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画的学生们停止了议论,视线投向了亨利,他们满脸难以相信的神色,没 被沙龙入选,为什么还在这儿打转转呢?老年画家埋头思考着自己的问题,或者正入迷地玩着骨牌,没有注意亨利。年仅二十二岁,他也成了蒙马特尔 的脱离者。对有些人来说,他已上了年纪,但对另一部分人来说却还过于年轻。而且,对所有的人来说,他只是个无需关心的脱离者而已。夜晚成为毫无目的的流浪时间了。他在拥挤的人群中,感到了难言的孤 独。他一人进出于各种咖啡店和费尔南迪马戏团,观看小丑骑在无鞍马上,穿着古典芭蕾舞短裙的骑马师和经过训练会表演技艺的长卷毛狗,以及穿着 粉红色紧身服的杂技演员的表演。他也试着去了爱丽舍·蒙马特。拉·古吕来到亨利的桌旁,陪了他二三 分钟,然后就不知躲到那儿去了,再也没有见过他的影子。卫道士们倒是欢迎亨利归来,又抨击了一阵最近女人们的行为,并告诉亨利最近又来了位整 肃蒙马特风纪的官员。他压低了嗓声,诚惶诚恐地说:“名叫帕特,巴尔塔扎·帕特,还是不要和他有瓜葛的好。那是个厉害的人。他取缔那些没有许 可证、就在大街上拉男人的女人。警察局不是发给那些娼妇许可证了嘛。这家伙不穿制服,所以乍一看根本不知道他是警察,而且,他把顺手抓到的送 往圣·拉扎尔监狱去。如果他来这儿开始逮捕不穿裙裤跳舞的女人,就会发生一场争执的。”结果,沿着克利西大街的啤酒店成了亨利经常光顾的地方。在那儿,他 把赛马帽压到眼眉上,强忍着极其倦怠而引起的呵欠,翻着晨报,一边望着妓女纠缠男人的情景,并在画图纸上悄悄地画着。有时也凝视着映在杯子里 的自己那不端正的脸。就这样漫不经心地消磨着时光。一天,亨利要了下酒莱和白兰地,一杯不够又要了一杯,就这样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地喝着。这时,发生了从未经历过的事情。腿的疼痛消失了。不 仅如此,闷闷不乐的情绪也消失了。残废?所谓残废的究竟是谁?我这不正和美女同舞吗?这不是像爱丽舍·蒙马特的女人们身体贴着我把头靠在 我的肩上,闭着眼,沉浸在肉欲的欢快之中吗?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生来就喜欢喝酒。无论喝多少杯,都不会喝醉,相 反情绪却会高昂起来。亨利对于这一事实感到一种残忍的满足。有的男人爬山,有的是骑马跨越六英尺的跳栏,而我,是用酒来对抗的。酒还有一个效果,那就是给他以克服恐怖、敢于进出妓院的勇气。 这次,他坐在马车上直到门口,鼓起勇气按了电铃。选这样一个寂静、下着雨雪的下午,就是为了指望顾客少一些。“请,请,快请进。”妓女瞬眨着惺松的双眼,打着手势催促着。“欢 迎你下雨天还来这儿。”女人在亨利的后面关上了门,一面接着又说道。女人那赤红的脸上的表情。重又唤起了亨利的记忆。“您以前来过一次的吧, 是三年以前。和朋友一起来的。我只要见过一面就忘不了,就绝对能认出来。”亨利点了点头,把手里的银币给了她。“啊,我拿到了小费。”女人发出疯狂般的叫声。“都像您先生这样的 话,我可以回家乡过悠然自得的日子了。我们会相处好的。”女人细细地眯着眼睛,看着亨利。眼睛里闪着温柔,就像是看穿了亨利 忐忑不安的心情。“你,来得正是时候。”她弯着身子,小声地说,“二楼一个人也没有。” 接着,在一瞬间,女人的眼里露出了疑惑的神情。“你看上去个子很矮。不过,爱抚女人没问题吧?” 亨利轻轻地点了下头。于是女人又变得开朗起来:“那,就没问题了。对我们来说,高个也好,矮个也好,年老的和年少的都一样。我们的目的就 是做爱,那么,您就请上二楼,我去叫女孩儿来。”亨利抓着扶手,登上了铺着薄绒毯、陡峭的台阶。他气喘嘘嘘地步入昏 暗的客厅。那间不招人喜爱的屋子还和从前一样,一点儿没变。亨利一跨进去就看见了暗红色的窗帘,彩色的铁制桌子对面放着一张挂着破破烂烂的灯 芯绒帷幔的窗下长椅,钢琴,四角落满灰尘的棕榈树,和框子涂金的镜子中间挂着沾着苍蝇污垢,名叫“沐浴的克雷奥帕蒂”的油画式石版画,还有白 粉和烟味也都和那时一样,屋里有着一种说不出、应当称之为充满下贱气氛的“平静”呢,还是淤塞的沼泽中那种粘粘乎乎的宁静。亨利在桌前坐了下来,把被雨湿透的赛马帽放在旁边的长凳上,克制着 跳动的心房等着。这正所谓事情不都像预想那么难。眼睛虽然瞧不见楼上,却也能感到够匆忙的。刚听到关门声,就已经听到了跑下楼的脚步声。一个裹着透明的长睡衣,穿着粉红色高跟鞋的女人像飞似地跑了进来。 一看到亨利就停下了脚步,脸上的笑容凝住了。刹那间,亨利只看到了一对由于吃惊而瞪得大大的眸子。女人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亨利拼命让钟击般的心跳平静下来,同时感到楼下又增加了一个人的脚步声,吃吃的笑声,和窃窃私语声。 撩开门帘,出现了五个女人的脸庞。十只眼睛射向亨利,他感到自己的脖根变得通红。“啊,这不是亨利嘛!”一个长着褐色秀发、略有点发胖的女人走近前来。长睡衣里面,丰满的 乳房晃动着。“忘了?”女人站停下来,嫣然一笑。“我可记得。”圆圆的脸上还留着农村姑娘天真烂漫的气息。亨利不由地想起了鲁贝夫 人。——是的,鲁贝夫人如果二十五岁时穿大红的长睡衣的话,一定是这个 样儿的!“我是贝尔特。”女人隔着桌子,弯曲着上身,眼皮浮肿的双眸荡漾着 微笑,就像回答孩子的谜底一般地说。“我是从拉肖那儿听到你的事的。”不等亨利回答,女人又回头对那些小心谨慎地跨进屋来的同伴说:“没问题,这是位画家。和我喜欢的那位画家一样是画画的。” 听了这话,女人们像是理解了似的,心情不那么紧张了,她们跑来围在桌边。 贝尔特指着一个灰狸鼠般消瘦、龅牙的女人说:“这叫维罗涅克,她来这儿的时间不长,才三个月。” 维罗涅克恭恭敬敬地伸过手来,刚要开口说话,贝尔特的手指已指向别的女人。“她叫夏尚努,和我同乡,是布列塔尼人。” 说着,她带着一种极为兴奋的神色把脸转向一个高个的女人,“这个姑娘名叫加尼娜,是意大利人。”弦外之音这是一位微不足道的外国人,充满 着蔑视。加尼娜裸露的肩头披着蓝色的西班牙式的披肩。“她旁边的是纳米特。”贝尔特指着最后一人说道,一边迅速地在亨利 的旁边坐了下来。“她在这儿已很长时间了,和我差不多。”女人们和亨利握了握手,坐了下来。 男使者穿着拖鞋,挽着袖子走进屋来,用极脏的抹布擦了一下桌子,问要些什么。