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商沈万三》作者:吴恩培北雁南飞《元史演义》称沈万三为“财神爷”。《明史》记载:江南一个巨商——沈万三,为大明的开国皇帝朱元璋造筑了南京城墙后,还溜须拍马地想为朝廷犒军,被朱元璋眼一瞪,发配到了山高水长的云南去了。在中国史书记载的汗牛充栋的历史事件中,朱元璋与沈万三的较劲故事可是惟一的一次大政治家与大商人的角斗。至高无上的皇权,必然地取得了胜利。选择这一多少带有悲凉意味的题材,只是意在以一个开国皇帝和一个富可敌国的富商之间的善缘、恶缘为切入点,在更深的层次上探讨中国近百年积弱的滥觞。江苏文艺出版社出版作者:吴恩培第一章初沉商海京华梦断第二章再下扬州义救风尘第三章商场情场投桃报李第四章汾湖恩怨汾湖情仇第五章陶朱风范一诺千金第六章冷月有情顾复之恩第七章情亦难舍商亦难舍第八章兵战商战逐鹿苏州第九章两刃相割利钝乃知第十章新硎初试观前风云第十一章冤家路窄再逢官场第十二章大音希声大象无形第十三章移花接木暗渡陈仓第十四章吴歌桑田落花流水第十五章新皇登基旧人下囚第十六章江雨霏霏六朝如梦第十七章残梦万里云散水流尾声水下匿迹残叶归根跋诗徘徊在历史与文化之间一第一章初沉商海京华梦断1从南浔迁居周庄的沈佑始终搞不清,经商的意识是怎么渗透到他儿子沈万三的心田去的元置浙江庆元路,即今治鄞县,元末时出了位工散曲的词人张可久。《太和正音谱》评他的曲子是“如瑶天笙鹤,其词清而且丽,华而不艳,有不吃烟土色气”。此人在元末的至正初年曾在苏州属县昆山当过幕僚。他有一首《太常引》词,极写姑苏台观雪的情景。词曰:“断塘流水洗凝脂,早起索吟诗。何处觅西施?垂杨柳,萧萧鬓丝。银匙藻井,粉香梅谱,万瓦玉参差。一曲乐天词,富贵似,吴王在时。”兴许正是这“富贵似,吴王在时”句子的诱惑和煽情,在张可久后的几十年里,在苏州和江南,曾一下子出过两个“吴王”。这张可久还有一首很著名的小令《醉太平》:“人皆嫌命穷,谁不见钱亲?水晶环入面糊盆,才沾粘便滚。”曲子很短,意本在讽刺那些财迷心窍的小人。水晶环掉入到面糊糊的盆中,刚刚沾粘了便开始滚动。可世间的滚动,最能带来经济效益的就要算是钱滚钱了。君不见那些奔东走西的商人们,他们不管贩卖何物,其目的总可抽象成三个字——想赚钱,即将小钱滚成大钱。当然,赚得着或是赚不着,那是另一个问题了。和张可久几乎同时代的元末至正年间,在这词人曾为官府幕僚的昆山县,有一个小镇——周庄,这里曾出了一个极善滚钱的大商人,此人后滚成了个富甲天下的大巨商。至今他的老家水乡周庄已成了一处极著名的旅游胜地。随着这小镇的名声日益飞扬,知道这个大巨商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周庄——昆山南面的一个小镇,东毗青浦、南接吴江、西邻吴县,镇四周环列着澄湖、白蚬湖、淀山湖和南湖,所谓镇为泽国,四面环水,咫尺往来,皆需舟楫。即使是乡间,也多以河堤或田埂形成的小道互相联系。一派湖荡密布、港汊纷歧的水乡之景。周庄旧名贞丰里,据史载,北宋元祐元年宋迪功郎周应熙因信奉佛法,舍宅修建镇上最早的古刹全福寺。百姓感其恩德,以其姓而将此水乡泽国之镇名之为周庄。元代中叶,周庄镇东垞新搬来一户殷实的庄户人家。男主人姓沈名佑,家中有两个儿子。迁居于此前,沈佑累居浙江南浔小官浜。南浔在太湖之南,亦是江南水乡之地,而沈佑由此迁居昆山周庄的原因,竟然是为了儿子。早在南浔小官浜时,沈佑有四个儿子。长子沈福、次子沈禄、三子沈富、四子沈贵。四子名字连起来,正是一个颇为吉祥的“福禄富贵”。为了便于称呼,沈佑依当地风俗,给这四个儿子分别依排行起了小名万大、万二、万三、万四。“万”者极言其丰,后面的数字当然是排行了。沈佑的长子万大、次子万二,大名虽为沈福、沈禄,然却实在是无福无禄,而且还无寿。沈福八岁上得天花夭亡。沈禄的寿还要短,六岁时在门前的河旁玩耍,不小心掉入河中,打捞上来时早已断了气。连失二子的沈佑慌了,叫了个算命先生来看看什么地方犯了煞。“这里叫做‘小官浜’!”那个一口湖南话的算命先生掐指算了半天,指着沈佑住的小官浜这块土地说:“这本地南方话中的‘小官’,就是我们湖南话中的‘伢子’,也就是小孩子的意思。这个‘南浔’,正应着‘难寻’的意思。父亲名中虽说有个‘佑’字庇护,但在这‘难寻小官’的地方,却是庇护不住子孙了。”“啊!那如何才能破这个煞?”沈佑大惊,连忙掏出几块碎银给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掂着那几块银子的重量,看了看沈佑。“唉,这死了的也谈不上保了!要想保住这下面两个儿子,只有赶快搬迁,离了这块断子绝孙之地。”于是沈佑变卖田地,举家迁往妻子王氏的娘家昆山周庄。沈佑一家逃难似的走了。小官浜的村民难免恐慌起来,谁都怕厄运临到自己头上。可谁都舍不得那些田产房屋,再说他们家中毕竟没有连丧二子。于是村民们又找到了那个算命先生,那个算命先生开价要了钱后,只轻巧地说了句,你们难道不可以把这地名改了么?小官浜的名字后来改了,可迁出去的沈佑却再没有迁回来。沈佑来到周庄后,第一件做的事就是买田。从南浔搬出时,急于要将家里的田产变卖,价钱卖得贱了。到了周庄再购起田来,那比起昔日,田亩数少了几近二成。沈佑虽然心疼了些许日子,但看着两个活泼可爱的儿子,他很快也就释然了。作为一个小地主,沈佑眼红地望着那些田连阡陌的大富豪们,尽管他也羡慕他们的优裕生活,但更羡慕的是他们那庞大的家产和田地。他工于心计地管着他的田产,精打细算地盘算着家中的一应开销,盘算着能尽量少雇一个雇工。农忙时,他甚至和雇工们一起在田里滚着。夜晚,他妻子王氏帮他在起了泡的背上擦着,心疼地说他为省钱而不要命了。可他却回过头对王氏说,那些雇工在田里不干活或是偷懒,你雇再多的人也是枉然,得看着他们。这与其在一旁看着他们,倒不如我也一道干。这不,既少雇了一个工,更不知多增加了几个雇工呢!二沈佑没读过多少四书五经,但他却深知诗书传家的道理。可是他那个现在排行算是老大的沈万三,却是从小就是个在私塾里常挨先生板子的顽儿。先生说他读诗书不上劲儿,可动些什么歪脑筋,却是无人可比。尤其令人费解的是,他常常不知从哪儿弄来些小玩艺或是零食儿卖给私塾的小儿们。那数着钱的神色,俨然是个小商贩。更为顽劣的是,他还常常要逃学。沈佑也犯闷,这周庄的四面是水,万万是跑不远的,可他不上学又是跑到哪儿去了?他那些奇里奇怪的小玩艺儿又是从哪儿来的?一次沈贵放学回家说,哥又没到学堂。沈佑跑遍了周庄镇,后来总算在周庄船埠那一只只来自四面八方的船上找着了他。他那个书包里放着几十颗福建的龙眼,说是要明天到私塾里卖给小伙伴们尝呢!更让沈佑目瞪口呆的是,沈富十二岁那年,有一次他恁地晚上没回家。沈佑和全家人找遍了全镇,也没见他个踪影。让恐惧感笼罩着的沈佑,第二天颤抖着对雇工们说,不要去田里干活了,都给我一个个到河浜里去捞,死也得要见尸。