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传世之作:武则天正传 作者:林语堂 武则天正传 第一部分 唐邠王——一个见证人的自述(1) 在过去数十年间,残杀纷乱,诡诈争夺,大唐皇室势将中道沦亡,真使人肝肠痛断。现在我(邠王守礼)决心把那些年间的回忆写出来。过了二十四年之后,现在在当今玄宗皇上御临之下,天下太平,万民安乐,我辈唐室王公才得重沐皇恩,再享荣华。我们这一些老一辈的人,亲身经过那些年月,真觉得往事如噩梦一场,几乎无法信以为真。许王素节之子堂兄郢国公璆也蒙上天嘉佑,得以幸全。在当年一次大屠杀当中,他父亲与先父同时遇难。璆为人仁厚,曾经帮助过很多王公的子孙。他也是早丧双亲,伶仃孤苦,饱受恐怖饥饿之苦, 在中国南海之中,海南孤岛之上,在亚热带灌莽丛林内,徘徊踯躅,寂寞凄凉,心里时时觉得如罪人之子,姓名之上,也蒙羞带垢。他母亲和九个弟兄同日遇害,他自己和三个幼弟被放逐海外。近来他和我常把杯共坐,谈论惊人骇世的祖母则天武皇后。他对他父亲的所作所为极其仰慕,颇以为荣,正如我对先父一样。他父亲和先父贤王同时摄政在朝,都是当代通儒。学问地位有什么用呢?他父亲身受绞刑,先父被迫自缢身死。今日我俩追谈往事,正如舟子自海上惊涛骇浪中得幸归来,畅谈当时情况一样心情。 一个人怎样写自己的祖母呢?如果祖母是个娼妓怎么办?在皇室里,连当今皇上玄宗皇帝在内,虽然对祖母的子侄等我们不讳言他们的背逆,对祖母却不可出言不敬。说话的时候,有人偶尔提到祖母的名字,大家立刻肃静下来,因为她是我们的祖母。不过,我个人对这件事并不太拘谨,因为她是不是我的祖母,颇可怀疑。我颇为相信先父是武后之姊韩国夫人所生,不是武后生的,此点以后在书中交代。 现在,我必须说一下最近发生的一件事。人们都以为我有一种洞察先兆的能力。有一次在今年四月,天气晴朗干燥。玄宗皇帝的皇兄歧王来访,我微微觉得不舒适,心绪不畅快。我说:“我敢说天要下雨了。”果然不错,才过了半天的工夫,天就变了,大雨倾盆,一下十几天。在另一次吃饭的时候,我向歧王说:“不久天要放晴了。”当时天空没有一点儿放晴的样子。歧王不信我的话。我说:“你相信吧,没有错儿。”第二天,果然雨止天晴。歧王告诉皇帝陛下,说我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皇上问我是不是。 我说:“我并没有道法仙术。只是年轻时在东宫幽禁的时候,一年之中总受武氏兄弟鞭打三四次。当时陛下年纪太小,还不记事。伤疤后来是好了,可是留下了病根儿。天气一变,就浑身彻骨疼痛。天要放晴了,我才觉得轻捷。不过如此而已。”我又补上一句说,“谢谢祖母老人家。” 空气立刻紧张起来。好像我有什么失礼之处似的。 我并不相信我们应当这么拘谨。皇上对我很恳挚,就跟对其他诸弟兄一样。当年就是玄宗皇上他本人带兵进宫,在突然袭击之下,结束了武氏乱政的残局,扑灭了余党。他内心何尝不深恨武懿宗、武三思?有一次,他十几岁的时候,被放出宫去祭谒太庙,他本人和随从都被武懿宗横加阻挡。那时武氏正权倾一时,气焰万丈。他当即怒斥武懿宗说:“你好大胆!这是我们的祖庙,李家的祖庙!与你有什么相干?”但是现在他不愿我们提到祖母的事情。传统看法都认为祖先所作所为不会有过错——这又何必?不论如何吧,我若不把祖母武后她个人生活的或政治上的非常奇特的行为措施,和她那惊世骇俗的勋功伟业,坦白忠实地写出来,这种回忆录就根本不值一写了。 时代已经变了。武氏宗族已然过去,虽然仍为人所记忆,但已埋葬入土,长此已矣。当年一提到祖母,我们就心惊胆战。如今追忆当年,她只像一个势穷力蹙的魔鬼,已经消失不在了。有时候,她的暴乱奢侈,她的刚愎自用,看来甚至滑稽好笑。她爱生活,生活对她一如游戏,是争权夺势的游戏,她玩得津津有味,至死不厌。但是,到了终极,她所选择的游戏,并不很像一个顽强任性固执己见的妇人统治之下的一段正常的历史,倒特别像一出异想天开的荒唐戏。她当然是决心要做一个有史以来最有威权最伟大的女人。她之终于失败,绝不是她的过错,她的武家全族之中没有一个人有她一半的智慧,一半的个性,一半的才能。 现有我清闲无事,写下那些往事的回忆,正好使得我有事情做,这桩工作既是值得做的事,我又觉得胜任愉快。我相信对我一定很有益处。我当然不敢希望写出一部像先父编的那部详赡渊博的《后汉书注》,要藏之名山,传诸后人,我只盼望据实写出来我当年知晓的那些人的秘史和那些值得记忆的故事,尤其是我们皇家的情形。关于我自己的话,就此为止。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1) 在大唐贞观二十三年(公元624年),在秀丽的终南山里,那苍松绿柏环绕的翠微宫里,先曾祖父太宗皇帝正在含风殿染病在床。那座行宫是祖父的避暑宫殿,和长安有一溪谷相通,溪谷之中,风光佳绝,清流横贯谷中,清澈见底,潺湲成韵,自山峦间泻下,流往长安南郊,南郊近珠江湖一带,别墅山庄,栉比鳞次。终南山再前行,并于峰峦嵯峨的太白山脉。但终南山在长安附近,高出长安约有一千尺,自为一平原,隐僻幽静,别成一天地。终南山这所行宫,构造简单,是一座农庄式的别墅,用一座旧宫殿拆下来的木材建筑。太宗皇帝一 向作风如此。以大唐一代开国君王之尊,宫殿楼台,决不求其辉煌壮丽。自己居住在隋朝遗下的宫殿里,数处小补加修,已觉称心满意,因为他深知过去数十年中,兵连祸结,庶民饱受涂炭,贫困未苏,大兴土木,必增税收,并非造福百姓。在皇宫之中,他确曾饬建凌烟阁,但那是为了纪念二十四位开国功臣,因为他们多年保驾,东征西战,奠定邦国之基,使百姓重享太平之福。太宗皇帝极重道义,修建凌烟阁,纯粹是感念当年战场上的将士和友人。把诸功臣的肖像绘在凌烟阁上,一则借以庆重臣之功,一则借以志太宗自己的勋劳。 太宗皇帝两个月前染患痢疾,虽然有时显得轻些,但始终没有完全治好。全身精力似乎都已耗尽,现在虚软亏损已甚。他觉得大去之日已经为期不远了。 太宗皇帝今年五十二岁,不幸身染重病。因为身为武人,虽然年过半百,但素质极健壮,对猛将谋士真是深仁厚泽,为古今所稀有。太宗以天纵英才,领袖群伦,为人直爽而宽厚,臣子有过,必坦诚相告,自己有过,也命臣子力诤直谏。太宗御下,英才贤士,济济一时,刚毅廉直,尽于朝政。仁圣天子一片爱臣之心,文武百官无限敬君之意。不知为了什么,臣子虽众,竟觉得集众才于一身,也不及太宗皇帝之英伟睿智。太宗皇帝在战场之上,不避石矢烟尘之险,曾亲率大军远征高丽,又统帅诸将北征突厥,击溃突厥联军,西方拓边至土耳其斯坦,临近了里海。又曾遣将自北部进攻印度,迫使尼泊尔入贡天朝。太宗为人大公无私,平易近人。虽然虬髯如戟,可以悬弓,看来狰狞可畏,实则仁厚爱民,如葆赤子。即此一点爱民之心,就构成了辉映千古的大唐的力量。太宗皇帝深得民心,而人民对大唐皇室的效忠就招致了武氏梦幻的破灭。以上所述正好做本书后文的对照。 太宗一次驾临一所监狱,看见一些已经判决处死的囚犯。他问他们说:“你们是不是愿意看看父母呢?”待决的囚犯狐疑不信。太宗说:“我是你们的皇帝。我放你们回家。回家去看看你们的父母子女吧,明年秋天再来受刑。” 囚犯闻听,真是惊喜万分,都被释还家。次年秋季来临,又回监狱就刑。囚犯以为罪有应得,都乐于就死,无所怨尤。在当年,一个死因之定谳,要经过地方级三次审判,再上诉最高审判的大理寺,大理寺要与皇家的门下省的代表和中书省的代表共同审判。太宗皇帝之纵囚还家纯系一时的情感,自然不足为训。但是也可以说此等事不可无一,无须有二,正是太宗宽厚仁德的一股子真情。 太宗皇帝既已染病虚弱,于是想到继承大统一事。太子为晋王治,太宗驾崩后,即位为高宗。 在家庭方面,太宗皇帝并不幸运。一个心爱的好公主几年前死去,死时才三十六岁。太宗皇帝的文德长孙皇后真是贤德之至。每逢大臣直谏,触怒了太宗,她总是支持大臣,力陈大臣是忠君爱国,皇上应当察纳忠言。长孙皇后之兄长孙无忌,虽然是太宗的良臣谋士,皇家的肱股,长孙皇后却永不许她兄长掌权太重。当她病势垂危的时候,有人提议要请皇上颁布大赦,借以感动神灵。皇后说:“不可以。这是以我私人之事置于国法之上。人命都由天定。若是行一善而可延长数年寿命的话,我一生从来没做恶事。若是只凭行善不能修得寿数,祈寿又有何用?”临终之时,她遗命葬于山丘足矣,不必广筑陵寝,借以节省民力。她说,埋葬之义,只不过埋秽物,使不暴露于外而已。长孙皇后不愧一个真知灼见的贤德之女。有如此的贤妻在旁,本宗之圣德伟大自不足怪。但不幸正当盛年,长孙皇后就染病逝世。贤德之名后代景仰不衰,也非无故了。长孙皇后死后,太宗震悼万分。大臣劝慰之时,太宗说:“我当然知道,人都不免一死。不过,以前在危难之时,皇后始终在旁扶助,善进忠言,如今失一良友,失一伙伴,悲痛曷已!悲痛曷已!” 长孙皇后死后,太宗竟大异于前,沉溺于女色,但贤德如长孙皇后之女人,终难再遇。嫔妃虽众,太宗始终没再立皇后。随后最年轻的晋阳公主又不幸早亡,年才十二岁,真是伤透了皇上的心。晋阳公主娴雅可爱,在世时总是跟着太宗皇帝,皇帝上朝时她要送到虔化门。晋阳公主与晋王治两小无猜。当时晋王治身为太子,一次晋王要上朝侍观朝仪的时候,她竟至哭泣,以为再不能相见。在公主亡故之后,太宗的多愁善感的个性全显了出来。一个月之内,他常常自己垂泪,不思饮食。臣仆请他照常用膳的时候,他说:“我太爱这个孩子, 悲伤无法抑制。究竟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 太宗皇帝就是这样的人:对人民公正仁爱,在战场之上英勇无畏,箭法如神,部下骁勇善战,突厥人闻声胆裂;在家里的时候,却温和仁厚。 永远困扰当权者的接班人问题(1) 太宗皇帝为什么立晋王治那样软弱无能的人,做他千秋万岁之后继承大统的人呢?这也许是他生平的一个大错。太宗有十四子,由十个母亲所生。长子常山王承乾,四子魏王泰,九子晋王治,都是贤德的长孙皇后所生,三人都极有机会立为太子。可是好竹难免生恶笋,在后代子孙方面,皇帝也难免不如意。初立太子,长子承乾粗鄙无赖,与娼优娈童为伍。有一次,他使朋友打扮成突厥人,装作在丧礼中围着死人跳舞,他自己躺在地下假装死人,然后猛然一跃而起吓唬他们。他就以此为乐。虽请国内名儒为师,皇上也没法使他进德修业。 泰为第四子,理应立为太子,太宗也已经暗中决定传位于他。泰生得英俊,为人端肃,有学问,善诗文,从各方面看,都会成为一个有道明君。太宗使他住在武德殿邻近,武德殿为上朝的大殿,并且每月拨给他的花费比其他皇子都多。泰的势力迅速强大起来,太子遂有恐惧之心。于是兄弟不睦,继之以凶争恶吵,埋怨不平,父皇烦恼万分。终于太子承乾举兵反。朝廷虽然轻而易举地将叛乱平定,太宗终以太子不肖引为耻辱。 一天散朝以后,皇帝吩咐贤臣长孙无忌及另外两位大臣随后入宫。入内之后,太宗勃然大怒说:“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不肖之子!”于是从墙上摘下宝剑,便欲自刎。长孙无忌自然赶紧拉住。在凌烟阁中,无忌位居二十四功臣之首,忠正贤明,太宗对他言听计从。 太宗问无忌说:“现在该怎么办呢?”这时太子承乾已废,尚未伏诛。皇帝必须做一个重要的决定。若立四子泰为太子,兄弟相争,必伤一人。无忌奏称:“依臣愚见,当立晋王治为太子。” 太宗说:“立那个东西?你的话也许不错。承乾和泰的仇恨已深。立泰则泰将来必杀承乾,否则承乾必会造反而杀泰,我敢断言。若立治为太子,将来继承大统,泰与承乾二人性命尚可保全。治为人仁厚忠诚,只是过于软弱,可是……我真不知道怎么好。” 圣明的太宗皇帝犯了个错误。为了救一个卑劣浪子的一条命,他立了晋王治嗣承皇位。晋王治为人软弱无能,优柔寡断,的确没有统治大唐帝国的才能。太宗后来渐渐又犹疑起来。一天,他向长孙无忌说:“你让我立了治为太子……我自己真不知道……” 不管怎么样,嗣承大统的问题总得解决,一劳永逸,避免将来的纷争。于是皇帝下诏称:前太子既然已废,并且贬谪在外,今立九子晋王治为太子,日后继承大统,如再有人企图继承皇位或重行论及嗣承一事者,立予严办。 当时太子治已二十二岁,业已娶妻,生有四子。虽不失为一个良善青年,但怯懦脆弱,英明不足。因为生来赋有深情,忠诚恭顺,倒颇得太宗皇帝欢心。太宗已经为他选择了一个贤淑的女子,将来就是王皇后,现在正随太宗皇帝住在宫中。太子地位不同于众,自己有宫殿、太傅、随侍官员,天子照例从高官显宦之中,挑选道德文章一时无两之士,教导太子。即令在终南山里,在太宗皇帝宫殿之旁,太子也占有宫室。 太宗皇帝驾崩的前几天,召他一向倚畀甚殷的两位大臣到榻前。一个是太尉长孙无忌,另一个是中书令褚遂良。褚遂良对君主一片忠心赤胆,太宗皇帝一向视同兄弟。今日被皇帝召来,以备将来执行皇帝遗命,这是殊荣,也是重任。