,心想这个读书人倒是有点学问。关帷也在盯住沈贵看,他觉得这张脸似乎像一个人。但是像谁,他一时想不起来。朱元璋挤在人群中看花灯上的另一谜。花灯上的谜为一画谜。谜面为一怀抱西瓜的大脚夫人。要求打当今一名人,中者可得一走马花灯。灯谜下人们看着、猜着,有的在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地说猜着了,有的在怂恿着别人上前揭谜。但都无人真正上前揭谜。沈贵走了过来,笑了笑,走上前揭下谜,说:“此画上的大脚女人,怀抱西瓜,这可是大脚淮(怀)西名妇人,定是指当今马皇后。”众人哄笑起来,那种哄笑将对朱元璋的所有不满都发泄了出来。一人高喊起来:“马皇后乃当今贤后,她那双大脚能帮老头子坐稳江山。”“皇后那双大脚,可是八寸大金莲呢!”另一人,也轻薄地笑着说。站在人群中的朱元璋面色变了,他看了看汹汹的人群,拂袖离去。关帷看着沈贵,随即和一身后的随从耳语了几声,嘱他务必盯住这个沈贵。随从点了点头,接着挤到沈贵身边。关帷看了随从和沈贵一眼,挤出人群,走到朱元璋身边。朱元璋停住脚步,气冲冲地对关帷说:“你,去把苏州知府给我叫到行宫!”关帷拱了拱手:“臣领旨!”行宫内,朱元璋看着跪在地上的苏州知府,不禁大骂:“你身为知府,这苏州可是你的治下,在你辖治之下,大庭广众之中,有人竟敢辱骂皇后……”朱元璋当皇帝时,身边早已是嫔妃成群了,但是,他对任何一个他所宠幸的妃子都告诫说,皇后母仪天下,谁要是对皇后无礼,他朱元璋可不管她是不是有理,一律杀无赦。朱元璋对马皇后的情感,始于他当时投奔滁州郭子兴之时。那年,在三岔口,他和沈富分手以后,投军来到滁州白莲教的堂主郭子兴家中。郭子兴正在准备起事,到处搜罗人才,见了面有异相的朱元璋,忙把他迎到厅中。没多少日子,郭子兴就把朱元璋引为心腹了。郭子兴因事常外出联络,家中就他的妻子张氏在家主事。这个张氏夫人生有三子。长子已死,身边只有两个儿子,另还有一个义女马秀英。这张氏夫人本是心胸狭窄之人,且凶悍异常。她见郭子兴喜欢上了朱元璋,生怕郭子兴将教中的权力给了朱元璋,而夺了她的两个儿子的利益,因此,想方设法要逼这个小和尚自己走掉。她采用的办法倒也简单实用——饿他。让他受不了了,自己逃掉。每天只喝些薄如清水的粥,没几天,朱元璋这个精壮汉子就给饿得头昏眼花、浑身无力了。张氏这种刻薄的做法,引起了郭子兴的义女马秀英的不满。她在张氏手下,也是备受这个女人的虐待,此时惺惺惜惺惺地心中暗暗对这个小和尚同情起来。这天,在郭家的庭院内,不知为了什么,张氏又将一个丫环吊起鞭打起来。丫环满身是血,正大声地讨饶着。饿得昏昏沉沉的朱元璋在他的房中,听着那丫环的叫声,感到这个张氏实在难以容人,看来要好好考虑是不是离开这里了。正在这时门开了,马秀英走了进来。朱元璋一惊:“小姐,你怎么来啦?”马秀英不言语地从身上取出两只馒头递给朱元璋。朱元璋迟疑地接过,也许是饿急了,他很快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吃完了一个,抬起头:“你养娘要是知道了,会惩罚你的!”“你快吃吧!”马秀英怜爱地说着,“你这么个汉子,她每顿只给你喝点粥,这怎么行啊?”“我想离开这里,可老爷又不在家,等老爷回来,我这儿不想呆了!我看你在这儿也过的不是人的日子,到时,你和我一起走吧!”“再说吧!”马秀英低下了头。几天以后,朱元璋早上喝了碗粥到山上去打柴,可到中午,张氏也不让人去送饭。郭家吃饭的时分,马秀英念挂着山上的朱元璋,偷偷进了厨房,在灶上烙了块饼。马秀英烙好一张饼,连忙双手呵着拿着,向外走去。马秀英走到廊下,突然看见张氏正从远处走来,不由得急转过身,情急中将那张刚烙好的饼揣进怀中,又转过了身,向张氏走去。一二九直到张氏走了过去,马秀英看着她消失了的背影,这才从怀中拿出饼,急急忙忙地向山上走去。山间,饿得头昏眼花的朱元璋见马秀英来了,高兴得迎了上来。他接过马秀英拿出的饼,大口大口地吃着。不一会儿,饼吃完了。显然并没吃饱的朱元璋看着马秀英:“你就只带一块来?”马秀英苦笑笑:“嗯!”朱元璋抹了抹嘴:“马小姐,这些日子真亏得你照顾我,否则我要么饿死了,要么饿跑了。”说着,他走到马秀英身边,双手搂抱住马秀英。马秀英被饼烫伤的前胸碰着了朱元璋,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啊唷”,接着身子瘫倒了下去。朱元璋大惊:“马小姐,你,你怎么啦?”马秀英睁开眼,看着朱元璋,只是哭着。朱元璋发急地:“你,你哪里疼?”马秀英摇摇头:“没,没哪里疼!”朱元璋:“不!你一定要告诉我,谁怎么你了?”马秀英在地上坐起,只是低头哭着。朱元璋:“秀英,你说,你说啊!”马秀英看着朱元璋:“我知道你在山上饿着,偷偷给你烙了这块饼,路上碰着养娘,我怕她发觉,就,就……”朱元璋:“就,就怎么啦?”马秀英低下头:“就,就把那滚烫的饼揣在了怀里!”“啊!”朱元璋大惊,“那么烫的饼,怎么能放在怀里?你,你烫着了哪里?”马秀英头低得更低了:“没,没烫着哪里……”朱元璋不信地:“不!你让我看看,烫着了哪里?”说着他掀起了马秀英的衣衫。“你别乱动,我,我告诉你!”马秀英情急地抓住朱元璋的手。“那,烫着哪儿了?”朱元璋停下了手,但仍在追问。马秀英低下头,她怕朱元璋再造次,无奈地说出了实情:“烫,烫着了奶子,可能起浆泡了。”