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为战争收拾得,却因歌舞破除休。 尧将道德终无敌,秦把金汤可自由? 试问繁华何处在,雨苔烟草石城秋。② 李想起这首咏史诗,犹如冷雨淋头,顿时清醒。当即覆杯大喜,重赏杨花飞金帛,以表彰他敢于犯颜直谏,并深有感触地说:“假如当初孙皓和陈叔宝两位末代君主,能以酒色为戒,也许可以避免国破家亡,面缚衔璧之辱。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朕当铭记于心矣!”③ 可惜,志大才疏、迂腐轻率的李,未能持之以恒,加之用人失误,遂使朝无贤臣,臣无良策。在丞相宋齐丘的庇护下,把持朝政的是少数器小识浅、浮华轻佻的宠臣,即被时人讥为“五鬼”的冯延巳、冯延鲁、魏岑、陈觉、查文徽。这伙善辞令、无实学之徒,虽然疏于经邦治国,却以党同伐异、身跻高位为能事。 冯延巳当初任齐王李元帅府掌书记时,就以才艺自负,狎侮同僚。他曾当面嘲讽开国老臣孙晟:“尔有何能?竟然官居丞郎!”孙晟愤然反唇相讥:“吾乃山东一介安分守己的书生,论鸿笔藻丽,十不及君;论诙谐歌酒,百不及君;论谄佞险诈,永生永世不及君。吾虽无能,可于国于民无害;尔有能却足以祸国殃民。”孙晟极度鄙视冯延巳的人品,说他是“金碗玉杯而盛狗矢”。④ 翰林学士常梦锡对这群奸邪小人早有察觉,一再提醒李勿因用人不当误国。李不纳其言,他又直言相告:“大奸似忠。陛下如不觉悟,家国终将化为废墟!”⑤李将常梦锡的逆耳忠言当耳旁风,在“五鬼”的蛊惑下,仰仗李的余烈并改变李的成策,悍然发兵闽、楚,步入了治国歧途。 南唐保大二年至五年(公元944—947年),闽国祸起萧墙,王氏兄弟为争夺王冠干戈相寻,自相残杀。结果,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战祸闹得闽国民生凋敝,民怨沸腾。以“大唐苗裔”自诩的李乘隙发难,派枢密副使查文徽率兵到南唐与闽交界的边境地区探察,接着又命其攻打建州(治建安,今福建建瓯)。在苛政、重敛、兵燹下久受熬煎的建州民众,急于苦海逃生,纷纷接应南唐官兵,主动为他们伐木开道,筹集粮秣,充当向导。闽军因为失道寡助,腹背受敌,士气沮丧,节节败退。南唐保大四年(公元946年),建州陷落,闽天德帝王延政被押解金陵发落。李先封他一个羽林大将军的空衔,接着改为安化军节度使,外放饶州(今江西鄱阳)软禁。过了几年又晋封“自在王”(后改封“光山王”)⑥,过起了不自在的降王生活,直到老死。汀州(治长汀,今福建长汀)、泉州(治晋江,今福建泉州)、漳州(治漳浦,今福建漳州)等三州军政首领见势不妙,先后献城投降。南唐官兵从而轻取了除福州(治闽县,今福建福州)之外的全闽版图。控制福州的闽国守将李仁达佯称归附南唐,被李授以威武军节度使。 出人意料的是,建州奏捷以后,南唐竟过河拆桥,恩将仇报,将帅纵兵烧杀抢掠,闽国百姓对此大失所望,遂与南唐官兵反目成仇。对于闽国各州归附的降官降将,南唐君臣也极尽猜忌、排挤之能事,从而激起他们的强烈不满。这时,被眼前胜利冲昏头脑的南唐枢密使陈觉,为了早日取得全闽土地,向李请命舌战李仁达,扬言不劳寸刃,可使李仁达拱手入朝至金陵俯首听命。李为其巧言所惑,遂命他为宣谕使,冯延鲁为监军使,前往福州招抚李仁达。陈觉到了福州,对李仁达颐指气使,威胁利诱;李仁达针锋相对,毫不退让。陈觉恼羞成怒,归途矫诏兴师征讨,枢密副使魏岑闻讯也率兵助剿。李仁达被逼走投无路,只好求救于吴越国君钱弘佐。钱氏深恐南唐占据全闽土地,会使吴越陷入东面临海,北、西、南三面被南唐包围的危险进地,因此不顾山高水险,毅然派兵从陆海两路增援李仁达,与南唐兵马交战于福州城下。由于冯延鲁之辈刚愎自用,指挥不当,南唐惨败,副将孟坚以下两万多人丧生,丢弃军资器械数十万,吴越顺利占领福州。冯延鲁愧悔交加,无地自容,拔出佩刀欲刎颈自尽,经左右制止未遂,却为他人弹劾留下了口实。 第四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2) 李迫于朝野的舆论压力,不得不以陈觉矫诏、冯延鲁用兵失策为由诏斩,经同党宋齐丘等多方营救得以免死。李为了安抚朝野,又下诏罪己,承认对闽用兵是“上违天意,下夺农时”,“咎将谁执?在予一人。”即使如此,刚直不阿的朝臣依然不甘罢休,继续上书弹劾,矛头直指冯延巳等人。御史中丞江文蔚以最激烈的言词上书李,猛力抨击“四凶”结党营私,窃权弄柄,欺君罔上,祸国殃民,其《劾冯延巳、魏岑疏》曰: 赏罚者,帝王所重。赏以进君子,不自私恩;罚以退小人,不自私怒。陛下践阼以来,所信重者冯延巳、延鲁、魏岑、陈觉四人,皆擢自下僚,骤升高位,未常进一贤臣,成国家之美,阴狡图权,引用群小。陛下初临大政,常梦锡居封驳之职,正言谠论,首罹谴逐,弃忠拒谏,此其始也。奸臣得计,欲擅威权,于是有保大二年正月八日敕,公卿庶僚,不得进见,履雪坚冰,言者,再降御札,方释群疑。御史张纬论事,忤伤权要,其贬官敕曰:“罔思职分,傍有奏论。”御史奏弹,尚为越职,况非御史,孰敢正言?严续,国之戚里,备位大臣,不附奸险,尚遭排斥。张义方上疏,仅免严刑。自是守正者得罪,朋邪者信用。上之视听,惟在数人,虽日接群臣,终成孤立。 陛下深思远虑,始信终疑,复常梦锡宥密,擢萧俨侍从,授张纬赤令。群小疑惧,与酷吏司马正彝同恶相济,迫胁忠臣。高越之于卢氏,义兼亲故,受其寄托,痛其侵陵,诉于君父,乃敢蔽陛下聪明,枉法窜逐。群凶势力,可以回天,在外者握兵,居中者当国。师克在和,而三凶邀利,迭为前却。天生五材,国之利器,一旦为小人岔争妄动之具,使精锐者奔北,馈运者死亡,谷帛戈甲,委而资寇,取弱邻邦,贻讥海内。同列之中,有敢议论,则冯、魏毁之于中,正彝持之于外,构成罪状,死而后已。 今陈觉、延鲁虽已伏辜,而魏岑犹在,本根未殄,枝干复生。冯延巳善柔其色,才业无闻,凭恃旧恩,遂阶任用,蔽惑天聪,敛怨归上。高审知累朝宿将,坟土未干,逐其子孙,夺其居第,使舆台窃议,将帅狐疑。陛下方以孝理天下,而延巳母封县太君,妻为国夫人,与弟异居,舍弃其母。作为威福,专任爱憎,咫尺天威,敢行欺罔。以至纲纪大坏,刑赏失中,风雨由是不时,阴阳以之失序。伤风败俗,蠹政害人,蚀日月之明,累乾坤之德。天生魏岑,道合延巳,蛇豕成性,专利无厌,逋逃归国,鼠奸狐媚,谗疾君子,交结小人,善事延巳,遂当枢要。面欺人主,孩视亲王,侍燕谊,远近惊骇。进俳优以取容,作淫巧以求宠;视国用如私财,夺君恩为己惠。上下相蒙,道路以目。征讨之柄,在岑折简,帑藏取与,系岑一言。先帝卑宫勤俭,陛下守之勿失,而岑营建大第,广役丁夫,孽子之居,过于内殿,亭观之侈,逾于上林。前年建州劳还,文徽入觐,西苑会燕,舍爵策勋,岑披猖无礼,狂悖妄言,与延巳用意多私,行恩不当,俾军士怀恨怒之志,受赏无感励之心,将校争功,动京邑。奸谋诡计,诳惑国朝,致漳州屠害使者,福州违拒朝命,百姓肝脑涂地,国家帑藏空虚。福州之役,岑为东面应援使,而自焚营壁,纵兵入城,使穷寇坚心,大军失势。军法逗留畏懦者斩,律云主将守城,为贼所攻,不固守而弃去,及守备不设,为贼掩覆者皆斩。昨敕赦诸将,盖以军威政令,各非己出。岑与觉、延鲁更相违戾,互肆威权,号令并行,理在无赦。 烈祖孝高皇帝栉风沐雨,勤劳二纪,成此庆基,付之陛下,比诸邻邦,我为强国,奈赏罚大柄,肆奸宄之谋;军国资储,为凶狡所散?昨天兵败衄,统内震惊,将雪宗庙之羞,宜醢奸臣之肉。已诛二罪,未塞群情,尽去四凶,方祛众怒。今民多饥馑,政未和平,东有伺隙之邻,北有霸强之国。市里讹言,遐迩危惧。陛下宜轸虑殷忧,诛钮虺蜮。延巳不忠不孝,在法难原,魏岑同罪异诛,观听疑惑,请行典法,以谢四方。 江文蔚在上疏之前,虑及后果不堪设想,便先在江中备妥小舟,以送老母远走他乡。果然,李览疏龙颜大怒,怪罪江氏诽谤朝臣,将他贬谪江州(治德化,今江西九江),降职为司士参军。江文蔚因祸得福,声名由此大震,江南士人争相抄其疏文,纸价随之昂贵。为了平息众怒,李不得不对“四凶”治罪,降冯延巳为太子少傅,贬魏岑为太子洗马,将陈觉流放蕲州(今湖北蕲春),冯延鲁流放舒州(今安徽潜山)。一年之后,又召江文蔚回朝任职。⑦ 再说闽国原漳州守将留从效投降南唐以后,李下诏在泉州设立清源军,并授留从效为节度使,领漳、泉二州。留从效表面上言听计从,暗地里却与李分庭抗礼。南唐君臣发现他阳奉阴违,图谋不轨,便派监军带兵坐镇防范。双方平日貌合神离,尚可相安共处,但一有风吹草动,则冲突骤起。就在南唐败兵福州,无暇顾及清源军之时,留从效趁势向南唐派驻漳州的监军发出强硬通牒:“卑职所辖漳、泉二州,东濒惊涛险浪的大海,南接岭南瘴疫之乡,西连猿径鸟道的莽林,州内地瘠民贫,加之近年战事频仍,农桑废弛,夏征冬敛,仅能自赡,岂劳大军久戍于此!”⑧下过这道逐客令,还没等南唐官兵作出反应,留从效就于次日设宴“饯行”。南唐监军迫于无奈,只好卷旗率部离去。李见武力制约失效,又改变策略以官爵笼络,授留从效同平章事兼侍中,封晋江王,默许他在清源军称霸。⑨ 第四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3) 南唐在征闽的战争中虽然有伤元气,但李并没有从中吸取教训,依然不改拓土扩疆的初衷,梦想吞并天下。当年,礼部官员奏请举行祭天大典时,他说:“不急,俟天下为一,然后告谢天地。”一次赐宴,魏岑竟异想天开地面奏李:“臣少时游魏州元城(今河北大名),曾为当地风物所陶醉。待他日陛下平定江北,还都长安,臣乞任魏博节度使。”李欣然应允,魏岑即刻拜谢。⑩于是,利令智昏的南唐君臣,又乘西邻楚国马氏子弟同室操戈之机,发兵攻楚。南唐保大九年(公元951年),李派信州(治上饶,今江西上饶)刺史兼湖南安抚使边镐率兵自袁州萍乡(今江西萍乡)袭取潭州(治长沙,今湖南长沙),鄂州(治江夏,今湖北武昌)节度使刘仁赡率水师攻取岳州(治巴陵,今湖南岳阳),接着又占领了五岭以北的楚国所辖各州。 攻下潭州之后,李以边镐为武安军节度使镇守都城,将马氏宗室举族迁往金陵加以羁绊。楚国虽然不复存在了,但各地的降将并不甘心寄人篱下,仍是南唐的潜在威胁。而在弹冠相庆版图几乎扩大一倍的南唐君臣,对此却掉以轻心。恰在这时,觊觎楚国疆土的南汉,突然出兵袭取桂州(至今广西桂林),大败南唐守军。边镐军中的藩国降将孙朗,因不满粮料克扣军粮,乘机发动兵变,冲出都城,投奔朗州(治武陵,今湖南常德)。 朗州守将刘言也是楚国降将。南唐灭楚,他与王逵、周行逢拥兵自重,抗命不朝,伺机反叛举事。对于以战胜者自居的南唐官兵,在楚国各地横冲直撞,大肆搜刮,将金帛、珍玩、仓粟,以致精美的舟舰、亭馆、花木,车装船载,运往金陵的举动耿耿于怀。特别是四出差人强征赋税,以赡军用的行径更加不满。于是,他利用楚民反抗心理,首先起兵攻占潭州,继之又联合楚地兵民收复了岭北失地。 南唐用兵闽、楚,得不偿失。伐闽之战,就将李生前积蓄的财力物力消耗过半。掌管宫廷计财的杜昌邻,查阅了入不敷出的帐簿后伤心大哭,痛言“国事去矣”!及至伐楚,库存更加羞涩,为了支付庞大的军费开支,不得不增赋加税。这有南唐君臣的一番戏言为证。据说,有一次李与侍臣同游后苑,遥望钟山云雾弥漫,便说:“雨即至矣!”宫廷俳优李家明在一旁插言道:“雨虽来,必不敢入城。”李听后感到奇怪,连忙追问原因,李家明幽默地回答:“惧陛下重税。”劳民伤财的战争结局,终于使李头脑清醒过来。当臣下向他进言:“愿陛下数十年不用兵,可小康矣!”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将终身不用,何数十年之有!” 南唐用兵闽、楚造成无法弥补的损失还在于,真正错过了北伐中原、统一天下的大好时机。正是在此期间,崛起于塞北、辖境广袤的辽朝,实力空前强大。对中州大地垂涎已久的太宗耶律德光,面对后晋“儿皇帝”石敬瑭(实际上石氏比耶律氏大九岁)当初拱手奉送的“燕云十六州”和每年进献的三十万匹绢帛紒紞矠,产生了得寸进尺的念头。他如今想的是如何鲸吞后晋的全部领地。南唐保大五年(公元947年),即石敬瑭死后第五年,耶律德光发兵南下,攻克汴梁,废掉石敬瑭的侄儿、对辽称“孙”而不称“臣”的晋出帝石重贵,将后晋宗室成员强迁辽建州(今辽宁朝阳)禁锢,自己身穿绣龙黄袍,头戴冕旒,按照汉家天子的登极仪式坐上龙椅,接受辽朝百官和后晋降臣朝贺,宣布大赦。 耶律德光入主中州以后,以“牧马”为由,放纵官兵到处烧杀抢掠,还美其名曰“打草谷”。铁骑过后,满地废墟,遍野哀鸿。辽兵凶狠残暴的野蛮行径,激怒了后晋不堪任人宰割的广大兵民。他们同仇敌忾,奋勇抗争,如燎原烈火燃遍黄河中下游地区。一些不甘俯首听命于辽朝的后晋官员,如密州(治诸城,今山东诸城)刺史皇甫晖,棣州(治今山东东营西北)刺史王建,以及淮河北岸许多重镇的戍将,都先后投奔南唐,请求李出兵,光复中原。 南唐朝中有识之土,也主张乘后晋政局紊乱兴兵北伐。虞部员外郎韩熙载,是后唐平卢(镇青州,今山东益都)节度副使韩光嗣之子,其父因涉嫌兵变,为明宗所杀。韩熙载恐遭株连,逃往南唐避难。南行之前,他向为他送行的好友李谷明志:“江左用吾为相,当长驱以定中原。”此时虽然他未居相位,但也时刻尽心竭力,为南唐捕捉出征时机。为此,他在给李的紧急奏疏中强调:陛下久怀经营天下大志,欲振长缨以扫六合,再现贞观盛世,今逢其时。不然,辽帝北归,中原有主,则宏图难展矣。紒紣矠可惜南唐久陷伐闽征楚的战争泥潭,元气大伤,力不从心。尽管在耶律德光慑于中州兵民威力,北撤病死途中以后,李命忠武节度使李金全为北面行营招讨使,筹划北伐,但终因财力物力匮乏,迟迟没能行动,致使后晋河东节度使刘知远乘机掌握后晋国柄,建立后汉,南唐从而坐失良机。李悔恨交集,痛感未能趁后晋国势垂危,“命将兴师”,经略中原土宇,而有负于先主遗愿,吞食了“劳师海隅”的恶果。 第四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4) 正当南唐国势式微、每况愈下之时,中原五代中的最后一个王朝,即取代后汉的后周,经过太祖郭威的锐意改革,政通人和,国富兵强,为统一天下奠定了基础。不幸的是,郭威壮志未酬,便于后周显德元年,南唐保大十二年(公元954年)溘然病逝。他的养子、晋王柴荣即位,做了后周的第二代皇帝,是为世宗。 这时,柴荣正值奋发有为的中年时代,他不愿在历史舞台上扮演谨守先帝遗业的太平天子角色,而要做一个荡平割据、重整山河的风云人物。于是,他怀着“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紒紥矠的雄心,着手谋划统一大业。但从何处入手,却举棋不定。他连续多日,为先北后南,还是先南后北的进军方略所困扰。 一日,放朝之后,柴荣把宰相范质、王溥、李谷等重臣留下专议此事。他说:“朕观历代君臣经邦定国之道,深感治国平天下着实不易。朕近来亦常为此事烦恼,难安寝食。更使朕不安的是,自后唐、后晋以来,叛将悍臣,篡窃频仍。南唐、后蜀、契丹、北汉诸邦割据,迄今尚无归顺中州之意。朕昼夜熬煎,苦乏良策,拟命朝臣为统一天下献计献策,各呈《为君难为臣不易论》和《开边策》两篇,供朕择善而从,不知诸位意下如何?”紒紦矠范质等人异口同声拥护此举,柴荣遂命有司宣谕照办。没过几日,二十多位近臣的四十余篇策论,就送到了柴荣的御案上。 柴荣伏案逐篇披阅,印象多是隔靴搔痒的平庸之作,通篇除了“修文德”、“重武备”之类空洞词句外,很难找到有益千秋大业的真知灼见。只有给事中窦仪、中书舍人杨昭俭主张用兵江淮的言论尚合心意,但又缺少切实可行的谋略。正当他大失所望的时候,意外地发现了一篇谋断精当的《平边策》: 唐失道而失吴、蜀,晋失道而失幽、并。观所以失之由,知所以平之术。当失之时,莫不君暗政乱,兵骄民困,近者奸于内,远者叛于外,小不制而至于大,大不制而至于僭。天下离心,人不用命。吴、蜀乘其乱而窃其号,幽、并乘其间而据其地。平之之术,在乎反唐、晋之失而已。必先进贤退不肖以清其时,用能去不能以审其材,恩信号令以结其心,赏功罚罪以尽其力,恭俭节用以丰其财,徭役以时以阜其民。俟其仓廪实、器用备,人可用而举之。彼方之民,知我政化大行,上下同心,力强财足,人和将和,有必取之势,则知彼情状者愿为之间谍,知彼山川者愿为之先导。彼民与此民之心同,是与天意同;与天意同,则无不成之功。 攻取之道,从易者始。当今吴国,东至海,南至江,可挠之地二千里。从少备处先挠之,备东则挠西,备西则挠东,必奔走以救其弊,奔走之间,可以知彼之虚实、众之强弱,攻虚击弱,则所向无前矣。勿大举,但以轻兵挠之。彼人怯,知我师入其地,必大发以来应,数大发则必民困而国竭,一不大发则我获其利,彼竭我利,则江北诸州,乃国家之所有也。既得江北,则用彼之民,扬我之兵,江之南亦不难而平之也。如此,则用力少而收功多。得吴,则桂、广皆为内臣,岷、蜀可飞书而召之。如不至,则四面并进,席卷而蜀平矣。吴、蜀平,幽可望风而至。惟并必死之寇,不可以恩信诱,必须以强兵攻之,然勘已丧,不足以为边患,可为后图,候其便则一削以平之。 这是一篇观前代“失之由”、谋当朝“平之术”的策论。