亨利把路上买的土耳其烟分给大家,又点燃了火柴递了上去。不 习惯这种待遇的女人们忽然变得拘泥起来,贵妇人般地道了谢。女人们垂眼偷看着亨利的腿,又抬起双眸看着亨利的服饰,估计着料子和做工的价钱。 然后,对于这位只因没有恋人而来这里的服饰华贵而又不幸的绅士,感到一 种漠然的同情。维罗涅克首先开口问:“您是画画的?什么画都画吗?” 回答的是贝尔格。她的神情简直就像要说,画画的事还是听我的吧。一面带轻视的口吻说:“那还用说,画画是买卖。被称为画家的,就没有什么 不会画的!因为我的肖肖连人脑子里思考的东西都能画。就连你的脸,如果愿意的话,可以随心所欲地画下来。”说到这儿,她“嘭”的一声用手指敲 了一下,想说,肖像画对于拉肖来说,只需用早饭前一会的事。“我曾当过模特儿,那是位奥地利画家。”加尼娜怀念地说。她的睫毛 长得很长,有着古典式的五官。但由于脂肪太厚,脸的轮廊遭到了破坏。厚厚的头发在脖颈处梳成个发髻,这样子仿佛是普桑画里的罗马农妇。她用威 尼斯人特有的圆润的嗓音说,那位并不年轻的、看上去显得有些忧郁的奥地利画家,有时把调色板放在床上,不时地抚摸着我的乳房,然后再拿起画笔。 他说:“看到我的身体,灵感就来了。”夏尚努激烈地唱着反调,说:“我与男人睡觉不觉得什么,但是讨厌在 画家面前,光着身子,摆各种姿势。”“太下流了。”内衣带子的下面,贝尔特的胸部在表示正义感似地颤动 着。“怎么也无法做到。”加尼娜抑制着感情,用责备的口吻说:“你不懂,画家的眼睛不像是男 人的眼睛,是用与男人不一样的眼睛看的。如要说是什么的话”“你是想说像医生的眼睛吧。”贝尔特从与拉肖交往的经验出发,关于艺术,自以 为也算得上是个权威了。“她在说我们可以毫无顾虑地让每周一来检查的医生看屁股。那么画家也是同样的呐。”说到这儿,女人们开始七嘴八舌了。 亨利始终微笑地看着这些不时地互相逼视,大口大口地吸着不熟悉的带着金嘴的香烟的女人们。 这些女人为什么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属于应当鄙视的人呢?她们不都是些热情的好女人嘛。首先,她们并不介意我的腿,至少表面上看是如此。 啊!多么简单的事啊。只要来了这里,就不会那么烦恼了。亨利不能不痛切地这么想。“他常说,你是个好人。”亨利被说话声吓得一怔,转脸一看,贝尔特已退出议论,注视着自己。“真的,说你是个好人。”贝尔特继续说,眼里含着微笑。“他也是个 好人吧。没有比他的曼陀林弹得更好的了。而且他的音色也很好,那么大的个子,却很温柔。他还为我画过肖像画,我拿来你看。”贝尔特的话嘎然而止,瞪着思念的双眸。过了一会儿问:“他好吗?” 方才还是那么粗野的声音,这时竟带着微微颤抖,亨利不觉为之一怔。“你知道他的消息吗?我没有告诉他真的住址,所以他无法给我写信。我告诉过 他,我在饭店当出纳。”说着,她低垂着眼帘。“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干这行的。”“他在德拉古尼昂美术馆当主任助理”贝尔特不等他说完,就急忙大声地问道:“美术馆!他在美术馆工作?” 然后,她挺起胸部,转向伙伴们插话说:“你们还记得我说过我的肖肖是个出色的画家吗?他现在美术馆工作呐!”“我的肖肖以前是农林部的课长呐。”维罗涅克高傲地扬了扬眉,大胆地说。“说看到我就想起了女儿。” 暮色渐渐降临。侍者奥克塔维点着了煤油炉,又一杯杯的给斟满了苦艾酒,片刻之后,就开始有顾客登门。他们坐在挂着红灯芯绒门帘的长椅子上, 玩弄着帽子,互相躲避开对方的视线。女人们一个个站了起来,把手伸给亨利,说:“亨利再见,过得真愉快。” 亨利瞧着她们向顾客走去,用手搂住对方的脖子。“喂,喝点什么吧。”一面用娇媚的声音开始了仪式。有人弹起了钢琴。傍晚也终于来到了贝克·古 里。亨利这才注意到自己身边只剩下贝尔特一人了。“上去吗?”贝尔特想 起了他来访的目的,邀请说。亨利点了点头,跟着她离开了屋子。 以后数月,亨利诚然感到孤独,但得到了心灵的宁静,而且,时常处于甚至可称得上幸福的状态之中。 以后,他又多次去过妓院,一般都是在下午。他按照贝尔特的指示登上了有女人的楼上。她们使出了浑身解数,让亨利享受欢乐。亨利高兴她们坦 率地接受了自己,感激自己慷慨的小费,对于自己的爱抚有所反应。亨利在女人的怀抱中,体会了短暂的忘却一切的感觉。这些妓女也在这短暂的幸福 中偿还了年轻姑娘对自己的侮辱。她们教给了亨利官能享受的欢乐。亨利探寻着爱欲的隐秘,体察了这没有浪漫主义伪装的、纯粹的性欲的升华。 他也感到了她们身上拥有的某种特有的友情。学画时代那样默默无语倾听旁人说话的才能,大大地帮助了他。随着时间的流逝,亨利不仅是个慷慨 的主顾,也成了她们倾吐自己烦恼、吐露境遇身世的对象。她们对亨利诉说着想象与现实的截然不同,亨利不能不深深地感到:人,无论是谁,都按捺 不住要谈论自己的。作为礼品,他常买些香水、酒、巧克力、土耳其烟等带去。把她们每个 人的生日记在记事本上,到了那天,就送她们一些葡萄酒和波乔菜、鹅肝酱 的罐头。不久,亨利能够区分出她们那潜藏在肌体下的女性魅力。夏尚努有一个 孩子,她把赚来的钱,一个子儿不剩地寄给家乡那个抚养自己孩子的家庭。加尼娜是一个同性恋者。维罗涅克很喜欢参加自行车竞赛,她打开报纸的体 育栏、可以看上几小时,但每次赌注都是失败的。纳米特每逢休息日就去剧场。她非常喜欢悲剧。看完戏回来,都要把同伴们集中起来,惟妙惟肖地描 述一番,听得大家毛骨悚然。贝尔特是个招人喜爱、富有母爱的女人。亨利常同她谈起拉肖。她常常 回忆那间位于加努隆街,不太干净的画室。拉肖为她画的肖像画是幅黑黑的小品,而她却把它放在涂金的镜框里,挂在相当于屋子左侧的坐浴盆的正上 方,贝尔特说,这是圣画像,是佩罗盖·格里的蒙娜丽萨,对那些不赞赏的顾客,我就要惩罚他们。于是,亨利下了绝对的保证“没错,这是一幅杰作。” 听了亨利的赞赏,贝尔特的大眼湿润了,脸上泛出了自豪的红润(劳特累克画过两幅题为《聋子贝尔特》的肖像画。一幅是在画室画的,另一幅是在贝 尔·弗奥莱斯特的院子里)。回到蒙马特尔一年后的一个晚上,亨利偶尔去了密尔里顿,他喜欢这个 烟雾腾腾的地下小店。因为店比路基低得多,所以无论怎么喧闹,都不会引 起警察的注意。狭小的舞台上,亚里斯蒂德·布吕安像往常那样,穿着金色天鹅绒套装 和齐膝长筒靴,脖子上围着条大红的围巾,在高歌自己创作的写实主义叙事曲。