朱元璋愣愣地看着马秀英,一行泪从脸上流下:“姑娘为了我,吃这份苦,我朱元璋如若将来得志,决不忘了姑娘的恩德。假若日后负心,天地不容!”说着,他双腿弯下,跪了下来。马秀英见状,连忙来扶朱元璋。朱元璋不肯起身,马秀英一拉,二人都立足不稳地歪身倒在了地上,马秀英压在朱元璋身上。马秀英抬起头看着朱元璋,朱元璋也看着马秀英。马秀英一行泪流了出来,接着俯身倒在了朱元璋怀里,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朱元璋看着马秀英:“我们不要只管哭了,你那灼伤的地方,到底怎么样了,待会我去找些烫伤药来给你敷!”说着,他怜爱地伸手要替马秀英解开胸前的钮扣。马秀英看着他一片至诚的样子,不再拒绝。朱元璋解开马秀英的衣衫,接着又将她贴胸着的粉红色的肚兜也掀了起来。马秀英的奶子上,已是四五个透明的浆泡。朱元璋看着,真是怜爱和悔恨交加:“我真该死,还嫌你饼拿得少呢!唉,你怎么不早说呢?”说着,他深情地把自己的脸靠在马秀英的乳沟上。显然,朱元璋的脸碰着了马秀英奶子上的浆泡,马秀英脸上露出痛楚的表情,她竭力隐忍,只是禁不住用自己的双手抱着朱元璋的头,随即又急促地发出了一声:“啊唷!”朱元璋赶紧抬起头:“你怎么啦?我弄痛你了吗?”马秀英低头笑笑:“没有!”说着,她不好意思地放下肚兜,接着慢慢地扣起衣襟上钮扣儿,一双眼睛愣愣地看着朱元璋。朱元璋动情地抓住马秀英的手:“我一定要娶你!要是有一天我做了皇帝,你就是皇后。”马秀英抬起头:“我是个大脚!”朱元璋:“大脚,大脚怎么啦,那是天足!天生的!”这段窃饼焦胸的故事,在朱元璋心中藏得太深太深,深得无人可以摇撼。此时,在苏州这个地方,居然有人敢对皇后这么无礼,朱元璋当然是震怒异常了。一三零那个跪在地上的苏州知府此时也嗫嚅着:“皇上息怒,卑职这就令部将去捉人!”马皇后走了过来,劝着朱元璋:“皇上,当年陛下怀远兵败负伤,后有追兵,走投无路,我这双大脚背着陛下逃匿深山,时人皆称我为大脚娘子。我以此为荣,陛下当日亦并不生气。还说我是天足,天生的呢!可今日为何生气了呢?对待百姓决不可不教而诛,而应从教化入手,使百姓能知礼仪,才可以正民风。”朱元璋看了马皇后一眼,对知府说:“皇后发话了,你别派人去抓什么人了,这人山人海的,又到哪儿去抓?”“是!只是那些刁民,卑职派人去查查!”知府恭敬地说。关帷站在一旁接话:“启禀皇上,小臣已着人去跟着了那个刁民!”朱元璋一喜:“哦!”对他来说,抓不着那当然是给皇后一个面子,可如果能抓着的话,那当然是要抓的。4被追捕的沈贵,无意中演绎了一个“福倒了”的民俗,只是为避官府揖拿,他和沈万三躲进了太湖中的小岛,王信和素琴从南洋归来晚,沈贵正在深巷中走着,那个奉关帷之命的随从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他想知道沈贵住哪儿。沈贵起先并无知觉,可当他从吴趋坊拐向另一条巷口时,在转弯口,他发现了后面跟着的人。他赶紧绕到了黄牛坊桥,回眼看看,那个随从依然跟在身后。沈贵蓦地急出一身冷汗,情急中,他又转入汤家巷,想起苏州一位士子住在这里,他看了看身后,急忙拐入一所大宅子中。那个随从走到大宅子前,他朝前朝后,又朝里朝外地看了看,断定沈贵是进了这大宅子中。苏州的大宅子,门面都是较小,且式样都差不多。这个从应天来的随从,对着门口看了看,怕过后再来时记不起,就从这大宅子对过的一家民宅门上贴着的一副对联“竹报三多;梅开五福”中,撕下那下联上的一个“福”字,沾了沾口水,倒贴在沈贵走进的那所大宅子的门上。夜半时分,沈贵想那个家伙肯定找不着他了,于是从那所大宅里出来,两个书生模样的朋友也跟着送了出来。书生们拱拱手:“沈贵兄,夜深了不远送,请多小心!”沈贵也拱着手,眼睛却四下里看着,一下子他注意上了门上那个倒贴着的“福”字。沈贵指着那字:“你们这门上过去可贴过这倒着的‘福’字?”年长的书生惊异地看着那字:“没有啊!过去从来没这样贴过呀!”“福倒了谐福到了!这可是个好口彩呢!”另一个年少的书生笑着说。年长的书生看了看对过门上那副残缺的对联,接着又从自家门上伸手揭下这“福”字:“这是从对面门上撕下,用口水粘上的。你看,这还没干呢!”沈贵想了想:“走,我们再进去!”年长年少的书生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沈贵已回到他们的书房,他裁开一条红纸,接着在上面写起一个个“福”字来。他们很快就明白沈贵的用意了。连夜,他们将这一小块一小块的“福”字倒贴在这条巷中的一家家宅子的门上。第二天天亮,当那位随从带着一官府的差役们来到这条巷子时,被这整条巷内每一户人家门上都倒贴着的“福”字弄糊涂了。差役们问那个皇家随从:“这家家门上都有这倒贴着的‘福’字,我们抓哪一家的人哪?”皇家随从恼怒了,他恨恨地骂了声:“好个刁民!”接着下令将整条巷子的男人都抓起来,严刑拷打,追问昨晚来过的沈贵的下落。那个年少的书生,吃打不住,供出了沈贵,并说他的哥哥就是苏州的大富豪沈万三。沈万三也很快知道官府正在追捕沈贵的事。这天在沈万三的家中,沈万三、沈佑和沈贵在商量着如何应对。紧张的气氛中,沈佑痛斥起沈贵来:“朱元璋对当初苏州富户支持张士诚,本来就想动手,你这不是给他口实么!再说读书应知礼,你这个读书人如何做这种下三烂的事儿?猜什么谜哪?”