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小姐感到相当的意外,“你记得可真清楚!”她出去后,爸爸对我笑着,“乖女儿,你真勇敢!一切都结束啦!”“只要检验结果不要太糟糕就好。”“不会的。”“我以后每个星期都会要过来做腰椎穿刺的。”“嘘!睡会吧,宝贝女儿!这样时间会过得快一点。”他拿起书本,在椅子上坐下。细微的光线照射进来,就像萤火虫的翅膀拍打着我的眼睑。我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身体里汹涌,就像马路上重重的脚步声。医院的窗外,灰色的光线渐渐加深了。爸爸翻了一页书。在他肩膀后面,那幅画上,炊烟从农舍的烟囱里袅袅升起,看上去那么纯洁无暇。一个女人在奔跑着,脸部五官向上翘起,表情充满恐惧。七“起床!起床!”卡尔对我大声吼着。我扯过被子蒙在头上,卡尔却走过来将被子一把扯掉,“爸爸说如果你不马上起床,他就拿着湿拖把上来抽你了!”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但他却溜到床的另一边来,看着我,满脸得意。“爸爸说你应该每天早上起床,做自己的事情。”我狠狠地踢他,夺回我的被子,重新盖在头上。“我他妈的一点儿也不在乎,卡尔!快滚!”他走了,我很惊讶自己一点也不在乎。我能听见各种杂音——卡尔下楼梯的重重的脚步声,厨房里碗碟碰撞发出的叮当声,我听见卡尔打开门却忘了随手关上。就连最细微的声音也传入了我的耳朵——牛奶倒进麦片里的泼溅声,汤匙在空气中打转,爸爸拿抹布擦拭卡尔的校服衬衫,发出“嘘”声,提醒他吃东西要小心,不要弄到衣服上。猫咪的爪子拍打着地板。厅堂里的衣橱被打开,爸爸帮卡尔取出外套。我听到卡尔拉上拉链,并扣上领子上的扣子,为脖子保暖。我听见爸爸亲了他一下,然后叹了口气——房子里又一下子弥漫了绝望的味道。“上去跟你姐姐打个招呼再走。”爸爸对卡尔说。卡尔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上楼,在我门口停顿了片刻,然后进门,直接走到床边。“我希望我放学回来你已经死了!”他压低声音,切切地说着,“而且死得很痛苦!我希望他们把你埋在一个很恶心的地方,比方说鱼店或牙科诊所!”“再见了,我的弟弟,”我在心里说着,“再见,再见了。”卡尔去学校后,爸爸一个人呆在厨房,穿着睡衣和拖鞋。胡子需要刮了,他揉揉眼睛,仿佛刚刚才发现家里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每天早上已经形成了一套固定的程序:卡尔出门后,他先给自己泡一杯咖啡,然后收拾餐桌,涮洗碗碟,然后按下洗衣机的启动按钮,让它开始工作。这些大概需要花上二十分钟。之后,他上楼来问我昨晚睡得好不好,现在饿不饿,以及准备什么时候起床。一切都按照这些程序来。我告诉他“睡得不好,现在不饿,不打算起床”,他便穿上衣服,下楼去开电脑了。他会上好几个小时的网,搜索各种关于能让我活下来的信息。以前有人告诉过我,悲痛有五个阶段。如果这个理论是正确的话,那现在爸爸正在经历第一阶段:拒绝。他今天上来敲我的门却出奇地早。他没有泡咖啡,也没有收拾餐桌。这是怎么回事?我头脑很清醒,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爸爸走进房间,轻轻地带上门,脱去脚上的拖鞋。第一部分 第14节:我死之前(14)“过去点。”他轻声对我说。然后他掀开被子的一角。“爸爸!你要做什么?”“和你一起睡觉。”“我不要!”他用手环抱住我,我不能乱动了。他的骨头很硬,他的袜子摩擦着我的光脚丫。“爸爸!走开!”