它首先指出,“君暗政乱,兵骄民困”是唐末以来天下分裂割据的根源;进而论及要再造一统江山,必须尽反前代之失,只有选贤任能,赏功罚罪,恭俭节用,轻徭薄赋,才能富国强兵;接着又陈述了统一南北的战略步骤:先在沿淮河二千余里长的边界线上,用轻兵四出袭扰,诱使南唐多处出兵,令其顾此失彼,捉襟见肘;待其兵疲财竭,再出大军攻取淮南,饮马长江,随后马不停蹄,渡江南征。灭掉南唐,巴蜀、岭南诸国必然痛感户破堂危,一骑飞书即可使其不战而降。待南征大获全胜,再挥师扫荡契丹、北汉,如此一统天下便唾手可得了。 这篇策论所言正中柴荣心怀,因为它讲得有理有据,可依可行,回答了他思而未解或解而未决的一些难题。柴荣没有读完全篇,便拍案叫绝!他迅速将目光跳过策论临近尾声的“臣书生也,不足以讲大事,至于不达大体,不合机变,惟陛下宽之”一类谦词套语,久久地停在文末署名“比部郎中臣王朴”七个字上。于是,他当即召见王朴,命其详奏。随后又宣谕群臣举行廷议,按照王朴在策论中所谏,制订了统一方略:先易后难,先南后北,并选择位居地理要冲的南唐,作为平定江南的突破口。王朴因此而得到柴荣重用,不久被擢为枢密使,协助柴荣运筹帷幄,成为一代具有传奇色彩的文臣。 第四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5) 王朴死后,柴荣下诏将其画像祀于宫中功臣阁。他的卓著政绩,连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都敬畏三分。据说,赵匡胤即位后,一次路过功臣阁,时值风开半门,与王朴画像打了个照面。赵匡胤连忙整理御袍襟领,肃然鞠躬。左右不解,便问:“陛下贵为天子,朴乃前朝臣子,何以对他施礼?”赵匡胤手指御袍说:“倘此人在,朕不得着此袍。” 柴荣经过多方准备,特别是为了解除后顾之忧,先后挫败北汉东进的图谋,攻下后蜀四州秦(治今甘肃秦安)、凤(治今陕西凤县)、成(治今甘肃成县)、阶(治今甘肃武都)之后,于后周显德二年,南唐保大十三年(公元955年)冬下诏:朕自缵承基构,统御寰瀛,方当恭己临朝,诞修文德,岂欲兴兵动众,专耀武功!顾兹昏乱之邦,须举吊伐之义。蠢尔淮甸,敢拒大邦,因唐室之陵迟,接黄寇之纷乱,飞扬跋扈,垂六十年,盗据一方,僭称伪号。幸数朝之多事,与北境以交通,厚启戎心,诱为边患。晋、汉之代,寰海未宁,而乃招纳叛亡,朋助凶慝。李金全之据安陆,李守贞之叛河中,大起师徒,来为应援,攻侵高密,杀掠吏民,迫夺闽、越之封疆,涂炭湘、潭之士庶。以至我朝启运,东鲁不庭,发兵而应接叛臣,观衅而凭陵徐部。沭阳之役,曲直可知,尚未包荒,犹稽问罪。尔后维扬一境,连岁阻饥,我国家念彼灾荒,大许籴易。前后擒获将士,皆遣放还;自来禁蕺戢边兵,不令侵挠。我无所负,彼实多奸,勾诱契丹,至今未已,结连并寇,与我世仇,罪恶难名,人神共愤。 今则推轮命将,鸣鼓出师,征浙右之楼船,下朗陵之戈甲,东西合势,水陆齐攻。吴孙皓之计穷,自当归命;陈叔宝之数尽,何处偷生!应淮南将士军人百姓等,久隔朝廷,莫闻声教,虽从伪俗,应乐华风,必须善择安危,早图去就。如能投戈献款,举郡来降,具牛酒以犒师,奉圭符而请命,车服玉帛,岂吝旌酬,土地山河,诚无爱惜;刑赏之令,信若丹青,苟或执迷,宁免后悔。王师所至,军政甚明,不犯秋毫,有如时雨。百姓父老,各务安居,剽虏焚烧,必令禁止。自兹两地,永为一家,凡尔蒸黎,当体诚意。 柴荣在这篇诏书中,详述了攻伐南唐的理由——攻闽伐越,涂炭湘变,接纳叛臣,勾结契丹,“罪恶难名,人神共愤”。接着便以宰相李谷为淮南道前军行营都部署,以忠武节度使王彦超为行营副都部署,偕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韩令坤等十二员大将,带领浩浩荡荡的大军直指南唐北疆的门户寿州。其后,又连续两次御驾亲征,深入江淮腹地。 是时,文恬武嬉的南唐君臣,依然沉醉在歌舞升平之中,对后周蓄谋发动武装进攻完全丧失了警惕。当初,南唐对于中原王朝可能兴兵南下还是有所戒备的。南唐与后周以淮水为界,每逢冬季淮水河道浅涸,为了防犯周军突袭,南唐在淮水南岸沿线重镇都要增兵戍守,俗称“把浅”。近几年,由于沿淮边境平安无事,寿州监军吴延绍战备思想日渐淡薄,认为“把浅”是虚耗军饷粮草,便下令撤走沿淮戍卒,遂使北部边防空虚。 等到后周将士大举渡淮,南唐君臣才仓促布阵,迁翰林承旨殷崇义为吏部尚书,知枢密院事,命神武统军刘彦贞为北面行营都部署,咸师朗为副手,将兵赶往寿州(今安徽寿县)御敌。又匆忙派人携带蜡丸密书出使辽朝,请求耶律出兵尾追后周兵马南下,双方奋力夹击。不料,南唐使者中途为后周探马截获,联辽破周大计未成。后周也极尽挑拨离间南唐与契丹的关系。契丹国主在此前后委派其舅父前来交聘特产方物,南唐遣使到边境迎接,并在清风驿馆舍举行夜宴接风。此事被后周将领荆罕儒探知,重金收买剑客化装行刺,割去契丹特使首级。契丹国主中计,迁怒南唐背信弃义,遂与南唐断绝来往。 后周兵马攻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淮南军事重镇寿州。由于这座城池坚固,易守难攻,又有智勇双全的南唐名将、清淮节度使刘仁赡把守。可惜,贪功轻敌的刘彦贞和有勇无谋的咸师朗到寿州后,不顾刘仁赡有理有据的劝阻,贸然带兵出城硬拼,结果全线溃败,刘彦贞死后,咸师朗被俘。刘仁赡只好闭城严守,李谷久攻不克。多谋善断的柴荣,惟恐攻城旷日持久,师劳兵疲,士气低落,便当机立断,毅然改变战略:孤立寿州,围而不攻;调集精锐,袭取他州。 滁州(今安徽滁县),位居淮之南、江之北,环城皆山,地势险要,自古以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此时,对后周来说,它是渡淮南下的重要门户;对南唐来说,它是拱卫京师的西北屏障。特别是城外清流关易守难攻,两侧山崖陡峭,只有一条小路从关下通过。可谓一夫荷戈,万夫莫当。因此,柴荣选定滁州为又一战略目标,同时委派禁军统帅殿前都虞侯赵匡胤率领数千精兵强攻。李则诏示有“江南一柱”美称的名将皇甫晖领兵十万固守。双方首次交战于清流关外,后周兵马因为初来乍到,不熟地形,闯关失利。赵匡胤传令停止进攻,暂行后撤,策划改日再战。皇甫晖也鸣金收兵,率领大队兵马回城养精蓄锐,只留少数官兵把守关口,酝酿他日再决雌雄。 第四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6) 鏖战前夕,赵匡胤面对险关重兵,内心颇为焦虑。他信步走出营帐,向附近村民探问当地山川形势。从村民口中得知,村内有一学究足智多谋,似通兵法,或许能为他攻关破城助一臂之力。赵匡胤闻听大喜过望,当即登门拜访。学究深为赵匡胤礼贤下士的诚意所感动,二人交谈起来甚是投机,大有相见恨晚、相识恨晚之慨。 谈话中间,学究问:“皇甫晖威名流布南北,将军与之相比如何?” 赵匡胤如实回答:“在下非其对手。” 学究又问:“将军的兵力与皇甫晖的兵力相比又如何?” 赵匡胤答:“彼众我寡,难以相提并论。” “两军初战胜负又如何呢?” “彼胜我败,畏其乘胜出击,故问计于君也。” 学究对赵匡胤说:“不才胸有一计似可助将军转败为胜,因祸为福,但纯属刍荛之见,不知当讲否?” 赵匡胤应声施礼道:“仁兄请讲,末将愿洗耳恭听。” “关下山的背面有一条羊肠小路,蜿蜒逶迤直通山前,路面荆棘杂草丛生,常年无人涉足。就连皇甫晖麾下将士,也无人知晓。倘若沿此路翻山偷袭州城,可以攻其不备,出奇制胜。况且,眼下西涧涨水,南唐官兵又正陶醉于初战告捷的小胜之中,全军上下麻痹轻敌,恰是将军突然袭击的有利时机。假如将军由山后小路率众直抵西涧,再泅水向城下猛扑,便可攻下州城。此乃兵贵神速,出其不意也。” 赵匡胤听罢深以为是,当即许以重金,恳请学究代聘向导。学究表示,士为知己者死,愿鼎力相助,玉成此事。 这位学究就是赵匡胤得天下后,传说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北宋名相赵普。 赵匡胤返回营地,传令全军午夜开拔,轻装潜行熄火禁声,违令者斩!当偷袭的后周官兵突然出现在清流关口,皇甫晖闻讯惊慌失措,忙令滁州城外的南唐将士退回州城,收起吊桥固守。赵匡胤跃马麾兵,紧追不舍,直抵滁州城下。皇甫晖为了稳定军心,站在城楼上向赵匡胤叫阵:“人各为主,有胆者当列队布阵以决胜负。”赵匡胤成竹在胸,爽快应战。皇甫晖整队率众复出州城拼杀,赵匡胤迅即上前迎战。只见赵匡胤飞身跨上坐骑,一手紧勒马衔,一手挥舞利剑,如猛虎下山一般扑向皇甫晖并大声疾呼:“吾今日专门擒拿皇甫晖,他人均非本帅仇敌,请速让开!”吼声未落,已冲到皇甫晖面前。两人没战几个回合,赵匡胤就用利剑击中皇甫晖头部,迫其翻身落马,为蜂涌而上的后周官兵生擒。南唐守军见主帅败阵,顷刻大乱,滁州遂被攻克。 滁州奏捷,赵匡胤又指挥所部兵马乘胜东进,配合韩令坤先后攻下南唐东都扬州和与之毗连的泰州。 在滁、扬、泰三州陷落前后,李感到势态严峻,先派遣泗州牙将王知朗携带他的亲笔书信,前往徐州面呈柴荣,乞求退兵。信中说:“唐皇帝奉书大周皇帝,请息兵修好,愿以兄事帝,岁输货财以助军费。”尽管李对柴荣尊“大”称“兄”,纳贡求和,但柴荣没达目的,岂肯罢休?他对李的议和书信置之不理,继续进兵。于是,李又提高使臣级别,改派户部侍郎钟谟和工部侍郎李德明两位能言善辩的大臣,再以金器千两,银器五千两,缯锦千匹,外加犒劳将士的御服、茶药,牛五百头,酒二千斛为见面礼,到后周统帅大营求见柴荣,甘愿称臣纳贡,以求罢兵。 宏图未展的柴荣,此时锐气正旺,面对即将到手的淮南全境,他怎忍心功亏一篑?特别是后周大军攻占扬州之后,他驻跸孝先寺,读到南唐枢密使殷崇义为该寺撰写的碑文赞叹不已,深为江南朝臣的文采所倾倒,产生了招纳和驾驭南唐文官治国的奇想。因此,李进贡也好,犒军也罢,都不能促使柴荣偃旗息鼓,坐下来同失败的对手议和。然而,为了显示后周天子的威严,柴荣还是决定接见南唐来使。这与其说是会晤,毋宁说是震慑。接见这天,柴荣传谕下属要把气氛弄得剑拔弩张,险象逼人。当钟谟、李德明穿过枪林刀丛,毛骨悚然地进入大帐,刚刚呈上国书和礼单,还没来得及开口陈述来意,柴荣就厉声责问: “听说李常以唐室后裔自居,那他就该通晓礼义,有别夷狄。他与朕虽然只有一水之隔,可是他从未派过一介使者与朕修好。更使朕不能容忍的是,他竟然舍近求远,遣使乘桴,泛海通好契丹,图谋南北联手,扰乱中原。试问,弃华事夷,礼义安在?如今惧我大军压境,他才派尔等前来游说罢兵,这真是异想天开!朕岂能为尔等花言巧语迷惑?尔等回去转告李,朕要他亲自速来请罪。如其不然,朕将挥师直捣金陵,登城观景,并借南唐府库财物慰劳我军将士。到那时,尔等君臣将悔之晚矣!” 第四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7) 钟谟、李德明听罢这番危言,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奢望舌战?只有惟诺退下,另谋他策。 李招架不住柴荣的步步进逼,又派右仆射孙晟偕礼部尚书王崇质前往徐州向柴荣乞和,首次提出称臣奉朔,并献金千两,银十万两,罗绮二千匹。柴荣对此举不屑一顾。 不久,两批来使共同求见柴荣,提出李以取消帝号,割寿、濠、泗、楚、光、海六州土地,年贡金帛百万为条件,换取后周撤兵。柴荣认为:如今淮南之地已半为后周所有,各路兵马正乘胜前进,频传捷报。尽得江北之地已指日可待,岂能半途而废?于是断然拒绝。 双方经过艰难的谈判,柴荣答应李德明、王崇质回金陵复命,向李讨取“尽献江北之地”的“国书”,钟谟、孙晟则作为人质留在柴荣驻地。由于李听信枢密使陈觉和枢密副使李征左等人的谗言,李德明被加以“卖国求利”的罪名斩首于金陵。柴荣不见李答书,遂令后周兵马继续进攻南唐所辖州县。部署停当之后,柴荣打道回朝理政,并将钟谟、孙晟带回汴梁软禁。 李求和不成,乃做困兽犹斗之搏。先是命其弟齐王李景达为诸道兵马元帅,陈觉为监军使,边镐为应援都军使带兵增援寿州,进行拼死抗争。后来发现驾部员外郎朱元奏事论用兵方略精当,又命其挂帅收复淮南失地。 此时,淮南地区的民心向背也发生了新的变化。当初,后周军队攻占南唐一些州县,尚能体现仁义之师的风度,极少出现扰民之事,各地民众争奉牛酒迎劳。时间一久,军纪松弛,将帅忽略了对士兵的督查,抢掠奸淫等害民之举屡见不鲜。民众大失所望,奋起保卫家园,纷纷相聚山泽,“立堡壁自固,操农器为兵”,积纸为甲,时人称为“白甲军”。后周军队进剿,多为所败。他们的义军,有力地支援了南唐军的战事,使后周占领的土地,复为南唐所有。 后周虽然在南征中暂时受挫,但双方争夺的焦点寿州周围仍布有重兵,久围不下,致使城中暴发粮荒,南唐守军士气低落。恰在此时,坚守城地的名将刘仁赡又身患重病,其幼子刘崇谏感到前景无望,乘机夜逃被守军抓获。刘仁赡为严肃军纪,大义灭亲,下令按军法从事,斩首示众。 后周显德四年,南唐保大十五年(公元975年),柴荣接受李谷的病中奏疏,再度亲征淮南。鉴于前次亲征屡遭南唐水师重创,柴荣返回汴梁后决意建设一支长于水战的精锐水军。于是,他下令在汴水打造战舰,起用南唐俘虏中熟悉水上作战的官兵任教习,骁勇善战的后周陆师进行强化训练,极大地增强了军队的战斗力。这次亲征,柴荣命骁卫大将军王环随他同行,指数千水军自闵河沿颍水入淮河参战。 当此大难临头的关键时刻,南唐守卫寿州的高级将领突发内讧,陈觉欲夺朱元兵权,朱元率众投降后周,由于兵力受到削弱,南唐军队大败。边镐被俘,李景达和陈觉逃回金陵。寿州监军使周廷构乘刘仁赡卧床不起,举城投降后周。 寿州沦陷之后,后周军队乘胜发动强大攻势,仅用一年时间,就攻占了南唐辖属的江北绝大多数州县,并将后周的数百艘战舰从淮水经运河驶进了长江。柴荣怀着胜利的喜悦,驻马扬州迎銮镇,望着滚滚东流的滔滔江水,想到自己指挥的征战节节胜利和南唐官兵的连连败退,兴高采烈,心旷神怡,不禁吟诵出诗圣杜甫《登高》中的两句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江北告急的败讯传到金陵,南唐君臣一片慌乱。 李痛感大势已去,不敢再拖,为了保住江南的半壁河山,只好派兵部侍郎陈觉渡江乞降,忍痛划江为境,将淮南的光州(治定城,今河南潢川)、寿州(治寿春,今安徽寿县)、庐州(治合肥,今安徽合肥)、舒州(治怀宁,今安徽潜山)、蕲州(治蕲春,今湖北蕲春)、黄州(治黄冈,今湖北黄冈)、滁州(治清流,今安徽滁县)、和州(治历阳,今安徽和县)、濠州(治钟离,今安徽凤阳)、泗州(治临淮,今安徽盱眙)、楚州(治山阳,今江苏淮安)、扬州(治江都,今江苏扬州)、泰州(治海陵,今江苏泰州)、通州(治静海,今江苏南通,南唐又称此州为静海军)等十四州割让给后周,并称臣纳贡,每年进献贡物数十万。柴荣接到李的降表喜出望外,他深感御驾亲征如愿以偿,又虑及后周时下的财力、物力和兵力,尚不能一鼓作气吞并南唐长江以南的土地,于是便欣然答复陈觉说:“朕兴师本意止取江北,今尔主能割地内附,朕复何求?”同时致书李,宣布撤兵。又授钟谟为卫尉少卿,赐黄金五百两,并准其返回金陵。钟谟对此感激不尽,特作七绝一首《献周世宗》: 三年耀武群雄伏, 第四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8) 一日回銮万国春。 南北通欢永无事, 谢恩归去老陪臣。 李得书如释重负,连忙奉表谢恩,再次承认南唐对后周的附属地位,并在政治上继续退让:主动下令削去帝号,停止一切天子礼仪,改称“唐国主”;因避柴荣高祖郭之讳(柴荣系后周太祖郭威养子,故其高祖姓郭),李又更名为李景;同时从南唐交泰元年(公元958年)起,废止“交泰”年号,奉后周正朔,始称显德五年;此外,还在汴梁设置进奏院,派专人常驻,随时接受柴荣召见和询问,奏报南唐的虚实动静。从此,李过起了附属国君主的屈辱生活。紓紦矠终后周之世,双方未再发生战事,南唐偏安一隅,又延续了十余年。不过,付出的代价极为沉重,这时,南唐所辖的地盘只剩下了江南二十一个州、军。 柴荣南征得胜,旋即班师回朝。他征尘未洗,便把北伐契丹,收复燕、云十六州失地提上了行动日程。经过周密的策划,他于后周显德六年(公元959年)三月再着戎装,亲率步骑数万,径向契丹边境进发。此前,柴荣命部将韩通率领先行的水陆大军沿水路北上。韩通为使水路畅行无阻,沿途动员民众修补破坏的堤防,并开了三十六个游口,后续兵马遂沿这条水路及两岸齐头并进。柴荣亦乘龙舟北去。后周将士斗志昂扬,英勇善战,一路势如破竹,柴荣连续收复三关(瓦桥关,在今河北涿州境内;益津关和淤口关,分别在今河北霸县和文安县境内)和莫州(治今河北任丘)、瀛州(治今河北河间)、宁州(治今天津静海)等地后,还想麾师北进,直捣辽朝南京(今北京市)。 就在这旗开得胜的当儿,柴荣突发重病,卧床不起,经伴驾的文臣武将苦苦劝谏,他勉强下诏中止征战,返回汴梁疗养。不曾想,回到京师之后,病情急剧恶化。六月中旬,他怀着终天遗恨,抛下未竟的统一大业和年仅七岁的皇位继承人柴宗训,怅然离开了人世。