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寿裳论鲁迅的人格,说鲁迅之所以伟大,"就在他的冷静和热烈双方都 彻底。冷静则气宇深稳,明察万物;热烈则中心博爱,自任以天下之重。其 实这二者是交相用的。经过热烈的冷静,才是真冷静,也就是智;经过冷静的热烈,才是真热烈,也就是仁。鲁迅是仁智双修的人。唯其智,所以雇视清 高,观察深刻,能够揭破社会的黑暗,揭发民族的劣根性,这非有真冷静不能办到的;唯其仁,所以他的用心,全部照顾到那愁苦可怜的大众社会的生活, 描写得极其逼真,而且灵动有力。他的一支笔,从表面看,有时好像是冷冰冰 的,而其实是藏着极大的同情,字中有泪的。这非有真热烈不能办到的。"这 段话,说得极好^周作人也说:讽刺是最冷隽的,却是出于最热烈的爱、偏是那位替许氏编《我所认识的鲁迅》的王士菁,说许氏这一段的评论,并不恰当。这位编者,实在很低能,他所下的按语,实在可笑得很。 许氏又说到鲁迅的思想,虽跟着时代的迁移,大有进展,由进化论而至唯 物论,由个人主义而至集体主义,但有为其一贯的线索者在,这就是战斗的现 实主义。其思想方法,不是从抽象的理论出发,而是从具体的事实出发的,在 现实生活中得其结论。他目睹了父亲重病,服了种种奇特的汤药而终于死 掉,便悟道中医骗人;目睹了身体茁壮而精神麻木的中国人,将要被日军斩 首示众,觉得人们的愚昧,无药可医,乃毅然弃医而习文艺。鉴于两个小白兔 的失踪,生物史上不着一点痕迹,便感到生命的成就和毁坏实在太滥。鉴于人力车夫扶助一个老女人,及其自我牺牲的精神,便悟到人类之有希望。鉴 于汉字学习的艰难,全国文盲多得可怕,便大声疾呼地说:汉字和大众势不 两立,必须改造,用新文字。看穿了孔教的专为统治者们和侵略者们利用,而毅然说,现在中国人民,对于孔子并无关系,并不亲密。因之,鲁迅的著作中, 充满着战斗精神,创造精神以及为劳苦大众请命的精神。 上文,笔者说到鲁迅的读佛经,他承认释迦牟尼是大哲人,他平常对人生有许多难以解决的问题,释迦居然大部分早已明白启示了。但他明白佛教和孔教一样,都已经死亡,永不会复活了。所以他对于佛经,只当作人类思想发达的史料看,借以研究其人生观罢了。别人读佛经,容易趋于消极,而他独不 然,始终是积极的。 所以,笔者觉得读他的《无常》,当有所会心的。他说:我们所最愿意看的,却在活无常。他不但活泼而诙谐,单是那浑身雪白这一点,在红红绿绿之 中就有鹤立鸡群之概。只要望见一顶白纸的髙帽子和他手里的破芭蕉扇的影子,大家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了。人民之于鬼物,惟独与他最为 稔熟,也最为亲密,平时也可以常常遇见他。他说,他没有研究小乘佛教的经典,但据耳食之谈,则在印度的佛经里,焰摩天是有的,牛首阿旁也有的,都在 地狱里做主任。至于勾摄生魂的使者的这无常先生,却似乎是于古无征,耳 所习闻的只有什么人生无常之类的话。大概这意思传到中国之后,人们便将 他具象化了。这实在是我们中国人的创作。鲁迅慨然道:"想到生的乐趣,生 固然可以留恋;但想到生的苦趣,无常也不一定是恶客。无论贵贱,无论贫富,其时都是'一双手见阎王,,有冤的得伸,有罪的就得罚。然而虽说是下等 人,也何尝没有反省?自己做了一世人,又怎么样呢?"他说他"至今还确凿记 得,在故乡的时候和'下等人'一同,常常这样高兴地正视过这鬼而人,理而 情,可怖而可爱的无常;而且欣赏他脸上的哭或笑,口头的硬语与谐谈。"① 他,看起来,正是"无常"的知己。 鲁迅的文字中,时有精莹可喜,类似箴言的佳句,宋云彬曾于病中,统看 《鲁迅全集》,辑为鲁迅语录一书。有人也就断章取义,当作"语录"来应用。其中有一句,最为时人所爱引用,便是说:"路是人走出来的",这也可以代表 他的人生态度。 但,我们得看鲁迅自己的话。他在另一节短论,题为《生命的路》中说: "想到人类的灭亡是一件大寂寞大悲哀的事;然而若干人们的灭亡,却并非寂寞悲哀的事。生命的路是进步的,总是沿着无限的精神三角形的斜面向上走,什么都阻止他不得。自然赋与人们的不调和还很多,人们自己萎縮堕落退步的也还很多,然而生命决不因此回头。无论什么黑暗来防范思潮,无论什么悲惨来袭击社会,什么罪恶来亵渎人道,人类的渴仰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生命不怕死,在死的面前笑着跳着,跨过了灭亡的人们向前进。什么是路?就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 开辟出来的。以前早有路了,以后也该永远有路。有灯总不会寂寞,因为生 命是进步的,是乐天的。昨天我对我的朋友I说:'一个人死了,在死者自身和他的眷属是悲惨的事,但在一村一镇的人看起来,不箅什么,就是一省一国一种……,1很不高兴,说:'这是1^化化〖自然)的话,不是人们的话。你应该 小心些。'我想,他的话也不错。"①这也正是尼采《苏鲁支语录》的话。苏鲁支向人们说: 我教你们超人的道理。人是一样应该超过的东西。你们作了什么以超过他呢? 一切存在者至今皆创造了超过自己的东西;你们愿为这大波浪的退潮,宁愿退到禽兽,而不愿超过人吗? 猿猴于人类是什么?可笑的对象或痛苦底羞辱。人于超人亦复如是:可笑的对象或痛苦底羞辱。 你们从爬虫进到人类,你们内里许多地方还有爬虫。有个时期,你 们是猿猴,但至今人比任何猿猴还仍然为猴类。 我叫你们化为鬼物或植物么? 看呵,我教示你们超人,超人是土地的意义说:超人必定是土地的 鲁迅的思想,受老庄自然哲学的影响很深,他是可以接受进化论的观点的,所以,他对于尼采的人生哲学,也能相契无间的。"生命",从自然的观点与从个人的观点,是可以有两种不同的看法,而又是可以相反相成的。 鲁 评传 另外有一句鲁迅的诗,叫做"俯首甘为孺子牛"。依时人的说法,好似 迅是无条件地为社会服务的。其实,鲁迅并不是一个摩顶放踵以利天下而为之的墨家之徒。依他自己的说法,他这条牛的"甘为",有一定的限度的。他 说,他有一种自害的脾气,是有时不免呐喊几声,想给人们去添点热闹。4 如一匹瘦牛罢,明知不堪大用的了,但废物何妨利用呢?所以张家要我耕一 弓地,可以的;李家要我挨一转磨也可以的;赵家要我在他店前站一刻,在我 背上贴出广告道:敝店备有肥牛,出售上等消毒滋养牛乳。我虽然深知道自己是怎样瘦,又是公的,并没有乳,然而想到他们为张罗生意起见,情有可原 只要出售的不是毒药,也就不说什么了。但倘若用得我太苦,是不行的,我还要自己觅草吃,要喘气的工夫,要专指我为某家的牛,将我关在他的牛牢内, 也不行的,我有时也许还要给别人家挨几转磨。如果连肉都要出卖……即使因此忽而从深刻变为浅薄,从战士化为畜生,吓我以康有为,比我以梁启超, 也都满不在乎,还是我跑我的,我躺我的,决不出来再上当。"①所以,只凭一句诗,以为鲁迅真是天真得那么可笑,那未免显得自己太天真。但若鲁迅只 一肚子世故,那又忽略了他的天真的一面了! ! 十 六 人生 二十七他的家族 鲁迅这一家,本来是大家庭;出现在他笔下的,很多是这个"败落台门 的人物,我已在上文约略说过。不过,单就他最亲近这个小圈子的人来看一 回,倒是鲁迅传记中不可省略之事。鲁迅的大弟周作人,他的文艺成就以及 五四以来在新文坛的地位,即不在鲁迅之上,也可以说和鲁迅相比并的。他 的小弟周建人(乔峰〉,也是科学家(周氏兄弟本来都是研究科学的、却也长于写作的。周作人近年所写的,关于鲁迅生平的掌故,是给我们最好的直接 史料。其中有一节是记叙他们的母亲"鲁老太太"的,他说:鲁老太太是鲁迅 的母亲,她母家姓鲁,住在会稽的安桥头,住民差不多全是姓鲁的。她的父亲号晴轩,是个举人,曾在兵部当主事,因病辞职回家,于光绪甲申年去世。她生于清咸丰七年(即一八五七年),于民国三十二年〈一九四三年)在北京去世,年八十七岁。她没有正式读过书,却能识字看书,早年只读弹词说部,六十以后移居北京,开始阅报,日备大小报纸三两份,看了之后,与家人好谈时事,对于段、张、冯、蒋诸人都有批评。她是闺秀出身,可是有老百姓的坚韧性。清末天足运动兴起,她就放了脚。本家中有不第文章绰号"金鱼"的顽固党,扬言道:"某人放了大脚,要去嫁给外国鬼子了。"她听到了这话,并不去找 金鱼评理,却只冷冷地说:"可不是么?那倒真是很难说的呀!"她晚年在北京常把这话告诉家里人听,所以有些人知道;别的事情也有可以讲的,但只这一件,就很足以代表她的战斗性,不必再多说了。 他们的父亲周伯宜,本名凤仪,改名文郁,会稽县学生员,应过几次乡试, 未中试。据周作人说:他看去似乎很是严正,实际却并不厉害。因为他寡言笑,小孩子很少去亲近,除吃酒时讲故事外,后来记得的事不很多。他生于清咸丰庚申,死于光绪丙申,只有三十七岁,所以,生平没有多大事迹可说。鲁迅有一篇《父亲的病》,也是传世之作。他父亲的病原是吐狂血。相传陈墨可以止血,吃得"乌嘴野猫"似的。