亨利走到角落里一张小桌旁,坐了下来,朝侍者挥了挥手。“大怀科涅克白兰地”为了不影响正在悄然入神地听着歌声的女人们, 亨利压低了嗓音说。斟得满满的科涅克白兰地眼看就要溢出来了,亨利拿起豪华的高脚玻璃怀,一饮而尽。随后的几秒钟,他把头往上仰了仰,闭上了 眼睛,享受着酒精一直渗透到手足的快感。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睛,用舌尖舔了舔嘴和胡子的周围,嘴角绽开了满足的微笑。科涅克白兰地实在可以说 是好酒。接着,他合着大家的节拍,拍着手,看到他进来的布吕安微笑着向 他打了招呼。“朋友们。”歌手用手帕擦完脸说:“请大家允许我再演唱一首‘圣·拉 扎尔’”。观众席上爆发了一片欢呼声。伴奏者用廉价的钢琴,奏出了颤音。这时, 布吕安胡子剃得光光的大脸庞上,露出了悲天悯人的表情。他把围巾披在肩上,开始了演唱。“圣·拉扎尔”是人所公认的布吕安的杰作。悲切的旋律 紧紧地扣住了听众的心弦。歌词中流露出的阵阵的感伤,使蒙马特尔的娼妇们难以忍受。布吕安的现实主义叙事曲都是这样的情调。这些也是歌唱街娼 的歌,它冷酷地唱出了那些并不是为了赚钱,并不厌恶劳动,而是因为体内积蓄着太多的爱,而站在街头的女人的悲哀。 没有卡片——巴黎警察局签发的妓女特有的有名的红卡片,就要被送往圣·拉扎尔监狱。这是妓女专用的恐怖的治疗监狱。被押送到那儿的妓女们 并不叹息自己的不幸,思绪一味地萦怀在失业的、连吃都成问题的“他”身上。由谁替他付苦艾酒和发膏的钱呢?她们悲不自胜,从容地拿起笔来,用 不熟练的手势,渲发出了永不变心的誓言。——我在铁窗里思念着你。你身无分文,一定倍感寂寞和胆怯吧。然而,你要努力!我马上就会从这儿出去, 重新伫立在昏暗街灯下,去拼命赚回那些钱!一听这首歌,女人们就想起了自己的身世,泣涕如雨。 舞台上,亚里斯蒂德·布吕安拉着天鹅绒领子,正在悲痛地引吭高歌。瀑布般的汗水从面颊上滚落下来。 歌声已接近尾声:“信就写到这儿了。 我紧紧地拥抱你。 再见。还会见的。 即使你不再爱我。 我仍然钟情于你。”唱到这儿,并列而坐的妓女们想起了虽然男人们冷酷无情,但她们仍会 泪如泉涌地原谅他们的情景。她们理解在狱中写信的女人的心情,心如刀割。与这些不幸相比,被踢一下臀部之类,显得多么微不足道啊。在女人们泣涕如雨,拍手喝采声中,布吕安的歌声结束了。他鞠躬致意, 含笑从舞台上走了下来,坐到亨利的身旁。“真是疲倦不堪。”他叹了口气,轻轻地一屁股坐在窗下长椅子上。喘着气,用手帕拭着额头。“每次演唱这 首歌,我都是竭尽全力,倾注了全部感情。真是太动感情了。”亨利克制着自己,没有说话。这个男人,说的是真话吗?“喝一杯吧。” 亨利说,布吕安慌忙摆了摆手。“不,那不行。我请你喝一杯,请一定赏光。”他不等亨利同意,就叫 来了侍者,吩咐道:“再来一杯科涅克白兰地给这位先生。”亨利惊愕地瞧着一反往常变得慷慨起来的布吕安。然而,这不过是瞬间之事,谜底马上就 揭开了。科涅克白兰地酒刚送上来,他就迫不急待地俯身上前,悄声地说:“圣·拉扎尔”的乐谱最近就要出版。“是的,好容易才找到了愿意出版的 出版社。因此,我有件事想拜托你”所谓拜托——他的声音更低了,显得更加神秘——原来是能不能替乐谱 的封面画幅插图。“我想你大概会替我画的吧。画得不那么精致也没关系,很快地画一幅 素描就行。”他的话说得很快。“不能支付给你报酬,因为诗人往往是很穷的。”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毫无办法似地耸了耸肩,“常常是手无分文, 腹中空空呐,真的。”亨利想,他大概是忘记了自己在经营着蒙马特尔最大的小酒馆。所以才 用这种咄咄逼人的语气。诚然,这个男子一定是一位善于把想象与现实颠倒 过来的诗人。“钱的事你可以不必担心。” 亨利像是安慰对方似地说。“这事不难,我接受了。” 两三天后,亨利把素描交给了布吕安,然后把这件事彻底忘了。封面上印着亨利插图的“圣·拉扎尔”立即大告成功。布吕安和出版商 以街头卖唱、妓院卖淫,以及那些把在狱中写信的女人同自己联系起来的、沉浸在伤感之中的人为资本,赚了一大笔钱。“圣·拉扎尔”成了这些女人 们爱唱的歌。亨利没得到一个法朗。然而,这件事却改变了他的人生。从来对于这些 通俗东西不屑一顾的崇高而又伟大的画坛,忽然对于他的画予以莫大的关 注。“关于自古以来,无法根绝的卖春问题的辛辣、深刻的批判”“无名的年轻画家画的素描表现了令人为之一怔的洞察力和出色的技 巧”“年轻,却已具有巨匠之功力的画家的作品将受到画迷们的注目” 以上是各报评论的一部分。不久,布吕安又发表了一首歌。当然,插图又是请已显示出对诗人充分理解的亨利画的。美术评论家又扬起笔梢,蘸满 墨水。这个“年轻狂妄”的画家的“无情的现实主义”怎么怎么的;“称得上冷酷的客观性”怎么怎么的。没有人不利用“上层”阶层所表示的关心。布吕安马上把亨利的原作配上镜框,在小酒馆挂了起来,以此招揽顾客。 路上,陌生人会手拿帽子,向亨利致意。在土拉克街行走时,从窗口挥手招呼的洗衣女的声音里也有着一种自豪感。征求定购饮料的侍者腰弯得更 厉害了。也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常常是:“明白了,吐鲁斯先生,是,马上就好,吐鲁斯先生,就这些吗?吐鲁斯先生。”当然,有时一高兴 亨利给他很高的小费。但是,这种阿谀谄媚的态度决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佩赞盖·格里”,妓女会在顾客的耳边耳语道,“那个留有胡子的矮个男人是 位了不起的画家”,一边指着墙上的证据,那儿用图钉挂着他画的歌曲的封 面插图。不知从哪儿钻出了一些想通过出版应时画来发一笔横财的穷编辑。—— 有小幅的素描吗?实话相告,我们的杂志想登载你的复制品。如没有的话,请替我们画一幅吧。什么?只需两三分钟就可以完成的简单的画就行,因为 我们不能给你报酬。我们的杂志刚创刊不久,杂志这种东西一开始是很艰苦的,但是,上了轨道就好了。以后我们一定厚礼致谢亨利摆了摆手, 表示不要钱,当场沙沙地画了起来。杂志大致出了三期就停刊了,但是又一本杂志创刊取而代之。所以约稿也并未绝迹。就这样,亨利的作品并不能换 取钱,却成了人们谈话的话题,引起了人们的注意。这次是画商来了。