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样的生活中,冬天也将结束,三月的大雨替代了呼呼的二月寒风, 塞纳河成了泥水的急流。路上、屋顶上的积雪融化了,像从冬眠中复苏的蛇那样,沿着侧沟淌着。到了四月,空气中夹着新的温暖,克利西大街的七叶 树长出毛绒绒的绿叶,天空中出现了阴霾的云层,讨厌的雨在静静地下着,人们小跑步似的急匆匆地钻入咖啡馆的遮目帘中。又过了些日子,春天来了。蒙马特尔马路间的小石头缝里露出了小草时, 洗衣女哗啦哗啦地用木桶打着水,一边哼着歌。警察大拇指插在皮带里,八字胡下浮着温和的微笑,漫不经心地走着。亨利最喜欢蒙马特尔的春天。春 天,他心里充满了幸福感,哼着小调,从小屋的窗口望着德加,和友人在日渐变长的黄昏中散步在拉·努维尔的花坛,饮酒谈艺术,完全像一个成年的 学画学生那样,用拳头咚咚咚地敲着桌子,顺口说:“混帐!笨蛋!”在画室学画的第二个年头,就这样心情舒畅地度过了。 从蒙马特尔回家,觉得玛罗美实在是个闲静的地方。又回到母子俩亲密无间的生活,嘲笑马尔蒙蒂内“姑母”,蓝色的四轮带篷马车下午出去兜风,和斯拉克神父下象棋,倒也愉快得很:但是和在阿戈斯蒂娜的店里吃午饭是 难以相比的,和在拉·努维尔的议论、以及在莱丽喝维昂·肖也是根本无法 相比的。九月末的一个傍晚,亨利对伯爵夫人说:“我打算在柯尔蒙的画房里室学习到明年。我要在沙龙展出自己的作 品,所以无论如何需要一个自己的画室,妈妈。”她没有反对,视线落在编织物上。过了一会儿说:“知道了,回巴黎后 你就找一个画室吧。”(三)土拉克街二十号是幢有着绿色的百叶窗和漂亮的铁栏杆阳台的四层楼房,房子顶部笼罩着悲哀的气氛,使人想到一场刚失败、而且从一开始就不 应当着手进行的高深的实验。这是一位名叫鲁瓦利埃的住在巴黎的好心的资本家在普法战争结束不久 建造的高级公寓,当时是为那些固执而不易取悦于人的资本家的家族造的,并打算如果顺利的话继续造下去的。起初,乔迁者对蒙马特尔清爽的空气及 豪华的设备非常满意。确实,每层楼面都装有煤气炉和厕所,二间一套,每套房都有浴室;还有个令人满意的地方,那就是管理人米歇丽努·鲁贝夫人 是个态度举止都很有素养的温文尔雅的人。然而,乔迁者没过多久就发现了这一带的风气极坏,一到晚上,街娼就 会走来,硬挽住你的手,答应让你享受妻子决办不到的热烈快乐。有人摆脱了这些纠缠,回了家,但也有的却并非能够如此。结果,年轻夫妇争吵起来, 鲁贝夫人把围裙的下摆贴着眼睛,流泪目送乔迁者一家又一家、有时甚至几户人家一起搬到别处去了。几个月里,公寓的房间空着。幸运的是,资本家没亲眼看到事业的失败 就已辞世离去了。他的继承人指示鲁贝夫人降低迁入者的标准,只要能支付房租,无论是谁都可以租借。于是,两三天后,蒙马特尔的舞女、歌女都蜂 拥而至,问管理人是否可以将二楼的后房租给自己。有了上面的指示,鲁贝夫人也就不得不收下她们肮脏的钱。以后,一位满头红发、高个子、自称是画家的男人搬进了四楼。一搬来 他就马上着手工作,首先拆除了位于正门两侧的两间屋子中间的隔墙,使其成为一间过于宽畅的画室。他把弄坏的碎片和废物扫到了走廊上,又在墙上 修建一个大的玻璃窗。马路上行人的头上掉了碎石和碎瓦,他们对画家挥动着拳头,反而又被吐了唾沫。于是鲁贝夫人再也沉默不下去了,她敲了五、 六次门,门好不容易开了,出现了只穿一条裤衩、浑身是汗的画家,胡子上沾着灰泥,一只手拿着锤子。说:“怎么样,不错吧,这样就能画画了,画 室总算弄好了!”他立即拿起锯,开始在门上钻个大大的通风孔。一会儿,警察来了,赶走了画家。从那以后,不正派的蒙马特尔人在鲁瓦利埃的公寓里住了下来。墙上的 油漆脱落了,不久从天花板上掉下了灰泥,蟑螂在走廊上到处乱爬。鲁贝夫人叹着气,脱去了上等的驼羊毛礼服和鲸鱼骨做的紧身胸衣。现在,闭着眼 睛借给任何一个来借房子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觉得惊讶。她在管理人办公室看看报,春意盎然时,喜欢把种着老鹳草的花盆放到窗台上,和唯一 的朋友——一只黄色的野猫作长时间的交谈。她胖呼呼的,下巴也胖得垂落了下来,在罪恶深重的蒙马特尔的显眼处孤守着堡垒,过着不为众人背后指 责的生活。公元一八八五年十月的一个黎明,她靠在厨房的窗边,啜饮着咖啡,眺 望着从走向灭亡的黑夜中诞生出来的阴沉沉的、马上就要下雨的天空,啊!多么难看,没有一点儿魅力的婴儿啊!可能的话,真想把他送还他出生的地 方。“蒙马特尔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她叹息着,低垂的下巴抖动 着。“是个魔鬼般的地方。”她拿着玻璃杯,纹丝不动地站着,继续注视着沿着窗户流落下来的雨点。 她长着丰满的圆脸,穿着咖啡色的裙子,围着绛紫色的披肩,夹着银丝的头发在头上被梳成鸡蛋形的发髻,眼里流露出不得不在城里住下来的农村人所特有的漠然无措、憧憬未来的那种神情。 外面,雨点敲打着铺着石棉板的复层屋顶,像泪水似的淋湿了破房子的入口处,从屋檐上滴滴答答地流落下来,又通过导水管嘟噜嘟噜地在卵石上 流着。到处都是水坑,映出了楼房和灰色的天空。蒙马特尔的雨格外寂寞,比巴黎任何地方都湿身子。那的确是寂寥的溶液,只能说是悲惨化为了水。鲁贝夫人把杯子递到嘴边,喝完了最后一口,用厌恶似的眼神看了一下, 向窗边的椅子走去。她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常常是坐在塞满填塞物的椅子上,望着马路度过的。她小声地哼哼,沉甸甸地坐了下来,把裙子边掖在膝 盖下,然后有点费劲地把靠垫挪到了背后。又从旁边的桌上拿了付钢丝眼镜戴上,带着一种受抑制的烦躁打开了报纸。她看报是一条消息都不漏的,巴黎公寓的管理人几乎都是如此。报上刊 登着日本发生地震的报道,在印度发生了杀人事件,秘鲁爆发了革命,巴尔干半岛又开始打起来了。