太宗皇帝知道太子登基为帝,将来必然需人辅助,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二人又堪寄以重任。太宗皇帝托付其人,将来历史自可证明,但是太宗有一事考虑欠周——就是高宗的为人。 〇 〇 现在,褚遂良、长孙无忌、太子、太子之妻都在含风殿太宗皇帝的卧房里。太宗握着褚遂良的手说: “这些年来,卿二人对孤忠心辅佐。现在将二卿召来,受孤遗命。二卿都知道,太子为人仁厚,事孤至孝。我好儿好妇,托于二卿,望善为辅佐,趋吉避凶,谨守寡人遗范,永保宗社!将来国事,尽付二卿之手。” 长孙无忌与褚遂良既受太宗遗命,即为顾命大臣,对幼主即如伯叔。当然,长孙无忌原来就是高宗的舅父。 太宗又转向儿子及儿媳,命二人单膝跪下,拜遵遗命。又向太子说: “有遂良无忌二卿为辅,汝可无忧了。” 于是褚遂良受命将遗命写下。褚遂良写毕,太宗又向遂良说:“自从起兵以来,无忌始终如孤左右手。孤开国登基,大都得他辅助。将来勿容奸人加害,如违朕命,就是不忠。” 褚遂良听毕,郑重承诺。太宗知道遂良一诺千金,却没料到遂良将来要对付一个妇人。现在,那个妇人正在太宗的屋子里——仅仅是一个侍女。 乱伦,接近权力中心的第一步(1) 则天武后当时正是太宗皇帝的一个侍女。依照唐朝皇室的规矩,皇帝有一后、四妃、九昭仪、九婕妤、四美人、五才人,三班低级宫女中每班又各有二十七人。以上所述统称为后宫佳丽,皆可承受帝王的恩泽。武后当时只不过是一个六级的才人。 她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从十四岁起就在宫廷里。以她那样的能力与雄心,竟没能升到较高的阶级,她一定觉得郁郁不欢,自不待言。太宗皇帝并不喜爱英明果断的女人;他喜爱的 女人要温柔,要和顺。太宗最初在武氏父亲家看见她时(武氏父亲武士彟曾随太宗远征),遂将她选入宫中,因为这样对她父亲也是殊荣。武氏干练尽责,头脑清晰,在宫中专管太宗皇帝的衣库,自然非常称职。武氏亭亭玉立,极其健硕,脸方,下颌秀美,两眉明媚,两鬓微宽,有自知之明,料事如神,治事有方。从武氏的作为上,太宗皇帝已经看出来,女人如此,确属可怕。武氏说过一个关于她自己的故事,十足可以表现她的个性。 武氏说:“我年轻的时候,伺候太宗皇帝。皇帝有一匹骏马,叫狮鬃马,无人能驯服。我向皇帝说,我能。只要给我三件东西:一根铁鞭,一个铁锤,一把利剑。我若不能用铁鞭制伏它,我就用铁锤,若还不能,我就用剑刺进它的脖子。皇上很夸我的勇气。” 以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有这种勇气,可谓难能!这真是武则天精神,这话一定会使皇帝为之一惊。并且,若不真个用铁鞭利剑去使马受伤,只是徒托空言,这也就不算个方法。用铁锤制伏马,这真是她的新花样儿!用这种方法制伏的马,瘸不了腿,就得丧命。在我老来这些年,常常思索这件事情。唐朝的皇室就是武氏要制伏的一匹马,她终于把这匹马弄残废了。 武氏这个女人智力非凡,头脑冷静,而野心无限。她对文学艺术并不十分爱好,她只曾受过普通的教育。皇宫的事情,她很感兴趣,朝廷上例行的公事,她似乎很懂,她对周围的情形也很了然。以她那种英明干练的才具,她确有执掌朝政之势,只是太宗在位,不得其时而已。太宗看来,她不过一个才人,平而微方的脸,宽广的前额,而太宗宠爱的却是肌肤细白,绰约多姿的女人,要娇媚娱人,却不必练达能干。所以武氏只得在拘束限制之下过日子,局促若辕下之驹。以她那样雄心万丈,却大才难展,百事拂意,身为皇帝近侍,一入皇宫十四年,而仍然屈居才人之位,她是确已失败!不过她头脑冷静非常,抑郁不达之情,决不形诸声色。 在众多婢女之中,武氏之聪慧,绝非常人可及。她既不得意于老王,乃另谋出路,专注意于太子。别的婢女若无所见,她却慧眼独具,利用时机。因为老王千秋万岁之后,太子登基称帝,嗣承大统,自属当然。太子于是成了她的目标,而这个目称,又何其容易!她已经把太子估量清楚。一个二十二岁的青年,玩弄过几个女人——软弱、任性、多愁善感、不喜运动,一见美色,心神颠倒,渴求新欢,欲壑难填。在太宗皇帝驾崩前两个月,老皇染病在床,在宫中那样熟悉的地方,太子常常看见武氏。武氏年轻,虽不足言体态丰满,亦可称得身体健硕,玉立亭亭。宫廷的化妆,宫廷的发式,她极其讲究精致,从不疏忽。太子所爱慕于武氏身上的,正是他自己所没有的——健硕、沉着、机敏,尤其是精神旺盛。 在父王驾前要端庄矜持,不可失礼,求情之心,反而越发难制。可是,总不愁没有机会,在走廊之下,在前堂之中,在花园之内,遥远的一瞥,会心的一笑,身体有意的一触,偷偷的一吻。当这个成熟丰盈的女人,开始向那个肠柔心软、青春年少的太子一调情,太子的劫数算是注定了。武氏言谈,随时一语双关,意在言外。她说她渴望太子殿下特殊的“恩泽”,她当竭其所能,“善待”殿下。所有宫廷中的词藻像“献身”、“宠爱”、“忠诚”等等,若由一个谈情求爱的少妇口中说出,都会另有意味,独具色彩。日复一日,太子受了蛊惑,大起胆来,意乱神迷,恋情似火。于是在老王背后,太子与这位不平凡的宫女,在小心戒备之下,恣情拥抱调笑。太子视礼法若耳旁风,进而想入非非,企图把武氏据为己有,一切牺牲,在所不惜。 一天,太宗皇帝问武氏说:“你打算怎么办呢?” 武氏两眼噙着泪,苦笑说:“妾立誓削发为尼,为陛下念经求福。”当时宫中风俗如此:帝王驾崩,侍妾必到尼庵出家,以示洁身自持,为君守节。 太宗听说很放心。大臣李淳风,善观星象,精通天文。他曾向太宗奏称,三十年后,有 武姓者起而灭唐。现在谁不信命运呢?星象家的话,你纵然不深信,但在你头脑里也不容易完全忘净。当然,一个尼姑总不会把大唐帝国灭亡的。 几天之后,太宗驾崩,灵榇运返长安。为防意外发生,褚遂良与长孙无忌使太子跪在太宗灵前,宣誓登基,是为高宗。然后诏告天下,太宗驾崩,新君嗣统。太宗灵榇舆返长安时,六府甲士四千列队街上,举国上下,哀痛失声。 在终南山的行宫里,在料理丧事当中,武氏开始侍奉新君高宗,依照职责,犹如侍奉老王一样。她仍然位为才人,侍候皇帝梳妆。她曾看见太子在太宗灵前宣誓登基。太子年少怯懦,执掌国家大政,瞻望将来,实感惶恐,难以胜任。高宗为太宗皇帝幼子,一向贴近父母,极受宠爱,现在君临万民,竟伏在遂良肩上,哭泣起来。武氏把这些情形都看在眼里了。 在那些守灵的长夜里,皇帝的灵榇停放在黑黝黝的大殿内,武氏的差事就是伺候新君。大殿之中,高烧巨大的素烛,点着真腊进供的名香,武氏与高宗两人常常独在殿里。大殿之中,按时念经上供,紧忙一阵,就随有一段闲静。人人用脚尖轻轻地走,低声细语。高宗身为孝子,大多时间,在殿中守灵。武氏按时进去送茶,见皇帝过于疲倦时,请皇帝歇息。她低垂着头,穿一身缟素孝服,出入侍候,哀痛之至。半为自己,半为服侍多年的老王。自己时蹇运乖,心头无限激愤。想到她最后的下场,以她的才干,将来竟要消磨在高墙深院的尼庵之内,真是痛不堪言。 在只有武氏和高宗单独在大殿里的时候,高宗趁机和武氏说话。武氏真是肝肠寸断。 高宗说:“那么你真要离开我吗?” 武氏说:“我不愿离开你,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的前途是命定分道扬镳的。一走之后,我想再不能迈进宫门一步了。不过我的心不会变,不管是在尼姑庵里还是在别的地方。我永远也不会变心的。” “你当然不愿意走,是不是?” “谁愿意呢?我但愿在皇上左右,帮助皇上。可是这只不过是痴人说梦,有什么用处?我愿意还能再见皇上。皇上若不忘我,我就感恩无边……” “怎么会忘你呢?怎么会!” “如蒙皇上不忘,请常到尼庵去,我可以看见皇上。此外别无所求。至于我,一辈子就此完了,跳出红尘之外了。” “不要说这种话,你还这么年轻。” 武氏眼里噙着泪,心里却在暗笑。“你是皇上,万民之主,我不过一个侍婢。” “难道就毫无办法吗?” “哪儿会有办法?” 高宗默默不语。武氏这个年轻妇人往高宗身上打量。她知道高宗是爱感情用事的。于是用话激他说:“你虽然贵为一朝天子,也不会有啥办法的。” “没办法?我愿怎么样就怎么样。有什么不可以?” “不可任意胡为。我只是说皇上若是想我,就到尼庵去看我。我的心是皇上的,皇上自然知道。我一定还要再见皇上。” “我一定去看你。” 这是俩人最后一次的长谈。再后几天,高宗始终被巨仆包围着,在丧仪中尽孝子之礼,辛劳万分。殡礼完毕,先王的侍妾们都预备往感恩寺。因为仆婢及各嫔妃都在眼前,高宗和武氏再没得长谈。只是在离别之时,高宗进里屋去看她收拾东西。她偷偷小声说了一句,擦了一下眼泪。 “皇上答应的事要办到哇!” “皇上说得出就办得到。” 武氏现在穿着满身的孝服,随着别的女人上了车。在庙里她和别的女人一样,也剪了发。她深信年轻的帝王会如约来看她——因为一个皇帝要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她知道怎么样才能让皇帝堕其术中。 为了对付那个貌美多姿的妃子(1) 一次,高宗皇帝去看她时,她哭得泪人儿似的。她苦恼悔恨、羞愧和无地自容。因为以一个尼姑之身,她竟受了孕!高宗不能推脱,因为他已非一次到尼庵去看过武氏。这里我需要指出正史上文饰失实的一个地方。武氏的长子弘死时是二十四岁,那一年是公元675年,他一定生在高宗将武氏从尼庵中带回皇宫的那一年,所以王子一定是在尼庵受孕的。 高宗回宫向王皇后一说,王皇后认可,而且愿意帮忙。王皇后曾经暗中流过多少眼泪啊 !因为她那时也正有她个人的事情,非常为难——萧淑妃生得美貌多姿,娇媚动人,而又机敏多智,能言善辩,日渐得宠,王皇后日渐受了皇帝的冷落。并且萧妃已给皇帝生了一子,就是许王素节。王皇后的长子燕王忠那时正是太子,但是并不是自己生的,本是后宫刘氏所生,她自己并没有亲生的儿子。萧淑妃貌美阴狠而善妒。由于宫中的阴谋毒计,由于甜言蜜语的中伤,由于背后的谗言,王皇后的地位已经摇摇欲坠。王皇后既然无法与萧妃相争,于是想引入武氏,以毒攻毒。女人的本性若受了刺激,她是不管体面不体面的——丑闻、乱伦,又有什么关系! 由于王皇后极力帮助,武氏不久就由人私运入宫,隐藏在皇后宫里,直到孩子生下来,头发长了起来。二人共同计谋,对付萧淑妃。这对武氏也许是可耻的事,但是所企图者大,武氏毫不犹豫,立刻就进行起来。两个女人共同恨第三个女人的时候,二人之戮力同心,比什么都牢不可破。 武氏施展这个阴谋,觉得津津有味。她深知皇帝的弱点,她使出浑身解数儿,满足皇帝欲望,甚或荐贤自代,务使龙心大悦而后已,淫秽无耻,可谓达于极点。平常人,在年轻力壮的时候,淫欲过度,本来尚可支持,但是这位年轻的帝王,身体并不强,当房事过度之后,身体渐显不支,既然心满意足,喜出望外,对萧淑妃不觉冷落,渐渐忘记了。高宗虽然欲令智昏,武氏却冷静如常。虽在龙床之上,也许武氏用脑时多,用情时少。武氏正当盛年,比高宗大五岁。心中大计,早已拟定。高宗并非雄伟力壮之人,童年之时,就不喜爱追逐游戏,现在仍然是心肠软,爱感触。武氏深知这种男人,最容易受制于刚强果断的妇人。 自从以尼姑之身,离开尼庵,进入皇宫,受了皇帝的宠爱,在武氏雄心万丈的前途上,已经消除了最大的障碍,其他困难留在日后再清除。一有机会,她就会把握利用,把高宗玩弄于掌股之上,犹如抚弄婴儿,令其入睡一样。怎么样对付高宗,她向来没有忧愁过。以武则天之才,自然如此,毫不足奇。武则天既已发动,决不中途而止。她能控制皇帝,控制皇后,控制各嫔妃,而且已经真个把她们控制住。她的命运很清楚,她的道路很明显,她的目标很固定。从地位卑微的侍婢,高升为万人恐惧权倾一时的帝国之主,她不需要半个男人帮助。也可以说,武氏具有女人所有的种种美德,只是欠缺一件——谦卑恭顺。 武氏也有特殊的性质,极其聪明的性质。她的计谋,无不成功。她尽其所能讨皇后欢心。皇后觉得她谦卑恭顺,对皇后向无失礼之处。每进忠言,都能切中利害。她从不直接反对皇帝的意见,总是指点暗示,明明是公正无私的忠言,实则使皇帝所作所为,无不暗合己意。自己所求,都能得到,但绝不明言。高宗觉得她精明强干,处处能迎合自己的意思,实则自己已经进入了她那温柔有力而又坚强不破的圈套。 皇帝已经脱离了萧淑妃的掌握,王皇后无限地傻高兴,不住地在皇帝面前夸奖武氏。武氏不久便升为昭仪,只次于皇妃一级了。王皇后把武氏偷运进官来,只知道去了个轻薄阴狠的萧淑妃,却不知道换来了一个更聪明更狡猾的女人,口蜜腹剑,会置人于死地的。 二度进了宫还不到一年,武氏已经把整个皇室控制在她的掌中了。宫廷生活里最重要的一方面,也是愚人所忽略的一方面,不是皇帝,也不是皇后,而是那些仆人,无数的仆人、使女、厨役,各嫔妃以下等等还不算。皇后为人端庄有礼,而多少失之固执拘泥,时时不忘自己的地位。一向不体谅仆人,也不屑于俯就他们,讨他们欢心。皇后的母亲刘氏,当年对仆婢也是粗鲁暴躁,为仆婢极其厌恨。武氏深知,若没有仆婢夹杂在内,宫廷之中就不会闹出什么阴谋来的。