接着是医方与单方并进,最初作为肺痈医治, 于新奇的药引之外,寻找多年埋在地下化为清水的腌菜卤,屋瓦上经过三年霜雪的萝卜菜,或得到或得不到,结果自然是毫无效验。现在想起来,他的病并无肺结核的现象,那吐血不知是从那里来的(其实是胃溃疡,他吐的只是胃血)。随后脚背浮肿,渐至小腿,乃又作水肿医治,反正只是吃"败鼓皮丸"; 终于肿到胸腹之间。他常诉说有如被一匹小布束紧着,其难受是可想而知的了。这一段经过,对于鲁迅幼年的心灵是深切的烙印,影响他后来对人世的看法,以及对中医的蔑视(鲁迅的头脑是科学的,但他的医学知识,却并不怎样高明,所以他憎恶中医的心理也不一定很正确的)。 据周作人的另一段追记,说:那时所请教的医生,最初有一个姓冯的,每来总是酒醉醺醺的,说话前后不符,不久,就不再请了。他的一句名言:"舌为 心之灵苗",被鲁迅记录下来,但是挂在别人的账上了。后来的两个名叫姚芝 仙与何莲臣,都是有名的"郎中",但因此也就都是江湖派,每天药方必用新奇的"药引",要忙上大半天才能办到,结果自然是仍无效用。他在序文中说: "渐渐的悟到中医不过是一种有意或无意的骗子。"那时城里还有樊开舟、包越湖这些医生,比较平实一点,如照鲁迅的分类,总还可以归在无意的一类, 但是当时却去请教了有意的骗子,这是件不幸的事。这件事,对于鲁迅后来迎接维新思想与反对中国旧文化,有密切的关系。 周作人是怎么一个人呢? 一九二五年的元旦试笔中,他自述思想变迁的大概。他最初是尊王攘夷的思想,后来一变而为排满复古,持民族主义有十年之久。到了一九一一年,才有了转变。五四时代,他曾梦想世界主义,后来修改为亚洲主义。到了写试笔的那年元旦,又觉得民国根本还未稳固,还得从民族做起。五四运动当中,他自然也在文学方面有一些积极的活动。到了"五四"高潮过去了 ,他的第一个文集《自己的园地》,也鲜明地宣布了他的人生主义,趣味主义,成为他的思想本质。他为什么要从事文学活动呢?对文学抱着一种什么主张呢?他说:"我并非厌薄别种活动而不屑为,我平常承认各种活动于生活都是必要,实在小半由于没有这样才能,大半由于缺少这样的趣味,所以不得不在这中间定一个去就。"他认为这是尊重个性的正当办法,如有蔑视这些的社会,那便是白痴的,只有形体而没有精神生活的社会, 没有管它的必要。他认为无论用什么名义强迫人去侍奉社会,都不行。他强调艺术有它自己的目的,那就是表现个人的情思。他是反复地这样主张着的。他说:"为艺术派以个人为艺术的工匠,为人生派以艺术为个人的仆役; 现在却以个人为主人,表现情思而成艺术,即为其生活之一部,初不为福利他人而作,而他人接触这艺术,得到一种共鸣与感兴,使其精神生活充实而丰富。""文艺以自己表现为主体,以感染他人为作用。""有益社会并非著者的义 务,只因为他是这样想,要这样说,这才是一切文艺存在的根据。""艺术是独立的,又原来是人生的,但不是为人生的;是个人的,亦即为人类的。"他反对艺术上的功利主义。他认为功利的批评过于重视艺术的社会意义,忽略原来的文艺性质。他这一种说法,若不太强调了,也未始不摸着真理的一面,而且在鲁迅的文艺论中,也未始不包含着同样的主张。〈《元旦试笔》中,他又说: "古人云:四十而不惑,这是古人学道有得的地方,我们不能如此。就我个人 说来,乃是三十而立,四十而惑,五十而忠于学吧。"〕 我觉得要了解周作人的思想,倒不妨重看他的《山中杂信》,那是他住在西山写给孙伏园的信。他说:"般若堂里早晚都有和尚做功课,但我觉得并不 烦扰,而且于我似乎还有一种清醒的力量。清早和黄昏时候的清澈的磬声, 仿佛催促我们无所信仰、无所归依的人,拣定一条道路精进向前。我近来的思想动摇与混乱,可谓已至其极了;托尔斯泰的无我爱与尼采的超人,社会主义与善种学,耶佛孔老的教训与科学的例证,我都一样喜欢尊重,却又不能调和统一起来,造成一条可以行的大路。我只将这种思想,凌乱的堆在头里, 真是乡间的杂货店了。或者世间本来没有思想上的4国道',也未可知。这件事,我常常想到,如今听他们做功课,更使我受了刺激;同他们比较起来,好像上海许多有国籍的西商中间,夹着一个'无领事管束'的西人。至于无领事管束,究竟是好是坏,我还想不明白。""我的心底里有一种矛盾,一面承认苍蝇是与我同具生命的众生之一,但一面又总当它是脚上带着许多有害的细菌,在头上、面上爬的痒痒的,一个可恶的小虫,心想消灭他。这个情与知的冲突,实在是无法调和;因为我相信^赛老先生'的话,但也不想拿了他的解剖刀去破坏诗人的美的世界,所以在这一点上,大约只好甘心且做蝙蝠派罢了。"这样的矛盾,是不是只存在于周作人的世界,而不存在于鲁迅的世界呢? 我看,也未必吧。 鲁迅兄弟之间的情谊,本来很深厚的。许寿裳曾替鲁迅那篇题名《弟兄》的小说作注解。他说:《弟兄》这篇—写张沛君为了兄弟患病,四处寻医,种种忧虑奔走的情形,大部分是鲁迅自身经历的事实。大约在一九一七年的春末夏初罢,他和二弟作人同住在绍兴会馆补树书屋,作人忽而发髙热了。那时候,北京正在流行着猩红热,上年教育部有一位同事,且因此致死。这使鲁迅非常担忧,急忙请德医悌鲁耳来诊,才知道不过是出瘆子。第二天,他到教育部,很高兴地对我详述了悌医生到来之迟,和他的诊断之速,并且说:"起孟原来这么大了,竟还没有出过瘆子。"他描写沛君在夜的寂静中,翘望着医生的 到来,因而注意每辆汽车的汽笛的呼啸声。他因是自己身历其境的事实,所以能够写得这样曲折和亲切。此外,描写那凌乱的思绪,以及那一段徜恍迷 离的梦境,乃是如他自己所说的采取题材的一端,伸发开去。出于虚造,并非实情。然而虚造也很自然,人们经过了紧张、愁苦、劳瘁之后,会起种种幻想, 夜里睡了,他的下意识会突然地显露出来,做场恶梦;这都是常有的心理作用。而且这一段梦境的描写,就是鲁迅所说的旧社会病根的暴露。鲁迅在沛君的身上,发掘下意识的另一面貌,把它暴露出来。加以奉益堂家中的兄弟相打,中医白问山的诊断含糊,这些都是揭发旧社会的病根。说到这里,他又要将鲁迅对兄弟作人的友爱情形,略略提明。他说:"依《鲁迅年谱》,在一九二三年,八月迁居砖塔胡同之前,他们两个人真是兄弟怡恰。鲁迅在东京不是好好地正在研究文艺,计划这样,计划那样吗?为什么要归国,任浙江两级 师范学堂生理学化学教员呢?这因为作人那时在立教大学还未毕业,却已经和羽太信子结了婚,费用不够了,必须由阿哥资助,所以鲁迅只得自己牺牲了 研究,回国来做事。鲁迅在自传中,所谓'终于,因为我的母亲和几个别的人很希望我有经济上的帮助,我便回到中国来'。'几个别人,者,作人和羽太信子也。即此一端,可知鲁迅之如何以利让弟。又鲁迅留心乡邦的文献,辑成《会稽郡故事杂集》一册,就用作人名印行,为什么呢?为的自己不求闻达,即此一端,亦可知鲁迅之以名让弟。名和利都可以让与弟,我们就很容易明了那《弟兄》里的一句赞叹沛君的话:'真是少有的,他们两个人就像一个人?这是真实,并不是讽刺。所以沛君的性格是不坏的。有人以为他和《肥皂》的四 铭,《髙老夫子》的主人公髙尔础差不多,其实是大不然。他既不像四铭的阴险腐臭,恶骂青年,以致四太太对他也有诛心之论,也不像高老夫子的丑恶卑鄙,种种矫饰,带着流氓的气息。沛君的生活,就是鲁迅自己生活的一面。所写的环境,如公益局办公室里缺口的暖壶,折足的破躺椅,以及满室的水烟的烟雾,都是北京教育部第一科里的实在情形。同兴公寓就是绍兴会馆的改写,同寓者的看戏打茶围也是事实。普梯思大夫就是悌鲁耳,东城的美亚药 房就是利亚药房,悌大夫所指定的。不仅此也,连描写靖甫的一言一动,如问 信么?,如'靖甫伸手要过书去,但只将书面一看,书背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 枕边,默默地合上眼睛了,等等,也都是作人的面影。所以这篇小说的材料, 大半属于回忆的成分,很可以用回忆文体来表现的,然而作者那时别有伤感, 不愿做回忆的文字,便做成这样的小说了。 周作人和鲁迅晚年分道扬镳,兄弟之间,也不免在字里行间,有所讽刺, 那当然是周作人的损失。据许寿裳的追忆,他们之间的暗影,乃是从作人的妻子羽太信子而来的。他说:羽太信子是有歇斯底里性的。她对于鲁迅,外貌恭顺,内怀忮忌。作人则心地糊涂,轻听妇人之言,不加体察。许氏虽竭力解释幵导,竟无效果;致鲁迅不得已移居外客厅而他总不觉悟。鲁迅遣工役传言来谈,他又不出来,于是鲁迅又搬出而至砖塔胡同了。从此两人不和,成 为参商,一变从前"兄弟怡怡"的情态。在那彼此参商的时期,还演了很不愉快的一幕。鲁迅搬到西三条的新居,那间小书室既成,他就独自回到八道湾 大宅取书籍去了,据说作人和信子太起恐慌。信子急忙打电话,唤救兵,欲假 借外力以抗拒,作人则用一本书远远地掷入。鲁迅置之不理,专心检书。一 忽儿外宾来了 ,正欲开口说话,鲁迅从容辞说,这是家里的事,无烦外宾费心。 到者也无话可说,只好退了。不过这件事,鲁迅并不曾在日记上提过,那是他 顾全弟兄的情谊之处。 周建人是鲁迅的幼弟,建人说:"我们兄弟中,鲁迅最大,我是第三,如果 将未满一岁去世的阿姊计箅在内,应该是第四,年纪既相差得较多,知道的事 情就少,能够记得的也少了 。"