“爹,再埋怨也没有用!”沈万三看着神情沮丧,低着头的沈贵说,“事已至此,还是想个躲避的办法吧!”“沈贵,你给我到太湖别院中去住些日子,不准随便离开那个岛子。”沈佑对着沈贵说。接着他回头对沈万三说:“这个朱皇帝,一直看着你们这些大富人不顺眼,我看你也去那里住一些日子吧!”太湖别院是沈家前几年在太湖中购置的一处地产。小岛上也只是些茅屋,不显山、不露水的目的,就是为特别情况下躲避追捕而准备的。沈万三他们在太湖别院住下没几天,一个家人就从苏州来到这岛上。他见了沈万三禀报说:“老爷,王管家和素琴小姐他们从南洋回来,想明天赶来太湖中见你,又怕不太方便,特遣小人来讨个见示!”一三一听说南洋船队平安归来,沈万三略感慰藉。只是听说素琴又回来了,他倒感到惊诧起来:“素琴,她怎么没留在她姐姐那儿?”第二天,王信和素琴来到了湖中的岛上。在岛上的湖畔水榭中,沈万三和王信、素琴边品茗边聊着天。沈万三看着王信和素琴:“苏里哈和晓云他们好吗?”“他们一切都好,只是他们听了苏州这里的情况后说,很为老爷担心,说老爷如在这里日子不好过,就到他们南洋去。为此,我从这次生意中支了笔钱给晓云,让她为老爷在南洋置了些产业。现在这些产业,都聘了当地人在管着。”沈万三心中一阵感动:“王管家,真难为你们了!”说着他转过脸,看着素琴:“素琴,你怎么也回来了?”素琴看着沈万三,心里却一下子想到在南洋姐姐那儿时的情况。颠了几多风浪到了南洋姐姐的家中,当和姐姐见面时,她们俩都哭了。当问起沈万三的近况时,晓云泪流得更多了。许久,她抹了把泪看着素琴:“真没想到,沈老爷内心是这么清苦!”说着她感慨地:“唉,一个人呀,没个贴心的人,有那么多的钱又有何用?我在这里,苏里哈离不开我,否则我真想回去照顾他!”听了姐姐的话,素琴倒有些诧异了。她一直以为姐姐也一定恨这个奸商:“姐,他为了赚钱,把你送到南洋来,你竟一点也不恨他?”“不恨!”晓云点点头说,“他其实也是舍不得我离开他的!”素琴也说起了那天的事:“他那天喝醉了酒,说他对这件事一直很后悔!我也知道,他对我好,实际上是为了还对姐姐的一桩心债!”晓云看着素琴,许久后说:“妹妹,你还是跟王管家一道回去吧!”素琴吃惊地问:“姐姐,为什么?”“那个陆家的大小姐,一直和他疙疙瘩瘩,我担心,说不准哪天她会离开他。如果那样的话,你代姐姐我照顾他吧!”素琴摇摇头:“不!”她毕竟是个大姑娘,她不想做他的不知道是第几房的小老婆。看见素琴这副决绝的态度,晓云近乎是哀求了:“妹妹,我分身无术,只好求求你了!”素琴一下子心烦意乱地起来,推托道:“这,让我想想!”想的结果是,她回来了,尽管她内心并不承认是为了沈万三回来的。可此时,当沈万三问起为什么回来时,她不便直言,只好托辞说:“南洋那儿,天太热,我过不惯!”沈万三也知道由素琴做主已把那“近水楼台”戏园子卖了:“你们把那戏园子卖了,你这回来又去哪儿?”“我再回草台班去,浪迹江湖!”“不!今后你就是我的妹妹,住在我家里!”沈万三不容置疑地说。5为维护自己的统治,朱元璋下令海禁——片版不得入海;为限制富民,打击豪强,朱元璋准备迁徙苏州富户。关帷禀报说猜灯谜者系沈万三弟应天明乾清宫内,朱元璋正在批阅奏章。奉命北上的徐达飞传捷报说,他率部已攻入元京城大都,元顺帝率宫妃已于几日前出居庸关北遁,又回到他们祖先呆的大漠以北的黄沙地里去了。虽然这早已是预料之中的事,但朱元璋仍然兴奋不已。元朝廷终于灭亡了。他刚刚高兴了会儿,南方一个官员呈上来的一封奏章又把他拽入到沉思之中。那封奏章说,张士诚、陈友谅的余部,现在都到了江浙沿海一带的海上进行反对大明皇上的活动。据说,江浙海上私人贸易的船队常常给他们经济和物质上的接济,他们这些军事力量也就成了那些私人海上贸易的保护伞。那封奏章最后请求皇上为了打击那些反对大明的海匪而加强海禁。朱元璋知道,元代时就一直有禁止出海的海禁了,可元朝廷上下矛盾重重,根本无法进行有效的行政管理,因此海禁一直成为一句空话。可如今,这茫茫的大海成了反对皇上的庇护所,在这种情况下,如不严加海禁,那势必会引发种种事端。因此,他拿起笔来,在那封奏章上写上:“准奏,严加海禁,片版不得入海!”另外,他还给兵部写了诏书,要求在长江等入海口处,加强水师巡逻,不放过任何一只出海的商船。朱元璋写累了,伸伸腰后又拿起另一份奏章。这份奏章说的是如何限制富民,打击豪强。朱元璋看着看着,不禁陷入了沉思。打败张士诚后,对苏州几乎是铁板一块支持张士诚的富户们,朱元璋一直想要报复。他从自己切身的体验中感到,这些富户多豪强,欺凌小民,武断乡曲,上足以持公府之柄,下足以钳小民之财。公家有散于小民,小民未必得;有取于富家者,小民则已代之输矣。富者益富,贫者益贫,非祥之兆。本来,治民之道,民不能太贫,贫则生乱;但民也不能太富,富也要生乱。因此这益富益贫,二者皆乱之本也。他翻看着古书,想看看老祖宗们是如何来处理此事的。他从《史记》中看到,汉高祖刘邦定都长安,曾将东方齐、楚、燕、赵、魏、韩六国的强宗大族十余万口强行迁离本土,填实关中,既加强了京城重地的经济基础,又削弱了这些六国贵族在地方上的盘踞势力,这“强本弱末”之术,收到极好的效果。他决定效仿这个办法,在适当的时候,将苏州的富户们大规模地迁徙。正在这时,宫人报关帷有要事请见皇上。朱元璋放下手中的奏章,吩咐传关帷上殿。关帷上殿后,禀报说:“皇上,上次我们在苏州玄妙观遇到的那个猜谜的人,卑职已得知,此人乃是富商沈万三的弟弟沈贵。”