“不走。”我推开他的手臂,坐起身来看着他。他身上有股不新鲜的烟味和啤酒味,此时的他看上去比平时苍老了不少。我能听见他的心跳声,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你到底要干嘛?”“泰莎,你老是不跟我说话。”“你觉得这样我就会跟你说话了吗?”他耸耸肩,“或许吧。”“那要是我在你睡着了的时候,爬到你床上去,你会是什么感觉?”“你小时候经常那么做啊。你说自己一个人睡觉很不公平。所以每天晚上我跟你妈妈都要让你爬进来,免得你觉得孤独。”我根本不相信他说的,因为我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他肯定是脑子糊涂了。“好!你不走,我走!”“那很好啊,”他说,“我正希望你起床呢。”“你就准备在这呆着是不是?”爸爸咧嘴笑着,窝进被子里,“嗯,多么温暖又可爱的小床啊。”我感觉腿没有力气,昨天没吃什么东西,所以现在感觉自己像个空心透明人。我抓住床柱,蹒跚走到窗前,向外看。天还很早,灰白色的天际,月亮正渐渐隐去。爸爸说:“你好久没跟佐伊见面了。”“嗯。”“那天晚上你们去俱乐部做了些什么?你们吵架了吗?”从窗外看下去是花园,卡尔的橙色足球在草地上,看上去像个泄了气的星球。隔壁的院子里,那个男孩又在外面。我把手掌贴在窗户上。每天早上,他都会在外面——耙地,挖土,忙东忙西的。现在他正在从篱笆上砍下荆棘和树枝,把它们夹到一堆,生起一团篝火。“你没听见我问你话吗,泰莎?”“听见了,但我不想理你。”“或许你应该考虑回学校上学,这样你就可以见到其他的朋友了。”我转过身看着他,“我没有什么其他的朋友。在你说这句话之前,我也没想去交其他的朋友。我很讨厌那些爱打听的人,伸长着脖子想要知道我的状况,然后就可以在我的葬礼上展示他们的同情心。”爸爸叹了口气,把被子拉上去,把脖子盖得严严实实。他对我摇了摇头,“你不应该这么想,愤世嫉俗对你没有好处。”“你这又是在哪里看来的?”“保持乐观能够增强免疫系统。”“所以,我生病也是我的错了。”“你知道我从没这么想过。”“是吗?可是你总是摆出一副‘都是你的错’的样子。”爸爸挣扎着坐起来,“我没有!”“你有!好像我死的方式让你不满。你总是到我房间来叫我起床,或叫我打起精神来。现在你又叫我回去上学,真是可笑!”我重重地踏着地板走到床边,拿起爸爸的拖鞋,套在我的脚上。拖鞋太大了,但我不管。爸爸在床上,撑着一只手看着我,他的表情好像刚被我打了一巴掌。“不要走。你要去哪里?”“离你远点儿!”我“砰”地甩上门,感觉真爽。他要喜欢我的床就让他呆在那儿吧,他可以躺到腐烂为止。八我把头探到篱笆外面,跟那个男孩打了个招呼,他吃了一惊。他的年龄看上去比我想象的要大,大概有十八岁吧。黑色的头发,嘴边长出了小胡子。“嗨?”“我可以拿一些东西到你哪里烧吗?”他拖沓着脚步朝我走过来,用一只手在额头上抹了一把,仿佛很热的样子。他的指甲很脏,头发上还有些树叶碎片。他没有笑。我把两个鞋盒高高举起,好让他看到。佐伊的衣服披在我的肩膀上,像一面旗帜。“那里面是什么?”“都是些纸。我可以拿过来吗?”他耸耸肩,仿佛在说“随便你”。然后我走出我家院子的门,跨过隔开两户人家的矮墙,穿过他家的前花园,来到他家门口。他已经在那里打开门等着我了,我迟疑了一下。第一部分 第15节:我死之前(15)“我叫泰莎。”“我叫亚当。”我们俩安静地沿着他家的花园小路走着。我敢肯定,他一定是猜想我刚被男朋友甩了,盒子里要烧掉的东西都是以前的情书。而且他会觉得我被甩一点也不稀奇,因为我的这副样子——骨瘦如柴,头发也几乎掉光了。我们到达的时候,火已经快熄灭了。只有一点树叶和树枝闷烧的余烬,边缘上还有一点点微弱的火苗。