他有一小册子,略讲关于鲁迅的事情,也是直接 的史料,可以补正一般人的说法。他说:在鲁迅幼年时代的一般家庭教育, 粗分起来,可以分为两大派,方法上:一派是主张放纵,一派主张严厉。目的 上:一派主张养成拍马和钻营的手段,一派主张养成正直、强硬的性格。鲁 迅的家庭教育,系统上是属于严厉的一派,但到鲁迅的时代,周家已经在衰落 的过程中。鲁迅的祖父和父亲性情又本不严厉。只是鲁迅的祖父以喜欢骂人出名,并非拍桌大骂,是喜欢指摘与批评别人。这很为人所忌,因此他常为 当时的人所不喜欢。入狱以后,心境更加不快活了。见人常常从昏太后、呆皇帝骂起,以至于其他的人们,一一指摘他们的缺点和短处。鲁迅也不大赞 成他的祖父,实际上,他的祖父对于家里的人却并不严厉。鲁迅对于他的父亲却不然,因为家庭的情况不好,他的父亲的心境也不快。他常饮酒,有时亦 发脾气。如遇生气时,会把筷子丢掉,或把碗摔碎。但对待小孩却和善,从不打骂小孩,鲁迅没有受过父亲的责罚。只是有时候,小孩子把受人欺侮的话 去告诉父亲时,他会这样问:"你先去欺侮他们吗?"他会又这样说:"那么他们 为什么不来欺侮我呢?"鲁迅的父亲恐怕自己的小孩先去捣乱别人。他认为人如受欺,应该强硬应付,但如无端去欺侮别人,却是不应该的。后来鲁迅很 受这种思想的影响。建人对于若干人士,如欧阳凡海那样对他们双亲的曲解,有所解释的。他说:鲁迅幼年以至少年时代,男小孩在读书的家庭里,公 认唯一的事务是读书。鲁迅的父亲对于鲁迅的想法也是这样,认为鲁迅小时候最重要的事务是读书,所以鲁迅正预备去看五猖会的时候,他的父亲还要叫他读通鉴,而且要背出后才许去看。结果背是背出了,他的父亲也答应他去看。不过鲁迅追记这件旧事时,有"我至今一想起还诧异我的父亲何以要在那时候叫我来背书"的话,那位欧阳先生,也许看得太老实了,以为鲁迅不了解一位严酷的父亲的心理,那是可笑的。建人则以为是在形容过去当时的 I 情况,即形容当时所感到的不快意,甚至于后来追想起来犹如此。其实鲁迅 I 是不会真的不理解的。 建人还说了一段极有意义的话。他说:鲁迅有时候,曾把一件事特别强调起来,或者故意说着玩,例如他所写的关于反对他的兄弟糊风箏和放风箏 二的文章就是这样。实际上,他没有那么反对得厉害,他自己的确不放风箏,可 ; 是并不严厉地反对别人放风箏,这是写关于鲁迅的事情的作者应当知道的。 七 鲁迅小说,有一篇题名《在酒楼中》的,那是笔者所最喜欢的。他所写的 吕绎甫就活跃在我们的眼前。这是很明显的范爱农的影子。可是,我们这么 141 想,以为其中所写的故事,乃是范爱农的,那就错误了 (很多谈鲁迅的,都有这 一类的错误〉。据周作人的追记,小说中的"小兄弟",乃是鲁迅自己;吕纬甫家 虽以范爱农为蓝本,骨干却是鲁迅自己的,连吕纬甫的意识形态,也是鲁迅自族 己的写照。这件事,倒可以放到鲁迅的家族中来叙说的。 周作人说:吕纬甫所讲的两件事情,第一件是回乡来给小兄弟迁葬。本 文中说他有一个小兄弟,是三岁上死掉的,就葬在乡下,今年本家来信说他的 坟边已经浸了水,不久恐怕要陷人河里去了。他因此预备了一口小棺材,带、矛 着棉絮和被褥,雇了土工,前去把坟掘了开来。待到掘着圹穴,过去看时,棺木巳经快要烂尽了,只剩下一堆木丝和小木片,把这些拨开了,想要看一看小兄弟,可是出于意外,被褥、衣服、骨骼,什么都没有。那么听说最难烂的头 发,也许还有吧,便伏下去,在该是枕头所在的泥土里仔仔细细的看,也没有, 踪影全无。他仍然铺好被褥,用棉花裹了些先前的身体所在的地方的泥土, 包起来,装在新棺材里,运到他父亲埋着的坟地上,在他坟旁埋掉了 。他这样箅完结了一件事,说是足够去骗骗他的母亲,使她安心些了。周氏说:这所说迁葬,乃是鲁迅自己的经历,所写的情形,可能都是些事实,所不同的是,只是死者的年龄,以及坟的地位,都是小节,也是为了叙述的必要而加以变易的。关于迁葬的情形,他不曾告诉过人,别人也不曾问过他,大家都怕说起来难过。我们从这些描写,可以了解鲁迅是一个多么富有人情味的人〈另外一件,是替他母亲带绒花给长富女儿阿顺的故事,也是富有人情味的;)。 关于他们小兄弟的正面材料,周作人也说得很详尽。那是鲁迅的四弟, 小名春,书名椿寿,是祖父介孚公所给取的,生于清光绪癸巳六月十三日,死 于戊戌十一月初八日,所以该是六岁了。小说中说是三岁,这或者是为的说坟里什么都没有了的便利,但也或者故意与幼殇的妹子混在一起,也未可知。她小名端,生于光绪丁亥,月日忘记了,大概不到一周岁,即以出天花殇。她最为他们的父亲伯宜公所爱,葬在南门外龟山,立有小石碑,上写"周端姑之墓"。即是他父亲的亲笔。椿寿也葬在那里,大概是为了这个缘故。椿寿的坟前,竖有一块较大的石碑,上刻"亡弟荫轩处士之墓",下款是"兄樟寿立"。写的是颜字。那做坟和立碑的事都是我经手的,所以我至今记得很清楚。(移坟的事,那是鲁迅于一九一九年末次回乡时所办的〉。在小说中,鲁迅说及他的小兄弟,"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楚了,但听母亲说,是一个很可爱念的孩子,和我也很相投,至今她提起来,还似乎要落泪。"周作人说:"这话说得很简单,可是也是有根据的。小兄弟死的时候,他正在家,但是过了三天,却在十二就回南京学堂去了。这以后的事情是我在旁边知道得最清楚。母亲永 远忘记不了这小人儿,她叫我去找画神像的人给他凭空画一个小照;说得出的,只是白白胖胖,很可爱的样子;顶上留着三仙发,感谢画师叶雨香,他居然画了这样的一个。母亲看了非常喜欢,虽然老实说我是不能说这像不像。 这画画得很特别,是一张小中堂。挂在她的房里匸后来在北京是房外板壁上) 足足有四十五年。"要说温情主义,这当然是很温情的了。 林辰先生所作的《鲁迅事迹考》,对于鲁迅的婚姻生活,已经整理出一点头绪来了。据许寿裳《鲁迅年谱》载 民国前六年(光绪三十三年,丙午,一九〇六年)二十六岁 六月回家,与山阴朱女士结婚。同月,复赴日本 那时,鲁迅正在日本留学,不知怎地,他的家乡,忽然传说,他已在日本结婚,并已生了孩子,有人曾亲眼看见他带着日籍夫人和孩子在神田散步。他原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皁就与山阴朱女士订了婚的,所以这消息,使得他 家中十分惶急,于是便不断地写信去催促他回家,说是他母亲病了。但当鲁 迅回到家里,才知道是受了骗,家中已经为他准备好了结婚的一切。对于这 种不合理的旧式的婚姻,自然为当时已受新学洗礼,且在维新后的日本,曾受过四年科学教育的鲁迅所反对。但他为了不愿拂逆母亲的意思,免她伤心, 只好牺牲自己,默默地下了决心,不惟没有反抗,而且一任家庭的摆布,举行了那繁琐的旧式婚仪。但他自然是不会屈服到底的,一到婚礼巳成,母亲的心愿巳了,再没有可使她伤心的事故以后,他便按着自己心里的暗定计划, 婚后第三日,就从家中出走,又到日本去了 。 迅在这样的情形下,与朱女士结婚的,自然不会有什么情感可言。自结婚以至接眷北上为止,前后十余年中(一九〇六一一九一九、鲁迅在东京整整住了三年,在杭州、南京、北京等地,又住了九年之久,经年在外,不常回家,与朱女士连见面的机会也很少。到了民国八年(一九一九)买了北平八道 十七 湾的房屋,才将老太太和朱女士接到北京去,同住一地。表面上算是一道生活了,但夫妇各住一屋,每天连话也少谈。夫妇的感情既是这样,自然不会孕育。鲁迅对于朱女士,认为只负有一种贍养的义务,他常常慨叹地对他的老朋友许寿裳说:"这是一件母亲送给我的礼物,我只得好好地供养她。"由这沉痛的话,我们也可以想见鲁迅精神上的痛苦了。 他的家族 一九一九年,鲁迅曾接到一位少年写来的一首新诗,题名《爱情》,里面有 这样的句子:"我是一个可怜的中国人,爱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我年十九, 父母给我讨老婆。可是,这婚姻,是全凭别人主张,别人撮合。仿佛两个牲 國." 1 、國國」國國國國國國,V -1.、1 ^ X ^^^, /1 : 鲁迅评传 口,听着主人的命令:'咄,你们好好的住在一块儿罢!,"鲁迅看了以后说"对于我有意义",认为这是血的蒸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并因此写了一篇《随感录》,刊在当年的《新青年》六卷一号上,里面除了指明无爱情结婚的恶 果以外,并有一节说:"在女性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把他们少的老的怪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十年的旧账。"①由此不但可以推知鲁迅对于旧式婚姻和朱女士的态度,而且可以看出"无爱情结婚"所给予他心灵上的创痛之深,否则他决不会为了一位不相识的少年的诗,竟激动得说是"这对于我有意义"了。 鲁迅就是抱着这种牺牲的心情,在那样凄凉的家庭和苦痛的婚姻下度着日子。