她粗粗地看了一遍这些消息,开始寻找更为有趣的 消息。嗳!有一条一八八九年召开的万国博览会的消息,她读了最初的段落。报上说一八八九年,也就是四年之后,眼下正在建造的位于巴黎中央的大铁 塔就是为了这个万博会。什么铁塔,简直是愚蠢。她生气似地蜷曲着身子,把报纸翻了过去,目 光移到了社交界专栏。他联想起了宫殿般豪华的客厅,脑海里浮现出那些青年和社交界的妇女一起入神地跳着华尔兹,漫步在庭园的情景。青年们穿着 优雅的夜总会礼服,妇女们身着飘拂着的波纹绸长袍或礼服。手套戴到曲肘,高雅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是,今天的早报,社交界专栏里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她把报纸放在膝 盖上,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了念珠。一哼起圣母玛利亚,心情就渐渐地平静了下来。像噗哧一下断了似的,变成了一片空白。头突然向前垂了下来,下 巴被栗色的羊毛披肩遮了起来,她睡着了。醒来时雨已停了。屋檐角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掉着水珠。抬头一望,满天 的白云之间露出了蓝蓝的天空。鲁贝夫人还想祈祷,这时传来了渐渐近来的马车声。她从窗帘缝里往外张望,瞧见一位戴着赛马帽,穿着大衣,留着黄 胡子的男人,拄着根橡皮包头的短手杖,正从马车上走了下来。“快看,咪咪,是个矮子呐。”说着,因为从马车上走下来的男人越走 越近了,才不由的咽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打开了管理人的房门。“有什么事吗?”连问话声都显得冷冰冰的。 来访的男人彬彬有礼地脱去了平帽檐的赛马帽。这时,她注意到他那剪得短短的头发朝一边梳得光光的。“我看了门口的告示,能不能让我看一下作画室用的房间?”“当然可以。”鲁贝夫人想,这个鼻梁上架着眼镜的小个子男人满面笑 容,作为一名画家倒还是很讲礼貌的。“不过,是四楼。”她瞟了一下对方的脚,遗憾地补充道,“而且楼梯很陡呐。”“的确是很陡的,”他的视线投向了走廊尽头的楼梯。“但是,您还是 让我看看吧。”鲁贝夫人满怀疑虑地瞥了对方一眼,双手提着裙边,开始上楼。他一只 手抓着扶手,用拐杖把身体推了上去,跟在后面登着梯子。走到四楼时,已是气喘嘘嘘,面颊上的汗珠亮晶晶地一闪一闪。“这个楼梯果真如您所说的很陡呐。”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微微一笑,“简直像登阿尔卑斯山。” 鲁贝夫人想,这人的牙很美,而且眼睛也格外地大,奇怪的是有些地方竟有些像小孩儿,这时,她才明白他虽然留着胡子,却还是个青年人。“老爷是画画的吗?”她的声音里总使人觉得有点怀疑的语气。“不,还不能这么说,还是个学画的学生。”他微张着紫色的厚唇,“我 在柯尔蒙先生的画室学画,已是第三个年头了,正打算画些在沙龙展出的画,因此需要一间自己的画室。”可怎么办才好呢?鲁贝夫人用这样的眼光俯视着他。画画,我可不欢迎。 不过,这人也许有所不同吧。他年轻,身体又小,而且看上去彬彬有礼,最主要的是他长着一双漂亮的眼睛,这人也许不会惹麻烦吧。鲁贝夫人转动一下钥匙,把门推开。“啊!”他感动得把声音拖得长长的,“真漂亮的画室。” 他就这样在门槛上站了一会儿,呆呆地张着大嘴,环视了一下空空的大得惊人的屋子。淡灰色的墙壁,正中放着圆火炉,窗户很大,一直连着屋顶。 他像被谁拽拉着似的在屋子里走了一圈,看了看窗外的屋檐和烟囱的通风管,隔着肩膀回头看着鲁贝夫人说:“多好的风景啊!晴天一定能看到圣母院吧。” 然后又转过脸去,看着狭窄的楼梯,这楼梯通往四周用栏杆围着的阳台。“可以看一下上面吗?”“寝室在左面。”鲁贝夫人对开始艰苦地登搂梯的 亨利说。“真美,”只听到他一个劲地张望着糊着墙纸的小屋,发出了一阵赞叹 声。他又推开了一间屋子,竟吃惊地叫了起来。“唷,还有浴室!”“是的,打算造这房子时就是让那些有钱人住的嘛。不是为蒙马特尔的下层平民造 的!不过,我招呼打在前头,厕所不能用。先前住在这儿的画家经常把灰泥仍在那儿,不讲理的人。不过,走廊尽头有一个好的,没修好之前你就先用 那儿的吧。浴槽也坏了,不过,如果您想用的话,我可以请人修一下。”然而从她说的口吻中可以听出弦外之音是高级的人是不用的。“不,什么事都不必那么急。”他边下着楼梯边和颜悦色的说。“反正 这儿只不过是用来画画的,我另外在封特纳大街又借了公寓,和朋友们住在 一起。”听了之后,她又纳闷起来。借二处公寓,眼前的这个人真怪呐。 下楼梯并不比上楼梯轻松。两人沉默着走了下来。鲁贝夫人抬头望着亨利走走停停,靠着短拐杖一步一步慢慢地下着楼梯。这样,难保有一天,会 摔下来折断骨头。“我决定借了。”刚到管理人的屋子他就说。“行吗?”鲁贝夫人露出担心的神色说。“楼梯太陡了。”“没关系。” 他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我已经习惯了,以前的画室也是在四楼,楼梯也有这么陡。这也是运动,房租多少?”“是一年吗?”他点了点头。“四百二十个法朗”。鲁贝夫人摆出一副双方会讨价还价的架势,因为 按惯列,对方会提出再便宜些的。“是吗?什么时候可以搬呢?” 对方一句怨言都没有。这使鲁贝夫人深深地吃了一惊。她赶走了咪咪,请他坐了下来。“什么时候都行。那就这样了,不过您必须要留下您的尊姓大名。”她开始寻找帐簿,找到之后在桌前坐了下来,又重新戴好眼镜,看着他。“请先讲一下您的名字。”鲁贝夫人拿起笔,用严肃的口吻问道。“警 察非常哆嗦,任何事都要知道,不这样就不会感到舒心的。”