“树叶太潮湿了,”他说,“放点纸下去,火就会烧起来的。”我打开其中一个盒子,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倒出来。从爸爸第一次注意到我脊椎骨上的淤青,到两个月前医院正式宣布我得了不治之症的这段日子,我都把它写在这本日记里了。你看,四年来可笑的乐观主义,在火焰里燃烧得是多么旺啊!所有那些“祝愿早日康复”的卡片,都在火焰中扭曲,变黑,烧成脆弱的碎片,消失不见了。漫长的四年,很多人的名字都不再记得了。曾经有个护士,经常画一些医生的卡通头像放在我的床边,逗我开心。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是不是叫露易丝?她可真是个多才多艺的护士。火舌喷吐着,灰烬夹杂着火星随风飘向树的那边。“我在给自己卸下包袱。”我告诉亚当。但我想他并没有听见。他正在把一团荆棘从草地那边拖到火里来。下面轮到另外一个我最讨厌的盒子了。爸爸和我经常把它带到医院去看,把照片铺得满床都是。“你会好起来的。”爸爸曾经握着我的一张照片,用手指轻抚着对我说。照片上的我十一岁,穿着校服,很乖巧,那是上中学的第一天。“这张是你在西班牙照的,”他曾说,“还记得吗?”那个时侯的我很瘦很黑,但充满阳光,一个男孩在海滩上对着我吹口哨。爸爸拍了一张照片,说是为了让我记得第一次被男生吹哨子。但我不记得了。我突然有种冲动,想冲回家多拿些东西来烧。我的衣服,书本。我对亚当说:“下次你烧火的时候,我还来,好么?”亚当穿着靴子站在荆棘的另一头,将他那边的荆棘往火里拨。他问道:“为什么你要烧掉你所有的东西呢?”我将佐伊的裙子揉成一团,握在手里,像个紧实的小球。我把它扔进火里,似乎还没挨着火苗就燃烧起来了,在空中静静地熔化成了塑料油。“危险的衣服,”亚当看着我,感叹道。仿佛他知道些什么。所有的物质都是由粒子构成的。越坚固的物质,粒子间隙就越小。人的外表厚实,内在却是水做的。我想,或许在火边站得太近,也可以改变身体的粒子排列吧。因为我突然开始觉得有点晕眩,有点头重脚轻。我不太清楚自己怎么了,可能吃坏了东西。我感觉自己的意识游离了身体,眼前的花园突然亮得刺眼。正如火星会飘到我的头发和衣服上,万有引力定律也告诉我们,倒下的身体都会落在地上。发现自己躺在地上的时候,我吃了一惊。向上看去,是亚当苍白的脸,镶嵌在云朵里,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别动,”他说,“你刚才晕倒了。”我很想说话,但舌头却感觉很迟钝。躺着不动要舒服得多。“你没有糖尿病吧。要不要吃点糖?如果要的话,我那里还有一罐可乐。”他在我旁边坐下,等着我坐起身来,然后把可乐递给我。品尝到甜味的时候,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我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鬼魂一样。不过,现在感觉好多了。我们俩看着火,我拿来的那两个盒子里的东西已经全部都烧完了,就连盒子本身也都烧成了焦黑的灰烬。佐伊的裙子已经化成灰,消失在空气里了。那些灰烬还是火红的,温度很高,引来了一只愚蠢的飞蛾,跳着舞向火光扑去。我听到轻微的劈啪声,飞蛾的翅膀碰到火,被烤成了灰烬。我们俩都看着那只飞蛾消失的地方。我问道:“你经常在院子里干活,对吧?”“我喜欢做这些事情。”第二部分 第16节:我死之前(16)“我经常在我家楼上的窗户那里,看你挖土之类的。”他有点惊讶,“你经常看我?为什么?”“我喜欢。”他皱了皱眉,好像很想知道原因。他想说什么,却又没说。他把脸转过去,扫视着整个院子。