在寂寞中,度过了悠长的二十年的岁月,直到一九二三年,他才认识了许广平女士,其时他已有四十三岁了。不过,笔者提醒读者,我们听信周建人的话不错,他说:"欧阳凡海先生的文章,讲到鲁迅的婚事,颇有谴责他的母亲的话。那时候,主持家政的是鲁迅的母亲,说亲戚家族催迫鲁迅结婚,迫得鲁迅4神经衰弱起来'之类的话,也就不能不说是在责备他的母亲了。这话恐怕也不一定对。 鲁迅的好友之中,姓许的占着多数。一位是许季弗(寿裳、那是他的幼年朋友。一位是许季裳(丹),一位留学印度、研究佛经的学者,他的道义之交。一位是少年作家许欽文;一位是钦文的妹妹许羡苏,她是鲁迅的恋人。还有一位则是他后来的妻子许广平(景宋:)。鲁迅禀告母亲信中所提到的"害马",就是她。 许广平,广东番禺人,母亲姓宋,她因为景仰母亲,又自号曰景宋。她的祖父曾任浙江巡抚,她的长兄,清末留学南京,为鼓吹种族大义最力的人。她 在幼年时,即受革命思想的陶冶,她头脑清晰,勇于作事,性格极为刚直坦率, 与一般出身仕宦之家的小姐们的孱弱娇柔不同。在给鲁迅的信中,她自言: "自信是一个刚率的人。""先生禀性豪直,故学生亦不免粗犷。又好读飞檐走壁,朱家郭解,扶弱锄强故事,遂更幻想学得剑术,以除尽天下不幸事。"一九二三年,她到北京投考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这样,她便和鲁迅相识了。 她对鲁迅的最初印象是这样的:"当鲁迅先生上课的瞬间,人们震于他的声名,每个学生都怀着研究这新先生的一种好奇心。在钟声还没有收住余音, 同学照往常积习还没就案坐定之际,突然,一个黑影子投进教室来了。首先 惹人注意的便是他那大约有两寸长的头发,粗而且硬,笔挺的竖立着,真当得'怒发冲冠,的一个4冲,字。一向以为这句话有点夸大,看到了这,也就恍然 大悟了。褪色的暗绿夹袍,褪色的黑马褂,差不多打成一片。手臂上衣身上的许多补钉,则炫着异样的新鲜色彩,好似特制的花纹。皮鞋的四周也满是补钉。人又鹘落,常从讲坛跳上跳下,因此,两膝盖的大补钉,也掩盖不住了。一句话说完,一团的黑。那补钉呢,就是黑夜的星星,特别熠耀人眼。小姐们 哗笑了:'怪物,有似出丧时那乞丐的头儿。'他讲授功课,在迅速的进行。当那笑声没有停止的一刹那,人们不知为什么全都肃然了。没有一个逃课,也没有一个人在听讲之外拿出什么来偷偷做。钟声刚止,大家还来不及包围着请教,人不见了。那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许久许久,同学们醒过来了,那时初舂的和风,新从冰冷的世间吹拂着人们,阴森森中感到一丝暖气。" 那时,北方正处于北洋军阀的统治之下,屠戮学生,封闭学校,正是一个 黑暗时期。一九二四年舂季,女师大(即女高师改称)便发生了风潮。风潮之起因,由于学生们反对校长杨荫榆的贪污腐败。杨对这风潮的对策是收买和 威胁。当时的教育总长章士钊,更主张采用严峻的手段来对付,首先便开除 了大批学生,后来又将整个学校解散,在这样的压迫下,学生们自然更感到愤懣和苦痛,国事校事,都使她们惶惶不安。于是许广平向鲁迅通信请教了。 她给鲁迅写信,开始于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在信中提到女师大事件。鲁迅在当日即写了回信,说明"学风如何,是和政治状态及社会情形相关的"。 并教以"壕堑战"的战法。自此以后,书札往来,内容不只限于女师大风潮; 在一般人生态度,社会问题上,景宋也不断向鲁迅有所申诉或求教。鲁迅这时正想纠集一般思想进步,热心做事的青年们,来"对根深柢固的所谓旧文明",施行袭击。而景宋正愿作一个誓死不二的马前卒,就由于这种根本见解的投契,他们的通信逐渐频繁了 (鲁迅第一封信中,有这么一段话:"我其实那里会'立地成佛,,许多烟卷,不过是麻醉药,烟雾中也没有见过极乐世界。假使我真有指导青年的本领一一无论指导得错不错~~我决不藏惹起来,但可惜我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到现在还是乱闯。倘若闯入深渊,自己有自己负 一, 十七 他的家族 责,领着别人又怎么好呢?"①这段话,倒很切实重要的)。 鲁迅当然不是圣人,而且不想做伪君子。他和许广平的恋爱进程,也和一般人一样,把一颗砂石慢慢养成一颗珠子了。许广平初次到鲁迅家中去, 是在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二日。她那次访问的印象是这样:"'尊府'居然探险 过了!归来后的印象,是觉得熄灭了通红的灯光,坐在那间一面满镶玻璃的室中时,是时而听雨声的淅沥,时而窥月光的清幽,当枣树发叶结实的时候, 则领略它微风振枝,熟果堕地,还有鸡声喔喔,四时不绝。"②从那回以后,她大概时常到周家去,看见鲁迅总是很忙,她也帮着他料理一些小事,她自己的文章,也送给鲁迅斟酌修正,后来刊载在《妇女》周刊、《莽原》上。她从鲁迅的自奉的俭省,衣着食用的简朴,接待客人的坦直以及工作的勤奋上,更看出了鲁迅的伟大精神:"寂寞的家,孤独凄凉的他,未能禁制心头炽热的烈火。"她从心里深沉而细致地体会到鲁迅的"孤独凄凉","如古寺僧人的生活",而予以深湛的关怀。她劝他休息,劝他戒烟,劝他戒酒,在床褥下搜寻传说中他准备用来自杀的短刀。两人的情谊,可说从这时已经开始了(恋爱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关于这件事,孙伏园曾经在追记文字中,提起了鲁迅《野草》中那篇题名 《腊叶》的散文诗。鲁迅对他说:"许(指许广平)很鼓励我,希望我努力工作, 不要松懈,不要怠忽;但又很爱护我,希望我多加保养,不要过劳,不要发狠。 这是不能两全的,这里面有着矛盾。《腊叶》的感兴,就从这儿得来,《雁门集》 等等,却是无关宏旨的。"我们看了这一段话,再去看原文,也就可以体会他俩 的情怀了。这是他对于"爱我者"的感激。我们把"病叶"看成作者,把作者的 口气转给"爱我者",这样,好些关节自然解通了。 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六日,他们两人一同离开北京,同车赴沪。抵沪以 后,他们又分道而行:鲁迅赴厦门,任厦门大学教授;景宋赴广州,任女子师范训育主任。鲁迅到厦大以后,极为失望。学校没有计划,没有基金,教员食住,都极不便。再加上过去他所提携的一些文学青年,如"狂飚社"的高长虹等,这时又正在背后攻击他,使他感到十分的烦躁和悲愤。景宋在广州,环境 亦极复杂,时起风潮,工作又很繁忙。两人的牢骚,身边都无人可说,只有两地寄书,彼此予对方以最切适的慰安,问暖嘘寒,殷勤周至。她又怕他在厦大受不住气,独自闷着,无人从旁劝解。又竭力劝他应中大之聘赴粤去。他也 愿意和景宋有常见的机会,说:"我极希望也在同地,至少可以时常谈话,鼓励我再做些有益于人的工作。"(^^!,即景宋)其实,北京已有许多关于他们的谣传,有人说长虹之拼命攻击鲁迅,就是为了这事。上海的友人,一见他们两人同车到沪,便也相信不疑。甚至说鲁迅已将景宋带到厦门的流言也有了;鲁迅却说:"偏在广州,住得更近点,看他们躲在黑暗里诸公,其奈我何。"又说:"你知道的,单在这三四年中,我对于熟识的和初初相识的文学青年是怎么样,只要有可以尽力之处就尽力,并没有什么坏心思,然而男的呢, 看见我有女生在座,他们便造流言。这些流言,无论事之有无,他们是在所必造的;除非我和女人不见面。他们大抵是貌作新思想者,骨子里却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我先前偶一想到爱,总立刻自己惭愧,怕不配,因而也不敢爱某一个人。但看清了他们的言行思想的内幕,便使我自信我决不是必须自己^抑到那么样的人了,我可以爱。"后来他给韦素园的信中,追述到此事,他又说:"川岛到厦门以后,他见'我一个人住在高楼上,很骇异,听他的口气,似乎是京沪都在传说,说我携了密斯许同住于厦门了。那时,我很愤怒。但又随他们去吧,其实呢,异性我是爱的,但我一向不敢,因为我自己明白各种缺 点,深恐辱没了对手。然而一到爱起来,气起来,是什么都不管的。 鲁迅从厦门到了广州,任中山大学文学系主任兼教务主任。景宋也在中大任助教,除了职务上的帮助,在日常生活上,他也得了她的许多帮助和关切。他初到时,道路不熟,语言不通,出入多由景宋作向导。她又恐校中饭菜,不合浙人口味,便常由家里送些菜肴去。这时,他们同在一地,同在一校, 接近机会既多,了解日益亲切,已进入结合共同生活的阶段了。 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八日,他俩从广州赴上海。十月八日,移居东横浜路景云里二十三号,他们开始了同居生活。自此以后,鲁迅在精神上,已有了最亲切的伴侣, 在工作上,也有了最适合的助手。家庭空气,也不再像北京那样的寂寞凄凉, 他自己也不再感到孤独了 。 