临终之前,他将宰相范质、王溥,禁军统帅赵匡胤等重臣唤至身旁,一再叮嘱他们尽心竭力辅佐幼主,继续完成他的遗志。 然而,柴荣万没想到,第二年新春伊始,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竟趁皇室幼儿寡母软弱可欺之机,沿用郭威当年被迫篡夺后汉、建立后周的悲剧形式,演出了一幕“黄袍加身”的喜剧逼宫戏。这年正月初一清晨,正当后周文武百官身穿簇新朝服进宫向新皇恭贺春节的时候,突然从北疆镇州(治今河北正定)、定州(治今河北定县)同时传来紧急边报:北汉和契丹联兵入寇。范质、王溥等人在慌乱中一时难辨真伪,便令赵匡胤率军出击御敌。当晚,这支兵马行至离京师只有四十里路的陈桥驿停了下来。 陈桥驿,唐代称板桥,是达官贵人出入京师、迎来送往必经之地。赵匡胤选择陈桥驿屯兵不前,并非等待朝廷遣使飞骑前来,补赐御酒壮行,而是按照事前的精心策划,在这里周密部署宫廷政变。其同谋赵普等人一面唆使不明真相的将士举行兵谏,“强迫”赵匡胤黄袍加身,一面派人星夜驰骑进京,密约赵匡胤的心腹、手握兵权的石守信和王审琦里应外合,威逼后周幼帝柴宗训“禅位”,夺取后周天下。一切安排就绪之后,赵匡胤在众将的簇拥下,又率军折回汴梁。 为了改朝换姓兵不血刃,赵匡胤严厉警示下属:“太后、主上(指柴荣妻符氏和柴荣子宗训,即后周江山的象征),吾皆北面事之,汝辈不得侵犯;大臣皆我比肩,不得侵凌;朝廷府库、士庶之家,不得侵掠。用令有重赏,违即孥戮汝。”純紛矠待取得下属一致信守承诺之后,赵匡胤于正月初五,在崇元殿举行禅让大典,正式即位称帝,改元建隆,定国号为宋。这是因为赵匡胤曾任后周归德军节度使,其治所在宋州(今河南商丘),故史称宋或北宋。 赵匡胤位登大宝之后,于当年三月遣使赴金陵向李宣谕“应天顺民,法尧禅舜”的立国诏令,并释放了三十四名先前投降后周的南唐将领,以示和好。李得诏,即刻遣使携带绢二万匹、银万两前往恭贺,承认北宋对南唐享有与后周同等的特权。七月,又贡金器五百两,银器三千两,罗纨千匹,绢五千匹,并派礼部郎中龚慎仪朝贺,奉献乘舆、服御。十一月,原后周扬州节度使李重进因不满赵氏称帝,据城哗变,赵匡胤亲自指挥平叛,李又先后派右仆射严续犒军,户部侍郎冯延鲁贡金买宴,再进金玉、鞍勒、银装、兵器。純紜矠李这种开门揖盗、自讨祸难的软弱行径,大大助长了赵匡胤得陇望蜀的贪欲和以强凌弱的气焰。 转年二月,李鉴于上年秋冬之际,宋淮南节度使李重进在扬州拥兵叛乱,赵匡胤下诏亲自征讨,平叛之后又命参战将在迎銮镇长江水域演练战舰,威慑南唐。为解燃眉之急,李召集群臣廷议迁都大事。他对臣下说:“金陵与宋朝辖境只有一江之隔,又在下流,假如赵家天子发重兵强攻,京城难保;各州节度使纵然能勤王解救国难,又怎能确保他们中间不出现乘隙窃国的当今刘裕和陈霸先?有鉴于此,朕以为尽早脱离险境,迁都洪州,据上流以制根本,方为万全之策。不知众卿以为然否?”群臣对李的主张大都反对,或竭力劝谏,或相觑不语,只有枢密使此前奉命督建南都的唐镐一人极力附和:“迁都大事岂能优柔寡断!况且宫苑业已建成,如改作他用,实在可惜。江北赵氏天下不容吾朝经营金陵,时刻都在虎视眈眈,面对如此严峻形势,亦当走为上计。”于是,李一意孤行,决定立吴王李煜为太子,留金陵监国,自己率文武百司官员、水陆六军、近卫仪仗和后宫眷属沿大江上溯,经彭蠡湖(今鄱阳湖),取道赣水,前往洪州(治豫章,今江西南昌)。純紝矠 第四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9) 当旌旗漫江的迁都船队驶近皖公山,郁郁寡欢的李正在彩绘华丽的龙舟上借酒浇愁。偶一抬头,望见了大江北岸青翠欲滴的峰峦,便问身边内侍:“眼前青峭数峰如此秀丽,不知何名?”善于诙谐和讽喻的宫廷俳优李家明回答说:“陛下,此峰乃舒州皖公山,可惜如今已不为我朝所有。”说完又吟诗一首,暗示半壁江山已为北宋所有: 龙舟轻锦帆凤,正值宸游望远空。 回首皖公山色翠,影斜不入寿杯中。 李听罢,心情更加酸楚。因为李家明在他的心目中,一向是以幽默著称的乐天大师,几句话就能使人愁云顿扫,破涕为笑。一次,他入宫向李讨一笔费用回宣州为母奔丧,正值李在便殿练习书法,便见机行事说:“陛下,微臣模仿他人笔迹,无不以假乱真。”李信以为真,问道:“卿能模朕手书否?”李家明回答:“臣虽鲁钝,愿效神笔。”于是,李将纸笔交给李家明,他当即用草书写道:“诏宣州于上贡库钱二百千付家明葬母。”李见状大笑,当即满足了他的请求。还有一次,李和侍臣在后苑临池垂钓,别人均有所获,惟独李始终空钩,垂头丧气,木然呆坐。李家明见状连忙宽慰:“陛下,池鱼不食钓饵,是慑于您的神威。您用的金钩是专门用以钓龙的。”李问:“何以见得?”李家明回答:“微臣有诗为证。”说罢,赋诗一首: 玉金钩兴正浓,碧池春暖水悠溶。 凡鳞不敢吞香饵,知道君王合钓龙。 可是,李万没想到,李家明如今竟然一反常态,说出这些令人心酸的话。莫非他也预感到南唐气数已尽? 时有隐士史虚白,字畏名,少隐嵩山修道著述,中原战乱,同韩熙载共投南唐烈祖李麾下。此人深谋远虑,颇多高见,曾谏言李趁南唐物阜食足、民心所归,长驱中原,定一统大业。因李未予采纳,遂以病告退,隐居落星湾(星子渚),深居简出,终日以诗酒为伴,但仍心系国运。当他得知李迁徙南都途经此地,便扶杖迎谒。 当李问起他对时局有何卓识,史虚白答曰:“臣为布衣多年,时刻栖身茅舍敝庐,只知农桑稼穑,不知天下大事,又多粗言俚语,说来恐有不妥,诚望陛下恕罪。” 李道:“但说无妨。” 史虚白说:“臣近得拙诗《溪居》一联,愿诵与陛下——‘风雨揭却屋,浑家醉不知。’純紟矠” 李听后不禁怒起心头,他对这语意双关的“拙诗”心知肚明。不言而喻,显然这是借风雨揭屋之名,行谴责失土之实。李碍于君主的器度不便发作,故而转愠为喜,说:“逆耳忠言,难能可贵,何罪之有?”遂厚赐御酒粟帛,以示礼贤下士。 迁都的船队离开落星湾后,航行月余抵达南昌。经过初步安顿,李敕令工部官员依照金陵宫廷建筑格局,继续大兴土木,营建殿宇,修葺城垣,拓展御道。直到明代,还有人以诗追记新都鸣銮路竣工后的盛况: 长衢通辇路,宛马竞纷纭。 帝子凌风去,銮声尽日闻。 杂花迎队绕,御柳看行分。 千载宸游地,临歧惜别君。 尽管如此,比之金陵,李仍觉新都城池狭小,栋宇简陋,起居行止,多有不便。每逢临窗北望,遥想往日金陵,思归回迁之意油然而生,不时地吟起自制诗:“灵槎思浩渺,老鹤忆空同。”澄心堂承旨秦承裕怕他触景伤情,只好用屏风来遮挡他的视线。下属臣僚因家眷留在金陵,也都恋旧思迁。他们把怨怒指向阿旨媚上的唐镐,唐镐惧怕众怒,惊悸成疾身死。 李一度曾想复议迁回金陵,但未及行动便怏怏病逝,把南唐的残山剩水和朝不保夕的宗庙社稷,还有委曲求全的性格,一并传给了他的继承人,即曾任神武都虞侯巡江使却很少身着甲胄带兵巡江的李煜。 北宋建隆二年(公元961年),二十五岁的李煜在风雨飘摇中登上了南唐皇帝的宝座。这对既缺文韬又乏武略的李煜来说,不啻是历史的嘲弄!五代诗人罗隐《筹笔驿》诗云:“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李煜即位时的南唐,正面临国运风烛残年,天下“分久必合”的严峻局势。这时,统一已经成为社会发展的主流和定势。经过半个世纪的大浪淘沙和“五代十国”间的优胜劣汰,历史选择了方兴未艾的北宋,作为完成统一大任的执行者。 在排山倒海般的时代大潮面前,即使像李煜祖父李那样有作为的开国英主再世,也难以挽狂澜于既倒,扭转南唐这半壁河山岌岌可危的颓势。何况“生于末世运偏消”的李煜,仅仅是一个既不能整军经武又不能驭臣治国的文人!然而,“南朝天子多无福,不作词臣作帝王。”命运偏偏和这个风流倜傥的才子作对,硬是强人所难,把他推上了安邦治国、经世济民的君王宝座。难怪李煜降宋以后,赵匡胤赐宴群臣时曾对他作过耐人寻味的评论。 第四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10) 当时,赵匡胤问李煜:“朕闻卿在江南每逢设宴或赴宴,都要吟诗填词,能否举出最为得意的一联供朕欣赏?”李煜沉思片刻,书生气十足地诵出自己《咏扇》诗中的一联:“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赵匡胤听罢放声大笑,揶揄李煜道:“妙哉!试问,‘风满怀’,可究竟有几多?”随后不以为然地当众评论李煜:“好一个翰林学士!”另一次,赵匡胤与侍臣议论李煜,又深有感慨地说:“当初李煜倘若能用作诗的功夫治理国家,今日又怎能沦为朕的阶下囚?”純紥矠 尽管如此,李煜还是身不由己,做了北宋附属国的一个窝囊皇帝。按照常规,新皇即位,都要举行登极大典,颁布诏书,接受后妃王公和文武百官朝贺,并封王晋爵,宣谕大赦。在熟知礼仪的礼部大臣精心安排下,李煜登极这天,也在宫门前面高高树起一根朱红的七丈长杆,杆顶立着一只黄金饰首的四尺木鸡,口衔七尺绛幡,下承彩盘,以绛绳维系。 李煜举行嗣位庆典的消息传到汴梁,赵匡胤大发雷霆,怪罪他不甘俯首称臣,蓄意僭用当朝天子礼仪,怒不可遏地传旨召见南唐常驻汴梁的进奏使陆昭符,厉声责问李煜为何胆大妄为,袭用“金鸡消息”举行大赦?善于化险为夷的陆昭符从容不迫地辩解道:“伏乞陛下息怒。江南本为中原属国,国主嗣位,大赦境内,怎敢动用金鸡?只能另用怪鸟。吾家国主近日所为不配称‘金鸡消息’,充其量只能称‘怪鸟消息’。陛下宽宏大量,此等小事无须介意!”赵匡胤对陆昭符此番解释甚是满意,从而转怒为笑,消弭了这场一触即发的险恶风波。 这桩关于金鸡与怪鸟的笑谈传回金陵,却使度日如履薄冰的李煜,神经骤然紧张起来。他惟恐赵匡胤日后以此为借口兴师问罪,特派中书侍郎冯延鲁入宋,贡金器二千两,银器二万两,纱罗绢丝三万匹,奉表陈述袭位缘由。紕紛矠 这通由李煜亲自草拟和缮写的《即位上宋太祖表》,语辞谦恭,书写工整,通篇流露着李煜自甘寄人篱下的卑微情感。此表的全文是: 臣本于诸子,实愧非才。自出胶庠,心疏利禄。被父兄之荫育,乐日月以优游。思追巢、许之余尘,远慕夷、齐之高义。既倾恳悃,上告先君;固匪虚词,人多知者。徒以伯仲继没,次第推迁。先世谓臣克习义方,既长且嫡,俾司国事,遽易年华。及乎暂赴豫章,留居建业,正储副之位,分监抚之权,惧弗克堪,常深自励。不谓奄丁艰罚,遂玷缵承,因顾肯堂,不敢灭性。然念先世君临江表垂二十年,中间务在倦勤,将思释负。臣亡兄文献太子弘冀将从内禅,已决宿心,而世宗敦劝既深,议言因息。及陛下显膺帝,弥笃睿情,方誓子孙,仰酬临照,则臣向于脱屣,亦匪邀名。既嗣宗枋,敢忘负荷,惟坚臣节,上奉天朝。若曰稍易初心,辄萌异志,岂独不遵于祖祢,实当受谴于神明。方主一国之生灵,遐赖九天之覆焘。况陛下怀柔义广,煦妪仁深,必假清光,更逾曩日。远凭帝力,下抚旧邦,克获晏安,得从康泰。 然所虑者,吴越国邻于敝土,近似深仇,犹恐辄向封疆,或生纷扰。臣即自严部曲,终不先有侵渔,免结衅嫌,挠干旒。仍虑巧肆如簧之舌,仰成投杼之疑,曲构异端,潜行诡道。愿回鉴烛,显谕是非,庶使远臣,得安危恳。 上述表文的大意是:微臣本是先君的一个普通皇子,为人平庸无能,虽然自幼便入胶庠热心攻读经典,但一向视功名利禄如浮云。微臣原想仰赖父兄荫庇,一生淡泊寂寞,像巢父、许由、伯夷、叔齐那样归隐山林,不作太子,不登皇位。奈何几位家兄相继早殇,先君只好按长幼顺序将社稷传给微臣。南唐得有今日,全靠天朝遗泽,陛下登极以来,微臣受益尤深。如今微臣袭位,一定恪守先君遗训,竭尽为臣之道,奉朔进贡,率由旧章。伏乞陛下明察。近日令微臣焦灼不安的是,邻国吴越常在边境挑衅,并谗言离间天朝与南唐的睦邻和好,望陛下对此予以关注。 李煜卑躬折节、奉表修贡的先例一开,赵匡胤贪得无厌、巧取豪夺的威逼便接踵而来。李煜心里明知这是北宋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但慑于家国面临的灭顶之灾,也只好忍气吞声,逐项赧然接受。 李煜即位伊始,碰到第一个棘手的难题,就是向赵匡胤上表为其亡父李追复帝号。这是一桩名副其实的丧权辱国的举动。 按照常规,古代帝王或官僚死后,朝廷出于政治需要,为褒贬他们生前的功过,都要评定一个谥号。帝王之谥,由礼官议定;臣下之谥,由帝王赐予。倘在主权独立的朝代,这属于内政,任何邻邦都无权过问和干涉。 然而,到了李煜执政时的南唐却要例外。李生前身为一国之君,其谥号理所当然地要标示“皇帝”字样,但由于他在位时已向宗主国皇帝赵匡胤“奉表削号”,因而死后恢复帝号也必须向赵氏王朝上表取得“恩准”。 第四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11) 赵匡胤收到李煜的表文后心想:李生前主动贬损身份,对我称臣,在国内行王者之礼,一切表现还都忠顺,死后赏他一个虚名倒也无妨,丝毫不会影响大宋的尊严和权威。于是,便顺水推舟,参考李煜的奏请,谥李为“明道崇德文宣孝皇帝”,庙号“元宗”,陵号“顺陵”。 虽然李在弥留之际留下遗嘱:安葬南昌,累土为坟,丧事从简,力戒奢糜,违言者非忠臣孝子。但是,李煜却不忍心将乃父遗体留葬他乡,执意将灵柩迎回金陵,暂时停放在万寿殿,待陵寝建成后再正式下葬。 李的“顺陵”建在其父李“钦陵”西侧。据1950年南京考古学家的发掘报告称:顺陵墓长21.9米,宽10.12米。这座地下宫殿的墓室形制和建筑风格,与钦陵大体一致。墓室分前、中、后三室。前室和中室,东西各附一侧室;后室东西各附两侧室。共计三进十一间。后室用方形石板铺地,棺床由四块青石板合成,长4.4米,宽2米,厚0.4米。后室四壁墙身设有七个放置殉葬品的砖砌小龛。前、中室顶绘有天花,后室顶无天花,仅用白灰粉饰,绘有《天象图》。各室四壁均用砖砌,甚至连柱、枋、斗拱也是砖砌而后加以粉饰。室顶呈穹窿形,四壁绘有彩画。由于修建顺陵时南唐的财力和物力大弱于李执政时期,顺陵陵墓建造的规模和质量也远远不如钦陵。 待李安葬之日,赵匡胤为了笼络李煜,派鞍辔库使梁义专程赴金陵吊唁,并赠绢三千匹资助丧葬。紕紝矠李煜虽然觉得来使身份嫌低,但他毕竟是赵匡胤委派的特使,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只好屈尊按上宾接待,处处恭顺礼让,事事谨小慎微,丝毫不敢怠慢。 说来凑巧,几乎与此同时,赵匡胤的母亲昭宪皇太后也命归黄泉了。下葬之前,李煜特派户部侍郎韩熙载等南唐要员,携带厚礼前往汴梁吊丧助葬。紕紞矠虽说这是“礼尚往来”,但从双方使臣身份和助葬费用的悬殊差异,对南唐而言,与其说这是馈赠,毋宁说这是进贡。因为以金帛和珠宝来换取苟延残喘的时间,已成为李煜对北宋的基本国策。南唐对北宋无休止的献纳,几乎到了无事不贡、无时不贡的地步:“煜每闻朝廷出师克捷及喜庆事,必遣使犒师修贡;其大庆节,更以买宴为名,别奉珍玩为献;吉凶大礼,皆别修贡。”紕紟矠在北宋建隆三年(公元962年)一年就相继于三月、六月、十一月纳贡三次。其中,仅六月一次就献金器二千两,银器一万两,锦绮绫罗一万匹。紕紡矠数量大得如此惊人的进献,使得南唐银根紧缩,入不敷出。李煜为了弥补财政亏空,只好下令改铸和发行质料廉价的铁钱,以十当一,取代铜钱;同时巧立名目,扩大税收来源,甚至连鹅生双黄蛋,柳条结絮都列入纳税范围之内。 然而,金帛再多也填不饱赵匡胤的胃口,珠宝再佳也止不住赵匡胤的贪欲。因为赵匡胤梦寐以求的并不是财物,而是富饶的江南和统一的版图。北宋乾德二年(公元964年),他在崇德殿设宴为王全斌等出征后蜀的将帅饯行时,就毫不掩饰地表白过这种心愿:“凡克城寨,止籍其器甲、刍粮,悉以财币分给将士。吾欲所得者,其土地耳。”紕紤矠还在他刚刚取代后周统治的时候,就把统一天下摆上了议事日程。 当时,北宋继承的后周版图是:北疆同北汉及契丹族建立的辽朝毗连,南界隔着长江自西而东与后蜀、荆南、楚、南唐、吴越以及岭南的南汉对峙。如何实现统一大业,在赵匡胤面前摆着两条路:或继续柴荣未竟的北伐事业,光复幽、云十六州,灭北汉,再回师扫平江南各国;或先挥师渡江,依次吞并江南各国,然后北上收复幽、云等十六州,最后再灭北汉。正当他徘徊在“先北后南”和“先南后北”两种方案之间的时候,赵普对形势的一番鞭辟入里的分析,促使他下定决心选择了后一种方案。这就是赵匡胤、赵光义兄弟二人雪夜微服访赵普的佳话来源。 据说,赵匡胤称帝后第二年冬天的一个雪夜,宰相赵普正要更衣就寝,管家忽报有人敲门来访。赵普心想:雪夜登门,诚意难得。于是连忙起身前去迎接,不想来访者竟是微服出行的当朝皇帝赵匡胤!只见他笑吟吟地站在风雪中。赵普仍像当年以“掌书记”身份,接待度使赵匡胤单骑造访一样不拘礼仪,亲亲热热地将他迎进客厅。 赵匡胤说:“趁此更深人静的方便机会,我约晋王一道前来与卿促膝畅谈。舍弟光义随后即到。”话音刚落,赵光义便出现在他们面前。 赵普妻子也一如既往,以家庭主妇“嫂子”的身份,亲自招呼家婢为赵普的老友备办酒食。待一切布置停当之后,又带领家婢退下,以防外泄军国大计。随后,君臣三人推心置腹,把酒夜话。 