“我想在那个角落开辟一块蔬菜地,”他说,“可以种些豌豆、卷心菜、莴苣、红花菜豆,什么菜都可以种。不过是给我妈妈的,不是给我自己的。”“为什么?”他又耸了耸肩,看着家门的方向,仿佛提到他妈妈,他妈妈就会走到窗前来似的。“因为她喜欢园艺。”我看见他的手背流血了,细细的一条痕迹。他看见我在看,就往牛仔裤上擦了擦。“我该继续干活了,”他说,“你现在还好么?你可以把这罐可乐带走。”他和我一道沿着小路往回走。我很高兴烧毁了我的照片和日记,还有佐伊的裙子。感觉就像是会有全新的开始。在门口,我转过身来。“谢谢你帮忙。”我对亚当说。他回答说:“这没什么。”他把手插在口袋里。对我笑了笑,然后转过脸去,低头看着脚下。但我知道他懂。九“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叫你到这儿来。”接待员对我们说。“有人通知我们来的,”爸爸告诉她,“瑞恩医生的秘书打电话叫我们过来的。”“不是这里,”她说,“也不是今天。”“就是这里,”爸爸再次确认,“就是今天。”那个女接待不屑地对他“噗”了一声,转向电脑,打开登记表,“是做腰椎穿刺么?”“不是!”爸爸火气更大了,“瑞恩医生今天到底看不看病?”我坐在等候区,让他们俩自己去弄清楚。往常的那些“犯人”们都还在这儿——一群戴着帽子的人,随身带着便携式化疗泵,谈论着腹泻和呕吐;一个小男孩拽着他妈妈的手,头上顶着新长出来的脆弱的头发,应该跟我情况差不多;还有一个小女孩,没有眉毛,假装在看书。她的眼镜框上方画了一道假眉毛。她见我盯着她看,便跟我笑了笑,但我没有理会她。我是不跟快死的人打交道的,他们只会给你带来坏消息。以前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个小女孩,她的名字叫做安吉拉。我们每天都互通邮件,然后有一天,她不再回邮件了。最后,她妈妈打电话来告诉我爸爸,安吉拉去世了。死了。就那么死了,连一个招呼都没有。从此我决定不再跟任何人打交道。我拿起一本杂志,还没来得及打开,爸爸就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胜诉!”他高兴地说道。“什么?”“我们是对的,她是错的。”他扶我站起来,一边朝接待小姐开心地挥挥手,“笨女人,我根本不认识她。我们现在可以直接去找瑞恩医生了!”瑞恩医生下巴上沾了一些红色的东西。我坐在桌子对面,面对着他,看得很明显。我在想是意大利面酱呢,还是汤汁?还是他刚做完手术?说不定是人肉。“见到你们很高兴啊,”他说道,双手在大腿上搓着。爸爸把椅子拖了拖,坐得离我更近,他的膝盖顶着我的膝盖。我努力地咽着口水,克制着起身离开的冲动。如果我走出去的话,我就无法得知医生说了些什么,也许他说的是错的。但是瑞恩医生没有犹豫,他的声音很坚决。“泰莎,”他开口说道,“我恐怕得告诉你,情况不妙。你上次做的腰椎穿刺结果出来了,我们发现你的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脊椎液中。”“那样很严重吗?”我问,试图调侃下。他没有笑,“非常严重,泰莎。这说明你的中枢神经系统又旧病复发了。我知道你们一时很难接受,但病情的恶化确实比我们预想的要快得多。”我看着他,“恶化?”他转了转座椅,“你余下的日子更少了。”瑞恩医生的办公桌后面有一扇大窗户。透过窗玻璃,我能看见两棵树的树冠,我能看见树枝,干枯的树叶,以及间隙中的蓝天。第二部分 第17节:我死之前(17)“我还有多久可以活?”“我想了解你现在的身体感觉,泰莎。比以前更容易疲倦,或感到恶心?腿疼吗?”“有一点。”“我还不能下结论。但我认为你应该抓紧时间去做一些你想做的事情。”