一九二八年夏天,他俩和许欽文一同到杭州,一面是游览,一面是查考书籍,在夜车上,他们高谈阔论,鲁迅固然健谈,景宋的谈锋也不弱。他们的服装既不漂亮,又不阔绰,高谈之余,就在二等车上吃起 大菜来,牛尾汤的香气和他们的谈论,引起了宪兵的注意,于是说他们身边有 鸦片气味,而来搜查箱子,结果毫无所得的走了。到杭州后,他们在湖滨一家 旅馆里,开了一个长长的房间。三张床铺,各人一张。他们在杭州整整住了一个星期,才回上海。鲁迅一生是很少游山玩水的,这回,他俩真正过了"蜜 月"生活。 到了鲁迅晚年,景宋就成为写作的伴侣,她除了照料家务外,还帮助他抄 写、校对、整理,有时他也采纳她的意见,每次文章写完,总先给她看。她偶尔 供献些修改字句或意见,他也绝不孤行己意,依着她的话去修改了。 一九二九年九月二十七日,他们的男孩海婴出世了。他俩夫妇之间,生活感情究竟 怎样呢?景宋曾经有过如此的记述: 他的脾气,也并非一成不变。他并不过分孤行己意,有时也体谅到和他一同生活的别人,尤其留心的是不要因为他而使别人多受苦。所 以,他很能觉察到我的疲倦,会催促快去休息,更抱歉他的不断工作的匆忙,没有多聚谈的机会,每每牍罪似地在我睡前陪几分钟;临到我要睡下了 ,他总是说:"我陪你抽一支烟,好吗?""好的。"那么,他会躺在旁边,很从容地谈些国家大事,或友朋往来,或小孩子与家务,或文坛情形。谈得起劲,他就要求说:"我再抽一支烟,好吗?"同意了,他会谈得更高兴。但 不争气的多是我,没有振作精神领受他的谈话,有时当作是儐眠歌般不到一支烟完了,立刻睡熟了,他这时会轻轻走开,自己去做他急待动笔的 译作。 他俩这对夫妇,感情也竟可说不错了 。 :许广平在《欣慰的纪念》中,有一节是写他们的儿子海婴的。这孩子,幼 年时,也不见得特别聪明,但是,却因鲁迅晚年得子,他是特别宠爱他的,所谓传 "回眸时看小於菟",就是这么一个意思。他在禀母的信中说:"海婴的外套, 此刻刚刚可穿,内衬绒线衣及背心各一件;冬天衬衣一多,即太小,但明年舂天还可以穿的。他的身材好像比较的高大,昨天量了一量,足有三尺了,而且 是上海旧尺;倘是北京尺,就有三尺三寸,不知道底细的人,都猜他是七岁。 海婴很好,每天上幼稚园去,不大赖学了。他比夏天胖了一点,虽然还要算 國國..1 —國,國、,國1 '-''-1 '-^'-1國」國、'1 '-,國1國國」國"國國」'."^、1國—^"^.一. ^! 瘦,却很长,刚满六岁,别人都猜他是八九岁。他有细长的手和脚像他母亲的。今年总在吃鱼肝油,没有间断过。他什么事情都想模仿我,拿我来做比, 只有衣服不肯学我的随便,爱漂亮,要穿洋服了 。"字里行间,流露着他的得意与宠爱的神情。(景宋说:"海婴生下来了 ,每个朋友来到,他总抱给他们看; 有时小孩在楼上睡熟了,也会叫人抱他下来的。他平常对海婴爱惜,总会不 期然地和朋友谈到他的一切。 景宋生育海婴,那是很危险的难产;她产后体力很差,照医生的意思,希望雇一位奶妈,再三催促,而且善意的劝告。但鲁迅一定不同意,定规要自己 来照料。可是他们两个人既没有育儿的经验,而别人的经验,他是未必一定 相信。最认为可靠的,除了医生的话之外,就请教于育儿之类的书籍。这么一来,真是闹了许多的笑话,而又吃足了苦头。首先是哺乳的时间,按照书上是每三小时一次,每次若干分钟。有的说是每次五分钟,有的说是每次哺一只奶,留一只第二次,交换哺乳较为丰足。然而人不是机器,不会这样规律化的。小孩也真难对付:有时吃了几口 ,就睡熟了,推也推不醒,有时是醒了, 未到时间也不许吃,一任他啼哭。而她自己呢,起先不等到两小时就觉得奶涨潮了 ,毛巾也几乎湿透。如是之后,再到喂奶时,已经是低潮期了;还是让小孩饿了肚皮照时间吃;于是就时常发觉小嘴左转右动,做出觅吃状态。这使她不安起来,和他研究一下,他说瘦些不要紧,没有病就好了。到了两个多月,患些感冒,去看医生,量了量体重,医生说这不对,孩子的重量,只够两三个星期内;于是研究生活状况,由医生教他们在新鲜牛奶里面加粥汤、滋养糖等,分量照月份增加;这之后,才逐渐肥胖起来。其次是洗浴,在医院时, 每天由护士小姐抱来抱去,怎样洗浴,他们从未参观过,待到十二天后回到家 十七 中,她稍稍能够起床了,于是商量给孩子沐浴。他是特别小心,不许用未烧过的水,更不愿意假手别人。在一只小面盆里盛了半盆温水,由她托住小孩的身体,由他来洗。水既不大热,经过空气一吹,小孩受冷到面孔发青,小身体在发抖。他们也狼狈不堪,草草了事。但小孩立刻有了反应,发寒热感冒了好容易医好之后,从此就几十天不敢给他洗浴。而且因为几次伤风,天气逐渐冷了 ,又怕他再感冒,连打开他的衣服都不敢了。据鲁迅的意思,叫她每小时看一次孩子的尿布。他总箅学过医的,她自然不好反对,但结果小屁股被湿污所浸而脱皮了。没法子只得又去看医生。由医生介绍看护每天来给小 他的家族 孩洗浴。这才知道应该让小孩卧在温水里,并且在水里放有温度表时常留意水的温度,不断添上热水。这样,小孩在水里就一声也不响,看来像蛮舒服的样子。看护小姐也时常提议叫他们自己学习自己动手,但是他们吓怕了,有 点气馁。鲁迅说:"还是让她洗罢,我们洗病了,不是还要花更多的钱吗?我多写两篇文章就好了。"以后,小孩是每天请看护洗浴,一直洗到海婴七个多月。这些小故事是有趣的。鲁迅这样一位思想家、大作家,而其生活若干方面,也还是这么幼稚,天真可笑的;鲁迅也毕竟不是圣人。 鲁迅这只勒莫所宠爱的"小於菟",鲁迅自己希望他不要做空头文学家, 大概不会成为文学家了吧,毕竟文学是不世袭的,以许广平的教育方针来说, 她也大概不会把他教育成一个文学家了 。 笔者说到"老年得子"的变态心理,我曾在几位老师如单不庵、朱芷春的生活中看到过,鲁迅虽是一代作家,也还是逃不过于宠爱的一关(笔者自己也是如此,不过,我有了三个儿女,就不像鲁迅那样把儿子看作掌上珠了)。海婴的小名是小红象(因为林语堂曾誉鲁迅为白象,乃有此名)。他每晚值班看护这个宝贝的儿子,他口中所唱的催眠曲是 小红,小象,小红象, 小象,红红,小象红; 小象,小红,小红象, 小红,小象,小红红。 鲁迅最怕的是小孩子生病,本来提心吊胆在招呼他,如果一看到发热伤风,就会影响到他的工作。他在日记中,也不时提起海婴的病。遇到了,他几# 乎是"眠食俱废"(这和前人所说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又有什么分别〉。 他在日译《中国小说史略》序中说:"一妻一子也将为累了 。"景宋说鲁迅时常 传对她说:"有了你和海婴的牵累,使我做事时候比较地细心,时常有更多的顾 虑。"(鲁迅夫妇,也颇神经过敏,其实,他们在上海并没有危险) 景宋笔下所写的鲁迅宠爱海婴的情形,和其他父亲溺爱幼子的情形, 也并没有多大分别。而一般孩童的好奇心理,也并不在海婴之下。她和鲁迅也并不曾养出天才来。她说鲁迅反对小学教师的鞭打儿童,但有时 对海婴也会加以体罚,那是遇到他太执坳顽皮,说不清的时候,要打的时 候,他总是临时抓起几张报纸,卷成 水 筒,照海婴身上轻轻打去,但 样子是严肃的。海婴赶快就喊"爸爸,我下回不敢了"。那时,这位父亲 看到儿子的楚楚可怜心软下来,面纹也放宽了。跟着这宽容,小孩子最会体察得到,立刻胆子大了 ,过来抢住那卷纸筒问:"看看这里面有什么 东西?"他是要研究纸里面包藏些什么东西来打他。看到是空的,这种研究的迫切心情,引得鲁迅笑起来了。紧跟着父子之间的融融洽洽的聚会,海婴也会小心拘谨一些时候。有一次,海婴也会发表他的意见了,他说:"我做爸爸的时候,不要打儿子的。"鲁迅问他:"如果你的儿子坏得 很,你怎么办呢?"他说:"好好地教他,买点东西给他吃。"鲁迅就笑了。他以为,他自己最爱孩子,但是他的儿子的意见,比他更和善,能够送东西给不听话的孩子来做感化工作,这不是近于耶稣的被打了右脸再送左脸去的忍耐了吗?实际却未必能真做得到罢(笔者也曾和鲁迅讨论过这一问题,我是主张可以打孩童的;但打孩子有几个附加的条件:(一)自己脾气不好时,不要打,所谓不迁怒。(二)全家不一致的不要打,一个 打, 水 劝, 水 去安慰,那就不必打;打的后果比不打坏。(三)没有预 期的成果,不要打。所以,鲁迅打海婴,常是失败的) 七 景宋有一段描写海婴在书房捣蛋情形,十分精彩。"小孩子在我们房间, 女工来了,也会不知所措。在写字台±,海婴欢喜立在椅子上拿起笔来乱涂, 鲁迅是很珍惜一切用具,不肯随便拋弃小小一张纸的;但对于海婴索取纸张时,就是他最喜欢的,给他乱涂,也是满心愿意的。"这又是一幅"爸爸不在时 候"的漫画 在我们眼中那个活着的鲁迅,毕竟是一个常人;他虽说是世故老人,有的举动,却也幼稚得可笑。他的笔锋那么尖刻,对人却相当厚道。他的见识非常远大,却也神经过敏。有一件小事,说起来,大家未必相信。他的儿子海婴,当他逝世时,已经八岁了,却一直不知道他的父亲是鲁迅。这也有小小的因由:那时文网甚密,谣言甚多,也难怪他们都十分敏感的。有一回沈雁冰 住在沪西,他的儿子在X X小学读书。有一天,那孩子看见他们的老师正在 看茅盾的《子夜》;大声叫道:"这是我爸爸做的。"