雇工们在两三天内,捞遍了周庄附近的湖河港汊,甚至周庄南面的南湖、北面的急水港都去看了,可都空手而归。沈佑的妻子王氏,眼泪已经哭干,精神也几乎要崩溃了。倚门而迈不动步子的沈佑,在雇工们回来,说没捞着尸体时,都搞不清自己是失望还是高兴了!实在地说,昔日两个儿子死去,自己已逃难至此,他实在不希望再从水里捞起个三儿的尸体来。三天过去了,各个亲戚处送来的关于沈家三儿的消息,都是一样:没来过。几宿没阖眼的沈佑,蓦然地觉得白发增加了许多,猛然老了些许。可第四天上,当沈富蹦跳着回家,沈佑一时连话都说不周全了。倒是王氏高兴之余,抱着他哭了一阵后,问他去了哪里。“我搭乘了那只去苏州送货的船,去苏州耍了!”“哦,你去了苏州……”如梦如幻的沈佑目光怔怔地看着他的万三儿。“那市廛上可真热闹哩!他们做生意的可真适意,又能赚钱,又能到各地去玩……”沈富的话还没说完,沈佑气得大喝一声:“我打死你!”当沈佑气冲冲地拿起根大棒,气咻咻地向沈富冲过来时,沈富吓得往屋内逃,一下子躲在了王氏身后。沈佑要将他拖出来。王氏看着脸气得发白的沈佑,死死地护住了沈富。风波过后,每当沈佑看见沈万三的眼光时,总觉得怪怪的。一辈子在田地上滚过来,他根本看不起那些靠机巧、奸诈发财的商人们。他搞不清的是,这种经商的意识是怎么渗透到他那个沈富的心田中去的,相比之下,他是更喜欢那个喜好读书的小儿子沈贵了。沈富和沈贵都大了,沈佑也感到自己老了,蹒跚的步履常常要借助于一个拐杖的拄持。一日,沈佑在镇上遇着一测字先生在摆着摊子,正说着测字的玄机:“诸位客官,这个测字可是玄妙无穷呢!在下不妨举个大家都知道的例子。北宋时苏东坡也就是苏子瞻谪贬天涯海角的儋州,就是因为‘儋’字与他的字‘瞻’而相近。他的兄弟苏子由谪贬雷州,是因为‘雷’字下面有个‘由’字。他们的好友黄庭坚也就是黄鲁直谪贬宜州。因为‘宜’字类似鲁直的‘直’字。当初他们以这些字作为他们的字时,天道已是暗示了日后他们谪贬的去处了。”围着的人群中,人们搞不清这到底是附会还是天道之玄机,只是将信将疑地议论着。当那个测字先生拱手问众人谁愿写一字以一试时,沈佑走上前去,拿起手中的拐杖就地一画,接着走上一步,站在这一画之上。测字先生看着沈佑,接着恭敬地一拜:“阁下宜自珍,恕小人不识王者气象!”“王者气象?”沈佑有些愕然了。“土上一画,岂非是‘王’字?”测字的术士一本正经地说着,可四周的老百姓都笑了。王者气象,这沈佑二十年前从南浔迁来,一不当官,二来也没什么势,再说祖上也没留下什么福荫,算来算去,不也就是家中有些田亩么!比他田多的,这周庄不下数十家,他怎么会是王者气象?测字先生显然有些恼怒。他双手一拱:“小人只是依字而测,信者自灵。想那东汉新莽时,有人把钱币上的‘货泉’两字拆成‘白水真人’预言刘秀将出。东汉末,董卓专权。有人把‘董卓’二字拆成‘千里草’和‘十日卜’,用于谣谚‘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预言董卓专权的短暂。隋唐时,隋炀帝与侍女杳娘将‘朕’字拆成‘渊’字,终为李渊所代。”测字先生的一席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终于为之所折服的沈佑将他带来家中,出一“田”字让这个测字先生测。测字先生看了看沈家厅堂里条几旁放着的斗笠等农具,接着又看了看沈佑脸上的皱纹,说:“这个田字,乃是四座大山山对山,四条大川川对川,四个嘴巴连环套,四个日头紧相连。富是它起脚,累是它起头。”沈佑一下子共鸣起来:“是呀,是呀,种田累是累,可是发家致富的根本啊!”沈贵正从门外走来,沈佑连忙喊住他,叫他写一字让先生测。沈贵看了看那测字先生后,信手写下一个“串”字。测字先生见了大声叫好。沈佑不解,问其故。测字先生说:“此子必是读书之人,读书人者,当以中元为盛事。此‘串’字,寓二中,当连中两元也。”沈佑高兴极了,他看着沈贵,不由心中一动,于是对测字先生说:“老夫此子诚如先生所说,乃是个读书种子。老夫尚有一长子,今已外出。现老夫代长子书一字求测,不知可否?”测字先生颔首说:“请老先生书一字!”沈佑拿起笔,依然写下了这个“串”字。测字先生看了看,摇首道:“刚刚此子是无心所书,今老先生有心书之,串下有心,乃是个‘患’字,不祥。只怕此子外出,恐有劫难于身。”沈佑倒抽了口冷气。听这个测字先生的口气,去京城做生意的沈富,劫难在身。这到底是关碍性命的血光之灾,还是生意上的不顺?他心中隐隐作痛,后悔不该给沈富八百两银子让他去经这个劳什子的商。2梦断京华的沈万三乞讨归去。在江淮古道上,他和小和尚结识。小和尚后来竟然成了大明的开国皇帝沈富真的遇上了劫难。这次他从脸上一百个不愿意的父亲那里拿过八百两银子做本钱,他母亲又偷偷地把自己积年的私房二百多两银子给了他。他用这一千多两银子,在苏州定做了一船苏扇,从大运河运到了京城大都。经商当然是想赚几个子儿,可天公不作美,整整一个夏季,京城却风凉如秋,尤其要命的是,这往昔燥热的北国,这年居然也是三天两天地一场雨,恁地像是南方的黄梅雨季。那批苏扇,是在南方做的,用的是面粉打的糨糊,这种天气,那糨上最易起霉了。沈富住在皇城边上一个小胡同里的栈房内。京城里多如牛毛的蒙古、色目官员,三天两头地来向他们这些来京城经商的南人收各种名目的钱。什么撒花钱、追节钱、生日钱、人情钱、赍发钱、公事钱等等。沈富身边留着的一点备用钱没多少日子就被勒索殆尽。客栈老板来讨客房钱,可沈富连吃饭的钱都快没有了。他求客栈老板宽限些日子,扇子一卖出就立即付房钱。客栈老板看了一眼那一堆扇子,一声不响地走了。沈富看着那堆没卖出一把但却日渐起出霉花的扇子,焦急之际,心里只是惴惴地想明日能出个大太阳。可直到他因付不出房钱被客栈老板赶出来,天都没开过。沈富太难忘记那天了,愁人的风雨中,客栈老板一把抓住他的前衣襟,将他拽了出来,一下子搡倒在胡同里的泥泞地上。那堆扇子,也被老板着人扔在了客栈门前。一文不名的沈富,从地上爬起,看着自己身上的泥水污淖,举目无亲之际,蓦然产生一种疏离之感。尤其是他看着那些扇子上的花草仕女,被行人们踩在泥水里,真个是欲哭无泪了。异乡物态与人殊,如今却只是惟有东风旧相识。可这旧相识只会拂起他的衣衫,却不会给他一文钱的盘缠。举家千里,他只有也只能乞讨而归。三出了京城大都,穿过华北平原,过齐鲁泰山。从小到大,他哪里吃过这份苦:一路上风餐着讨来的猪狗之食,露宿于庙祠草丛,肉体的困顿饥寒,伸手乞讨时人们的鄙视白眼……“人情阅遍秋云厚,世事经多蜀道平。”困厄像是一本古老的书,沈富此时似乎从中读懂了世间的人情,抬头看看那薄如纤丝的秋天的云,显然那秋云都比人情厚呢;世上坎坎坷坷的事经历多了,相比之下,走起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来,都会觉得是平坦的了!沈家公子,备识了几分世态炎凉之际,原以为重利轻义,经商只是敛财有趣,到如今,却是感到了“利”旁立着的那把刀的冷峻和凛然。