武氏机敏圆通,对他们又和顺,又大方,也偶尔以目示意,警告他们抗命不恭的危险,因此,颇得仆婢的爱戴。只要她得到了皇上的赏赐,她就把使女叫进去,尤其是服侍她最忠心的,最讨她喜欢的,把皇上赏赐自己的礼物厚赏给她们,如宝石、金饰、银饰、绸缎等,越曲意讨人喜欢的,武氏的赏赐也越丰厚。因此使女什么话都告诉武氏,所以武氏对王皇后那边的事情清清楚楚,对全宫的情形也都明白。她听到的她相信皇上一定也知道。实际上,皇宫只不过一里宽二里长的一块地方,这么大的一块地方她若不能控制,她就不要梦想做古今中外历史上最伟大的女王了。 要照武氏的想法看,继续做个昭仪,的确是荒唐可笑的事,因为她所谋求的是更为远大的。下一步要做的只是把王皇后的地位取而代之了。以武氏的才具,这也不是太难的事。为了达成做皇后的野心,她是不惜用尽一切方法的。王皇后为人谨严方正,无懈可击。武氏需要无限的忍耐。 掐死亲生女儿的收获 不错,时机终于来到。武氏生了一个女孩。她听说生下的是个女孩之后,心里起了轩然巨波。可是她究竟不会失败的,她会改变恶劣情势,转败为胜。从现在起,武氏所作所为,我们不必惊异,因为她是非常之人,行将要做非常之事。苍天对武氏可谓极厚,使她生个女孩,可谓利莫大焉。 一天,孩子还不足十天。王皇后自己是没有孩子的,她把孩子抱在怀里抚弄了一会儿, 又放回床上。使女回禀王皇后来的时候,武氏故意离开了。王皇后一走,她就进来把孩子掐死,用被子盖上。她知道高宗下朝以后一定来看孩子。 高宗果然来了。武氏高高兴兴地讲说孩子多么可爱。 她向一个心腹的使女说:“把孩子抱来给皇上看看。裹好了。” 使女把孩子抱了出来,武氏过去接。她一看大惊,孩子不睁眼,不动,不呼吸。孩子死了。武氏惶恐万分,也许是装出来的那么悲痛若狂的样子。 仿佛是万念俱灰,一切都完了。她号啕大哭,她问:“怎么回事?早晨还是好好儿的。”她惊疑不定,纳闷孩子为什么突然死去。 那个被武氏平日训练有素的使女说:“我们还以为静静地躺着睡呢!” 做妈妈的并没有哭得神智昏迷,擦干了眼泪问说:“我不在屋的时候,有什么人进来了吗?” “皇后来了,她来看孩子,抚弄了一会儿就放下了。” 武氏的眼光和皇帝的眼光碰在了一起。真是无法相信,会有人做出这种罪大恶极的事来! 皇帝说:“皇后近来很嫉妒你。可是我向来也不会想到她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皇后当然不承认。不承认又有什么用呢?为什么以前不施恩典于仆婢们,换得他们的忠心呢?就是王皇后来看过孩子,没有别人啊。 高宗本来就不很喜欢王皇后,现在对她只是一心厌恨了。皇后现在之嫉妒武氏,正如以前嫉妒萧淑妃一样。王皇后现在做出这种事来,的确不足以为众嫔妃的楷模,何以母仪天下?武氏思念孩子,只是默默不言,暗暗饮泣,其实心里窃喜。 高宗说:“我有心废了王皇后。她已经不适当——不配做……” 武氏很慷慨大方,只说:“不要这样想。既然做了也就算了。不过我现在应当由昭仪升成妃,和萧妃地位相平,你想是不是呢?” 这也并不容易。因为皇帝有四个妃,都由朝礼严格规定的。高宗打算再封一妃,名曰宸妃。但是此事有关朝法,高宗也不能任意变动,黄门侍郎韩瑗和中书侍郎来济都力持异议,以为不可。武氏只好屈从,好在度情量理,人力已尽,只好等四个妃里有一个死去,或是什么别的情形了。若是命运不肯创造一个伟大的女人,一个伟大的女人会创造她自己的命运。 向皇后进攻(1) 到高宗六年,事情发展到了顶点。王皇后显然是用魇魔法害皇上,使皇上心疼,要置皇上于死地。皇帝觉得心疼,武氏也知道。在皇后自己的床底下地里,掘出来一个小木头人,上面刻着皇上的姓名、生辰八字,有一根针插进小木头人的心。这件事之发生又可见王皇后对使女太不留心。因为有人向皇上告密,皇上亲自带着人在王皇后床底下发掘出来。王皇后就仿佛血手淋漓地被人发现,惊慌失措,哑口无言。除去连口否认之外,又何以自解呢?于是跪在地上,力说自己确不知情。可是有什么理由可逃避这个厄运?她猜想那个小木头人一 定是别人栽赃,偷偷儿埋在她的床下的,可是一切证据都于她不利。这时她才明白赶走了一只蝎子,换来了一条致命的毒蛇。 宫廷里,朝廷上,议论纷纷,大臣惊骇,小吏疑猜。是皇后真的要害皇上呢,还是别人阴谋要害皇后呢?若是说王皇后用魔法去害萧淑妃或是武氏,不是更合乎情理吗?整个这件事似乎都不可置信。王皇后绝不会自己一手做的,一定是用一个女巫,和一个人同谋的。女巫又是谁呢,什么名字?若凭婢仆的话,也可以把罪状确立,也可以把罪状推翻。万一把皇后废了,谁最可能升成皇后呢?武氏一向并没有静止不动,在三年以内,她给皇上生了二男一女,一女就是被掐死的那个孩子,武氏是越发有权做皇后了。 向王皇后的进攻开始了,朝廷之中哗然一片。皇后就要废了,很多人若有其事地这么说。褚遂良与长孙无忌受了先皇帝的重托,善事少君与皇后,现在觉得是要闹出事情了。从哪方面看,谋害皇上一事都无法相信。武氏知道事情并不容易,可是既然发动起来,绝不立刻收场。武氏背后有皇帝大力支持。皇帝若坚持,大臣还能怎么样? 这时礼部尚书兼国史编修许敬宗,为人口齿伶俐,眼看着利用武氏就可以在这个危急之际飞黄腾达起来,于是开始活动。他身为史官,向来就擅自篡改史实,把史家的职责看得很轻,有些人向他花钱,就可以在他写的历史上买一个比较重要的地位。战役胜负之记载,功过荣辱之所归,全无定论,都可以花钱买得称心如意。他各处奔走,表示武氏升为皇后,实属合理合法。许敬宗去见太尉赵国公长孙无忌,无忌根本不许他张嘴。朝廷的大官十之八九都清楚宫廷里酝酿的是什么,都不愿意提,懒得听。大家都支持王皇后,反对武昭仪,她曾充先王太宗皇帝的才人,这是人人都知道的。礼法不容悖乱。自从太宗驾崩之后,褚遂良与无忌都竭忠尽智,辅佐朝廷,不堕太宗政统。两人每日邀请十位官员,到私邸议论国政,检讨得失。太宗当年托孤之时,更特别嘱托二人善事幼主及皇后,如今遭遇此事,所以认为事情非常严重。如无充分正当理由和调查,皇后是不可废的。再者,王皇后还是太宗亲自为高宗选定的。若是允许皇帝娶先王之遗妾,竟承认如此乱伦之事合于国法,真是极大的错误。必将有损王位,削弱朝威。为国家之利害,念太宗皇帝之付之重托,二人反对此种淫乱之事,实属义不容辞。 武氏很知道,朝中大官重臣之中,长孙无忌最有威望。位居三公之首,身为太尉,又是皇帝的舅父,必须争取为己用不可。如果他能认可,别人就容易了。她劝高宗驾幸无忌的府第,亲自拜访舅父,她要随驾前往。 皇帝驾幸臣子之家,是一件殊荣,值得记在历史上的。高宗御驾亲临公布之后,无忌不知何故,颇觉可疑。后来一看武氏也随驾而至,立刻明白了。 武氏很亲切地问:“舅母呢?” 因为是探亲,皇帝与武氏被让到后面。太尉夫人出迎,接进里面款待。两位贵宾极其和蔼,武氏尤其是热情、愉快、恳挚。宾主都极力找话欢叙,但是都不肯提到要商量的事情。宾主一直坐着,坐着,直到开晚饭的时候。 太尉自然留请吃晚饭。两位贵宾忽然发觉天已经那么晚,原来并没有理会,因为谈得太痛快了。当然就留下吃晚饭,因为另外也没有什么事情。武氏说:“大家男女一块儿坐在这个桌子边吃吧。一家人不用拘礼。” 酒菜摆上来,大家举杯欢饮。太尉的四位公子也在座。吃饭的时候,高宗问四位公子的现况。一个刚成年,另外三个都是十几岁。无忌为人刚正不阿。当年太宗在时,他曾坚决反对官爵的世袭。长子现供职弘文馆为校书郎。皇帝听说另外三子尚无官爵,立刻擢授朝散大夫。 太尉颇觉不安,辞不敢受。 武氏说:“舅父,您对国家的功劳比谁都大。接受有何不可?朝廷当然要有所表示,认为他们的官爵是理当授予的。这是舅父的权利。” 无忌在这种情形下,再不能辞谢,赶紧命三个儿子离开桌子,向皇帝磕头谢恩。 大家敬了半天酒。整个的气氛是轻松舒适,人人都非常高兴。这时高宗鼓足了勇气,提起小木头人儿的事情,并且微微暗示,皇后又没有生儿子,应当废掉。 武氏在旁注视,一言不发。太尉像一位老练的外交家,一边咳嗽清嗓子,一边言语支吾,设法避免正面回答问题,既不说是,也不说非。他想,那么重要的问题应当仔细考虑,不能草率从事。 高宗看出来舅父不赞成,自然不高兴。一晚上原来很痛快,但是结果仍然不欢而散。 第二天,武氏用皇帝的名义,给舅父送去了十车的绸缎和金银礼品。是武氏的母亲杨太夫人亲自送去的,用以表示武氏对舅父的敬爱。 这种用意无忌很明白。昨天晚上赐给儿子官爵,现在又送金银。武氏是以为长孙无忌可用金钱官爵买动吗?无忌选了一些绸缎留下,略表敬领恩赐之意,其余的退回宫去。 开刀 当天晚上,几个大臣在无忌府第商议废立之事,无忌的挚友也在内。那天下午很晚的时候,听说中书令柳奭免了职。柳奭是王皇后的舅父。由此看来,武氏是认真动起手来了。 无忌说:“柳奭竟免了职!”又问褚遂良说,“咱们明天怎么办?” “咱们怎么办?当然是坚持,不让步。我的职责清清楚楚摆在眼前,没有妥协。” 长安令裴行俭一样怒气冲冲。他精通数学阴阳之理,深晓祸福之道。他说:“这种事情若任其发生,就是毁灭之始了。” 第二天早朝,情势显得很紧张。众人正在等候进去的时候,听说裴行俭(后来为名将)又遭免职。因为昨天晚上在无忌府里聚会,袁公瑜也在场,会后他连忙把裴行俭的话告诉了武氏的母亲杨夫人。 褚遂良很难过。他说:“这又走了一个了。”他泰然而冷静,告诉其余的人说,他一定要制止此种措施,不然就辞官归隐,或是宁遭贬谪流放——这些他都不介意。他的所作所为,自己心里清清楚楚。 大臣们又鱼贯入朝,脸上紧张严肃。高宗开口引用孟子的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王皇后未给朕生得一男。武宸妃生了男孩。朕意已决。” 褚遂良迈步向前,在宝座之下叩头。手里拿着象牙朝笏。 “将先帝的遗言提醒陛下,这是臣的职责。臣所承诺于先帝的话不能遗忘。若是圣意已决,臣已无话可说。今将朝笏敬还陛下。尚求陛下赦臣之罪,臣只有如此而已。” 他把朝笏放在宝座之前,在地下叩头出声,以示强烈抗旨之意。 高宗颇为吃惊。遂良态度傲慢,语气粗暴。 突然,帘幕之后传出尖锐刺耳之声:“斩此老贼!”虽是女人的声音,却无娇柔之气,朝廷之上都能听见。 无忌奏称:“遂良因为职责所在,不得不言,不可加罪。” 高宗下命令:“拉出去!” 突然间,又跟昨天一样散了朝。褚遂良贬为潭州都督,潭州远在湖南,乃山中小县。遂良赴任而去,良心清白,无愧于中,毫无怨尤。至于来日如何,仍在茫然不可知之数呢。 终于登上皇后宝座(1) 高宗现在刚毅果断,坚定沉着,颇有帝王之雄风——这只是因为幕后有武氏。臣下的诤言忠谏,一概置之不理,独断独行,毫无顾忌。他不是一国之主吗?谁说不是呢? 从今以后,皇帝那些近臣的个性渐渐变了。以帝王之尊,不会找不到向他随声附和的人们。像韩瑗与褚遂良那样忠直之臣,逐渐被像许敬宗和李义府那班奸佞贪婪之辈取而代之了。许敬宗以史官之身,出而为皇帝辩护。他说: “一个农夫遇有丰收之年,尚可娶一新妇,何况贵为天子呢?” 高宗和武氏已经看出来,上次朝议司空李就没有到,他大概态度缓和。高宗当然需要一位重臣给皇后加冕。高宗以废立皇后之事问李。李说:“此系陛下家事,何必问外人?” 于是高宗终于决定,颁发圣旨,诏告天下,大意说王皇后魇魔皇帝,罪无可逭,当予废却,监于内宫。宸妃武氏即立为皇后。这道圣旨一颁布,这桩败坏伦常的丑闻遂遍扬于天下,轰动于四方,士农工商议不绝口,都视为笑谈,道之津津有味:新皇后是先王的侍姬,尤其可笑的是,她竟是个尼姑。更糟不可言的是,她身为尼姑时就与皇帝通奸怀上了孩子。这分明是个淫妇烂母狗。国人的廉耻受了刺激。朝廷的元老重臣为什么不阻止呢? 其实,他们已竭其所能了。褚遂良力谏之后,继之还笏求去,结果被谪远方。皇帝铸成大错,老百姓都觉得出来,但是这种事情历史上也有过。皇帝如果犯了过错,并且受制于阴险的妇人之手,的确是不可救药。朝臣的感觉也不次于百姓,都觉得朝廷蒙了灾难,是不祥,是凶险,但是无可避免。茶馆酒肆之中风言风语。太尉长孙无忌闷居在家,愠怒难发。 皇后加冕的典礼定于十一月,离废王皇后只有一个月。武氏不愿在典礼中自己显得心中有所愧怍,不肯偷偷摸摸地举行,要理直气壮,要冠冕堂皇。这才是武则天哪!这一桩皇后加冕要盛大地铺张一下,要壮观,要荣耀,要赛过皇帝的登基,要让天下都知道武氏由此就成了天下的皇后,并且是顺理成章,堂堂正正。那过分的富丽辉煌,对于武氏是适当无比,因为她想那才是她的生活,她的日子。她要向黎民百姓夸耀她的荣华富贵,她知道黎民百姓要看看她的荣华富贵,人生难逢的加冕盛典。许敬宗当然是筹备一切的要角儿。真是千千万万的事情要做,而日子又那么短——加冕时穿的龙袍、乘坐的凤辇、新篆玺,以及歌章、音乐、舞姬、艺人、宴会,以及为皇子、亲王、公主、贵妇准备的参加盛典的一切一切。 册立皇后典礼的日期转眼到了。音乐、钟声、鼓声齐奏起来。大殿里排满了文武百官。