那老师也许是好奇,那天下午,放学回家就跟在那孩子后面走了一大截路,沈雁冰究竟住在那里;这可 他的家族 把沈雁冰一家吓坏了,连忙搬了家。还有郁达夫和王映霞的孩子,也是在杭州某小学读书,一路在墙壁上涂着他俩的姓名,指路牌似的把旧交新知引到 家中去的。这一类的故事,提醒了鲁迅的警觉,所以海婴就不知道他的父亲是鲁迅了。 许景宋所记鲁迅教育抚养海婴的故事中,大多是平凡得不值一提的。我 觉得鲁迅之为人父,倒像巴金《憩园》那小说中的主人公姚国栋,并不怎样高 明的。只有他对孩子的性教育倒是开明合理。她说他对于孩子的性教育,是 极平凡的,就是绝对没有神秘性。赤裸的身体,在洗浴的时候,是并不禁止海 嬰的走出走进的。实体的观察,实物的研究,遇有疑问,随时解答,见惯了双 亲,也就对于一切人体都了解,没有什么惊奇了。他时常谈到中国留学生跑到日本的男女共浴场所,往往不敢跑出水面,给日本女人见笑的故事,作为没 有习惯训练所致的资料。所以有些外国社会,不惜在野外男女赤裸,共同跳舞的练习,也正是以针对中国一些士大夫阶级的绅士们,满口道学,而偶尔见到异性极普通的用物,也会涉遐想的;变态心理的亟须矫正于从孩子时代来开始了。她又说鲁迅对于儿童普通知识的灌输,并不斤斤于青年的研究,他随时随地作常识的晓谕譬解;其中对于电影教育,也是在娱乐中取得学识的一种办法,他是尽着机会去做的。鲁迅自己对旧式的背诵,似乎很深恶痛绝。对一般学校的教育制度,也未必满意,他是主张"顺其自然发展"的(我看鲁迅对于这一问题,也矛盾得很的)。 景宋的回忆文字中,有这么一篇写鲁迅与家庭的,颇有点意思。她说 她曾经遇到一位旧时代的官僚亲戚,他每回到家里来,就像一只猫走到一个老鼠窝里一样,立刻声息全无。偶不小心,就听到训斥的告诫说: "我是掌舵的,船怎样走要依我。你们是坐船的,没有我不行,你们不许 做声!"这真是专制家长的口吻。鲁迅却相反,不但不像掌舵,倒像坐船的,一任她们意思。自已能动手的就做,没有空,她帮他也可以,但绝不勉强,总要看她的能力而定。对于女工,鲁迅从来是没有呼喊责备过一声的。遇到她不在家,要泡茶了,他就自己捧着茶壶走下楼梯,到厨房去,要他自己动手烧水也可以的。 她说,鲁迅对于日常生活用度的支出,绝不过问;他自己的买书账是记下来的,鲁迅的衣着很随便,却要她多买点衣着。这都是他的通人情之处。他这个家长是容易相处的。孙伏园说:"鲁迅先生的房中总只有床铺、网篮、衣箱、书案这几样东西。万一什么时候要出走,他只要把铺盖一卷,网篮或衣箱任取一样,就是登程的旅客了。他从来不梦想什么是较为安适的生活。他虽是处在家庭中,过的生活却完全是一个独身者。 他的师友 鲁迅评传 笔者写下这一个题目,颇有不知如何着笔之感。因为鲁迅心目中的朋 友,究竟哪些人?我也无从去替他决定的。他有一回写信给我,说:"现在的许多论客,多说我会发脾气,其实我觉得自己倒是从来没有因为一点小事情, 就成友成仇的人。我还有不少几十年的老朋友,要点就在彼此略小节而取其大。"可以说他是有不少几十年的老朋友的。这儿,姑且从他自己所供给的材料中来写这一篇罢。 他在晚年,写过一篇很好的回忆文字,题为《我的第一个师父》。他是周家的长男,父亲怕他有出息,因此养不大,不到一岁,便领到长庆寺里去,拜了一个和尚为师了。他由此得到一个法名,叫作长庚。他的师父,他不知道他的法名,无论谁,都称他为"龙师父",瘦长的身子,瘦长的脸,高颧细眼,和尚 是不应该留须的。他却有两绺下垂的小胡子。对人很和气,对他也很和气, 不教他念一句经,也不教他一点佛门规矩。他自己呢,穿起袈裟来做大和尚, 或者戴上毗卢帽放焰口 ,"无祀孤魂来受甘露味"的时候,是庄严透顶的,平常 可也不念经,因为是住持,只管着寺里的琐屑事;其实由他看起来,他不过是 一个剃光了头的俗人。因此,鲁迅又有一位师母,就是龙师父的老婆。论理, 和尚是不应该有老婆的,然而他有。他的师母在恋爱故事上,却有些不平常。 听说龙师父在年轻时,是一个很漂亮而能干的和尚,交际很广,认识各种人。 有一天,乡下做社戏了,他和戏子相识,便上台去替他们敲锣,精光的头皮,簇新的海青,真是风头十足。乡下人大抵有些顽固,以为和尚是应该念经拜忏 的,台下有人骂了起来。师父不甘示弱,也给他们一个回骂。于是战争开幕, 甘蔗梢头,雨点似的飞上来,有些勇士,还有进攻之势,彼众我寡,他只好退走,一面退,一面一定追,逼得他只好慌张的躲进一家人家去。而这人家,又只有一位年轻的寡妇。以后的故事,连鲁迅也不甚了然了。总而言之,她后 来是他的师母。 鲁迅因此有了三个师兄,两个师弟。大师兄是穷人家的孩子,舍在寺里 的。其余四个,都是师父的儿子。大师兄只有单身;二师兄也有家小,但他守着秘密。三师兄比鲁迅大十岁,和他的感情极好。他说:"出家人受了大戒,从沙弥升为和尚,正和我们在家人行过冠礼,由童子而为成人相同。成人愿意'有室,,和尚自然也不能不想到女人。以为和尚只记得释迦牟尼或弥勒菩萨,乃是未曾拜和尚为师、或与和尚为友的世俗的谬见。寺里也有确在修 行,没有女人,也不吃荤的和尚,臂如我的大师兄即是其一,然而他们孤僻、冷酷、看不起人,好像总是郁郁不乐,他们的一把扇或一本书,你一动他就不高兴,令人不敢亲近他。所以我所熟识的,都是有女人,或声明想女人、吃荤,或声明想吃荤的和尚。我那时并不诧异三师兄在想女人,而且知道他所理想的是怎样的女人。人也许以为他想的是尼姑罢,并不是的,和尚和尼姑4相好', 加倍的不便当。他想的乃是千金小姐或少奶奶,而作这'相思'或'单相思, 〈即今之所谓单恋也)^的媒介的是'结',我们那里阔人家一有丧事,择七解结,解结并不是如世俗人所推测,个个解开的,倘有和尚以为打得精致,因而生爱,或者故意打得结实,很难解散,因而生恨的,便能暗暗的整个落到僧袍的大袖里去。这种宝结带回寺里,便保存起来,也时时鉴赏。打结子是谁呢?不消说是小姐或少奶奶了。所以他不觉睹物思人,所谓将涉遐想起来了。"①鲁迅是最懂得这种人的变态心的。鲁迅的三师兄也有老婆,鲁迅笑嘲他不守清规,他竟一点不窘,立刻用金刚怒目式,向他大喝一声道:"和尚没有 老婆,小菩萨哪里来?"这真所谓狮子吼,使鲁迅明白了真理,哑口无言了。鲁迅在日本读书时期,曾和几位朋友往《民报》社听章太炎先生讲学,笔 者已在上文说到过了。章氏可说是鲁迅所最钦佩的老师。许寿裳氏曾在《鲁迅印象记》中有一段描叙文字,,"章先生出狱以后,东渡日本,一面为《民报》撰文,一面为青年讲学,其讲学之地,是在大成中学里一间教室。我和鲁迅极愿 往听,而苦与学课时间相冲突,因托龚未生转达,希望另设一班,蒙先生慨然允许。地址就在章先生的寓所^牛込区二丁目八番地《民报》社,每星期日清晨,我们前往受业,在一间陋室之内,师生环绕一张矮矮的小桌,席地而坐。先生讲段氏《说文解字注》、郝氏《尔雅义疏》等,神解聪察,精力过人,逐字讲释,滔滔不绝,或则阐明语原,或则推见本字,或则旁证以各处方言。自八时 至正午,历四小时毫无休息,真所谓'诲人不倦,,章先生讲书这样活泼,所以新义创见,层出不层。就是有时随便谈天,也复恢谐间作,妙语解颐。其《新方言》及《小学答问》两书,都是课余写成的,其体大思精的文始,初稿也起于此时。"他说:"鲁迅听讲,极少发言,只有一次,因为章先生问及文学的定义如何?鲁迅答道:'文学和学说不同,学说所以启人思,文学所以增人感。,先生 听了说:'这样分法,虽较胜于前人,然仍有不当。郭璞的《江赋》,木华的《海赋》,何尝能动人哀乐?,鲁迅默然不服,退而和我说:'先生注释文学,范围过于宽泛,把有句读的和无句读的悉数归人文学。其实文字与文学固当有分别 的,《江赋》、《海赋》之类,辞虽奧博,而其文学价值就很难说。7这可见鲁迅治 学,爱吾师尤爱真理的态度。,, 章太炎在一九三六年逝世,到了十月间,他自己也去世了。他所写的《关 于章太炎先生二三事》,可说是最后文字之一。他对于太炎先生的评价,和一 般世俗人说法并不相同。他说:"太炎先生虽先前也以革命家现身,后来却退 居于宁静的学者,用自己所手造的和别人所帮造的墙,和时代隔绝了。纪念 者自然有人,但也许将为大多数所忘却。我以为先生的业绩,留在革命史上 的,实在比在学术史上还要大。回忆三十余年之前,木板的《訄书》巳经出版 了,我读不断,当然也看不懂,恐怕那时的青年,这样的多得很。我的知道中 国有太炎先生,并非因为他的《经学》和《小学》,是为了他驳斥康有为和为邹容的《革命军》序,竟被监禁于上海的西牢。那时留学日本的浙籍学生,正办 杂志《浙江潮》,其中即载有先生狱中所作诗,却并不难懂。这使我感动,也至 今并没有忘记……民国前五年六月,出狱,即日东渡,到了东京,不久就主持 《民报》。我爱看这《民报》,但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奧,索解为难……是为 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往。前去听讲也在 这时候,但又并非因为他是学者,却为了他是有学问的革命家,所以直到现 在,先生的音容笑貌,还在目前,而所讲的《说文解字》,却一句也不记得了。 