“贪人还自贱,利旁有倚刀。”汉代的古诗里都有这么说了呢!许多个夜晚,他被冻醒时,都感到那把刀几乎是架到了他脖子上,寒飕飕的。“我不能让那把刀就这么杀了我!”每次他爬起来,活动活动有些僵硬的肢体时,心里都几乎是像充斥着对生的祈求那样地叫喊着。离开京城两个多月后,这日他到了安徽凤阳境内的江淮古道。时值隆冬,苍凉的古道上,三两个逃荒的百姓,扶老携幼地走着。一队蒙古马队,呼啸着疾驰而过。路上的百姓纷纷避让。路旁,蓬头垢面,身着褴褛长衫、身后背一把伞的沈富朝远去的马队看着。接着,又向前走去。一间破败土地祠,孤零零地立在江淮大地的寒风中。在风里走了一天的沈富,已是走得很累了,见了这个土地祠,便连忙缩身在祠里避风的角落,倒下就睡着了。迷糊中,他觉得有人在用脚踢他。他蒙蒙眬眬地睁开眼,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人影。“往那边去去,让我也好睡睡!”那人又踢了踢他,口气中充满着一种霸气。沈富坐了起来,凑着月光和星光,这才看清来的是个小和尚,身上还背着一只大包裹。“你从哪儿来?做什么的?”小和尚倚靠在土地祠的墙上,粗声粗气地问。“哦,我是做生意的!老家在苏州!”“是个商人?”小和尚的口气中,有些轻蔑,说着他解开背上的包裹,“我这儿有件宝物,卖给你,你要不要?”沈富看着小和尚解开的包裹中露出一只香炉,那香炉上镌铸着的“凤阳皇觉寺”几个字月光下清晰可辨。“不,我生意做坏了,亏得连回家的盘缠也没有……”小和尚看了看沈富,也不言语地又将包裹裹了起来。沈富看着这个面容丑陋、举止有些蛮横的小和尚,小心翼翼地问:“师父,你是……”“我俗姓朱,叫朱重八。出家后,老和尚给起了个禅名叫云龙!”“你年纪也不大,怎么出家去当了和尚?”小和尚叹了口气:“唉,家里穷呗!”沈富当然不可能有先见之明地预见到,这个后来改名唤做朱元璋的小和尚,他日竟会成为大明的开国皇帝,会成为中国历史上惟一的一个从农民当上皇帝的人。当然此时——元至正十二年(公元1352年)时,他只是个刚从出家之地——安徽凤阳皇觉寺里逃出来的小和尚,身上还背着偷盗来的庙里的香炉。“我老家在凤阳,爹娘生我弟兄四人,那年凤阳大灾,大哥染上瘟疫死了,爹怕我们家立不住,二哥、三哥让人招赘了。我十七岁那年,凤阳又是流行大瘟疫,爹娘都死了。我一人孤苦无依,只好去皇觉寺里出家当了和尚。”一同躺在土地祠那避风的角落后,小和尚倒也不遮不掩地道出了自己的身世。小和尚其实并不小,二十五了,比沈万三还年长一岁。按照北方农村里的习俗,后生家到了这岁数,早该娶妻生子了。“你家里是弟兄四人?我家也是呢!不过……上面两个哥哥都死了。”正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沈富也讲了自己的身世,自己的大名和自己这次经商折本的原由,接着说,“重八兄长,这下来,我是回周庄老家去,你呢,又准备往哪儿去?”“唉,我这又能去哪里?”倚在土地祠墙上的朱重八叹了一口气:“我到了皇觉寺里,长老待我很好。可没多久,那个长老就圆寂了。寺里的事务由悟心禅师主持。这个悟心禅师待我也很好,讨厌的是寺里的那班和尚们,在长老未圆寂时,他们就妒忌我,说我整天吃饭不做事,一天到晚在寺里游手好闲。这个悟心禅师听了他们的撺掇,便让我去当了烧火僧。可那班和尚,还是得寸进尺地整天逼着我去砍柴。我被他们整得整天手穿足破……”沈富看着这个小和尚,心里却想着,你大约也不是善类,但是他嘴上却说着:“重八兄长,如你没地方去,和我一起去江南吧,到我家里,总有你一口饭吃的。”小和尚显然有些感动,口气也显得温和多了:“不了,沈富兄弟,我有一个表姐,嫁在扬州,我这从寺里偷偷出来,便是想去找她。”说着,他指指那个包裹:“怕路上没有盘缠,便拿了寺里的这个香炉。你也没盘缠,待卖了这香炉,我们俩结伴走,那至少不会挨饥受饿了。”这下轮着沈富开始感动起来了,当然也就忽略了小和尚说“拿”而没说“偷”这个词。朱重八这一为僧、为贼的经历却令人可怕地导致了他改名朱元璋并执掌朝政后的一系列文字狱。他忌讳别人揭他的伤疤,更忌讳一些读书人玩弄文字技巧,用谐音来影射他曾经是个偷了皇觉寺香炉的“贼”。比如,浙江府学教授林元亮替海门卫官作谢增俸表,表中有“作则垂宪”句;北平府学训导赵伯宁为都司作贺万寿表,表中有“垂子孙而作则”句;福州府学训导林伯景为按察使撰贺冬至表中有“仪则天下”;桂林府学训导为布按二使用正旦贺表中有“建中作则”;澧州学正孟清为本府作贺冬至表中的“圣德作则”句等等。所有这些“则”字,都被朱元璋解读为,别人是在讽他作“贼”。德安府训导吴宪为本府作贺立太孙表,中有“天下有道,望拜青门”句,朱元璋以为“有道”是在讽他“有盗”,“青门”更是指他为僧的和尚庙。杭州府学教授徐一夔贺表中“光之天下,天生圣人,为世作则”句,朱元璋以之解为:生者僧也,光者乃雉发、光头也,则者贼也。所有这些满腹经纶而又无意中触犯忌讳者的下场是极其悲惨的,或腰斩,或杀头,或大辟等等,无一不是弃市。当然这是后话了。四当晚,朱重八和沈富和衣睡在稍许挡住些北风的土地祠旁。他们都太累了,以致当土地祠四周都已围站着一圈举着火把的僧人时,他们一个都没醒。显然是来追捕的僧人们上前揿住了他们搜捕着的猎物,不由分说地将他绑了起来。待这个俗姓朱的小和尚清醒过来时,手脚已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了。一个僧人取出那只包袱,解开,拿起那只香炉对着一个年龄稍大些的中年和尚:“悟心禅师,你看哪,果不出我所料,这只香炉就在他这儿!”另一个僧人接过香炉:“捉奸见双,捉贼见赃,如今是人赃俱获,看你还赖得了么?”朱重八低着头不语。“他既是偷了寺内的东西,那当然是要当贼办的,把他送到官府去!”“先带回寺里,按寺规惩罚了再说。”看着七嘴八舌的僧人,禅师大和尚摆摆手,众僧止住了言语。“你们给他松了绑!”禅师说。两个僧人解开小和尚朱重八手上的绳子。禅师看着不语的小和尚:“我说云龙,你,你这是带着香炉要去哪?”朱重八依然不语。“云龙,你说啊!”大和尚有些焦躁起来。一直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沈富上前了一步,走到禅师面前:“大和尚,他这是想去扬州一个远亲那儿,因路途遥远,所以拿了这只香炉当盘缠!”“啊呀,你要去那里,没有盘缠,也好和我说明啊,为什么要拿寺里的东西呢?”宽厚的大和尚真诚地说着,“再说,这个香炉,还是五代时的遗物呢,你拿去了,倘若今后查找起来,你叫我这个当家人,又如何应答呢?”朱重八抬头看了看禅师,接着又低下了头,他多少感到对不起这个当家和尚了。大和尚不言语地从衣袋中取出几钱银子,放到朱重八手里:“这些银子,你且拿去做盘缠吧!”“不!我不要!”小和尚抬起头,那神情倒是有几分倔强。禅师大和尚带着僧人们,拿着那香炉回皇觉寺去了。