“那倒是的。叫吐鲁斯。亨利·德·吐鲁斯”“我没问您出生地,只要讲名字就行了。”“是的,的确如此。不过,我的名字是叫吐鲁斯。”她放下笔,“吐鲁 斯不是名字,老爷,那不是一个个城市的名字吗?”她抑制着,然而声音中还是可以听出她是在生气。“没有人会自称自己是巴黎、或马赛的吧,那么 请再说一遍。”她拿起了笔。“所以我说了叫吐鲁斯,您说那是城市的名字,那就没办法了。”“老爷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吧。”鲁贝夫人的沽像是从紧闭着嘴唇缝里 挤出来似的。“老爷自称是拿破仑也好,是詹纳·达尔克也好,和我无关。不过警察是不会有好脸色的。”握笔的手指使着劲。“请说清楚,名字,出 生地,还有——什么都要。”他慢慢地说了起来。“亨利·马利·雷蒙·德·吐鲁斯-劳特累克-蒙发。 一八六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出生在阿尔比。”这天,鲁贝夫人和往常一样,准备午饭,吃完之后,同猫说会儿话,然 后扫楼梯,又催了几家房租,踩死蟑螂;到了傍晚,点上油灯,坐在椅子上 准备看报。这时,她又一次听到了渐渐驰近而来的马车声,鲁贝夫人又隔着窗帘朝 昏暗的马路上望去,突然,她大吃一惊,怎么?这不是那种常见的马车。因为马车夫戴着印有花形族徽的草帽,白色的马裤上套着长统靴。这不是家庭 用马车吗!谁会来这种地方呢!!。鲁贝夫人克制着激动的心情,注视着带篷马车在公寓前停了下来,穿着 制服的马车夫下来开门。只见一位纤细的白发夫人走了下来,叮嘱了马车夫几句,抬头望了一下 大门,径直走了进来。“对不起,有什么事吗?”鲁贝夫人迎着这位一眼就能看出是位贵夫人 的女子,极有礼貌地问道。“我来是有些事想同您谈谈。”来访道者低声地说。 鲁贝夫人透过黑色面纱的网眼,凝视着夫人风度不俗的容颜。她穿着简朴的黑色礼服,披着黑貂披肩,皮手筒也是黑貂皮制成的。鲁贝夫人请客人 坐在扶手椅子上,一再让她把靠垫挪到身后,然后,坐了下来,两手放在膝盖上等待对方开口。“我的儿子今天早晨来您这儿租公寓了”“啊,是您的儿子!”鲁贝夫人不由地抽了口气。“那个矮子”无 意中话脱口而出,想收回已来不及了。“啊呀!真对不起,夫人。”鲁贝夫人结结巴巴地说。“怎么办呢?作为我”贵夫人的嘴唇变得毫无血色,一下子脸上现出无限的悲哀,过了一会儿, 她说道:“是的,那是我儿子。小时候腿断了”在点着昏暗的油灯、宁静的管理人屋里,贵夫人讲了亨利的事情,患了 原因不明的怪病,腿被折断了,徒劳的手术和疼痛的发作,等等。鲁贝夫人不时地发出同情的叹息声。两人之间的地位之差似乎完全消失了。“因此,我才来打扰您的。”来访的女客人总结般地说道。“请注意照顾他,我拜托您了,万一发生了什么事,万一腿被折断了,请立即通知我。”“不用担心,夫人。”鲁贝夫人说着,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她用一块大 手帕擦了擦鼻子。“我会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的。他来这儿时,我一定把画室打扫干净,把房间弄得暖暖的。冷天,让他穿上大衣,各方面都会注 意照料他的,清不必担心。还有,今天您来这儿的事我也不告诉他,因为这对年轻小伙子是难以取悦的。”挨着亨利母亲在走过正门大街时,鲁贝夫人问道:“临别时,我是否可 以冒昧地问一下您的真名?您儿子说叫吐鲁斯,当然我明白这只是个玩笑,实际上,就是这件事,我们俩才说了起来的。”“的确是吐鲁斯,那孩子的父亲是亚冯士·德·吐鲁斯——劳特累克伯 爵。”“啊,是伯爵大人!那么您的儿子也是伯爵大人啰?”“是的。”来访的女客人不太愉快地回答。“不过,那孩子不 用爵位,反正这也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两人肩并肩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谢谢!鲁贝夫人。”伯爵夫人说着把手伸给了她。 鲁贝夫人目送着四轮马车在马路上渐渐远去。夜幕已经降临,大雾弥漫的黑夜中,星星点点地亮着一盏盏灯,从北站发出的火车在远处像受伤的野 兽似的咆哮着,巴黎的上空布满了大城市的悲哀。两天后,土拉克街的住户看到一列奇异的“送葬队伍”而深感震惊。 气喘嘘嘘的瘦马拖着灵柩车上高高地堆着藤椅、画架、制图机、高高的梯子,还有其它各种东西。其中和实物一般大小的米罗的维纳斯石膏像,像 是折腾着企图复活过来似的从马车上戳了出来。马车的座位上,一个留着漩涡似胡子的年轻男子正扬鞭高唱着画室之歌。他不时地停下歌声,把长柄的 烟管送到嘴边,和洗衣女及从窗里伸出头来的眼皮浮肿的妓女说着蒙马特尔特有的那种低级笑话。马车的后面有四个穿着破旧黑色外套、看上去邋遢的年轻人,鲁贝夫人 从管理人屋子的窗口看去,早就明白了这是些画画的。他们的身后,那位新租画室的年轻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拼命走着。到公寓了,学生们围住了马车,开始解开捆住家具的绳缆。“今天,鲁贝夫人”他喘着气,脱下赛马帽,让呼吸缓和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专业的搬家行在哪儿,正感到为难时,朋友们提出要帮忙,所 以。我们一定注意不喧闹,请您放心好了。”一会儿,公寓里到处是乱七八糟的脚步声、画室之歌,和要遭报应的坏 话声。背着家具的年轻人排成一列纵队,摇摇晃晃地登着楼梯。擦着了墙壁,撞着了扶手,在上下层大声地互唤着,喧闹极了。亨利在画室,挽起袖子,浑身汗津津的,在莫大的屋里走来走去,指挥 着,并不起什么作用的伸手相助。“喂!劳特累克。”鲁卡斯两臂捧着画布, 在门口喊道。