民国元年革命后,先生的所志巳达,该可以大有作为了,然而还是不得志。这 也是和高尔基的生受崇敬,死备哀荣,截然两样的。我以为两人遭遇的所以不同,其原因乃在高尔基先前的思想,后来都成为事实,他的一身,就是大众 的一体,喜怒哀乐无不相通;而先生则排满之志虽伸,但视为最紧要的'第一是用宗教发起信心,增进国民的道理;第二是用国粹激动种性,增进爱国的热肠,(见《民报》第六本)却仅止于高妙的幻想;不久而袁世凯又攘夺国柄, 以遂私图,就更使先生失却实地,仅垂空文,至于今,惟我们的'中华民国,之称,尚系发源于先生的中华民国解,最先亦见《民报》,为巨大的纪念而已。然而知道这一重公案的,恐怕已经不多了。既离民众,渐入颓唐,后来的参与投 壶,接受馈赠,遂每为论者所不满,但这也不过是白圭之玷,并不是晚节不终。考其生平,以大勋章作扇坠,临总统府之门,大诟袁世凯的包藏祸心,世无第 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①那时,鲁迅巳在病中,而力疾作文,以表师德,也 可见他们师生间的契合 周作人说:鲁迅在东京的朋友不很多,据他所知道的,不过十来人,有的 还是平常不往来的。那些老朋友之中,周氏说到了袁文薮,说鲁迅从仙台退了学,来到东京,决心要做文学运动,先来出一本杂志,定名叫作《新生》。他 拉到了两个同乡友人,给《新生》写文章,一个是许季弗,一个是袁文薮(袁后来到英囯去留学了 〉。袁与鲁迅很是要好,至少关于办新杂志谈得很投合罢, 可是离开了东京之后,就永无音信。还有一位朋友是蒋抑卮,杭州银行家,他一九〇八年往东京割治耳病,住在许季弗处,所以认识了鲁迅。他颇有见识, 旧学也很好,因此很谈得来。他知道鲁迅有介绍外国小说的意思,愿意帮忙, 这便出版了两本《域外小说集》。民国以后,鲁迅在北京时,蒋北来必去探访, 可见他们的交情一直是很好的 周氏又说到蒋观云与范爱农。蒋名智由,是那时的新党,避地东京,在 十 《清议报》上写些文章,年纪总要比鲁迅大 ― 十岁了,因为他是蒋伯器的父 亲(伯器,民初的浙江军事家,与蒋百里齐名),所以同乡学生都尊他为前辈, 鲁迅与许季弗也常去问候他。可是到了徐锡麟案发作,他们对他就失去了敬意了。在鲁迅的回忆录中,描画得最深刻的是范爱农(见《朝花夕拾》〉,范氏是《越谚》著者范寅的本家,在日本留学,大概是学理工的,起初与鲁迅并不认识,第一次相见乃是在同乡学生讨论徐案的会场上。其时蒋观云主持发电报给清廷,有许多人反对,中间有一个人,蹲在屋角(因为会场是一间日本式房子,大家本是坐在席上的)自言自语的说道:"死的死掉了,杀的杀掉了,还打 他的师友 幾^ 个 ,、,、 ; 皿'》 〃, 鲁迅评传 、、 什么鸟电报!"他也是反对发电报的,只是态度很是特另",鲁迅看他那神气觉得不大顺眼,所以并未和他接谈,也不打听他的姓名,便分散了。这是民前五年的事(鲁迅说他是一个高大身材,长头发,眼球白多黑少的人,看人总像在藐视。他觉得这人很冷)。事经五年之后,辛亥革命那年,他们又在故乡相遇了。鲁迅有这么一段描写:我们"互相熟视了不过两三秒钟,我们便同时说: '哦哦,你是范爱农;哦哦,你是鲁迅!,不知怎地我们便都笑了起来,是互相的嘲笑和悲哀,他眼睛还是那样,然而奇怪,只这几年,头上却有了白发了,但也许本来就有,我先前没有留心到。他穿着很旧的布马褂,破皮鞋,显得很寒素。谈起自己的经历来,他说他后来没有人学费,不能再留学就回来了。回到故乡之后,又受到轻蔑、排斥、迫害,几乎无地可容。现在是躲在乡下教着几个小学生糊口。但因为有时觉得很气闷,所以也趁了航船进城来,他又告诉我现在爱喝酒,于是我们便喝酒。从此他每一进城,必定来访我,非常相熟了。我们醉后常谈些愚不可及的疯话,母亲偶然听到了也发笑。"① 后来绍兴光复了 ,王金发设立军政分府,聘请鲁迅为师范学校校长,范爱农为监学。"他还是穿那件布袍子,但不大喝酒了,也很少有工夫谈闲天,他办事兼教书,实在勤快得可以。"②不过,革命以后的绍兴,是十分使人失望的,王金发,也和旧官僚差不多。其后不久,鲁迅应许季弗之邀,到南京教育部去任职, 范爱农的监学职位也被后来继任的校长挤掉了。鲁迅想为他在北京寻一点小事做,那是他最希望的,然而没有机会。他后来便到一个熟人的家里去寄食,也时时给鲁迅写信,景况愈穷困,言辞也愈凄苦。终于又非走出这熟人的家不可, 便在各处飘浮。(他时常这么说:"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一看,是鲁迅来叫我的。"〕不久,鲁迅忽然从同乡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掉在水里淹死了。鲁迅疑心他是自杀,因为爱农是浮水的好手,不容易淹死的。 鲁迅怀念故交,曾写了三首诗: 其一: 风雨飘搖日,余怀范爱农。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世味秋茶苦, 人间直道穷。奈何三月另1】,竟尔失畸躬! 其二 海草国门碧,多年老异乡。狐狸方去穴,桃偶已登场。故里寒云黑, 炎天凜夜长。独沉清冷氷,能否洗愁肠? 其三: 把酒论当世,先生小酒人。大園犹酩酊,微醉自沉沦。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① 这一份凄婉的情绪,后来也写在《酒楼上》那一小说中。佐籐春夫、增田涉编选日文本的《鲁迅选集》时,鲁迅自己提出《藤野先生》那一篇是必须收入的。《藤野先生》(见《朝花夕拾》,他的回忆录之一),他 对于这位解剖学教授是终生怀念着的(当然,藤野对于鲁迅的印象,并不怎样 深的〉。鲁迅到日本两年之后,进了仙台的医学专门学校,他是抱着接受现代 西洋医学知识而去求道的,他要用医学来救国。同时,他不满意于东京留学 生的浮嚣习气。在仙台,全校只有他这么一个中国人,他的生活孤独而寂寞。 但在那里,他遇到了藤野严九郎教授。藤野教授是教解剖学的。这位教授, 是一个黑瘦的先生,八字须,戴着眼镜。他专心于学术研究,不十分注重仪表 的。据说是穿衣服太模糊了,有时竟会忘记带领结;冬天是一件旧外套,寒颤颤的,有一回上火车去,致使管车的疑心他是扒手,叫车里的客人大家小心些。鲁迅就亲见他有一次上讲堂没有带领结。有一天,这位教授叫鲁迅到他自己的研究室去,叫他把笔记本拿来看。藤野教授要他留下那笔记本。过了二三天,这位教授把笔记本还给他,他打开看时,很吃了一惊,同时,也感到一种不安和感激。原来他的讲义巳经从头到末,都用红笔添改过了,不但增加了许多脱漏的地方,连文法的错误,也都一一订正。这样一直继续到教完了他所担任的功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到了第二学年,藤野教授担任了解剖实习和局部解剖学,但在解剖实习的开始以后经过一星期的光景,他又叫了鲁迅去,仍用了极有抑扬的声调对他说:"我因为听说中国人是很敬重鬼 的,所以很担心,怕你不肯解剖尸体。现在总算放心了,没有这回事。"不过这 魯迅评传 位教授对于中国的裹脚,很想知道一点内情,他问鲁迅怎样裹法,足骨变成怎样的畸形,鲁迅却无以为答;他只好叹息道:"总要看一看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后来,鲁迅因为看了时事影片,有了感触,认为医学是不能救国的,他的 意见却起了变化了。到了第二学年的终结,他便去寻藤野先生,告诉他,他将 不学医学,并且离幵这仙台。藤野教授的脸色,仿佛有些悲哀,似乎想说话, 但竟没有说话。鲁迅便对他说:"我想去学生物学,先生教给我的学问,也还有用的。"其实鲁迅并没有决意要学生物学,因为看得他有些凄然,便说了一 个安慰他的谎话。藤野教授叹息道:"为医学而教的解剖学之类,怕于生物学 也没有什么大帮助。"将走的前几天,藤野教授又叫鲁迅到他家里去,交给他一张照相,后面写着两个字道:"惜别"。还希望鲁迅也送一张给他。鲁迅说 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 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 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 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他的性格,在我的眼里和心里是伟大的,虽然他的 姓名并不为许多人所知道。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 将作为永久纪念(不幸在一次搬家途中失去了)……他的照相,至今还挂在我 北京寓居的东墙上,书桌对面。每当夜间疲倦,正想偷懒时,仰面在灯光中瞥 见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说出抑扬顿挫的话来,便使我忽又良心发现,而且增加勇气了。"