不是一流的画商,而是开在小马路上暗暗的、霉臭冲 天的小铺子,靠不住的画商。他们登上上陡陡的楼梯,气喘嘘嘘地敲开了画室的门,狡诈的脸上长着西瓜片似的嘴唇。他们翻着嘴皮子,搓着手说,我 们都以“挖掘”年轻的天才作为买卖的宗旨的,把最早的机会给予像您这样前途无量的先生,更使我们高兴的了。小幅画也没关系,您扔在那儿的东西 能不能给我们装饰一下橱窗呢?就这样,他们两手满满地抱着画布,暗自嘻笑地一个跟着一个离开了画室,他们都不记得留收条是怎么一回事了。“这不是小偷吗?吐鲁斯先生,这些人不是小偷又是什么呢?”鲁贝夫 人生气地乱嚷一阵。于是亨利安抚地说:“这没什么关系。拿走的画都是些已经充分欣赏过 的东西。反正地方也很挤,拿走了反而好。”戈齐和昂克坦忽然来访。嗯,你的素描我们看了。因为蒙马特尔到处在议论它。柯尔蒙这个家伙,一定大吃一惊吧。你还记得在画室让我们画“丰 腴的玛利亚”吗?阿戈斯蒂娜的店真有意思呐那时真不错,真想念那段时间的生活啊。不过,你的画怎么能在各种杂志上登呢?你付钱给评论家, 让他们为你写稿了吧?怎么样?如能考虑顺便提一下我们的作品,那将不胜感谢。晚上我们去让·巴沙杜尔喝啤酒吧以后是毕沙罗来访。印象派的元老一副波希米亚羊倌打扮。他朝鲁贝夫 人殷勤地行了礼,然后在火炉上烤起火来。他开场白似地说,乐谱封面插图和杂志上刊登的素描小品非常有趣,“德加似乎也很喜欢。他说想见见你, 下周左右,能否一起用餐呢?那时,请带几幅素描来,他也许会说这些画的不是。不过,那些话,你就把它当作耳边风,听过就算。”在咖啡馆,亨利从不认识的人也会在他的桌旁停下来打招呼。“对不起,您不是吐鲁斯-劳特累克先生吗?最近发表的您的画真是太好 了,真是绝品。那纯熟而简洁的线条,用‘好’这一词语形容显得太平淡了。您是说酒吗?那,太谢谢了。我就不客气了。侍者,来一杯苦艾酒!我刚才 说了,我用高价买下了您的作品。实话告诉您,我也算得上是一个画家呢”这些人中间,有雕刻家、插图画家和铜版画家。有时,也有小说家 和剧作家过来打招呼的。他们都是些用还没画完的油画、未写完的小说、五幕诗剧,虎视眈眈地寻找机会,在巴黎掀风作浪的蒙马特尔艺术家。他们身 穿袖子破绽的大衣,头戴破旧的绸缎帽,或者是极大的黑色毡帽,紧握着指甲污垢的拳头挥动着,唾沫四溅地争论着艺术观。他们的年龄一般都在三十 出头,其中也有四十出头的人。然而,他们的身上还留有浓厚的学生时代的虚张声势,忍受着人生无情的打击,执拗地生活着。啊!这些青春的化石们, 他们至今仍然在用失败的砖瓦建造着成功的神殿,哪怕是遭到倒塌和毁坏。“可是,没什么可以介意的。现在已与过去不同,因为我们有了独立的 沙龙。那儿有很多机会可以使自己的作品问世。不过,劳特累克,你已经加入独立美术家协会了吗?还没有?那可不行,请务必加入,不是这个协会的 会员,在蒙马特尔就像是无执照者”是嘛,不加入独立美术家协会,就是无照开业者,这多么有趣。我一意 要加入。一个人孤零零的生活,我已经尝够了。现在正是我深切地盼望有画室时代那样的朋友的时候。“美术界的无法者”在欢呼声中欢迎了亨利入会。 辉煌的门第加上开始在社会上崭露头角,这比任何推荐书都更起作用。不久,亨利被推荐为协会的执委。就这样,他闪电般地挤进了蒙马特尔的名士行列。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发生了一件可称得上除非是真正的人生,否则决不会发生的戏剧性事件。(二)“这不是莫里斯吗?” 亨利冲着站在门口、高高的个子、英俊的金发青年叫了起来。莫里斯穿着大衣,戴着绸缎帽,留着一撮小胡子。这模样就像剃掉颚胡的文森 特·凡·高,说起来,无论是那一本正经而固执的面庞,还是耐心、温和、诚实的蓝眼睛都那么地相像。“亨利!” 接下来发生的事,不甚了了。不管怎么说,鲁贝夫人手中的报纸掉在地上,隔着眼镜片注视着忽然发疯了似的老爷。心想,忽然跑进屋来的高个青 年,一定是从哪个精神病院逃出来的。夹杂着莫明其妙的手势,热烈的握手和感叹持续了五六分钟,鲁贝夫人好容易才弄明白事情的原委。“他叫莫里斯·裘扬,是我最好的老朋友,亲如结拜兄弟。其实, 已经分别十五年了,我以为他必定在里昂,他一个劲地认为我住在阿尔比。嗳呀!原来两人都在巴黎我们俩一起上小学,一起在蒙梭公园做模仿印 第安人的游戏还制定了远征加拿大、设陷阱捉熊的计划”鲁贝夫人不太明白亨利面红耳赤、一口气介绍完的内容。但是,她明白两人对于他们 的再见欣喜若狂,于是,她马上就被这种气氛所感染,流着泪说,不管怎么说,没有比男人间的友情更珍贵的了。吐鲁斯先生有一个密友,这是理所当 然的。说完,她急忙下楼,拿了二只泡上茶的茶壶爬了上来,“虽说已是春天 了,但是还只是四月。蒙马特尔的傍晚还很冷,所以不喝这个是不能外出的。”边说边硬让他们喝了下去。两小时后,莫里斯在宁静的西餐馆,叙述了这次奇迹般再见之前一系列 的事情。“这完全是偶然的。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在巴黎一家杂志担任编辑部 副主任。今天下午,我拿着下期的校样去印刷所,我穿过石版印刷房去排字房,忽然被那儿的试印新画吸引,于是看到了角落里‘劳特累克’的署名。 我想,说不定就是你吧。啊!我从来没有走得那么慌忙过。我不是一心认为你在阿尔比吗?压根儿没想过试着去你过去的住址打听一下。我一溜烟 似的跑到马尔泽尔市大街,在那儿问了管理人,不是说你的母亲还住在那个公寓吗?我三步二步地跳着跑到二楼。是约瑟夫开的门,然后问了你母亲你 的住所,于是马上就来这儿了。”就这样,隔了十五年后的今天,莫里斯又一次出现在亨利的眼前。于是, 无须努力,两人又恢复了封丹纳学院时代的友情。多少个夜晚和星期天,两位血誓盟友畅开心肺回忆着,议论着,填满了时间的空隙。“说实话,亨利。”一天,莫里斯说:“我没对你说。两年前,我就打 算在美术馆工作,这儿那儿的找了不少门路。我想在了解内情的基础上,慢慢地成为一个画商。”“什么,画商?”亨利一手拿着调色板,在小凳子上急忙转了个身。” 你不是说再过两三年,你能成为以巴黎最大发行量而自豪的杂志编辑部的主任吗?你就想法干下去吧。画商和画家一样,是赚不了钱的买卖。在巴黎, 不论谁都可以画画,所以就没人买画了。这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因为,人,都喜欢自己画的画,所以也就不买别人的画。”