“这个破烂货放哪儿呢?”“哪儿都行就放在那个角落吧。当心点!里面有的地方还没干呢。” 鲁卡斯“叭”的一声把画放在地上,然后在屋里兜了一圈。“这完全是个典型的画室,我那吝啬的爸爸是不会替我借这样的画室 的。”“愿意的话,你可以来这儿画。” 鲁卡斯忌讳画画吗的“吗”字,他慌慌张张地从屋里逃了出去。正碰上拉肖迈着蹒跚的步履走了进来。他背着制图机,身子像是折成两半似的弯曲 着。“扯蛋!”把桌子放在地上后,他伸了伸腰,疾首蹙额地说:“没有谁会特意借四楼作画室的,你是觉得登楼梯是莫大的愉快吧?”他鼓着腮,走到窗边的躺椅上坐了下来。他膝盖上支着胳膊肘,在屋里 东张西里好一会儿,这才点头说:“真不错,可以从北面采光,没什么可挑 剔的。”“你真是那么想的?”亨利走过来,在旁边坐了下来。他很想握住朋友 的手,但是伙伴们的礼仪规定了不许感情外露。“你弄了辆灵柩车,真是帮 了大忙了。”拉肖耸了耸肩,像是在说,怎么搞的,尽说这些,他又一次环视了屋子, 哼了一声站了起来。“嗨,再下一次楼吧。等着搬的东西多的很呢。”他跨过门槛时,听到下面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亨利疾步走到客厅,身 体探出扶手叫道:“不要吵了。”“戈齐这家伙,贬低了我认识的女人,”昂克坦在二层叫道。“说她是 老太婆。”“我只是说管理人都是些老太婆。那昂克坦的女朋友是管理人罗。” 戈齐从背着的画架后面回答说。“是的,是管理人。”昂克坦说。“所以,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我乘管理人丈夫外出运煤时,经常去管理 人屋里玩的。”他把一折三的屏风放到楼梯上,倚着扶手,俯视着下面的吵架对手,“如果你认为是胡说的话,那就请上来,我让你看看埃米丽是不是 老太婆,白眼色鬼和那样的女人没睡过吧,真想让你看一下她的乳房,宛如大理石一样。”戈齐的大笑震动了公寓。仅在一周前,他刚拿到绝交信,刚 洗过的衬衫下摆用大头针别着,因此,他变得孤僻了。“你的埃米丽同样如此,一定是腹部满是皱纹,乳房一直垂到肚脐。”“是到膝盖吧?”鲁卡斯搅和道。“坐在上面!”说话的是格莱尼埃,他的头上正顶着把藤椅。“不、不、 不,听说是用脚踩。”这鼓声似的声音是拉肖在说话,他正从楼梯上下来。于是,大家都笑了起来。笑声充满了楼道,回荡了好一会儿。走廊的门 一扇扇地打开了,住户们探出头来一起笑了。“别那么放肆了。”亨利在四楼的客厅喊道:“鲁贝夫人会听见的。”她正在听,岂止是听,并且被他那留心别损伤女人感情的话语感动了。 艺术家几乎都是些粗鲁、爱吵闹的人,而这人却完全不同。昂克坦和戈齐走进画室时还在议论。“埃米丽确实是一个漂亮的女人。”昂克坦为了和解说道。“而且非常 的热情!她会提各种要求,那是无法想象的。”他把屏风立在墙边,用袖口拭了拭汗,“比方说”“我知道。”戈齐嘲笑似地说。“不就是扭着屁股、指甲伸到你的背上、 咬住你的脖子说可以去死吗!这不过是说说的。女人生来就是水性扬花,生理上和鱼同样构造,因此是无药可救的。”东西整理得差不多了,朋友们把最后一点东西运进画室后,随便地躺在 地板上,轻轻地坐在躺椅上,有的抽着烟,有的却目不转睛地瞪着眼环视着。“这就完了。”拉肖喘着气,正摆布着两臂相抱的维纳斯像。“都有一 吨重了。好大的臀部!我扛着它时仔细地观察过”“今天太谢谢大家了。”“可是,有点儿嘴干呐。”格莱尼埃说。“灵车在下面等着呢,”拉肖说。“在回墓地的途中我们下车上“黑猫” 吧。”很快就定了下来。年轻人同时直起腰,戴上了帽子。“你们先走吧,我 过一会儿就去。”他们登、登、登地下了楼梯,声音渐渐远去了,从上到下喧闹声不停的 画室又恢复了宁静。亨利在躺椅上坐了下来,嘴角浮起了微笑,他环视了一下靠在墙边的画布,叠在一起的椅子、画架、梯子,放在一角的米罗的维纳 斯像。这是我的画室,总算有了自己的画室了,在这儿我感到抓住了幸福,这 将成为我画家生涯的起点。即使以后成了有名的肖像画画家,我也绝不忘记这有着圆火炉、宽大的窗户、带有阳台的卧室、还有浴室的房子。他满面笑容地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戴上赛马帽,穿上大衣,最后幸福地 瞥了一下屋子,瘸着腿走出屋子,倒背手轻轻地拉上了门。客厅的煤油灯亮着。鲁贝夫人是位多么善良的女人啊,为了不使自己下 楼梯时踩空,特意为我点上了油灯。亨利心中充满了快乐。是的,我一定能在这儿寻找到幸福。亨利推开屋门,向屋子一端朋友们经常占用的座席走去。这时,“黑猫” 已经是顾客盈门,烟雾弥漫,他到了之后,戈齐和昂克坦还是不想结束两人之间的议论。他俩啜了口啤酒,互相瞪着眼,你侮辱我、我侮辱你的,不停 地吸着长柄烟筒里的旱烟,互相痛骂着。拉肖坐在铺着皮子的窗下长椅上。亨利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擦着眼镜 片,要了杯啤酒,看了一下周围,正是艺术家不可缺少的食前酒时间。围着白围裙的男侍者,用手指危险地托着围盘,在房子间跑来跑去。每当门被推 开时,前面比加尔广场上夜间马车匆匆疾驰而过的声音像发怒的波涛似的涌进屋里,不断地吞噬着大理石桌面上的盘子声和谈话声。这儿和那儿都有学 画的学生在争论不休地谈着艺术和女人,用手指把头发拢上去,也有的在一声不响地打着扑克,他们把扑克放在胸前,酒有点上头了,目光是认真的。 穿着沾上星星点点颜料的裤子,披着黑色斗篷的放荡不羁的中年画家,看着报,喝着苦艾酒,恢复着一天的疲劳。其中也不乏有人围成一团,贬低 着画商的精明,批评评论家的无情,叹息那些不买自己佳作的愚蠢而不可捉摸的人。 六点,亨利的朋友们结束了互相间近似讨厌的攻击,以及关于委罗内塞①、戈雅②、德拉克洛瓦的看法,怎么才能使女人作为奴隶,引出其最恶劣的 东西等等这些必谈的东西。