朱元璋猛然抬起头,看着关帷:“沈万三?就是那个当初要救张士德,后来又资助张士诚守城的商人?”关帷:“正是此人,小人也打听着了,此人原名叫沈富!”一三二“沈富?!”朱元璋在皇座上一下站了起来。随即他发现了自己的失态,遂又缓缓地坐了下去。是他?朱元璋一下子又想起了当初在淮西土地祠前的情景。草棚前那个老妈妈说我有福,说他有财。如今我成了皇上,他成了富商,嘿嘿,这倒真是天意啊!关帷看了朱元璋一眼,他不知道这位皇上在想些什么,因此接着说道:“那个猜谜者乃其弟沈贵,此人系读书人,并非是皇后所说的不知教化之徒。”朱元璋面现怒容:“你,你给我去苏州,捉拿沈贵,另外,把那个沈,沈……”“沈万三!”关帷提醒说。“对,就这个沈万三,也带来应天见朕!”“是!”关帷眼里放出高兴的神采,他终于可以凭借皇家的力量来打击他的夙敌沈万三了。在太湖中的小岛太湖别院中,沈万三呆了一段日子,牵挂着苏州和各地分号的生意,他愈来愈住不下去了。还有,素琴要回戏班子,沈万三坚决要她留下,现在她也住在苏州。沈万三怕她和陆丽娘之间又有些什么事。昨天,陆丽娘也让人捎话来说,她带着两个孩子在苏州,很是寂寞劳顿,也想来太湖别院。沈万三一听就心中了然了。他让人回话叫她别来,他自己也准备要回苏州了。早饭过后,沈万三就对沈佑说着:“父亲,我离开苏州这么些日子了,那里那么个大摊子,我在这太湖岛中实在放心不下。”沈佑看着沈万三:“王信管家不是回去料理了么?”沈万三摇摇头:“王管家从南洋刚回来没多久,有些事情,他一时也不清楚。”沈佑无奈地叹一口气:“那你的意思是要回苏州去?”沈万三点点头:“让沈贵在这儿住着,官府找的是他。我下午就回苏州。”当晚,沈万三就回到了苏州家中。素琴正在厅内弹着琴,见沈万三进来,她站了起来。一位家人给他们端上茶水,正欲离开,沈万三叫住他,指着素琴说:“这位姑娘,是我沈万三的一个妹子,你们今后要听她的吩咐!”家人低头说:“老爷,王管家早已和小的们说了,小人知道了!”“你去把夫人请来!”沈万三吩咐那个家人。不一会儿,陆丽娘走进厅内。她看见沈万三和素琴在一起,心中泛起一丝苦涩。她活得也太累了。当素琴去南洋时,她对王信说,一定要让她回来。可当素琴真的回来了,她又断定,这个小女人一定是割舍不下沈万三才回来的。她想现开销发作,可一想又觉得无趣。别说沈万三不在边上,就是在边上,发作一通后,又能有什么用?沈万三看着陆丽娘:“我给你介绍一下……”陆丽娘冷漠地打断:“不用了,她就是那个唱戏的素琴,她住的地方,我早给她安排好了。”说着,她吩咐家人:“你领老爷去素琴小姐的房里!”陆丽娘此话,不独沈万三感到意外,就是素琴也给她说得无地自容了——她是个处子呀。沈万三站起阻止地:“不!素琴姑娘一人独住,我回夫人房里去!”陆丽娘心头倒是一阵感动,老爷毕竟还是把她当做夫人的。可她嘴上却依然说着:“老爷,你这又何必?我上次就说过,今后你的事,我不会再多管!”沈万三看着陆丽娘,指着素琴说:“她,她只是我的一个小妹妹呀!”素琴实在站不下去,转身回自己房内去了。正在这时,关帷领了几个军校不让通报地走了进来。关帷看着沈万三、陆丽娘,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沈万三站起:“哦,是关大人!”关帷恢复常态:“沈贵呢?”沈万三:“他不在家中!”关帷:“那他在什么地方?”沈万三摇摇头:“不知道!”“不知道?嘿,只怕知道了也不说吧!”关帷冷笑了一声,“我们皇上可要见见他呢!”说着他看了看陆丽娘,转过身对着沈万三:“城门失火,那也只好殃及你这条大池鱼了!”沈万三:“你,这是为什么?”关帷:“为什么?只为我恨你!过去,三番五次都让你滑掉了,这次,嘿,我看你……”沈万三无言,他太了解关帷了。陆丽娘在边上欲向关帷求情,被沈万三用手阻止:“别求他!”关帷喝令军校:“钦犯沈贵不在,那将他的兄长沈万三带走,押往应天!”军校执住沈万三,向门外推去。陆丽娘看着关帷:“关大人,你……”关帷回过脸,他不敢再看陆丽娘,只是一拱手:“夫人,关某皇命在身,恕不相陪了!”“你等等,你过去说的话还算不算数?”陆丽娘喊住了他。一三三关帷停住脚步,回过头:“夫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陆丽娘:“你上次说……”关帷打断她:“上次,嗨,关帷可是一直在等你,关帷也是信守诺言,到第二天日头升起时才去告发沈万三的。只是夫人把我当猴耍了一次!”“我是说,你过去在周庄澄虚道观里对我说,你愿为我效犬马之劳!这犬马之劳,竟是这么个效法?”关帷冷冷地一笑:“周庄?哼!哪辈子的皇历了。岂不闻此一时,彼一时也!”“可你要害沈万三、要害我们一家的心却从没有此一时彼一时。我真搞不懂,我爹当初对你那样,可你为什么要跟我这么过不去?”关帷又是一声冷笑:“为什么?我的陆小姐,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作为你过去的主子,我求你了。你刚刚说,皇上让你捉的是沈贵,你何必为泄私怨而把他兄长抓走呢?”关帷连声地冷笑:“夫人,皇上命我捉拿沈贵,不错,可皇上还命我……喔,不说了!那沈贵既是抓不住,我关帷作为皇家的人,那当然抓他的兄长回去以复皇命了。我要的其实就是这个沈万三。上次,你背弃诺言,让他跑了。