和煦的一八八八年,春意渐浓,亨利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明年是以攻克巴士底狱为始端的法国大革命一百周年纪念日。为了纪念这一光辉事件、政府正在着手准备举行万国博览夏·德·马尔斯这块昔日的 不毛之地被建设成像从一千零一夜中蹦出来的魔法城市。它集聚了涂着白色装饰墙粉的宫殿、闺阁、清真寺,以及大理石铺地的庭院、马赛克的喷水池、 伊斯兰教清真寺的尖塔、屋顶铺着棕榈叶的塔希提岛的小屋、柬埔寨的寺院、乌班吉的热带丛林村、突尼斯的义卖市场,和阿尔及利亚的城堡等。这时, 埃菲尔铁塔正在建设中,一星期一星期地在加高变细,耸立着好似要戳破天空。巨大的铁建筑物上,工人们像蚂蚁似地起伏着。报社的编辑使用了最高级的形容词来描述博览会场的建设。他们以这也最好,那也最好的词句向读 者介绍着,还强调说这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筑物,比纽约的弗拉提隆建筑群、圣彼得大教堂的圆顶,或者华盛顿方尖塔还要高,有克鲁普斯王金字塔的两 倍。还有,地基是地下四十八英尺的地方,固定铁制大梁需要二百四十万零二十六根铆钉等等。这年,蒙马特尔也是幸福的。这不是博览会的缘故,与此无任何关系。 那完全是因为春天的来临。克利西大街的七叶树上麻雀飞来飞去。警察也是装着没看到人们的营生似地走了过去。不久,夏天来临。让·巴沙杜尔的花园里,胡子满面的画家们饮着苦艾 酒,把大大的帽子当扇子用。并不宽畅的公寓阳台上,一家家团聚吃着晚餐,隔着走道,和邻居闲聊 几句:土拉克街上,洗衣女用沾着肥皂沫的手擦汗;马车上,车夫手持缰绳打着短盹,马戴着开着耳孔的奇妙的麦秆草帽,耐心地站在街沿,用尾巴赶 着屁股上的苍蝇。一八八八年的蒙马特尔大致就是这般光景。这是维多利亚王朝风气的世 界里,流行一时的、露骨的享乐主义的安乐窝,放荡和坦率爱恋的喧闹教区。蒙马特尔是巴黎近郊的半田园地带,空地上种着的花盛开着,屋檐下的恋人 们毫无顾忌地接吻,年轻的洗衣女跳着康康舞,以此抚慰自己腿的疼痛和内 心的呻吟。蒙马特尔还是和以往一样地喧闹,这是个排外的令人伤感的城镇。 但是这一年,这样的蒙马特尔却正在频临死亡。死亡之神已经在这一带徘徊,可是蒙马特尔的居民谁都没有想到那个男人就是死的天使,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是个留着白花花的胡子、已开始 有点秃顶的矮胖子,穿着店里买来的现成的大衣,戴着顶旧赛马帽,这身打扮就像是穿着城里人衣服的乡下人,也像一个退职的官员。如果说他是来度 假的警察,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他叼着灭了火的香烟,在拉·比托兜来兜去。有时,停下脚步,摸了摸下巴,往沟里吐口唾沫,沉思地注视着。一天,亨利在爱丽舍·蒙马特和他有过照面。那是刚开始速写康康舞时 的事。那个不曾相识的男人信步走到他的桌旁,手里握着帽沿,自我介绍说:“我叫齐德拉,夏尔·齐德拉。” 亨利抬头瞧了一眼:“您好,齐德拉先生。”亨利没有停下手里的速写。“我的名字叫吐鲁 斯-劳特累克。您坐下喝一杯热葡萄酒吗?”这位不曾相识的男人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不,不喝了,我已经喝过了。”他那皮肤像皮革似的手搁在桌上,手 指像螃蟹脚似的弯曲着,他眼睛不眨地注视着亨利的手。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大约一个月来,我每天都来这儿。”“您是阿尔萨斯人吧?”亨利注意到了他的方言问道,脸上含着微笑。“我的挚友是牟罗兹人,名叫莫里斯·裘扬,您认识他吗?” 男人摇了摇头。“我出生在阿尔萨斯,不是牟罗兹;而且,如果不是像我这样的穷人的孩子,又怎么能认识呢?因为我七岁就在鞣皮工厂工作,那 儿的工作对一个孩子来说,简直太辛苦了。直到二十多岁,我还是目不识丁。”亨利隔着眼镜片凝视着他。这个男人身上潜藏着一种像是能量之类的东西,是农民的狡诈还是精明呢?他究竟为什么来这儿?在爱丽舍·蒙马特又 干了些什么呢?齐德拉接着说:“刚才我已经说了,这一个月来,我每天晚上都来这儿。 你在速写康康舞吧,怎么样,有趣吗?说实话,我也很感兴趣。”他含着微笑,飞快地瞧了一下周围,看看有没有人在听他们的谈话。“康康舞会成为大把大把的钱。”“钱?” 齐德拉点了点头。“是的,很多很多。不过,只有那些讲究方法的人,才能赚到。”“所谓方法,是什么呢?”“利用的方法,说成是商品化方法也行。也许你会认为我是个怪人,我 是演剧界的人,二十年来,一直干着这桩买卖,眼下,在伊波德罗姆马戏团 演出。”说着,他拿出了名片。 亨利很激动。伊波德罗姆马戏团不是巴黎最大的马戏团吗?那天晚上很晚了,齐德拉在蒙马特酒店的喧闹声中,向亨利公开了计划。“是这么回事。”他把啤酒杯放在桌上,用手背轻轻抹去沾在胡子上的 气泡。“这一年来,我一直在物色有没有什么新的东西,就是与以往不同的、能换来百万钞票的东西。”“百万!赚这么多钱干什么呢?”“光是吃,现在这样就行了。没有百万,我是不打算要的。”“那,康 康舞,你是说可以赚取这么多钱吗?”“是的。”齐德拉用充满自信、平静的口吻肯定说。“康康舞一定会赚钱的。”“那就祝贺你。”亨利给走过身旁的侍者作了手势,说:“再来一杯科 涅克白兰地。”齐德拉又用手背擦了一下胡子,嘴角边露出了狡猾的微笑“你不信吧。 你一定在想,这个人的脑子有点怪吧,但是,绝不是的。一旦开始,全世界的人就会认识康康舞是什么了。我这是经过反复思考的,绝不会失败,你就 等着瞧吧。”他用手一拂似地把啤酒杯一推。“博览会将于明年春天开幕。那时,不用说国内,国际上也将有成千上 万的人来巴黎。他们来干什么呢?”“来看博览会吧。”“那自然。来爬那座正在建设中的高塔吧。黑人、中国人和舞蛇的印度 人会看得发呆吧。还有破骆驼、象等等,可以看的东西很多。但是,其余的再干些什么呢?又怎么度过晚上呢?”他从背心的口袋里取出了吸剩的雪 茄,衔在嘴里,没点上火。“人这东西有点怪。”他用牙齿滚动着雪茄,继续说:“他们不能容忍 的是同伴、同志那种关系,但是又想不出更为有乐趣的玩耍,于是这就导致了要由他来取而代之,想出一些玩意儿来。