他们喝了五、六杯啤酒,吸足了刺激力大而廉价的香烟,开始有些感到疲倦了。这时,鲁卡斯谈起了他和杰丽幽会的事。“她叫夏波·弗莱丽,在一顶 帽于也要五十法朗的华丽的妇女服装店工作。非常美,她从不说一声嗯。我① 委罗内塞(Veronese,Paolol528—1588),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重要画家。——译注② 戈雅(Goya,FranciscoJosede1746—1828),西班牙画家。——译注要吻她,你们想想她怎么啦?她啪嚓一声扇了我一下耳光。”他被冒险的念 头所驱使,失败的可能使他的眼光闪亮着。“我对她充满了强烈的冲动。”说完,他把椅子往后一推。“可怜的女人。”格莱尼埃叹息着。“像对待一般女人一样对待她,那 她就会觉得不如投到塞纳河更好了。”鲁卡斯一言不发地把钱付给了男侍者,把找钱放入口袋。“让我干什么呢?恋爱?女人在没有迷恋上之前是可爱的,迷恋上了也 就完了。因为她们开始寻找那些死求白赖的男人,那是天生的,一点儿也没办法的。还是被女人遗弃的好。经历过不幸的恋情,可以作为一辈子的回忆, 到处张扬。你奉承她们试试看,一周就会被忘记的。”他若无其事地挥着手,“明天早上柯尔蒙画室再见。”说着走出了店门。 沉默降临。鲁卡斯回去后,大家都醒悟了过来。“女人,为什么不愿投向他的怀里呢?”戈齐羡慕似地小声嘀嘟着。 有人提议再去莱丽玩玩,但是,考虑之后作罢了。“今晚行了。”拉肖说。“累了,不管怎么,米罗的维纳斯有一吨重呢。” 格莱尼埃回去了,一会儿戈齐和昂克坦也离开了店堂。亨利和拉肖沉浸在愉快的沉默中又度过了一个小时。“去哪儿吃点什么吧。”拉肖在桌边上放着烟筒,突然说道,“肚子饿 了。”到“手鼓”餐馆时,供应晚饭的时间已经过了。“手鼓”里只有一位留 着山羊胡、站在糖果坛子前看报、吃着苹果的上了年纪的男人,和贪婪地喝着汤的金发街娼,顾客们留下来的余热和菜肴的香味混杂在一起。隐隐约约 地从门后传来了洗盘子的声音,和一个女人哼着的一段意大利歌剧声。两个学画的学生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时歌声停了,阿戈斯蒂娜走了出 来。“唉呀!怎么这么晚来?我刚才还在说孩子们一定又找到了一个比这儿 好的地方。”两人知道,她是希望他们否认的,于是就异口同声地说没有这回事,其 它地方的菜肴简直不能吃,于是阿戈斯蒂娜谦虚地说,那么,“手鼓”也许算不上是世界第一,然而和人声喧闹的巴黎高级餐馆相比,不知要好上多少 倍。“你们知道,世界上哪个饭馆的菜最好吃?是巴勒莫,你们上哪儿吃顿 试试,用一个里拉就能吃上像猪肉那样的东西,还能饮酒。葡萄酒、细面条,像天使吃的东西。啊!真想去巴勒莫!”追忆使她的眼睛发亮,抒情般的语 言越发激昂起来。“在巴勒莫,太阳永远洒满大地,蓝天就像美女的披肩,空气宛如香水”唱完巴勒莫的赞歌,她回了厨房一次,一会儿就端来了二碗意大利浓汤。 两人慢慢地吃着晚饭。不久,啃苹果的男人把报纸挟在腋下,走了出去。桌上,街娼衔着烟,无神地凝视着窗户玻璃上映出来的自己的脸庞。亨利注视着女人无精打采的手势,和实在是懒倦得很、嚅动着的嘴巴,喷烟雾 时微微张开的鼻孔。油灯的亮光使她的鼻眼显得柔和,不少地方的头发发出金黄色的光泽。“在沙龙展出的题材定了没有?”拉肖忽然问道。“起初打 算从圣经里取材,如《捧献儿子的西伯拉罕》、《击石的摩西》,但是,都 太难了。”“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拉肖点了点头。“装饰太多了。”“伊卡洛斯怎么样?瞧,就是装上蜡翼、企图逃跑的伊卞洛斯。如果画 这个的话,正好可以收入三角构图,就画从岩石上展翅飞翔时的情景。”“是呀!”拉肖难以决定地回答。“没听说有人画这个。画维纳斯,狄 安娜不是更保险吗?去罗浮美术馆临摹布歇的画,改几处装饰就完了。”两人围绕着画的题材,谈了一会儿。“画吊在十字架上的基督怎么样?”否定了维纳斯,于是拉肖又提议道。“画这个保险。去罗浮宫看看,那儿有许多十字架的画。”他用建议的口吻 说。接着两人又讨论了是否可取宗教方面的题材,譬如,吊在十字架上的基 督,圣母玛利亚哀痛地抱着基督尸体,用头发替救世主擦脚的阿格塔拉的玛丽亚,被残酷的箭射穿胸膛的圣塞巴斯蒂安。这些题材,审查员难以使之落 选的吧。“对了!”拉肖两眼发亮,敲着桌于说。“画冲锋的骑兵队吧,画这个 肯定中选。我们去卢森堡美术馆看看,然后改两三处制服就行了,肯定入选,说不定还能夺得铜牌呢。”拉肖怂恿地说,脸上的表情似乎说,这就定下来 了。由于拉肖的话,两人又谈起了是否可采用爱国方面的题材,结果,又由 于技术上要求过高,考虑到必须要画相当可观的装饰品而决定不画为好。拉肖的脸上现出了深深的失望,觉得如果把一个和真马一般大小的缝制马玩具 拿到画室,那将会令人困惑不安的,这才勉强表示了妥协。“当然,取家庭生活为题材也未尝不可。”这是拉肖的最后一手了。“我也知道,什么《为坏了的娃娃叹息的女孩》、《偷吃果酱的男孩》, 是这些玩意儿吧。”亨利的语气流露出讥讽。拉肖当然不会听不出来,他满脸不高兴地问:“《偷吃果酱的男孩》又有什么不好呢?”“没什么不好。满是泥巴的馅饼啦、尿床啦,画这些都没关系,但不能 总是取这些为题材吧。这些,难道不应该慢慢地淘汰了吗!”“明白了。”拉肖又退了一步,“如果你是这么考虑的话那最好是画伊 卡洛斯,既体面,又是从古典神话中取的题材。只是伊卡洛斯浓墨、细笔,这点柯尔蒙会怎么想呢?这你也是很清楚的。”他突然发现亨利心不在焉,“你在看什么呢?” 亨利朝街娼抬了抬下巴,街娼坐在桌前,沉思着,“你不认为这张脸很生动吗?”亨利悄声说。“面颊上有绿色的阴影吧。” 街娼似乎觉察到有人任议论自己,她在盘子里掐灭了还没有吸完的烟,围上毛皮围巾,把餐费搁在桌上,摇晃着走出了店门。“怎么啦?”