他拿出一些X光片来给我们看,就像传阅度假快照一样,向我们指出那些暗点、损伤、以及各种预示死亡的征兆。好像有一个小孩,得到了一把刷子和一瓶黑墨水,带着过剩的热情在我的身体里作画。爸爸努力地抑制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但他失败了。“现在怎么样?”他问医生,大颗的眼泪无声地跌落下来,打在他的大腿上。医生递给他一张纸巾。窗外开始下起了雨,雨水打在玻璃上。一片树叶被风撕破,飘下来,湿湿的,泛着红色和金色的光泽。医生又说道,“深度脑脊髓膜内治疗可能会有点用。我建议服用四个星期的氨甲喋呤-一种治疗急性白血病的药物。]和氢化可的松-又称“尤卓尔”,外用皮肤药。],如果有效果,她的症状会得到改善,然后我们就可以继续进行维护治疗项目了。”医生一直在说,爸爸也一直在听,但我什么也没听到。我真的快要死了。他们说我会死,可是谁也没有料到会这么快。我真的再也不能回学校了,再也不可能了。我再也不可能成名,不可能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再也不可能上大学,再也不可能上班;我再也不能看见我弟弟长成大小伙子;我再也不能旅行,不能赚钱,不能开车,不能恋爱,不能离家,不能有自己的房子了。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的!突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从我的脚底开始生长,在我身体里呼啸着壮大,直到窒息了其他所有的顾虑,变成我唯一的念头。这个念头鼓胀着我的身体和头脑,就像无声的尖叫。我已经生病很久了,身体浮肿又虚弱,皮肤干瘪打皱,指甲变薄脱落,头发一天天减少,恶心的感觉弥漫在我的每一根骨头里。这不公平!我不想就这样死去!我还没有好好地活过。这个念头如此清晰,我甚至觉得人生又有了希望!当然,这是愚蠢的。我只想在死之前好好地活一把,这是唯一对我有意义的事情了。然后,我从狂想中回到现实,回到瑞恩医生的办公室里。他正在絮絮叨叨地向爸爸交代吃药的事宜,以及说明这些药可能会对我没效,但是曾经在别人身上起过作用。爸爸还在无声地抽泣着。我凝视窗外,不明白为什么天这么快就暗了下去。现在很晚了吗?我们在这里坐了多久?我看了看表——才三点四十,而白天已经快结束了。现在才是十月。那些学生们才刚开学,背着新书包,带着新的铅笔盒,开始新的学期。时间过得多快啊!万圣节,然后是焰火之夜。圣诞节。春天。复活节。然后就到了五月,我的生日,我该十七岁了。我还有多少日子可以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在我面前的是两个选择——裹在毯子里等死;或者重新开始我的清单,真正地开始活着。十爸爸走进我的房间,有点意外地说道:“嘿,你起床啦!”看见我穿了一条迷你裙,他又抿紧了嘴唇,“我猜,你今天要跟佐伊见面吧?”“有什么不对吗?”“别忘了吃维生素啊!”他把桌子上的维生素推给我。通常他都会拿一个盘子装好端给我,但他今天不用这么做了,这给他省去了不少麻烦。他本该觉得很开心,但他只是坐在那儿,看着我把那些药一片又一片地吞下去。维生素E能帮助身体预防放射治疗后的贫血症;维生素A帮助抵抗放射治疗对肠胃的伤害。硅强化骨骼;钾、铁、铜帮助提高免疫力;芦荟用于普通伤口愈合;大蒜——爸爸称之为“维生素X”,据说它的效用暂时不明确。伴着鲜榨橙汁和一勺天然蜂蜜,所有的药片都咕隆咕隆地进入了我的肚子。我笑着把盘子递还给爸爸。他站起身来,接过盘子,扔到洗碗池里。“我以为你昨天反胃了吧,感觉很痛呢。”爸爸打开水龙头,在水流下转动冲洗着盘子。