他希望有更为有趣的玩意儿,既 然如此,什么事最有趣呢?那只有一个,就是女人。我从艺二十年,这真是我二十年的收获。这很无聊,然而,这就是人。因此,我说康康舞上场,钱 就会向我的怀里涌来。”“也许像你说的那样。”亨利恭敬的话语里,流露出不信。“但是,在 爱丽舍·蒙马特,康康舞已跳了四五年,就我所知,并没有人因此而发财呐。”“什么!爱丽舍·蒙马特!”齐德拉带着蔑视的口吻生气地说:“请你快别提爱丽舍·蒙马特。无论是美国人,还是英国人,有钱人是不会去那种 地方的。第一,那儿不是没有酒吧吗?你认识经营者特莱普兰吧,那不是演员,他连演艺这点儿知识都没有。其实,如果可以用通俗一点儿的说法的话, 那就是他是一个根本区分不了自己肚子和屁股的家伙。他一直坐在所谓的金矿上。但是,不,请等一下,我要让他瞧瞧,康康舞会带来什么?”“你打算怎么干呢?” 这问题如斗牛士扔的头枪,正好狠狠地刺在齐德拉的头上。“怎么干?那我就说给你听。首先,我要接收在爱丽舍·蒙马特跳康康舞的全部女人, 特别是那个金发梳成奇妙的发髻的女人。”“是拉·古吕吗?”“名字我不清楚。那个姑娘的舞跳得好极了,使人热血沸腾。然后,我 还要雇用管乐队的指挥。和大家订完合同之后,我就着手建筑,要有酒吧,只有它才最能赚钱。”“收款处占据哪边呢?”亨利说着笑了起来。” 但是,齐德拉像是没有听见,还在一个劲地说着计划:“要赚钱就必须要有上等的酒和好的招待。招待,当然女的要比男的强 十倍。我看中的女人,一个可以顶一百个男人。我会详细地观察她们工作的情况,干这行的女人头脑子要敏锐。那些除 了酗酒、其它不行的人,爱哭的人,会纠缠不休的人我一目了然。而且要有姿色。‘再来一杯怎么样?’这种用鼻子哼出来的劝酒声,任何人都无法拒 绝的。何况,如是诚实的,肯干活的人就更不用说了。”“这样出众的女子到哪儿找?”“弗里·贝舍尔酒吧,一个名叫沙拉的在哪儿经营,每月,除一百法朗 的工资外,还可以付利润的 10%,就用这种方法拉拢人。”说到这儿,他突然顿住了,像是注意到了自己的粗心。“不,不是百分之十,是百分之五。”“说到酒吧,我想起来了,你再来一杯啤酒怎么样?我要科涅克白兰 地。”齐德拉摇了摇头。“不,不用了,我不太喝酒。一杯啤酒正好,心情不 好时,偶尔也喝甜酒。”亨利要了杯科涅克白兰地。于是齐德拉又继续谈他的计划。“好的酒吧不仅仅雇用一流的招待,而且还有一些有趣的表演。”“表演?在舞厅里演出吗?”“是的,顾客不是一直持续不断地跳舞。要常有演出。但不是弗里那样 的舞台演出。因为如果是舞台演出,需要装有望远镜才可以望见女人的腿。场所要设在大家都能看到的房间中心。那么,演出的内容呢?首先客人们络绎不绝地来到时,要演出所谓的开 胃菜,用伊薇特·吉贝尔,她的名字你没听说过吗?”亨利摇了摇头。“以后,你就会听到的。”齐德拉说:“我是在一个小咖啡馆演奏会上 发现她的。那种地方,发挥不了她真正的价值。毫无疑问,她很有才能,具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她长着一张处女般的脸,低垂着双眸,唱有点黄色的歌 曲。她的歌声富有情感,使人心绪动荡。开始排演时,我把她介绍给你。你一定会喜欢上她的。一定会大受欢迎的。然后作为准备,请客人唱几首曲子,他们口渴了,就会要酒喝。这时,我就让埃伊夏演出。你不知道埃伊夏吗?” 他没等亨利回答,又继续说:“是在这一带干着不规矩事情的女人。然而对于买卖的来说,有点显得沉默寡言。但是,扭起屁股、跳起肚皮舞,那 可是天下第一。兴致不由地会被她激上来。说起这个女人,除了《马赛曲》之外,可以说她什么都会唱。埃伊夏的演出结束后,再请那些客人跳一会儿, 接着上场的是莫莱利斯。他是伊波德罗姆的杂技演员,这完全是迎合女性客人的节目。女人都喜欢穿着粉红色紧身衣裤,里面包着隆起而发达的肌肉那 种体型。看到这种形象,就会热血沸腾。随后,又是跳舞。让他们看了两三个节目之后,就开始了康康舞。我要证明,没有比康康舞结束更好的了。”“的确很吸引人。”亨利承认说。“但似乎有时也会招惹警察的注意的。” 说完,嘴角浮起了微笑。齐德拉挥着手,忽然脸变得通红。“我谈了这么多,你一定认为我的脑 子不太正常吧。”“不,没那回事。”亨利做了个姿势否定了。“你也许在想,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齐德拉接着说。“这也难怪, 因为我们刚认识不到一个小时。但是,请你相信,我这已经考虑了好长时间了。现在已到了向人述说的时候了,是向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诉说。你有过这 种体会——无法藏在肚子里,一定要向一位理解自己的人畅开心肺的体会吗?”他双眸认真地看着亨利。刹那间,两人的视线相遇了“刚看到你时, 我就有了那种冲动。不过,你说过你叫什么名字啊?”“吐鲁斯—劳特累克。但人们喜欢短些,称我吐鲁斯。”“的确,你是 吐鲁斯先生吗?这样,我就理解了。”“你这么说,我反而不好意思了。你放心吧,听到的事我决不对别人说。你在什么地方造舞厅呢?”“在蒙马特尔啊。”“有点太偏僻了吧,离博览会场址太远了呀。”“不,吐鲁斯先生,蒙马特尔是最理想的地方。我了解了一下,这儿什 么都有。这儿风光明媚,有女人,也有波希米亚人的风土,这些,对于旅行者是求之不得的呀。因为他们认为画家是浪漫人种。”“画家自己也都是这么认为的。”亨利笑了。“不过,你想过吗,蒙马 特尔有很多舞厅?”“但是没有一个我想象中那样的。先生。连旧金山的巴巴里·科斯特也 没有,那儿是有些不同趣味的东西。但是,我的完全不同,一定会独具一格的。也就是说,把酒店、舞厅和妓院结合起来的那种东西。没有可以与此相 媲美的东西了吧。”“比如,以建筑为例,它也和以往不同。打算造成风车形。为什么?那也是为了强调不同,整个建筑涂红色。无论是外部,还是内 部都是清一色红的。为什么?因为我兜遍巴黎城,也没有发现一幢红色的建筑物。况且,红色是吉利色。它能使女人变得美丽,男人嗓子发干,变得好 色起来。尤其在晚上,红色更显得出色。因为是风车形,所以就要装上真正的可以转动的翅膀。而且,还要按上几百只从美国邮寄来的新电灯。当然也 是红色的。十英里外也能看见。怎么样?光遐想就够令人兴奋的吧!”说到这儿,他嘎然而止,抬头凝视着天空,像是在夜空中描绘着闪耀的、旋转着 的红色翅膀。然后,举起酒杯,一气喝干,又用手背擦了擦沾在胡子上的气 泡。