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经望着贾似道丧家犬似的背影,喟然叹道:“欺君罔上,祸国殃民!宋朝皇帝信任这样的奸佞,国家岂能不亡啊!”从此以后,这里再也没有生人来过,成了名副其实的被遗忘的地方。郝经率领使团刚来宋朝的时候,是何等的威武气派!使团规模很大,有十四五人之多,个个穿着干净鲜亮的官服,旌节绶带,国书虎符,好不威风凛凛。可是,再看看现在,被关在这与世隔绝、贫瘠荒凉的军营,一关就是十年!漫长的十年呐!暗无天日、折磨煎熬、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人不人鬼不鬼、囚徒般的十年啊!有的弟兄被折磨死了,有的受不住煎熬……走了,就连副使何翿也不辞而别,弃官离去。堂堂十四五人的浩大使团,而今只剩下了可怜的三五人!他们是孤忠之臣,是汗廷的栋梁啊!郝经坐在破桌子前,北飞大雁的影子仍在脑海里徘徊。他蓦地想起,今天又是上书宋朝皇帝的日子。他铺开纸,用磨秃的笔蘸饱锅灰调成的墨,神情激扬地写起来。郝经一边写,心里一边说:“大汗,你还记得郝经吗?郝经身为国使,决不为您丢人。见不到宋朝皇帝,递不上国书,就是为臣的失职。从被关进真州大营那天起,臣每月给宋朝皇帝写一封请求召见的书简,每月一封,从未间断!不管他羁押臣多长时间,只要臣还有一口气,就要坚持写下去,每月一封,直到他召见为止!大汗呀,臣是圣人门生,懂得一臣不事二主的道理,只要臣不死,就一定完成您交给臣的使命。巍巍高墙,无尽时日,可摧夸臣的身体,夺去臣的性命,但无法改变臣的心志!”郝经越想越激动,当年汉朝使臣苏武被困北国时写的一首乐府诗,不由涌上心头,情不自禁地吟咏起来:“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胡马失其群,思心常依依。何况双飞龙,羽翼临当乖。幸有弦歌曲,可以喻中怀。请为游子吟,泠泠一何悲。丝竹厉清声,慷慨有余哀。长歌正激烈,中心怆以摧!欲展清商曲,念子不能归。俯仰内伤心,泪下不可挥。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郝经吟完,潸然泪下,无限感慨地说:“当年苏武被困胡地,与我今日被困江南,何其相似乃尔啊!胡人滞押汉朝使臣,我们指斥其为不懂礼仪的野蛮不化之邦。现在居然反了过来!自诩文明上国的宋朝,面对今天的情景,又作何感想?嘿嘿!可笑!太可笑喽!据我猜测,宋朝皇帝还不至于卑鄙到这等地步,都是奸人贾似道所为,他心中有鬼,害怕我与皇帝见面。哼!他越害怕我越要见!非见不可!再把这封信给他送去!”郝经把写好的信装入信袋,封好。然后站起身,把今天的日期刻在墙上。漫长的十年,墙壁上的日期几乎刻满了。起初,大营督统见是写给皇帝的书简,不敢怠慢,快马送往临安的太师府。结果被贾似道臭骂了一顿,告诉他这样的信以后不要再送。自此以后,郝经写的信都被督统扔进装粮食用的废弃麻袋里,一封也没有送出去。郝经拿着写好的信走出小土屋。院子里荒凉破败,孤寂冷落,墙角长满齐腰的杂草。院中的一块地被开垦了出来,上面种着蔬菜、庄稼。副使刘仁杰和三四个随行吏员在给小苗浇水锄草。他们一个个面带菜色,须发像凌乱的茅草。郝经看着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同僚,心里觉得一阵阵发紧,悲凉、酸楚和愤怒……种种复杂的感情一齐涌上心头,鼻子发酸,泪水险些涌出眼眶。刘仁杰见郝经走来,放下手里的活,迎上去,问:“郝大人,您这是去……”郝经说:“今天是初一,是给宋朝皇帝上书要求接见的日子。