这次我将他解到应天,让皇上处置了他,那他的这些财产也难免被抄没,哈哈,我得不到,他也别想得到。他沈万三在商场上充其量只是和我打了个平手。至于在官场上,哼!他押宝押在张士诚身上,这已经输了。到如今,嘿嘿……”陆丽娘看着关帷,心上在打颤:“你,你的心为什么这么狠毒?你过去说,你和沈万三斗的目的是为了我,如果我现在愿意跟你去,你可不可以放掉他?”关帷看着陆丽娘,一阵狂笑:“嘿,夫人现在愿意跟我了,哈哈,就此一句话,足以使关帷满足矣!他沈万三在情场上居然也没笑到最后。”说着他看着陆丽娘:“可惜啊,夫人!说句夫人不要不高兴的话,从上次你耍了我,现实中的你,就从我心中死去了!再说,小姐你毕竟也不是当初在汾湖的那位千金小姐了,陆家的祖产已被你挥霍殆尽,你现在说你愿意跟我了,我难道还会相信么?再说,即使夫人如今愿意跟了我,我关帷亦不敢要你了。”陆丽娘意外地:“你……”关帷看着陆丽娘:“这么些年,关某无意亲近女色,实是心中有着汾湖的那位单纯的小姐。”说着,他一阵神经质地大笑,“如今这位小姐已没有了!死了!”说着,他指指自己心口:“她只永远活在这里!”陆丽娘脸色一变:“关帷,你竟这么污辱我!”“污辱?污辱你的,正是你自己。你现在只是朝廷钦犯的亲属!关某供职于朝廷,又怎能携带个钦犯的亲属,去做什么夫人?”说着,他一阵反常地哈哈大笑:“陆丽娘现在愿意跟我了!愿意跟我了!”他停住笑,拱了拱手:“夫人,恕关帷无礼,不要你了!”说着,他转身离去。沈万三星夜被押解到应天。宫中,朱元璋端坐着,他要见见这个阔别了十二年的故人。关帷押着沈万三进宫后,先来禀报:“禀皇上,卑职奉命去苏州,罪犯沈贵已逃逸,只是将其兄沈万三带回,请皇上发落。”朱元璋大喝了一声:“带沈万三!”未几,沈万三就跪在了朱元璋的皇座前。朱元璋看着正跪于地的沈万三,心内一阵冲动:“沈万三,你抬起头,让朕看看你!”沈万三抬起头。这时,他才发现,那个坐了龙廷的皇上朱元璋竟是当年在淮西古道上相识的朱重八。他一时忘了这是在皇宫内,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个身穿龙袍、头戴皇冠的朱重八。朱元璋被沈万三愣愣地看着,有些不自在。这些年来,已没人敢这么无礼地看他。沈万三的面貌变化大了些,昔日那张黄巴拉几的脸,如今白里透红,整个脸也圆了起来。朱元璋看着沈万三,直有些与昔日那个小叫饭花子对不上号的感觉:“你就是沈富?”沈万三猛然意识到了这是在哪里:“是,小人原名正是沈富……”是他!朱元璋从沈万三说话的神态和声音中辨了出来,不由得猛然站起,匆匆要离开皇座,想与这个故人叙旧。站在一旁的刘伯温不知道皇上为何如此,只是急得连忙摆着手:“皇上,不可乱了礼数!”朱元璋停住步子,接着又回到座上,缓缓地坐下。朱元璋看着正跪于地的沈万三:“沈富,你抬起头,看看朕,你还认得朕么?”沈万三缓缓抬起头,看着朱元璋。他早已认出了朱重八。朱元璋看着沈万三,等着他说认识,也等着他说不胜荣幸之类的话。可此时沈万三被这皇家的气势吓得有些发昏,他结结巴巴地说:“认,认得!那时皇上从皇觉寺出来,身上背了个包袱!”朱元璋猛地觉得被扒去了这身龙袍,露出了当初一个无赖贼和尚的本相,不由得一拍桌子:“大胆!”沈万三一吓,赶紧低下头。他不知道他说错了什么。也许不该说认得,他现在可是皇上了呀。于是他赶紧磕着头:“小人刚刚胡说,小人不是沈富,小人是沈万三,实在是不认得皇上的!”朱元璋当然知道沈万三这是说着假话,想到他也是为了给自己掩饰,不由得手捋着胡须微微一笑:“哼!你就是沈万三!朕问你,你知罪吗?”沈万三摇摇头。朱元璋:“不知?!哼,你当初投靠张士诚,今日又纵弟侮辱皇后,真是罪不容赦!”“皇上,小人只是个布衣商人,从未在张士诚那儿谋一官半职。兄弟的事,小人亦实是不知,更与小人无关!”朱元璋一声冷笑:“那你知道些什么?哼,十几年里,从一个叫饭花子变成一个巨商富豪,你可是生财有道着哪!”说着,他对着卫士大声地:“来人哪!将他先打入牢中!”两个卫士要押沈万三走出宫去。此时,沈万三倒镇静下来,他回过头大声地说着:“皇上,小人经商有何罪哪?”何罪?哼!你罪就罪在不该当初认识我,更不该知道我的老底。朱元璋看着沈万三的背影一声冷笑。关帷看着沈万三的背影,脸上也掠过一丝笑。一三四第十六章江雨霏霏六朝如梦1朱元璋释放沈万三前,在勤政殿单独召见了沈万三。沈万三的感觉是一会儿被放到冰水中,一会儿又下到了油锅里,搞不清有几次了沈万三被囚应天,消息传到苏州,陆丽娘焦急万分,匆匆和王信上了一只小船。次日,小船抵达应天。陆丽娘来到沈字商号在应天的分号。接着,陆丽娘找着了现在皇宫里当教坊主儿的刘玉,正声泪俱下地和刘玉说起了关帷和沈万三的往事。说到动情处,难免泣不成声。王信在一旁一直叫她镇静些。陆丽娘抹了下泪,对刘玉说:“大姐,救救他吧!”刘玉看着陆丽娘,宽慰道:“丽娘,你莫着急!我这就进宫,找马皇后,她人厚道,沈老爷会获救的。”当天下午,当教坊乐队在坤宁宫为马皇后演出后,刘玉就留下和马皇后说起了关帷和沈万三的事。马皇后听了惊异极了:“什么?关帷做过沈万三的娘子陆丽娘家的管家?”刘玉点点头:“正是!”“他还要和沈万三的娘子做陶朱公和西施?”马皇后有些气愤了:“此人倒是个不仁不义的霄小之徒!”刘玉看着慈祥的马皇后:“沈万三他也是小女子当初的救命恩人,刘玉知恩图报,求皇后救他则个!”马皇后点点头说:“我现在就去见皇上!”