“是啊,吐鲁斯先生。博览会开幕之后,美国、英国的观光者会蜂拥而至。所以我一定要用七至八个月,造出法国最好的舞厅来。岂止是法国第一, 也是世界第一的大厅。没有人会放弃这个机会的。我的头脑里,已有了周密的计划,连名字都考虑到了。那实在是个好名字。你能想象是什么名字吗?”“是啊,无法想象。”亨利直率地回答,斟着科涅克白兰地的酒杯递到了嘴 边。“是红磨坊,请你记住。这个名字不错吧,红磨坊!”(三) 一八八九年四月二日,埃菲尔铁塔的顶上飘扬着法国国旗。共和国大总 统沙蒂·卡尔诺穿着夜礼服,于上午十时,庄严地宣布万国博览会正式开幕。人群访问了这座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建成的第一流的合成都市,观赏了戴 着蓝面纱的撒哈拉地区的伊斯兰游牧民和非洲中部城市通布图的织地毯工人,苏丹的宦官,裸胸的亚马孙族女战士,用红土涂在身上的马达加斯加王 子们,塔希提岛采珍珠的渔夫,刚果的酋长,朝鲜耍蛇的,从马提尼克岛来的伏杜族的圣者们,缠着腰布、裹着头巾、带着红色无沿草帽、身披虎皮的 人,还有和服和织锦纱丽等等。看到了穿着各种民族服装、载歌载舞,敲锣打鼓的男女。巴黎的小学生骑在温顺的大象背上,年轻女士跨在骆驼、何拉 伯小马背上,吃吃地笑着。戴着托盘式无沿女帽,穿着羊脚形袖上衣的贵妇人试着阿尔及利亚产的香水,购买突尼斯产的手镯。她们的丈夫不知什么时 候混入了游客队伍,在跳着挑逗性印度舞的小屋里,咧着大嘴,愣愣地欣赏 着。从英国来了位矮矮胖胖、长着青蛙般眼睛的美食家。这位打着短绑腿、 穿着绸领子短大衣的男人刚到,就使那些用鲸鱼须束胸的妖冶多情女人的心颤动起来。威尔斯爱德华王子今年四十八岁,可是在维多利亚女王的宫殿里, 至今仍然是个非常小的孩子。不过,如果他来巴黎的话,那一定是以国王的身分来的。那些砍了遵循道德规范之王头颅的激进派共和党员的子孙们,对 品行极其不端的他国国王叼着雪茄在大街上漫步的姿态表现出狂热般的欣赏。让机器人开口。用小小的白兰地酒杯捕捉到了太阳。让世人大为震惊的 埃蒂森坐在天空中飞翔的客舱里越过大西洋,登上埃菲尔铁塔顶端时,群众的狂热达到了高潮。正如报纸所预言的那样,世界各国的人们都朝巴黎涌来,咖啡馆的阳台 上,几乎世界上所有的语言都有。侍者和酒吧招待都掌握了一个美元等于一个法朗,一个英磅等于二十五个法朗,一个卢布等于四个法朗,澳大利亚的 一个克罗依扎只等于二苏,荷兰的弗罗林只相当于二个法朗五十生丁的比价。连妓女也突然成了语言大师,用“洋泾浜”外语凑着招徕顾客。”你是 英国人吧。英国的男人非常温和。不过伦敦‘瓦里萨德’(很凄凉)。伦敦没有恋情吧?巴黎,有很多呐,巴黎的女子很可爱,非常热情,我对温柔的 英国人‘瓦里拉依克’(很喜欢),你能随我喝杯酒吗?”在蒙马特尔,红磨坊那耀眼的大红翅膀开始转动了。亨利成了那儿的常 客。他详细地目睹了从去年秋天到冬天,齐德拉那眼花缭乱的梦得以实现的情景。齐德拉拿着没点燃的雪茄烟,爬上脚手架,大声地激励工作人员,给 他们这样那样的指示。他挑选了地毯等日用器具和杂物备品,雇了工作人员,监督排练,同批发商讨价还价。一会儿发怒,一会儿谈谈笑话,一天十六小时,始终精神抖擞,精力旺盛。齐德拉和亨利间萌发了真正的友情。“没有 人能放弃这个机会的,吐鲁斯先生。两周后博览会就要开幕了。我要准备得几乎无懈可击。对不起,我得离开一会儿!喂!那个脚手架上的人,不 要停下手里的刷子!为了让他们感到荣誉,一天付他们两个法朗?是的。吐鲁斯先生,正如刚才所说。不过,酒吧完成得怎么样?我们用了真正的 桃花心木。造这个可需要很多很多的材料。但是,你等到沙拉在柜台边一站,马上就会收回成本的。是的,是的,我告诉过你,我把她弄到手的事吗?得 到她了。从弗里那儿夺来可真费劲,但是,我还是成功地设法把她夺过来 了”谁都不清楚,这个男人什么时候就寝,什么时候休息。周围的人都显得 异常的疲劳了,可他却一点都不感到劳累。以前曾经是个有名的丑角,如今是齐德拉助手的矮胖子特莱莫拉达,用红色的手帕擦了擦圆脸,甩动着头发 到处奔跑。到了三月,排练开始了。铁槌和锯子声中,夹杂着电器施工人员的喊叫 声,飘着刺鼻的油漆味。舞女中有拉·古吕、沙尔蒂内、尼尼帕丹莱尔等。亨利看到了那些在爱丽舍·蒙马特见到过的年轻洗衣女。排练空隙,她们喘 着气,走近他的桌旁。康康舞已不是即兴舞蹈,成了程序化要求严格训练的 舞蹈了。齐德拉也不时来亨利旁边的椅子上沉甸甸地坐下,用舌尖滚动着衔在嘴 里的雪茄,打开了话匣子。“怎么样,看了表演感想如何?正如你看到的,拉来了这些优秀的舞女, 让拉·古吕作头儿。很快就会揭晓,我敢断言,一定会引起轰动的。噢!你等着看海报吧。你会说,啊!从没看到这么美丽的海报。这可是要煞费苦心 的,首先是要引人注目,这可是关键。这事不能吝啬,因为,不知道红色磨坊的存在,就无法做买卖。对不起,我得告辞了。喂!巴尔考 尼这个小子!不要偷懒,快动手干活!对不起,我走了。艾伊夏!你来一会儿。什么?与拉·古吕在吵架?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吗?同你以前工 作的廉价酒店是完全不同的,下次再看到你吵闹,就把你解雇了。在这儿,不老老实实干活,可不好办。快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去,继续排练。 不过,吐鲁斯先生,我要一幅画装饰在休息室里,你那儿有红色的画吗?”一开始营业,红磨坊对于亨利就如同自己家一样。他交际广,干什么都 很自由。店的原则一般是不提供食品的。然而,这个原则只对亨利一人不适用。高兴时,就让他们准备好吃的,可以开晚宴。康康舞的舞女来到他的桌 边,告诉他自己的身世,坦露自己的恋情。和拉·古吕关系不好的艾伊夏也为了要使亨利成为自己的人,也变得热情起来。酒吧招待员沙拉对亨利絮絮 叨叨地诉说着酒精的危害。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一八八九年的春天过去了,夏天也结束了。巴黎人 和外国人对埃菲尔铁塔已不觉得新鲜,蒙马特尔的住民也已习惯了旋转着的红色磨坊的翅膀。到了十月,观光的客人陆续回去。一个月后,博览会闭幕。 魔术般漂亮的城市与初雪一起溶化得无影无踪。异国情调的宫殿裸露出简易房屋的可怜的骨架,不久也消失殆尽。