我写好了,交给大营督统送去。”刘仁杰沮丧地摇摇头,失望地说:“唉!算嘞!每月上书一封,十年来上了多少封呐!封封石沉大海,连个响声也没有。没指望了!看来今生今世,注定要老死在这里喽!”一位年长的随员,望着高墙外的天空,伤心地流下泪,抽泣着说:“我离开家时,我母亲刚过完七十大寿,现在算来,已经是八十高龄了。也不知道她身体怎么样?还活没活在世上?”这个年近花甲的老人,思母心切,居然向北而跪,失声痛哭:“娘——!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铁石心肠也会被感动,郝经热泪盈眶,跌跌撞撞走过去把他搀扶起来,一边替他拍打身上的土,一边说:“弟兄们,都是我郝经无能,连累了你们啊!我知道,你们是有机会离开这里的,投降南宋,或是逃回老家,都比在这里受罪强。可是,你们没有走,你们留在了这里,与我郝经一起受罪。你们是汗廷的忠臣,是我郝经生死与共的好弟兄!我感谢你们!我无能,愧对你们呐!请受我郝经一拜!”郝经说着,向众人深深地鞠了一个长躬。众人急忙还礼,说:“郝大人,您别这样,不能怪您,都是南宋无礼。”郝经攥着刘仁杰的手,真诚地对众人说:“弟兄们,我不瞒大家,我们的处境确实很危险,局势怎样发展,两国会不会打仗,谁也难以预料。不开战,我们或许还能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下去。一旦开战,首先遭殃的就是我们。我身为国信正使,职责所在,只有以死殉国,别无它择。你们则不同,何去何从,由自己选择,我绝不勉强,更不会责备你们。”刘仁杰等人齐声说:“大人,您说这话就小瞧我们嘞。俗话说,良禽择嘉木而栖,贤臣选明君而侍。当初,我们选择忽必烈,而没有选择南宋,是因为南宋皇帝昏庸,奸臣当道。忽必烈虽是蒙古人,但颇有雄才大略,又能宽厚待人。我们不后悔当初的选择。我们都是圣人门生,懂得忠君报国的道理。我们愿与大人共患难同生死!”“我的好弟兄们啊!”郝经激动不已,心相通了,任何语言都成为多余。郝经咽回涌上眼眶的泪水,兴奋地说:“走!他一天不接见我们,我们不通地写,直到他接见为止,走,给他送书简去!”“走!”刘仁杰等人在郝经带领下,气宇轩昂地向囚禁他们的土屋走去。忽必烈的志向是消灭南宋,统一中国。所以,即便是在平定阿里不哥和李璮的繁忙战争期间,也没有停止对南宋边境的侵犯和骚扰。平定李璮以后,立即命阿术任大元帅进攻南宋军事重镇襄阳。上次打猎望见北归大雁,忽必烈蓦然想起郝经被南宋扣留已经长达十多年,更激起他征讨南宋的急迫心情,恨不得立即发兵,直捣宋廷,扫平江南。可是,连年征战,财力消耗严重,再加上宫廷开销,节岁赏赐,国库空虚,捉襟见肘,实难承受征讨南宋的巨大军费负担。忽必烈此时最需要的尽快使国库充盈起来,有使不完用不尽的钱粮。可是,自从杀掉王文统以后,他就一直找不到善于理财的合适人选。没有足够的财力做后盾,征讨南宋统一天下就是一句空话。为此,忽必烈急得食不甘味,睡不安眠。也该着阿合马发迹,忽必烈急需理财能手聚敛钱财的事,无意中被这小子知道了。http://忽必烈风云全传 正文 第十二章 稳固根基 蓄势待发(中)第40回敛财有方,忽必烈宠信阿合马改革祖制,守旧王公贵戚发难一天,阿合马要出去办事,急匆匆沿后宫廊厦走来。刚一转弯,发现忽必烈迎面走了过来。忽必烈脸色阴沉,走得很快,一副心事忡忡的样子。阿合马躲避已经来不及了,急忙施礼问安:“大汗主吉祥。”忽必烈好像没有看见他一样,从他眼前快步走了过去。阿合马是个有心人,看着远去的忽必烈的背影,喃喃自语:“大汗好象有什么心事……”这时,恰好小王子脱欢蹦蹦跳跳走过来。