第四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12) 赵普急于知道赵匡胤的来意,便开门见山,从容发问:“夜半雪冷风寒,陛下为何不在宫中安歇?” 赵匡胤回答:“朕近来多日少眠,入夜辗转反侧,通宵达旦。试看今日域中,除中原之外,皆他人家,故前来向卿谋一统一天下的良策。” 赵普说:“我朝疆域确嫌狭小。倘欲拓疆扩土,今当其时。但不知陛下如何谋划南征北战?” “朕欲先取北汉。” 赵普听后沉默许久才说:“此道非臣所知也。” 赵匡胤追问此话怎讲,赵普说:“北汉壤地偏小,却是我朝西北天然屏障。如果一举将其攻占,便是自毁边防,自我暴露于契丹面前,使我朝腹背受敌。如是,何不姑且容其苟安,待削平江南诸国再挥师扫北。难道还怕北汉那块小小弹丸之地,到时插翅逃遁不成?” 赵匡胤笑着说:“朕意正是如此。适才所言无非试探卿意罢了。”这样,君臣便在轻松的交谈中,制定了统一天下的大计。 在“先南后北”的战略方针指导下,赵匡胤从北宋建隆三年(公元962年)开始,发动了声势浩大的统一战争。他首先以“假道”出师平定湖南军乱为由,选择国势衰微、辖境只有荆州(治江陵,今湖北江陵县)归州(治秭归,今湖北秭归县)、峡州(治夷陵,今湖北宜昌市)三州的荆南突破口,以山南东道节度使慕容延钊为湖南行营道都部署,以宣微南院使李处耘为都监,率十州兵马于北宋乾德元年(公元963年)一举攻克,旗开得胜。夺取长江中游位居要冲的荆南,就像一把尖刀插入江南,既割断了南唐与后蜀两个大国之间的联系,又为下一步南征开辟了一条通路。 其后经过比较,赵匡胤由于截获后蜀联络北汉共同对抗北宋的“蜡丸帛书”、找到“用师有名”的借口,选定财物充裕、政治昏暗的后蜀,作为第二个进军目标,于964年(北宋乾德二年)命忠武军节度使王全斌为西州行营前军兵马都部署,武信军节度使崔彦进协助,率步骑兵三万自凤州(治今陕西省凤县)南下,沿“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披荆斩棘,克利州(治今四川省广元市)、破剑门、(今四川省剑阁县大小剑山关隘)、收绵州(治今四川绵阳市)、逼成都府(今四川省成都市);命宁江军节度使刘光义为西川行营前军兵马副都部署,枢密承旨曹彬协助,率步骑兵二万自归州(治今湖北省巴东县)溯长江西去,经巫峡、瞿塘峡,下夔州(治今重庆市奉节县)、万州(治今重庆市万州市)、忠州(治今重庆市忠县),渡嘉陵江包抄成都府;仅用两个月的时间,就征服了“天府”之国。 在成都被围期间,后蜀末帝孟昶鉴于灭顶之灾临头,近臣纷劝其族降宋。孟昶扼腕兴叹:“吾与先君以温衣美食养士四十年,一旦临敌,不能为吾东向放一箭,虽欲坚壁,谁与吾守者耶!”遂命宰相李昊草拟降表。说来也巧。在此39年前,当后唐兴兵灭前蜀时,替末代君主王衍草拟降表的就是时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的李昊。蜀中人士对其卑躬折节的行径极度鄙视,乘更深夜静在他家的门楣上书写了“世修降表李家”六人大字。 按照赵匡胤统一天下的日程表,再往下该攻取南唐、吴越和南汉了。但拿谁先开刀,赵匡胤一时还犹豫不决。正当他举棋不定的时候,南汉末帝刘跳了出来,竟然不自量力,试图虎口拔牙,从而为赵匡胤先征南汉制造了口实。 北宋开宝三年(公元970年)秋天,南汉发兵进犯业已归入北宋版图的原楚地道州(治营道,今湖南道县)。北宋道州刺史王继勋一面闭城勇猛抵抗,一面飞骑急奏京师,指控刘数出寇边,请求朝廷出兵征伐。 在此前的四年,北宋收复为南汉占领的郴州(治彬县、今湖南彬县),俘虏了南汉的宫廷内侍余延业。赵匡胤从他的口中得知,刘昏庸暴虐,荒淫无度,整日与名为“媚猪”的波斯籍宠妃鬼混,政事由宦官龚澄枢、李托、薛崇誉和女官卢琼仙、女巫樊胡等操持。宫城左右建离宫数十,蓄养宫女无数,刘日以继夜宴饮游乐。为取得“媚猪”等人欢心,宫殿用珍珠、玳瑁装饰。与此同时,又置烧煮剥剔、刀山剑树等酷刑,极其残忍地虐待囚犯,甚至强迫囚犯与虎象角斗,白白丧命。刘的倒行逆施,为北宋平南汉留下了把柄。赵匡胤为此发誓:“吾当救此一方之民。”紖紛矠 然而,赵匡胤虑及北宋与南汉相距遥远,马上发兵进剿尚有困难,于是决定先“礼”后兵,诏令李煜致书刘,要他现身说法,规劝刘对宋罢兵称臣,并交还其父刘晟当年乘楚内乱袭取的桂州(治临桂,今广西桂林)、郴州、贺州(治临贺,今广西贺县)等地。紖紜矠 李煜接到赵匡胤的御旨,左右为难,他深知南唐、南汉唇齿相依,存亡与共,不忍南汉为赵匡胤的刀兵所灭,又惧于北宋隔江以重兵威胁,南唐随时都会大难临头。思前想后,只好传令近臣共商遣使致书刘之事,最后议定了先公后私的行动方案。第一步,责成善于属文的知制诰潘佑执笔,修一封加盖南唐御玺的国书,提醒南汉君臣深思慎行,尽早化干戈为玉帛,以免引火烧身。然后派特使送达。不想李煜的逆耳忠告,遭到刘拒绝,特使无功而返。 第四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13) 第二步,李煜为了落实赵匡胤的意图,又同近臣谋划,决定以朋友的名义再给刘写一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私人信函,初稿仍由潘佑起草。潘佑不愧为文思敏捷、梦笔生花的江南才子,提前写就了这封苦苦劝说刘向赵匡胤俯首称臣、割地通好的长信: 煜与足下叨累世之睦,继祖考之盟,情若弟兄,义敦交契,忧戚之患,曷尝不同。每思会面而论此怀,抵掌而谈此事,交议其所短,各陈其所长,使中心释然,利害不惑,而相去万里,斯愿莫伸。凡于事机不得款会,屡达诚素,冀明此心,而足下视之,谓书檄一时之仪,近国梗概之事,外貌而待之,泛滥而观之,使忠告确论如水投石,若此则又何必事虚词而劳往复哉?殊非宿心之所望也。 今则复遣人使罄申鄙怀,又虑行人失辞,不尽深素,是以再寄翰墨,重布腹心,以代会面之谈与抵掌之议也。足下诚听其言如交友谏争之言,视其心如亲戚急难之心,然后三复其言,三思其心,则忠乎不忠,斯可见矣,从乎不从,斯可决矣。 昨以大朝南伐,图复楚疆,交兵已来,遂成衅隙。详观事势,深切忧怀,冀息大朝之兵,求契亲仁之愿,引领南望,于今累年。昨命使臣入贡大朝,大朝皇帝果以此事宣示曰:“彼若以事大之礼而事我,则何苦而伐之;若欲兴戎而争我,则以必取为度矣。”见今点阅大众,仍以上秋为期,令敝邑以书复叙前意,是用奔走人使,遽贡直言。深料大朝之心非有惟利之贪,盖怒人之不宾而已;足下非有不得已之事与不可易之谋,殆一时之忿而已。 观夫古之用武者,不顾小大强弱之殊而必战者有四:父母宗庙之仇,此必战也;彼此乌合,民无定心,存亡之机以战为命,此必战也;敌人有进,必不舍我,求和不得,退守无路,战亦亡,不战亦亡,奋不顾命,此必战也;彼有天亡之兆,我怀进取之机,此必战也。今足下与大朝非有父母宗庙之仇也,非同乌合存亡之际也,既殊进退不舍、奋不顾命也,又异乘机进取之时也。无故而坐受天下之兵,将决一旦之命,既大朝许以通好,又拒而不从,有国家、利社稷者当若是乎? 夫称帝称王,角立杰出,今古之常事也;割地以通好,玉帛以事人,亦古今之常事也。盈虚消息、取与翕张,屈伸万端,在我而已,何必胶柱而用壮,轻祸而争雄哉?且足下以英明之姿,抚百越之众,北距五岭,南负重溟,籍累世之基,有及民之泽,众数十万,表里山川,此足下所以慨然而自负也。然违天不祥,好战危事,天方相楚,尚未可争。恭以大朝师武臣力,实谓天赞也。登太行而伐上党,士无难色;绝剑阁而举庸蜀,役不淹时。是知大朝之力难测也,万里之境难保也。十战而九胜,亦一败可忧;六奇而五中,则一失何补! 况人自以我国险,家自以我兵强,盖揣于此而不揣于彼,经其成而未经其败也。何则?国莫险于剑阁,而庸蜀已亡矣;兵莫强于上党,而太行不守矣。人之情,端坐而思之,意沧海可涉也,及风涛骤兴,奔舟失驭,与夫坐思之时盖有殊矣。是以智者虑于未萌,机者重其先见,图难于其易,居存不忘亡,故日计祸不及,虑福过之。良以福者人之所乐,心乐之,故其望也过;祸者人之所恶,心恶之,故其思也忽。是以福或修于慊望,祸多出于不期。 又或虑有矜功好名之臣,献尊主强国之议者,必曰:“慎无和也。五岭之险,山高水深,辎重不并行,士卒不成列,高垒清野而绝其运粮,依山阻水而射以强弩,使进无所得,退无所归。”此其一也。又或曰:“彼所长者,利在平地,今舍其所长,就其所短,虽有百万之众,无若我何。”此其二也。其次或曰:“战而胜,则霸业可成,战而不胜,则泛巨舟而浮沧海,终不为人下。”此大约皆说士孟浪之谈,谋臣捭阖之策,坐而论之也则易,行之如意也则难。 何则?今荆湘以南、庸蜀之地,皆是便山水、习险阻之民,不动中国之兵,精卒已逾于十万矣。况足下与大朝封疆接畛,水陆同途,殆鸡犬之相闻,岂马牛之不及?一旦缘边悉举,诸道进攻,岂可俱绝其运粮,尽保其城壁?若诸险悉固,诚善莫加焉;苟尺水横流,则长堤虚设矣。其次曰,或大朝用吴越之众,自泉州泛海以趣国都,则不数日至城下矣。当其人心疑惑,兵势动摇,岸上舟中皆为敌国,忠臣义士能复几人?怀进退者步步生心,顾妻子者滔滔皆是。变故难测,须臾万端,非惟暂乖始图,实恐有误壮志,又非巨舟之可及,沧海之可游也。然此等皆战伐之常事,兵家之预谋,虽胜负未知,成败相半。苟不得已而为也,固断在不疑;若无大故而思之,又深可痛惜。 且小之事大,理固然也。远古之例不能备谈,本朝当杨氏之建吴也,亦入贡庄宗。恭自烈祖开基,中原多故,事之大礼,因循未遑,以至交兵,几成危殆。非不欲凭大江之险,恃众多之力,寻悟知难则退,遂修出境之盟,一介之使才行,万里之兵顿息,惠民和众,于今赖之。自足下祖德之开基,亦通好中国,以阐霸图。愿修祖宗之谋,以寻中国之好,荡无益之忿,弃不急之争,知存知亡,能强能弱,屈已以济亿兆,谈笑而定国家,至德大业无亏也,宗庙社稷无损也。玉帛朝聘之礼才出于境,而天下之兵已息矣,岂不易如反掌,固如泰山哉?何必扼腕盱衡,履肠蹀血,然后为勇也。故曰:“德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又曰:“知止不殆,可以长久。”又曰:“沈潜刚克,高明柔克。”此圣贤之事业,何耻而不为哉? 第四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14) 况大朝皇帝以命世之英,光宅中夏,承五运而乃当正统,度四方则咸偃下风,猃狁、太原固不劳于薄伐,南辕返旆更属在于何人。又方且遏天下之兵锋,俟贵国之嘉问,则大国之义斯亦以善矣,足下之忿亦可以息矣。若介然不移,有利于宗庙社稷可也,有利于黎元可也,有利于天下可也,有利于身可也。凡是四者无一利焉,何用弃德修怨,自生仇敌,使赫赫南国,将成祸机,炎炎奈何,其可向迩?幸而小胜也,莫保其后焉,不幸而违心,则大事去矣。 复念顷者淮、泗交兵,疆陲多垒,吴越以累世之好,遂首为厉阶,惟有贵国情分逾亲,欢盟愈笃,在先朝感义,情实慨然,下走承基,理难负德,不能自已,又驰此缄。近奉大朝谕旨,以为足下无通好之心,必举上秋之役,即命弊邑速绝连盟。虽善邻之心,期于永保;而事大之节,焉敢固违。恐煜之不得事足下也,是以恻恻之意所不能云,区区之诚于是乎在。又念臣子之情,尚不逾于三谏,煜之极言,于此三矣,是为臣者可以逃,为子者可以泣,为交友者亦惆怅而遂绝矣。紖紝矠 这封长信,可谓古代书简中脍炙人口的上乘之作,它骈散兼行,情理交融,婉言规劝,坦诚真挚。为了唤起对方的好感,在信函开头李煜直书自己的名字,尊刘为“足下”,然后畅叙他和刘往昔“情若弟兄”的“累世之睦”,以及对历次“会面抵掌”谈议的思念,倾诉了李煜将要派人传书“罄申鄙怀”,“以代会面之谈与抵掌之议”的意愿,恳请刘“听其言,如交友谏诤之言;视其心,如亲戚急难之心。然后三复其言,三思其心,则忠乎不忠,斯可见矣;从乎不从,斯可决矣。” 接着陈述南汉用兵道州,实为不智之举,强调自古以来,“不顾小大强弱之殊而必战者有四”:或雪父母宗庙之仇;或彼此乌合,民无定心,不战不足以决存亡;或进退维谷,战亦亡不战亦亡,奋不顾命;或敌有败亡之势,我战必胜。而就南汉来说,当下并不具备其中任何一个“必战”条件。如是而战,必不利于家国。 再下来就是规劝刘,不要轻信那些坐而论道的“说士孟浪之谈,谋臣捭阖之策”,企图凭借五岭天险与北宋争雄,并以后蜀灭国为例,论说北宋兵强马壮,非剑阁大江等山川之险所能阻挡。尤其指出,南汉与北宋“封疆接畛,水陆同途”,北宋一旦“缘边悉举,诸道进攻”,南汉则将全线崩溃,一败涂地。同时又提醒刘,吴越早已俯首听命于北宋,北宋可以随时调动吴越水师,自泉州出海直趋羊城,届时将使“人心疑惑,兵势动摇”;“岸上舟中皆为敌国,忠臣义士能复几人?”待到狂澜既倒之日想泛巨舟浮沧海,只怕也很难如愿。有鉴于此,还是尽早对北宋收兵息战,行“玉帛朝聘之礼”,以利宗庙社稷,以利黎元天下。 李煜对这封书信的立意谋篇极为得意,他在文字上润色后,令内侍送往翰林院缮写,然后特派精通闽粤方言的知制诰龚慎义父子持书出使南汉。 刘收读劝降书后勃然大怒,痛斥李煜厚颜无耻,助纣为虐,当即写了一封措辞强硬、出言不逊的绝交信令龚慎义之子带回,又恼羞成怒地将龚慎义囚禁下狱。 处于两难境地的李煜对此十分无奈,只好遣使将他们来往的书信一并送往汴梁。赵匡胤阅后火冒三丈,遂命潘美为桂州道行营都部署挂帅出征,朗州团练使尹崇珂为副都部署,东西两路直指贺州。攻克贺州之后,又连下桂州、昭州(治平乐,今广西平乐)、连州(治桂阳,今广东连县),最后占韶州(治曲江,今广东韶关)、广州,于翌年二月灭掉了饶山泽之利、多商贾之税的南汉。紖紞矠南汉亡国,李煜痛感兔死狐悲,心头又罩上了一重不祥的阴影。 赵匡胤见李煜软弱可欺,便继续对他施加压力,诏示他派官护送樊氏婆媳安全渡江北上。显然,这又是一起羞辱南唐的严重政治挑衅事件。樊氏婆媳,就是卖身投靠北宋的奸细樊知古的母亲和妻子。 樊知古,原名樊若水,字叔清,是南唐池州(治贵池,今安徽贵池)境内的一个落拓书生,因在金陵屡试进士不第,名落孙山,便怀才不遇,蓄意叛逃。此公自幼虽熟知经史,但好读书不求甚解,竟在自己的名字上闹出了一个大笑话。 据说,他后来逃到汴梁,赵匡胤召见他并问起他的名字出自何书? 樊若水回答道:“臣仰慕唐朝尚书右丞倪若水为人光明磊落,刚直不阿,故以先贤之名为微臣之名。” 赵匡胤听了不禁感到滑稽可笑,心想:樊若水啊樊若水!你是何等的粗心?唐朝尚书右丞哪有倪若水?只有倪若冰。你怎么就没看见那水字上面还有一点呢!这虽然是件荒唐事,但你总算还知道古人。假如联要为你正名,改称樊若冰,“若冰”的谐音又是“弱兵”,有违朕兴兵统一天下的宏愿。赵匡胤想到这里,便顺水推舟,对樊若水说:“既然你熟悉古人古事,朕为你改名‘知古’如何?” 第四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15) 樊若水听说赵匡胤为他命名,深感终生不胜荣幸之至,急忙叩头答拜:“谢陛下赐名,臣终生不忘知遇之恩。”此后便改称樊知古了。紖紟矠 樊知古当初在科场失利之后,心灰意冷,只身漂泊到金陵西南的采石矶(今安徽马鞍山附近)。采石矶,实际上是横空楔入长江的一座石山,山色青翠欲滴,状似蜗牛,又名翠螺山。它与对岸的天门山夹江对峙,雄伟险峻,长江流经此处,顿时显得江面狭窄。采石矶与岳阳城陵矶、金陵燕子矶并称“长江三矶”。它在平时,为游览者登临的境地;而到战时,则是征伐者抢夺的要冲。采石矶上有唐代诗仙李白的胜迹捉月亭,有东晋将军温峤的胜迹燃犀亭,还有许多寺庙石塔。矶下密集的嶙峋怪石,又是渔人垂钓的理想场所。樊知古初到采石矶由于无依无靠,便栖身佛寺寄食,逐渐与北宋派到寺内的坐探,名曰小长老的僧人结识,二人狼狈为奸,暗中干起了见不得天日的勾当。 樊知古借垂钓之名,行侦察之实。他将大团丝绳,一端系于矶上石塔,一端藏在篷船舱内,乘蒙胧月色穿梭两岸,按照固定方位,反复探测江面宽窄和水流缓急,直到获取精确数据,绘制成图。然后,他带着小长老的密信,逃到汴梁伏阙上疏,向赵匡胤献策造浮桥,越天堑,缩短渡江南进的时日,减少强攻硬拼的伤亡。 赵匡胤念其甘愿为北宋效犬马之劳,特准他在汴梁应试进士,结果侥幸及第,经吏部选官,授职为舒州军事推官,参与北宋策划征伐南唐机务。职务虽不算高,但作用举足轻重。因为他专门搜集南唐军事机密和掩护北宋谍报人员的潜伏活动。舒州亦名长庆,与池州虽然只有一江之隔,但分属敌对双方,樊知古不敢渡江回故里探亲,生怕南唐地方官吏缉拿,解往金陵治罪。于是,他又上书赵匡胤,请求与家人团聚。 早在樊知古叛逃阴谋败露之初,南唐群臣就义愤填膺,纷纷上书李煜,要求严惩奸细家属,以息众怒。李煜惧怕赵匡胤的淫威,迟迟未敢动手,只是下令将樊氏婆媳就地软禁。如今接到赵匡胤的御旨,李煜不禁暗自庆幸。他想,多亏当初没开杀戒,否则今日将无法交代。迫于无奈,他只好忍辱含愤,再次违心从命,将奸细家属奉为上宾加以款待,然后派遣特使携带礼品专程护送。 李煜越是退让,赵匡胤就越是威逼。北宋开宝六年(公元973年),他又派翰林学士卢多逊出使南唐,以所谓“朝廷重修天下图经,史馆独缺江东诸州”资料为由,向李煜强行“借用”江南现存州、军的山川形势图。 