被宽赦了的朱重八和沈富互相看了看,两下里都知道,原先心头升起的卖了香炉后的希望,现在一下子没了。他们必须结伴着去乞讨,结伴着向前方而去。3淮西的一位老妈妈,对前来乞讨的小和尚和沈富说,你们俩今后会有福或有财的。这一切后来倒是都应验了在黄河夺淮的故道,黄泛后留下一片凄凉的地带。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里,一堆堆白骨旁,几只寒鸦“呜哇呜哇”地叫着。淮西这块十室九空的大地,充满着一种死亡的气息。是时,统治当时整个中国的元朝到了该朝的末代皇帝元顺帝时,也已发出了一股死亡的气息。公元1206年,四十四岁的铁木真统一大漠南北,被推为成吉思汗。他与他的儿孙们灭辽国、灭西夏、灭金国,又率师远征,用马蹄踏出了一个横跨欧亚大陆的奴隶主贵族大帝国。但到成吉思汗的孙子忽必烈作了大元帝国的皇帝,并在公元1276年灭南宋后,蒙古大帝国事实上已经瓦解。忽必烈的统治也只限于大漠的南北了。由于元朝贵族派别林立,权力争斗异常激烈。忽必烈后的四十几年中,元朝廷换了九个皇帝。政变每四五年就爆发一次。特别是从公元1328年到1333年,六年之中,竟换了六个皇帝。每一次皇帝的更替都伴随着血腥的宫廷内乱和贵族火并。元朝廷统治下的大江南北,遍地饥馑。元朝史籍中大量记载的“人相食”只是当时诗人们写的“沟中人啖尸,道上母弃儿”、“去年人食人,不识弟与姊”等诗句的注解。在这黄沙渺茫茫、白骨积荒野的黄河故道,朱重八和沈富俩走了整整两天,沿途没见着几个活人,更别说讨着一口饭吃了。沈富看了看朱重八,心里默默地想着:再这样走下去,只怕都要饿死在这里,成了那盘旋在空中的一群群寒鸦的口中之食。朱重八也看了看沈万三,显然,他们各自都从对方眼神的一瞥里看出,都不能歇,都不能停,必须走出去,走出这块绝域。终于,他们远远地看见了前面一棵树下的一个草棚内,有几个人坐着。他们走近了,这才看出,这儿是一个小茶摊。一只旧桌子上放着一只破茶壶,壶旁还放着几只小碗。茶摊旁,席地坐着几个喝茶的百姓。显然是摊主的一位老妇在一旁编着柳条筐。当身着褴褛长衫的年轻人和小和尚走近前时,茶摊上所有人的眼光都齐刷刷地看着他俩。五沈富走上前,对那位老妇人说:“老妈妈,我……我是江南人氏,这次到京城做生意,亏折了本钱,只得乞讨回家。”说着他指指朱重八:“我和他,都是几天水米没沾牙的了,请老妈妈能不能,给点水喝。”“唉,你自己倒吧!”老妇依然在编着筐。沈富提起壶,觉得壶中水不多了,于是小心地从壶中倒出半碗水,先端给了朱重八。小和尚接过,倒是一点也不客气地一口喝光,接着把碗递给沈富:“再来点!”沈富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喉头处生理反应似的哽了一下,接着又从壶中倒出那仅有的一点水。小和尚又是一干而尽。“妈的!”沈富看着朱重八那脸上天花留下的痕迹,心里不由得骂了一声,接着将朱重八手中的碗接过,放在了桌上。老妇将这些都看在了眼里。她缓缓站起,走至草棚内,接着端出一只青花瓷盆盛着的剩菜汤来递给沈富:“哦,这位年轻人,你一口水也没喝上,喝点这些剩菜汤吧!”说着她倒是歉意地补充了一句:“我一个孤老婆子,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们吃。”“老人家,真太谢谢你了!”沈富接过,接着将菜汤倒一半到朱元璋手中的瓦罐内。“唉,看你们也都是七尺高的大男人!”沈富和朱元璋看着汤里的剩菜,都低下了头。“喝吧,我老婆子说话不中听,只是不要嫌弃我给你盛的剩菜汤不中吃!”“不!”沈富抬起头,接着狼吞虎咽般地喝着。喝着喝着,他慢了下来,一阵羞愧难当的感情袭上心头。接着他放下手中的盆:“老妈妈,我们这些堂堂的大男人竟向你这位老妈妈讨吃讨喝!唉!”老妇坐下,一边依然编着柳条筐,一边说着:“快莫这么说,人么,谁没一个背时的时候啊!”老妇没说下去,在元官府的压迫下,她的境遇也够惨的。前年,她的近六十岁的老伴被官府抓去服劳役疏通漕运,死在了运河旁。去年,她那尚未成亲的儿子又被抓去戍守边关,死在了雁门塞上。一家子如今就剩下她一个人。她看见沈富在看着她,不由得抬起头:“家中就我这该死的还没死!你看我,挖野菜,编柳条筐,还不是这么挺着吗!”说着,她宽慰地笑笑:“大灾小难三六九,谁都会遇到的。”沈富怔怔地听着老妈妈的话,一下子像是受到了一种激励。“老妈妈,就凭你这句话,我沈富也要再挺起来,有朝一日来报答你老人家!”“报答?”老妇莞尔一笑,“你潦倒到这田地,只怕你爹娘老子都报答不了,喝了我这么点野菜汤,倒要来报答我?”“不!”沈万三对着老妇拱手,“时至今日,我沈富也无以为报!只能给你老人家磕一个响头了!”说着沈富跪在地上对着老妇磕了一个响头。“啊呀,可别磕了!”老妇连忙移身扶起沈富,“一点剩菜汤,哪里值得行这么个大礼?”站在一旁不言语的朱重八看着老妇也拱手道:“老妈妈,我朱重八如果有朝一日有出头之日,一定不愧对淮西父老!”“你们,都非平常之人,今后,会有福或有财的!”老妇看着朱重八和沈富,缓缓地说。这是一种近乎寒暄的客套,是一种对远方来客的祈祷祝愿,还是一句从他二人的气质言行出发所作的预言?这一切都不得而知!值得一说的是,这一切后来倒是都应验了。被指说为今后会发财的沈富,此时似乎浑然不觉老妇人的客套祝愿会变成真的,他此时头脑中所想的只是别人给自己的好处。“老妈妈,告辞了。滴水之恩,容当日后涌泉相报!只是日后,我如果还是挺不直腰杆,那我,枉为一个七尺的大男人!”沈富拱手说完,转过身,欲走。“慢!”老妇招呼住沈富,指指朱重八说:“我说大男人,他还有个瓦罐化缘,可你沿途乞讨,连个讨饭的盆都没有。”说着,她拿起那只青花瓷盆:“这个,你带着吧,路上好用!”沈富转身,郑重地双手接过这个送给自己的讨饭盆子,接着将盆高掣,弯下腰来施了个大礼。“你,这是做甚?”待沈富直过身,朱重八奇怪地问。对沈富而言,也许正是为今后从这只讨饭盆上能看到今天的挫折,从而产生一种激励的力量,这也许就是今人所谓的挫折教育吧,因此他看着朱重八,倒是充满了一种真诚:“这只盆,可是我沈富今后浮沉于商海的一只聚宝盆呢!”“什么?聚宝盆?”朱重八还没听懂,这时,茶摊旁的一个老汉倒领会了他的意思,走了过来。他看着沈富赞许地说:“嗬,这位年轻人,看不出,有情有义还有点胆量骨气呢!”沈富抬起头,不知这位大爷是做什么的,一时愣住,不知说些什么:“大爷,你……”“你呀,真好魄力呢!”这位老汉是当地的一个小商贩,作为一个生意人,他显然极佩服沈富居然敢从江南到千里之外的皇城根儿去做生意。沈富猛然想到在京城胡同里那一堆被践踏着的苏扇,不由得低下了头:“败军之将,何敢言勇!”“嗬嗬,快莫这么说,做生意有赚的时候,也有蚀的时候。”说着,老汉指指旁边一只盛着些菜的筐,“我老汉做生意虽没大蚀,但也没大赚。嗬嗬,也只会做些这小本生意,粗玩艺儿!