阿合马眼珠转了转,灵机一动,笑着拦住脱欢,讨好地说:“小王子,几天没见,您就长成英俊小伙子了。我都差点没认出来。”脱欢还是个孩子,见阿合马夸他,顿时来了精神,说:“那当然!不瞒你说,八十斤的弓我一拉就开,不带喘气的!”说着,一拧阿合马的胳膊,疼得阿合马吱哇乱叫:“哎哟!哎哟!小王子,别、别使劲,再使劲就拧下来了。”脱欢乐得哈哈大笑。阿合马装成无心的样子,试探地问脱欢:“诶?小王子,这些天大汗好象不怎么高兴。出了什么事?让大汗这么发愁?”脱欢说:“还不是找不到善于征管钱粮的官员,都愁了好多天嘞。”说者无心,听着有意,阿合马眨了眨眼,说:“不会吧?朝廷有那么多官员,怎么会连个擅长征管钱粮的官员也找不到?”脱欢像个小大人儿,煞有介事地说:“你可别小看,这掌管钱粮的差事可不是谁都能干的?打仗,修筑新城新宫殿、逢年节还要赏赐亲王、嫔妃、贵戚,开销多大啊!王文统擅长此道,可惜,死了!阿玛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都快成他的一块心病喽!”“喔……”阿合马嘴里回答着脱欢,心中却在想,这是或许是苍天赐给他的绝好机会,说不定他的命运会因此而改变,心中涌起抑制不住的狂喜。脱欢是什么时候走的,他居然没有注意到。阿合马回到住处,一边喝酒一边思谋着下一步如何办。恰在这时,他的贴身仆人赤星子从窗外走过。赤星子出身奴隶,犯了罪要被主人杀掉,阿合马见他身强力壮,憨厚老实,就花银子买下了他,让他当了自己的贴身奴仆。赤星子是个有恩知报的人,发誓要效忠阿合马一辈子。阿合马看见赤星子,灵机一动,想出一个主意。赶忙把赤星子叫住:“赤星子,进来,快进来。”赤星子萎萎缩缩地只进屋子,卑微地毛着腰,对阿合马说:“老爷,您叫我……有事?”“坐,坐下!没事就不能陪我喝喝酒?你坐下嘛。”阿合马极为热情,不象是对婢仆下人,倒象是对好朋友。阿合马的过分热情使赤星子感到意外,心里反倒觉得惴惴不安,惶遽地说:“不不,赤星子怎么敢跟老爷一起喝酒?使不得,使不得。”赤星子连连推辞。阿合马大度地说:“你这就见外了,说起来你还是我的恩人呢?当年,要不是你的提醒,我也没机会去给忽必烈送信,没机会去送信,也就没有我的今天。你对我是有恩的。我阿合马不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人,这事我一直没有忘。来来,我敬你一杯。”赤星子:“哎哟,这可不敢当。多谢老爷。当时,我只是给您提了个醒,算不了什么。都是您脑子灵,办法多,有勇有谋,才把信送给了王爷。要说有恩,您才是赤星子的大救命恩人哩。”阿合马给赤星子倒了一碗酒,说:“我阿合马是最讲意气的,谁对我有好处,我是绝不会忘记的。赤星子,你放心,如果我以后有出头的那一天,我决亏待不了你。”在赤星子心目中,大总管已经是很大的官了,难道这还不算出头?他惊讶地问阿合马:“老爷,您现在已经是大总管了,还……还不算出头呀?”“哼!总管?”阿合马鼻孔里哼了一声,不屑地撇着嘴,说:“说起来好听,可还不就是一个奴才头儿!听人吆喝,任人驱使,不能有半点儿自己的主见。不!我要作官!我要有钱!我要吆喝别人!驱使别人!我要颐指气使叫别人敬畏我、害怕我!”“啊?!”赤星子惊得瞠目结舌,心里像结了冰,直打寒战。正在赤星子惊怔的当儿,阿合马像中魔一样攥住赤星子的胳膊,急切地近乎乞求地说:“赤星子!你能帮我!你能帮我实现这一切!真的!你能!”“啊!?什么?我?我能帮你?这怎么可能呢?老爷,您喝醉了,您真的是喝醉了。”赤星子大感意外,一下子愣了,心里说,他敢不是疯了吧?我不过是个下贱仆人,怎么可能帮助他呢?他一定是喝醉了,要不就是想当官想得气迷了心窍。