拉肖不无担心地皱着眉头,凝视着亨利。“没什么,我只 是说,那女人的脸很生动。有墙壁似的脸,也有玻璃窗似的有透明度的脸。好了,把这些放了吧。你是在说要细笔画伊卡洛斯?”“以后会成问题的。”拉肖的声音很严厉,眼里无一丝笑意。“你究竟 为什么想画那个妓女呢?是因为她脖领上的蓝色阴影,长着玻璃窗似的脸蛋 儿吗?”“我没这么说,我只是”“你的话太多了。你听我说!好了,就算画了那个女人,那么,你打算 怎么办?出售?那又卖给谁呢?又在哪儿卖呢?蒙马特尔妓女的肖像,又有谁想要呢?”“也许没人想。,然而,即使如此,与骑兵队的冲锋、偷吃果酱的少年 相比,这才是我想画的题材。就是和伊卡洛斯相比也是如此,你曾有过因为觉得画画本身有趣才作画,或者因为想说什么才作画的经历吗?我小时候, 就经常画母亲的肖像,拉住别人、缠住别人恳求当我的模特儿。”“那,现在又怎么样呢?”拉肖用让人感到危险似的、平静的口吻问道。 犹如律师把证人引诱至近处,使其上当。“你是说现在你变得不喜欢画画 吗?”“是的,简直讨厌透了。在画室描的白痴般的维纳斯,狄安娜,我连看 都不想看,令人作呕。什么用富锰棕土色描阴影,我再也不干了。还有,用细笔描,谁说要一笔一笔的这样描的?这又是谁定下来的规矩?!所谓艺术, 就是去弥撒,不然的话就去地狱,这也是命题的一种吧。为什么不能画自己想画的呢?看到的影子是蓝的、是绿的,就如实表现出来,这不挺好吗!究 竟为什么不行呢?”“因为不行!”拉肖的声音大似雷鸣。“柯尔蒙说画的,你就照他说的 画,不这样,你就绝对进不了沙龙。这意味着什么,你不知道吗!这不等于抛弃当画家的理想吗?”“是的,确实如此。”亨利点点头。“那为什么你要说这些呢?不用担心,我还是描伊卡洛斯。没办法,我 要努力试试争取被沙龙选中。”这时门铃响了。他们回过头去,只见两个男人走进餐馆。 亨利发现其中一人是布索-埃·瓦拉东画廊的老板提奥·凡·高。“还有一位是谁呢?”他压低嗓音轻声地问拉肖。 拉肖耸了耸肩,“是流浪者吧!是请客吃饭吧。”提奥带来的人肩很宽,绵天鹅绒的长裤上沾了颜料,破旧的蓝色毛衣套在显得壮实的胸部上绷得紧紧的,没戴帽子,蓬乱的黑发油脏地卷曲着,遮 住了耳朵,他在门口“吧”的一声把香烟扔在地上,用混浊、浮肿的眼睛环视了一下屋子,眼光中流露出挑剔的目中无人的神情。他像坐船似的摇晃着 肩膀,向前冲似地向桌子走去。提奥·凡·高看到两位学画的学生,于是匆忙向他们的方向走来,打招 呼。“正好我想见见你们。可以坐下吗。”他拖过一把椅子,隔着他们的肩膀回头说:“保罗,你要些喜欢吃的东西吧。我已经吃过晚饭了。”“你叫的是谁?”拉肖问。 提奥像是要把整张桌子盖起来似的,压低了嗓音“保罗·高更①,一个过去是掮客,后来想当一名画家,而放弃原来工作的人。”“多么笨的家伙!”拉肖十足自信地说,接着叹了口气。 提奥摇了摇头。“不仅仅是他一个人,其实,我的哥哥说他也想当一个画家了。他干什么都没个长心,有一段时间,他想当牧师,去比利时的煤矿 住过。这也没有坚持多久。”“您哥哥多大了?”亨利什么都不解地问道。但他马上觉得自己的问题 太直率了。由于为难,脸涨的通红。① 保罗·高更(Gauguin,Paull848-1903)法国后印象派画家。——译注“请不要惊讶,他已是三十三岁了。我并不是指这个年龄开始学画已为 时太晚,而是不清楚他会不会持久下去。”他停了一下,纤长的手指慢慢地往上拢了拢波浪形的红发。“但是他是我的哥哥,因此我想尽自己的能力来 帮助他。他说好圣诞节后就来巴黎,我已替他办好中途插班去柯尔蒙画室学 习的手续。”说到这儿,他的声音带着认真、还有近似哀求的语气。“怎么样,请帮 忙照顾、照顾,请你们不要戏弄他。他有点过于认真,容易发火。请你们别嘲笑他的年龄和方言。”“他叫什么名字?”“文森特,文森特·凡·高。你们见了面就会想原来就是他啊,因为他 和我一样,留着红胡子。”接着,他含笑说,“和他相处之后,你们就会觉 得他是个好人。”第二天,亨利坐马车去唐吉老板的店铺,在那儿定购了准备在沙尼展出 的画布,买了颜料。对绘画用品商店来讲,恐怕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克洛齐街这样得不到地利 的地方了。首先,蒙马特尔的这条小路白天是没人光顾的,通常是半夜之后才热闹起来。到了时间,流氓、附近的妓女都慕黑而来。但是,唐吉是个彻 底的无政府主义者。他主张,艺术是社会良心的体现,理应在无产阶级的环境中欣赏。所以他没打算从那儿搬走。并且,在这个信念的支持下,他在这 个蓝色店铺的橱窗里摆了一张不装镜框的、没人注意的塞尚的画。亨利跨进店门时,他正在柜台的对面吸烟,迷迷糊糊地打着盹。“啊!吐鲁斯先生,欢迎、欢迎!”说着,他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迎接 这位少见的用现金购物的顾客。“近来身体好吗?”不常刮胡子的圆脸上流露出关切的神情。“另外,拉肖先生身体好吧!”“昂克坦、戈齐、格莱尼埃都好吗?近来的天气可不太好啊,托天气的 福,买卖还是时好时坏。因为太阳不出来,画家也就没法工作了,于是我们 这儿也就萧条了。”“不过,也不必担心。”他压低声音,迅速地看了一下门口。“快点爆 发革命吧,那样世道才会发生根本的变化。优秀的画家,就是当今具有社会意识的那些人,他们从国家那儿得到殷勤的保护,而另外一些人呢?我们要 联合起来,枪毙他们。”说到这儿,他想起了革命政府成立时发生的一件事。第二帝政崩溃后, 那疾风暴雨般的几周,他也效过力,尽管是微薄的。这些,亨利都已听到五、六遍了。他说了几分钟,然后快活地拍了下手:“吐鲁斯先生,您要些什么呢?”“给我六支富锰棕土,四支象牙黑。”“大富锰棕土六支,大象牙黑四支,”唐吉像是在和无形的颜料研磨机 说话似的朗朗有调的说着。这时,从里间的门后传来了一个女人疲倦的问话:“是付现金,还是记帐?” 