身穿各种颜色的民族服装,让人大饱 眼福的蛮族也坐船回到岛屿、沙漠和热带丛林中去了。最后只剩下埃菲尔铁塔像是被马戏团遗忘了的带着困惑表情的长颈鹿,矗立在那儿。巴黎又恢复 了她本来的面目。快要到年底的某一天,鲁贝夫人用奇怪的表情把一封贴着外国邮票的信 交给了亨利,不安地说:“不会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吧,譬如有谁死了等等。”亨利拆了信,粗粗看了一遍,不由地尖声嚷道:“完全不是。是布鲁塞尔的 德·维拉尔协会来的,让我参加他们一月的展览会。”鲁贝夫人马上现出了警惕的神色。“那么你一定要去的啰?”“当然,这可是极高的荣誉呐。”“我不知道什么荣誉不荣誉,布鲁塞尔一定也有画家吧,先生如果执意 要去外国玩的话,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先生是个像空气一样自由自在的人,中国或者非洲,您就去那些自己喜欢的地方吧。”她薄薄的双唇和下巴在颤抖,显得有些动摇。一会儿,那种粗暴的态度 不见了,只见她眼里闪着泪花。“如果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是好?如果摔倒了你的前后左右可只有保加利亚人呐。”为了说服她,亨利花了不少时间。布鲁塞尔离巴黎只是两三小时的 距离,是比利时的一个城市,不是保加利亚,而且,那儿法语也通,也有很 优秀的医生。“而且修拉先生,你还记得吧,时常来这儿的年轻、高个儿的男人,他 也受到邀请。我们一起来回,没问题。”又是一个年末。亨利和母亲两人坐在火炉旁。这天下午,他花了很多钱, 送给母亲一束她喜欢的白玫瑰。早餐席上,两人都努力使自己显得快活一些。亨利谈起了一个月前自己患了感冒躺在床上时,鲁贝夫人亲人般地照料他。“但有些太过分了她一直拿着温湿毛巾催促我睡下、为我读《三剑客》等。 还一直让我饮发汗酒,我都快沉溺于饮酒了。”他又模仿起鲁贝夫人的无知和愁眉苦脸来。看上去,母亲似乎觉得很好玩。但亨利明白,这是无可奈何 装出来的。一会儿,两人去起居室喝咖啡,又聊了一会儿天气、马内特和约瑟夫。聊了一会儿,话题已尽,只是偶尔交谈几句突然想起的话。两人隔着 火炉、陷入了难堪的沉默之中。伯爵夫人手上编织着什么,脸在灯光下变成了琥珀色。亨利穿着晚礼服,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光,拼命寻找着无关紧要的 话题。亨利回蒙马特尔之后,两人的关系由于忧郁,起了微妙的戏剧性的变化。 他们用高超的演技掩饰着。他们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要想心心相通,几乎近似于零:“妈妈无法肯定我的生活,也不想这么去做。因此,总是想 方设法躲避这个话题。”这点亨利是很清楚的,这并不意味着两人互不相爱了,只是互相躲避,成了陌生人。爱,当然不能否定,但这反而使两人感到 疏远,增强了孤独感。“妈妈,下个月布鲁塞尔要举行“二十人展”,我受到了邀请。”“啊,真的?那太好了!”伯爵夫人的视线离开了编织物,微微一笑。“我也很高兴呐。”亨利透过厚厚的镜片悲哀地凝视着母亲。可怜的妈妈, 在演着无用的戏剧。她并不高兴,也不激动,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却偏偏要说感到高兴。这种煞费苦心真是可悲。她不会知道“德·维协会”是个什么 团体。即使知道,还不是同样的结果!伯爵夫人过于担心生活在蒙马特尔的亨利那“罪孽深重”的生活和酒,特别是沉溺于酒的生活。她无法考虑到亨 利崭露头角的事情。譬如,妈妈看过,“圣·拉扎尔”的封面插图吗?那些登在杂志上的画,两三家画商的店头稀稀落落地陈列着的油画,美术批评家写的赞语,这些, 恐怕都没有看过吧。因为,母亲从未提及过这些。也许国外来的邀请书能使她感动吧。亨利愿意母亲了解,他和其他沉溺于酒的蒙马特尔流浪者不同。 自己是在日夜献身于绘画艺术。这么一想,亨利把膝盖挨近母亲,开始解释。“德·维协会”“这是比利时画家协会,每年从国外邀请两三名画家举办展 览。”二十人的画展,都是邀请一些已经或者今后预计会很成名的画家。其中, 包括那些杰出的天才,如,雷诺阿、惠斯勒萨金特、罗丹等。他们的眼力很准。这一事实使亨利很兴奋“而且,我是被邀画家中最年轻的。”“这真是太好了。”“阿尔塞纳·亚历山大写过有关这件事的情况。他是费加罗报社专写美 术评论的。”说着,说着,亨利的希望消失了。阿尔塞纳·亚历山大说了些什么,邀 请书意味着什么,这些对伯爵夫人来说,都无所谓,在她看来,亨利是战败音,即使是她非常宠爱的战败者,也还是个战败者。她一定没有忘记未被沙 龙入选的事吧。她无法抛弃她出身的那个阶级的偏见。杰出的音乐家都必须是音乐学院的毕业生,优秀的演员都应在法国国家剧院演出,一流歌手都在 歌剧院演唱。因此,不为沙龙选中的画家必定是不被承认的画家。亨利使劲地吞下失望。为了打破沉默,又继续说了下去。他打算送几幅 画给这个展览会。其中也有迪奥的肖像。当然,他丝毫没有提及去年夏天画的格里舞厅的女人们的肖像画。迪奥是一个出身很好的未婚女子。是德加把 她介绍给亨利的。她是钢琴教师,有两个兄弟。哥哥德吉雷是歌剧团的低音笛演奏者,另一个吹长笛。星期日晚上,迪奥兄妹在家举行“音乐会”,德 加必是出席,因为他喜欢莫扎特。亨利尽可能详细地谈迪奥兄妹。说他们是极有教养的兄妹,在那个规模 不大的音乐会上,可以遇见各种各样的人,很是愉快,等等。于是,伯爵夫人说,是的,有很多好朋友,这是最可喜的。迪奥也是肖像画的模特儿,一 定很辛苦吧。接着又是沉默。终于没有说完的话里充满了沉默,就像一块把两人隔开的帷幔垂落在那儿。就这样,一小时又慢慢地过去了。为了改变气氛,短时间的、间歇式的 尝试不时地打破了沉默,炉棚上的小阿拉巴斯塔钟滴滴哒哒地报着时辰。“谢谢你,亨利,能和我一起度过大年夜。不过,你还有什么事要干的 吧,真是那样的话,你不必客气”亨利热情地吻一吻母亲,说了声“祝贺你新年好,妈妈”。 离开了家。 走到大街,他要了一辆驶过的马车,边上车边说:“去红磨坊。”马车离开石子走廊时,他俯身透过七叶树仰视了母亲房间的窗户。纷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