在侍女簇拥之下,武氏皇后走进殿来,头戴凤冠,金珠闪烁夺目,身穿祭天地大典时的缎袍,上绘霓虹光彩的舞凤,红色的宽带自正中下垂到裙沿及鞋处,腰带、垂彩,都和皇帝穿戴的一样。武氏宁静而庄严,不大不小的下颌,大而雪亮的眼睛,无处不正派,无处不威严,真是一个一等一的皇后。在加冕的时候,文武百官之中最为泰然镇静的,大概就是武后自己。皇后的印玺放在一个玉制的盒子里,由英国公李正式递与她——而李就是数年之后被武后戮尸的一个人。武氏登上皇后宝座之后,随后是宣读圣旨,朗诵富丽而庄严的四言贺诗,奏出古典的音乐,于是礼成。 然后,在皇宫以西的肃义门,新皇后接受文武百官及番夷诸宾的朝贺,这是特别安排,是史无前例的。皇后御用的长而大的凤辇已经准备好。辇身是蓝色,镶有金花,八个窗子,悬有紫色的绸彩和纱帘,辇顶和后轮都漆得朱红。辇的两旁饰有雉翎,用以表示是皇后,马的鞍辔缰铃都是金光夺目。凤辇之前,有骑士先导,制服盛装,另有勋徽执事,排列成行。 到了肃义门,武后下辇登楼,立在楼台之上。楼下面的广场上跪着各王子、文武官员、诸番夷的使节,都是衣冠整齐。在前排的都著紫袍,佩玉带,服金饰,或为诸王,或官在三品以上;第二排,身穿浅紫色袍,佩有金带,官为四品;第三排,皆穿藕荷色袍,佩金带,官居五品;第四排,皆身穿深浅两种绿色袍,佩银带,官居六品七品。以后依品次排列。 武后向臣下蔼然微笑,答谢诸臣敬礼之意。然后乘辇回到皇宫,在内宫招待百官和番夷使节的夫人,这也是新出的花样,是前所未有的。人人仰慕武后的威仪,但极力不想她的出身。有些夫人注意到武后的嘴太大,表示出贪婪的个性;有的看出她那嘴唇上的纹,她那尖锐凶狠的眼光,表示出她是一个果决刚强的女人,觉得未免可怕。但武后向来不羞涩,欢喜见人,欢喜认识人,愿意受人阿谀。就在那一天,她就破坏了不少的习俗惯例。 接待会完毕之后,另设宴款待特别邀请的客人,有歌有舞,有御用艺人献艺,以娱嘉宾。欢娱直至深夜。 武则天正传 第二部分 皇帝探监事件(1) 经过三年耐心的等待和努力,武氏的野心可算是实现了。当然,这只是个开始;一个皇后的地位可以是高的不得了,也可以是根本算不了一回事,关键是看怎样运用一个人的智慧而已。武后现在想到废却的王皇后和萧淑妃,自己笑了——她们真是太愚蠢。武后现在对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的反对,仍然怀恨在心。可以说是由于女人的一种直觉,她认定遂良、无忌等栋梁之臣都是辅佐她丈夫的,并且这些人在朝一日,她自己就不能一日随心所欲。许敬宗自然是她自己的心腹。她需要一个工具,并且要教人知道附和她的都厚蒙皇恩。她巩固 自己政权的方式很简单,就是:顺我者荣华富贵,逆我者有死无生。 那年冬天,许敬宗官升待诏之职,充任武后的私人秘书,受命在皇宫上朝的大殿西门每日值勤。武后仍让长孙无忌和另外反对她的那些人官居原职,她不愿一时锋芒太露,手法过急。因为无忌等人都是朝廷重臣,威望素著。她并非怕他们,只是愿意依理行事。她的所作所为,都做得合乎法度,就因为许敬宗精通法律,娴熟历史,事事经心。她若立刻把无忌遂良等一一罢黜,那就不是鼎鼎大名的武则天,也就不会成功了。她一定要等到大臣和百姓对她已经习惯,皇帝对她已经驯服,许敬宗的声望已重,力量已成,然后再一一对付他们。这种冷静沉着,深谋远虑,正是武则天过人之处。她所做的第一件事,也是一件十拿九稳的事,就是废了太子燕王忠,立了自己亲生的儿子弘为太子。 可是,就在那年冬天,闹了一件偶然的事情,弄得武后无法自制,暴怒如狂,是女人对情敌的恼怒,凶狠野蛮的恼怒,是与生俱来的怒火。因为高宗竟抢先犯了武后的癖好,亲近了另外的异性。 高宗本应当把已废掉的王皇后和萧淑妃囚入别院,永不过问。但是他错了。他心肠软,颇感良心不安。一天,武后回家省亲,他就乘机去看王萧二人。他一个人闲荡到后宫,颇觉内心含愧,甚至自觉负罪,内疚不已。忽然发现院门深锁,吓了一跳。门旁有一个小窟窿,供仆婢往里送饭之用。宫中嫔妃等失宠之后往往是贬入冷宫,大多时候是在拘押之下,实则就是监禁。 高宗向小窟窿往里叫:“皇后,淑妃,你们在哪儿?”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有慢吞吞拖着走的脚步,还有有气无力凄凄惨惨的语声。 “妾等已经失宠,囚入别院,不想皇上还叫妾等的尊称……求皇上顾念当年,把妾放出去吧!让我们重见日月就好了。我们要终生念佛,把这个地方改叫回心院吧。” 高宗非常哀痛:“不要难过,我一定要想个办法。” 高宗直到那一天还不明白武后的为人。武后处处有暗探,随时把皇帝的所作所为都禀告给她。高宗自己时时暗中被人监视,自己还不知道。武后归来之后,高宗往探冷宫立即有人禀报给她。他还怀念那两个女人,这是真凭实据!武后无须犹豫。 还没等皇帝向她提,武后先向皇帝提起。她说,据报告,皇帝去看过那两个女犯。是否属实? 皇上赶紧否认。 “那么,没去很好。” 如果昏庸卑怯的男人遭逢到果决机敏精悍有为的女人,一种无疑的决定会被推翻,情势发展的常轨也会改变。此种情形,我们是屡见不鲜的。 其实,高宗最好自己认错,说不应当去看她们。武后下令,命婢仆打王皇后和萧淑妃各一百鞭子。然后将手足割下,将两臂两腿倒捆在身后,扔进了酒瓮。 武后说:“让这两个小淫妇如醉如痴骨软筋酥去吧。” 两天之后,当然王皇后和萧淑妃死了。死的消息奏明高宗。 武后若无其事地微笑问道:“她们俩如今如醉如痴骨软筋酥了吧?” 仆婢回奏说:“是的,陛下。” 其余的事,武后让许敬宗去做。依法而论,被武后谋杀的王皇后是犯叛逆之罪。王皇后的舅父柳奭已经在武后加冕前一个月免了职。不过,她还有另一个舅父。武后下令把王皇后和萧淑妃两家的全族流配百粤之地。王皇后之父魏国公仁祐已死,但尚遗有子嗣,袭有官爵。许敬宗对武后一向奴颜婢膝,阿谀逢迎,现在他说皇帝对叛臣仍失之宽厚,应当把魏国公和其子嗣的官爵一齐削除,并且应当把魏国公的坟墓掘开,开棺戮尸才是。高宗颇觉厌恶,不肯采纳,但确把岳父的爵位褫夺。因为这样可以刑及灵魂,也让武后的报仇及于九泉之下了。 武后洋洋得意之余,又以残忍的心肠,邪恶之诙谐,取一语双关之义,追改王皇后为蟒氏,萧淑妃为枭氏,命令王萧两家后代的子孙各自姓蟒姓枭。这样令人知道,得罪了武后都要罪有应得。武后的生活到此已然告一段落,大概她自己会以为如此的。 武氏开始得很好——这不过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她在两个女人的尸体上踏了过去,获得了成功,攫夺了权力。 大清洗(1) 武后对事情总不会忘记。褚遂良虽然去了,但对长孙无忌、韩瑗、来济的夙怨还没有了。她还记得有人反对她册立为后,有的人不置可否,有的超然局外。许敬宗把一切事情都奏明给她,大臣的一切她无不知道。比如说,长孙无忌就是超然局外的,一言不发。他不屑于涉身政事,与史官国子祭酒令狐德棻编辑《武德贞观二朝史》。还有些人置身事外,不肯参加合作。武后最恨的就是思想独立,最不能容忍的是别人和她的意见不同。韩瑗和来济都是元老重臣,耿介刚正,忠言直谏,不懂谄媚逢迎,不知道遇事立即与武后意见一致。高宗这 个丈夫,天生的优柔寡断,毫无魄力,不但对武后没有帮助,简直是武后的累赘,正当春秋鼎盛之年,虽然看来还不像一个已经朽废的破船,但是已经各处松散吱嘎乱响了。武后喜爱秩序规律,而她看来,朝廷上却是杂乱无章的一团。 现在到了武后巩固自己的力量,建立一个由自己控制的政权的时候了。曾记得武后讲那个悍马的故事,还有铁鞭子、铁锤子和利剑吧?现在她要用那根铁鞭子,要把全朝廷鞭打成个新样子。像马戏团里一样,她先要摆出个架子,把鞭子劈啪打几下儿。 侍中韩瑗是将挨这第一鞭子的,这因为武后的真正用意是要消灭太尉长孙无忌。但是无忌是皇帝的肱股,最有威望的人,不容拉拢为己用。武后并不插手就去对付无忌,这是她政治手腕高妙的明证。因为无忌是众望所归的重臣,必须先把别人消灭,让无忌孤立起来。 韩瑗给了武后第一个机会。他竟敢奏请高宗赦免褚遂良的罪。因为褚遂良遭受贬谪,韩瑗的良心上始终不安。等待了一年之后,他以为作为一个朋友,作为朝廷的侍中,当朝廷对贤能之士处置有失公正之处,他应当奏请矫正,申雪冤屈。太宗时代的政风,有些仍然存在,贤良之臣对于国事,对于朝政,乐于固执己见。如有必要,即使冒犯君主,失去官位,亦在所不惜。 一天,韩瑗细心缮成一本,上朝奏称:“朝廷贬谪贤良之臣,向为政风败坏之征。遂良殚毕生之力以事先王,廉洁自矢,光风霁月。先帝引为知己,视同兄弟。遂良不言则已,言必公忠体国,荩言谠论,先帝受益亦多,是以临终选择,以受遗诏。此事陛下尽知,固不待臣之哓哓也。臣承恩充侍中,夙夜警惧,深恐小有不慎,贻大患于来日。今正义不行,贤臣远谪,臣纵欲默默,岂可得乎?”他接着又从历史上引证实例。他说国家之衰亡,政治之腐败,皆因为疏远贤直忠谏之臣。古代贤主明君莫不奖励伟论,渴望忠言。因此深望高宗皇帝效法先王。他结论称:“遂良虽有忤君之罪,然已受有一年之苦。陛下其怜而赦之乎?” 韩瑗也许不知道武后正坐在帘后,也许根本并不在乎。他奏完之后,皇帝说: “你说的话我很敬佩。只是我以为你把事情看得太严重。我知道遂良为人正直,不过对我过于无礼。他对我如此大不敬,我贬谪他难道错了吗?” 韩瑗斩钉截铁地回奏说:“臣意不以为然。一国之兴,在于选用忠良之臣,在使忠良之臣能在其位。问题是究竟陛下需用奴才,还是需用人才。所谓一蝇之微也会使白布玷污。如今臣深惧小人之势长,君子之道消矣。”韩瑗一时失口,竟引用不得体古语,“《诗经》上说:‘赫赫宗周,褒姒灭之。’臣不愿见唐室之衰亡也。” 引用周朝亡国的褒姒,这个典故太不妥当了,话说得太不机敏,不够圆滑。这似乎是公开侮辱武后。朝议之时,武后不声不响,不过她的缄默倒更为凶险。韩瑗的命运算是注定了。 高宗怒吼说:“你下去吧!” 韩瑗十分沮丧,回家之后,修本辞官,但是皇帝不准。他这次求高宗赦免褚遂良,反倒使褚遂良立即被贬往更远的地方——广西桂林。虽然唐室组织机构依然如故,看来唐室的灭亡,已经开始了。 次年,韩瑗、来济,被控结交燕王忠,图谋造反。因为武后定了一个庞大计划,要把反对她的人完全罗织在内。她记得前太子燕王忠,在十三岁时被废,孤苦伶仃,无人照顾,生母出身卑微,义母王皇后又死去,情形极为特殊。心想利用燕王忠,诬他僭图王位,以他为中心人物,设计一个阴谋,把韩瑗、来济,一切与自己相左的人,一网打尽。只要与自己意见不合,只要妨碍自己野心的,都归入燕王忠一党,都算是叛国奸贼。于是,此后几年,在朝廷的政治上,都以这个孩子为中心,将忠良之臣,罗织株连。可怜燕王忠还不满二十岁,惨遭迫害,恐怖万分,只觉得一条性命,朝不保夕。 韩瑗流配琼崖,在广东海南岛,夷民之地,蛮烟瘴雨之乡;来济则流配百越。 此种流放,皆由皇帝随意决定,无需许敬宗特别提供罪名。罪名也许确实可靠,也许子虚乌有,如果确实可靠,燕王忠自然无法逃命,韩、来二人也势必斩首处死。罪证确凿与否,并不关重要。有证据也罢,无证据也罢,许敬宗知道武后全力支持他。韩瑗流配之后,许敬宗就升任了侍中之职。 不幸,这还不算呢。许敬宗接着煞费苦心,诬构案情,最后坚称这个阴谋造反的领导人物是褚遂良,在广西桂林发动的,并且说这就是韩瑗位居侍中之时,为什么要将褚遂良送到桂林的理由。后来褚遂良更遭远谪,远离了皇权的文教之邦,到了爱州(即今越南河内)。遂良修了一个表,简短而动人,追叙当年高宗在太宗灵前即位之时,痛哭失声,伏在遂良肩上。遂良自恨有忤圣意,请求高宗赦免他的罪,准他安度晚年。表奏上去,如石沉大海,毫无消息。 一年之后,遂良病故,葬在爱州。两子也贬在爱州,也先后病故。王皇后的舅父柳奭也在远谪后丧身异乡。这都是反对武氏册立为皇后的结果。这也正好表示出武氏一贯的手腕,反对她的不得善终。褚遂良,刚毅忠贞之士,功在国家,竟落了个如此凄惨的下场。 还剩一个对手(1) 韩瑗、褚遂良、来济,都在武后的钢鞭之下粉碎了,只剩下长孙无忌孤零零的一个人。无忌也感觉出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于是继续致力编《武德贞观二朝史》。全书共八卷,杀青之后,皇帝赐绸两千匹。 现在刀刃儿向长孙无忌落了下来,这位太宗皇帝的肱股之臣,大唐帝国的开国元老。当然,除去无忌之外,武后还要把几个人消灭的消灭,罢斥的罢斥,例如将军于志宁,也是太 宗皇帝的旧臣,始终不向武后附和。武后谋害忠臣,总以那个莫须有的燕王谋反为借口。许敬宗继续不断在他那虚无缥缈的想象中捏造那个谋反案。在次年春天,高宗永徽四年,许敬宗呕尽心血找出了一个长孙无忌参与燕王谋反案的证人。原因是,无忌有一个友人魏季方,因被控贪污被捕。许敬宗现在官居中书令,兼大理寺卿,而大理寺内官员全系敬宗党羽。审案时,判官说,如果魏季方咬定无忌同谋犯罪,魏的罪就可以从轻发落。魏也许受了贿赂,不过出卖好人,他却不干。用刑之后,魏仍然拒不招认,并且企图自寻短见。