当马皇后准备见驾之时,在乾清宫中,刘伯温也正在和朱元璋说着沈万三的事。“皇上,沈万三这人不可关,不可杀!”刘伯温开门见山地说。“为什么?”朱元璋问。刘伯温看着皇上:“据臣所知,这个沈万三一直和南洋做着生意。如果能通过他,将国内的丝织瓷器输往国外,那对百姓休养生息,恢复民力,都是功莫大焉!”朱元璋心中了然起来:“怪不得他会成为巨富。哼,这种巨富当初资助过张士诚,今后还不知会再资助谁!”正在这时,马皇后走了进来:“皇上!”朱元璋抬起头:“皇后,有事找我?”“听说皇上将一个苏州商人沈万三……”马皇后的话还没说完,朱元璋就打断了她:“又是这个沈万三!”说着他站了起来,“为什么这个沈万三朕还没碰他,你们就都来为他求情?难不成他的钱都使到你们身上来了?”刘伯温淡然一笑,可马皇后却动色了:“皇上,你惩罚沈万三,不就是因为他兄弟侮辱了我么?我怎么能不说一句话呢!再说,我和你夫妻多年,难道别人花点钱,我不帮自己的男人会帮了别人不成?你已是九五之尊,我已是皇后。我帮了别人,难道是图别人给我比皇后更大的荣耀么?”朱元璋自知语重,低头不语了。马皇后极有分寸地说着:“古人云: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大王新得天下,不施仁政,倒是听了那班霄小之徒的话,要想做个不仁不义之君么?”刘伯温知道朱元璋的贫寒出身给他心中所投下的阴影,不由劝解地说:“现在皇上刚刚登基,国力财政匮乏。沈万三这种巨富,不能贸然动之。”朱元璋猛然抬起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抓了他起来,他那些财富,就都是我的了!”“事情可不那么简单!”刘伯温知道这位皇上,是眼红得发急了,难免露出当初乡间的那副穷相来。他心里这么想着,可嘴上却不说,只是摇摇头:“据臣所知,沈万三的商号不只是在苏州,应天有他的分号,西至陕甘荆襄,南至两广、福建,北至大都、山西,都有他的分号。他在江南开设收购蚕茧,缫丝、织绸的一条龙产业,在陕西关中开设收棉织布的产业,在甘肃他收购皮毛加工皮货,同时还收购中药,加工制造成品药材,在浙江加工生产茶叶制品。他的财产分散于全国,皇上抓沈万三易,可要想抓他那些财富就难了。”刘伯温的话,似乎击中了朱元璋心中的痛处,他下意识地问了声:“怎么?”“皇上想想,他一被杀,沈家的资财必然散去,皇上充其量只是砍下沈万三的一颗头颅而已!”他妈的,我要他那颗头干吗?我要的是他的财富。朱元璋眯起了眼,没想到,这才过了十几年,沈万三居然分号遍及全国,也就是说全国到处不但有他的店,还到处有他的人。想到这里,他看着马皇后和刘伯温说:“这种人,愈加危险!”刘伯温知道朱元璋想些什么。他不想强行转变他的想法,只是听他继续说。朱元璋此时考虑问题的最大中心点又移到巩固自己的政权上来:“你们想想,这到处有他的分号,到处有他的人,他手上又有着钱财。这要是招募起人来造反,朕这皇上,哼!”一三五刘伯温微微一笑,劝慰他说:“皇上,这种商人,只是意在经商赚钱而已,皇上要是逼之太甚,那倒是不可收拾。要是皇上对之抚慰并加以诱导,他的财力不是可以为皇上所用么?再说,万一他下面那些人被逼急了,真的如皇上所说,以手中之财招募起人来,那天下不是又乱了么?”朱元璋无奈而又顾不得身份地骂着:“他妈的,朕一个皇上,难道倒斗不过这个沈万三?”说着,他回过头大声地喊着:“来人哪!”一个卫士走了上来,聆听吩咐。朱元璋看着这个卫士,一挥手:“将那个沈万三,给我放了!”马皇后满意地一笑,走入了后宫。刘伯温也感到意外:“皇上,你这是……”“朕不杀他,是为了削其财力,慢慢地凌迟他!”朱元璋缓缓地说。看着要走出宫的卫士,朱元璋又连忙喊道:“卫士,回来!”卫士转身回来,跪拜:“皇上又有何吩咐?”“那个沈万三没放他之前,先给朕带到勤政殿去,朕要见他!”朱元璋说。卫士应答了一声:“是!”接着走了下去。刘伯温更感意外,以为皇上又要变卦了:“皇上,你这是……”“朕无意变卦,只是想得知他是怎么富起来的。十几年工夫,居然富可敌国!嘿!”“外面传说沈万三家中有只聚宝盆……”“什么?聚宝盆?”朱元璋立刻想起当初在淮西,那位老妈妈送给沈富一只瓷盆的情景。难道老妈妈真是个异人?她送给他的瓷盆难道真的是聚宝盆?朱元璋有些疑惑,但很快他否定了。他知道自己当了皇帝,完全是争斗杀伐的结果,哪里是那老妈妈不着边际的一句话呢!同样,那个原来叫沈富,现在叫沈万三的家伙,也应当和自己差不多吧。不同的是,自己是在兵战的战场上,他是在商战的战场上而已。刘伯温不知道朱元璋在想那些,继续说:“但是即使有聚宝盆,也得有起家最初的第一桶金子。有了这第一桶金子,就会一变二,二变四。”朱元璋:“我听说,他做生意曾大亏,讨饭回的家。可后来,他什么地方得到了第一桶金子?”刘伯温一笑:“这,大概就是这些商人所谓的发财诀窍,商家秘密了!”正在这时,那个卫士走来,跪拜说:“禀告皇上,沈万三已带往勤政殿候驾!”朱元璋站起来,说:“好,启驾勤政殿!”刘伯温不知道朱元璋在勤政殿接见沈万三干什么,只是望着朱元璋离开乾清宫的背影。被带到勤政殿上的沈万三,四周看看,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种沉沉的皇家气氛压着他。这时,他才感到什么叫皇帝的威势。和那个死去了的张士诚相比,这个小和尚出身的朱元璋显然会摆谱得多。