阿合马盯着赤星子的脸,非常认真地说:“不,我没有喝醉,我清醒得很,我说的是实话,句句都是实话!”“这……我怎么能帮你?我只是一个下人、奴仆,怎么能帮你出人头地呢?”赤星子更迷惘了,指着自己的鼻子,大声提醒阿合马,自己是什么身份。阿合马胸有成竹,说:“我知道你是我的仆人。只要你照我说的去做,你就能帮我。”赤星子不知道阿合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半信半疑地说:“真……真的?”“当然是真的!”阿合马说得很肯定,“如果我出了头,我是绝不会忘记你的!”赤星子试探地问:“您……您叫我做什么?不会是……”阿合马噗嗤笑了,说:“你想到哪儿去了?你放心,我是不会叫你干坏事,也没有任何的危险。”赤星子问:“那是……”“来,我告诉你。”阿合马把嘴凑到赤星子耳朵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赤星子按照阿合马的安排,从匠户那里取来两柄新铸成的两只大锤。这可不是一般的锤,有西瓜那么大,乌黑油亮,冒着蓝光,因为是镔铁实心,所以分量格外的重。赤星子力气就够大的了,但猛地一拿,居然没有拿起来,自己反而摔了个屁股蹲儿。赤星子把两柄镔铁大锤装进一只旧麻袋里,吃力地背在肩上,向小王子脱欢的住处走去。脱欢正在练武房练武,见赤星子肩上背着个麻袋,麻袋里的东西很重,压得赤星子龇牙咧嘴,摇摇欲倒。便停住练武,问:“赤星子,你背的是什么呀?”赤星子从肩膀上放下麻袋,麻袋重重地落到地下,发出很大的声响,把地砸了个大坑。自己也顺势跌坐在地。喘着粗气说:“小……小王子,您让匠户铸的镔铁流……流星锤,阿合马让奴才给您取……取回来了。”“啊!?我的大锤铸好啦!”脱欢高兴异常,轻蔑地对赤星子说,“笨蛋!累散架吧?来,本王爷给你耍耍,叫你开开眼!”“您是王爷,谁能比得了您呀?”赤星子说着,从地下站起身来。脱欢从麻袋里拿出镔铁大锤,掂了掂分量,便耍了起来。别看脱欢年岁不大,力气还真不小,把两柄大锤耍得风车一般,呼呼生风。把个赤星子看得目瞪口呆,止不住拍掌欢呼:“好!真棒!太棒啦!”脱欢耍了一阵子停了下来,把锤靠在墙边。赤星子大献殷勤,为他擦汗,扇风,讨好地说:“王爷,您可真了不起!你和你真金哥哥,一个文一个武,论文,你真金哥哥第一;而要论武,你真金哥哥就不如你喽!大汗主有你们这样两个好儿子,真是有福气。您更有福气,因为您一直在大汗身边,大汗肯定更喜欢你。”赤星子说的这些话,都是阿合马教给他的,阿合马故意反话正说,为的挑起脱欢对真金的不满。果然,脱欢听了赤星子这番话以后,憋在心中的牢骚、委屈一股脑地都涌了出来,愤愤地说:“什么呀?阿玛喜欢读书人,真金哥哥书读得好,阿玛总夸他。我……唉!一读书就头疼,就爱骑马射箭耍枪使棒。阿玛总看我不顺眼,老训我。”脱欢的回答与阿合马的预料完全一样,赤星子觉得是谈正事的时候到了,对脱欢说:“叫我说呀,您要想讨得大汗主的喜欢,其实并不难……”脱欢急切地问:“怎么?你有办法能让阿玛喜欢我?”赤星子点点头,说:“最主要的是,您心眼儿得活点儿,嘴得甜点儿,得关心你阿玛,为他分忧,替他出主意。他不就喜欢您了吗?”脱欢听了不住点头,说:“嗯,你说的是这个理。可是,我……我能帮他出什么主意呢?”赤星子说:“要出的主意有的是,比方说,噢,对了,这些天,大汗是不是正在为找不到善于理财的官员,着急呢?”脱欢点点头,说,“对,不错。这事你也听说了?阿玛为这事急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可惜,我不知道谁有这方面的才能,想在他面前讨讨好,也讨不成嗳!”