几十年了,生意我可从没做出过这方圆百里。”沈富愣愣地看着老汉,却从他没大蚀,也没大赚的话,一下子延伸想到,要得大赚就必须经得起大蚀。嘿嘿,做生意,有蚀的时候,更会有赚的时候。老汉问了他从江南到京城做的是苏扇的生意后,笑笑说:“怎么跑到京城去卖扇子哪?老话说,‘百里不贩粗,千里不贩青’么。”“什么百里不贩粗,千里不贩青?”沈富没听懂。“嗬嗬,这可是老话。你想想,这远途贩运粗重廉价的货,能赚个什么呀?还不够付脚力钱呢!你呀,大老远的从江南到京城,该贩点不受季节影响而又价高的货,比如说,你们江南的绫罗绸缎、瓷器古玩什么的,贩那种扇子,碰上个老天不热,这可就是做生意最忌的‘货到街头死’。”“货到街头死?”沈富心头猛然一惊,是啊,自己那船扇子,自打到了京城,总共卖了也不到百把。这货刚运到京城大都的街头,不是就死了吗?六老汉没注意到沈富的反应,依然絮絮叨叨地说着:“是啊,就拿我这贩蔬菜的来说,有句行话,鬼精鬼精,也不敢贩葱。葱这货色,最是娇嫩,一时脱不得手,第二天那就卖不出好价了。做生意么,这卖个什么,可是大有讲究的呢!”说着他颇得意地看着沈富:“有一个你们苏州那儿的人,先是从政,后来可是做大生意的,你知道么?”“苏州那儿的人?谁?”4老汉说起春秋时的范蠡,后易名陶朱公,成为中国历史上的第一个大巨商。陶朱者,逃诛也“春秋时的范蠡,范大夫!”老汉说。“范蠡,他不是越国大夫么!怎么会是苏州人?”沈富有些惊讶。“哈哈,他本来就是苏州那儿的人么,你这个苏州人都不知道?”老汉一下子得意起来,引出了话匣。他看着茶摊上的人和小和尚都注意地听着他在说,不由得清了一下嗓子,搬出了他不知从哪个说书场子中听来的段子。“范少伯水葬西施的故事,你们听说过么?话说这个范少伯,就是范蠡,本是楚之三户人氏,这楚之三户,即今天之吴江县地方,姑苏的属县。这个范蠡,以吴之百姓,为越之巨子代谋吴国。在越则忠,在吴则逆。他和越王被囚姑苏之时,越王在流离颠沛之中,君臣的分际,倒是不甚分明。到了吴国被灭,越国霸业复兴,这越王别的俱不在心上,单单只有范蠡、文仲这几个谋国之臣,自己不尴不尬的事,他们可都知晓。再说范蠡,心中也怀着几分鬼胎,平日做官的时节,处处藏下些金银宝贝,倘或越王嗅出些马迹蛛丝,借此猜忌而一朝追究起来,未免害了自己。故此陡然生了个念头,寻了只船只,从姑苏北面的吴县蠡口,飘然物外,扁舟五湖去了。范蠡后来说,越王勾践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这范大夫句句可是说着自家本相。及到后来假名隐姓,叫做陶朱公。陶朱者,逃其诛也。不几年间,有了许多家赀,都是当年那些藏下的积蓄。难道他有什么点石为金的手段,那财帛就跟着他发迹起来?范蠡的这些暧昧手段,别人不晓,却只有西子知道。西子未免装模作势,逞吴国娘娘旧时气质,笼络着他。那范大夫心肠却又与旧日不同了。与其日后泄露,不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于是范大夫依旧放出那谋国的手段,只说请西子起观月色,西子晚妆才罢,正待出来举杯问月,凭吊千秋,不料范大夫有心算计,觑着冷处,出其不意,当胸一推,扑地一声,这西子直往水晶宫里去了。正是:至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老汉看着众人吃惊的神色,笑笑说:“这本是说书人的杜撰。哪里能当得了真?只是范蠡这人后来弃官从商来到山东定陶,改名叫陶朱公。嗬,他可是个敛财的能手。民间一直在祭祀着他。传说他编有个经商十八忌,流传于民间。”沈万三感兴趣地:“经商十八忌?哪十八忌?”老汉:“生意要勤快,切忌懒惰,懒惰则百事废。价格要订明,切忌含糊,含糊则争执多……”离开了淮西古道上的那个草棚棚,朱重八和沈富来到了一处三岔口前席地而坐,歇了下来。在他们面前放着盛着水的那只瓦罐和青花瓷盆,另还有几块刚从一块田里掘出的几只沾着泥的白薯。他们身后指示路标的牌上向两个方向分别标写着“濠州”和“滁州”。朱重八看了看那块路牌,接着从身上取出两只占卜的杯珓:“沈富兄弟,那个老妈妈说我们俩会是有福或有财的,我们现在占占卜,我有帝王之福,若神灵许我仍回皇觉寺待时而动,则给我一个双阳之报!”“帝王之福?这家伙竟然真以为他有帝王之福!还想再回皇觉寺去,那些和尚们差点要将他撕掉……”沈富头脑中闪过一丝说不清是嘲笑还是鄙夷的念头,但他没开口,只是看着小和尚在念念有词:“若神灵许我去扬州居守,请以一阴一阳报我!”说着朱重八将那两块杯珓向上扔去。杯珓落地,两个阴面朝上。怎么出现一个双阴之相,这是说回皇觉寺和去扬州都不利?朱重八看了看,想起听说的去年在河南颍川白鹿庄白莲教黄袍教主韩山童和他的大弟子刘福通等起事,韩山童被捕遇害;刘福通以红巾为号,打下了颍州;湖北的白莲教主彭莹玉和他的弟子徐寿辉等起兵于蕲州;在淮西大地,反元的白莲教也正蓬勃而起。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又小心翼翼地祈祷说:“神灵莫非要我倡义而起事?那我当去濠州投奔白莲教堂主郭子兴。如果是如此的话,请再报我以阴珓。”说着,他将手中的杯珓掷地,却出现了一个双阴之相。沈富饶有兴味地看着。可另一旁,朱重八却犹豫起来,他跪在地上对着那出现双阴之相的杯珓拜了三拜:“我朱某人实不愿选择此凶险之路,请神灵示我外逃,给我一个阳珓。”朱重八第三次掷出的杯珓,依然是一个双阴之相。朱重八神情有些激动,祈祷说:“我还是请一个出逃的阳珓!”这次掷下的杯珓中出现了一个不阴不阳、卓然而立的珓相。朱重八激动得有些不能自已了,他又拜了一拜地上的珓杯:“如若神灵不欺骗我,许我举义后而为王,请最后赐我一个阴珓。”说完,他捡起地上的杯珓,郑重地握在手里摇了摇,然后掷下。那两片木制的杯珓在地上转了转,接着又口朝上,呈现出一个双阴之相。朱重八高兴极了。他站起来,对着苍天几乎是大声地喊着:“苍天,我朱某人知道如何去做了!”沈富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似乎也感受到那冥冥之中的命运的安排,当高兴过后复又平静下来的朱重八对着他说:“神灵将我如何取得帝王之福的玄机告诉了我!你来,你来,看看神灵是不是保佑你今后会发大财!”并将那杯珓交到他手中时,他有些茫然了:“我,我怎么说呀?”沈富有些怕,怕掷个与愿相违的相。“来,我替你说,如神灵将有财赐予你,就给你一个双阳之相。”朱重八替他说了,接着又催促他:“扔,你扔呀!”沈富学着朱重八刚才的样子,将杯珓在手里摇了摇,睁大了眼掷去。杯珓落地,转了转,双背朝上,出现一个双阳之相。朱重八看了看杯珓,又看了看沈富:“唷,神灵可真要让你当财神爷呢!”“神灵可是将帝王之福给了你呢!”沈富也打趣地说。朱重八兴奋地站了起来:“好,好,我有福,你有财!我这,扬州也不去了!”“那,重八师父,你去濠州?”