正当沈万三在想这想那时,他听到了脚步声,赶紧又低下了头,毕恭毕敬立在一旁。朱元璋一个人走了进来。见是朱元璋,沈万三赶紧匍伏在地上。朱元璋看着匍伏在地上的沈万三,一下子想起那时睡在土地祠旁的沈富。他捋了捋胡须,脸上掠过一丝笑,接着弯下腰扶起沈万三:“兄弟,这儿就我们俩,还像当初在江淮古道时,你是一个小叫花子沈富,我只是一个小和尚朱重八……”沈万三站起侍立着,依然低着头:“皇上,小人不敢!”朱元璋亲自给沈万三从殿旁端来一张椅子:“兄弟,你请坐下说!”见沈万三一副既不敢又受宠若惊的样子,他和颜悦色地说:“来,坐!坐啊!”沈万三不敢再推辞,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子的一只角上。朱元璋一手按在沈万三肩上哈哈一笑:“沈老弟,你我可是在一起共过患难的人呢!”沈万三被朱元璋从身后按在肩头上,也不敢回头看,只是小心而又不解地说:“那,那天……”朱元璋哈哈一笑:“那天,嘿,那是在朝廷上啊!唉,我当这个皇上也不自在着哪,那朝廷上的规矩可大呢!不能多说,不能多笑,整天要板着脸,否则就是乱了礼数。”说着,他看着沈万三:“唉,哪比得上你们这些平常百姓自在呢!”沈万三有些松弛下来:“唉,当个平常百姓也不自在呢,要应付这个应付那个!”朱元璋回过脸:“没想到,十几年后,我俩又见面了。这么些年来,我好不容易得了这天下,兄弟你成了财神爷,在商界,惊心动魄、勾心斗角之处,想必也不比我少呢!”见朱元璋如此地念及旧情,沈万三放松地大笑起来:“唉,这倒是真的不容易呢!”“还记得那个老妈妈的话么?”朱元璋笑眯眯地问沈万三。沈万三抬起头,他想这位皇上说的老妈妈,当是那个草棚棚旁的老妇人吧。但他又怕说错,说不定又会惹得这位皇上龙颜大怒,因此试探地问着:“哪个老妈妈?”“啊呀,这你都忘记了呀!”朱元璋倒是毫无嗔怪之意,“就是送你那个讨饭盆,你说要当做聚宝盆的那个老妈妈!”沈万三装着一副猛然想起的样子:“哦,是她老人家哪!记得,记得!”“她说我俩都非平常之人,会是有福有财的!这老妈妈的话可真灵验啊!我是有福当了皇上,你是有财,成了巨商。”朱元璋一副胜者为王的气派。一三六沈万三也笑了起来:“小人哪里敢和皇上相提并论!”“唉,我整天公务繁冗,否则真想和你一同去江淮古道,再去看看那位老妈妈!也不知她老人家现在还在不在世上了。”沈万三听着朱元璋的话,心头一阵惭愧。这些年,从那老妈妈送的青花瓷盆上,自己曾受到种种激励。老妈妈给了这样一只聚宝盆,可自己却一直没去看过这位老人。想到这里,沈万三叹了一口气:“老人家想必已是过世!”“哦!你去看过她老人家?”朱元璋看着沈万三,神情感动。沈万三看着朱元璋,结结巴巴地:“没,没去过,我只是猜测而已!”朱元璋不高兴起来:“你长年在外经商,顺道去看看她老人家一下,也不费你什么的呀!”沈万三挨着朱元璋的训斥,心头不服气起来。你是在淮西起家的,靠在你边上,你怎么没去看哪?倒说起我来。他这么想着,可是却不敢说出来。朱元璋看着沈万三脸上掠过的一丝不服气,心头一阵不快。不知不觉中,脸拉长了许多,话音重了起来:“这个老妈妈,是朕的恩人,也是你这个巨商的恩人哪。老妈妈当时将福给了我,将财给了你。因此,我这才当了皇上,你也成了巨商豪富。老妈妈那么贫困,还将聚宝盆给了你。你这个大富翁发了,难道反哺她一下都不行?朕现在当皇上,可是要养天下那些孤苦伶仃的老妈妈们呢!”沈万三一吓,不由得跪了下来,浑身颤抖着:“小人该死!小人该死!”说着他抬起头:“皇上,养,养天下的老妈妈,如要小人我出钱,小人愿,愿意!”朱元璋站了起来:“哼,也不怕你不愿意!”他本想接着说,你们当初给张士诚出钱,为什么要那么起劲啊!后来想想,还是不说了。朱元璋又缓缓地坐到了座上,他看了下依然跪着的沈万三,心头轻贱地“哼”了一声,但嘴上却说着:“兄弟,站起来说吧!”听到这一声“兄弟”,沈万三心头一阵温暖,但还是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朱元璋又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样子:“你过去曾想贿赂我手下人来救张士德,这次,你又纵弟侮辱皇后,朕给你全赦免了。只是,你将如何报答朕啊?”沈万三抬起头:“小人讨饭时与皇上共过患难,今日富了也愿和皇上共享福!”朱元璋发出一声奇怪的“哦”,这里面的情感极其丰富,是惊讶,是鄙夷?是高兴,是不高兴?也许在这一声“哦”里都兼而有之。只是在他的脸上却是一副高兴的样子:“好!好!共享福!”一会儿被放到冰水中,一会儿又下到了油锅里,沈万三已搞不清有几次了。此时,沈万三又是而且只能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像个白痴似的笑着。2朱元璋清算苏州富户的意图日渐明显,可沈万三此时却无奈地感到,家大业大,想退也退不下来了被释放的沈万三,一离开皇宫,就绝不受宠若惊了。于他而言,这最要紧的就是逃离应天城。他怕朱元璋一觉醒来,又改变了主意。像上次一样,他这次也是急匆匆地离开应天,所不同的是,他从秦淮河畔上了船,船是绕着从下关外的长江上走的。王信和陆丽娘的到来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他没料到素琴也来了,尽管是后来来的。