① 鲁迅的纪念文字,直到鲁迅死后二年,才在日本《文学案内》杂志中刊出,日本三位记者也访问了他,写了《藤野医师访问记》,也刊在《文学案内》 上。藤野生于明治七年福井县圾井郡本藏村下番,在爱知县立医学专门学校毕业后,便执教母校,明治三十四年末,转任教授于仙台医学专门学校,一直工作到大正四年春间。其后,返归乡里,在三国町开设医院,一直为乡村农民而服务的。) 林辰先生考证鲁迅事迹,说自一九〇八年,鲁迅认识章太炎之日起,两人的关系,持续了将近三十年。显然,鲁迅所受于章太炎的影响是很大的。第 《鲁迅全集》第2卷,第416页。 ,,、、、|國^|^0;」」國、—國、—國》—:-,.,,"!? :" —國 一 : 一,是继承了章太炎的"七被追捕,三人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的优秀 传统,并进一步的加以发扬,为被压迫被损害的人群,为中国的自由和进步, 奋斗了一生。第二,是继承了章太炎的文章风格。章太炎文尚魏晋,澹雅有度。而鲁迅早期所作古文,亦极得力于魏晋文。从前刘半农曾赠给他一副联 语是"托尼学说,魏晋文章"。一般友朋都认为很恰当,他自己也不加反对。据鲁迅在《〈坟〉的题记》和《集外集》序里自承,他早年作文,欢喜做怪句又爱写古字,完全是受了章太炎先生的影响。后来虽然改作白话了,但偶作文言, 亦仍保有魏晋风格(时人都认为继承章太炎的文统的是黄侃,其实黄氏古文, 只是貌似,得其神理的莫如鲁迅〕。第三,在待人接物上,鲁迅也承受了章太炎的风度。章太炎态度冲穆,从无什么大学者的架子,与人论学论事,如谈家常。鲁迅在这一方面正也一样。无论对朋友、学生、青年,他的态度,都是谦 和宽厚,仁蔼可亲。(鲁迅曾于复笔者的信中说:"太炎先生曾教我《小学》,后来因为我主张白话,不敢再去见他了。""太炎先生对于弟子,向来也绝无傲 态,和蔼如朋友然。"〉 章门弟子,前期就是他们七人(后期的也得分别来说的,像笔者一样,只能算是私淑弟子了 〉。鲁迅和那几位同学,交谊也是很密切的,最密切的当然要推许寿裳先生,其次则是钱玄同。钱氏名夏,字季中,号德潜,后改名玄同, 浙江吴兴人。他因为熟读古书,发现古史多不可靠,故又取号曰"疑古",常效古法,缀号于名上,曰"疑古玄同"。归国后,曾任浙江教育司科长,北京大学、师范大学教授。他是文字学、经学专家,生平提倡新文化运动,推行注音符号,著述宏富,对学术界的影响与贡献极大。鲁迅之开始在《新青年》上写文 章,便是由于他的怂恿。他在《我对于周豫才之追忆与略评》中说:"我认为周氏兄弟的思想,是国内数一数二的,所以竭力怂恿他们给《新青年》写文章。但豫才则尚无文章送来,我常常到绍兴会馆去催促,于是他的《狂人日记》小 说居然做成而登在第四卷第五号里了。自此以来,豫才便常有文章送来,有 论文、随感录、诗、译稿等,直到《新青年》第九卷止。"鲁迅也曾在《II内喊》序中说及此事(见前引),鲁迅一向提到玄同,都是用了很亲切的语气的。鲁迅平常也很称道玄同的文字,说:"其实畅达也自有畅达的好处。例如玄同之文, 即颇汪洋,而少含蓄,使读者览之了然,无所疑惑,故于表白意见,反为相宜, 效力亦复很大。 卜 一 、 :。 了 到了后来,因为鲁迅南下,和北方友人隔绝甚久,又因钱玄同的有些言 论,如"人过四十,便该枪毙"等说,为鲁迅所不满,于是两人遂渐渐疏远了。鲁迅所作的诗,《教授杂咏》三首,其中一首是讽嘲钱玄同的,诗云:"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何妨赌肥头,抵当辩证法。"①一九二九年,鲁迅往北平,在一次给景宋的信中说:"往孔德学校,去看旧书,遇金立因(即玄同),胖滑有加, 唠叨如故,时光可惜,默不与谈。"②钱氏也在《追忆与略评》中说:"我想,胖滑 有加,似乎不能算做罪名,他所讨厌的大概是唠叨如故罢。不错,我是爱唠叨的,从二年秋天我来北京,至十五年秋天,他离开北京,这十三年之中,我与他 见面总在一百次以上,我的确很爱唠叨,那时,他似乎并不讨厌,因为我固唠叨,而他亦唠叨也。不知何以到了十八年,我唠叨如故,他就要讨厌而厌不与谈。但这实在箅不了什么事,他既要讨厌,就让他讨厌罢。不过这以后,他又到北平来过一次,我自然只好回避了。"他们两人的关系,也就很疏淡了。(钱玄同氏,对于国语运动,贡献极大。国音字典例言,即系钱氏手笔,黎 锦熙说这是最精细、简明、切实之作。) 章门弟子之中,黄侃〔季刚)似乎处于颜渊的地位(章氏国故《论衡》,黄氏 作赞,以"侃幸觏秘书,窃抽微旨,虽牛蹄之涔,匪尽于大海,而洪钟之响,或借 于寸莛"作结:)。鲁迅却和他不通闻问;五四运动,北大诸学人,提倡新文化、新文学,章氏弟子都参加这一运动,而黄侃独持异议,志趣本不相投的。其他 弟子以史学著称的,有朱希祖(字迭先,海盐人。归国后历任海盐县知县,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员,北京大学、女子师范大学教授,中央大学史学系主任, 著有《上古文学史》、《中囯史学通论》等书),他在两级师范、北大、女师大等校 时,均与鲁迅同事。两人之间交谊并不深。一九二五年,许景宋对鲁迅提到朱氏在讲文学史时,说到人们用假名是不负责任的推诿的表示。鲁迅在回信中说:"夫朱老夫子者,是我的老同学,我对于他的在窗下孜孜研究,久而不懈,是十分佩服的,然此亦惟于古学一端而巳,若夫评论世事,乃颇觉其迂远之至者也。他对于假名之非难,实不过其最偏的一部分。如以此诬陷毁谤个人之类,才可谓之4不负责任的推诿的表示,。倘在人权尚无确实保障的时 《鲁迅全集》第7卷,第866页。 同上书,第348页。 候,两面的众寡强弱,又极悬殊,则须又作别论才是。例如子房为韩报仇,从 君子看来,盖是应该写给秦始皇,要求两人赤膊决斗,才箅合理的。然而博浪 一击,大索十日而终不可得,后世亦不以为'不负责任'者,知公私不同,而强 弱之势亦异,一匹夫不得不然之故也。况且,现在的有权者,是什么东西呢? 他知道什么责任呢?民国日报案,故意拖延月余,才来裁判,又决罚至如此之 重,而叫喊几声的人独要硬负片面的负责,如孩子脱衣以入虎穴,岂非大愚 朱老夫子生活于平安中,所做的是《萧梁旧史考》,负责与否,没有大关系,也 并没有什么意外的危险,所以他的侃侃而谈之谈,仅可供他日共和实现之后的参考,若今日者,则我以为只要目的是正的~"这所谓正不正,又只专凭自 己判断,即可用无论什么手段,而况区区假名真名之小事也哉。此我所以指 窗下为活人之坟墓,而劝人们不必多读中国之书者也!本来还要更长更明白的骂几句,但因为有所顾忌,又哀其胡子之长,就此收束罢。"①也可见他们两人的志趣,也是不十分相投的。 太炎先生有二女,长^(即离字)次^(即整字)。^嫁给龚宝铨(字未生, 嘉兴人;),在日本时,常和陶焕卿到鳎过寓所来谈天。那时,他和陶焕卿拟组织暗杀团,狙击清廷大臣;又在联络江浙会党,计划起义,也是光复会的创立人之一。此外,秋瑾女士,是同时的留学生,又是同乡,所以也时常往访。她 的脾气是豪爽的,来到也许会当面给人过不去。大家对于她来都有点惴惴欲遁,但是假使赶快款待餐饭,也会风平浪静地化险为夷。那时女留学生实在少,所以每有聚会,一定请她登台说话,一定拼命拍手(鲁迅曾说,秋瑾是给拍 手拍上断头台去的〕。与徐锡麟同时在安徽战死的陈伯平烈士,会稽人;被 害的马宗汉烈士,余姚人,都是光复会会员。他们初抵日本留学时,鲁迅曾到 横滨去迎接他们,以后想也有往还(许寿裳也是光复会会员、其他还有陶冶公、陈濬等;陶初名铸,字望潮,后以字行曰冶公,会稽人,成章即其侄儿。在 东京与鲁迅共习俄文,后在长崎,从俄人学造炸药,辛亥革命时,曾率人攻打 上海制造局。陈字子英,山阴人,曾与徐锡麟在东湖密谋革命;徐殉难后,逃往曰本,亦是鲁迅学俄文时同学。他们两人,也都是光复会会员。这些人,在 学识、性情、年龄上,各有殊异;和鲁迅往来的时间,有久有暂,情感有深有 ,、^!-^!^卜圍:1 I國II I卜^00 0國國|國| ; 鲁迅评传 浅,但他们却有一共同之点,即他们都是光复会的会员匸章太炎先生则是光复会的领袖之一,后来加入了同盟会、鲁迅大概是没有加人光复会,正如苏曼 殊没有加人同盟会,但他们的气味是相投的。 鲁迅一生最知己的朋友,或许应该说到许寿裳〔季苐)了(许氏,浙江山阴人。归国后历任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教务长,教育部参事,江西教育厅长,北京 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校长,大学院参事、秘书长,及南北各大学教授〉。他自述 和鲁迅的交谊,"生平三十五年,彼此关怀,无异昆弟。例如他为我谋中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