赤星子:“哎,你还甭说,我还真知道有个人,说理财,征收管理钱粮,没什么了不起,是小菜一碟!他还说,如果大汗叫他干,他保证比王文统干得还好,征收得还多。让大汗不再为钱粮的事发愁!”赤星子的这番狂妄之言,把脱欢惊呆了,张着大嘴问:“谁这么狂妄?想死了!敢说这样的大话?他是谁?我非得教训教训他不可!”“还能有谁?阿合马!”“阿合马?”脱欢跟阿合马一起给忽必烈送过信,知道阿合马头脑活,肚子里鬼心眼子多,但他自吹有理财才能,脱欢还是第一回听到。不知他是真有这方面的才能,还是王婆卖瓜胡吹牛皮。趁脱欢沉吟的机会,赤星子话中有话地暗示了一句,说:“兴许这小子真有两把锥子三把攮子,要不,咋敢吹这么大的牛皮?活腻味啦?他要真有这么大的本事,可就帮了你阿玛的大忙喽。”正在这时,忽必烈沿回廊向这边走来,赤星子惶遽地说:“啊?你阿玛来啦!”赤星子慌忙离去。脱欢叫他别走:“哎哎,你别走啊,你跟阿玛说说,说不定……”赤星子早已走了出去。忽必烈走了过来,脱欢跪下施礼请安:“儿臣迎接阿玛,阿玛吉祥!”忽必烈搀起脱欢:“起来,快起来。”“阿玛,您……”脱欢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忽必烈本来要离开,见他有话要说,便停住脚步,说:“嗯?你有话要说?说吧,干吗吞吞吐吐的?”脱欢嗫嗫嚅嚅地问:“理财……掌管财政……是不是特别……难?”忽必烈感到意外:“诶?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嘿嘿,随便问问。”脱欢掩饰地笑了笑,说。忽必烈说:“当然很难,要不阿玛能发这么大的愁吗?你怎么问起这个来了?”脱欢说:“可是,有人却吹牛皮,说征收管理财政,是小菜一碟,没什么了不起,要是叫他管,保证比王文统干得还好……”忽必烈问:“嗯?谁这么狂妄,敢说这样的大话?”赤星子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门外在偷听。脱欢说:“就是那个阿合马,肯定是胡说八道,吹牛皮。”忽必烈听说是阿合马,心中不由一怔,几年前的一件事蓦地从记忆中浮现出来。那是忽必烈刚当大汗不久。一天傍晚,他和大妃察必来后花园散步。当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绚丽的晚霞把大地涂抹成金黄。花丛上有蜂蝶飞舞,树荫间小鸟在鸣叫跳跃。假山下,他们的几个小王子和格格在唧唧喳喳地嬉笑打闹声。察必高兴地指看玩耍的孩子们,说:“您看,小家伙们玩得多高兴。”忽必烈说:“走,过去看看。”二人向假山走去。孩子们在为一小块银子争吵,谁也没有注意到忽必烈和察必的到来。他们最小的女儿从脱欢手里夺过一小块银子,紧紧抱在怀里,生怕再被脱欢抢过去:“给我!你给我!是我的,不让你看!”脱欢挖苦她:“哼!小气鬼!银子又不能生小的,看看有什么了不起!”恰好阿合马走过来,听见了,停下逗他们说:“谁说银子不能生小的?”脱欢噘着嘴说:“银子又不是活物,不是牛、羊,怎么生小的呀?”忽必烈和察必交换了一个眼色,饶有兴趣地站在后面听。阿合马说:“谁说它是死物?它明明是活的嘛,它是能生小银子的。”孩子们都被他说愣了,疑惑地眨巴着小眼睛,问:“银子是活的?它能吃饭?能说话?吹牛!是活的它怎么不动弹呀?”忽必烈忍不住走过去问:“阿合马,你说银子是活的能生小银子,你说说,怎么个生法呀?”阿合马一怔,见是忽必烈,急忙跪下,诚惶诚恐地说:“大汗主、大妃,小人不知大汗主到了,请大汗主、大妃恕罪!”忽必烈说:“没什么,起来,起来说话。”