卢多逊博通经史,多谋善断。精武少文的赵匡胤“黄袍加身”之后发愤读书,定期要史馆提供所需图书,卢多逊当时参与史馆修撰事宜,每逢获悉赵匡胤调阅的书目,便通宵挑灯阅览,熟悉书中所记,待到赵匡胤阅后发问,卢多逊都对答如流,辨析史实,评议时政,深为赵匡胤器重,几至言听计从。在赵匡胤的心目中,翰林院供职的名士,能肩负如此重任者,非深谙南唐历史地理的卢多逊莫属。 李煜明知赵匡胤此举的用心在于刺探南唐的山川关隘和屯戍布防,以便摸清虚实,进军江南。但是,为了偏安一隅,苟延时日,李煜竟不惜饮鸩止渴,背离先哲关于“国之利器不可示于人”的古训,令人复制南唐舆图一份,拱手送给卢多逊带回汴梁。紖紣矠 赵匡胤的这种叵测居心,李煜早有领略。北宋乾德二年(公元964年),大周后娥皇病故时,赵匡胤派作坊副使魏丕为吊祭使,前往金陵参加葬礼。李煜欺他精于器械,拙于翰墨,想通过赛诗来杀杀这位职级低、派头大的官员威风,令当众出丑,便邀他登临升元阁,并即兴赋诗。那曾想魏丕平日结交士人,附庸风雅,常受诗文熏陶,且行前早有准备,他秉承赵匡胤的旨意揽笔成篇,熟记于心,遂以诗讽喻李煜,要他“朝宗海浪拱星辰”,“莫教雷雨损基扃”,以免灾难降临,后悔莫及,反使南唐君臣一时大惊失色。 李煜又联想到,此时外间正盛传北宋在京城玉津园东至宣化门外开凿教船池,灌注蔡河水,并在池内监造楼船百艘,遴选精兵轮番演习水战,赵匡胤还先后五次亲临现场检阅水军操练,颇有渡江南进之意。李煜为此,忐忑不安,整日处于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的惊恐之中。紖紥矠 面对赵匡胤的软硬兼施,李煜为了委曲求全,步步退让,除了在经济上频频进贡以外,在政治上又进一步降格,彻底奉行藩臣的一切礼仪。在这方面,他比他的父亲李走得更远。李当初臣服后周,仅仅是削去帝号,自称南唐国主,对所辖臣民还是照行天子礼仪。李煜则取消国名,全面贬损制度,改南唐国主为江南国主,改南唐国印为江南国印,以江南代称南唐。同时,将掌管中枢政务的“三省”分别易名,改决策机构中书省为左内史府,改审议机构门下省为右内史府,改执行机构尚书省为司会府;又将监察部门御史台改为司宪府,文秘部门翰林院改为艺文院,军务部门枢密院改为光政院,司法部门大理寺改为详刑院,接待部门客省改为延宾院。总之,凡与北宋同名的中央机构都要更换名称。对他当初登极时封王的李氏子弟,一律降为国公。如韩王从善改称南楚国公,邓王从镒改称江国公,吉王从谦改称鄂国公。李煜本人也自贬一等。他下书不再称“诏”而称“教”;每逢会见北宋来使,要脱去天子独享的黄袍,换上臣下的着装紫袍;还要事先拆除皇家宫殿屋脊上象征消灾祛祸的飞鱼形尾部上翘的“鸱吻”,等到使臣离去再行复原。紖紦矠李煜万没想到,这番贬损竟使他作茧自缚,陷入了永远也无法解脱的被侮辱、被损害的境地。 第四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16) 更使李煜伤心懊悔的是,赵匡胤竟把他的特使、七弟从善当作人质扣在汴梁,又暗中施展反间计,假手他们兄弟俩除掉南唐名将林仁肇,令亲者痛、仇者快。 那是在南汉灭国之初,李煜慑于北宋连灭长江以南的荆南、后蜀、南汉等国,害怕祸及南唐,特派从善为进奉使北上汴梁朝贡祝捷。赵匡胤趁势再向李煜施加压力,软禁了从善。表面上还以从善自幼潜心习武艺、研韬略为由,堂而皇之地封了一个泰宁军节度使的官衔。如果循名责实,泰宁军节度使理应出镇兖州(今山东兖州),但赵匡胤却将他羁留京师,并在汴河南岸的汴阳坊为他安排了一处豪华的宅第久居。李煜念于手足之情,又恐夜长梦多,惹事生非,几次上表赵匡胤,乞请从善回归,均遭拒绝。李煜无可奈何,只好和泪吞咽这枚苦果,派户部尚书冯延鲁代他前去汴梁为从善受封向赵匡胤谢恩。 时隔不久,有消息从汴梁传到金陵,绘声绘色地说什么从善如何被赵匡胤赏赐的艳姬所迷,终日沉溺酒色,乐不思归。虽然李煜心中有数,知道从善不是那种薄情负义的人,但是从善妃却坚信不疑。她为此常闯宫向李煜哭诉其日夜独守空闱的凄苦,埋怨李煜不该派从善出使汴梁,使他身陷虎口。一向以手足情为重的李煜,深为弟媳思夫之情所感染。 一次,李煜送走从善妃之后,心情长久不能平静。他想极力把她倾诉的春日阑珊,妆残发乱,黄昏倚阑,独对夕阳的情景嵌入词中,遥寄从善,盼他早日回归。为此,他写了一首《阮郎归》: 东风吹水日衔山,春来长是闲。落花狼籍酒阑珊,笙歌醉梦间。 珮声悄,晚妆残,凭谁整翠鬟。留连光景惜朱颜,黄昏独倚阑。 在从善滞留汴梁期间,赵匡胤又施离间计,通过从善再通过李煜杀了南唐名将林仁肇,为后来北宋攻取江南排除了一大障碍。 林仁肇身材魁梧,膂力超群,胸前刺有猛虎图案,人称“林虎子”,是南唐屈指可数的一员骁勇善战的虎将。此人行伍出身,虽为名将,却能与士卒均食同服,和衷共济,在军中颇孚众望。早年,后周兵马入侵淮南,他曾率部援寿州,破濠州,又带领千人敢死队乘风举火焚烧正阳浮桥,为保卫南唐立下过汗马功劳。因其东拼西杀战功卓著,被李授以润州节度使,后移镇长江中游咽喉之地武昌,肩负隔江御宋的重任。 李煜即位后,林仁肇继续留任。当北宋灭掉南汉尚未班师回朝时,他曾上疏李煜,恳请“独对”。这次单独的面奏,既是献策,又是请命。林仁肇虔诚地向李煜提出,趁北宋连年出兵,平荆楚、破后蜀、取南汉,千里征战,淮南防务空虚,他愿率领精兵数万渡江北伐,先立足寿州,发动北宋统治下的南唐民众征集粮秣,收复淮南各州,然后扩充兵马渡淮北上攻取汴梁。为了替李煜开脱“罪责”,他又请李煜待他起兵之日,先将其眷属佯装拘捕下狱,然后再向赵匡胤上表指控林仁肇窃兵叛乱。如此办理,李煜则可进可退。事成,君臣家国均可受益;事败,林仁肇甘愿蒙受杀身灭族之冤,借以说明李煜对北宋忠心不二。一言以蔽之,他誓用一腔碧血、满门忠义代李煜受过。奈何李煜不敢冒此风险同北宋较量,生怕林仁肇弄巧成拙,引火烧身,便将林仁肇调往洪州,任南都留守、南昌尹。 可悲而又可叹的是,这样一位披肝沥胆的忠臣,竟然落了一个“不忠”的下场。起因乃在于赵匡胤暗中作祟。 一次,赵匡胤召见从善,煞有介事地出示了他派人潜入南唐用重金贿买的林仁肇画像,诡秘地问:“卿可认识此人?” 从善半惊半疑地回答:“似曾相识。但一时说不准他的姓氏和身份。” 赵匡胤笑着说:“卿可谓贵人健忘。这不是江南鼎鼎大名的武将林仁肇吗?他已经同朕约定了归服日期,并以此画作为信物。朕念他对本朝的一片忠忱,拟在汴阳坊特赐美宅一处,以示嘉勉。不知卿以为然否?” 从善闻听此言,不知如何回答,但又须极力掩饰与克制惶恐之态,只好连说“陛下英明”。回到下榻之处,从善忙将这番谗言写成密信,第二天派人专程送回金陵。 李煜接到密信,徘徊苦思,犹豫不决,他不能相信林仁肇真会背叛,又不能怀疑从善平白诬陷林仁肇,最后在妨贤嫉能的枢密副使张洎煽动下,李煜还是以“不忠不义”的罪名,赐林仁肇一壶毒酒,令其自赴黄泉了。紗紝矠 李煜虽然替赵匡胤除了一块“心病”,可是他自己的心病却有增无减,难以消除。因为赵匡胤依然如故,还是不准从善南归。这对自幼就珍爱手足情谊如命的李煜来说,是异常痛苦的事情。他不时地想起六年前同从善一道为八弟从镒出镇宣州送别的情景。当时,他在绮霞阁设宴,邀请诸王、近臣为从镒饯行,席间即兴赋诗一首,倾诉兄弟间的依依惜别之情: 第四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17) 且维轻舸更迟迟,别酒重倾惜解携。 浩浪侵愁光荡漾,乱山凝恨色高低。 君驰桧楫情何极,我凭阑干日向西。 咫尺烟江几多地,不须怀抱重凄凄。 徐铉在旁击节赏析,深为末联“咫尺烟江几多地,不须怀抱重凄凄”所倾倒,随即奉和一首,题为《御筵送邓王》: 禁里秋风似水清,林烟池影共离情。 暂移黄阁只三载,却望紫垣都数程。 满座清风天子送,随车甘雨郡人迎。 绮霞阁上题诗在,从此还应有颂声。 宴罢,李煜觉得,席间一觞一咏,仅仅停留在畅叙惜别之情,尚不足以尽兄长之意,于是,他又草就一篇《送邓王二十六弟牧宣城序》再赠从镒,就如何为人、为政等事宜,作了一番殷切的叮嘱。通篇是劝勉之辞,其中又不乏告诫之意。中心则强调:要确保一方平安,安抚一地吏民,执政必须公平、清正。“刑惟政本,不可以不穷不亲;政乃民中,不可以不清不正。”而要建立文治武功,又必须加强自身修养,“武惟时习”,“学以润身”,“无酣觞而败度,无荒乐以荡神”。兄弟间推心置腹的无限真情,如润物无声的春雨洋溢在字里行间: 秋山滴翠,秋江澄空,扬帆迅征,不远千里。之子于迈,我劳如何。夫树德无穷,太上之宏规也;立言不朽,君子之常道也。今子藉父兄之资,享钟鼎之贵,吴姬赵璧,岂吉人之攸宝?矧子皆有之矣。哀泪甘言,实妇女之常调,又我所不取也。临歧赠别,其惟言乎?在原之心,于是而见。 噫!俗无犷顺,爱之则归怀;吏无贞污,化之可彼此。刑惟政本,不可以不穷不亲;政乃民中,不可以不清不正。执至公而御下,则佞自除;察薰莸之禀心,则妍媸何惑。武惟时习,知五材之难忘;学以润身,虽三余而忍舍。无酣觞而败度,无荒乐以荡神。此言勉从,庶几寡悔。苟行之而愿益,则有先王之明谟,具在于缃秩也! 呜呼!老兄盛年壮思,犹言不成文。况岁晚心衰,则词岂迨意?方今凉秋八月,鸣长川,爱君此行,高兴可尽。况彼敬亭溪山,畅乎遐览,正此时也。 对于从善,李煜也是如此牵肠挂肚。自从从善出使汴梁遭到羁绊以来,李煜整日忧心如焚,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有时临窗北望,不禁涕泪沾襟。有一年重阳节前夕,一些近臣出于为他排遣忧愁的美意,联名上疏奏请李煜辍朝一日秋游,饮酒赏菊,登高望远。没想到这道奏章勾起了李煜内心的隐痛,使他联想起晚唐诗人王维的七绝《九月九日忆山东诸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从而,更加重了他因手足离散而滋生的痛苦与伤心。为了婉言谢绝臣下的盛情,他在无法驱逐的愁苦缠绕中,挥笔写成了《却登高赋》: 玉澄醪,金盘绣糕,茱房气烈,菊蕊香豪。左右进而言曰:“维芳时之令月,可藉野以登高。矧上林之伺幸,而秋光之待褒乎?”余告之曰:“昔时之壮也,情乐恣,欢赏忘劳。恫心志于金石,泥花月于诗骚;轻五陵之得侣,陋三秦之选曹。量珠聘伎,纫采维艘。被墙宇以耗帛,论邱山而委糟。岂知忘长夜之靡靡,累大德于滔滔。怆家艰之如毁,萦离绪之郁陶。陟彼冈矣企予足,望复关兮睇予目。原有兮相从飞,嗟予季兮不来归。空苍苍兮风凄凄,心踯躅兮泪涟。无一欢之可作,有万绪以缠悲。於戏!噫嘻!尔之告我,曾非所宜。” 在这篇饱含深情的怀亲赋中,李煜酣畅淋漓地回味了往日兄弟共享钟罄诗骚之乐,豪饮遨游之欢,发泄了而今彼此天各一方、望穿秋水的思念之苦。临近末尾,情感的升华则如火山喷发,岩浆直泻苍穹,倒尽了满腹愁怨:“空苍苍兮风凄凄,心踯躅兮泪涟。无一欢之可作,有万绪以缠悲。”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李煜在多事之秋的日子里熬过了一个严冬,跟着又在愁肠百结中跨入了一个暗淡的阳春。一日,他在案牍劳形之余,信步走到阶前庭院的一株梅树下。此时节令已届春半,正是落花时节。尽管这日晴空万里,天无雨丝风片,但是枝头繁花却像冬日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无声无息地翩然飘落。他在树下驻足没有多久,花瓣就落满了全身。他轻轻地用手刚刚拂去,接着又落了一身。望着这拂不尽的落花,他自然又想起往年春日与从善踏青赏花的情景。恰好在这当儿,长空又传来一阵雁鸣。李煜抬头仰望,只见一队大雁正排着“人”字形队列,亲密无间地向北飞翔,这更加诱发了他对羁留汴梁,久无音讯又归梦难成的从善思念之情,不禁难过地垂下了头。俯视地面,他又仿佛觉得,每一棵春草都是自己的一缕情思;那伸向天涯海角的离离春草,就是自己无法排遣的离愁别恨。这纷乱的思绪,引导着他在树间长久徘徊低吟,不知不觉地吟出一首《清平乐》: 第四章 天教心愿与身违(18) 别来春半,触目愁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雁来音讯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似春草,更行更远更生。 然而,李煜的眼泪和愁情岂能软化赵匡胤进军江南、统一天下的铁石心肠?赵匡胤正是抓住李煜这个致命弱点,才处处寻衅,步步进逼,强迫他最后自献金瓯的。 开始,赵匡胤对南唐并不想兵戎相见,他希望通过优厚礼遇,促使李煜像吴越王钱那样纳土归降。为使李煜及其妃嫔降后生活舒适,乐不思蜀,赵匡胤诏令工部先在熏风门外皇城南、汴水滨大兴土木,营建一幢俨若皇家宫苑的花园式府第,赐名“礼贤宅”,虚苑以待。他又特殊关照经办官员,这幢府第规模要超过当朝相府,相当李煜在金陵的宫室,外观既要精美考究,又要雄伟庄严;建筑样式必须充分体现江南园林特色,尤其是后苑,要凿池堆山,修渠引水,筑造亭台水榭,移植奇花异石,再现南国山色空蒙、波光潋滟、小桥流水、曲径回廊的景观,好让李煜赏心悦目,徘徊留连,忘却家山故国。 礼贤宅竣工之后,赵匡胤遂命从善连续修书,规劝李煜尽早纳土入朝。李煜虽说懦怯庸弱,但也深知降王生活的艰难。他对“入朝”事宜,时刻存有戒心。任赵匡胤有千条妙计,他却有一定之规,就是绞尽脑汁,拖延“不朝”。而赵匡胤则是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想方设法非使李煜就范不可。 北宋开宝七年(公元974年),赵匡胤遣使两下江南,以“礼”相邀,敦促李煜前往汴梁观礼。第一次是派门使梁迥口传圣谕,谓“天子今冬行柴燎礼,国主宜往助祭。”这里所说的“助祭”,就是要李煜以降王的身份亲赴汴梁,陪同北宋天子去南郊举行祭天大典,并借此机会强迫李煜对天盟誓,滞留京师,永做赵匡胤的不叛之臣。梁迥动身之前,又与随从策划调虎离山之计:假如李煜婉言谢绝,“邀请”不能顺利成行,便乘李煜到渡口登船送行之机,强制载其北渡,挟至汴梁。幸亏南唐君臣对此种危言早有耳闻,并事先制订了防范措施,从而挫败了梁迥的阴谋,使他碰壁而归。 第二次是派知制诰李穆为国信使,持诏再赴金陵,特邀李煜“同阅”祭天牺牲。这次会晤,是安排在专门接见各国使臣的清辉殿进行的。由于李煜同第一次一样,执意“抱病”,反复强调难以从命,遂使双方谈得很僵。李煜虽然诚惶诚恐,以礼相待,李穆却傲慢无礼,不可一世。他先是郑重宣读赵匡胤的一道异常简短的诏令:“朕将以仲冬有事圜丘,思与卿同阅牺牲。卿当着即启程,毋负朕意。”接着,李穆便颐指气使地训斥李煜:“古训曰,识时务者为俊杰。依本使之见,国主入朝,势在必行,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既然如此,又当宜早而不宜迟。不然,天子发怒,则将挥师渡江。到那时,国主将悔之晚矣!” 李煜虽然不敢发作,却以柔对刚,针锋相对地回答:“臣事大朝,冀全宗祀,不意如是,今有死而已。”言外之意是,我李煜;对你赵匡胤称臣纳贡,惟命是从,无非是要保住江南唐仅有的半壁将江山和李家的社稷宗庙,倘若你连这一点都不能容忍,还要再以武力相逼,那我就只好铤而走险,横下心来同你拼命了! 作为“天朝”使臣的李穆,对李煜的答话漫不经心,他以目空一切的口吻警告李煜说:“国主入朝与否,理当自裁,本使不便多言。不过,朝廷兵甲精锐,物力雄富,南征北战,所向披靡,迄今尚无一国能挡其锋芒。眼下,天子正命用兵有方的曹彬挂帅有南征,且已在江北精心布阵,战事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但愿国主明智,切莫以卵击石,还是权衡轻重,及早入朝为好。” 李煜忍无可忍,用平和的语气坚定地回敬道:“烦请尊使转奏圣上,臣年来体弱多恙,不禁风寒,眼下更难于长途跋涉,无力入朝。”至此,双方不欢而散,结束了这次剑拔弩张的谈判。 李穆当即回船,翌晨解缆启航,赶回汴梁复命。赵匡胤听罢李穆面奏这次出使始末,决计出兵南唐,生擒“倔强不朝”的末代君主李煜。 李煜则与臣下发誓:“他日王师见讨,孤当躬擐戎服,亲督士卒,背城一战,以存社稷。如其不获,乃聚宝自焚,终不做他国之鬼。”此话传到汴梁,赵匡胤对左右说:“徒有其口,必无其志。渠能如是,孙皓、叔宝不为降虏矣!” 第五章 鸦啼影乱天将暮 第五章 鸦啼影乱天将暮(1) 赵匡胤软硬兼施,苦苦相逼,把山穷水尽、无计可施的李煜,步步推向国破家亡的极端恐怖之中。面临多事之秋的李煜,越来越明显地预感到,似乎有一个相貌狰狞的恶魔,时刻都在嗔目挥剑向他袭击,把他驱赶到身首异处、群鸦啄尸的荒冢。 为了摆脱王朝末日这种“鸦啼影乱天将暮”的恐惧与烦恼,李煜只好遁逃醉乡,借酒浇愁。他靠“杯中物”来消磨时光,特别是在烛残漏断、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更是醉复醒,醒复醉,一味在醉乡和梦乡中寻求精神解脱。 