唐吉难以抑制自己焦急的神情。“当然是现金,客人是吐鲁斯先生嘛。”“那太好了!” 这天下午,亨利定购了一块长八英尺、宽也大致相同、密实的画布。三天后,他开始着手画准备在沙龙展出的作品“试飞的伊卡洛斯”。 从那以后,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被空中飞翔的智慧女神雅典娜的幽灵迷住了。把画看作是自己能否作为画家继续干下去的关键,把人生的一切 都投注在这幅画上去了。在阿戈斯蒂娜的店铺,和朋友用过午餐后,还有时间,于是他就回到了土拉克街,上气不接下气的登上四楼,仔细地涂起了富 锰棕土色。鲁贝夫人第一次偷偷看见亨利手拿调色板,一双不自由的腿在梯子上上 下下时,差一点昏了过去,心想,亨利是否发疯了。“你一定要画这么大的画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闯入了亨利的生活,她脸上堆着讨好的微笑,轻轻地敲了敲门,生怕打扰亨利的工作似的,说,是否可以看看你的取火炉? 如果亨利说可以,她就满不在乎地走了进去,用捅火棒在取火炉的中心搅和搅和,又放些煤,一边盖着盖子,一边说巴黎煤的质量不好,一点儿也不暖 和等等牢骚话。做完这一切之后,她又找出各种借口,磨磨蹭蹭地等着请她 坐下。那时她一定会预先打招呼说,“那么,我就坐一会儿。”边说着在藤椅 上坐了下来。有时,她会说起女佣人鲁瓦利埃的事情。她会说这是位有着理想家气质、心地善良的人。有时,她会让手握画笔的亨利读报给她听。下午一般都是这么度过的。他耐心地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整块画布涂满 了颜色。亨利用笔描着,直到画布像缎子飘带似的生出润泽;但是,有时也会难以忍受这种工作的枯燥无味。窟窿般的眼睛,没有鼻梁的鼻子,女人似 的红唇,一张傻里傻气的面容,完成这样一张面容,得花多少日子呢?还必须画傻乎乎的蜡翅、突起的肌肉,及鼓起的胸脯。亨利不断地回忆起拉肖的 话,拼命咬着牙忍耐着。每一笔他都是一边挥动着画笔,一边骂上几句,一点点仔细地描着奶白色、滑溜溜的肉体。有时,也会做些被视为叛逆的事。 他会不顾自己一定要润色好这幅画的决心,从梯子上爬下来,在画架上放上一块小画布,描绘起蒙马特尔的风景,和手挎藤编小篮、在土拉克街行走的 洗衣女,还有在路上和咖啡馆稍稍看过一眼的街娼的脸庞,以及前夜在莱丽速写的跳康康舞的情景。这时传来了敲门声,劳特累克伯爵走了进来。鲁贝 夫人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恐怖的东西似的,瞥了一眼,就慌慌张张地走了出 去。“从你母亲那儿了解到你租了一间画室,我来看看是个怎样的屋子。” 伯爵把装有金把手的手杖挟在腋下,两手放在背后,在屋里环视起来。“不错,嗯!还可以。大楼有些损坏,不过,蒙马特尔的房子都是这样 的吧。”他走近窗边,叉开双腿,望着窗外站了一会儿,“风景也不错,晴天可 以瞧见圣母院吧。”伯爵转过身子又看了一下屋子。“在这儿,可以尽情地画画吧。你从小就喜欢画画。马之类的东西,也许你会画得很好的。”亨利被父亲的变化深深打动了心,他强烈地感觉到心里滚动的热浪,目 不转睛地事着父亲。绸缎帽上戴着石竹花,短绑腿也和从前一模一样。然而,从伫立的父亲身上,仍然可以看出流逝的岁月在父亲身上留下的痕迹。眼神 奇妙地呆滞着,有种不同一般的神色,也曾耳闻关于他的一些流言。他曾幻想在鲁利驱车同儿子一起去打雌鹿的幻想却残酷地破灭了。多么可怜的爸 爸。“上面有寝室、浴室,上去看看吗?爸爸。”“那是什么?”伯爵没有回答亨利的问题,却用手杖指着未完成的伊卡 洛斯问。“那是准备在沙龙展出的画。”“噢,有着奇妙的翅膀。这个男人究竟在干什么呢?”“这是个希腊神话。他的父亲代达罗斯为了使他能在海上飞行,给他装 了蜡翅,但是他飞得离太阳太近了,于是,蜡翅溶化,他就堕落大海溺死了。”“就是说,世界上少了一个傻瓜。”伯爵说着耸了耸肩,眼光移向别处。“那,我回去了。总之,你在这么舒适的环境里生活,我也就放心了。” 伯爵向门边走去,忽然被画架上的康康舞吸引住了。他径直走近画前,弯腰仔细地看了起来——旋转着的女人衬裙和高高翘起的大腿。“你母亲如 果知道你在画这样无聊的东西,会想不通的。”说着,直起了背。“这只能算是一幅猥亵画。妓女自然有她们应该呆的场所,而不是画布,这点我想你 是明白的。”说着,伯爵耸了耸肩,朝门口走去。“噢!算啦。如今怎么都 行。”在门口,两人刹那间互相对视了一眼,如同努力试图渡过横在中间的万 丈深渊上的桥梁。伯爵首先移开了视线。“那、我回去了,亨利。”“再见了,爸爸。谢谢您特意来看我。” 伯爵没有吭声。亨利站在客厅,目送着从楼梯上下去的父亲。进入十二月后,巴黎的街上到处洋溢着圣诞节的气氛。给不讨人喜欢的冬天带来了微笑。商店的橱窗陈列着玩具,人人的手臂里都抱着一包包的礼 物在半溶化的雪中走着。一天清晨,在五分钟休息时间里,鲁卡斯向亨利走来。“就是那个女人,瞧,就是叫杰丽的”“就是在时髦女子服装用品店工作的那个女人?”“是的,那个女人可是一点儿都不动心的,还说什么如果屈服了,会遭 上帝的惩罚的。”“那换一个不就行了,反正又不是爱上了她。”“不,不是那回事,对我来说,有个自尊心的问题。即使是不值钱的东 西也行,圣诞节只要送她礼物,为了表示谢意,她会让我接吻的。接吻,似乎对女的来讲有着神奇的效果,是卵巢、还是喇叭管,我不清楚,但是的确 对那样的器官有刺激作用。不管怎么,只要允许我吻她一次,她一定会变得善于领会了。说实话,最近在普罗旺斯大街的古董店,看到挂着有条很好看 的围巾”亨利知道了自己被朋友们的圣诞节计划排斥在外之后,受到很大的打 击。