“神灵已如此示我,我何必去扬州寄人篱下。”说着他看着沈富:“现在到处是白莲教造官府的反,我认识濠州一个白莲教的堂主郭子兴!”说着,他一把抓住沈富:“我们,一起去投奔吧!你到他那儿,照常可以发财!”“不!不!大哥,小人只是一个商人!”沈富后退了一步。朱重八脸上露出鄙夷之色,心中不由暗暗骂道,你这胆小鬼,你真的以为你会发大财哪?哼!发了财也是没福的!“那,小弟从这条路去南方了。重八兄长,多保重!”沈富看着朱重八不高兴的脸,双手一拱地说着。“那,你走吧!”朱重八勉强地挥挥手。沈富拿起地上的那只青花瓷盆,转身向前走去。朱重八看着他的背影,也转身向另一条路上走去。七5在传说范蠡由此逃逸而故名的吴县蠡口,乞讨至此的沈万三,极意外地受到了岳丈家的施舍经过二十多天的跋涉,沈富来到了平江即苏州境内的吴县蠡口镇。那天,和朱重八分手以后,沈富倒是忽发奇想地向扬州行去。他想见识一下这个隋唐以来就以繁华而著称的江北最大的贸易集散地。可繁华地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却都是少不了一样东西的:钱!让他感受极深的是,在扬州二十四桥前,一个大富翁听他说叫沈富,大大地哂笑了他这个叫花子一番:“你呀,还是改叫做‘穷’吧!”备受刺激的他,狠狠地白了那个大富翁一眼,他想揶揄一下那个脑满肠肥的家伙,可一想起自己的挫折,很快就泄了底气。只是打这以后,谁再问起他叫什么时,他只回答叫“沈万三”了。离了扬州城,沈万三过了江来到润州,接着过毗陵。一路上怀着“近乡情更怯”而又更想早日回到家乡的复杂心理,捧着那只讨饭盆,终于到了姑苏境内的吴县蠡口。蠡口,据说是因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协助越王勾践灭吴后,民间传说他携西施由此处逃逸。然《史记》及《史记》以前的典籍如《春秋》、《国语》等并无西施的点滴记载。《史记》也只是记写范蠡助越以成霸业,并被封为上将军后,心中倒不自在起来:“以为这大名之下,难以久居,且勾践为人可与同患,难与处安。”因此“乃装其轻宝珠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在那座横跨大河的桥上,沈万三看着桥下缓缓流动的河水,向着远处的天尽头水尽头而去,倒引起了关于范蠡由此乘船而去,逃脱诛杀的种种联想。桥上一个行人正向几个外乡人介绍着本地风光,当然也大谈着春秋时越国的范蠡弃政从商,就是从这里逃出,到齐国成了陶朱公的!想那范蠡靠做官给自己留下了来日经商的本钱,这可是经商最重要的第一桶金子啊!有了这个一,就可以一变二,二变四……可自己这次梦断京城,下来要么洗手绝了商缘,可这,又如何甘心?然而卷土重来,这第一桶金子的本钱呢?一时间,沈万三心头乱了起来。千怪万怪,只怪自己经商无法。此刻,他不由得想起那老汉所说的陶朱公的经商十八忌来。望着这位古代巨商昔日由此而去的沉沉烟波,他禁不住信口诵起那经商当奉为圭臬的信条:“期限要约定,切忌马虎,马虎则失信用。买卖要适时,切忌拖误,拖误则失良机……”沉湎于追悔,梦想着未来都无法解决眼下的肚子问题。饿得又瘦又黑的沈万三,在蠡口镇走着。好在这里,离家乡昆山已只有几十里的路。瞎子磨刀,也该快了。镇上一户大人家的门堂前,一群百姓正围着几口大锅在排着队领施舍的粥。饥肠辘辘的沈万三见状,也赶紧拿出盆子,挤了上去。显然,这大户人家正在施舍放粥。一个家人给一个个衣衫褴褛的人盛着粥,另一旁,一个丫环给他们每人发两个包子。轮到沈万三了,他看着那大锅里雪白而又粘稠的粥,不知怎么却为那主人感到痛惜起来,想到了那经商十八忌,不由脱口而出:“用度要节俭,切忌滥出,滥出则血本亏……”正在给沈万三盛粥的家人,显然也听懂了,乜斜着眼:“什么,你这个穷叫花子在说什么?”“我是说用度要节俭,切忌滥出,岂不闻,滥出则血本亏……”“你……”那个家人忿忿然了,“我们褚家小姐订亲,老爷吩咐给穷人施舍,你倒说是滥出……”说着,他抢过身旁那个丫环正递给他的两个包子,猛地向沈万三脸上砸去:“给你白吃白喝,你还他妈的还胡说胡讲!”沈万三抹了抹脸,接着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两只包子。此刻他可极需要这些食物。那个面容姣好的丫环上前,从手中的篮内又取出两只干净的包子递上:“那地上的,脏了!”沈万三感激地抬起头,接过。可那地上捡起的,他仍舍不得丢掉。另一旁,那个家人还在骂着:“晓云,你理他做甚?给狗吃,狗还会摇摇尾巴呢!”晓云回过头,制止地朝他说着:“我们小姐大喜,老爷吩咐了,别和穷人们争执!”那个家人白了一眼沈万三,不做声了。而那个叫晓云的丫环看着沈万三狼吞虎咽地吃着,又给沈万三递上两个包子:“你慢点吃,别噎着!”沈万三感激地抬起头,那只手依然来者不拒地接过包子:“谢谢姑娘!”他看着她,本想说“谢谢晓云姑娘”,只是怕太造次了,没敢。晓云又是一笑,露出了一口细而整齐的糯米白牙:“不用谢!”说着她看着沈万三:“你这位官人,怎么看也不像个讨饭的,再听你口音,好像是这带地方的人,不像是北方过来的。”沈万三咬了一口包子:“我老家离此不远了!”“那你老家是在哪里啊?”“昆山周庄!”“唷,是周庄呀!”晓云显然极高兴地说着:“我们小姐订亲的夫家也是在昆山周庄呢!”“哦,周庄,新官人是周庄的谁呀?”沈万三看着丫环,边吃边问。“听说是姓沈,叫沈万三!”晓云丫环说着。“什么?”沈万三恍如当头棒喝一般,心中不由一慌,衔在口中的半个包子掉在地上。接着他瞪大了眼看着那丫环,说不出话来。那丫环发觉沈万三的神情怪异,奇怪地说:“你,你怎么啦?”沈万三低头看着地上的半个包子,心头说不出是苦涩还是难堪,只是弯腰从地上捡起那半只包子,在破衣衫上擦了擦,头也没抬地轻轻说着:“谢晓云姑娘!”接着转身离开了大户人家门口。被一个陌生人叫出名字的晓云丫环奇怪地看着沈万三匆匆而去的背影。八第二章再下扬州义救风尘1回到周庄的沈万三,为再次外出经商苦苦告贷而无门,迫不得已同意了父母安排的婚事像是被洗劫一空的沈万三,回到昆山周庄的家中已是岁末了。回来的这三天中,他把自己关在房内,任是什么人也不想搭理,每天只是出神地看着带回来的那只青花瓷盆。这大约就是所谓的痛定而思痛吧!这几天里,京城客栈旁那泥水中被人践踏的苏扇,那沾满泥水的绢面和支出的骨架,淮西草棚内那老妈妈的满是皱纹的面庞,扬州二十四桥前,那个老富翁哂笑而露出的几颗黑牙,老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偶尔,他也想到蠡口那个俏丽的小丫环,但很快,他就又想起她说的什么她们小姐的婚事,新官人居然是自己。只有到这时,他心里才笑了几下。这似乎有些滑稽和不可思议。这几天他父母在门外叫他开门时,总说有要事和他说,他知道他们要说些什么!他不想知道这些,也没那个心情,只是推托自己头痛,过几日再说。