每年的“秋雨梧桐叶落时”,是李煜最为凄凉、伤神的季节。 一次,他在夜阑酒醒之后无法入睡,倚枕沉思。面对秋雨孤灯,他望着身边同他患难与共,为他分忧解愁的小周后,想起前半生的悲欢离合,不禁百感交集,心绪难平,痛觉世事无定,生命短促,大有“今生已矣”之慨。他深悔自己不该生在这个身不由己的帝王之家,面对山雨欲来、黑云压城的时局一筹莫展;也怪自己当初想皈依佛门,却无勇气斩断同世俗的万缕情丝,倘若昔日能断然超脱红尘,而今就不必因沧海横流而忧心如焚了。眼下,他虽然尚未跨入“不惑”之年,但已早生华发,鬓染秋霜。他对此并不大惊小怪,觉得没有必要也没有时间像晋朝潘岳那样,写什么《秋兴赋》来惊叹自己双鬓斑白;他认为只要能借助诗酒发泄淤积胸中的愤懑,便是最大限度的自我超度。 想到这里,他蓦然起身,披衣下床,挑灯夜吟,写了一首七律《九月十日偶书》: 晚雨秋阴酒乍醒,感时心绪杳难平。 黄花冷落不成艳,红叶飕竞鼓声。 背世返能厌俗态,偶缘犹未忘多情。 自从双鬓斑斑白,不学安仁却自惊。 写罢,他伏案品味,总感到言未尽意,继而又挥毫填词一首,调寄《乌夜啼》: 昨夜风兼雨,帘帏飒飒秋声。烛残漏断频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梦里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处不堪行。 李煜本想一醉方休,超然物外,置身于“事大如天醉亦休”的境地,结果事与愿违,重负难释,反倒闹得“举杯浇愁愁更愁”!待他长夜酒醒,掷笔停吟,已近金鸡报晓、曙色临窗的时分。又一个国事蜩螗的白昼开始了! 在李煜面临国祚衰败、愁苦不已的时刻,身边惟一甘愿并且能够与他有难同当的人,就是他当年背着重病卧床的元配,暗中移情别恋的小周后。然而,这个自幼在珠围翠绕中生长的大家闺秀,不辨菽麦,不谙干戈,加之稚气未脱,涉世有限,更开不出任何有效的治国良方,来帮李煜调治病入膏肓的时局。她在束手无策的时候,也只有步历代后妃在穷途末路时的后尘,同李煜一道寄情声色,在灯红酒绿中偷安苟活,利用皇家府库里堆金积玉的财富,尽情享乐。 追求纸醉金迷的豪奢生活,李煜可谓驾轻就熟。在娥皇下葬之后,他就殚思竭虑,着手筹划大婚典礼,准备迎娶并册立小周后为尊贵的南唐第一夫人。可是天不作美,他的生母光穆皇太后偏偏在此时谢世,李煜必须遵循古礼尽孝守制三年,遂将婚事拖延下来。 北宋开宝元年(公元968年),李煜守制限期一满,便对臣下旧事重提,策划举行完婚仪式。虽然他与小周后早已实为夫妻,但毕竟还没有正式举行婚礼,尚未取得朝野认可,以至使娥皇死后中宫长期虚位,无人统摄六宫。为了让小周后名正言顺地入居中宫,宗正卿专折奏请。李煜命掌管宗庙礼仪的太常博士陈致雍查阅典籍,详考历代帝王大婚沿革,草拟婚礼程序,并要中书令徐铉、知制诰潘佑参与议定,示意臣下要将大婚办得堂皇体面。 不想,在商议过程中,德高望重的徐铉同少年得志的潘佑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徐铉主张,国难当头,财力拮据,况且又是续弦,仪式应当尽量从简;潘佑则主张,尽管是续弦,但毕竟还是立后,所以要不惜财力把仪式办得隆重。为此,二人各执一端,引经据典地辩论起来。 徐铉说:“婚礼古不用乐。《礼记·曾子问》有言,‘嫁女之家,三日不息烛,思相离也。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思嗣亲也。’” 潘佑则说:“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今古不相沿袭,当因时制宜,婚礼还是用乐为好。” 徐铉说:“古来房中乐不设钟鼓。倘若举乐无钟鼓而只有琴瑟,岂不近于不举乐?” 潘佑反驳:“既然用房中乐,就必备钟鼓。这于古有证,《诗经·关雎》云,‘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议及男女交拜之礼,徐铉说:“此礼有先例可循,《后魏书·礼志》曾说,‘后初见君,先拜后起,帝后拜先起。’行夫妇之礼,乃人伦之本,事关上祀宗庙,下继后世,即使人君亦不可例外。” 第五章 鸦啼影乱天将暮(2) 潘佑对此仍持异议,他说:“此礼纯系士庶之礼。王者岂可与庶人相提并论?人君乃天之骄子,无须屈尊交拜。” 论到车服之制,也是久议不决。老于世故的陈致雍,感到争议双方均言之成理,难以取舍,便如实呈奏李煜定夺。李煜觉得此事不宜钦定,又传旨责成文安郡公徐游评判是非,决定行止。 徐游是徐温的孙子,徐温又是李煜祖父李的养父,由于这层瓜葛,徐游为南唐宗室,论辈份是李煜的族叔,中主执政时就专典宫中营缮之事。因此,他的话语在朝野人士心目当中,虽然说不能达到一言九鼎的程度,但起码也会令人口服,起到消弭争议,暂时协调一致的作用。然而,此公无真才实学,靠祖宗余荫过活,善于察言观色,攀龙附凤。他深知李煜好大喜功,此时又正宠信潘佑,于是便采纳了潘佑的主张。① 李煜的心腹们明知李煜和小周后早已共枕同眠,但为了向朝野士庶宣示皇家明媒正娶的神圣与庄严,还得假戏真做,按照古代婚礼的成规,补办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等六道手续。②为了履行这些手续,小周后不得不暂时离开后宫,回到周家在金陵购置的私宅小住几日。 按照《礼记·昏义》规定的六礼,从提亲到成婚,一般要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六个程序。所谓“纳采”,就是男家请人先向女家提亲,如果得到女家允诺,男家再备礼品正式到女家求婚。所谓“问名”,则是男家携带礼品去女家询问女方的姓名和生辰,尤其是询问女方出生的准确年、月、日、时。由于古代计时采用天干地支法,每个时间单位都用两个字(如甲子、乙丑、丙寅等)来标示,所以人的生辰又称“八字”。所谓“纳吉”,是男家根据女家提供的女方八字,经过占卜获得吉兆后,再备礼品前往女家通报,决定同女家联姻。所谓“纳征”,是男家向女家馈赠厚礼,证明两家儿女正式订婚。所谓“请期”,则是男家择定吉日,请求女家赞同婚期。所谓“亲迎”,便是男家后时到女家迎娶。倘在民间,这些手续多由媒妁承办。而在帝王之家,则要下诏委任正、副特使,持节行礼。③ 在这一过程中,有一个极富戏剧性的插曲是“纳采”。依据成规,行此礼必须执雁,俗称“奠雁”。即使皇家,亦莫能外。传说,雁是和美、忠贞的象征。尤其在古人的心目中,雁是最通人性的飞禽,能为人传书,成人之美,又忠诚于伴侣,至死不渝。不巧的是,李煜敕命的特使择定的出行之日,正值深秋。雁本是喜温向暖之鸟,每逢秋分就集结长空,井然有序地变换着“人”字或“一”字队形,径飞岭南,直到来年春暖花开才相继北归。尽管太常寺在特使启程前派人四出去水乡芦荡寻觅,却不见雁的踪影。无可奈何,只好奏请李煜裁夺。李煜急于完婚,更是急中生智,当即降旨:以鹅代雁。④于是,钦差大臣便怀抱洁白如雪,口衔黄绫聘帖的大鹅,乘坐彩绘一新的官船,从金陵沿江东下,顺水扬帆,直奔小周后的故乡扬州。惟恐白鹅在途中撒野,特用红绸飘带将鹅嘴、鹅翼和鹅腿紧紧束缚起来。 最热闹的还是轰动全城的“亲迎”大典。李煜迎娶小周后这天,曙光刚刚升起,通向宫城的御街两旁就挤满了围观的人群。人们像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可谓万头攒动,千巷皆空。十里长街,由南向北到处是摩肩接踵的人,箕踞者有之,弯腰者有之,延颈者有之,翘足者亦有之。挤在最后边的人,苦于视线受阻,便索性搬梯爬墙,跃上屋顶,俯身鸟瞰。因为李煜平日出行,无不戒严净街,人们难得一见銮驾阵容。今朝大婚,遇喜开禁,人们无须回避,不仅可以尽兴饱览小周后那金碧辉煌的凤辇,而且还可领略皇家迎亲的浩荡仪仗,以及满载珠光宝气、鎏金溢彩的嫁妆车流。然而,乐极生悲。正当人们聚精会神,看得眼花缭乱之际,突然传来一片凄惨的哭叫声。原来,有几处年久失修的危房,因屋顶聚集人数过多,承受不住重压而倒塌,致使多人受伤或丧生。⑤ 这一天,李煜是用皇家规格最高的仪仗来迎娶小周后的。凤辇前有戎装侍卫开道,后有彩衣宫女护拥,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旌旗扇伞,光彩夺目,既羽仪肃穆,又喜气洋洋。⑥特别是仪仗队中那七十二对绛纱宫灯,以及由金石丝竹编组的喧天鼓乐,把迎亲的气氛不断地推向高潮。 这支迎亲队伍,秉承李煜的旨意,为了举行“亲迎”典礼,事前把在宫中“待年”的小周后,临时送到周家在金陵乌衣巷的私宅小住,如今又把她接回宫中正式完婚。他们的洞房设在柔仪殿。这是小周后为了牢记生母训示的为后之道,即身居中宫,对六宫妃嫔要宽仁厚道,待人驭下要温柔和善的信条,时刻用这个殿名来警示自己立身行事。这处洞房是小周后走遍禁苑亲自选定的,又是她指点宫女精心布置的。殿内陈设古色古香,玉鼎金炉,罗帷锦茵,式样考究,应有尽有。光摆放在什样景多宝架上的焚香器皿,就有数十具之多。这些质料名贵、雕饰精美的鼎炉,李煜因其形制各异而分赐嘉名,其中有把子莲、三云凤、折腰狮子、小三神、字金、凤口罂、玉太古、容华鼎等。⑦鼎炉中添加的燃料,则是主香宫女的心血结晶。她们配制这种上好香料,先是取丁香、栈香、檀香、麝香各一两,甲香三两,细研成末,继而匀和十枚鹅梨汁液,盛在银器中,用文火焙干。⑧点燃之后,轻烟袅袅,清香四溢,醒脑开窍,沁人心脾。 第五章 鸦啼影乱天将暮(3) 在典仪和贴身宫女的引导下,李煜伴着头顶一方绣有龙飞凤舞图案红罗的小周后,走进温馨华丽的洞房,按照既定的程序,举行了坐床,挑“盖头”,饮交杯酒等礼仪。然后,各宫内眷轮番贺喜,直到临近午夜方始告退,李煜和小周后这才喜谐花烛,欢度良宵。 从第二天早晨开始,又接连数日举行庆贺仪式,李煜不仅赐宴群臣,还不惜府库钱财,另赐“天下大”,令民众欢宴。韩熙载等大臣对李煜在内外交困、国难连年之时,举行如此豪奢糜费的婚礼颇为不满,纷纷进诗讽谏。李煜正值婚宴的喜庆时刻,心情极好,对臣下的讽谏既未采纳,也未责备。⑨可惜,这些诗今多不传,惟有徐铉留下几首,尚可管中窥豹。其《纳后夕侍宴》云: 天上轩星正,云间湛露垂。 礼容过渭水,宴喜胜瑶池。 彩雾笼花烛,升龙肃羽仪。 君臣欢乐日,文物盛明时。 帘卷银河转,香凝玉漏迟。 华封倾祝意,觞酒与声诗。 另有《纳后侍宴三绝》: 时平物茂岁功成,重翟排云到玉京。 四海未知春色至,今宵先入九重城。 银烛金炉禁漏移,月轮初照万年枝。 造舟已似文王事,卜世应同八百期。 汉主承乾帝道光,天下花烛宴昭阳。 六衣盛礼如金屋,彩笔分题似柏梁。⑩ 徐这几首讽谏诗,以“汉主承乾帝道光”一首最为坦城和直白,用与汉武帝有关的两个典故以古讽今,警示李煜戒奢。“六衣盛礼如金屋”,是说汉武帝年幼时曾向姑母许诺,待表妹阿娇长大后不仅要迎娶,而且还要以“金屋”藏之。这便是“金屋藏娇”成语的来源。“彩笔分题似柏梁”,是说汉武帝不惜巨资,在未央宫北修建“柏梁台”,纪念妙龄早逝的美妾王夫人。以香柏为梁,黄铜为柱,奢华无比。 小周后履行婚仪之后,再无精神负担,遂将精力全部用到对李煜的体贴和爱护上。她想方设法利用皇家得天独厚的享乐条件为李煜消愁解忧,使他能在诗酒花月中忘却国事带来的烦恼与惊悸。为此,她向工部下达懿旨,要求有司在她与李煜成婚前多次月夜幽会的移风殿,建造了一座花房,内设剔透玲珑,开有无数奇形异状的筒,放置栽有名贵花卉的陶盆,外面套以越州(治会稽,今浙江绍兴)“秘色窑”烧制的“夺得千峰翠色”的瓷盆。由于越窑青瓷,乃为宫廷特供之物,臣庶不得擅用,故称“秘色瓷”。小周后令人将这种名贵瓷器装点的盆花摆满花房,包括梁栋、柱、阶砌等处。放眼望去:青翠欲滴,缤纷艳丽,芳香袭人,一片锦绣。李煜观赏之余,赞不绝口,挥毫题榜,赐名“锦洞天”。紒紜矠又在后苑花丛中,修建几处仅能容纳二人对坐的小巧花亭,顶盖、四柱和底座,均用雕刻精致的紫檀木制做,四面以销金红罗罩壁,白银钉玳瑁嵌压,又以绿钿刷隔眼,糊以红罗。每遇李煜心烦意乱之时,小周后便陪伴他走进这弥漫着花香与酒香的小天地里。只有这时,两人才能心旷神怡,放浪形骸,醒则举杯畅饮,醉则交臂酣睡,天下一切恼人的事都被他们置之度外了。 小周后对李煜可谓患难与共,相濡以沫。她处处以少妇特有的柔情和妩媚来宽慰久受国事折磨的李煜,使他感到爱情的甘冽与甜美,忽而如沐春风,忽而如饮醍醐。小周后对李煜的温馨和深情,像润物无声的春雨,使这位多情善感的君王,萌动了投桃报李的情愫。他暗自发誓要“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以全部身心来疼爱义无反顾地委身于他的小周后,就像当年唐玄宗对杨贵妃那样,虽然“后宫佳丽三千人”,却将“三千宠爱在一身”。此后,他对小周后更加体贴与呵护,二人愈益形影不离了。 小周后的所为所得如石投水,在宫娥的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无意地提醒了她们:李煜平时极少那种令人畏惧拘束的君威,是个易于接近又善解人意、知疼知爱的风流情种。于是,她们争相仿效,遂使后宫取宠邀幸蔚成风气。 宫娥黄氏,乃将门之女,世居汉水与长江交汇处的江夏。其父守忠曾在楚国军中任职,是一员勇于拼杀的战将,不幸在与南唐军交战中丧生。年幼的她为南唐大将边镐所得,因其容貌秀丽,被带回金陵献于后宫。黄氏在宫中逐渐长大,姿色日益出众,顾盼颦笑,无不妍姣。李煜即位后爱其貌美,选为“保仪”。但由于娥皇与小周后先后专房擅宠,使她无暇亲近李煜。然而她深知李煜擅长书画,热衷收藏,便退而潜心临摹历代碑帖,苦练书法,希望通过书道取得共同语言并得到李煜青睐。她在宫娥中鹤立鸡群的书艺,后来受到李煜的赏识和器重。她被李煜委以重任,典守宫中价值连城的图籍墨帖,特别是那些罕见的孤本、善本,以及钟繇、王羲之等历代书家真迹,赢得了接近李煜的机遇,通过书法这一渠道沟通、交流了双方仰慕、饥渴的感情。紒紞矠 第五章 鸦啼影乱天将暮(4) 宫娥流珠,外秀中慧,心灵手巧,弹得一手好琵琶,是娥皇生前惟一不受嫉妒的妙龄妃嫔。她最理解娥皇得意之作《邀醉舞破》和《恨来迟破》二曲的精蕴,弹奏起来匠心独运,出神入化,被娥皇视为高山流水式的知音和珠联璧合的助演。可是,自从娥皇病殁,教坊久不排练,此曲逐渐为人淡忘。只有流珠尚得真谛,并锲而不舍,朝夕弹奏,神韵技巧,犹如娥皇转世。她弹奏琵琶精益求精,是想以曲传情,唤起李煜对娥皇的思念,进而宠爱自己。此举果真奏效,李煜每逢闻曲思人,便传旨召见流珠,以化解他对娥皇的牵挂。 宫娥薛九,为了博得李煜的欢心,则专心致志,专门演练李煜依曲填词的《嵇康曲》。她唱得字正腔圆,悦耳动听,更唱得声情并茂,摄人魂魄。后来她又锦上添花,创编成《嵇康曲舞》,轰动了整个宫城,博得了李煜的喜爱。直到南唐亡国后,她对李煜仍一往情深。流落到洛阳,加盟福善坊歌舞班,还念念不忘此曲此舞,特别是改词后再度表演,感动得观者举座皆泣。其词云: 薛九三十侍中郎,兰香花态生春堂。 龙蟠王气变秋雾,淮声哭月浮秋霜。 宜城酒烟羁□腹,与君强舞当时曲。 玉树遗词莫重听,黄尘刷鬓无前绿。 我闻襄阳白铜,荒城古艳传幽悲。 凄凉不抵亡国恨,座中苦泪飞柔丝。 洛阳公子擎银觞,跪奴和曲生幺光。 茂陵旅梦无春草,彤管含羞裁短章。 宫娥秋水,天真烂漫、清纯可人。自幼爱标新立异,她总觉得乡贤原来给她起的名字粗俗,于是在读过王勃的《滕王阁序》后,撷取“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句意,改称文雅的现名。她从后苑招蜂引蝶的花丛,悟出了取悦李煜的门径。每日,她除了注重着装打扮、翻新发型之外,又悄悄在鬓边簪上一串沁人心脾的鲜花,走在宫中,一路香气飘洒,成群的蜂蝶围绕着她翩翩起舞。秋水这个别出心裁的举动,令人赏心悦目,唤起了童心未泯的李煜对她的好奇与殊爱。紒紡矠 宫娥乔氏,性格内向、举止沉稳,雅静中透着机敏,斯文中寓于灵气。她为了得到李煜的垂青,表面不露声色,暗中以其所长迎合礼佛成癖的李煜。她终年闭门伏案,缮写佛经,每抄完一卷,就精心装裱成册,呈李煜御览。李煜深为其虔诚所感动,亲手书写金字《心经》一卷回赠,乔氏视为至宝,悉心珍藏。由于声应气求,李煜常召乔氏谈论禅理,论及真谛,竟能物我皆忘,同入空幻之境,彼此得到精神和情感的寄托。南唐亡国,李煜被俘入宋,乔氏也被带往汴梁。她像爱惜身家性命一样,把李煜恩赐的那卷手抄佛经时刻带在身边。直到李煜死后,她才恋恋不舍地捐赠给相国寺。为了寄托她对李煜怀念之情,还用工整、娟秀的楷书在卷末题跋,曰:“故李氏国主宫人乔氏,伏遇国主百日,谨舍昔时赐妾所书《般若心经》一卷在相国寺西塔院。伏愿弥勒尊前,持一花而见佛。” 宫娥娘,自幼天生丽质,纤倩善舞。她身材适中,腰肢纤细,手臂柔软,一双深凹的眼睛明亮有神,举手投足,回眸含笑,处处都洋溢着丰富的舞蹈语汇。她的名字,可能是源于她的容貌特征。顾名思义,者,深也,从目,简言之,深目为;娘者,则为年轻妇女的通称。