鲁卡斯一心一意追求着那位至今还顽固地不愿答应的店员杰丽;格莱尼埃说他有幽会,对方是个年轻姑娘,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和职业;听说拉肖已 经把圣诞节前一天“卖给了”深夜弥撒之后给他二十法朗金光闪闪的金币的老太婆;昂克坦被莱丽的康康舞女杰内特弄得神魂颠倒;戈齐呢,又发现了 一个完美的女性,他吹嘘说这次是位女演员。即使是一时的,朋友们的突然散去,使亨利明白了,一直以为可以继续 下去的画室朋友间的交往不久也会梦幻般的消失。再过两三个月,就要离开柯尔蒙画室了,于是,亲密无间的一伙也将会变得七零八落了,再也不能在阿戈斯蒂娜的店里愉快地用午餐,黑猫酒吧热烈的辩论,在莱丽度过的夜晚, 都将成为过去的追忆。圣诞节前一天,在母亲的屋里凝视着熊熊燃烧着的木头,萦回在亨利胸 中的却是这些。灯照射在天花板上呈现出椭圆形的光亮,壁炉上,小小的亚拉巴马台钟像喷水的蛇口似的,滴滴嗒嗒的报着时辰。屋外窗台上无声无息 地铺满了白雪,不时地从楼下传来马车声和圣诞节的欢闹声。一会儿又只剩下闲静和灯光了。“伊卡洛斯的画画得怎么样了?还顺利吧。”伯爵夫人停下手上编织的 东西问道。“你喜欢那幅画吗?”“一帆风顺。”亨利努力做出一副对将继续下去的画画之路具有浓厚兴 趣的样子。妈妈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啊。“脸已经完成,投影也基本上画好。还必须要上相当厚的颜色。” 两人闲聊着,亨利把目光移向伯爵夫人,渐渐产生的隔阂像透明的窗帘落在两人中间,爱的波滔向他涌来。多么可怜的妈妈,因为我,妈妈忍受着 多么大的孤独啊!“沙龙开始之后,我们可以一起去玛罗美了。”亨利安慰母亲说。“那时已从柯尔蒙的画室毕业,所以可以在那儿度过秋天,可以一直呆 到圣诞节。”伯爵夫人的视线倾注在亨利的脸上,这是双柔情脉脉的眼睛。自己在蒙 马特尔借了间画室,每晚,不去探望母亲,而是和朋友一起徘徊在霓虹灯下的小巷里。亨利现在是想弥补自己的过失,想对妈妈表示自己的爱。就像在 餐馆拿一百个法朗的大票子作小费的阿尔封人那样,像个领主的儿子毫不吝惜地将爱情连同几个星期,不,几个月,一起奉献给妈妈。“秋天的玛罗美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一过十月,多半是每天阴雨连绵。” 亨利太想弥补自己的过失了,所以他顽固地坚持:“即使天气不好,也不会比巴黎更坏的。而且,深夜。可以坐马车去圣·唐德雷·丢波瓦做弥撒,不是挺快活的嘛。”“而且,又可以请斯拉克神父参加圣诞节晚宴。”他又补充道,“嗳! 妈妈,你就答应呆到圣诞节吧。”这种近似死乞白赖的请求,使伯爵夫人想起了亨利的孩提时代——在城 里公馆的草坪上,百般央求母亲作各种姿态的情景。这孩子与小时候一点儿也没有变,也许这孩子的身上会永远留有些孩子气吧。“是啊,让我想想吧。”伯爵夫人微笑地回答。两人又讨论了一会儿亨 利明年租画室的事。当然,不是在蒙马特尔,而是在其它高级的、安静的地 方。“还有。”伯爵夫人又说:“你也许要一个女佣人吧。鲁贝夫人怎么样? 听你说,好像人还不错吧。”这可是求之不得的事。最后,决定等伊卡洛斯入选沙龙之后,马上问问 她本人的意思。亨利的视线又回到了火炉的火焰上,蓝色的火焰宛如娇小的舞女,掂着 足尖在燃烧的柴火上跳动着。现在,同伴们都在干什么呢?鲁卡斯已经吻过她了吗?杰丽的意志在那半新旧的围巾前崩溃了吧。与漂亮女子接吻一定是 件美好的事吧。伯爵夫人一边编织着东西,不时地偷偷瞧亨利一眼。心想这孩子正在烦恼,为一种模糊的不安所烦恼。迄今他的所见所闻都是新鲜事,所以没有重 新观察周围世界的空闲。但是,这孩子正从无欲的欢天喜地之中醒悟过来,他本人还没意识到这点,但,我是明白的。他的双眼失去了昔日的清澈,他 的体内,开始激荡着吐鲁斯·劳特累克家的血液。狂风还没来临,却已经山雨欲来风满楼了。(四)圣诞节的休假结束了,其实,三周之前就结束了。玩具早就从店铺的橱 窗里消失。圣诞节之后,还会有谁想看玩具呢!连圣诞节前夜的彩色纸带卷和五彩碎纸也因连续三天下雨,从路上消失,被冲进了排水沟。人们遗忘了 圣诞节的傻笑和伤感的胡闹,重新开始了工作,亨利也以伊卡洛斯为伴,又得到了学画学生那种朝夕与画为伴、与尘世隔绝的生活。今天一早,他又像以往那样,来到了画室,孤零零地坐在画布的小凳上, 专心致志地画淋浴的狄安娜。他挤了些与微妙的肌肤颜色相近的颜料,观察解剖学的构造及色彩的平衡,还不时地瞟一眼立在离开三英尺远的模特儿台 上的《丰腴的玛利亚》(画室这幅《丰腴的玛利亚》的习作现在陈列在斯德哥尔摩的美术馆)一切都是原样。火炉发出低低的咝咝声燃烧着,屋里很暖和,不,都有 点觉得热了,但并不使人感到不适。管理人利用五分钟休息的时间,在屋角看着报纸。学画的学生站在画架 旁,一会儿向前,一会儿退后,一会儿又弯腰,在颜料箱里乱翻,在调色板上挤上颜料。又是个雨天,雨打在天窗上的滴嗒声,使人想起了小羊群的羊 蹄声。是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尽管如此,却又找不出一件与过去相同的东西,一切又都变了。不是很妙的吗?!为什么,一切又都不同呢?他一心想从这些疑问中逃脱出去。亨利心神不定地向后仰身子,仔细端 详起自己的画来。那儿的颜色还需加些琥珀色。左手好像还要再涂得厚一些这么想过之后,疑问又钻了出来。究竟有没有必要这样不断地上色呢? 柯尔蒙为什么这么主张呢?另外,他的画中内含的那些难以接受的奇丽之处,又是怎么回事呢?毫无疑问,他的知识渊博,一定是模仿卡拉瓦乔、格 列柯①、哈尔斯②、委拉斯开兹③这些画家的。他一定知道伟大的画、伟大的美和漂亮是毫无共同之处的。不是昨天还强调过,优秀的画家都一定要喜爱画 裸女吗?!可爱、骄傲、正经,又有性感。“乳房画得给人以轻度的想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