“是,谢大汗主、大妃。”阿合马站起身来,依然垂手低头。忽必烈问:“你刚才说大银子能生小银子,别紧张,说说,怎么个生法呀?”阿合马对于借贷利率的事十分熟悉,很流利地说:“回皇上,我朝实行的斡脱钱制,每年的利息是百分之百。如果把一锭银子放出去,一年就赚回了本儿,利息又变成了本儿,又生利息,年年累计,层层叠加,十年之后,一锭银子便变成了一千零二十四锭。也就是说,这一定母银子,十年生了一千零二十四锭小银子!”“啊!?这么多!”连孩子们也惊的瞠目结舌。忽必烈万没有想到,身为下贱仆人的阿合马,怎么会有这样的心计?疑惑地问阿合马:“还真看不出,你却有这方面的本事。你是怎么琢磨出来的?”阿合马笑了笑,说:“奴才自幼家境贫寒,总想着发财致富,没事胡思乱想,瞎琢磨的呗。”“嗯,不错。你这法,还真是个生财之道。”忽必烈不由对这个年轻仆人有些刮目相看了。阿合马对忽必烈说:“大汗,朝廷有的是银子,如果斡脱放贷由官府专办,府库里的银子可就打着滚地成倍成倍往上翻喽!”忽必烈觉得这不失为一个聚富生财的好办法。但因当时刚当大汗不久,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一直没有来得及考虑。如今听脱欢说起阿合马,忽必烈才想起这件事。心中豁然一亮,兴奋地说:“对呀!我怎么把这事忘了?阿合马不是最理想的理财能手嘛!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对身边的侍从说:“快去宣阿合马,我要马上见他。”“是。”侍从急忙去传。偷听的赤星子见大功告成,赶忙去给阿合马报信儿。阿合马怀着惊喜和不安的心情,跟随内侍来到皇宫的一个偏殿。见忽必烈坐在桌案后,原本就非常紧张的心,简直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他极力告戒自己不要紧张慌乱,但没有用,脑子里霎那间几乎成为一片空白。见了忽必烈连跪也忘了。内侍喝道:“见了大汗主,还不快跪下!”阿合马这才从惊怔中清醒过来,慌忙跪下,连声说:“奴才参见大汗主!给大汗主请安!请安!请……”忽必烈止住他:“好嘞好嘞,起来吧。”阿合马站起身来,他觉得身子有些发抖,他想止住,但止不住。忽必烈神情严肃,没有一丝笑模样,冷冷地问:阿合马,你忘记自己是谁了吧?”“啊?!”刚站起来的阿合马,吓得又跪到地下,头上冒出涔涔冷汗,忙说:“奴才没有忘,奴才只是个小小……”忽必烈没等他说完便止住他,说:“既然没有忘,你为什么还敢口出狂言,说要是叫你管理全国财政赋税,你比当年的王文统干得还好。满朝文武还没有一个人,敢说这样的大话!你太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了吧?你以为你这样激我,我就把这么重要的官职给你?你太天真太不自量了!”此时的阿合马已经镇定下来,他知道忽必烈是在给他下马威。忽必烈既然把他召来,就有给自己官职的意思,不然还召他来干什么?但是,忽必烈又不知道自己的到底有没有本事,是在用反话试探和考察自己。阿合马暗暗提醒自己千万不能慌,得让他相信自己有本事胜任这个官职。阿合马想到这里,一扫刚来时的怯弱和畏缩,自信地说:“大汗主,阿合马不敢欺骗大汗主,阿合马说的不是大话……”“不是大话?”忽必烈两眼直勾勾盯着阿合马,说,“快箭不是吹的,沙丘不是堆的。你说说,你用什么办法,能比王文统多征缴钱粮赋税?”阿合马早有准备,胸有成竹地说:“其实也简单,就是四个字:按需征缴!”阿合马扬扬自得,一脸傲气。要是放在平时,忽必烈非呵斥他狂妄无礼不可。可是今天,忽必烈却没有计较,说实在的,他急于知道阿合马的良方妙策,哪里还顾得上计较这些。