第四日上,他走出了房门,来到了家中的厅堂内,接着弯腰施礼地将那只青花瓷盆放在几上。赶来的沈佑和沈母王氏不解地看着儿子。“万三儿,你,你这是怎么啦?”王氏实在耐不住了。沈万三也不言语,只是恭敬地对着青花瓷盆施礼。“我和你爹,这些日子,一直盼你回来。你爹还指望着你赚一笔钱回来买田地呢!”王氏小心翼翼地说着。沈万三依然一副漠然的神态,终使沈佑克制不住,斥骂了起来:“指望?老婆子,你还指望个什么?你看看他这副落魄公子的模样,几百两银子,看样子就是这么一下子亏光了,弄得当个叫花子回来。这回来了,我也没说什么,你看他居然还要把这讨饭盆,当做宝贝似的供起来。”说着他责问站立一旁的沈万三:“你,你这是干吗哪?”沈万三垂下眼:“此为殷鉴,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什么?你还要后事不后事地再去捣腾,还想再当回子叫花子哪!上次你要去做生意,我就说非亏不可,这可不,让我说中了。见了棺材还不落泪,你这还想要折腾呀!”沈佑的肝火又旺腾了起来。“不,不是折腾!这次我是犯了经商的大忌,才遭致失败。要是我弄了批丝绸到京城去,我绝不会这样子回来!”沈万三说着,转过身,向后堂走去。沈佑看着沈万三的背影,气咻咻地说不出话来。王氏看了看丈夫:“我说老头子,还是让他早点成亲,收住他的心吧!”接着,她又忧心忡忡地:“新娘子虽说不怎么标致,可倒也长得富富态态的,唉,还不知他愿不愿意呢?”沈佑眼一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敢不!”“哎呀,老头子,我说……”就在沈佑和王氏正为沈万三的婚事在筹划着时,沈万三已悄然出了家门,来到镇上秦记丝绸铺前。秦记丝绸铺的老板秦文林长沈万三两岁,当初在塾堂里和沈万三可是坐在一张板凳上的。后来因其父外出福建经商,中了南方的瘴疠之气,客死于漳江边。他也就子承父业地掌管了这个丝绸铺。不过,鉴于父亲客死他乡的缘故,他自当了老板之后,可不敢走出这江南一步了。此刻,他看见沈万三走了进来,忙不迭地招呼道:“唷,是沈家大公子呀,这一晌未见,听说是到京城发大财去了?”沈万三走了进来。秦文林还不断地问着他这一趟赚了多少。沈万三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把自己梦断京城,以致乞讨归来的经过讲述了一遍。秦文林听着,心里却不由得暗暗高兴起来。本来自己厮守家中,不敢外出经商,已是感到无颜,听说沈万三去了京城,心中曾莫名地忌恨起来。沈万三要是获大利归,那无形中就把自己比下去了,二人本来就是一起长大的小伙伴,谁肯比别人显得窝囊呀!然而当他听沈万三说起不甘心于京城之败,却猛然想到,他今天来,找我干什么?“文林兄,我想求你一件事……”秦文林一惊,连忙问道:“什么事?”“我想翻本!这次我从大都回来,沿途经过几个都市我都看了。特别是扬州,那儿丝绸特别好销。”秦文林看着沈万三,试探地:“你是要……”“我想从你这儿赊一批货,利息按三成……”“哦,万三兄,你我从小一起长大,你这有难,照理我应该鼎力相助,可是,大有大的难处,小也有小的难处!我这店中,这一晌资金周转不过来。”说着,他指着店内:“所有的货,都在这儿!”“你在兴隆桥边的库房内,不是刚进了六百多匹绸么?”沈万三说的这些,倒并非是刻意去打听来的。他刚刚经过那里时,看见兴隆桥边秦家的库房内,正在上着货。可秦文林不知道这些,以为他是摸了底来的,心中不由恨恨地骂道:“狗东西,倒是闻了味道来找食吃的!”然而他嘴上却掩饰地说着:“啊呀,万三兄,那批绸不是我的,是别人寄放在我那儿的呀!”“你是怕我赊了你的,赖你的账?”沈万三淡然一笑,显然他并不相信。“这哪会呢?”秦文林微胖的脸上也浮起了一丝笑,“不过,不是我不相信你,你赊了这些,可拿什么做担保呢?”“我家中毕竟还有几百亩良田。”秦文林看着沈万三心里一阵冷笑。他缓了缓说道:“这可都是你父亲的田产。据你刚刚说,令尊大人好像并不乐意你再去做生意了,都是生意人,你也知道,千做万做,蚀本生意不做。要是这钱放了给你,收不回来,那……”沈万三看着秦老板,叹了口气,怏怏地站了起来。唉,这还能再说些什么!当他走出秦记丝绸铺时,背后传来了秦老板致歉的声音:“万三兄,对不起了!”九沈万三头也没回地走了。沈家厅堂南面的书斋被称为南斋,一溜排的红木书柜中,存放着经史子集等线装书。临北的窗下,一只书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如今这个南斋,成了沈贵的书房。此刻,他正踩在凳上,在书柜中找书。沈佑大清早起来,去沈万三房中,没见着他人,这就顺路弯到了南斋来。没进门,他就大声嚷嚷起喊着:“沈贵!”正爬上爬下弄得满头满脸灰的沈贵连忙回过头:“爹!”“贵儿,你哥哥万三没来过?”“没有!”“这大清早的,他又去了哪儿?”“这几天,听说他到处告贷借钱。”沈贵看着沈佑说着。“他这,又要怎么?”“大概是又忙着要出去做生意吧!”“他这是要送我的老命!”沈佑气得一拍桌子,桌上的一支毛笔,被震得滚在了地上。“爹,这是我瞎估猜的,哥也许不是……”沈贵被沈佑的大怒震骇住了。他看沈佑的气色稍缓,又爬在凳上在书架上找什么了。沈佑看着沈贵:“你在找什么?”“那套《史记》和《汉书》,前几天还在这儿,现在不知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哥哥……”“他呀,不是看这些书的人!”然而就在沈佑指斥沈万三不会看这些书的时候,他正在他的房里,捧着那套《史记》在看着范蠡怀其重宝逃到齐,再到了陶地成为陶朱公的记载。心情忧郁的日子,看书成了沈万三最好的调适。他本不是个读书的好料,此时的读书只不过是消遣而已,可当他穷极无聊中无意翻到《史记》中《货殖列传》时,司马老先生的“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的记载,却使他一下子想到淮西故道上那老汉所说的“百里不贩粗,千里不贩青”,原来经商的法子这些古书中都写着呀!他一下子兴趣盎然起来。《史记》中记述商品流通的《货殖列传》,他看得极仔细。逐段逐行,联系自己京城的失败而细加体味。“善治生者,能择人而任时。”会做生意的人,都具备能选择吸引顾客、取得人心和凭借时机、抓住季节的本领。可自己呢!真个是不堪回首哪!他又看了下去。“百道营生,积财如山,贩物求利,贸迁有无。”各种经营,都能聚积像山一样的财富,贩卖物品,虽是为了求利,但也起到了货物沟通有无的作用。可为什么自己“贩物”而未能“求利”呢?京城那小胡同里惨不忍睹的一幕,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晓余缺者,才知贵贱。”沈万三看到这里,兴奋得搓着手。是啊,只有注意市场行情变化,了解商品剩余的缺乏的情况,才知道什么物品贵,什么物品便宜啊!