窅娘,即深目的少女。 据说:窅娘具有西域人的血统,她的生母是唐末随西域聘贡使臣来江南经商的回鹘人后裔,成人后嫁给了一个汉族乡绅。乡绅病逝,她与窅娘相依为命,靠以往的有限积蓄过起寻常百姓的田园生活。窅娘这个混血儿,在容貌上汇集了父母的长处:卷发、高鼻、浓眉、深目、长睫,长相十分出众。在选入后宫以前,窅娘特别喜欢在水乡荡舟湖塘,欢歌采莲,对硕大的荷叶、飘香的荷花与饱满的莲蓬无比喜爱,在采莲之余,常和姐妹们载歌载舞,赞美农家生活。入宫以后,专门从事歌舞表演,尤其擅长表演根据唐人王昌龄《采莲曲》的意境改编的采莲舞。 一次,李煜看过窅娘的表演,竟为她扮演的凌波仙子优美的舞姿着迷,情不自禁地诵起王氏咏采莲女的七绝:“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李煜由此联想到南朝齐废帝萧宝卷和他的爱妃潘氏那桩风流韵事:当年,两人为了寻欢作乐,萧宝卷令工匠把金锭锻压成薄薄的金片,然后剪成朵朵莲花,以相等的距离贴在地面上,令身着长裙的潘妃脚踏金莲翩然起舞,萧宝卷在旁如醉如痴地欣赏,并不断高声喝彩,曰“步步生莲花”。紒紤矠李煜进而独出心裁,要使金莲花拔地而起,让娘在立体的莲花上表演她的拿手好戏采莲舞。于是,他特谕工部,限期用黄金铸造一朵六尺高的巨型莲花。同时降旨娘,令其届时以莲花为舞台精心献艺。 第五章 鸦啼影乱天将暮(5) 窅娘接旨,受宠若惊。为了进一步博得李煜的欢心,她昼夜绞尽脑汁思索演出方案,发誓要在这三尺见方的舞台上一鸣惊人。她想,惟其天地狭窄,舞步当以小为宜。于是,她便借助烛光,手扶墙壁试探用足尖着地,碎步起舞。可是她没料到,这样一来,身体重心不稳,不是前后倾斜,就是左右摇摆,然而她却觉得,这是歪打正着,会使舞姿愈加显得轻盈多变。窅娘的这个意外发现,坚定了她标新领异的信念。为使足尖移动平稳,有力支撑身躯,她不惜皮肉受苦,用素帛层层紧缠双足,从足趾、足踝一直缠到小腿腿肚,然后刻苦练习,循序渐进,由易入难,踮足展臂,进退旋转,使精湛的舞技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 正式演出这天,宫娥先搭梯将娘扶上以绫锦帷幕遮掩着的金莲花座。熠熠生辉的莲花四周,事先已用珠玉缨络等宝物装饰一新,放眼望去就像五色祥云萦绕。帷幕拉开之后,窅娘望着莲花下面众星捧月的南唐君臣,尤其是李煜,心中不免有些惊慌。为了稳定情绪,她伴着悦耳的丝竹声,挥动长袖蓦然来了一个先发制人的“亮相”,随后便在莲花上熟练地舞了起来。她时而回旋起伏,像莲舟凌波;时而反身屈腰,如一弯新月。她这新颖奇特的舞姿,使得台下观者神魂颠倒,举座皆惊。一些近臣当即吟诗赞颂,讨好李煜。其中以唐镐的诗联为最: 莲中花更好, 云里月长新。 另有一首《金莲步诗》亦云:“金陵佳丽不虚传,浦上荷花水上仙。未会与民同乐意,却与宫里看金莲。”紒紥矠此诗虽然微带讽喻之意,但当时沉醉于精神享受的李煜未予理会。 窅娘,这个成功首创中国古代芭蕾舞的青年舞蹈家,就是这样惨淡经营,献身艺术,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对李煜的钟情,以及李煜对她的知遇之恩,凭借两颗才情并茂的心灵碰撞激发出的灵感,为中国的舞蹈史诗谱写了一曲浪漫的乐章。至于后世有人东施效颦,弄巧成拙;有人包藏祸心,落井下石;酿成有宋以降封建社会妇女普遍缠足的愚昧陋习,制造了千余年使妇女身心健康世代惨遭戕害的巨大悲剧,则是善良的娘所始料不及的,也是同她缠足的美好初衷背道而驰的。 尽管如此,能够有幸亲近李煜的宫娥还是为数有限,后宫绝大部分宫娥则因无缘受宠而饱受精神折磨。她们自妙龄入宫,被九重宫墙隔断了人生的全部乐趣,终年过着颜若春花、命似秋叶的凄苦生活,任听岁月虚度,空使青春蹉跎。甚至连李煜有时都不免同情与怜悯她们的命运。一次,李煜同对他倾心多年又始终未能如愿的宫娥庆奴相遇,二人不禁忆起以往彼此渴望的一段时光,当初姿色倾国的庆奴深为自己在妙龄宫女反下人老珠黄而涕泪沾襟,李煜也为他们当初那段童贞热恋情缘和偷食爱情禁果的往事有负于庆奴而遗憾,遂以一柄绘有垂柳的黄罗扇相赠,并在扇面上题了一首《杨柳词》: 风情渐老见春羞,到处消魂感旧游。 多谢长条似相识,强垂烟态拂人头。 整日浪迹女宠,蜷缩在诗酒风月中自我麻醉的李煜,有时头脑清醒起来,想到大江北岸厉兵秣马的宋军和双方一触即发的战事,想到家国面临的日薄西山的暗淡前景,内心不禁又被刀光血影所袭击。为了逃避严酷现实的威逼,从幻想中寻求暂时的精神慰藉,自幼文弱怯斗,好生戒杀的李煜又频频拜倒于佛门,乞灵佛祖来拯救自己。哪知此举竟事与愿违,又走进了赵匡胤设下的陷阱。 赵匡胤图谋征服南唐由来已久。早在发兵之前,他就利用李煜崇佛尚经、乐施好善的弱点,派遣内应潜入金陵,化装僧侣进行间谍活动。其中有一江姓少年,名正,字元叔,削发投奔名刹清凉寺,受戒于法眼禅师佯装修行。李煜每召法眼入宫讲经,他都以贴身弟子身份随行,借机刺探禁中虚实。法眼圆寂后,他接替该寺住持,法号“小长老”,继续出入宫中,向李煜灌输佛门关于“六根”、“四谛”,天堂地狱,轮回转世,因果报应之说,意在消除李煜对赵匡胤南征的警觉。李煜为其辩才所惑,盲目地推崇他为“一佛出世”。 小长老的身价随之陡涨,言行愈加有恃无恐。一次,李煜见他身穿价值昂贵的红罗销金法衣,指责他用度豪奢,有违佛门清心寡欲的规戒。他不以为然,振振有词地回答:“陛下未诵《华严经》,安知佛祖也爱富贵?”并得寸进尺,祈请李煜慷慨施舍,造塔塑像,先在牛头山营建佛寺禅房千间,剃度僧徒千人,廪米缗帛,悉由府库调拨。其险恶用心在于消耗南唐财力物力,涣散人心,腐蚀斗志。 笃信佛祖的李煜,竟对此毫无戒备,惟小长老之言是从。他除了诏令境内大修佛寺,广度僧尼外,又在宫内扩建永慕宫禅院,尤其是净德尼禅院,专供老年宫女出家修行。同时又在钟山建造由他亲笔题字“报慈道场”的僧舍,致使禁城内外处处红墙碧瓦,晨钟暮鼓,大有重现“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之势。 第五章 鸦啼影乱天将暮(6) 李煜还自取法号莲峰居士,偕小周后在宫中率先过起充满佛影禅韵的信徒生活。帝后二人头戴僧伽帽,身披红袈裟,双双跪在佛前,虔诚诵经,至恭至敬。由于长时间顿首叩拜,竟使前额淤血,肿成瘤赘。 一次,李煜在小周后陪同下巡视僧舍,见沙弥正在削制“厕简”。厕简是长条形的竹制薄片,功用近似后世人们入厕解手用的草纸。李煜生怕厕简削制粗糙留下芒刺,扎伤禅师臀部肌肤,便信手拿起来在自己面颊上轻轻刮试,并叮嘱沙弥悉心修治,直到光滑舒适为止。 对于作奸犯科的僧尼,李煜又极尽袒护之能事。遇有僧尼淫乱宿奸,住持欲按常规惩治,李煜闻讯便出面为他们开脱:“僧尼毁戒,本图婚嫁,亦是七情六欲使然。今若将此辈革除僧籍,还俗为民,岂不正遂其所愿?朕意不须除籍,只要罚其礼佛百次,就能被佛性感化,从而洗心革面。”与此同时,李煜为了广行善事,还亲临监狱审理囚犯,死罪免死,重罪减轻,小罪释放,宽大不计其数。韩熙载为此上疏纠弹:“狱讼乃有司之事,囹圄之中非陛下车驾所至,请捐内帑钱三百万,充军资库用。”李煜欣然认“罚”,还说:“绳愆纠谬,靠熙载矣!”如逢斋日,李煜又独出心裁,按照佛意设置“决囚灯”。即这一天,李煜不再钦决囚犯,只在宫中佛前点燃一盏明灯,称为“命灯”。如果命灯彻夜燃烧,罪犯便可减刑免死,反之则将依律处决。于是,一些草菅人命的为富不仁之徒,就乘隙用重金贿赂宦官,徇私舞弊,暗中偷续膏油,以求命灯长明,好使罪犯逃避极刑制裁。 上行下效。李煜倡导崇佛,朝臣必然趋之若鹜,文武百官莫不以蔬食斋戒奉佛为荣。中书舍人张洎每见李煜,必论佛法;韩熙载长于属文,则专为寺院撰写碑文;就连惯于金戈铁马生涯的潭州节度使边镐,在征途中也念念不忘佛事,他以专车载佛,随时顶礼膜拜,人称之为“边罗汉”、“边菩萨”、“边和尚”。 李煜纵情声色,醉心佛事,萎靡不振,贻误朝政,激怒了朝臣中的一些忠君忧国之士,他们出于践行“文死谏”的悲壮信条,冒死上疏,直言不讳,竭力劝诫李煜迷途知返,亡羊补牢。 大理寺卿萧俨,是忠厚耿直的三朝元老,他在朝中一向以嫉恶如仇、刚直不阿著称,百官贵戚对他无不退避三舍。 当年,李在位时,专为宴饮酣歌,在宫中造了一座百尺楼。竣工之日,特邀群臣前去观光。在场者大都察言观色,投其所好,称赞该楼建得美轮美奂,惟独萧俨一人在旁冷嘲热讽:“只可惜楼下少一口井!” 李不解,忙问缘由。萧俨答曰:“倘如增加一口井,百尺楼就可与安乐误国的陈后主那座景阳楼媲美了。”李听罢勃然大怒,遂将萧俨贬为舒州判官,逐出京师。后觉此举欠妥,又传旨将他召回。 如今,萧俨得知李煜怠于朝政,热衷声色,常与嫔妃对弈,便奋不顾身冲破禁内侍卫挡驾,径直闯宫闹殿。他见李煜棋兴正浓,漫不经心应付他的面奏,便一怒之下将棋盘掀翻。侍弈的嫔妃望着怒发冲冠的萧俨和满地滚动的黑白棋子,吓得魂不附体。李煜也尴尬困窘,不知所措。 经过暂短的僵持,李煜厉声责问:“萧卿如此大胆,难道要做今日魏征不成?” 萧俨也不示弱,针锋相对地回答:“老朽固然不敢以魏征自诩,可陛下也并非唐太宗转世。” 李煜自知理亏,对这位开国老臣不便继续发作,只好忍气吞声,颓然收场。 歙州进士汪涣,鉴于李煜佞佛,僧尼惑众,民心涣散,国事昏暗,不顾此前曾有二臣犯颜直谏,落得一人流放、一人罢官的可怕下场,仗义执言,冒死上《谏事佛书》云: 昔梁武事佛,刺血写佛书,舍身为佛奴,屈膝为僧礼,散发俾僧践。及其终也,饿死于台城。今陛下事佛,未见刺血践发,舍身屈膝,臣恐他日犹不得如梁武也。 李煜披阅汪涣这道充满逆耳之言的谏书,心中自然不快,他悻悻自语:“此又一敢死之士也。”但慑于朝野的舆论,李煜非但没敢治罪汪涣,反而将他提为校书郎。紓紟矠可是李煜佞佛并没因此收敛。 能容忍臣下上疏却不能从谏如流,似乎已成为李煜的顽症。他即位不久,句容(今江苏句容)县尉张泌有感国势江河日下,上疏奏请致治,要他仿效西汉文帝,“服勤政事,躬行俭约,思治平,举贤良”,并具体条陈十项“急务”:“一曰举简大以行君道,二曰略繁小以责臣职,三曰明赏罚以彰劝善惩恶,四曰慎名器以杜作威擅权,五曰询言行以择忠良,六曰均赋役以恤黎庶,七曰纳谏诤以容正直,八曰究毁誉以远谗佞,九曰节用以行克俭,十曰克己以固旧好。”最后语重心长地嘱咐李煜:“审先代之治乱,考前载之褒贬,纤芥之恶必去,毫厘之善必为。”李煜览疏大喜,优诏慰答,可惜未能付诸实施。 第五章 鸦啼影乱天将暮(7) 在上疏的臣下当中,词章愤激,切中时弊,最令人振聋发聩而又最使李煜恼怒者,莫过于中书舍人潘佑。 潘佑长于翰墨,文采斐然,当朝的诏令文告大都出自他的手笔。他虽然深得李煜恩宠,但从不曲意逢迎。早在李煜身居东宫,开设崇文馆招贤纳士的时候,他就追随李煜舞文弄墨。有一年初春,正值红梅吐艳时节,李煜在澄心堂楼上读书,忽然闻到一股梅香。推窗下望,见庭中花团锦簇,云蒸霞蔚,词兴油然而生,便传口信给潘佑,要他填词咏梅。凑巧,这时南唐所辖的淮南全境十四州刚刚割让给后周不久,举国忧愤,但朝中大臣都讳莫如深,生怕言语不慎,得罪李父子。而潘佑则无所顾忌,语义双关,填词讽谕,结尾的三句是: 楼上春寒山四面, 桃李不须夸烂漫, 已输了春风一半。 如今,潘佑看到南唐国力日益贫弱,李煜身边的近臣又多尸位素餐,无所作为,便在短期之内,连上七道奏疏针砭时弊,始而指责文臣武将在国势危殆之时饱食终日,误国害民;进而指责李煜不能知人善任,误用平庸之辈;最后要求李煜亲忠疏奸,整肃纲纪,加强武备,取信国人。措辞尖刻,近乎不敬,甚至达到李煜不能容忍的程度。 潘佑呈上七道奏疏之后,见李煜仍无下文,又将辞呈送上,以挂冠归田、隐居山野相威胁。这次,李煜有了反应。他怕潘佑扩大事端,便顺水推舟,命潘佑羁留京师,专修国史。潘佑对此不甘罢休,又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将第八道奏疏呈上: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臣乃者继上表章凡数万言,词穷理尽,忠邪洞分。陛下力蔽奸邪,曲容谄伪,遂使家国,如日将暮。古有桀、纣、孙皓者,破国亡家,自己而作,尚为千古所笑。今陛下取则奸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孙皓远矣!臣终不能与奸臣杂处,事亡国之主。陛下必以臣为罪,则请赐诛戮,以谢中外。 不出潘佑所料,这第八道奏疏果真使他招来了杀身之祸。当李煜怒气冲冲把这道奏疏交给近臣廷议时,殷崇义、张洎等心术不正的重臣落井下石,他们抓住潘佑奏疏中的“陛下取则奸回,败乱国家,不及桀、纣、孙皓”,“臣终不能与奸臣杂处,事亡国之主”等语句,放肆诬陷潘佑大逆不道,将李煜同昏庸无道的亡国之君夏桀、商纣和东吴孙皓相提并论,并捏造潘佑怀有异心,图谋另事新主等罪名激怒李煜,从而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 然而,李煜首先治罪的不是潘佑,而是执掌司农职务的卫尉卿李平。 李平被捕下狱,原因有二:一是他少入嵩山学道,深谙道教有关神仙修养之术,平日常讲仙人神鬼、方术符等玄妙妄诞之说,在信仰上与扬佛抑道的李煜背道而驰。喜爱老庄之学的潘佑,又偏偏与李平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结为莫逆之交。李平出山,系潘佑力荐。潘佑桀骜不驯,危言上疏,李煜便怀疑并归咎为李平煽动蛊惑,命大理寺先拿李平开刀。二是李平执掌“司农”之职,是由潘佑推荐。而李平又治农好古,他上任伊始,就按《周礼》复井田之制,造民籍,造牛籍。在他看来,要富国强兵,必先寓兵于农,依井田法按丁授田,依户征兵,为此要对黎民登记注册,是为造民籍。而要发展耕稼,又必须保护和繁殖耕牛,严禁随意宰杀买卖,为此对耕牛要登记注册,加强管理,是为造牛籍。上述措施,虽然于国有利,于民无害,但是,却触犯和威胁豪强巨室兼并土地、逃避赋税等既得利益,因为按规定他们要退还兼并贫户的农田并补交巨额税款,故而激起他们的怨恨和报复。这些人为了确保私利,不惜制造骇人听闻的流言蜚语,丧心病狂地诬陷李平,一心要将他置于死地而后快。 李平蒙难不久,潘佑也身陷囹圄。在狱中,他思前想后,感慨万千。他尤其为李平受到株连而痛苦负疚,整天心烦意乱。为了解脱精神上的苦闷,他又乞灵于多年崇尚的老庄哲学,特别是庄周关于大千世界的“齐物论”说教。他似乎从自己的荣辱得失中体味到,在喜怒无常、翻云覆雨的君王身边,毫无正义和公道可言。李煜可以凭借手中的生杀予夺大权,时而恩宠,亲昵地唤他“潘卿”;时而加罪,凶狠地斥他为“乱臣”。在这个被强权扭曲的天地里,是与非、功与过、喜与忧,甚至生与死,所有的对立物都是混沌一片。人生在世,对功名利禄无须留恋,对坐牢杀头亦无须恐惧,凡事只要安时处顺,就能自我解脱,通达逍遥了。 潘佑想到这里,顿觉六合浩瀚,豁然开朗,情不自禁地背诵起自己的一篇得意旧作——《赠别》: 庄周有言: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处顺,则哀乐不能入也。仆佩斯言久矣!夫得者如人之有生,自一岁至百岁,自少得壮,自壮得老,岁运之来,不可却也。此所谓得之者时也。失之者亦如一岁至百岁,暮则失早,今则失昔,壮则失少,老则失壮,行年之去,不可留也。此所谓失之者顺也。凡天下之事皆然也。达者知我无奈物何,物亦无奈我何也。其视天下之事,如奔车之历蚁蛭也,值之非得也,去之非失也。 第五章 鸦啼影乱天将暮(8) 燕之南,越之北,日月所生,是为中国。其间含齿戴发、食粟衣帛者是为人,刚柔动植、林林而无穷者是为物。以声相命是为名,倍物相聚是为利,汇首而芸芸是为事。事往而记于心,为喜,为悲,为怨,为恩。其名虽众实一:心之变也。始则无物,终复何有?而于是强分彼我。彼谓我为彼,我亦谓彼为彼;彼自谓为我,我亦自谓为我;终不知孰为彼耶?孰为我耶? 而世方徇欲嗜利,系心于物,局促若辕下驹。安得如列御寇、庄周者,焚天下之辕,释天下之驹,浩浩乎复归于无物欤? 潘佑默诵完这篇文字,又闭目沉思良久。然后,他从容提笔留下一纸遗书,便安然自若悬梁自尽了。噩耗传出,隐居庐山的处士刘洞扼腕叹息,并作诗悼念:“翻忆潘朗章奏内,阴阴日暮好沾巾。”预感凶多吉少的李平,则因承受不起精神上的苦痛压抑,紧步潘佑的后尘,缢死狱中。純紜矠 李煜堵塞言路,拒谏饰非,枉杀忠臣,虽然落得耳畔清静,可是这却把他推上了自毁社稷的险路,迫使一些忠义有为之臣与他貌合神离,甚至分道扬镳了。 韩熙载是个满腹经纶,才气横溢的老臣,美中不足的是,他自青年时代起就生活放荡,落拓不羁。他在府内收养数十名色艺兼备的歌伎,长夜宴饮歌舞。平日对这些歌伎又娇纵惯养,管束不严,默许她们在府第临街一面的墙壁上,开设许多横窗,外罩一层稀疏丝网,便于探视府外景物。开始,这些歌伎还算规矩,个个默不作声,悄然向外窥望;久之便大胆试探,公然揭开丝网购买瓜果点心和女红用品;最后竟敢为所欲为,与外人相互调笑馈赠。