急切地问:“按需征缴?你详细说说什么意思?”阿合马像管帐先生,掰着手指头说:“我的办法就是,把朝廷每年总的开销事先计算出来,然后,按地亩比例分摊给各路,各路再按同样的方法分摊给各州府郡县。州府郡县再依次类推,直至分摊到每个农户。当年不论出现什么情况,天灾也好,人祸也罢,各路必须按分摊的数目上缴。这样,无论年景如何,收成好坏,朝廷的收入都是稳定不变的,不会受到丝毫影响。”忽必烈边听边想,自言自语地说:“嗯,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能保证朝廷的收入。”可是转念又一想,觉得也不大妥当,蹙着眉头问阿合马:“诶?那……那要是出现大的灾害……水旱蝗……这……这些大灾,怎么办呢?”“这您不用操心。各地要完成任务,身上有了压力,他们自然会八仙过海各想各的招,再大的灾会完成任务的。”阿合马说得很轻松,好象不是在说赤地千里、遍地汪洋、饿殍遍野的灾异,倒像是说畅快怡人的风景。忽必烈急于聚敛起大量财富,觉得阿合马说得也有道理,点了点头,说:“嗯,地方官应当为朝廷分忧,有道理。”阿合马见说服了忽必烈,从衣兜里拿出一道奏折,说:“大汗,一些具体做法,奴才都写在了上面,大汗一看就全清楚了。”内侍从阿合马手里接过奏折,交给忽必烈。忽必烈接过奏折,一边看,一边不住地点头称赞:“嗯,好,不错。”对阿合马说:“阿合马,你怎么懂得这么多理财之道呀?你是跟谁学的?不是天生的吧?”阿合马说:“回主子,奴才有个开钱庄的亲戚,奴才曾在他那里帮过工。”“看来你是个有心人呀。”忽必烈居然当着阿合马的面夸奖起他来。“谢大汗夸奖!”阿合马受宠若惊,又惊又喜,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忽必烈回到座位上,对阿合马:“现在,朝廷处处需要钱,将来打南宋,需要的钱更多,朝廷急需要一名善于理财的官员。你很有这方面的才能啊!只是……”阿合马见忽必烈面露难色,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忽必烈沉吟了一会儿,接着说:“只是你出身太低,不能一下子封你太大的官,那样会招来群臣反对。这样吧,我先敕封你为制国用司正使,专门负责为朝廷征缴管理赋税钱粮。好好干,赏赐、打仗……到处都需要银子,只要你能让国库里有用不完的钱粮,你放心,我是亏待不了你的。”阿合马赶忙谢恩:“谢大汗恩典!阿合马决不辜负大汗厚望,让大汗的国库里有用不完的银子!”阿合马一向觉得当官比登天还难,可是,怎么又这样容易呢?他觉得像是在做梦,然而,这却是真的,他千真万确是做了官,而且是掌管全国钱粮赋税的制国用司的正使!由于极度的高兴,他脚步格外轻快,还在宫廷里得意忘形地哼起了小曲儿。忽必烈任命阿合马当了制国用司正使,在朝廷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有人知道阿合马是察必从娘家带了的奴仆,怀疑忽必烈徇了察必大妃的私情。这件事也传到真金的耳朵里,真金对阿合马极无好感,觉得这个人心口不一,势利奸猾。心中暗自埋怨父亲,怎么能把管理钱粮赋税这样重要的官职,交给这样的小人呢?这天,真金要回燕京去,来向忽必烈告别。忽必烈对他嘱咐说:“你回到燕京以后,要好好协助子聪把新的城池宫阙建造好。”真金听话地点点头:“是,孩儿记下了。”“见过你额娘了?”忽必烈问。真金说:“见过了,儿臣是从额娘那里过来的。”“好,我没什么事了,你安心去吧。”忽必烈说完,转身要去内室。“父汗,我……”真金蓦地把忽必烈叫住。