第二部分 第18节:我死之前(18)“还好,今天已经不痛了。”“你应该再多休息一会吧?”这是个敏感的话题。于是,我迅速地把注意力转移到卡尔身上。他正捣着碗里泡了牛奶的的玉米片,表情和爸爸一样沉闷。“你怎么了,卡尔?”我问他。“没什么。”“今天可是星期六呢!你怎么不开心呢?”他气呼呼地瞪着我,“你根本就不记得了,对吧!”“记得什么?”“你说过学期中的时候要带我出去购物,你还说会带上信用卡。”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很生气地说:“我就知道你不会带我去!”“冷静点!”每次卡尔跟我说话语气不好时,爸爸就会用严肃的口气警告他。“我是说过,卡尔。但今天不行。”卡尔愤怒地看着我,“可是我想去!”所以,我必须去,因为那是我给自己定的规则。清单上的第二项——在某一整天里,对每件事情都说“好”。不管是什么样的事情,也不管是谁提出来的。走出门的时候,我低头望着卡尔充满期待的脸,突然觉得有点害怕了。“我给佐伊发条短信,”我对卡尔说,“告诉她我们已经在路上了。”卡尔说他不喜欢佐伊,但没办法,我需要佐伊,我需要她的精力。事实是,很多事情只有她在场才能搞定。卡尔说:“我想去公园。”我忘了他还是个小孩子,会喜欢秋千和旋转木马之类的东西。那就去吧,公园也没什么不好。佐伊回信息了,说好的,她会晚点到,一会见。我坐在长椅上,不远处是供小孩子攀爬的高架子,上面绑满了绳结。我看着卡尔爬到上面去,身体越来越小。“我要爬得更高了!“他喊道,“我可以爬到顶上去吗?”“可以!”我大声回答他。因为我承诺过自己,这是规则。“我能看见飞机的内部!”他大喊,“快过来看呀!”穿着迷你裙攀高可是件困难的事儿。整个绳网都在摇晃,我把脚上的鞋子踢掉,落到地面上,卡尔哈哈大笑。“爬到顶上去!”他像个将军一样发号施令。真的很高,下面有个小孩在晃着绳子,往下看去,他的脸就像一辆公共汽车。我奋力地让自己爬上去,尽管我的手臂很疼,但我也想看看飞机的内部。我想到顶端吹吹风,用手抓住小鸟。我爬到顶端了!我能看见教堂的尖顶,看见公园里整齐排列的树木,看见树上饱满欲裂的栗子。空气很清新,云很近,感觉就像坐在一座小山顶上,我往下看着一张张仰起的脸庞。“好高啊。”卡尔感叹道。“是啊。”“我们等下去荡秋千吧?”“好。”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卡尔。只是我要先感受清风拂过着我的脸庞,我们所在的地球,正绕着太阳缓慢地旋转。我想要看看地球的弧线。“我们下去吧。”卡尔的脸上洋溢着极大的愉悦,“我们要把每样东西都玩一遍!”秋千那里排着队,我们就去玩跷跷板。我是姐姐,还是比他要重一些。所以,每次我落地时都会使劲地蹬一下地面,让他那头从高处弹起后再骤然下落,狠狠地一屁股落在地上。他大声尖叫又笑着,就算屁股被撞出淤青,他也不太在意。我只要说“好”,说好就可以了。我们玩遍了各个地方——沙坑里的梯子顶端的小房子,我们正好可以爬进去;一个巨大弹簧上面的摩托车,我坐上去的时候急剧地倒向一边,我的膝盖磕在地上,磨出瘀伤;还有一个木梁,我们假装自己是体操运动员;还有平衡木,跳房子游戏,猴子走钢丝。然后我们回到秋千那儿,一群妈妈们手里拿着纸巾,胖脸的小孩子对我们发出“嘘”声,我们坐上唯一空着的那个秋千。我的裙子飞舞着,大腿时隐时现,我很开心,大笑着后仰,秋千荡得更高了。或许,我荡到一定高度,世界就会变得不一样了。我没有看见佐伊来了。卡尔指给我看的时候,她正斜倚在游乐场的入口看着我们。她肯定来了好久了。她上身穿了一件短上衣,下面是一条刚够遮住屁股的超短裙。第二部分 第19节:我死之前(19)我们向她走去。“早上好,”佐伊跟我们打着招呼,“你们自己开始玩了啊。”