时人遂将韩府这些临街横窗,讥之为“自在窗”。純紝矠尤为荒唐出格的是,他竟能容忍这些歌伎同府内男客杂居厮混,唱和“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枕畔索衣裳”之类轻佻的调情诗。 早在潘佑、李平冤案发生之前,老谋深算的韩熙载就觉察到李煜刚愎自用的顽症和君臣共事的艰难。当他从同僚口中隐约得知李煜屡欲拜他为相,便在生活上愈加放纵不拘。除了终日狂饮酣歌之外,又同门生舒雅在府内大搞恶作剧:他身着弊衣,脚蹬破屦,扮作瞽者操琴卖艺,令舒雅在旁执板伴奏,到歌伎住处沿门乞讨,闹得府内乌烟瘴气。純紟矠他却心安理得地对亲信说:“我之所以狎伎自污,就是拒任宰相,免得在国事纷乱时操治不力,为人留下与误国君主同流合污的口实,成为贻笑千古的把柄。” 琼林光庆使、检校太保廖居素,鉴于南唐君臣庸碌无能,国势殆危,也曾冒死上书,期望李煜幡然悔悟,改弦更张,可是潘佑、李平的结局却使他陷入了极度伤心绝望之中。他见自己的奏疏如泥牛入海,杳无消息,先是闭门绝食,后又穿戴整齐上朝衣冠,立死井中。家人在他死后清理遗物时,从箧中发现了他留下的绝命词:“吾之死,不忍见国破而主辱也。” 博学多才的徐锴,为人为学俱佳,与其兄徐铉齐名,人称南唐“二徐”。他任集贤殿学士期间尽心贡举,广收图籍,为南唐选拔治国人才和搜求图书典籍立有汗马功劳,深得李煜赞许:“诸臣勤其官,皆如徐锴在集贤,吾何忧哉?”同时,他还替心治学,钻研典章制度,对文字训诂学造诣尤深,著《说文解字系传》、《说文通释》各四十卷。这个以国事为重的正派文官,对李煜连杀三位忠臣而忧愤病倒在床,临终无奈地对家人说:“吾今免为俘虏矣!” 李煜倒行逆施的消息传到汴梁,赵匡胤和他身边的重臣无不幸灾乐祸。他们认为:南唐君主昏庸,臣下离析,正是北宋兵发江南、全线进攻的有利时机。诚然,当初在李穆出使南唐的同时,赵匡胤也曾调兵遣将,部署征战,不过那是想以兵甲为后盾,要挟李煜和平归降而已。不想李煜“倔强不朝”,赵匡胤这次可真要兴师动众,大张挞伐了。 长江下游水深岸阔,向有“天堑”之称。自古以来,凡立国于金陵者,莫不恃为御敌守土的天然屏障;而欲问鼎江南者,又莫不算尽机关破阻跨越。当年,身为后周重要军事将领的赵匡胤,追随主帅柴荣转战江淮水乡,就曾对此深有感触。他强烈地意识到,如果没有威力强大的水军,想要渡江南征,只能是纸上谈兵,望江兴叹。因此,他在称帝之初,就责令专人组建水军,在荆湖一带,即西起江陵、东抵黄冈、北自天门、南至岳阳的数百里河网水域,建造了数千艘艨艟战船,大张旗鼓地招募和操练水师,谋划日后征伐南唐。 北宋开宝七年(公元974年)农历九月,运筹帷幄已久的赵匡胤,毅然宣谕由宣徽南院使曹彬任西南面行营马步军战棹都部署挂帅出征。赵匡胤为这次南征制订的进兵方略是:以颍州团练使曹翰为开路先锋,率精锐水军和骑兵自江陵出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速突破,重创并震慑南唐沿江守军。随后,主力兵分两路进发:一路由曹彬亲自指挥,由侍卫马军都虞侯李汉琼,贺州刺史田钦祚率部分舟师和步骑,紧跟先锋自蕲州入长江顺流东下;另一路由山南东道节度使潘美任指挥,由侍卫步军都虞侯刘遇、东上门使梁迥率步骑舟师,乘战船从汴梁水东门启程,沿汴水入长江。然后两路兵马会师池州再攻采石,从西向东进逼金陵。另授吴越王钱为东南面行营招抚制置使,并以内客省使丁德裕为监军,率师沿太湖自东向西进攻,与曹彬、潘美紧密配合,对金陵造成两面夹击之势。 第五章 鸦啼影乱天将暮(9) 南下之前,赵匡胤在讲武殿赐宴,为出征将帅壮行。酒过三巡,赵匡胤语重心长地叮嘱曹彬:“此次平定江南,朕拜托曹卿全权督办。当务之急是告诫将士,以仁义之师具有的秋毫无犯的严明军纪为重,兵临金陵外围不得妄杀无辜,不得骚扰百姓;要施爱行仁,取信于民,多围少攻,使自归顺。倘如万不得已,血战肉搏,玉石难分,也要竭力保护李煜一门,不可加害一人。”接着,他从御案上取过一具剑匣,神色异常严肃地对曹彬说:“此剑卿须随时带在身边,副帅以下如有违命者,卿可就地斩首,无须禀奏。” 曹彬见状,赶忙撩起战袍下摆单腿跪地,双手将剑匣举过头顶,俯首用颤抖的声调回答:“臣遵旨!” 曹彬统率的兵马,自蕲州乘船驶入长江后,官兵同心协力,鼓棹扬帆,快速前进,绕过江州,直扑池州。麻痹轻敌的南唐沿江守军,误将北宋的突然袭击当成平日例行的江上巡逻。先是闭垒观望,继而又奉牛酒前去犒劳。等到发觉来者不善,再想抵抗,为时已晚。池州守将戈彦见势不妙,弃城逃走。宋军兵不血刃,轻取州城。曹彬深知兵贵神速,传令水陆各军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再鼓作气,乘胜东进。没出一月,便连克铜陵、芜湖和当涂,最后屯兵采石,待机大举渡江。 在此之前,赵匡胤已令八作使郝守带领大批丁勇工匠,乘船押运数百艘黄黑龙船,以及满载棕缆、竹索、铁链等连接、固定船只和木板的大舰,直驶石牌口(今安徽怀宁)试造浮桥。待到浮桥造成,曹彬也攻下了采石,随后会同熟知当地水文地理的新任池州知州樊知古,协助郝守运载造桥材料,由石牌口经皖河至安庆入长江,到采石搭建浮桥。时值长江枯水季节,浪平滩浅,便于水上操作,工匠们只费两三个昼夜,就将数百艘大船牢牢地连接在一起,并在船上铺上宽厚的木板,于是在“一风微吹万舟阻”的浩瀚江面上,架起一条衔接长江两岸的通途,创造出了中国古代军事史上架设浮桥的奇迹。 南唐君臣明知北宋迟早要举兵渡江南下,却不抓紧时间采取得力措施积极防御。他们过分迷信“天堑”的屏障作用,同时又抱着侥幸心理再度纳贡乞和。在此严重关头,李煜一面派胞弟江国公从镒入宋进贡,献帛二十万匹,白银二十万两;又令中书舍人潘慎修随同前往,贡纳买宴费用帛万匹,钱五百万,以求赵匡胤缓兵。紕紜矠一面仍如既往,悠然衔杯,歌舞升平,火树银花,城开不夜,忘记虚假的繁华后面正潜伏着可怕的危机。 早在李煜即位之初,博学多识的书生郭昭庆就赶赴金陵,向李煜献《经国治民论》,强调对池州、采石等要地加强防守,可惜李煜对此没能引起足够的重视。直到宋军在采石赶造浮桥成功的奏报传入禁内,还被南唐君臣讥为千古奇谈!饱学之士张洎,平日最喜读书,经史之外,尤重杂学,常常以见多识广自居。当他得知来自采石的消息后,颇不以为然,用极为轻蔑的口吻对李煜说:“臣自幼苦读,但史有记载以来,还未闻造浮桥以渡大江之说,宋军实乃异想天开!”李煜也漫不经心地附和:“朕亦以为这纯属儿戏。”紕紝矠其昏庸迂腐之态,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等到北宋兵马沿着采石浮桥源源渡江,军械粮草跟踵而至时,李煜才痛感大难临头,再无退路,只有困兽犹斗,死命抗争。他将澄心堂定为战时处理国政军务的机要重地,特设“内殿传诏”,只准为数有限的重臣参与其事,除心腹谋士徐游、徐辽兄弟外,尚有谋划军国大政方针的陈乔、张洎,以及操持落实者,吏部员外郎徐元、兵部郎中刁,执掌调兵大权的新任“神卫统军都指挥使”皇甫继勋。紕紞矠又命镇海军节度使郑彦华为主将,遴选精锐水师二万乘大小战船溯江西进;另遣天德都虞侯杜贞为副将,率领步骑军一万五千沿长江南岸西进。水陆两军配合,进兵采石,迎战宋师,以救国难。出师之日,李煜亲临江岸执酒壮行,殷切叮嘱郑彦华:“二位爱卿要鼎力合作,互为表里,精诚协力迎击宋师,我朝成败在此一举。望尔等深解朕意。”郑彦华跪拜谢恩,信誓旦旦地回答:“臣遵旨效命沙场,粉身碎骨在所不惜。”杜贞亦慨慷陈词,愿血染沙场,肝脑涂地,以报圣恩。不想郑彦华叶公好龙,当他指挥的战船溯流而上接近采石时,刚与曹彬指挥的田钦所部小试锋芒失利,便畏葸怯阵,拥兵不前,放弃了用战舰摧垮浮桥的计划。杜贞虽然竭力按照与郑彦华约定的“兵半渡而击”的计划行动,即当宋军沿浮桥南进至江心的时候发起攻击,率领部属浴血苦战,但终因郑彦华按兵不动贻误战机,使得杜贞孤军迎敌,伤亡惨重,被沿着浮桥蜂涌过江的宋师打得一败涂地。 郑彦华率军首战败北的战报传到金陵,李煜愈感形势严峻,随即下诏与北宋决裂,废弃“开宝”年号,公私文书一律改用干支纪年,当年称“甲戌岁”,下按“乙亥岁”、“丙子岁”等类推;并传谕京师戒严,动员兵民募军筹饷,囤粮积谷,坚守城池。同时致书吴越王钱,警告他不要乘南唐之危,趁火打劫。李煜在信中强调,两国虽然素有芥蒂,但是,毕竟山水相连,唇亡齿寒,“今日无我,明日岂有君?有朝一日赵家天子易地赏功,王亦不过为汴梁一布衣耳!” 第五章 鸦啼影乱天将暮(10) 即使如此,南唐也无力回天了。因为自中主李败兵后周,划江为界以来,连续多年奉行以小事大的基本国策,仰仗称臣纳贡偏安苟活,遂使武备松弛,官娇兵惰,上下疏于战事。往日驰骋疆场的老将多已作古,统兵御敌只好擢用新人。皇甫继勋便是被委以守城重任的一个新贵。 此人青年时代曾跟随其父皇甫晖混迹军旅,参加过决定南唐命运的滁州大战,由于他在阵前怯于厮杀,气得皇甫晖操戈击打,因其躲闪及时,遂得保全性命。战后,中主褒奖皇甫晖重创落马,血染黄沙,为赵匡胤俘虏后又义不求生,拒绝医治,慷慨捐躯。皇甫继勋便徒以家世,无功受禄,愧得官爵,日益富贵:名园甲第,冠绝金陵;珠翠声伎,胜过王公。与德昌宫使刘承勋、原南平王李德诚并称全陵三大富豪。 皇甫继勋虽然受命于危难之际,可是他却自辱门庭。身为京都守城最高统帅的皇甫继勋,为了保住已得的尊荣富贵,更加贪生怕死,玩忽职守。他征募新兵,只图虚名,不重实效,招牌花俏竟有十三种之多。诸如:征召端阳佳节在村社的龙舟竞渡中优胜者入伍,编成水师,谓之“凌波军”。改编豪强大族以私财招募市井亡命,护家守院者,谓之“自在军”。以及农家相聚自保,积纸为甲,以锄镰为兵器者,谓之“白甲军”。此外,官府大搜境内,免去老弱病残者全征为兵丁,谓之“排门军”。等等。遂使新兵人数众多素质低下,既不善攻,又不善守。 尤其不可饶恕的是,皇甫继勋指挥不当,贻误战机,丢掉了金陵西面最后一道屏障采石矶。统军使张雄,系江南一员猛将。当初后周入侵南唐时,淮南民众举义自保,人称“义军”,张雄是义军首领之一,因其战功显赫,被李破格任用,先后任袁州(治宜春,今江西宜春)、汀州刺史。李煜即位后,改任现职,继续驻守袁州和汀州。当他得知金陵告急,迅即奉命率部北上勤王。出发之前,他老泪纵横,视死如归,当着七个儿子的面对天明志:“吾此行义无反顾,必死于国难。尔辈亦当为国捐躯,否则便是不忠不孝。”他的七个儿子均为其忠义之举所感动,无不涕泣受命,发誓决不苟且偷生。张雄带兵走到溧阳(今江苏溧阳)城外,突然收到朝廷差人送来的蜡丸帛书,令他停止前进,就地待命。随军参赞的监察御史许逖,深谙兵机,长于审时度势。当他发现溧阳四周一马平川,无险可恃,断然指出此处易攻难守,不宜久留,更不可恋战。于是,他自告奋勇,孤身潜往金陵探问究竟并向李煜面奏,行前特意嘱咐张雄:“公在此宜安勿躁。遇有宋军挑战,切忌莽撞。吾速去京师请命,归来与公入城坚守。”许逖走后,附近宋军果真前来骂阵,张雄不堪侮辱,愤然迎敌拼杀,结果中计,父子八人全部战死。 溧阳失守,为宋军集结金陵扫除了又一障碍,使潘美所部得以顺利抵达秦淮河畔。这时,南唐在河对岸尚有十万水陆兵马背城列阵,准备与宋军决一死战。潘美虽然急于率军渡河,但舟楫未具,于是他对众将士大声疾呼:“我部乃精锐之师,战必胜,攻必取,难道这一苇可航的秦淮河就能阻挡我军的脚步?”随后他第一个跳入河中,率先涉水奔向对岸,数万将士接踵而上,将南唐守军杀得大败,初步实现了赵匡胤暂时围而不攻,以期李煜树幡自降的方略。 皇甫继勋更为阴险的是,对李煜阳奉阴违,表面上虽然下令紧闭金陵外城各门,严防宋军突袭,暗地里却不认真麾兵退敌,一味敷衍塞责。甚至遇有外地南唐将士败绩的消息传来,他竟偷偷躲在府内弹冠相庆,恨不能即刻追随李煜一道降宋。裨将对其龟缩愁城,束手待毙的行径极为不满,便暗中联络军中敢死之士,秘密出城夜战,奇袭宋军营地。皇甫继勋觉察后严加制止,并对裨将鞭笞杖击,荷枷囚禁。惟恐李煜催问军务,他又自欺欺人,扣压一切战报和有关战事的奏疏,并借口城防军务不容分身而拖延李煜的宣召垂问。 这时,潜伏在金陵城里的小长老,也极尽麻痹李煜之能事。他每次入宫觐见,总是大讲佛力万能,声称宋军对金陵围而不攻,是佛祖对李煜虔诚礼拜的善报。南唐有佛保佑,定能逢凶化吉,只要以逸待劳,宋军便会师疲自退。李煜对此深以为然,除亲临内城古刹频频答谢外,特在宫中专辟净室,宣召高僧德明、云真、义伦、崇节等讲解《楞严经》和《圆觉经》。又经张洎推荐,征召在鄱阳湖隐居的处士周惟简入宫,专讲《周易》六十四卦,宣扬天道循环,否极泰来,坐等历经厄运之后再交好运,幻想运转时来,化险为夷。 然而,幻想永远也无法代替现实。南唐乙亥岁(公元975年)农历五月的一天,李煜心血来潮,传谕内厩备马,要宰相殷崇义陪同,策骑登城巡视。 第五章 鸦啼影乱天将暮(11) 李煜登上城楼,环顾城外:只见远处江岸帆樯林立,战舰如云;近处步卒营帐棋布,旌旗蔽野;中军帐前旗杆上高悬的大纛更为显眼,可惜全是宋军的标志。李煜面对此景不禁大惊失色,深知自己为人所骗。 回到宫中,他急不可耐地降旨召见皇甫继勋,怒斥他惜保富贵,欺君罔上,误兵误国,随后下令摘掉乌纱,剥去戎装,推出午门正法。内侍闻声,扑向天怒人怨的皇甫继勋,当即将其反剪双臂押下。守卫宫门的武士对飞扬跋扈的皇甫继勋早就恨之入骨,扬言要伺机对他寝皮食肉,此刻见他被押解出宫,个个怒目圆睁,蜂涌而上,先是拳打脚踢,继之棍起刀落,须臾之间,未待行刑便将他脔割分尸净尽。 皇甫继勋被诛的消息传出宫外,守城官兵士气大振。李煜趁热打铁,再度下诏督促各地将士勤王。他又面授机宜,派卫尉卿陈大雅化装出城,前往洪州宣旨,命镇南军节度使朱令率师北上,解救金陵。紖紞矠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自部署兵力认真抵抗入侵的宋朝军队。 遗憾的是,懦弱的李煜,不久又发生了动摇,对赵匡胤仍然抱有幻想,妄图以和谈弭兵,为此他派遣能言善辩、才思敏捷的文臣徐铉和精通《周易》、深谙变通之道的名士周惟简为正副使出使北宋,向赵匡胤厚贡方物,并呈《乞缓师表》: 臣猥以幽孱,曲承临照,僻在幽远,忠义自持,惟将一心,上结明主。此蒙号召,自取愆尤,王师四临,无往不克。穷途道迫,天实为之。北望天门,心悬魏阙。嗟一城生聚,吾君赤子也;微臣薄躯,吾君外臣也。忍使一朝,便忘覆育,号眺郁咽,盍见舍乎?臣性实愚昧,才无异禀,受皇朝奖与,首冠万方。奈何一日自踵蜀汉不臣之子,同群合类而为囚虏乎?贻责天下,取辱祖先,臣所以不忍也。岂独臣不忍为,亦圣君不忍令臣之为也。况乎名辱身毁,古之人所嫌畏者也。人所嫌畏,臣不敢嫌畏也,惟陛下宽之赦之。臣又闻:鸟兽,微物也,依人而犹哀之;君臣,大义也,倾忠能无怜乎?倘令臣进退之迹不至丑恶,宗社之失不自臣身,是臣生死之愿毕矣。实存没之幸也。岂惟存没之幸也,实举国之受赐也;岂惟举国之受赐也,实天下之鼓舞也。皇天后土,实鉴斯言。 李煜在这通表文中,苦苦哀求赵匡胤对他网开一面,宽仁厚爱,罢兵存国,可怜“一城生聚”;又特别哀求赵匡胤不要把他置于“贻责天下,取辱祖先”的难堪境地,使他这个“穷途道迫”的末代君王,“进退之迹不至丑恶,宗社之失不自臣身”。这无疑于与虎谋皮,自投罗网。 成竹在胸的赵匡胤,对李煜的乞求一如既往,无动于衷。但这位稍逊风骚,行伍出身的皇帝,却对誉满江南的文人徐铉饶有兴趣,甚至抱有几分崇敬之意,很想与这个欲以三寸不烂之舌退兵的说客较量一番。于是,他命内侍传旨在便殿召见徐铉。 徐铉上殿伊始,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美言李煜如何经纶满腹,以孔孟之道经国化民,以和为贵,善待邻国;又如何博学多艺,尤擅诗词,堪称天下难得的奇才。赵匡胤耐心地抚髯静听,意在后发制人。待徐铉讲到最为得意之处,他突然插话发问:“卿言江南国主作诗颇多佳句,可否为朕背诵一联?” 徐铉未加思索,当即脱口背出李煜《三台令》中的两句: 月寒秋竹冷, 风切夜窗声。 赵匡胤听罢放声大笑,“哈哈!平淡无奇,此乃寒士语。壮士不为,朕亦不为也。” 徐铉内心不服,反唇相讥说:“卑臣愿洗耳恭听陛下的非‘寒士语’。” 赵匡胤回答:“朕虽盘马弯弓,却也崇尚斯文。朕发迹之前,曾沿黄河溯流飘泊,四海为家。一次途经华山脚下,夜晚醉卧田间,翌晨正值睡意朦胧之时,忽觉日出东方,灿烂辉煌,红光耀眼,热气扑面,朕便情不自禁地信口诌出四句咏日诗: 欲出未出光辣达, 千山万山如火发。 须臾走向天上来, 赶却流星赶却月。 接着,赵匡胤面向周惟简说:“听说副使周卿系江南饱学名士,可否对朕诗指点一二?” 周惟简诚惶诚恐,连忙起身答道:“微臣不才,岂敢班门弄斧!周某仅对《周易》略知一二,对诗道向来不敢置喙,望陛下恕罪。” 徐铉听后深感气势不凡,尽管略输文采,仍然可与刘邦的《大风歌》和曹操的《观沧海》相提并论,堪称古往今来难得的咏日佳作,不禁肃然起敬,锐气顿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