忽必烈停住脚步,等待真金说话。真金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忽必烈好生疑惑,问:“你还有什么事?”恰在这时,阿合马走来,刚想进去,听见真金在跟忽必烈说话,便停住脚步,躲在门外谛听。阿合马听见真金在说:“阿玛,儿臣听到人们在议论,说阿玛要任命阿合马为制国用司正使,不知是不是真的?”忽必烈回答:“哦,完这事呀,是真的,已经任命了。”真金一边沉吟一边说:“这……儿臣觉得……”忽必烈没等真金说出来,便替他说:“你是觉得他出身太低吧?是呀,他出身确实不是贵族。可是,你不知道,他真的是一位非常难得的理财能手啊!阿玛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不会看错人的。你就放心吧。”真金却说:“儿臣倒没把出身低看得太重,儿臣觉得……”“喔?你发现了什么?”忽必烈问。真金说:“儿臣觉得这个人……这……怎么说呢?心眼太……太活,太……太虚滑,不……不实在……”“噢,你是怀疑他不可靠?”忽必烈听出了真金的意思,但很快就否定了,说:“你担心他对阿玛耍心眼儿?这你就太多心了,他对阿玛是很忠诚的。你忘了?当年阿玛还不是大汗,他能冒着生命危险去给阿玛送信,足以证明他对咱家是忠心的。至于耍鬼心眼儿,他没这个胆儿,也没这个资格。别忘了,官是咱家的,阿玛能让他当,也能收回来!你就放心吧。”偷听的阿合马浑身一颤。忽必烈这番话,从反面提醒了阿合马,眼下得到官职容易,可要保住,就得多费费心机。他第一次知道真金对他有这样坏的看法,惊诧之余感到阵阵后怕。真金深得忽必烈喜爱,大臣们也纷纷上书策立真金为太子。太子就是未来的大汗!天呐,真金如此讨厌和怀疑自己,他要当了大汗能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吗?阿合马想到这里,吓出了一身冷汗。狡兔三窟,有心计的阿合马,刚上任便想到后顾之忧。光阴荏苒,阿合马主理掌管制国用司已经有些日子了,他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制订好今年的赋税总收入分摊下去。他心里很清楚,大汗和所有王公大臣们都瞪大眼珠子看着他,找他的茬挑他的错把他打下去。他必须格外小心,不能出半点差池。所以,他花大力气找来全国最好的计算能手,精心核算,做到万无一失。数字今天就计算出来了,所以,阿合马很早就来到制国用司官邸。赤星子是他的贴身侍从,给他端来新沏的上好奶茶。阿合马没话找话,对赤星子说:“赤星子,老爷今天能坐在这里,你有大功劳哇。跟着我好好干,我是不会亏待你的。”赤星子十分惶恐地说:“老爷可别这么说,您是有福之身,当官的命。能伺候老爷,是老爷对我的恩典。只要老爷不嫌弃,赤星子愿伺候老爷一辈子。”这时,制国用司的官员们陆续地来了。制国用司副使、阿合马的亲信达吉古拿一摞帐簿进来,对阿合马说:“大人,今年全国应征缴赋税钱粮的总数,已经计算出来了。”“好。”阿合马很高兴,盯问了一句:“各种开销、费用都考虑周全了吧?可有遗漏?”达吉古说:“您放心,所有的开销、费用都想到了,没有任何遗漏,而且都留出了富裕。”阿合马说:“这就好。今年是我主理财政的第一年,多少双眼睛在贼着我呀?不但丝毫不能出错,而且干得漂亮!让大汗看看,他没有用错我阿合马!”达吉古说:“您要没别的吩咐,我就按地亩比例分摊下去了。”达吉古说着,向外走去。“慢,等等。”阿合马叫住他。达吉古站住,走后来问:“您还有什么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