走的时候正是个雨夜,陆丽娘搀扶着沈万三上了船。沈万三从船的小窗中朝岸上的刘玉招着手,王信和素琴也在船内向刘玉招着手。船桨拨开了水面,悄悄地开向前方。船舱内点着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下,王信、素琴、沈万三和陆丽娘分列坐着。船上的气氛极压抑,丝毫没有逃出虎口的愉悦。王信看了看沉默的众人:“啊呀,这次也算是个大难不死,嘿,那可是必有后福!”素琴看着沈万三:“姐夫,你这次获救,多亏了丽娘姐,你今后也该把心放在丽娘姐身上了。”沈万三低头不语,他理解王信和素琴所说的。“我这次回去,就准备再回戏班子里去了。”素琴说着,低下了头。沈万三和陆丽娘都意外地抬起头。“你……”沈万三想说什么。素琴一下子打断他的话:“我意已决,请别再劝我留下了!”沈万三怔怔地看着素琴,他既搞不清她跑来应天干什么,也搞不清她又为什么要走。只有陆丽娘懂了,动情地抓着素琴的手。当沈万三讲起十几年前和朱元璋交往的旧事,大家都惊讶极了。陆丽娘更是一脸惊讶:“你和这位朱皇帝过去就认识,那后来怎么没再找过他?”沈万三摇摇头:“哎呀,我怎么会知道,当初的那个小和尚朱重八,后来改名叫做朱元璋呀!”一三七王信想得倒比较深:“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我看不是坏事,要不是那天他在殿上认出了我,我早被他杀了!”沈万三自信地说。“那刘玉她去找马皇后说情,也没用?”陆丽娘有些惊讶地说。“没用!”沈万三摇摇头,“这个人身上的霸气,十几年前,我就领教过了!再说,他也不是那种容易被人左右的人。”天亮时分,船进了长江。宽阔的江面上,江雨霏霏。近处这龙蟠虎踞的六朝古都和远处的紫金山都笼罩在一片茫茫之中。站在船头看着这眼前这一切的沈万三,蓦地产生了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他回头看看,那金陵王气正盛,谁说“金陵王气黯然收”啊?他想起了唐诗人刘禹锡写这应天大江的《西塞山怀古》。想着自己如今的处境,他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唉,真个是‘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啊!”夜,明寝宫内。朱元璋也没睡着,正半躺在床上,凑在灯下看着《汉书》。“陆贾时时在高帝前说称《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诗》、《书》?’贾曰:‘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倘使秦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朱元璋看到这里,点头称是,马上得之,又岂能马上治之?勘乱用将,治世用相。历观各朝各代,何代不然?他又接着看了下去。“淫侈之俗日日以长,是天下之大贼也!”“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抽卖必倍……亡农夫之苦,有仟佰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过吏势,以利相倾;……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朱元璋久久地看着这几段话,立刻眼前出现了皇宫前那老家凤阳灾民叫喊的情景。朱元璋感到浑身燥热,他从床上爬起,烦躁地在寝宫内踱着步子。未几,他走到书桌前,坐到座上,拿起笔批阅起奏文来。远处宫墙下,响起敲更声。朱元璋听着敲更声,放下笔揉了揉眼睛。眼前,他当初在江南私访时所见情景又出现在眼前:酒楼内,灯红酒绿,富豪们在宴请;这些富户们一个个醉醺醺地由美丽的少女们搀扶着;日头已高,卧房内,富户老爷犹偎着两个少女在睡着;……朱元璋仿佛备受刺激地站了起来,猛敲了一通书桌,接着拿起笔在一张白笺上写着: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不及江南富翁家,日高五丈犹堆被。朱元璋写完,将笔猛地掷去。在掷笔的一刹那,他决定了,将苏州的富户,迁居凤阳。他又走过去将笔从地上捡起,在墨上蘸了蘸,在另一张纸上写下了“命徙苏州富民实濠州”几个字。濠州——凤阳。朱元璋的诗很快传到了苏州。为怕命徙富户实濠州事在苏州引起不测和事端,朱元璋命关帷筹办此事时,特意关照,要严加保密。然而,就是那首短短的诗,在苏州也已引起了种种波澜。沈佑从茶馆中听说了这首诗,回来抄给沈万三看。百僚未起朕先起,百僚已睡朕未睡……沈万三读到这里,眼前浮现了朱元璋那未老先衰的面容,他才比自己大一岁啊!这个小和尚出身的皇上,诸事经心,言行法随,为的是怕臣子们欺蒙他。因此事无巨细都要过问。每天弄到深更半夜的,这也太辛苦了。不知怎么,沈万三有些可怜起这个皇上了。可当他读到下面两句“不及江南富翁家,日高五丈犹堆被”时,沈万三诵读的声音骤然而止,他感到了那诗的象外之旨——一种磔然作响的钢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