已经在身上自刺数处,即将死去,许敬宗一看无法从他身上获取证据,眼看他横竖已经没命,于是向高宗奏称,魏季方已经招认,叛党的魁首不是褚遂良,而是太尉长孙无忌。 高宗大惊,命许敬宗的心腹侍中辛茂再行侦察。虽然魏季方那个垂死之人已经不能说话,侦察的结果完全一样,证明无忌犯罪,完全属实。 高宗说:“辛茂愚蠢无用,所奏不可听信。舅父绝不会做此等事,他又何必呢?” 许敬宗回答得很快。他说,皇帝也看得出来,无忌数年来一向置身事外,凡事退后,实属心存不满。以前他曾经倡言立燕王为太子。燕王被废后,他颇不自安。并且他一向与武后为敌,如今心中恐惧权位将失,所以潜谋造反,拥立燕王,以便自己大权得保。 高宗心里难过,贬斥无忌就如同自断左右手。他犹豫不决,不肯下诏逮捕。自己叹息说:“我家不幸,亲戚当中竟会出这种事!” 可是许敬宗不断催促高宗立即逮捕长孙无忌。他提醒皇帝说,无忌与先朝谋取天下,众人服其智,做宰将三十年,百姓服其威,可谓威能服物,智能动众。如今阴谋败露,恐怕被迫之下,朝夕起事。事情急迫,不可延缓。再者,皇帝当以国法为重,亲戚之情为轻才是。 高宗说:“让我再仔细想想。”但他连亲自召见无忌的勇气也失掉了。当夜,有武后在旁,他下诏逮捕那位唐朝开国元老齐国公太尉长孙无忌,流配黔州。并且下令保留无忌的官爵,在往黔州去的路上,地方官仍当以接待朝廷一品大员之礼相待。 一个大臣一旦失宠,流谪在外,也就不难收拾了。次年,许敬宗从大理寺派大理正袁公瑜往黔州去。袁公瑜就是以前为反对废王皇后,在无忌府邸会议后,立即向武后之母杨夫人告密那个人。袁公瑜奉命要向无忌取得株连别人的供词。当然无忌严词拒绝了。 袁公瑜向无忌说:“你为什么不自缢身死呢?你死之后,我总会想办法在你的供词上替你签名的。” 事情已然无可避免,情势也已经山穷水尽,太宗皇帝的内兄齐国公太尉长孙无忌,就接受了袁公瑜的意见,自缢身死了。关于大理正袁公瑜所奏呈的无忌供词一事,据说袁公瑜在从京城启程以前,就把无忌的供词全部预先写好了。 袁公瑜这次出京,也受命去找韩瑗,打算用收拾无忌的办法一样对付他。幸而韩瑗已死。袁公瑜令人打开韩瑗的棺材,验明正身无误才回京。韩瑗和无忌两家都流配岭南,成为奴隶。 燕王忠这时才十八岁,被罗织莫须有的冤狱,自己一无所知。被废为庶人之后,也被流配在无忌遭害的黔州。亲眼看见几年以内发生的一桩桩的事,连朝廷重臣长孙无忌都难幸免,于是自己恐惧遭害,惴惴不安,常改穿女服,夜间睡觉则时换床榻,借以躲避刺客的暗杀。他的恐惧越来越厉害,常有恐怖的噩梦,从床上惊起。远在异乡,孤苦伶仃,无人问寒问暖,更兼惊恐惶悚,昼夜不安,于是日形憔悴。在继母武后眼里,他这条命显然还不无用处。因为他一旦死去,谁还能被诬控为一名图谋王位的王子呢? 在武氏执政五年之内,太尉长孙无忌、褚遂良、韩瑗都死了。来济初贬为台州刺史,后突厥入寇,来济领兵拒敌,愤怒失望之余,冲入贼阵而死。燕王忠的冤狱完全是许敬宗的伪构,而太宗皇帝当年开国的元老大臣都死在此冤狱之下,老将于志宁也在内,李唯唯诺诺得以幸全。朝廷上把忠直刚正之士都已肃清。在位的都心怀畏惧,知道非在武后面前奴颜婢膝,不足以苟活。武后的亲信小人许敬宗、李义府都飞黄腾达起来,对武后一味胁肩谄笑,毕恭毕敬。武后已经把大唐的天下牢牢地控制住。 过一夫一妻生活的皇帝(1) 高宗现在已经无能为力,羽翼都剪除了。武后并不是把大权抢去的,大权是从高宗手里轻轻滑落的。在朝议的时候,高宗遇事不能决断,甚至于弄得茫然摸不着边际,这时武后对当行当断之事表示明确的意见,这算是她的过错吗?她渐渐参加朝政,与群臣议事,意见表达得条理清楚,结论下得坚定不移。在这方面,她的确于事裨益不小。在这种情形下,高宗知道群臣和她的意见日形接近,日趋一致,对她的指示都遵命办理。现在再也没有个像韩瑗、来济遇事劝阻的人,再没有像那样坚持己见的人。朝政自然进行得很顺利,不过是过于顺 利了。朝廷上很“联合一致”,没有提出异议的声音,无须制伏不肯妥协的人,没有一个人向武后陛下说声“不”。许敬宗、李义府、袁公瑜,还有另外一些人,共同结成死党,通力合作。这群狐朋狗党完全是贪污腐败,唯利是图,抢人田产,夺人妻子,只是不直接犯上作乱而已。而李义府的巧取豪夺,尤为远近闻名。他母亲死后,出丧时送殡的行列竟达数里之长。这样又有什么关系呢?皇后愿意看见向她唯命是听的人有权有势,富贵荣华。但是这种权势荣华都是由皇后随时予夺的。 高宗皇帝三十二岁时,越发衰弱多病,朝廷情形也越发不可收拾。从高宗永徽五年,他就时患头晕,并有关节炎,不断地头疼、背疼。两年之后,又两臂麻木,时病时愈。常常不能在朝廷上接见群臣,即使坐朝,精神也不能专注。皇帝的精力日亏,皇后之势日壮。于是皇帝皇后之间的私人秘事,竟成了人们闲谈的话题。 在家庭里,高宗抑郁寡欢,日子过得非常寂寞。有的人是生而贤德;有的人是被迫之下,勉强过着贤德的生活。高宗虽有四妃、九昭仪、九婕妤、四美人、五才人、八十一御妻,在武氏那样阴狠嫉妒之下,有这些女人又有什么用处?只要是记得以前王皇后和萧淑妃的命运的,谁肯冒生命之险与皇帝同榻呢?这就是为什么武氏一得权之后,高宗的孩子都是武氏所生的原因。这种情形的确是异乎常情。太宗皇帝有十四个皇子,由十个母亲所生,另外有二十一个公主。太宗之父高祖有二十二个皇子、十九个公主。 高宗的婚姻生活,仿佛是被武后洗涤得干干净净,而且高宗的生活,纯属规规矩矩的一夫一妻制,就如同他不是皇帝。武后认为女人太多,会损害皇帝的健康。这种制度必须改革,于是就改革了。皇妃、昭仪、婕妤、才人、美人,都取消了。但是帝王之尊,后宫之内必须有不少的妇女;帝王的生活不能像一个和尚,不能像一个穷庄稼汉,否则要被王公笑话。不过数目上不妨减少,职务也另予规定,成为辅佐圣德的女官。为了提高道德,武氏创立了一个新制度,嫔妃的数目当然是削减,将皇妃改为二人,名叫“襄德”,官居一品;二品者四人,名叫“劝义”。官名堂皇而雅正,而这几个女官,都要劝导皇帝,要使皇帝居德由义,不要越出名教一步,这是当然的事。其他各宫女也各有所司。卧房婢女的任务,是照顾衣橱、登记礼品、传达命令、跑零碎差使。这样一来,宫廷之中,仁义道德之风为之一振。而高宗在皇族弟兄眼中,乃成了可怜虫。 不过,又有一个例外的情形。武后有姊妹各一人,妹妹已经亡故。姐姐嫁贺兰越石,丈夫已死,而今居孀在家,在武氏为后时,已受封为韩国夫人。因为妹为皇后,得以自由出入宫禁,不受宫廷规则限制。与皇帝皇后同桌进餐,在宫中亦有居室。如此天长日久,皇帝不觉对她钟情。于是,人们窃窃私语。据说贤王就是韩国夫人所生,并非武后亲子,此事容后交代。 在皇宫之中,往往有皇帝宠爱的女人吃东西后,突然倒地暴卒的事。韩国夫人一天中了毒,倒地抽搐而死。这也许是巧合,可是后来有些与高宗亲近的女人也死得一样。在御膳房里,不会有什么阴谋,因为皇家设有专门官员在厨房监视烹调,特为提防意外的。高宗又闷又气,可又不敢追问,因为亲眼看见武后,这位中毒而死的韩国夫人的妹妹,从容自若,无动于衷,只好认为韩国夫人自己吃了什么东西,无须派人调查了。 韩国夫人的中毒暴毙,在高宗和武后的夫妇关系上引起了一个突然的变化。高宗现在非常孤独,无人可与畅谈,倾吐一下心里的郁闷,他觉得四周围的墙垣越逼越紧,在大庭广众之下,固然要仰承皇后的鼻息,俨如臣属;即便在家庭生活方面也毫无自由,一举一动也受人严密监视,受人限制约束,什么女人也不能接近。他心里恨谋害自己情人的那个女人,竟然谋害自己的亲姐姐。他心里很不安,很难过,因为与韩国夫人的私通,竟使韩国夫人遭受谋害而死。他觉得羞愧,觉得胆怯,觉得怕武后,在武后面前的时候,他似乎总要动辄失宜 ,遭受武后指正。 为要纪念韩国夫人,高宗将韩国夫人的妙龄美貌的女儿封为魏国夫人。他的脾气变得很坏,动不动就发怒,心里没有片刻的宁静。那位十几岁的小姐魏国夫人,是他惟一无二的安慰。他为什么不能当个大权独握堂堂正正的天子呢?为什么不能为所欲为呢? 一个精明强干的妻子,事事都是她自己做的才算对,什么事情都是蛮有把握的,并不是丈夫的福气。在她跟前,不能松懈一点儿,不能有一霎时的放荡,不能有一霎时的随便。高宗对武后有点儿厌烦了,于是他策划了一次革命,最后一次革命。发生的经过是这样。 若说蓬莱宫的兴建是为了高宗的健康,也有一些理由,因为他不断头晕,骨头疼痛,筋肉麻木。不过,旧宫里老是有横死女人的阴魂出现,武后要换个地方躲避邪魔作祟,才另盖这所新宫,这么说也颇有道理。新宫并不只是一所新房子,里面有全套成格局的大厅,有坐朝的大殿,有专用住宅,有花园,靠东边有为太子特建的宫院,有书房,有侍中和中书令的公堂等等。是由京都附近十五省征来的十万民工建筑的。文武百官奉令捐献一月的俸饷,补足建筑的经费。新宫的一切都是崭新的,比由隋朝接收来的旧宫富丽堂皇得多。 武后时时在活动,没有片刻稍停,真是把高宗折磨得厉害。她喜欢新的宫殿,新奇的官衔,一切新奇的事情。在高宗龙朔二年二月四日,武后把文武百官的官衔再议之后,多有更改,其实并无明显之理由。过了八年,又改回旧名。这样,至少她自己觉得是在有所作为,并非因袭历代帝王的成规。因为深信自己的命运,她欢迎一切上天的征兆,真的也罢,假的也罢。她已经把高宗的年号更改了两次。有一次外省一个农人,在洪水泛滥的时候,看见了一条鳄鱼,在浑浊的水里,那条鳄鱼看来像一条龙,的确像一条龙。也许是一条龙。武后相信那一定是一条龙,那是帝王的祥瑞之兆。于是她把高宗的年号改为龙朔。新宫中的朝议大厅含元殿落成的时候,她又把高宗的年号改了一次。据说孔圣人降生之时,曾有灵兽麒鳞出现。这次是有人看见了御膳房抛弃的一个鹿趾,奏称大概是麟趾。武后相信那一定是麟趾,于是把高宗的龙朔年号又改成麟德。 把皇帝的年号一改再改,令人计算年代非常不便。可是这种情形竟然愈演愈甚。因为一则武后相信文字的魔力——她一再更改王公的名字,以后再提。二则她喜爱发号施令,一时心血来潮,便颁布旨意。比如说,早饭之后,她说:“我想到了一个新名字!就叫它吧!”就轻而易举地改了。往以后看,就知道她改变历法,把十一月改成正月。她所要做的只是说一声:“一年由十一月开始吧。”后来又说:“一年还是由正月开始吧!”有时在一年中间,她把皇帝的年号改变两次,所以那一年就有三个年号。比如说,武后甲申年就是。她一生所更改的皇帝年号,累积有三十三个之多,真是女人反复无常轻举妄动的奇闻。别的帝王的年号,通常只有一个。 现在新宫里又闹了奇事。新宫之兴建,是好让武后离开旧宫,因为旧宫闹鬼。但是旧宫的冤魂似乎随着武后来到了新官。这也颇合乎情理,因为新宫原与旧宫接连着。新旧两宫之间,人走起来也不过十五分钟,何况是鬼呢。武后找了一个道士郭行真,画符念咒,燃烧纸符。这种令人怀疑的举动数夜相连。这些夜间的活动武后是何所取意,谁也无法知道。一夜一夜的,只有武后和郭道士在一起。据说,除去武后,任谁也不能走近,否则冤鬼便不肯离去。非得断绝人迹万籁无声才行。 武后连夜和道士秘居室内,由太监王伏胜奏明高宗。高宗一听大怒。与道士秘密相会姑且不提,求男觋和术士作法就是大罪,王皇后就是那么犯罪死的。 高宗的心里出现了一个念头,自己也惊惶不定。自从韩国夫人死后,他和武后的夫妇之情就流于勉强,徒然存个形式。他怀疑武后谋杀了他的情人,武后自己的亲姐姐,不过话放在心里,没有说出来。自己忧郁,凄凉,性情暴躁起来。结婚了五六年,高宗已经看出来武 后心肠硬,狡诈刁滑,野心勃勃,狠毒残忍,而且妄自尊大。当年对高宗逢迎阿谀,曲意奉承,现在对高宗竟傲慢不恭,时露愠色,往往教训纠正,像对小孩子说话一样。至于房帏之私,高宗对武后已经很冷淡,正如武后对高宗一样。高宗多么喜爱自由,多么好色!可是,说实话,他是怕武后。若把武后绳之以法,像对付王皇后一样,而且是控以同样的罪名,他不就可以自由了吗?这是个什么想法呀!以前从来没想到过——要脱离武后裙带的束缚。束缚他的桎梏一旦弄开,他该多么欢喜雀跃呀!他所需要的只是勇气而已。 高宗把心事告诉了中书侍郎上官仪,他很信任的一个大臣。上官仪是个诗人,他曾创了上官体,极为时人爱好模仿。这位诗人与高宗的意思不谋而合,他提醒高宗身为天子,并力劝高宗将武后废掉。高宗只要签发一道圣旨,看吧,哪里还有什么武后! 高宗吩咐上官仪说:“好吧,你起草诏书吧,可千万保守机密。” 不过,这件事情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不像以前他囚王皇后那么简单了。那天晚上,高宗坐在书案前,那道圣旨放在书案上。其实高宗只是欺骗自己,他应当知道他一举一动都有人禀报给武后,虽然武后发表过提倡妇女道德的书,劝妇女对丈夫要恭顺,要服从。那是另一件事。 突然间,武后走进来,两只眼里怒火如焚,怀疑的眼光向高宗瞪着。高宗的脸色变得苍白,好像见了鬼。 “这件事情是真是假?”武后这么问。 “什么是真是假呀?” “不用假装不知道。王伏胜控告我寻求巫术……先别插嘴……圣旨放在哪儿了?” 