自己千里之外,跑到京城,哪里知道那里的情况,这不是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么!“与时仰俯,获其赢利。”对啊,对啊,只有按照时令季节的变化,灵活根据市场上价格的上涨和回落,及时买入和卖出,才能获得利润啊。在京城时,自己看那天气不对劲,要是别只想着赚,而适时地变通保本贱卖,至少也可以收回一部分本钱,那后来也就不会一路上讨饭回来了。“知斗则修备,时用则知物。”知道了会有争斗则要做好准备,要使用货物则要事先了解货物的情况。自己经营苏扇,只是想获利,可哪里知道雨天它竟会霉成那副样子啊!“欲长钱,取下谷。”“岁熟取谷,予以漆丝。”沈万三看到这些,立刻知道这里写的可都是经商的谋略啊!不是吗?要想使钱增长,那去经营老百姓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五谷杂粮。农作物收获的季节,拿钱去收购粮食,再把他们需要的漆制品和丝织品卖给他们。当然,经营五谷杂粮,可不能贩到远处去。“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么!他自感自己已多少读懂、读通并也能融会贯通地去领会了。及到后来他又把《汉书》中的《食货志》翻看了一下。“操其奇赢,日游都市。”这似乎是说,要想取得不寻常的利润,那就要每天到市场上去转,去掌握行情。“乘上所急,所卖必倍。”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是,乘着“上”所急的时候,把货卖出去,那卖的价,必定是平时的几倍。只是这个“上”,其意是指市场,还是指上面的朝廷、皇帝,他吃不准。但却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当他离开了古书,回到现实中,一想到自己今后再下商海的本钱,不由得又忧心起来,想那陶朱公,是由政而商,当官时已搜括了一笔钱日后做本钱,以至发了起来,可我呢?沈万三怏怏地放下书,来到了前厅。厅内,沈佑正一边喝着茶一边和王氏说着沈万三的事,眼见得沈万三沮丧地走了进来,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沈佑放下茶杯:“万三,你,又去哪儿啦?”沈万三沉默地坐着。沈佑的火有些冒了出来:“别人都在忙着过新年了,可你,这几日却在外面忙着到处借债,你,你不要把这个家给败了!”王氏看着儿子消瘦的脸,有些心疼,连忙劝解地:“你们这爷儿俩,怎么一见面就又要吵了呀!”说着,他走到沈万三身边:“万三啊,你上面两个哥哥万大、万二小时候就夭折了,现在家里就你和万四,你可是我们家现在的长子啊,你现在这样,叫为娘的怎放心啊!”“你看看他,弄得这样还不死心,还不想安分。”沈佑气呼呼地说着:“我真弄不懂,我们这种人家,也算个殷实富户吧,怎么会有你这种儿子,不想读诗书,不想考功名,却偏偏要去转买转卖,当,当商人!这世上的人谁不知晓无商不奸?这奸商么,整天东转西转,无非是靠骗,靠蒙,靠坑人这些机巧来赚钱!”十“不!苏州历史上,曾出过一个声名卓著的大商人。谁也没说他是奸商!”沈万三抬起头看着父亲。“声名卓著的大商人,谁?”沈佑不解。“春秋时越国的范蠡范大夫,他可是吴江人。”沈万三站了起来:“佐越王勾践灭吴成就了帝业。后来从苏州城北的一条河上逃逸,至今那儿还叫蠡口。范蠡后浮海出齐,来到陶地,《史记》上说他‘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致赀累巨万。天下称陶朱公’。想那曾佩相印的范大夫都不以之为耻,而成为一代巨商。时至今日,转买转卖,我辈又何以为耻呢?”沈佑一下子明白了那套《史记》的去处:“你,你拿了你兄弟的书,就是尽读这些……”“父亲,这可是正史。”说着,他大段地背起《货殖列传》里的句子,“农而成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通货积财,富国强兵。”“商借农而立,农赖商而行”……沈佑惊奇起来,这个不读书的儿子,什么时候学了这些啊!可渐渐地,他听懂了,儿子说的这些无非是说,当个商人于国于民并无害处罢了。想到这里,他又气了起来。沈万三那里还在侃侃而谈:“读书以致用,本是圣贤的教诲。是的,我无意于功名,更无意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终老于田间。”“你……”沈佑终于气得眼瞪了起来,“你无意于终老田间,没有我这个老的整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你,吃什么?”说着,他指着几上的那只青花瓷盆:“那只能去当叫花子,沿街乞讨度日。”沈万三看着青花瓷盆,像是一下子泄了气,头低了下去。“好了,你也成年了,你不在家时,给你说了门亲,新娘子家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吴县蠡口。”沈佑看着低头沮丧的沈万三,换了话题。“这,我早知道了!”沈万三平静地说。“什么,你都知道了?”沈母王氏惊讶地说,她是怕儿子嫌那褚家的姑娘,“你还知道些什么?那新娘子虽说不标致,可那人品,三里五乡,却没话说的!”“我不要成这个亲!”沈万三心情烦躁。“你……”沈佑气又不打一处来了。沈母一把拉开沈佑:“万三儿哪,你回来了,我和你爹商议了,过了年,春上就让新娘子进门。你爹也说了,你成亲后,家里的田产地契,分一半给你,留一半给你兄弟。你下来好好过日子,啊!”沈佑消了些气:“是啊,好好过日子,别再胡思乱想什么经商不经商了。”“我成了亲,家产分一半给我?”沈万三头脑中在急速地盘算着,尽管这家产并没多少,可对急需本钱的他来说,有一点儿,总比没有好。看着沈万三的注意力一下子转到家产上,沈佑有些警觉了:“你,你又要干什么?”“不干什么!”沈万三知道精明的父亲对财产的关注,决意藏锋蓄势、欲擒而故纵地扰乱他的注意力。“我现在还不想结亲。”“你……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不听,那,你给我滚出这个家去。”沈佑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注意力已从财产上转移开了。一直想抱孙子的沈母王氏此刻比谁都急,可她都搞不清他们又在争些什么了:“啊呀,你们俩,老的要种田,小的要经商。”“什么种田经商,我这和他说的是蠡口褚家的那门亲。”沈佑纠正她。“啊呀,万三儿,那个褚家也是个殷实的人家,他们家那闺女,在吴县蠡口一带,可是远近闻名,贤惠着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