武后的眼睛看见书案上那张黄纸。高宗坐在椅子上惊慌不知所措。 高宗说:“不是,不是。只是个草稿。都是上官仪的主意。他想的主意。” 武后怒吼一声:“给我!” 高宗赶紧递过去,这种习惯之养成,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武后立即把那张纸撕碎。 武后坐下说:“我得跟你好好儿谈一谈。我早就想跟你说,那么今天正好说个明白。你一直不去找我跟我说,反而听信一个太监的话,真是蠢笨得厉害。我只是要把新宫的邪魔驱逐出去,没有别的……我做你的妻子,有什么有亏妇道的地方吗?” 高宗不言语,实在不能说她不对。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现在也是个好机会,正好说一说。新近我看见你很郁闷,很爱发脾气。我以为这都是因为你身体不好,所以我没说什么。我一向很忙,你也知道,忙新宫殿,还有千千万万的事要费心。我夜里醒着——想将来,拟订计划,决定文武百官的任用升降,决定朝廷大事,不都是帮助你吗?若有人要夺取我的地位,就让她来。我巴不得把辅佐你成个圣德之君的这副重担子放下呢……” 高宗觉得心烦意乱,身子颤抖,头发晕。现在不愿谈论什么朝政国事。忧郁、沉默,像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武后接着说:“不过,我也知道,当然背后还有别的原因。有些事情我虽然做了,其实我并不愿意做,像长孙无忌和褚遂良的案子就是。你这个人心肠太软。他俩的事情若不是我一意坚持,谁敢说今天闹到什么地步!总算万幸,乱党破获的还早。我当时若不坚持严办,你今天还能稳坐江山吗?要紧的是,一个天子,应当知道自己是个天子,所作所为要像个天子。我在这里辅佐你。我为什么要盖一所新宫呢?还不是为的你?我对自己,一向不辞劳苦,不求安逸。我只是要帮助你,让你成个名主贤君,英武有为,你还需要勇气,需要自信。你看咱们大唐帝国!突厥、吐蕃,连昆仑山外的夷狄都向咱们求和。看情形高丽不久也可以平定的。我知道我能够做得到。一些远大的计划我都给你订好了。咱们必须兴建新的宫殿,立碑刻石记功,封贵族,赏功臣,功勋彪炳,远胜过前代各朝的帝王。做个雄才大略的皇帝吧!我俩携手并进,一定成功无疑。你看你,听信一个太监的话,做这些无聊的事情,简直跟个孩子一样!” 武后这一大顿教训,弄得高宗头晕眼花,心烦意乱,急想摆脱帝王的重任,懒得决断国家的大计,身心痛苦,急需休息。最后,他愁眉苦脸地说: “我相信,没有我,你一个人也能治理天下的。” “我相信我能够。不过我只是要帮助你。你看你病的这个样子。现在早点儿去睡吧,好 好儿睡一睡。别胡思乱想了。” 高宗无可奈何,回头望了望,重获自由的心烟消云散了,像瘸子倚靠一根拐杖一样,有这么个强有力的靠背倒也不错。 武后凭着她手段敏捷,把一场大祸消灭于无形。设若她是一个平庸的女人,设若高宗是另一个男人,那情形可就大不同了。不过,这次高宗竟萌发废却她的念头,倒真使她吃惊。简直从来连做梦也没梦到过。武则天怎么会梦到受人消灭!她回到屋里,越想越气。真是受了侮辱,竟有人想要消灭她!这种事情,以后再不能有! 她自知大权在手,利刃在握。得给群臣一个教训,一劳永逸才行。杀一个大臣容易得很,下一道圣旨就行。她把许敬宗召进宫去,许敬宗想就妙计,说燕王忠身为太子之时,那个太监和上官仪曾经亲侍燕王忠。那么显然是燕王忠的乱党!于是指以附逆的罪名,把上官仪和太监王伏胜斩首于市,上官仪的家人充做奴隶。后来上官仪的孙女上官婉儿进宫为婢女。再往后中宗在位时,上官婉儿扰乱朝廷,此是后话,本书结束时再表。 燕王忠谋反的冤狱用得过于广泛,且已过于陈旧无味。武后觉得这个办法已经失去效用。后来燕王忠这个无知的童子,本来就昼夜恐怖,生怕被刺客暗算,终于被控求巫问卜,求人解梦。其实所控倒与事实相符。这个可怜虫朝夕祈求平安,终于得到了平安。身为王子,不能当众处死,奉旨以三尺白绫,自缢而亡。死时才二十二岁。生身之父虽为一国之主,当然也无法相救。 又是一桩疑案(1) 从泰山祭祀还都之后,高宗的新宠魏国夫人突然中毒而死,症状如当年她母亲韩国夫人死时一样。这又是一个悬而不决的疑案。韩国夫人的堂兄惟良与怀运被控谋杀,我不必为他们辩护。他俩是武家族人。后人准会知道这两个青年人被控谋杀魏国夫人,被判死刑,其实二人是清白无辜的。魏国夫人是我的姑母,也许就是先父的亲妹妹,我曾经费了不少事,搜集资料,调查韩国夫人和魏国夫人母女被毒杀的真情。母女二人死时症状相同,若说是偶合,未免也太巧。她俩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高宗都愿和她们在一起。 情形是这样。当年武后初得大权之后,把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元庆元爽借故贬谪在外,二人终于死于异乡。这样,武后的母亲杨氏算报了两个后子傲慢无礼之仇。大概就在这时候,武后的堂兄弟惟良和怀运也被谪往外县,降职为县令,一个是被贬谪到山东,这样足以表示武后对自己的族人,也是大公无私的。这次封山大典,他俩也去参加,事毕随着魏国夫人同返京都。魏国夫人倚恃皇帝的宠爱,也许对姨母武后唐突无礼过。武后心中怀恨,表面故意做出很喜爱她的样子。并且,魏国夫人和武后的堂兄弟在一起不断畅谈当年的事情。魏国夫人对母亲之死,对元庆元爽的命运,知道得太多了。武后发现了这种情形。年轻貌美的魏国夫人知道的太多,武后的两个堂兄弟也知道了。只有这个是魏国夫人遭害的原因,这两位堂兄弟决没有谋害自己甥女的动机。 一天,惟良怀运进宫赴宴。因为武后示意,二人就由外面带去了一些珍肴美味,高宗那一餐也是要去的。大家正等着尝点儿新鲜口味,一个婢女递给魏国夫人先尝了一点儿,就突然感觉剧痛,脸变得煞白,五内犹如火烧。于是不得不离开餐厅,回到床上躺下。一席欢宴于是作罢,自然也没有别人中毒。 高宗来了,一听出了事,吓得不得了。他看见魏国夫人痛得抽搐不已。显然是精神体力一会儿不如一会儿,他也顾不得掩饰自己疼爱的关切,他掩饰不了自己的难过。不由得想起来她母亲韩国夫人死的情形,厨房里虽然监督极严,母女死的情形竟完全相似。 那天夜里,绮年玉貌的魏国夫人过去了。那么美貌的女郎,那么年轻就死了!高宗的心真是伤碎了。那么大胆妄为,那么毒狠嫉妒,那么不体谅他!魏国夫人是他惟一的安慰,惟一的欢乐。上泰山祭天祭地祭祖先,用以使自己的心灵圣洁仁爱,而武后的狠恶的心肝,却和虎狼的心肝一样,完全没有受一丝一毫的感动。武后已经不年轻了,正是女人生理变化的年纪。虽然这并无害于她的精力,可是寂寞凄凉染患风湿骨节酸疼的高宗皇帝,势必与这种如狼似虎的妇人同床。如此前途,确是惨淡阴森。 当时惟良怀运兄弟二人也吓坏了。武后泪流满面,一边哭一面喊:“可怜的甥女呀!你妈是我的亲姐姐,她留下的这一点儿骨肉我也保不住呀……”她又大怒喊说,“这些个凶手哇……他们原是打算谋害陛下的,我知道,她赶巧先吃了。我这可怜的甥女呀!” 事情表面似乎很有道理。 可是如果仔细调查一下,自外面带来美味食品与端到桌子上中间的时间有多久,再仔细调查一下中间经手的是谁?未尝不能发现一些线索。可是这个案子乍一看来,谁是凶手似乎非常明白,并且武后就是证人。比较不易解释的倒是为什么别人不中毒,武后和武氏兄弟二人也没有中毒。可以这样说,那美味食品里只有一块含有致命的毒药,重点并不是谁把那一整包食物拿进宫去的,而是谁把那块有毒的食物送给魏国夫人。武氏兄弟二人怎么会知道一定把那块有毒的递给魏国夫人吃呢?不过,我们现在只是要确定罪责属谁而已——这种企图当然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当时武氏兄弟二人立即处了死刑。也许有人会提出一个疑问:为什么以后武氏极力保护,极力提升她的侄儿们呢?其实武后如果要毒杀她的亲儿子,她也毫不迟疑。她就厌恶别人对她不服从,不管是姓李的,或是姓武的,她厌恶的就要消灭。毫无疑问,武后就是谋害她甥女的凶手。 这三个武后不喜爱的人,这三个对武后的阴险毒辣会多嘴多舌的人,在武后的妙计之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处置了。 我特别来提这件案子,就是为让读者更容易了解以后发生的事情,并且因为皇族中无数人被谋杀,谋杀的方法渐渐形成定型。第一,凡是对武后有妨碍的都要害死。第二,近亲中的女人暗中在宫里对付:或用毒药害死,如韩国夫人和魏国夫人母女;或用苦刑,如王皇后 和萧淑妃;用饥饿,如泽王上金之妻;或死得毫无伤痕,如王子旦的前两个妻子,案情在二十一章及三十八章中再表。第三,王爷与大官贵臣皆诬以叛国之罪,定罪的方法也并不甚温和,用受贿的法官审问,用酷刑榨取供词,总算依法治罪,或渐行加重,或分期放逐,如褚遂良和燕王忠;或公然处死,如诗人上官仪。再以后整肃异己的方法,都不外以上各种。依照武后心里所谓合法的意义说,她杀人无不于法有据。第四,武后颇能坚忍。有很多人的寿数在她心里早已决定,但经初步流放之后,她再一个一个收拾,为时竟历数年之久。武后在这方面有极高明的方法,能够选定时机,分治那些牺牲的人物。在她头脑的背后,一定有一个地方放着一个谋杀表,经过仔细的安排,被杀的人有固定的顺序和彼此相互的关系,一个人的处死必然牵涉到另一个人的获罪。 武后,是我所知道最冷静的一个人。由她对长孙无忌的耐性,和叫魏国夫人是她的小心肝,就足可以证明。这是她最可怕的一方面,也说明了她成功的原因。她就如同一个杰出的剑客,决不肯虚耗自己的精力。而是要闪躲,细心战斗,没有机会,决不使出毒手。她会一等数年。然后用一个运用灵活的细作网,那是一个无远弗屈的细作网,到文明的人类所知的大地的边缘,大地的角落,搜索出她的牺牲品,在那个人的睡梦之中,用一把利斧把他的头劈个粉碎(见三十三章,三十四章)审判与整肃。而她在家里,在京都的中心,大权独揽,安享荣华富贵,把谋杀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一个细作首领一经用完,就把他处死,再用另一个人。并不是犯罪的人都处死,而是“处死的人都犯罪”。这样,就把谋杀变得合理合法了。总而言之,武后是细作制度的创始人,是用神经疲劳方法逼取供词的鼻祖。关于此种情形,以后再表(见第二十九章)。先父章怀太子贤也是为阴谋所陷,被迫自杀的。因为案情与韩国夫人有关,在本书以后再敬述经过。 帝王之才(1) 武后现在正编另一部书:《列女传》。武后志向远大。她在被迫之下做的那些区区不足道的谋杀,算不了什么,她志不在此。她真正关怀的,惟一觉得有兴味的是大唐帝国。她的生性是统治,是征服,是扫平敌人,是攫夺大权,是在向一个朝臣只要以目示意,就让一个人刀起头落——这才是她觉得兴致勃勃的事。 公平而论,武后的确是最精明强干的政客,胜过那些学识渊博的儒臣,胜过历代雄心大 志的皇后。她的后半生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暴虐的君王,是个淫荡的女人。我常听见武后拿她自己和汉朝的吕后相比,吕后的情人没有别的长处,只是其势雄伟,房中术见长而已。武后与那个疯和尚的偷情,也可与吕后的与人私通先后媲美。不过汉朝的吕后是个一字不识的村妇,聪明智慧与丈夫刘邦不相上下,是一个精力强盛的妇人,因为地位显贵,才弄得丑事流传。她并不具生而犯罪的天性,也不是生而有谋杀之癖。而武后则根本就有那种原始的掠夺本性,再加以残忍聪慧,这却是吕后所无。而且武后虽非学者,究竟曾读圣贤之书。她像一般政客一样,对自己一知半解的历史文化,也略有敬意。她可以随时引经据典,藻饰自己的言谈。以读书之头脑,而役于原始掠夺之本性,自然比起愚蠢村妇之阴险狡诈,更为危险。 武后的期望堂皇而远大。此外,只有与雄健的男人或俊美的少年调情放荡才是她的消遣,她借此寻求轻松愉快。她要行远大之举,成非常之功,为空前之事,但是都达到疯狂的程度,此种情形容后再表。总之,她醉心于权力,醉心于统治,以杀人为快,以施恩为荣。关于她后半生的统治,究竟为功为过,人们将争辩不已,人意见之所以不同,大半系于观点之歧异。当时贪污横行,司法败坏,官制摧毁无余,当时学者王公之子竟不入太学读书,向官方检举邻人和朋友,便是升官发财的捷径。您下载的文件来自t糯米社区 由会员(你的网名)为你制作【糯米社区-TXT论坛】-立志要做最新最全的txt文本格式电子书下载论坛! 武后的政治把戏,争夺权力的把戏,的确玩得很高妙。万事万物似乎都协力相助,使她一帆风顺,得以威夺人主。高宗软弱多病,已如尸居余气,真是武后的福气。高宗一向就不是康强雄壮的人,如今是百病丛生,常常头痛头晕,心神不宁。不愿意见人,几乎全无自信,有时闹一阵子脾气,有时又固执刚愎。虽然有心尽力于朝政,总觉得一个安静的时候倒还舒服。在他的中年,他就觉得寂寞凄凉。他的身体本就虚弱,可是以武则天为妻,而没有中途离异,别的男人还做不到。现在高宗性情恬淡,与人无害,精神在被人辖制之下,在天天吹毛求疵的妻子折磨之下,个性已经渐渐消失。他变得虽然和蔼仁厚,不过是愚痴的仁厚罢了。 在咸亨四年,高宗病势越发不好,武后与高宗常常接连数月,住在东都洛阳。在这期间,太子弘奉旨摄理朝政。遇有重要政务,才向洛阳请示“二圣”,其实只是向武后请示,高宗皇帝是卧病在床的。 在国外呢?正与邻国交战,战事很顺利,就是因为太宗皇帝留下了纪律严明的大军,能征善战的武将。边塞伸延至高丽、内蒙古、突厥以西。离大唐辽远的国家,平定只是暂时的,反叛时起,这也是意料中的情形。东突厥联盟已告瓦解,西突厥已起而代之。在乾丰二年,英国公李在高丽大获全胜,约有三万高丽人又重迁入中国内地。在咸亨四年腊月,突厥王到长安进贡请和。次年腊月,波斯王为回教徒所迫,来长安避难。 大唐的长安有各国男女不同的服装,各种不同的鲜丽的颜色——有天竺的僧人,有日本的留学生,有波斯拜火教的教徒,摩尼教的教徒,景教基督徒,叙利亚犹太人。太宗皇帝对各国的商人教徒一向宽大,所以很多外国商人教徒都来到长安居住,各教徒得自建教堂,自由崇拜。在这些年里,高僧唐玄奘,在阿富汗和印度居留了十七年之后,已经回到长安,带回了六百五十七部佛经,现正在高宗特别赐建的长安近郊的玉华宫里,从事伟大的翻译工作。 而武后呢?她正在铺张夸耀她的权威。咸亨四年过了,她又把高宗的年号改为上元。对普通的称呼“皇后”,觉得太平淡,决定令臣下以“天后”称呼她,自然就叫高宗为“天皇”,在中国历史上只有高宗号称“天皇”,表面上是为唐高祖与唐太宗增加新头衔,自己与高宗自然也随之改变了称呼。这个新头衔就表示武后和高宗都成了半神。臣下自然都在奏折公文里用了这个新头衔。 简洁说吧,在武后初为皇后的十年,高宗是日日临朝,武后临朝只是偶然。在中间十年,从上官仪之死,就是从麟德元年到咸亨四年,高宗与武后是照例同时临朝,号称“二圣”。在后十年,从上元元年,武后是日日临朝,高宗临朝成为偶然,这是“天后”时期。 武后改高宗帝号为上元,曾大肆铺张夸耀了一番。她打算开始一个光辉灿烂的时代。她敕令百官新制朝服,令百官齐着新朝服,特别举行集会。为了表示皇恩浩荡,下诏恢复无忌的官爵,尸体自南方运回,紧邻太宗的陵寝埋葬。 新时代以冠冕堂皇的新政开始。武后的帝王之才,以及高妙的政治手腕,在以“臣妾”的名义上高宗皇帝的一个奏折里,充分地显露出来。她曾使这封奏折公布于天下。里面有十二项伟大浮夸的政治改革计划,无不合于仁政之旨,并可收笼络民心之效。和政府一切的官样文章一样,十二项都非常动听:(一)促进农桑,减轻徭役;(二)豁免西北各省田赋;(三)发扬道德以致太平;(四)杜绝浪费;(五)减轻兵役;(六)言者无罪;(七)罢黜奸佞之臣。以上七项当然都是官样文章,而(三)、(四)、(六)、(七)四项望之于武则天,更不啻与虎谋皮。下面更特别,更是独出心裁的五项:(八)自王公大臣以下,必须攻研老子道德五千言(老子姓李名耳,与唐室同姓);(九)父亲虽在,为人子者为母居丧仍应三年(如此以示男女平等);(十)退隐官员,仍保留其品衔爵禄;(十一)京师官员自八品以上当厚给其俸禄;(十二)为官年久,其仍居下位者,应予考查,着即依功绩升迁。武后奏折公布后,文武百府,人人怀德,个个感戴。至于此种改革难以实行,自然另有原因,并非倡言改革所陈未详之过。许而不与,言行不一,迂阔之人才感到不安。由武后的十二项政治改革上,可以看出她的政治天才。她演的这场政治把戏,真是处处逼真,十分像煞有介事。 武后觉得在文化方面还无所表现,于是决定或用自己名字撰修,或径用自己名字著作,内容则多少与“提倡道德以致太平”相关(上述第三项)。所以除去《列女传》之外,又写作数种。下列各书都是以她的名义著作的:《内轨要略》十卷,大概是以前文字的修正本,计十卷;《百僚新诫》五卷;《臣范》两卷;另编纂《乐书要录》十卷。她之念念不能忘怀者似乎是恢复并进而发扬世人的道德良心,并提高国人的精神理想。 可是,人们相互间的关系,尤其是家庭间的关系,是更为复杂,比“促进农桑”,比“发扬道德以致太平”,比写教训文章使人居仁由义等诏书更复杂。在改元上元四个月以后,蒋王恽被诬阴谋不轨,赐死。因武后不喜蒋王恽,就使亲信小人弹劾他。固然蒋王恽(高宗之弟)为人浮华铺张,若说是阴谋不轨,确是诬陷。高宗发觉蒋王恽遭受诬陷,另派人再审时,已经太晚了。高宗不久又遭遇到家庭骨肉的悲剧。过去家中没有毒毙的事几乎已经十年了。真是谈何容易! 还是接班人问题(1) 随后就是章怀太子贤,现在身为太子,地位真是令人羡慕。武后虽然不特别喜爱他,按理,他将来继承大统是没有问题的。他精力太强,没有做个唯唯诺诺规规矩矩的孩子。现在正是二十三岁,年轻,英俊,对事情有自己的看法。究竟谁是他的亲母亲,他心里也许已经有这种怀疑。这种伤心断肠的怀疑,几乎在他对武后的态度上显露了出来。他很清楚,韩国夫人,十之八九就是他的生身之母,是被武后谋害的。遇有不可避免的事情,武后绝不躲避。过去的一切,她认为自己做的都不错,现在也只有严密观察,宁静以待了。高宗皇帝似乎 寿命已经没有多么长。那时看来,章怀太子也许会犯大过,会遭废却,武后改立新太子。武后已经确立了一个伟大的计划,在高宗驾崩之后,她要以儿子统治为名,自己以皇太后的身份执政。放弃权力,退而闲居度日,不是她所能容忍的。在她心里,她一定是要立个幼子,她可以甘言诱骗,娇养溺爱,可以支配,可以管辖,就像对高宗一样。这事令人想起一样昆虫来,雌虫认为她们是命定该吃雄虫的。 章怀太子为人爽快活泼,既喜爱苍鹰骏马,也喜爱琴棋书画。自幼聪明过人,七岁能读《书经》,能诵《诗经》百言,又会与诸儒共注范晔的《后汉书》,这是非学问渊博精力过人的人不能做的。此书将永远流传于后世。他比起太子弘来,为人更实际,个性方面也更多。 因为鉴于太子的早死,他颇愿离武后远些,尤其要与武后的宴席离远些,免得“吃错了东西”,所以他住在长安。武后看出了这种意思,心里暗恨。这个将来的一国之主离母后越来越远了。当时高宗同家人都住在东都洛阳新宫的太子宫。章怀太子实际上是自得其乐。东宫内东苑有一个球场,有很多机会可以打猎,蹴球。他和太宗皇帝一样,也喜爱天山的骏马。 章怀太子为人温和愉快,衣冠整齐,与臣下殷勤有礼,左右儒臣不少。一立为太子,他就与儒臣文人开始前述的《后汉书注》。在高宗调露元年,高宗皇帝的病又犯了一次。他曾奉旨共摄朝政。平时如能避免,他绝不去见父母。母子的关系变得非常勉强。兄长遭遇的命运,他极力避免。 因为高宗行将不久于人世,而他正年轻有为,自己知道对声色犬马当有节制,以便留心政务。因为天资聪颖,并不觉得朝政繁杂。高宗特予褒奖,文曰: “太子监国,贤于处决,明审利害,治事勤敏沉毅,宽仁有王者风。公余之暇,深究经史之奥秘,阐发圣哲之遗芬,尤能褒贬得宜,折中至当。瞻望来兹,国家得贤明之主,百姓乐太平之治。欣慰曷似,爰赐锦缎五百段。” 武后一看此种情形,非常可怕,在等待四五年之后,眼见章怀太子的发展太成功,太圆满。名望已经牢固不拔,深入人心。章怀太子当时已经二十七岁,并不是软弱无能之辈,不是愚痴可欺之人,若用章怀之名,武后行统治之实,势必无望。武后的伟大计划大受威胁。一旦高宗驾崩,武后前途怎么样呢? 大约正在这个时候,太子贤不是武后所生的旧谣言又传播起来。武后已经给章怀太子写了几封信,信里责备他有亏人子之道,措词很严厉。章怀太子非常不安,不知闹出了什么事,也弄不清楚要有什么事情发生。这时也许章怀太子将一些武器藏在马厩里了,以防万一,好用以自卫。 武后此时颇信正谏大夫明崇俨。崇俨是一个道士,精通左道旁门,能卜吉凶,断休咎,武后常常接见他。当时医生与道士都可以自由出入武后的寝宫。崇俨已经和武后很亲密,自然知道武后爱听什么话。他向武后说,太子贤的面貌骨骼显露,眉目分明:是福薄寿短之相(照一般的相法看,他说的并不错),鼻子太尖,聪明智慧,不肯服人;而王子哲(原名显,今更名哲,改封英王)呢,倒很像太宗皇帝。王子旦的相貌最好。在那种时候说那种话,听来也启人疑窦,结果使武后与太子之间之关系更行疏远。章怀太子最恨迷信,最轻视迷信的女人。武后并不隐瞒星相家明崇俨的预言,而章怀也不掩饰他对星相家的鄙视。 区区一个星相家竟成了太子败亡的原因,却也奇怪。在高宗调露元年的冬天,明崇俨在待返长安洛阳的途中,为人所害。凶手始终没能擒获,也没有先父串谋的证据。如果说先父曾与此事有关,我也不敢说断无其事。总之,宫廷之中,最好是灭绝这种江湖术士毒恶有害的影响。 这个江湖术士对武后本人究竟有什么重要,无法弄个明白。不管他与武后的关系怎么样 吧,他被害的消息一传到武后耳朵里,武后大怒。她立刻怀疑是太子主使谋害的。于是武后又玩弄起法文条例来。先父应诏赴洛阳,他不在的时候,有人到他的府第来检查。马厩里搜出三百件武器。前面说过,也许先父在马厩里藏有武器,是为了自卫,以防意外。也可以说,先父不在时,检查府第的时候,武器是由人从离皇宫不远处一个武器库里拿出来,在先父府里栽的赃,于是先父被控阴谋造反。可是三百根枪,三百身甲,三百个盾,能造什么反呢?他与高宗皇帝离几百里地远,他谋反要谋害谁呢?要反什么人呢?再想他身为太子,登基为天子已经为期不远,这时竟要造反?想来的确荒唐。那种控告真是可笑! 不管怎么说,真凭实据是在先父府第里找到了,就和以前在王皇后的床下找出刻有高宗名字的小木头人一样。太子是有口难辩。武后暗使先父左右一个周某出面做证,诬称道士明崇俨是先父使人谋杀的。搜出的兵器运往洛阳,在皇宫前面的天津桥上烧毁了。几个大臣奉命审问,照着武后的意思定了罪。太子身犯叛国之罪,依法当诛。武后宣称,事已至此,不得不大义灭亲,国家纲纪,不可轻忽。 高宗一想到已死的儿子忠和弘,不由得战栗起来。他主张从宽办理。其实有很多从宽办理的理由。在先父监国之时,贤能之声,无人不知;而且谋反之意并不明显,再者,身为太子,何须谋反?虽在府第中查出兵器,也不是他蓄意谋反的确证;至于谋杀一个道士,更是微不足道,谁又屑于去对付一个江湖术士?总之,皇帝有特赦之权,总可以制御群臣。为一个江湖术士而竟使太子受刑,历史上的确少见。若不是武后预谋废却贤能的太子,绝不会使人搜查太子的府第,也绝不会控告太子。 结果是个暂时折中的办法。太子贤被废为庶人,监禁起来,改立英王哲为太子。武后称了心愿。我家遭此横祸之时,我才八岁。先父未被立为太子时,官为凉州大都督。我们全家一向过得豪奢富足。事情一发生,我当时恐怖得厉害。那种恐怖,只有孩子才知道。次年,先父谪往成都,我们三个孩子,因为年幼,留在宫里。父亲在成都,没法接到一封家书,独自挨着愁苦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衰弱憔悴。到了适当的时候,武后才将他害死,不是现在,因为高宗皇帝还活着。从那时起,我们孩子们就始终没得再见先父一面,直到武后死后,先父的遗骸才运回来,陪葬在乾陵。 有人说,母猫有时吃自己的小猫,这个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大概以腐肉为食的鸟和狼吃自己的小鸟小狼吧,不过我也不太清楚。 武则天正传 第三部分 中国的第一个女皇帝就这样登基(1) 以往导致高宗驾崩的诸多事件,可以表示一点,就是:武后如今是如愿以偿了。她如今是真正的大权独揽了。以皇太后临朝称制,幼子太子哲新近登基为帝,当然事事唯命是从。她活过了丈夫,长子弘早已死去,另外两个儿子上金、素节、先父贤,都远谪在外。种种事情都照她的计划一一实现了。把贤能的太子一一废却,本意就是得以利用庸懦恭顺之子称帝为名,受她任意摆弄,和以前摆弄高宗一样。她将再继续独揽大权。一般而论,任何妇女据有此等地位,也心满意足了。 以往种种事件都足以显示武后的热衷权力,轻妄浮动,残忍自私,又辅以政治手段高明,是以在二十年之内,执国政。贬谪贤良,毒杀异己,终使朝廷之臣尽成奸佞诌媚之辈。奸计既招招得逞,信心也逐日增强,贪权夺势之欲望,也越发不可控制。但若认为她现在对她的地位已经心满意足,实属大错。 在高宗驾崩的那几天,武后对太子哲继承王位,曾经显示踌躇不定,中书令裴炎竟一时不明究竟。武后当时心中盘算,究竟是让太子哲登基继承王位呢,还是采取激烈办法,或假造圣旨,或采用政变行动,立刻自己称帝即位呢?实际说来,她早已不愿再演配角坐第二把交椅,或做帝王之后,或做帝王之母。不自己手执王节,终不称心惬意。六天六夜里,她自己心中争辩不决。她当然可以毒杀太子哲,但是下一步仍要毒杀太子旦。这样做究竟是否得策,颇为犹豫。 她的聪明头脑终于决定不采取阴谋毒害办法,决定采取“合法”手段。她采取的手段“合法”,不怕人反对。她可以想主意使幼君退隐在背后,自己利用幼君之名,行统治之实。有人反对时,就犯叛国之罪,因为她临朝称制,代皇帝行使职权,于法有据。如此决定之后,她才在第七天,依照裴炎的主张,让太子哲登基,继高宗为中宗皇帝。 武后的腹稿既然拟定,朝廷上要有剧变也不足为奇了。有人已然料到,但是发生之早及手段之猛烈,则人人怵目惊心。武后在天下稀有的富贵荣华的梦想之下,在即将身为帝王开朝创业的梦想之中,她开始了别的妇女从未想得到的行动。 这场狂风暴雨来得太早,出乎每个人的意料。武后太急切,太不耐烦了。高宗驾崩后还不足两个月,她就废了中宗,贬谪出京。这是她第四次废却她的儿子。在光宅元年二月五日,她把中宗逮捕,以空洞薄弱不成理由的借口,真个把中宗从皇帝宝座上拉了下来。别的叛徒曾经逼迫皇帝退过位,而现在武后却需要劫夺自己儿子的王位。可是武后并无顾忌,毫不在乎。 太子哲已经年纪不轻,已经二十八岁。被废的借口是中书令裴炎引起的。中宗要使岳父官居侍中。裴炎反对。君臣争论起来。 中宗说:“我乃当今天子,你不要忘记。我若把天下让给他坐,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这句话本是一时愤怒脱口而出的,这就是武后废中宗的理由。年轻的皇帝还不知道自己身处险境,如同草原上吃草的小鹿,信步走近了藏有母狮子的丛莽。武后这个母狮子闪电一般,一跳而起,扑在自己亲生儿子身上,凶恶得令人魂惊魄丧。 武后已经和裴炎商议妥当,告诉了她的做法。裴炎并非齐国公长孙无忌,也许是已然认清武后的性格,知道反对武后,并无用处,自然遵命而行。武后又与禁卫军的将军规定妥当。在二月五日早晨,侍卫遍布宫廷。百官早晨照常上朝。出乎百官的意料,武后出现了,身后跟随着中宗。中宗正要迈步走上宝座,中书令裴炎突然把他拦住,随即从袍袖里掏出了一道诏书,郑重其事地把武后的这道诏书当众宣读,说把中宗废却,拘禁在皇宫里。于是中宗被废为卢陵王。侍卫过去用手把中宗拉住,带出了大殿。 当时中宗一时不知所措,叱道:“放开手!我犯了什么罪?” 武后说:“你犯什么罪吗?要把帝位传给你岳父还不够罪名吗?” 当然,中宗那话是愤怒之下说出口的。愤怒之下的话当然不能认为实有其意,也不足构成被废的理由。可是反抗又有什么用处? 做皇帝刚刚五十四天,在文武百官众目睽睽之下,中宗皇帝被拉下了宝座。群臣大惊。如此专横的做法真是前所未见。中宗暂时被幽禁在皇宫里,下月被迁往均州,不足一月又过往房州(都在今日河北省内)。中宗的岳父也被贬往南方去。 朝臣与三军士卒不由心中要问,皇太后要怎么办呢?除去燕王忠之外,武后的亲子太子弘、贤、哲都逐一被贬谪,被幽禁,一个为皇后为母亲的这样做,的确是古今稀有的事。一般人都预料,皇子旦当继承王位。 现在武后首次泄露了自己的政治企图。在二月十一日,皇子旦率领全体王公,在武成殿向武后进献皇太后尊号。出人意料的是并没有新君即位。皇子旦当时已经二十二岁。三天以后,十四日那一天,武后使她内侄武承嗣送去一道诏书,封旦为睿宗,居于东宫。睿宗再不在公众之前露面。更为奇怪的是,更无任何理由,亦无任何借口,更不设法捏造法律依据,这位睿宗“皇帝”便在东宫幽禁起来,禁止与大臣外人通信息。可算骇人听闻的奇绝办法! 睿宗旦,实际上是武后政治资本上最后的一文钱,其可贵,其幸运,就和第一位皇太子燕王忠一样,不过性质不同而已。燕王忠被诬谋反,因而罗织不少大臣,全予消灭。而睿宗旦是供武后篡窃帝位的一个合法的根据。武后另一个更远大的企图,打算推翻唐室,以武姓为本而改朝换代,时机还没到来,因为那需要另一种方法,另一种气氛,只有武后本人心里才明白。 武后现在以儿子睿宗旦的名义,独揽大权。历史称这个时代为武则天皇帝当政时期,由武后光宅元年开始。因为以后事情的演变更为纷乱,历史学家并不用睿宗年号。在武后天授元年,睿宗并未像中宗哲正式被废,就突然改为“皇嗣”,究竟算是谁的“皇嗣”,并不清楚。武后喜欢改变名字,把儿子的名字改来改去。皇子旦初生,起名叙伦;在高宗总章二年,废弃“叙”,单叫“伦”;在高宗仪凤二年,改名“旦”;武后天授元年,又叫“伦”;武后圣历元年,又恢复“旦”字。这种反复无常,改来改去,大概也给了睿宗一个犹豫不决优柔寡断的性格。 那一年的二月、三月、四月,都有热闹的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武后施展毒手,一而再,再而三,观众看得都来不及喘气。骆宾王在《讨武曌檄》里所写的“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丝毫不错,其实,高宗的陵寝那时还没有动工呢! 先父章怀太子贤还幽禁在成都。我那时才十二岁,已经三年多没见着父亲了。武后对先父的才具敬而且畏。生怕先父谋反,又怕为众人拥戴,起而推翻武后的篡夺。武后曾经深谋远虑,预为提防。谋杀先父,势在必行,方法则一仍其旧。在把中宗哲逮捕废掉的三天之后,武后派左金吾将军丘神到成都去。到了成都,那位特使第一步把先父监禁在后院屋内,然后逼迫先父自缢。 先父去世之前,曾写诗一首,至今尚在,题为《黄台瓜词》。歌词如下: 种瓜黄台下, 瓜熟子离离。 一摘使瓜好, 再摘使瓜稀。 三摘犹为可, 四摘抱蔓归。 为掩饰此次谋杀,武后令在显福门举哀。文武百官恭祭先父之灵,武后以丧子之母,亲与祭奠。此次先父自缢,据说过错都在丘神身上,于是贬丘神为垒州刺史。一般而论,丘神因“过错”而致一个皇子于死地,不会轻轻逃出法网的。但是,几乎还没有过半年,丘神又被召还都,官复原职。公众于是恍然大悟,丘神只是奉行武后旨意,并没有犯丝毫的过错。 睿宗旦得幸苟全,只得对一切不听,不看,不说。他现在被监禁在皇宫里,比被流放远处反倒更安全,先父之命运可为例证。他是逆来顺受,知道自己活着是供给母亲武后大权独揽的一个合法根据而已。武后并无须解释何以睿宗身遭幽禁,何以不在朝执政。几个大臣曾窃议此事,立遭贬谪出京,这件事武后不愿再听见有人提。 中书令裴炎看得很清楚。心里颇不以为然,但是也只是徒唤奈何。别的大臣也是如此。武后也知道皇帝不在位,百姓口里虽不说,心里也会有疑问。在垂拱三年正月,武后采取行动。她表示要归政与睿宗,但是睿宗很明白武后的话是言不由衷的。所以在一番谦谢不受之后,仍坚请武后继续执政。武后维护颜面的把戏玩得天衣无缝,对付睿宗手段可谓高妙达于极点。 男妃冯小宝(1) 武后的丈夫高宗已崩,贤能的皇子弘和先父已经逝世,中宗哲囚在房州,皇帝睿宗旦也被幽禁东宫,武后身居皇位,在淡紫色的薄纱之后,独握大权,深信前途光明,来日方长。无人怀疑她的地位,因为她曾归政于囚禁中的皇帝,皇帝恳请她继续执掌政权呀。 在七月,彗星出现于西方,光辉极为灿烂,尾巴有二十余尺长,历时三十三日才消失。半夜起床,仰视天空,在彗星华严之美下,颇起敬畏之心。天空中有如此启人畏惧的景象, 武后的确不能再有更奢的希求了。神已经说了话。于是武后又改年号为“光宅”。就在那一年两改年号,她把两个皇帝拉上了宝座,又推出了朝门。 新政权的特性上有了不少的改变,宝座上发出的是更为专横霸道的女人声音。更为反复无常,令人更为恐怖,不接受忠告,不容许反对。她发怒时,令人毛骨悚然,动辄暴躁起来。而真正更令人恐怖时,是她对你亲切友好之时。人人觉得朝不保夕。今天她是你的朋友,明天她就下道圣旨叫你人头落地。武氏现在有绝对的自由,欲与则与,欲废则废,可封官赐爵,可赐予权势使人炙手可热,可赐死,可贬谪,可消除毁灭,不管对方是何等人,完全看女王芳心中一念之转了。无论是在私人生活方面,或是在大庭广众典礼仪式方面,武后之贪权势,爱炫耀,妄自尊大,真是达于极点。武后觉得自己的胜利,是非庆祝不可,用什么方式,则尽可不拘。她觉得仿佛穷人发了财,要兴高采烈,欢饮达旦,放荡喧闹,不然,就不够排场,不够气派。她甚至觉得非建筑一栋房子,要屋顶向地地向天,要建筑一座宝塔,塔座向天尖儿向地,觉得那样庆祝才心满意足。武后现在是兴奋激昂达于顶点。 光亮的彗星既照耀于天上,人间就要改变名称以表示灿烂荣耀。于是洛阳改名为“神都”。武后是无须再假装谦虚了。她采用了新旗帜,金紫两色,浮华炫耀,胆大包天。女王陛下颁布了一道圣旨,整个政府机关的名称仔细检查了一遍,换了表示欢乐喜庆华美的名称。只说高高在上的朝廷里的名称吧:金銮宝殿左侧的门下省更名“鸾台”,右侧的中书省更名为“凤阁”,御书房更名为“麟阁”,尚书省改为“文昌阁”。一切都表示昆仑山顶上王母娘娘的神仙福地。要使她在人间的职位和宇宙的组织相配合,于是朝廷的六部也改了名称。“吏部”改为“天部”,“户部”改为“地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各改为春夏秋冬部。在光辉灿烂的“光宅”之中,在此神仙福地的中央坐着那位女神仙。这时她用了一个比较不甚相宜的名称“皇太后”。她成为皇太后的那一年,一时疏忽,“天后”中的“天”字省略掉了。当然应当补救一下,谁能说不呢? 在欢庆假日的心情之下,武后决定要轻松一下,要庆祝一番——要按武后独特的方式。祖母的确似乎很快乐,甚至可以说是在胜利的气氛中,她是过于追欢寻乐了。 现在武后成了一国之主,决定要享帝王当享之乐。当年她曾经限制高宗的嫔妃数目与职责,提高宫中的道德气氛。现在自己身为国君,而无一嫔妃,何以消闲?何以取乐?但是又怎么设置嫔妃呢?当然,是需要一个男人。于是一个和尚现在就要主宰皇宫的生活了。结果,武后弄得声名狼藉,在茶馆酒肆之中,在说书唱词人的嘴里,武后与和尚的丑事,宣扬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决非骄纵阴狠如武后者梦想之所及。 我并非道学家,历代明主贤君的生活里也有女人。为什么女王不应该与她的情人享乐呢?也许武后要娶一男妃是要提高女权。但是武后于花甲之年,以女王之尊,而找洛阳闹市一个以摔跤卖药为业走江湖的壮汉为情夫,确是淫秽难恕。而这就是她庆祝获得新位之后的举动。 和尚名叫薛怀义,原来并非和尚,也不叫薛怀义,而是洛阳闹市上一个摔跤卖药的,以卖药丸和膏药赚钱,以打拳摔跤吸引观众。身体又高又大,好逞筋骨之能,以御女奇术自夸。我们在孩童之时看见过他出入皇宫,为人粗壮,筋肉结实,摆着架子昂首阔步,无一处不显得雄伟坚强。他原来姓冯,名叫小宝。由于一个宫女,他认识了一个公主,与那个公主很亲密,公主深知小宝其势雄伟,乃非常之器,逆转荐于武后。小宝深得武后欢心,武后常召小宝入宫,最初本是暗中来去,小宝并不注意自己的名字。但是一个粗壮的汉子而叫小宝,不但卑俗,亦且淫邪。武后令小宝改名薛怀义,因为武后之女太平公主嫁了薛绍,武后令其婿叫小宝为叔。太平公主也并非贤德之女,与母亲武后共事小宝,如参加宫闱阴谋一样。 武后现在似乎被小宝迷住,没有小宝就过不了日子,放任小宝为所欲为。武后的母爱虽然不足,现在却深深了然自己身为妇人,忘记了自己身为皇后,只觉得是个女人,在一个江湖摔跤卖药的前面竟软弱无力了。自己的无情,自己的克制,自己政治上严厉果决,在对小宝的情爱里,溶化得一干二净了。 也许武后觉得富贵荣华非如此不可,也许她觉得神仙一定这样纵情于酒肉淫荡。因为薛 怀义渐渐使她相信她是如来佛再世,所以她下令在皇宫宝座后面建一“天堂”,高三百尺,神头之上画有灵光。她自信是如来转生,来到人间审判善恶。她相信皈依佛教会使她的新朝廷昌隆光大。 因为僧道有特权出入皇宫,尤其可以出入武后的寝宫,武后就下令小宝把头发剃光,以便常常进宫。武后使小宝当白马寺的方丈,白马寺是因唐玄奘出名的。因为这个方丈是为唐朝已故的帝王诵念经文的,所以可以常常进宫向武后奏事。 武后似乎愿意把恩宠赐予这个市井无赖,就和帝王把荒村小巷之女纳入皇宫一样。小宝深信掌握住了武后,但已往的市井流氓习气丝毫不改,成了京都街上的一个大害。自己骑在马上,身着皇宫官服的差人在前面开路。在城中的街道上,或让马信步缓行,或放马疾驰。来不及让路的人,不管是谁,就得挨几下铁链子,有一次他打了一个御史,就因那个御史弹劾过他。在皇宫内他受的待遇和一个驸马一样,如果无有其名,也有其实。武后把御马厩的马赐给他;他走过之时,宫中的官员向他卑躬为礼。武后的内侄武承嗣和武三思,向他卑躬屈膝,身如小吏,他上下马时给他拉马,借以讨他的欢心。 有一次,这位大和尚从皇宫前门进宫往武后的宫院去,大摇大摆地穿过门下省的大厅。门下省侍中苏良嗣,道貌岸然,为一谨严长者,向他招呼为礼,小宝假装没看见,不予还礼。苏良嗣大怒,斥道: “贼秃子,焉敢如此无礼,你进来干什么?” 小宝捋胳膊,卷袖子,就要把他拿手的摔跤本领露几手儿,在朝廷宫门里咆哮一顿。但苏大人令侍卫制服了他,打了他十来个嘴巴。 小宝赶忙跑到武后的宫院英贤殿,大诉委屈。武后听了大笑起来。 “谁告诉你从前门进来的?你应当从后门进来才是啊。” 侍中苏良嗣什么事也没有。武后真是聪明绝顶,不愿意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